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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23:5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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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瑄璞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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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湾

多湾试读:

第一章

蚂蚱经,蚂蚱经蚂蚱本是土里生蚂蚱长了八个月一霜打得直撅撅草窠里,得了病豆窠里,着了重芝麻窠里丧了命蝼蛄听说去发面屎壳郎听说把馍蒸马吱妞听说去送殡蚂蚁听说去拉灵油子哭得柿叶红八个斑苍打墓坑花老婆箩面不消停

这一次,还叫不叫出阁呢?季瓷问自己。

三年前,她可是风风光光地出过一回阁的。她爹季先生亲自写了喜联贴在门上。

那年她虚岁十八。四个摞起来要双人抬的大圆礼盒,里面有五谷杂粮、珍珠、玛瑙、玉石、翡翠、丝线、绸缎,还有她绣了几年的各样女红活,四床锦缎被子,六身大镶大绲的衣裳。除此以外,还有一只小钟表。

民国二十年,颍多湾县的乡下,谁人见过这样的钟表呢?它有火烧一般大,玻璃壳里像是装了个小马驹,踢踢踏踏地跑,你想让它啥时候叫它就啥时候叫。有人说那是“吱吱啦啦”的,有人说那是“丁丁零零”的,总之,那是天外来的叫声,比春天里布谷鸟的啼鸣还要中听。

腊月里,天还没明,季瓷坐的暄腾腾红鲜鲜的小轿就被抬到了罗湾。于枝贵的家门口,跑来看新媳妇的人已围严实了。人们早就想一睹季先生家二闺女的风采。传说中这位二闺女绣的石榴籽看着就想吃,绣的鸳鸯下了颍河肯定能凫水。她还剪得一手好窗花,闺女出门都要请她剪一个大团花盖脸盆。

看过那阵势的闺女们都在心里想着,待我出门时能有像她那样的排场,就知足透了。颍多湾人把闺女出嫁叫“出门”,讲究的说法叫“出阁”。

而这一回,什么都没有了,锦缎的被子,大镶大绲的、还没有来得及穿的衣裳,都没有了。她想,还是不叫出阁的好吧。女人一生出一次阁,风光一回也就中了。

是不是怨那只表呢?送终(钟)送终(钟),我咋就陪嫁了一只钟表呢?这不是把霉气带到婆家了吗?这不是烧包烧过火把自己烧了吗?三年内公婆都过世,而千不该万不该,他也走了,走得那么急,一句话也没给我说,我也没给他说出那句最要紧的话。

于枝贵比季瓷大两岁。当年宽婶子来说想把北乡小季湾季先生的二闺女说给他时,他一蹦多高地喜欢——早就听说教书先生家的二闺女心灵手巧,针线活一看就会。他妹子于枝兰更是喜得拍手,咦,哥呀,你要是娶上小鸡娃的二闺女,那我就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了。当地人说话图省事,将一板一眼、很有文化感的村庄名字,按照最顺嘴最圆滑的发音来念,洪陈店叫作“浑春店”,北舞渡念成“北牛(ou)犊”,小季湾也就成了“小鸡娃”。“憨闺女吧,光想穿好衣裳哩,你不想想,那小鸡娃的二闺女想聘的人家有多少呀,看你爹这巧手木匠干这么多年攒下的家业,够不够给人家下聘礼哩。”巧嘴媒人说。“够,够,他宽婶子,你䞍放心去说吧,只要季先生吐口,只要那二闺女愿意,俺老两口情愿骨头砸了卖成扣儿。”枝贵他娘嘴凑上耳根来,“我叫贵他爹下回去县上给你撕件洋布料子。几个庄上都没见人穿过哩,我只上回看戏见葡萄湾的常家媳妇穿过,咦,那齐整得呀……”“咦,那你说咱这辈子还能穿上个洋布布衫?”宽婶子更加欢喜。“能,能,你穿不上谁还能穿?”枝贵他娘声儿又小下去,“俺家平日看着仔细抠唆,可也聘得起那二闺女了,这么给她说吧,就只那天上的星星俺给她弄不来,其余凡是她想到的、见过的,都能满足她。”

宽婶子立时脚下踏了云彩,来到小季湾。

小季湾与白果集只隔一条颍河水,从远处看,连在一起,不分你我,只有颍河水日夜“哗哗”流淌,告诉人们这是两个村子。白果集是方圆十几里的大庄,天天早集,逢一四七有庚会,一年还有两个庙会,要唱大戏,四方客商来此贸易。还有些外乡人因各种原因顺着颍河水漂到这里,背个破包袱沿着河岸一点点走来,最难的先是靠着墙根骨堆几天,再想法在哪面墙边搭个小庵能躺下来,慢慢地有个小营生干着,有个支应跑跑腿,再然后,就成这集上的人了,过几年,就敢给过路的人说,歇歇吧,到家喝口茶。集上有饭铺、旅馆、茶社,也就有个把被命运送上岔路的外乡女人在此明里暗里营生,引得男人赶不赶集逢不逢会都想踅来瞅瞅。村后的公学里有一棵白果树,要几个大人才能抱住。谁也说不上来这棵树有多少年,不拘再老的人也会说,我小的时候它就这么大。

一河之隔的小季湾因了白果集,也显得比别的村庄主贵了一丁点儿一小捏儿。因为颍河水常年泛滥,各家把院子都垫得很高,整个街里就是一个峡谷。各人回家时,弯腰撅屁股爬个缓坡。当然,院子垫得越高的人家,就越有经济实力。夏秋时节河水溢出河床,街里也便成了河,人们都不得出门,这时就看谁家存的吃用多了。没有能力垫院子的,䞍等着颍河水像来客一样几年光顾一回自家院子,盆盆罐罐,破衣烂衫,柴火末子,都在水里漂着、泡着。因为土匪不断,村子又垒起高高的寨墙。这样从远处看,小季湾就高高地耸立于白果集的西南,像是长在白果集这只大手上的六指儿。河水本是从北向南而来,到白果集时,就在村西头拐向东去。颍河水流了几千年几万年,谁也说不清,反正地老天荒,它有的是时间拐来拐去。

接待媒人是季家近两年要面对的事,来了男人季先生陪,来了女人家里人陪。一宗宗、一件件都在心里记着,总要对媒人好言相谢,留家里吃顿好饭,给媒人说,现在是开明社会了,不是都要放脚哩吗,这事还要看妮子的主意,你看哪天集上、会上,叫两人偷着看上一眼,最后主意她自己拿,咱当老的不落埋怨。

于枝贵按着宽婶子的安排,穿了一身浆洗得硬挺挺的新衣裳站在戏场里。可是那戏台之上,闹闹腾腾那是在唱啥呀,他一点都看不到眼里,听不到心上,他只想看到二闺女突然在眼前。宽婶子在身后拍他,指给他十几步外的一个侧影。那二闺女一身淡青色衣裤,矮小而窈窕,脚顶多有他于枝贵的半拃多,穿个绿色绸子鞋,尖尖的,像个秦椒。只伶仃地给他一个侧影。他急了,给宽婶子说,你叫她转过脸来,我就看一眼。“看到眼里剜不出来咋弄?这就中了,先生家的闺女还能叫人对着脸看?我是见你可怜,过来给你指一下,你看清了吧?不瘸不拐没毛病吧?那脸呀,连半拉黑雀儿都没有,比不上仙女但也差不多,我怕你看了黑里睡不着。妥了妥了,走吧。”

于枝贵哪里肯走,身子向那边趔着,想要扑过去。宽婶子拉住他:“可不敢吓住人家呀,那二闺女一恼,再不愿意你了咋弄?”

这时,见十几步外的季瓷侧过了一点,还是没有直对脸过来,只是低下眉梢,用眼角往这边搭抹了一下,于枝贵只看到半边粉扑扑的脸。

二闺女自认为尽到了仁义,一扭身,就像那夏天的河水轻快地打了个小漩儿,走了。“中了,中了,这就算看了,啊,刚才二闺女呀,可是仔仔细细把你看清了。”宽婶子作祸般笑笑,丢下他去了。季瓷在戏场外等她呢。

于枝贵跟出,见两个人的背影一高一低、一宽一窄往前走,四只小脚在地上捣得怪快。他跟上去,在后面悄声走着,突然叫一声:“宽婶儿。”小季湾与白果集只隔一条颍河水,从远处看,连在一起,不分你我,只有颍河水日夜“哗哗”流淌,告诉人们这是两个村子。

两人回头。他看到一张桃花般的面容。十四岁的季瓷尖下颏,薄眼皮,刚才印上面颊的红云还没有褪去,现在为他猛然近在面前而脸色刷白,像一道亮光闪过面庞。这莽撞人儿真的让她措手不及,她像个受惊吓的小雀,转过身扑棱棱飞走了,小脚一拧一拧,地上就有了一坨坨花骨朵般的圆点。“你又跟来弄啥呀?”“不弄啥,我问你刚才最后一句话给我说的啥,我记不起了,回去给俺娘咋交代呀。”“咦——呀,你这孩赖主意咋恁多。”宽婶子笑着拍打他的肩膀。

宽婶子真的穿上了洋布花布衫,这门亲事还真就成了。当然,主要的原因是季先生问了二闺女,对人满意后,他托人去打听了于枝贵家的根根梢梢。打听媒也是婚姻往来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往往一桩婚事的成与败都和打听的结果有直接关系。

第二次出门时,季瓷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和时间去打听媒了。她想,一切都是命。想享福,必受罪,胡思乱想耽误瞌睡。

那天天不明,于枝贵就要出门,十八里外的县城有人捎信来,请他去打几件闺女出门的梳妆盒。爹去世后,他就拾起全套家什,开始像爹一样四处游走着去打精细家具。他做出的活远不如爹,只是人家还习惯着捎话,让罗湾的来,给我家做个啥。“你等等,有句话要给你说哩。”季瓷从里边跟出来。已经把东西都背到了身上的于枝贵说:“时候不早了,鸡子都叫了,等我回来再说吧,啊。”“那——中啊,你路上可得仔细点。后儿黑里回来?”“嗯。”于枝贵出了堂屋,走到东屋窗前,敲了敲窗棂:“兰,起了没有?”“起了,起了。”于枝兰应着声。“起吧,起来帮你嫂干干活,我走了,啊。”于枝贵在未亮的昏暗天光里打开大门出去了,季瓷跟上去又将大门插上。

三年内先后爹娘过世,这让于枝贵不得不听信村上人的闲话:人都说季瓷把霉气带到他家来了。哪有带着钟表出门的呢?自古都没听说过。当然,自古这里没有钟表。那是个稀罕玩意儿,是她在山东做官的舅舅专门捎给她的,但那时咋都想不到“送终”这个词呢?为啥爹娘没得啥病,也不算老,才四五十岁咋都走了呢?还有,她来三年多了,还不见显怀,是不是她就不会生呢?于枝贵不由得开始怀疑起当初对她狂热的迷恋了。慢慢地有些怕她,有时候晚上竟不敢靠近她身子,以前隔一两天他定要在夜里缠磨她一回,现在十来天才想挨靠亲近她。是个石头撒那么多种也得长个啥吧。如果爹娘还活着,一定会张罗着给他再娶一个,他们是绝对不会看着于家断后的。可现在,他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了,娶她就花了大价钱,爹娘的后事也花了不少钱。爹一去,那么精的手艺带走了,来钱的路越走越窄。

好像她夜儿黑里就迟迟疑疑地想给他说啥,挨到身上想缠磨他,他轻轻地推开,一翻身给她个后脊梁。睡吧睡吧,明儿要早起。他不知为啥就没兴头听,她那张巧嘴,能说出啥呀?她能把死人说活过来?她能把平展展的肚子说鼓起来?

于枝兰梳洗后走出东屋。正是当年季瓷出阁的年纪,按说她也该出阁了,婆家早就定下了,是东乡郭湾的,可娘和爹连着过世,按规矩守孝三年。那郭湾的婆家,尤其是那十九岁的郭仓实虽不满意,也只好等着。“兰,饭在锅里,还热着哩,给咱俩一人盛一碗喝。”季瓷在织布机上说。她从来就没有一刻闲过,纺花织布,缝被子做衣裳,箩面择菜,刷锅倒灶,喂鸡喂猪。只要人眼里有活,世上就永远有做不完的活。走遍天下端起碗,搁着勤谨搁不着懒。

虚岁十八的于枝兰比季瓷高半个头,也健壮很多,可性子却绵软得提不起来。她悄没声把两碗红薯糊涂放在堂屋桌上,在织布机的“咣当”声中说:“嫂,趁热喝吧。”“就来。”季瓷说着,“咣当”声还没有停下。总是这样,干活好像和谁争着什么,多干一点就占了一点便宜似的。于枝兰常常想不明白,嫂子那小小的身子里咋永远都有使不完的力。她说,嫂呀,别累着了。季瓷说,力是奴才,歇歇回来,你看我这会儿使得慌,明清早起来,就又一身劲了。

季瓷从织布机上下来,坐在桌边,两人都端起碗,喝稠稠的红薯糊涂。没有菜。除了家有良田百亩的,谁家吃过菜呀,只有过年过节、支应门事的时候才会吃菜,平时没有吃菜的习惯。

枝兰低着头,声音很小地喝着。季瓷看一眼她胀鼓鼓的胸脯。枝兰常为她过于饱满的胸脯羞于到大门外去,季瓷心里叹一口气,要不是家里这事,她顺顺当当地出门子,过自己的日子去,多好。现在,这长熟了的果子就在树上干干地挂着。“兰,我叫你哥这回去县上给你撕块最好的缎子,等我机子上这块布下来做里子,给你缝个新棉袄。”

一说新棉袄,闺女家都知道是啥意思。枝兰的脸更红了,看到季瓷的碗空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接过碗出了堂屋门。

第三天的晚上,天黑透了,于枝贵还没有回来。烧着汤的季瓷心有不安,竖起耳朵听大门口的动静。枝兰也好几次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红薯糊涂已经烧好,季瓷破例调了葱花和芫荽,在碗底静静地卧着。“这是咋了?说是赶喝汤时候就回来的呀。”姑嫂俩站在当院的月明地儿里。鸡子一个个走回窝里。大门口没有一点声。“兴是路上又拐到俺姐家里去了?不会啊,他没说要去,还是俺姐家的人见了他拉住要去?还是给你撕料子耽误了?”季瓷不停地拿话安慰自己,枝兰闭着嘴不吭气。月明地儿上,两个影子虚虚地斜在那儿。“兴许是主家又想多做件东西,留住了他。”

红薯糊涂稠稠地在锅里,灶膛已经慢慢温了下来,还是没有于枝贵走进大门的声音。“叫我去找找罗掌柜。”季瓷解下围裙,用手拢拢头发,就要出门。“我跟你一起去。”枝兰慌慌地说。“你不去,在家等着。”

罗湾两个大姓,罗和于。因不是一个姓也无法排辈,平日于枝贵他们就虚虚地叫罗掌柜大叔或大爷。罗掌柜因家里在白果集上有生意,在村里有些身份,村上的大事小情人们都爱请他拿个主意出个面。

季瓷从大门楼往院子里边走边喊婶子,罗掌柜的大婆应声出了堂屋:“这是谁呀?叫我看看,哎呀,枝贵家,可稀罕死人了,你咋舍得出门了?”季瓷一听她说“死人”俩字,心里咯噔一下,脸就变了。大婆见她站着不动,忙下了堂屋台阶来扯住她的手:“走,进屋说吧。”“不进屋了。俺叔在家不?”“在,在。哎,你快出来吧,看枝贵家有啥事。”

罗掌柜出现在堂屋门口,巨大的影子投到当院的地上,扑上来就把季瓷严严盖住了。“噢,季大姐,喝罢汤了?”罗掌柜微微地躬了一下身子。他知道季瓷不会进屋,也就不再让了。他的小婆从西屋探出头来,看着生人一般的枝贵家。“是有事,心里焦得在家坐不住。兰她哥到城里做活去了,说是今黑回来,可都到这么晚了,还不见人,我这心里猫抓的一样,想来问问俺叔,恁家柜上的人今天出门没有?见过枝贵没有?路上听到啥信儿没有?”季瓷在他的阴影里说。“柜上的人今天去沙河进货,明儿才回来哩,枝贵往北他往南,遇不着。我刚才回来路过街里,也没听到谁说啥。”

季瓷被他的影子罩着,在黑地里不出一点声儿。“季大姐,你莫心焦,还没喝汤吧?在这喝,叫你婶再给你烧。”

罗掌柜话音才落,西屋门口的小婆就出了门往灶火里走。“不了,不了,婶儿,你不烧,我家里烧好的,我回去喝。叔,婶,那我走了。”

大婆上来扯住她的手:“我送送你,外边黑。”“要是再晚点还不见回来,我叫人到路上看看,你回去该喝汤喝汤,该睡睡,听见了没有哇?”罗掌柜在身后一声高一声地说。“唉,这媳妇,叫事给吓怕了。”他又对自己的小婆说。

季瓷吹了灯,一个人坐在床上。很久,她摸黑找到那只小钟表,拿在手里,摩挲好一会儿,用手摸到后面的弦,给它上了劲,小马驹又踢踢踏踏地跑起来。自从公公死后,她就再没给这只表上过劲,后来将它藏在箱子里了。本来,在乡间,这样的一只表只是个摆设而已。该收秋了该种麦了,布谷鸟来了叫了,芝麻花开了芝麻该收了,红薯叶子霜打黑了红薯该出了,猪喂大了该赶到会上换钱了,冬天去了春天来了,庄稼绿了树叶黄了,花儿开了败了,男人下地干活,地里回来吃饭,女人早起扫院做饭,纺花织布,几千年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要这表干啥?没有表,天也要明要黑,鸡也要进窝,睡醒了又叫唤了,一叫人就得起来,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开始转圈,母鸡脸憋得通红就跑鸡窝里孵蛋了,天黑了一切活物都想回窝,人喝罢汤上了床,小孩子一挨枕头呼呼睡了,上年纪的躺下了等不来瞌睡,就秧秧蔓蔓说古道今,年轻人一对一对缠成绳、联成蛋再花些子憨力气,就让女人打着挺把个小人儿生在床前铺好的草窝里。要这表有啥用呢?几百辈子没有它,人们照样过日子。唉,我那舅咋就想起托人从山东给我带回来个这东西,他是好心,想让外甥女带着这稀罕物出阁。

她曾想过,把这小东西砸扁了扔到粪坑里,可她试了几回不舍得。不再给它上劲了,叫它歇了吧。今晚她心慌得不行,两眼就像拿棍支着合不上,只好又拿出这钟,约莫把针拨到十一,它就起劲地从十一点向前奔跑,时间也就在这屋里有声地流动。窗外有细小的声音,那是枝兰去了堂屋东山的茅子后出来,小声说:“嫂,睡吧,咱就是这样睁着眼到天明,也不济事啊。”“就睡就睡。”她仍然没有脱衣裳,只是把被子拉开盖到腿上来。那只钟在静夜里听起来脚步杂沓,她的心也更焦躁起来。

那表走到五点半的时候,她听到大门口拍门的声音。她“噌”地坐起来,穿上鞋就扑出院子。她听到门外喊:“枝贵回来没有?”她泄气了,差点一下子瘫到地上。枝兰的门也打开了,两个人在院子里会合。“我听着是罗掌柜家里的伙计。”季瓷无力地说,两人相跟着到大门口开了门。那主儿站在门外:“掌柜的叫我来问问你,要是还没回来,就叫我县上找他去呀。”“没,没回来。”季瓷哭出了声。

天明了,昨晚的红薯糊涂稠稠的还在锅里,香油拌葱花芫荽的气味已不蹿了,软塌塌地飘在灶火里,像更加浓厚缠绵的忧伤,是一个噩梦的尾巴。

只说是秋天里土匪多,借着高的庄稼抢人,可现在是春天呀,麦苗才到小腿肚上,一眼能望出几里外,怎么也有土匪呢?

罗掌柜早就从跑回来报信的伙计那里知道了消息。他手里拿个大白布立在于枝贵家门口,一看到架子车进村,他就迎上去,用大白布盖住死人。他家伙计和公家人一起,将于枝贵抬下来放到当街的门外。于枝贵是凶死,不能进家门了,就停在大门外,直到罗掌柜安排的人把棺材抬来,将他放了进去。

于枝贵入土后,季瓷又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她叫本家的一个小孩请来了宽婶子。“宽婶儿,我几个夜里没合眼了,夜儿黑挤了一会儿眼,做了一个梦。俺婆母娘给我托梦了,叫千万不敢误了兰的婚姻大事,我还梦见有仙人给我说,要闺女出门才能冲霉运。我前后想想,还得请您来出面,赶快把兰打发走。麻烦你去东乡给说说,等不到过年了,叫他们赶快定个日子来接亲,我卖房子卖地,要把兰像样地打发走。”

宽婶子面露难色。心里说,这事恐怕不太好说,你家接二连三死人,这又不年不节的,咋就让人家来娶媳妇。

季瓷进到里边,一会儿挑门帘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绣包,打开来,掉出一个指头肚大的物件,放在她的手上:“婶儿,这是我当闺女时的一个翡翠花,你拿去戴吧。去给东乡兰她婆家好好说说,就说我真的做了梦,仙姑交代的。”

宽婶子给人做媒十几年,别说得翡翠花了,见都没见过呢。她欢喜地接过季瓷手里的小绣包,手有点抖:“哎哟,二闺女呀,咱娘儿们咋还兴这哩,这、这礼也太重了。”她喜得龇了牙。“现在是粮食主贵,俺这样人家留着这东西还真不胜一斗面哩,我麻烦你的事还在后头。”“䞍说了䞍说了,只要婶子跑得动,你叫人来喊就是。我这就去东乡。”

宽婶子走后,季瓷给枝兰说:“咱现在只等宽婶子回话,趁我还有力气,一心想叫你体面地出门。放心吧,兰,不叫你受一丁点屈。”

于枝兰彻底憨了,迷迷糊糊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只会说,嫂,我听你的。

天将黑时,一阵风般地,宽婶子来了:“妥了妥了,都说妥了,郭湾的下月初三来接新媳妇。”

季瓷赶忙和面:“婶儿,我给你烙油馍。”

宽婶子快活地坐在灶前烧火。“算你妹子有福,这郭家真是通情达理的好人家,不愧人家是在县上有差的。那郭仓实他爹说,其实他们这两年也有这个心,就是不好张口。你想啊,那破规矩的事,谁也不愿担啊,既是仙姑托梦了,那就听仙姑的。后天,他家派人来送礼。”

喝罢汤,送走宽婶子,回到堂屋,季瓷给于枝兰说:“兰你别埋怨我,这么慌地要撵你走,实在是拖不起了,下月初三,把你送走,我也得找个人家往前走了。后天宽婶子跟着郭湾送礼的来,我就留下她,给她说这事。唉,你还是个闺女家,按说不该给你说,可你就要当媳妇了,也就说了吧。那罗掌柜,老拿那样的眼神看我,有一回你哥出门,你在东屋睡着,他就站在门口找话说,打发了好一会儿都不走。你说我往后还能在这庄里过下去吗?一当了寡妇,啥坏事、臭事都是咱的。”

于枝兰突然觉得这事不对,她发癔症般说不出话,她原想着她出门了,嫂子就留在家里,啥时回娘家了她都在家里等着她。她好像才突然明白,嫂子只比她大三岁,也是个年轻女人哩,没有个孩子,拿啥守呀?可是,那我今后娘家就算没人了?“我就觉得对不住你,也没时间,也没钱给你做那么多陪送了。我来时候的新被子,还有几身衣裳都没动过,有两件做得宽大了些,都给你吧,你可别嫌,那都是当时咱爹娘花了大价钱给我置的,还有两件衣裳料子是俺舅从山东捎来的,我没舍得上过身。”“那你,咋弄哩?都给了我,你还有啥?”“我,我还要啥?寡妇往前走,够丢人卖赖的了,还要啥呀,穿一身,拿两身就好得很了。”两人相对坐着,流了一会儿眼泪。

颍河水从少室山走出,来到大平原上,没有了山谷的冲击力,漫漫漶漶犹豫着不知往哪里走,就在平原上曲曲弯弯地流着,像一首悠长回环的歌谣,唱到哪儿算哪儿,走到这个县上时,更是一点儿起伏都没有,河水就更犹豫而无力了,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走一步退两步,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在南北长几十里的地界就拐了一百多个弯,于是这里从西汉末年设县时就叫颍多湾县。

在颍河的一个又一个湾处,撒落着一姓又一姓的村庄。

河西章的章守信跟着宽婶子到罗湾来相看季瓷,其实是让季瓷相看他,因为季瓷一再跟宽婶子交代,必得把男方领到家里来,她要当面说清。她现在是寡妇了,也没必要像当年相亲时那么害羞,当然她也等不得哪里有会唱大戏。

那天季瓷一说出她想再往前走一步,而且还要快,宽婶子立马就脚下生风来到河西章。她一路上心里都有一个大大的谜团,这媳妇为啥火烧火燎地要这么急呢?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唉,这世事变得太快,女人不缠脚了男人不留头了,白果集上一会儿这个部队来了一会儿叫那个的兵占了,听说日本人都打到东北了,连皇帝都换来换去。世界一天一个样,谁知旁人的心里都想啥哩。河西章章木林的儿子章守信二十六了,还是光汉条,这章守信要条杆有条杆,要模样有模样,就是家里穷,就是脾气孬。想想吧,一个又穷又麦秸火性子的人,他只能越过越穷,除非有个女人能降住他。他家里也不是压根就穷,早先也是有吃有穿有存粮的,现在家里的一座老旧得快要塌了的楼就是明证,可是,唉,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他家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

宽婶子也在心里来回揣摸过,去了一说女方是个寡妇,那二杆子会不会一蹦三尺高给我办难看?再想想也不会,这说媒的事宽婶子经得多了,双方的条件就像那根秤一样,总得是差不多平吧,你这边少个这,就得叫人家那边缺个那,你家里多了个啥,才敢要求人家再有个啥,你要是腿不得劲走哪条路都觉得是地不平,我就敢把那半瞎的人带来给你看,你要是家里搜罗个净也撮不出几袋子粮食,那我就敢给你说个半憨女人二茬女人。这章守信呀,谁叫你家穷呢,谁叫你伯你叔不争气,把你家家业懂光了,你不是䞍等着打光棍了,再等下去,翻过三十的坎,你连寡妇都找不来了。再说了,那寡妇跟寡妇可不一样,这总归是季先生家的闺女。

走进章家那倒了一多半的破门楼里时,宽婶子想,我不跟那二杆子照面,给他爹娘说好了。

章守信下地去了。宽婶子给他爹娘排着把事情前后一说。章木林说,俺家现在这样,还对人家挑拣啥呀。

等回来了章守信,一听说是季先生家的二闺女,他出奇地温顺,答应明天一早就跟宽婶子去。

季瓷正在堂屋边做活边教导于枝兰:“见天早起给公婆倒尿罐,夜里把尿罐送床前,公婆不睡你不能眠;吃饭先给公婆盛,公婆男人不端碗,你就不能吃;就是你有再烦心的事,对着公婆的脸,要喜喜欢欢,万不可给老人使脸子;谦让小姑,好吃的先紧她吃,好穿的先紧她穿,凡事莫与小姑争;粗豆腐,细凉粉,说来说去人家是亲娘儿们,不可在婆婆小姑间说闲话;见天天不明你要起床,打扫当院,招呼用人,别想着人家来给你卖力哩就狠使人家,谁家都有爹娘疼,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到人家家里出憨力;凡事与人拿真心处,是个人只要你对他好他就知;左右四邻,叔父伯父,婶子大娘,大小妯娌,先称呼,再说话,礼多人不怪;走到街里,闲事莫管莫打听,是非捂住耳根不要听;无事不串门子,有事到人家家里,要么门外说话,要么进屋坐下,万不可一脚门里一脚外;人心实,火心虚,吃亏把人吃不死,憨点好,万不可啥事显得自己能,人,太精太能就成憨子了;日子舒坦你莫夸,孬了说说不顶啥,有苦自己搁心里,永远记住,自己不哭,眼里没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前说话留三分,不该说的话,一辈子沤烂在心里;日子,比那树叶还稠,踏下心来一天天过……唉,我这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当年,俺娘给我说的才多哩。”“出了门这么作难,还不胜一辈子在家哩。”于枝兰说。“你那是憨子说的话,谁家闺女不出门?出门到了人家家里,自然不胜在自家,可都得走这一步,生儿育女,过成自己一窝人家。说一百二十圈,凡事宁可自己多受屈,不要与人争执,不可得罪人,赢官司嫑打,夜食少吃;只吃过天饭,不说过天话。唉,女儿难,女儿难,咱托生成女儿就是罪过,一天天湍吧,熬吧,一辈子一辈子地修吧,修成个仙家就好了,啥烦心事就没有了。”

两人正掏心挖肺地说着,就听院子里“咚咚咚”的脚步声擂鼓般来了。“兰她嫂!”宽婶子招呼着,先跨门槛进来了。季瓷赶忙收拾手里的活,姑嫂二人站起来,宽婶子小声与季瓷耳语几句,对着门外说:“你进来吧。”

只见进来的人,半截铁塔般,穿一身半新的衣裳,天还不热,他却走得一头汗,刚刚在门外用袖子擦了,这会儿头上还冒着缕缕热气。酱红色的脸,浓眉毛,双眼皮,因精血旺盛而黑亮的目光被困锁在高高的眉骨下。向着季瓷,他双手抱拳,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季瓷让座,他不肯坐八仙桌边,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长条凳上,让宽婶子和季瓷分坐八仙桌两边。阳光从门外进来,正打在他身上,他坐在那里,像戏里的关公。于枝兰早已躲进里边不再露面。宽婶子介绍了两人后,问季瓷:“恁家鸡蛋罐哩?叫我去给客烧个鸡蛋茶。”“里边桌子上,叫兰给你拿。”季瓷说。

颍多湾人把烧滚的水叫作茶。其实没有几个人见过茶叶,滚水里放糖叫“糖茶”,打荷包蛋叫“鸡蛋茶”,穷得锅里搅不起面糊就喝红薯茶,假如谁家日子过排场了过烧包了有来自南边的茶叶可放,那就叫“茶叶茶”。

仅一眼,章守信就对季瓷满意透了。眼前的小寡妇,苍白着脸色,娇小而尊严,穿戴整洁的一身孝衣让她更加楚楚动人。他从来就没有敢想过会有这样的人儿跟他过日子。像他这样的,也只能等着收拾谁家撂下的寡妇,或许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全乎的人,或半憨,或全憨,或残疾,只要是个女人,只要能生小孩,哪怕生下来的,也是个憨子。

太阳光轻轻地跳一下,在他身上挪了一个地方,他只有半个脸在阳光里。二人越发局促。男方洪亮地咳嗽一声,又陷入沉默之中。

季瓷先开了口:“有劳章大哥专门来了,俺家接二连三出事,宽婶子也都说给你了吧,叫你笑话了。”“唉,一家只知一家,和尚不知道人家,都不容易。”“那,我先问问章大哥,都说我命赖,身上带的有霉气,你,就不怕?”“俺家已经霉运到极处了,还能坏成啥样呢。老话说‘否极泰来’,我想,也许是个转运呢。”“听章大哥说话,是念过书的人?”“念过几年私塾,后来兴公学了,本来要到白果集上公学,家里连三赶五出事,就上不了了,要不然,就是恁爹的学生。”

季瓷心放到肚子里,摆出一副娇弱无助的样子,没有立即接他的话,只是有分寸地拿捏着。“季大姐,”那章守信站起身,向她微微弯了弯身子,半截铁塔就矮在她面前,“俺家的事不知宽婶子给你说到啥地步,我得给你排着说清。唉,那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我就拣要紧的给你说吧。俺爹有弟兄三个,他是老二。大的不种地也不读书,只爱四处游逛不学好,老大年纪也没说上个人家,前些年偷偷把家里的地卖了十亩,拿着钱跑了,听人说去年在南阳见他了,还是不成样子。小的更是不成器,吃喝嫖赌啥都干,这两年又吸大烟,俺那婶子一气之下跟南边来的一个手艺人跑了,连个孩子也没撇下。俺叔使了南乡葡萄湾常掌柜不少钱,跟俺爹没商量,把俺大妹子说给常掌柜做小,那大妮儿吊死在俺家枣树上,他又让二妮儿去,二妮儿也吊死在那棵枣树上。俺爷气不过,找的人打死了俺叔,又惹出了官司。几年下来,俺爷连病带泄气,也过世了。我的事也就一拖再拖,今年二十六岁,像我这样大的人,孩子该满地跑了。这我倒不怕,世上光汉条不是我一人,我只是不想卖地。不瞒季大姐说,现在家里还欠着常掌柜的钱,只有卖地这一条路了,我不愿意,可也没别的法。今儿来见你,原也不敢指望你愿意我,只是在家心里烦得没法没法,权当出来散心,请季大姐莫怪。”

这个男人头一回见我,咋就从心里掏这么多的话呢?“是啊,地不能卖,庄稼人卖了地可咋过呀。”“谁说不是哩,可俺叔使了人家那么多钱,宗宗有借据,都在人家手里拿着呀。”

季瓷也沉吟起来。“好了,好了。”宽婶子从灶火端了碗出来,“快叫客喝碗鸡蛋茶。”她上到堂屋来,将碗筷递给章守信。碗底卧着四个荷包蛋。“嘿,不饥不饥。”章守信做假一番,接了碗背过身去。宽婶子已经看出来,两人谈得肯定是不赖。

他很快吃完,抹了抹嘴,碗筷交给宽婶子。

堂屋里又只剩下他二人。季瓷说:“那你,今儿这事,回去问问家里老人,叫他们做个主。”“我来时,爹娘说了,我看着中就中,你只要愿意,就中。”他有点急切地说,大眼睛在眉骨下燃着火苗瞅她。

季瓷殷切切看了他一眼:“章大哥,我是思前想后,实在没法儿了才要往前走一步,不图恁家里有这有那,穷日子也不怯,只图去了不生气不受屈不落闲话。”她有意顿了顿,将目光转到外面,好像是看宽婶子的身影在院子里出现没,目光低着收回来,轻轻叹一口气,抬眼来回看看章守信的脸儿。“我眼下,板子夹手了,至于是啥,你不要问,今后永不要提起。我只图跟个明白人,啥道理都知,一辈子活个硬气清白,不叫人欺没。”“季大姐䞍放心了,我章守信穷是穷,可也读过书,识得字,只一样,脾气不好,可啥事说完就完,不往心里搁,对人没操过赖心,家里爹娘也都是善人。横竖只是穷日子,保准不叫你有气受。”章守信双手抱拳,向她深鞠一躬,用那大眼睛灼灼地望她,恨不得就要单腿跪地。

季瓷心里有底了,叫来宽婶子。宽婶子搭眼一看,啥都明白了,又扯上了她那老一套,不瞅二人,只看着院里明晃晃的阳光,好像在向着世界发表宣言:“咱这可是明里说明里看的,我啥也没瞒,你俩也都心明眼亮地瞅视了半天,也都不瘸不瞎不憨不傻的,全看清了吧?我干这事十几年,啥都不图,就图个不落埋怨。我看,咱也别背过身问了,省得我来来回回地跑路,当面锣对面鼓说清妥了。我先问问男方,你愿意不?”“愿意,愿意。”章守信站起来向宽婶子作揖。“那我再问问女方,你愿意不?”“愿意。”季瓷起身向媒人作揖,小声说。“咦,妥了。”她一拍巴掌,瞅了季瓷一眼,见季瓷给她使眼色,便对着章守信说,“既是你俩都愿,我看干脆今儿就把日子定了吧。这种事,富了富着办,穷了穷着办,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两人在一块,黑天白里搁伙计过日子,你们说哩?”“听宽婶子的吧。”二人心里满意,嘴上害羞地说。“叫我看看,你妹子初三,你就初九吧。”

宽婶子领着章守信走了,躲在屋里的于枝兰出来,脸红红的,刚要开口给嫂子说话,就见罗掌柜背着手走进院子。于枝兰叫一声“叔”,又躲到自己的东屋了。

季瓷迎出来,在当院里叫声“叔”。

当年,于枝贵的爹娘在时,住在堂屋里,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堂屋,而现在,这堂屋是季瓷住的,他作为长辈男人,单独一个,就不能再进来了,只好站在当院说话。“我刚才在街上碰见你宽婶子,领了个北乡的,说是你要往前走?”“是,说妥了,北乡河西章的。”季瓷说。“你这么急弄啥哩?”他的语气倒有些急躁。季瓷看了一眼东屋窗子。罗掌柜向窗子叫道:“兰,你出来,给叔跑个腿儿,去俺家给西屋恁婶说,叫她晌午做饭时,给面条锅里切点姜,我这两天可能是冻着了,不舒坦,得发发汗。”

于枝兰低着头含着胸出去了。

日头奋力往上挣了挣,直射在头顶,两个人都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底下。“你这是往坑里跳。那河西章的章木林,远近谁不知他家呀,跑的跑,亡的亡,他哥四处游逛,他兄弟吸大烟,把家业懂光了,逼着自己侄女给人当小婆,让俩侄女上了吊。”“当小婆还有不上吊的,要我我也得上吊。”“你别说憨话,小婆有啥不好的?不少她吃不少她穿。”“当小婆走不到人前头,死了埋不到祖坟里,生的孩子也不气势。”“这人哪,不能老想着要走到人前头,该不气势的时候就不能再硬着气势了,走到哪儿得说哪儿呀。”“叔哇,你看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枝贵走了,地里的活没人做,也没个能出门站到街里说话的人了,兰再一走,我连个做伴的人都没了,今后我在这庄上,不是䞍等着人家欺没了。”“憨子,这不是有我哩。”他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说出这话,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觉得有些失口。你算干啥的呢,于枝贵还有几院子的叔叔大爷、叔伯弟兄站那一大片,而你是个外姓人。他知道对季瓷这样的女人,得一点一点来,一步一步套,有些女人,心眼比男人多,心劲比男人大,她们的不方便只是长了女人的身躯,缠了一双小脚罢了。可没想这女人做事更绝,不给他一点回旋的余地。

季瓷轻轻笑了笑,后退半步,岔开话题:“叔你这几天为俺的事可没少受累,我都记到心里了。”“你就䞍等着去吃苦受罪吧,到时候可别怨我没提醒你。”罗掌柜有些生气地说,转身要走。“叔,我送送你,这两天我挪腾出钱,把你帮俺支应的钱还给你。”季瓷做出一副诚心的样子,送他到大门楼。

大门楼遮住了阳光,天光暗了下来,给人一种似乎在室内的感觉。门楼里放个小牛车,这牛车常常铺了被子就是一张床,人们拉着病人、老人、月子婆娘的时候,这张床走在路上,晃啊晃啊,旁边的挂钩碰着车帮,“扑扑”地响,恰似一个温情的摇床。门楼里还有一丝清冷,一丝诱人甜美的常年静止在这里的土末子味,叫人的心里突生柔情和火焰。罗掌柜回过头,目光像带着火星一般在季瓷的脸上实实地抓挠了一个来回。他曾设想,埋了于枝贵,这小寡妇今后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的帮衬了,他的威严将像一把大伞,张开来,罩住这个女人。可现在,她说走就走,不给他一点机会。

晚上,季瓷请来东西两院于枝贵的大爷叔叔、叔伯兄弟们,向他们说了自己再嫁的事。屋子里一下子没了声儿,几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叫我去看看鸡窝门堵好了没。”她出了堂屋,给这些男人一个商量的机会。院子里安静极了,月明地儿冷冷地铺开。她走到鸡窝门口,弯腰听听,鸡子在里面,有一两下“叽叽”声,她知道这是鸡子在做梦;来到猪圈边,几只小肥猪拱在一起甜甜地睡着;来到于枝兰的窗前,看到那里透出淡淡的灯光,枝兰在灯下绣花。

她约莫着屋里的男人们说好了,便回去,坐了下来。

于枝贵的大爷发言了,他先咳嗽两下,清清喉咙:“季大姐呀,你这猛地一说走,俺们这心里还真不是滋味,你婶子大娘儿们恐怕一听说,都要掉泪哩。”大爷说着,自己先抹了抹眼睛。“那咋不是哩,见天隔着墙听见你织布哩,做饭哩,喂鸡子喂猪哩,跟兰说话哩,习惯了,你这猛地一走,俺们心里可要不得劲好长时间哩。”叔叔也接着说。“唉,是贵没福,他咋就走了这一步,要不是,这好的日子,䞍过了呗。”大哥说。“你要往前走,俺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拦你呀,现在都是文明社会了,婚姻自主哩。贵呀贵呀,你真没福,你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要不是,你走了,孩子给咱于家撇下也中啊,咱给你照望大,你这门里不是也有人了?”另一个叔也抹起了泪。

季瓷听着,不言语。她知道这只是引子,他们最想说的话还远着哩。颍河水拐了一百多个弯,颍多湾人说话也得拐一百多个弯,他们往往拐来拐去,把最想说的话留在后头,或者干脆就压在心里,不吐口,逼着你说出来。“唉,再说啥也不顶用,季大姐要往前走,咱不能拦着,就是把家里这一团子事议议吧。这房子呀,地呀,季大姐也背不走,是不是?再说自古也没这个理儿,咱看看咋弄,这门里贵的叔伯弟兄们,虽不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可也是一个爷一个奶奶,那是亲不溜溜的亲哪。”

话到了火候上,她该说了。“这我都想好了,地呀,房子呀,叫几个叔伯弟兄䞍受住吧。猪呀,鸡子呀,你们领走,折成钱,给兰出门用。我这一走就不能再回来了,将来兰回来给俺爹娘和他哥烧纸,过年过节回娘家,有个歇脚的地方,有婶子大娘招呼一下就中了。”“咦,咦,看你说的是啥话呀,那兰早晚还不是俺于家的闺女,这两天婶子大娘儿们不是正给她套被子做衣裳哩。”叔叔说。

季瓷的话叫大家前所未有地轻松,刚才他们紧急商量的对策这会儿全都用不上了,更觉得眼前的季瓷可爱了几分。她无牵无挂,啥也不要,走了更好。

夜深沉,万物宁。季瓷又拿出小钟表。现在,她真不知拿这只钟咋办,砸了它扔了它?不能,这世上的东西都有它的来头,有它待在世上的路数和理由,可也绝不能再把它带到河西章。她用手又上了上劲,那踢踢踏踏的声儿又响起来。此刻,这世界上,只有她和这个小钟表醒着。她找出一大块破布,把它里里外外裹了几层子,用针将布边密密地缝上,找来桐油,抹了一圈,放在桌上,等着晾干,那钟在布和桐油里还是不屈不挠地走着。第二天天黑的时候,她掂一把铁锹,到村后于枝贵家的几棵树下,用力挖了一个坑,把这只惹事的钟放了进去。

时间在这里停止,被深深地埋入地下。

第二章

天上星星冷冷稀没有钱的穿破衣

季瓷在民国二十三年的三月初九来到河西章。

似乎是刚过完十月一吧,坟上烧纸的灰气还没有散尽,季瓷就生下了一个男孩,长着一双单眼皮。

章守信家屋后有一片地,种着很多树,他们家的人祖辈爱栽树。章守信早在春天里季瓷刚来时候,就在集上买了两棵柿树苗栽下。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只剩下一棵了。村里人说,夜儿黑见东边河西尹的一个人自他家树林里出来,手里掂着一棵树苗。章守信大步来到那人家院子里,见门口栽了棵小柿树苗,正是自己丢的那棵。他问那姓尹的,哪儿来的树苗。姓尹的瞪着大眼说,集上买的呀。章守信说,狗屁集上买的,我屋后的树坑还在,我的树苗我认得。一把薅了要走,那姓尹的上来揪着他撒泼打滚耍光棍,那人他娘也上来不依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看热闹的人站了几层子,倒像是他欺负了人家母子。章守信受不了这个,再加上那时他刚娶回季瓷,觉得这世上一切都是可原谅的,扔了树苗,对地上那光棍说,罢罢罢,看你娘面子上,饶了你算结局,看一棵柿树苗能便宜你多少。丢开那人,回到自家地里来,将那个树坑用土填平,上双脚踩了踩。一棵树苗丢了就丢了,我对这剩下的一棵多经心就是。他对季瓷说:“咱的大孩就叫柿吧,二孩叫槐,三孩叫楝,四孩叫……”“要是闺女哩?”“闺女就叫柿花,槐花,楝花。”

婆婆见天进来看看这小孙子。“还不够可怜人的,我看兴有三四斤,也中啊,人说是七成八不成,别看俺身子小,唉,这小马儿也小哩,哪怕是个苞谷豆哩,总是个子孙窝,将来也得熬成一家人。”她絮叨着,给孩子换了换尿布,坐在了床边。“娘,夜儿我听见南乡葡萄湾的又来提那账的事了,咱究竟欠人家多少钱呀?”“咦,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欠的可不少哩,听娘排着给你说说吧。我是个没材料的人,生了四个孩子,就剩守信一个,孤独独的一个,啥都迁就他,落了个赖脾气。早年你大爷不照号,今儿到沙河了,明儿跑到县上了,哪儿有热闹他往哪儿钻,拿着钱出去都懂光,啥都干就是不干正事,叫你爷恼的呀,没门没门的,打了一顿,人家几天不见人。那天,突然家里就来人了,说是要收咱家的地哩,你大伯卖给他了,人家拿的啥都有——他不知啥时候把家里的地契给摸跑了。十亩地呀,他拿着钱跑了。人家来一看,地里庄稼啥都好好的,转手卖给北边双周的,拿着钱走了。你想想,他是把那地贱卖了呀。他这一走再没回来过,听去南阳做生意的人说,在那儿见他了,还叫人家给家里捎话,叫你爷你奶奶别生他的气,他挣了大钱就回来,再给家里置地哩。你说他咋能挣住钱哩,一点囊气都没有,见了人家吃肉他也得一时三刻就吃上,为了吃嘴都能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这卖得胆子大了,地都敢卖。”“说完你大爷再说说你叔,唉,一个比一个不争气。这个不但吃喝嫖赌,还吸大烟,这回你爷把地契可是看好了,可有一天,葡萄湾常掌柜家里来人了,说要领大妮走,你叔把她卖给常掌柜做小婆了。十六岁的大妮呀,已经说给了东乡,都换过手巾了,说一声成了小婆。夜里拿根绳,她就在那枣树上寻了无常。这不中啊,人家要人哩,那就叫二妮去吧。二妮十四岁不到,咋能去给四十的人当小婆哩,你说这死妮子,她也不替大人想想,咱就不能再想别的法?你爷那两天就说,实在不中,就卖二亩地,先还几个,能拖一天是一天。她也拿了那根绳,去那棵枣树上寻了无常。”“人家葡萄湾的说了,再不还钱,就叫人拿锣去集上吆喝咱哩,那不是把人丢到祖坟里了。咱这儿拖着不想卖地,庄上有人出主意,雇个人把你叔打死算了,一死他的账不是就赖了。”“这么说,俺叔真是咱叫人打死的?”

那吸大烟的人,是叫章家雇人打死的。那天夜里,大烟鬼从白果集的烟馆里出来,飘飘乎乎走在河边。正是秋深,他像树上最后一片树叶飘上白果集和小季湾的石桥。刚走到桥中央,两个大汉撵到前边迎面堵来,扯了他来到桥下,他嘴里喊着饶命,问对方爷爷是谁,叫我死个明白吧。那二人一看这大烟鬼手无四两力,不胜逗他玩玩,说,不是要你死,是你爹和叔叔大爷们说你老气人,给家里惹事太多,打你一顿出出气,咋样?大烟鬼一想也中,要是打一顿他们的气小一些,那就打吧。将他捆好,两强人举起卷布轴只几下就结束了他的小命,抽了绳脱了衣裳将他推入颍河。“扑通”一声,颍河水无声地带走了这不成器的人。

两强人拿了衣裳抱着卷布轴到章家去要工钱,没想到章守信他爷突然大叫起来,谁害死了俺儿,谁害死了俺儿,我就说他夜儿黑一夜不见回来,我这正四处找人哩。他这大声一喊,引来了庄上的许多男人。

两强人扭转身一溜烟跑了,丢下一句话,日他祖奶奶,咋翻脸比挑个门帘还快哩。

葡萄湾的还是来要账,说是人死账不能死,何况是家里雇人打死的。章家不承认雇凶杀人,官司就这样扯了一年多。章守信他爷连恼带泄气,扔下这一摊事去了阴司。“那天,公家人和葡萄湾的人就是来说这事的,还是认定咱家给人家还钱。”婆婆叹一口气,“实在不中,还是得卖地呀,就剩这十亩地了,卖了地,咱吃啥呀,叫俺儿恁要强的人,去给人家干活去,天爷呀,他不得气成橛橛了。”“娘,俺爹恁俩别为这事发愁,等我出了月子再说。”“你出了月子?咦,你个女人家,你能咋弄呀?”

日头好的晌午,季瓷叫婆婆烧了一大锅水,关在房中洗了洗一个月的污秽,待完客,等着娘家人来接她。和孩子在娘家住了三天,被章守信接回来,她没进自己东屋,穿戴齐整地来到堂屋里。“爹,娘,我这几天思量再思量,咱欠人家的账不能不还,地也不能卖。”“季大姐你说的都在理上,可不卖地咋弄呀?”公公说。“我想好了,恁二老年纪大了,就只有守信这一个孩儿,前面家里那么多枝枝杈杈的事,也叫你们都操心了,打今儿起,这事就搁在俺俩身上。俺爹你只管下地干活,重的干不了干轻的,修修树苗,给牲口薅草;俺娘你只管看孩子烧锅,啥事都别多想也别操心。”“那,你是想咋弄哩?你是个家里娘儿们,你能咋呀?”“要是有一双大脚,我就能当个男人使,要是上学识字,我就走州过县当官人干大事哩。恁俩就别操那么多心了,䞍看我的吧。”

季瓷在黑暗中摸索着夜儿黑收拾好的小包袱,鸡才叫头遍。章守信隐乎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他睁开眼,看到季瓷的身影在屋里走动。“你弄啥哩?起恁早,鸡子才叫。”

季瓷摸到床前,附下身子,在他的头边说:“我出趟远门,赶天黑回来。才给小孩喂过了,白里哭了拌点面糊喂喂,给咱爹娘就说我回娘家了。”“你不是才回过吗?”章守信明显感觉到她胳膊上的小包袱,他“呼”的一声坐起来,季瓷一手按住他,一手快速将桌上的洋火盒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我回来再给你说,啊。”季瓷将他的半个膀子按回床上,转身出门,在黑暗中悄没声出了院子。

狗还在睡,鸡才半醒,沉醉长夜渐渐收拢。缕缕清冷从路边的田地里飘出。走到三里外的毛湾,才能看到路上有一两个赶集的人,带着一身寒气与她迎面而过。路窄,她侧身立在庄稼地的边上,让对面来的男人先过,她微微低下头假装看地里的庄稼,抚一抚头上的手巾,将脸再遮一遮。麦苗刚钻出地面,齐刷刷绿油油。

天大明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季瓷甩在身后,她身上微微地出了一层细汗。毕竟生产后才三十来天,身子还有些虚,逞强走了四五里路,也感到使得慌。走到前面那个庄再歇吧。

老来难,老来难,离家还有二里地,比当年十里还要难。老年之后的季瓷常常这样感叹。年轻时候的十里地,那算是啥事呀。

她路过一个村子。家家院门已开,灶火里冒起一串串炊烟,人和鸡狗牲畜都开始出窝活动了。

季瓷放慢脚步。见一个破门楼里闪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闺女,手提尿罐往自家屋山后走。“这小闺女,我问个话。”季瓷尽量靠近她,轻言细语地说。那小闺女像是受到了惊吓,睁着一双害羞而有些愚钝的眼睛。“别怕,我是北乡的,要往南乡去,使得慌了,能不能到你家歇会儿,寻口茶喝?”“那,中啊。”小闺女将尿倒到自家蒜苗地里,转身引她回家,偷眼看她,见身边这位婶子眉目周正,向她温存地笑,便不再戒备。

小闺女将娘从灶火喊出,季瓷说了来意,那女人说:“在这喝碗红薯糊涂吧。”季瓷要进到灶火烧锅,那女人将她挡在外面,小闺女拉她到堂屋坐下。季瓷问那小闺女,寻下婆家了没有哇,小闺女脸红着不吭气。季瓷说:“我没旁的意思,给你剪个花吧,将来你出门的时候用得着。”从包袱里拿出剪子和一张小红纸。手和剪子上下翻飞,一幅喜鹊登梅就剪好了。那小闺女的娘瞅空从灶火出来,走到堂屋门口,便见自己闺女喜爱地将那红纸花放在手掌上看。“咦,恁巧的手啊,这喜鹊就跟会叫唤一样。”

季瓷将小包袱收好,两手拢在一起,安心等着开饭。

那女人端给她稠稠的一碗红薯糊涂。“妹子,我可没见过一个家里人赶大早出门啊,你家外面人哩?有啥事咋不叫他去哩?”季瓷笑笑不吭声,只夸她闺女长得好。那女人问:“有孩子了吧,多大了?”季瓷说快四十天了,那女人眼瞪得多大,张开嘴,没说话,她想,这女人有啥天大的事,不过百天就跑出来。看她的碗快空了,忙夺了过去又盛一满碗。她一连给季瓷盛了三大碗,季瓷强着喝完。那女人说:“你剪的花这么好,给俺邻居侄女剪一个吧,她腊月里出门哩。”季瓷说:“你去给她说,叫她把红纸备好,我晌午饭后回来给她剪,还有庄里的闺女,谁要剪,都叫备好红纸等着我。”“那,你要啥?”那女人问。“不拘啥都中,一个馍,一碗面,一个鸡蛋……啥都不给,也中。”

赶晌午,季瓷来到东南二十里外的葡萄湾。颍河在这里拐得才算稀奇,它由北而来,围着村子画了个“8”字,在快要接上的时候,又向北走去,在远处才又缓缓调头向东南而去。姓常的祖先真是独具慧眼,看上了这个地方住下来,村子就像在两个岛上,外人要想走进,也不是容易的事。季瓷不急,她坐在河边的一片干草上,掏出自己带的苞谷面饼子,看着静静的河水,太阳照着,吃起她的午饭来。吃完后,撩起衣襟挤了挤憋得胀胀的奶,奶水划一条弧线喷射到地上,觉着心疼,这是孩子的一顿饭。借这机会她也观察好了地形。她约莫着过了午饭时候,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身,心里叹着,满河的水却不能喝一口,冬天的河水太凉,激住了就没奶水了。

进了村,打听常掌柜的家,就有小孩子跑在前面带路,将她引到一个大门前,用力拍着,季瓷忙拢拢头发,拉拉衣襟。门开了,一个下人模样的人上下打量她。季瓷说:“给恁家掌柜的说,我是北乡河西章的,为俺欠恁家账的事来。”那人领她进了院子,常掌柜已经站在堂屋台阶上,用同样惊异的眼神看她。院子里好几个房门,从堂屋的西山墙还有一个过道通向后边,说明后面还有一个院子。她向着常掌柜施了礼,又将自己的身份说了一回,那常掌柜还是没有从惊异中挣脱出来。季瓷就那么侧着身在当院站着,她说:“我是为俺叔欠恁的账而来。”常掌柜说:“是,你叔欠俺的账,可是,你是从河西章来的?走了二十里?听说他家有个月子婆娘,那你是……”“我就是那月子婆娘。俺家欠恁的账,让恁一回回派人去提,太对不住恁,这快要过年了,来先给恁还一些,很少,可也是个心意。”“噢,噢。”常掌柜的脸活泛了一些,将她让到堂屋里,他的大婆便过来陪她说话。“这么大个事,咋不叫你家外面人来?你一个家里人,做得了这主?”常掌柜问。“他脾气孬,不会说话,我怕他来哪一句说得不得,惹恁生气,我这还没出百天的月子婆娘来,还望恁原谅,只想赶在年前来,是个礼数。”她从包里先摸出几朵玉花,“这几朵花送给家里的闺女媳妇戴吧,她们戴了才是相配。”

常掌柜仰头哈哈笑了:“要是那章木林家的人有你一半明理,我哪能要那么紧呀,又不是离了这钱活不成了。可我替你操心呀,你一个女人家,噢,就是你们一家来还,连本带利八十块大洋呀!”“这就是我今儿来的想法。先还十块,剩下的,我们起五更搭黄昏,想法钻眼,挤的磨的,必得给恁还了。只是,地不能卖。恁也知,地要一卖,定是一把就还清了。可要是没了地,俺一家就没一点活路了,想俺公爹,那也是要面子的人,碰上了这样不照号的弟兄,也是气得没法没法的,再卖了地,叫他觉得这一辈子落个不是任啥,他定是受不了,再一时想不开,那可就……望常掌柜恁一定包涵。”

常掌柜又是仰头大笑:“不愧是季先生的闺女,既是你说到这儿了,就听你一回吧。”

季瓷听言,从包袱里拿出十块大洋排在桌上。这是她那天在娘家问她爹借的。季先生说,借啥呀借,拿去使吧,既是你自己愿意过这日子,我也没法,不是没劝过你。

常掌柜当场拿出那叫河水带走的人写的字据,叫季瓷看过,又叫来儿子,拿毛笔写好,季瓷大约莫看了,在常掌柜大婆递过来的红颜色上蘸了,按上自己的手印,交给常掌柜,将那旧借据放在自己包袱里。

季瓷不在他家停留,常掌柜叫人端来茶她也不喝,匆匆告辞。

回到家里时,天已黑透,奶也憋得饱胀,边掀怀里的衣服,边扑向床上,将奶头塞到孩子嘴里。包袱比清早出门时大多了,里面有三个蒸馍,一碗白面,两个鸡蛋。

章守信用木头和麦秸扎了一个半人高的圆圆的馍筐,上面分为两层,下面半空,背起来贴身,走到集上时,从肩上放下来就可营业。季瓷天天早起蒸馍,章守信用一根扁担挑了馍筐到白果集上去卖。

章柿刚出生百天,家里进来两个抬着礼盒的主儿,进院子就喊,报喜了,报喜了,东乡的来报喜了。季瓷忙迎出屋子问:“可是郭湾的?”“正是,正是,郭湾郭仓实家拾了小孩,叫俺来给恁报喜。”来人揭开礼盒盖子,在厚厚一层小麦里面,温存地依偎着十六个煮熟的红鸡蛋(如果是八个鸡蛋,也不染红,就是女孩)。“嘿,是个孩呀。”季瓷和婆婆齐声说。来的俩主儿被公公招呼着坐下说话。

婆婆一看那四层的礼盒,就知道她家里的鸡蛋是不够给人家回礼的,她拿了个大手巾,悄悄出门到邻居家借鸡蛋去了。公公看两个人快吃完鸡蛋茶,接下来该一层层揭那礼盒了,也借故走开。抬到东屋里去吧,我去地里看看守信。公公说。明理的公婆都知道,该给媳妇一个留点体己的机会。

还是就在堂屋吧。季瓷给那俩主儿说。

当下面那三层礼盒一个个掀开的时候,这俩主儿和季瓷一样都是眼睛越睁越大。季瓷心里对于枝兰又喜又怨起来,这死妮子,就不怕婆家人说闲话,憨子一样给每层礼盒里放了这么多好东西,一块块的布料,一包包的馃子,在最下一层里,还有一串子麻钱,它们分别在芝麻、小米、苞谷的铺垫下稳稳地躺在礼盒里,就像于枝兰壮硕的身子般那么真实。这一定是于枝兰得了丈夫和公婆的宠爱。这礼盒是从他们的东屋里抬出来的,好几次要盖住的时候,枝兰说,等等,她再让男人拿一样东西加进来。一定是这样的。季瓷把东西一样样取出,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馃子四包,只取出两包,给主家回一半,这又是礼数。粮食全部倒出来,把自家的少倒一点进去,偎住鸡蛋就中了。婆婆已经借回了鸡蛋,连同自家鸡蛋罐里的,一个一个摆放到小麦里。自家的鸡蛋罐空了,没关系,只要日头一天天出来,那鸡蛋罐里就不愁没有鸡蛋。

于枝兰那厚重的心意就那么耀眼地堆放在八仙桌上。送礼的人又叮嘱了满月吃面条的日子,抬着轻了一半的礼盒,乐颠颠走了。季瓷给婆婆一样样交代:“娘,这钱你收好,这煮鸡蛋叫俺爹恁俩和柿吃了,两包馃子你趁着去俺舅家走回亲戚,几块布料,叫守信拿到集上卖了去吧。”

见天夜里,那织布机的“咣当”声一直响到村子里再没有任何声息,响到季瓷的眼睛再也睁不开,有时候一下磕在面前的横梁上,或身子一歪,要倒下去,才吹了灯,摸到床上。似乎才睡了一小会儿,鸡子叫了,立即起床,跑到灶火,生着火,烧上锅,将发得满满一大盆几乎要溢出来的面揪扯到案板上,不停地揉,谁都知揉得越多蒸出的馍好看又好吃。这世上谁憨呢?谁都不憨。很快集上的人都知道章守信每天担来的蒸馍好。章守信喂好了牲口,第一锅馍也就蒸好了。他们吃的苞谷面、红薯干面馍在后小锅里馏着,章守信赶紧吃两个黑面馍,喝一碗刚才起第一锅馍时盛出来的蒸馍水。等两锅馍都蒸好,放到他那圆圆的大馍筐里,他背着出门时,天还没有明透呢。

午饭后,季瓷拣粮食、磨面、箩面,不干这些的时候,她在织布机上,不在织布机上,她在洗衣裳、补衣裳。她久不绣花了,这样的生活跟绣花无关了。偶尔会有人来请她给要出门的闺女绣花,她重又安静地坐下,用长长的小拇指甲把丝线劈开,一根线能劈成几根,用一两天的时间绣出一幅鸳鸯戏水、蜜桃红嘴、石榴籽在枝头。人家都说她绣花有窍门,她只在心里笑,哪有啥窍门哩?就是你愿意搭了时间,用心去绣,管它那边是锅里水滚了还是火上房了,你只把心力放在一块巴掌大的绸子上,你的针一旦落在绷子里那片平坦紧致的绸子上,你就当它是有生命的了,每一针扎下去都能听到轻微的“噗”的一声响。这要你的心静下来,全世界只有绣针穿过绸子这一件事。

那棵柿树已经结果。从秋天就开始卖柿子,先卖懒柿,再卖烘柿,虽然价贱得很,但总是能卖几个钱。季瓷很快跟婆婆学会了懒柿子的做法,只用几天,就把青涩的柿子变成金黄色,硬硬地咬开,有一丝甘甜。她将金黄色的柿子放到篮子里,叫章守信和蒸馍一起拿到集上去卖。

章守信和爹把棉花种在地里,麦子种在地里,芝麻种在地里,烟叶种在地里,菜籽种在地里,蒜种在地里,见天小心疼爱地伺候着,到了时候收回来。婆婆把棉花纺成线,季瓷把线织成布,过上几十天,章守信赶集卖蒸馍的时候扛上一卷子布,把这卷子布越来越小地来回扛几天,把钱一点一点拿回家,交给他娘。芝麻、烟叶、菜籽,这些稀罕物,值点钱的东西全部卖掉,攒的鸡蛋,拿到集上卖了,腊月里换成银元,送到葡萄湾常掌柜的家里去。

每年的夏天,于枝兰都托人送来几根擀杖黄瓜,或她亲自来。打扮得光鲜鲜的,抱着孩子坐在大骡子上,由长工牵着走。于枝兰的绸缎衣裳娆得路人的眼几欲昏花,身上飘着淡淡的奶香。她总是在奶孩子,在怀孩子,在生孩子,她明晃晃白亮亮厚墩墩轻飘飘地坐着大骡子,把路人仰着的目光丢到身后,一路穿过快要收割的麦地,来到季瓷家里,以给她送几根黄瓜为名,给她拿几股丝线,几小块绸缎,给她的孩子手里塞几个钱,有时候给他做身衣裳。她坚信那姓章的孩子是她于家的种儿。

这种擀杖黄瓜是他们郭湾的独有品种,像擀面杖一样粗一样直一样长,籽小肉厚,清甜绝美,跟别的黄瓜味道卓然不同。不知道是他们姓郭的祖先用啥方儿培育出来的,还是老天爷偏爱郭家人,将这神秘的种子降到了颍河这一个打着漩转弯的地方。只有他们村上有这种黄瓜种子,秘不外传,传男不传女,儿子娶媳妇分家另过的时候,老子会送他几颗黄瓜籽,闺女出门时,当娘当婶子的要仔细搜身查嫁妆,严防闺女把黄瓜籽带走。其实他们这么做往往多余,郭湾人对黄瓜种子的管理可谓层层把关,每年只有村里最有威信的人才能将那最早开花最早挂果的黄瓜留成种子,到时给每户按人头分发。出色的黄瓜拿到集上会上卖,价比一般黄瓜高,那不就是源源不断的财源吗?其他人家种的一律趁嫩就摘,要卖要吃要送戚自便。族人的领袖会在村中检查,发现谁家有到时不摘的黄瓜,惩罚之重可能直至将你家逐出郭湾。据说清代时候,有一个本村闺女不服气,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立誓将来她出嫁的时候要带走黄瓜籽。谁也不知她怎么一步步处心积虑地做的,总之人一旦操了那份心,黑天白日里想,就多半会办到。夏天她婆家地里绽出那种一开放就与别的黄瓜花不同凡响的气势的时候,闻到气息的娘家人纠集一队人马赶来,不打不闹,不吵不喊,冲进地里将瓜秧连根拔出,收拾利落,尸首抬回郭湾,剁碎了喂牲口。等到黄瓜采摘时,郭湾人又派壮劳力给这个村上送来一车黄瓜,明说了,这是白送你们的。总之,希望你们明白,吃黄瓜中,想要种子,万难。

章柿已经四五岁了,在他下面,季瓷还生了一个女孩。章守信刚刚高兴了两天,说,咱有了柿花了,那小妮子六天头上竟得了破伤风,第十天就不哭也不出气了。章柿看到奶奶用一块破布把她包了,拿了个小铲子来到自家的地里。第二年,那小鼓包上的麦苗长得比别的地方都要壮。

章柿跟节高争一块泥巴玩,节高抢过泥,扔到他脸上,骂了声“带肚儿”跑开了,几个小孩子远远地向他扔泥巴,喊着“带肚儿”“带肚儿”。他跑回家,正要去灶火找娘,看见章守信刚从地里回来,将一捆草从肩上扔到地上。他走过去,仰脸问:“爹,啥叫带肚儿?”章守信扔开了草的手还在空中挓着,听了儿子的话,就那么挓在了空中,好一会儿,他蹲下身子,问:“你听谁说的?”章柿说:“节高说我是带肚儿。”章守信起身,站了一会儿。章柿听到爹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急,终于,他大叫一声:“日他祖奶奶,我得去长生大爷家借锣去。”

在灶火烧锅做饭的娘和季瓷赶忙出来,娘问:“这是咋了,你这麦秸火性子,说着就着,因为啥呀?”

章守信已经蹿到门外,长腿只几步就来到长生家门口,冲进院子,喊着:“长生大爷,把恁家的锣借我使使,我得去吆喝个人,今儿黑在咱庄吆喝,明清早到白果集上去吆喝,我豁出去明儿不卖蒸馍了,非吆喝他龟孙不中!”他怒火万丈地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大声喊着。长生大爷说:“你这二杆子,谁又惹住你了?锣坏了,使不成了,消消气,回去喝汤吧。”长生大爷往门外推他。“不借,你不借不是?不借我也吆喝得成。”他又几步蹿到另一个门口,大叫一声:“章望富,你给我出来!你个鳖孙龟孙兔孙,七孙王八孙,有本事你一时三刻给我爬出来!嗯?咋不出来哩?你要是不敢爬出来,你就在你那鳖窝里给我好好听着,从今以后,你再不好好教育你的孩儿,叫他出来骂俺是‘带肚儿’,我先拧了他的子孙窝。”

男人们站在门外,女人们站在当院里,支棱着耳朵听。章望富的家门开着半扇,院子里没一丝声。“喊俺带肚儿,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俺娶的是寡妇,咋了?俺七个月拾的,咋了?七成八不成你知不知?老少爷们都在这,恁都给评评理,俺要几个月拾得提前给你商量?你叫拾了俺再拾,你不叫拾俺拾不成?你有本事你出来,躲在你鳖窝里你算弄啥哩?”

好了,热闹也看得差不多了,大家也知道章望富是不敢出来的,谁不知道章守信这二杆子一旦闹起来没有人敢应战。那一年南地的一个半大孩跟在担水回来的大妮身后想捞摸一下,大妮哭着跑回家,他几步蹦到人家院里,揪出那小子当街一拳打倒,血立时流了一片。

有几个长辈走上前来拉他:“都是自家爷们,生那么大气弄啥哩,撅两句出出气妥了,小孩子家不懂事,瞎胡说哩。”“小孩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大人不说小孩子咋会说哩!”章守信又是一蹦多高,胳膊抡圆了在空中一甩,吓得拉架的人躲得好远。又上来几个,远远围住他,苦口婆心的架式说好话。章守信他娘从人堆里冒出来拉住他往家拖。“回去吧,回去吧。”众人这才敢上来推拉他了,几个人才制服住他。章守信挣着,脖子扭向章望富院子里说:“你等着我明清早到集上去吆喝你,你要是有理,明清早就跟我一起去,谁不去谁就是王八谁就是小舅。”

他被拉回家,挺着大肚子的季瓷已经盛好了红薯糊涂放在案板上。章柿被爷爷抱在怀里不出声,他虽然不太明白这是咋回事,可他知道,爹是给他出气去了。

喝罢汤,娘刷着锅,季瓷在大瓷盆里和面,章守信一下子跳进来,对着季瓷说:“少和点面,明儿卖不了那么多了,得在集上吆喝人哩,一会儿我还得到长生大爷家借锣去,我就不信他不借给我。”“中啦中啦,在家门口啰唣啰唣就中了,还真喊到集上去。”娘说。“俺木林大娘在家吧?”院子里有女人喊。章守信的娘出来一看,说:“哎哟,节高他娘,喝罢汤了?”亲亲热热地迎进灶火,让坐在锅台前的小墩儿上。章守信一看这是章望富叫他家的来赔不是了,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去东屋拿麸子给牲口拌料去了。这厢里章望富家坐在灶前给章守信他娘和季瓷秧秧秧地赔着不是,来来回回就是说,不知哪个烂了舌根的暗地里瞎说叫小孩们听了去,小孩们知啥呀,他们那真是吃屎不知香臭。那季大姐是谁呀,是先生家的闺女,谁不知她给咱姓章的生孩哩,那是在床上打挺拨浪地生哩,往后谁再说啥,叫我听见了先不依他。她说了半晌子,章守信他娘说:“中啦,中啦,一会儿我再说说守信,他明清早可不得去集上闹,这叫外庄人听了去,多不照号呀。”

章望富家从灶火出来,见章守信在牲口棚里,她提高嗓门说:“守信,今儿的事就算过去了啊,可别再提借锣的事啦,你望富哥可是专门叫我来给你赔不是哩。”章守信仍然给她个背影,还是那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这一声听着比她刚进门时温存多了,望富家冲着他的背影耸耸鼻子,吐了吐舌尖,拧着小脚轻快地走出院子。

绝然不是带肚儿的章柿从那以后明显地感到,小孩子们不敢再欺负他了,他有了短暂的幸福。可是,过了两天,他又有了心事:他想吃个鸡蛋。

这可是个奢望,你不是女人可坐月子,你不走亲戚,你也没生病,你怎么就能吃个鸡蛋呢?这事想来想去,他还是给奶奶说了。“那,我也想吃哩,咋弄啊?”奶奶问他。他知道,这就是拒绝了。人常说,吃点啥总比招个没趣强,可他没吃上也还是招了个没趣,他把头慢慢低下去。奶奶说:“那鸡蛋可不是叫人吃哩,它用来换盐换洋油换洋火支应门事哩。”他的头更低了。奶奶看了看他,心里怪不是味,问他:“你老想吃一个?”他点点头:“嗯,老想吃。”“那好吧,这些鸡蛋都不大,等到哪天鸡孵个大的,再给你吃,中吧?”“中中中。”他高兴地答应了。总算是有了希望。

听到母鸡“咯咯哒”地叫唤,他就跑过去,几乎还没等母鸡起身离开,他的小手就抓住了那只鸡蛋,热乎乎地拿到奶奶跟前:“奶奶,奶奶,你看这个大不大?”奶奶摇摇头:“这个不大。”他失望地进到奶奶的东里边,把那只还热着的鸡蛋放进罐里,里面有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鸡蛋,真馋人。他就想,这些鸡蛋最后都到哪儿去了?进到了谁的嘴里?这世上,谁的嘴那般主贵配吃上鸡蛋呢?

一天一天,奶奶都说,这个还不大。过了太多天,奶奶说不过去了,又说:“煮的鸡蛋不好吃,要吃就吃个煎的,煎鸡蛋,那才叫好吃哩。”“那就快给我煎吧。”“咱家没油啊。”奶奶说。这一下,又把他眼看到嘴边的梦想推得十八丈远。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他等得绝望了,不再惦记这个事,鸡子再“咯咯哒”地叫,他也不管了。

有一天他从外面玩回来,一进院子,就见奶奶在堂屋门口向他招手。他跑过去。奶奶说:“唉,我想通了,给你煎个鸡蛋吃吧。”他高兴得一蹦多高:“好啊好啊,咱家有油了?”“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今儿保准叫你吃个煎鸡蛋。”奶奶走到屋里,双手捧开箱子上的佛像,掀开箱盖,找出一个指头肚般的牛油小蜡,上面裹了一层垢。奶奶用手揉搓着,拿个鸡蛋向灶火走:“来,我给你点着火,你烧锅,豁出去不过了,今儿就叫俺孙子吃个鸡蛋,我看天能不能塌下来。”他欢天喜地坐在锅台前,扔进去一把麦秸,那火苗“呼”地起来,像是一个欢呼。锅热了,奶奶将蜡头在锅底蹭了几下,将那只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当当当”地搅着:“不是不叫你吃,害怕你吃惯了,见天想吃可咋办呀?你那个大爷爷,就是从小好吃嘴,光想吃好的,把咱家都差点毁了。”

金黄色的煎鸡蛋在碗里,他用小手捧着,拿筷子送进嘴里一块,美味极了。奶奶疼爱地看着他吃,他夹一块,送到奶奶嘴边。“我不好吃鸡蛋。”奶奶那带着皱皱的老婆嘴嘬了嘬,把头扭开了。

第三章

下大了,麦罢了谷子蜀黍长大了

那年刚送走于枝兰派来报喜的人,不出几个月,小季湾报喜的也来到了家里,虽然打开礼盒后,只见到八个没染色的煮鸡蛋,可季瓷同样高兴,不管闺女孩儿吧,总是添了人口。

送走这个报喜的半年多点,季瓷正在家里做活,一匹干净齐整的大骡子被牵进院子,后面跟着光彩照人的于枝兰,怀里抱着头生孩儿。“认干娘哩,俺来认干娘哩。”她喜气洋洋地进到院子里,招呼赶牲口的人将骡背上的篮子取下来。

二人亲亲热热来到季瓷的东屋,见一岁多的章柿还在床上围着,这会儿兴许是瞌睡了,也不哭,乖乖地看着走进来的光鲜鲜的人。于枝兰走过去只看了那孩子一眼,她啥都明白了,终于知道嫂子为啥那么匆忙地再嫁,扑簌簌流了泪,再去看季瓷的时候,季瓷将目光移到门外,不跟她照脸。她解开怀,将自己白蒸馍大的乳房贴到章柿的脸上,用奶头蹭蹭他的小嘴,章柿扑闪着小眼睛,看看娘,看看这个女人,只是短暂地迟疑,上嘴叼上,小手抱住拼命吸起来。“小孩儿家呀,真是有奶便是娘。”于枝兰擦擦眼泪笑了。“俺过满月你也不去,过一岁生日你也不去,我就想出这法儿来,孩子认了你干娘,以后就每年来看他干娘了。”于枝兰嗔怨地对季瓷说。“我哪里是不想去哩,可一想,如今你家里要啥有啥,我去拿得多了拿不起,拿得少了叫人笑话,看看你穿的绫罗绸缎,我挂的破衣烂衫,咱们站不到一堆儿了。”

季瓷知道,于枝兰是想变着法地接济她。“兰,只要你过舒坦了,我心里就高兴。你别老挂着我,日子长了,叫旁人说闲话,咱现在啥亲戚也扯不上了。”“咦,从今往后你是孩儿他干娘了,还有比这亲的没有了?”

娘家嫂子那小闺女过一岁生日时,季瓷抱着孩子回去。吃席后,她嫂子季刘氏将她拉进房里,凑她耳根上说:“给你说呀,我又有了。”“老主贵,这个才一岁,你就又有了。”季瓷高兴地揶揄嫂子。“那还不是急着给你季家生孩儿哩。”季刘氏本就细长的眼笑得成了一道缝。

日子从没有清闲过。季瓷老了的时候说,她这一辈子,就不知那清闲日子是啥滋味。

回到家不出仨月,报丧的孩儿们便哭着跪到了院子。季瓷出门一看,白花花清一色是娘家小一辈的,她大惊,问:“是谁呀?”地下跪着的人只哇哇哭不说话。“是俺爹?还是俺娘?快说呀。”“是恁哥。”一个年纪小的仰了哭脸说。

民国二三十年间,中原一带匪祸不断,凡是做生意跑买卖的,没有谁说他没遇见过土匪的,就是你不跑生意不出门,也难保土匪不到你家里来。小季湾因紧邻白果集,殷实人家又多,就常年是土匪最容易光顾的地方,劫了白果集,顺路来小季湾瞅视一番。那一晚,大的一股去了白果集,小的就来到小季湾的寨门外,守了半夜,趁看寨的打瞌睡,先放一人爬寨门进去,用药将那守寨人迷住,按事先踩好的点来到各家。正是伏天,季金搂着小闺女在当院的竹床上睡觉,突然就叫人蒙了脸和嘴,被人架着大的,抱着小的,掠走了。

连夜被人架着跑了二十多里地,来到土匪窝。这里集中了各处掠来的人,还有昨夜劫了一个学校的老师学生,全都捆着挨个儿滤票子,问各家的财产多少,记在本儿上,好按财产数来要钱,如若不说,学生木板打屁股,大人用门板夹着头,鞭子上身。只他那刚过一岁的小闺女,被土匪的女人哄着在屋里玩,吃喝供着。

季金被打得皮开肉绽,旁边有人哭着劝他:“兄弟,说了吧,这样打下去你就回不了家了。管他哩,先说个数,呜呜呜,俺家只有五十亩地,我都说到二百亩了。”

很快,各家的人或派出的使者都拿着银元,拿着大烟、馃子,拿着珍珠、玛瑙,拿着各式各样的值钱东西,托人找来回票子。来得慢的人家,票子就有可能被土匪拉大队,投奔军队收编呀。几天后,果真见没有回去的几十个票子,从十几岁的学生,到几十岁的大人,被土匪挟裹着,一路向东奔跑而去。

被中间人接出来,快走到家的时候,季金一头栽到地上,就没有再起来。那小闺女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

季瓷头上顶着报丧人送来的白布,一路哭着随报丧人回到娘家,只听家里哭声一片:天塌了呀地陷了呀,亲人呀亲不溜溜我的孩儿呀,你咋就狠心走了呀,你咋就不知这一家老的小的咋过呀,你咋就不知你那还没见面的孩儿还在他娘肚里呀……婶子大娘们边数摆边哭。看都不用看,凡是这样哭诉的,都不是连心的人,真正的亲人,她爹娘和嫂子断没有心劲这样花样翻新地哭。

季瓷和铁路东赶来的姐姐季玉从见面就说好,咱俩不得哭。她到后院,进得房来,拨开众人,跪在季刘氏床前,“梆梆梆”磕三个响头:“嫂呀嫂,我替咱爹咱娘给你磕头了,你一定得挺住,要保重好身子,给咱季家把孩儿生下来,咱季家祖祖辈辈记住你的恩德。”她这一跪一说,大闺女季玉也跪下了,惊得季刘氏从床上扑下来叫着姐呀姐呀去拉季玉,季家门里这一辈的闺女媳妇一看这阵势也都跪在季刘氏床前。

埋了季金,回到河西章的季瓷心里像刀剜的一般。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死了,肚子里留下的不知是男是女。天哪,要是没有个孩儿,那不成绝户头了。

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眼看着季刘氏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更加不安起来,天哪,这还不胜永远不生,就在肚子里,还叫人有个盼头,生下来要是个不带把的……季瓷叫章守信天天卖了蒸馍后去打听。章守信说:“我恁大个汉子,天天去人家家里,进门就问,躺那了没呀,躺那了没呀,拾了个啥呀,多难为呀。再说你也是有身子的人,还不管不顾地干活、操心。”“咱这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咱想生一群都有哩。”季瓷从现在学会了给他说软话。

那一天,章守信担着馍笼急急地进了门,说,接生婆都请到家里来了。季瓷拿起个外面罩的小布衫就出了门,跑到村口时,布衫最后一个扣子才扣好。她抄小路直向东南去。爬上娘家院门前那缓坡时,听到院子里婴儿的哭声,她脚下一崴,一下趴在门外的坡上,大肚子顶在地上,两头离了地。她边往起爬边往大门里喊着:“拾了个啥呀?拾了个啥呀?”院子里跑出一个本家的半大闺女:“拾了个孩儿!拾了个孩儿!”那闺女欢快地跑过来要搀她起来,她把那闺女一拉也坐在地上:“你说是孩儿?你看见了没?看清了没?”“看清了,看清了,他那小马儿了,就这么小一点。”那小闺女用小拇指比着,喜得龇了牙。季瓷一手搂着那闺女,一手拍着身边的地,坐在缓坡上哭哭笑笑:“一点也好,哪怕是个苞谷豆也中。”

季家人四处烧香还愿,感谢老天爷给他家留下了一条根。满月吃面条办得更是红火。吃完满月酒回来,季瓷对章守信说,我这心里,猫儿舔着,扇儿扇着舒坦,现在,就等咱的这个了。

刚舒坦了不到十天,半夜里有人擂鼓般打门:“二闺女,二闺女,出大事了。”

她开了东屋门,小季湾的一个男人顾不得礼仪就闯了进来:“恁嫂子从娘家回来的路上,叫土匪把孩儿抢了去。”“天爷呀,她不是有人赶了牛车送哩吗?”她急忙之中胳膊咋都找不到衣裳袖子。“是有人送,可人家是操了心的,几个人,专门就在路上等着哩,从怀里夺过就跑。”

季瓷跟着那主儿,磕磕绊绊回到小季湾。家里滚水锅一般。几位门里的叔叔大爷在堂屋里捧住头,派出去打听信儿的人还没有回来。后院西屋里,几个媳妇陪着季刘氏,床上直挺挺躺着的季刘氏憨了一般。

煎熬到后半夜,探信儿的人回来,说打听出来了,还是上年的那一伙,叫带话回来,他们不伤小孩,就是要钱,二百块大洋,一个不能少。季先生说,明清早凑凑,先送去一百块,给人家好好说说,千万别伤孩子,另一百块,给几天时间,卖了地一时三刻送去。大家这才松一口气,季先生大哥说:“好了好了,不怕了,这种事常有,他们不会伤小孩的。”

几天后,卖了十来亩地,又将一百块银元交于中间人。晚上喝汤的时候,小孩好好地被抱回来,在小被窝里睡得甜甜的。

打那以后,季刘氏再不敢回娘家了,两三年内,大人孩子就没有出过大门。

季瓷又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章槐。他们也还完了葡萄湾常掌柜家里的债。前两年开始兴保甲制度,章守信被推选为甲长。生活似乎可以稍稍喘一口气了。常常是她扯着四五岁的章柿,抱着怀里的章槐,到娘家去陪着娘和嫂子说说话,吃一顿晌午饭。日头快西的时候,季瓷要回家,季刘氏相留:“住一黑明儿再走吧,你看他们四个孩子玩得多好。”如果住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要走,季刘氏就说:“吃了晌午饭再走吧,你看他几个越玩越舍不得了。”“要是住成亲一窝,还走不了了呢,俺家里那么多活谁干呀?”季瓷说着就要走。小的拉着小的不叫走,大人的眼圈也就红了。

季刘氏守了几年寡,又受过惊吓,性情越发怜善脆弱,她只盼着家里两个闺女回娘家来,盼着她娘家人来看孩子,坐在她屋子里,秧秧秧地给她说话,看大闺女、二闺女的孩子们和她的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跑着玩。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一个人烧香念佛,纳鞋做衣裳,数着光阴,听着光阴流过,看着孩子一天天长起来。季先生叫季瓷她娘探过她的口气,告诉她如果想再往前走一步,他们不反对,孩子留下,托媒人给她找合适的茬。季刘氏说,她不再走,她就守着这俩孩子在季家过一辈子了。

现实一再证实了季瓷的话:“我是个苦命的人,我哪有不遭罪不操心的。”

那样轻松、幸福的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似乎娘家侄儿刚送回来,家里刚还完账,她刚这样轻松地走了几回娘家,正在给季刘氏说,俺家的大牲口长了三年了,又大又漂亮,下次会上卖了它,想再买二亩地。季刘氏说:“你呀,还想卖牲口置地,置了地你还使人哩,给你弄个掌柜的娘子当当吧。”

季瓷说:“小的时候咱娘带我去赶会,碰上个算卦的,说我一辈子趴叉命,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没有福享,只有罪受。啥时候只要是没有天灾人祸,我就高兴得很了,起五更搭黄昏操持我都愿。”

她刚说完这话,就见章望富的大孩进了院子,急急地说,婶快回去,出事了。季瓷头“嗡”的一声,硬挣着站起来,抓住那孩子的肩膀,问:“谁?”“俺守信叔。”

漫长的冬季,地里也没活,章守信闲闲地转着看看庄稼,在路上和人扯了几回闲话,回家里听到娘和爹在堂屋坐着说话,大冷的天不舍得生火,就那么袖着手,坐在堂屋门里的两边,像两个门神。三皇五帝,天上人间,陈芝麻烂谷子,东家长西家短。章守信扫扫牲口屋,看看这匹枣红马长得个大膘好,浑身的毛光亮光亮,春天赶到会上定能卖个好价钱。

章柿自从人家骂他带肚儿后,就不爱跟孩儿们玩,总是跟长生大爷的孙女绳在一起玩。绳比他大两岁,性子绵软,温温存存地扯住章柿的手。章守信从牲口屋里出来,见两人扯着手回到院子里。章柿说,爹,俺俩想打滴溜。章守信说,打滴溜?打吧。章柿说,可咱家没有呀。章守信说,叫我想想,我小时候打的那个滴溜放哪儿去了。于是问爹娘。两个老门神停止了说话,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哎呀,那都十来年了,谁知弄哪儿去了。于是几个人满屋子找,床底下,墙角里,门背后,窗棂上,扒得破家当七七八八地堆了满地,冻得手指头伸不直,还是没找到。章柿不干了,爹,你给我重做一个。爷爷奶奶说,重做一个?那不还得个那么粗的树枝哩,找吧找吧,再找找。继续在那一堆破烂里翻。章柿不依,唧唧哝哝要哭。章守信直起腰身,罢罢罢,不找了,我给你重削一个。满院子找来一个粗木棍,跑到村西头有锯的人家,“刺喇刺喇”锯下一小段。绳和章柿就那么一直扯着手,满怀期待地跟着,看着。章守信拿切菜刀削着的时候,他娘已经找来了一根小木棍,给上面绑上一根绳子,他爹又拿到当院里试着甩了几下,那小鞭发出脆响。

章柿和绳开始轮流抽滴溜,一个人抽,另一个就在旁边拍着手笑着,叫着。他们满院子、满街里抽,快乐地举起小鞭,抽得那地上的小家伙越转越欢,他们的身上也越来越热乎。

章守信去担水,他们边抽滴溜边在后边跟着。章守信看着儿子高兴地叫唤着,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他不再欠人家账,他有两个儿子,爹娘脸上的愁容也慢慢退去,家里的牲口长得已经能卖个好价钱,而这一切,都是季瓷给他带来的。她经历了几回生育后,身上已少了当年的羞怯和矜持,热心肠更显了出来,爱给旁人帮个忙劝个架出个主意借个物什,尤其各家娶媳妇待客,添了小孩,走了老人,红白喜事的时候,一张张桌子摆开,各方亲戚到来,她知道见了谁该说啥应酬话,谁该坐哪个位上。各家有这样的事,都要来请她去打理一下,她和孩子在人家家吃饱饭不说,回来时大手巾里总得包点好东西。这样,他们家在村子里也就多受了一些尊重,他前年被选上甲长也是因了这些。

章柿这一会儿就学会了,他抽得越来越欢,不再愿意把小鞭给到绳的手里,绳也就让着他。章守信快走上井台了,儿子兴奋地叫他,爹,你看,你看,多快,爹,爹!章守信担着扁担,扭头看着儿子,突然,他脚下一空,天空“呼”的一下翻转过来。

章柿听到一声大叫,抬起头,爹不在井台上了,两只桶正从井台往下滚。他扔了鞭子,和绳一起跑过去。

扁担横着架在井台上面,爹那巨大的身子在井里吊着,两手紧紧抓住扁担,眼睁得圆圆的,看着他,嘴也张得多大。他吓傻在那里。绳转回身往街里跑着大喊,快救人呀,掉井里了。

季瓷回到家的时候,章守信在床上躺着,大口喘着气,眼睛还是那样惊恐地大睁着,看到她进来,“哇”的一声大哭,孩子般向她伸出双臂,季瓷也不顾屋里那么多人,走上去伏在他身上,他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她,大滴大滴的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全身剧烈地发抖。

季瓷问清因由,回转身,看到章柿躲在一个大人的腿后边,扯出来,抬手要打,被许多手拦住了。“别把孩子再吓出个好歹来。”

郎中号了脉,开了药,绳她娘赶快接了方子出门,叫绳他爹去抓药。章守信像个痴呆儿,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嘴里还是说不成话,腿酸软得像面条,人也不能起来走路,只会躲在被窝里筛糠,流泪。

身边不能没有人,离了人就全身发抖,孩子般哇哇大哭。季瓷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床前守着他。庄上的女人名义上来看章守信,实来陪季瓷说话,见天他们的屋里都有几个长辈和嫂子辈娘儿们,和风细雨地扯闲话。

慢慢能说话了。他刚会说话就把章柿叫到床前,拉住他的手说,别害怕,爹再歇两天就好了。章柿又怕又愧,这几天偷偷哭了几回了。爹问他,你的滴溜哩?他更大声地哭了。那天他一见爹在井台上消失,就扔了那滴溜和鞭子。章守信说,不碍事,等爹好了,引你去找回来,要是找不着,爹就给你重做一个。

又躺了几天,吃完几服中药。为了表明他完全好了,他起床后去了街里,见了人仍像从前那样大声打招呼。要是有人问他,咋样,好些了吧?他大声地笑笑,嗨,好透透了。

一个月后,他赶集去准备年货,在人声喧闹的集市上,突然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挺得直直的,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人们吓得四散开来。集上的郎中走上来看了看地上的人,说,河西章的章守信,掉井里吓的,这是落下了羊羔疯。

多则几个月,少则十来天,他就要犯一回病。有时候,正在街里跟人说话,突然感到体内千军万马,又喊又杀,像有个大魔拿住了他。撒开腿朝家里跑,跑不了几步,一头栽到地上。那一次,被一块砖头将头上磕得鲜血直流。人们劝他,你为啥非要跑回家哩?哪里犯就哪里倒下妥了呗。他不,他觉得突然倒在那里,那么多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太丢人了。从此河西章多了一道景致,常常人们就看到章守信高大的身躯像一阵风一样突然从身边卷过,或者有时他像一袋子粮食“窟通”一声在身边訇然倒下。人们束手无策,围在那里看,尤其是孩子,又害怕又好奇,看这个中了魔法的人脸色青紫,全身的肌肉变成了铁块子,眼睛大大地睁着,看不到黑眼珠子,血沫子从嘴里冒出来,那是他咬破了舌头。孩子们都怕了他,即使他好好的时候,见了他也都远远地跑开。

那样的场景章柿也害怕,他不敢近前去,躲在一边,他的心疼得直哆嗦。过了一会儿,爹就好了,身体不再剧烈地抖动抽搐,渐渐平静下来,黑眼珠不知从哪里慢慢滑落回眼睛中央,钢铁般的身子渐渐软化,缓缓坐起身子,有时是娘或爷爷奶奶扶他起身。他怅然若失,像是从一个梦里醒来,巨大的身子空虚得很,轻飘飘,温存而依赖地被扶回家,到床上倒头就睡。爹睡着的时候,他敢近前来,依在床边。看爹紫红色的面孔陷入沉睡中,他心疼地用小手摸爹的脸。有时候,睡中的章守信伸出手来,把他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

章柿最恨那些砖头瓦块,他一个人走遍全村,见着它们就拾起来,因为爹有可能倒在任何地方,他想让全世界都只有柔软的土地和麦苗。他讨厌坚硬,到后来,他看到墙角也恨,他恨世上那些有棱有角的东西。

对章守信来说,最幸运的事就是他发病时正好在家,他一头倒下去触到的是院子里的柴堆或者屋里的床。这样他的丑样子就少叫外人看了去,这样季瓷和爹娘就不会吃力抬他。当他慢慢知道他的病不能变好之后,他不再为病痛而痛苦,他只为倒在外面,叫人看见他口吐白沫,当不了自己的家而苦恼,他只为连累家人,让他们费力搬他抬他而歉疚。可他不能整天躲在家里等着犯病呀,地里有那么多活要干,他还要到集上去卖这卖那,虽然账还完了,不用那么天天蒸馍去卖了,可还得卖布、卖柿子、卖烟叶、卖芝麻、卖鸡蛋,他当着甲长,还有家家户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得支应。“这是老天爷整治你哩,你脾气太孬,得了这号病,就像是给孙悟空头上戴了紧箍咒,叫你遇事先想想,再不能麦秸火性,一点就‘呼’地着了。”娘絮叨他。

季瓷的力量越来越大,她能抱得起扶得起拖得起章守信了。虽然医生说了,他发病的时候不用动,只要把他的头弄得侧着就行。可她心疼他呀,冷天的时候,他那么躺在地上。她从各个地方把他往回拖,拖回家里,弄到床上。有时候,村里有人帮她,可时间长了,咋能老指望旁人呢,往往帮她的就只有自家老的和小的了。

他刚发病没多久,季瓷生下一个小闺女,刚叫上槐花,不出满月,又板了,婆婆又用破衣裳包了埋在自家的地里,指望这小身子来年的时候再把庄稼催得旺旺的。婆婆想不通,咋两个小闺女都不成呢?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愣愣怔怔的,走到那棵枣树下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她抬起头,对着枣树数叨开了:“大妮二妮呀,你俩听着,娘知道你俩死得屈,你俩要怨就怨娘吧,是娘没材料,你们要咒就咒娘死吧,娘也活够了,去了那边好给你俩做伴,不该叫去你们的两个小侄女,你嫂十月怀胎,吃了不少粮食,费了不少精血,咋就叫她回回生了闺女坐空月子哩?”

那以后,她想起来就到枣树下去絮叨一回。在她的絮叨中,章槐也会走了,会跑了,会拿着小鞭抽那个滴溜了。

日子就像小孩子鞭下的滴溜,转呀转,有时候转得又圆展又漂亮,有时候碰上了笨孩子,咋也抽不好,它转两下就坏,一坏就急,一急更坏。

民国三十一年春夏,中原大旱。

颍河水去年还多得溢出河床,泡坏了秋庄稼,尤其是最贫贱最容易收成好的红薯,还没有到出的时候,一夜之间,河水无声息地漫溢出来。早起的人们看到整个地里全都是水,连个红薯叶子都看不见,赶忙下到冰凉的河水里一个个往出摸,慢了,红薯就泡坏了,吃到嘴里“喀嚓喀嚓”,倒是中吃,可是存放不成了。去年的冬天,多数人家的红薯窖里,红薯就少多了。章守信家里,连窖底都没有盖严。往年,实实的大半窖,能吃到来年接上新的。

今年的河水,从春天起,就是浅浅的一溜,去白果集上赶集的人,有的胆大,就不愿多绕半里地走桥,脱了鞋挽了裤腿,小心翼翼地蹚过去。

几个月没有下雨,各处龙王庙里的香火就比平日旺许多。章龙王庙是方圆十几里最大的,离章守信家几步远,隔着两三户人家。见天庙里的烟火能飘到他家院子里。

章龙王庙在村东头,一个大院子,三间大堂屋,东西两边有东屋西屋。三间堂屋里供着龙王爷和关老爷。西边端坐着龙王爷。人们都认为他老人家能体谅人间万般苦楚,有什么作难事,弯着腰谦恭地进来,跪伏于他老人家脚下,全身沾着他脚下的黄土,细细如河水般倾诉。谁和谁起了争执,也可撕扯着来到龙王爷和关老爷面前,各说各的理,各叙各的情,发誓赌咒顿足捶胸据理力争呼天抢地将是非排着从头说来。说吧,都说吧,说出来,心里积淤的委屈愤懑算是排了个往外出的小口子,要不,这世上一层又一层黎民,如何一辈又一辈无指望地活着呢。夜晚的时候,万物静下来,只有东边的河水轻声流淌,只有万能的龙王爷睁着体察的双眼,他看到万物善恶,他看到天地永恒,他看到众生无奈,再经他智慧分辨,施展风雨雷鸣,干旱酷热,叫人们在四季轮回、阴晴变幻中活着,悟着。

龙王爷不孤单,他的东边有关老爷拿大刀站在那里,日夜保护着他。除了他二位爷,堂屋两厢猴爷猪爷马爷,各有各的样儿各守各的职责,他们都是给二位爷相伴的。东屋坐着的是火神爷,西屋住着的是河神奶奶。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爷爷奶奶们会低声说话,给这世上的人评理。

庙里不住道也没有尼,村里人自觉打扫干净,大门敞着,有路人或遇到难处的人可在此住下几日,不会遭到驱赶。

男人、女人源源不断地从庙里进来,出去。有人动员各家都去上香。季瓷不愿去,她说她从来不信这些,千里去烧香,不如在家敬爹娘,这世上那么多愁人的事,要是一烧香就好了,那不是早就没人发愁了。婆婆忙嗔怪她小声些,别叫龙王爷听去了,他老人家怨下来,谁都吃不起。婆婆关了门,打开箱子,扒开一层又一层衣裳,将自己攒的钱拿出两个,到庙门口去了。

季瓷顾不上去烧香,她在家里纺花织布。近两年,婆婆眼睛不好使,花也纺不成了,都落在了她身上,这样她织布的进度就慢了。这就够愁人了,还有更愁人的事,听章守信说,今年地里的庄稼长得不好。她也跟着去地里看了一回,麦苗黄黄的,细细的。地里没有一点墒。

麦子坐胎的时候,往地里跑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看了后,就把浓浓的担忧写在脸上,也不敢多说啥,呆呆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悄没声往回走。就算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很少见到长得这么细小的麦粒。往年这时候,那汪汪的一兜水儿就脆生生饱澄澄地稳稳坐胎了,可今年时令已到,它还像个怕见人的闺女一样不愿露出全脸来。

突然,人们都想到了去年秋天的日全食。

人们正搁地里收苞谷,突然天空黑了一下,大家抬头一看,日头被那天狗食去了小半拉,手里正拿着的苞谷棒子就掉在地上,每个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

该冷不冷,五谷不等,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这样的歌谣从小就唱,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五谷不结是啥样子。庄稼种到地里,就是要生长,要结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们已经习惯了春种秋收,我们愿意累死累活,夏天晒脱一层皮,我们愿意把腰深深地弯在地上,愿意让汗水摔成几瓣掉到地里,愿意累得像牲口一样嘴张得多大,让风把细土刮到嘴里。我们生下来就是受罪吃苦的,我们只想把粮囤装满。

不,不,绝对不会不结,只是结得小点。人们很快安慰自己,本来就是有丰年有歉年哩,不可能年年那麦穗都给你结得饱澄澄的,还美死你了哩,看你咋恁贪心哩?年年问地里要那么多,地也有使得慌的时候,人心不能太贪,太贪了老天爷要生气。多吧,少吧,收一点也就中了,今年不好了,明年就一定会好,老天爷心里有数,老天爷绝不会亏咱。人们很快劝住自己,并为自己的贪心去给老天爷赔不是。龙王庙里的烟火更旺了,平日起早赶集的人也不赶了,他们往各个龙王庙里去,将攒下的钱买成香,买成鞭炮,买成豆腐,买成肉,买成粉条,给龙王爷送去。

还是不下雨,日头见天出来,照常不误地烤着大地,河水越来越浅,井水越来越深,将绳子接了几回,桶扔下去,好久才“嗵”的一声,遥不可及。

村子里各种声音越来越小,人们小心翼翼地开言,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因为那话就在他们嘴边,一不小心就会秃噜出来。连狗呀,鸡呀,各种畜牲呀,好像也知道了什么秘密,它们的叫声也小了,稀了。牲口见了牲口,也不像从前那样傻呼呼地踢呀,尥蹶子呀,没羞没臊地往身上蹭呀,它们相互忧心忡忡地看一眼,就扭开头去,尾巴不安地甩几下。

村子的上空,只有香火轰轰烈烈地飘着。

老天爷呀,我们错了,我们怕了,您生气吧,您发脾气吧,您打炸雷吓我们吧,只是您不要总是一言不发。

村庄在寂静中不安地、焦虑地等待着。

终于等来了,远远地来了,一团乌黄,铺天盖地,从西北方向鸣叫着来了,近了,掠过村庄,掠过河面,掠过寂静,停在麦田上。

人们长舒了一口气。有时候,等来了灾难也让人的心里放松。蝗虫的部队忽地落到麦田上,天又恢复了明亮。回过神来的人们突然像从癔症中醒来,他们举起棍棒,挥舞镰刀,脱下衣裳,冲向麦田,疯狂地向弱小的强敌扑打。然而,晚了,这群强盗很快饱餐,丢下一片尸体后,展翅而去,尽管身子沉重了好多,还是昂昂地飞走了。几乎是一两个时辰,蝗虫飞遍了所有的麦田,将不太饱的麦籽一扫而过,然后不知去向。人们愤怒得要发疯,可找谁去算账呢。只有将地上的蝗虫撮回家去,焙着吃炒着吃煮着吃。又没有油,干炒干焙,麦秸火怒气冲冲“呼”地一着,全煳了。煳了也得吃,心里太恨了,边骂边吃。

可今天之后,吃什么呢?

一季的粮食没有了,红薯窖里的红薯也快完了。“那是年馑的时候。”

后来,老人给孩子讲往事时,总这样说。

囤里的余粮变得珍贵起来。

村里来了警务员,敦促交粮。他是硬着头皮来的,谁不知今年的收成呢,可上面有命令,他只好一层层地敦促着。

警务员召来各甲长先开会,与各保长开会时说的话一样,无非就是共同努力,完成司令长官部派下的购粮任务,不但要购齐,还得火速运到洛阳。军队要抗日,部队不吃粮食是不中的。“可农民不吃粮食也是不中的。”章守信说。“是哩,是人都得吃粮食。可当前是要抗日,只有部队吃饱了饭,才能去打日本人。”“理都对着哩,可不是没粮食嘛。”甲长们说。“没粮食的拿钱来抵。总不能说一句‘没粮食’就没粮食了吧,那要你们这些人弄啥哩?”警务员也很不高兴。上头的任务顶在身上,谁心里也不舒坦,咱说一百二十圈,不都是为了自己的饭碗吗?

章守信回到家来,心里老不痛快。他管着的十几户人家,可能有一多半交不出粮食,没有粮食的人家,自然也都是没钱的。

抗了几天,他想出一个法,东邻居章四海是村上富户,家里五六十亩地,还开着豆腐房,每天都能磨五六块豆腐,放家里卖两块,由他大孩游乡卖几块,见天他都能见豆子见钱。他想叫他先给拿不出的人家借些粮食。他来到东邻,叫声“四海叔”。

四海叔没有立时答应他,说:“今年地里都没收,可家里使的人都干了一年了,得先紧着给他们不是?我向来不亏人家,这几天他们也都说了,眼看家里就揭不开锅了,有的都拿走一些粮食了。我得先顾住自己的事,才能给旁人借呀。”

他说的都在理上,章守信不能再说啥。他知道这是章四海耍手腕,他家存粮多的是。

章守信第二天又来到院子里,章四海迎出南屋说:“不中了,不中了,给了使的人以后,留的就不多了,你爷一听说再要从囤里挖粮食,气得日撅我一黑,他说家里没有存粮,不胜叫他死了算了。”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堂屋,他的老父亲近两年来,有些半身不遂,不轻易出门,总是在堂屋躺着。

章守信又说些商量的话,都被他好言好语地给堵回去了。章四海心里自有主意,他想等这事再拖一拖看,他听游乡卖豆腐的大孩说,今年粮食越来越主贵了,北乡繁阳镇上,有一户粮食多的人家,用五六十斤麦就换一亩地,就这还是有人拿着地契来给他换。肚子不等人啊。

章四海叹口气:“我的侄呀,我知你是好心,为着大家好,为着完成上边的任务,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瞅瞅我这一院子的人,东屋西屋,堂屋南屋,还有西院里的牲口,都是人,都是嘴,我问问你,恁家有没有给人家交的呀?”“俺家里嘛,自己不吃也得交上去,就算有吧。”“那就妥了。侄呀,只要你说是恁爹恁娘恁孩没啥吃的,你䞍拿上斗往俺粮食囤里挖了,剩得再少,也有你的,别的,我顾不了那么多。”

过了些时日,警务员又来了。章守信的这十几户交了一半子。那一半子又没粮食又没钱。警务员叹口气,临走前对章守信说:“再想办法吧,反正我得天天来,完不成任务,咱俩日子都不好过。”

那一半子人家这挤那磨地攒着。章四海稳坐家中,他知道那些人没法的时候,会来找他。

死活交不上粮食来,章守信急得没法,闪动着嘴上的燎泡给警务员说:“你看咋处置吧,我不管了。”“你说不管就不管了?你是大家选出来的甲长。交不上粮食,上面拿我是问,我也轻饶不了你。”警务员用手点他的鼻子,章守信一拳上去,那人倒在地上,血从鼻子里流出来,扑上来要与他撕扯,可哪里是章守信的对手,他只一推,那人又一骨碌倒在地上。众人忙上来劝的劝,哄的哄。“你还反了你,完不成任务,还打人,你就等着吧。”警务员爬起来,自己拍拍身上的土,抹一把泪走了。“你这二杆子,你可把事惹了。”长生大爷心疼地说他。

其实,那一拳一出去,他就后悔了。当时他只想着,谁敢这样指着我的鼻子说话呢,见那人鼻子流血,他又觉得是自己不对。“咱完不成粮,还打人,这就够着定罪了。”长生大爷说。“定定去,有本事把我绳了去,我还省心了,还有地方管饭了。”他嘴上强硬,心里也不是味。

章槐已经跑回家学了这事。章守信回到家的时候,季瓷正在生他的气,少不了跟娘一起将他数落一番,他闷闷地骨堆到灶火门口不吭气。晌午饭后,季瓷手巾里兜了几个鸡蛋到北边双周村。这里一个保长的女人娘家是小季湾的,与季瓷一辈,在娘家时两人相好。季瓷想那保长姐夫跟上边能说上话,叫好言劝劝那挨打的人,莫要追究了,章守信终究是个病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过了两天,那警务员肿着一张脸又来了。“哼,你可记着,你打了我,我公务在身,不与你一般见识,可你有本事这辈子别从俺庄街里过。这一宗不与你说,粮食还得交,交不上来,我就把你交到上面去,到那时,你有本事再去打吧。”

转一百二十圈,还得交粮食。长生大爷家人多,每个儿子都又生了好多孩子,他跟着大孩聚财过,聚财的女人连生十几个,成了八个,绳闺女就是其中一个。他家里的粮食是最难收的,东凑西借还是不够。章守信从自己家里把粮食底挖了挖,一下拿给了聚财。他总觉得,是绳这闺女救了他的命。“拿走吧,䞍拿走了,我就不信,我章守信一家能饿死。”背过人,他给季瓷说,“天无绝人之路,有我在,就不叫你们挨饿。”

果然,同村有人来到章四海家里,愿意用地换他的粮食。

你谁都能哄,你哄不了自己的肚子。肚子像不听话的小孩,黑天白里地闹人,天天鸣叫着,整个村子白天黑夜都是肚子鸣叫的声音。

天又下起了连阴雨,地泡在雨水里,苞谷种不进去。一连下了二十多天,颍河水再次漫溢出来。小季湾、河西尹的街里又变成一条河。等到水慢慢退去,已经过了种苞谷的时候,强着点了进去,苗芽也长得不好,细细瘦瘦的。

这是老天爷要收人了。老天爷过几十年就得收一回人,因为人总是要不停地作恶,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可是老天爷呀,你睁睁眼,你为啥总是把可怜人收走,那些赖人还是有吃有喝,活得好好的,饿死的为啥总是我们穷人?

于枝兰托人送来一袋子小麦,一家人如获至宝,却稳稳地放着,一次只磨一小点,也不箩了,连同麸皮一起,配着点红薯干、干红薯秧磨碎了吃。那红薯秧本是喂牲口的,牲口卖了,买成粮食,猪卖了,买成粮食,能卖的东西全卖掉,换成粮食,粮食成了世上最主贵的东西。那两头猪从圈里往外赶的时候,章守信的娘说,我真想趴到猪屁股上咬一口。

章柿已经在村小学上到二年级了。学校里给学生发过两回吃的,第一回是一小包饼干,第二回是一罐奶酪,上面都写着洋文。老师要不说这是奶酪,就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老师还说这是美国人给的,美国人帮助中国人打日本人,还救济中国的小学生。章柿把那罐奶酪交给爹,叫给弄开,一家六口人,六个脑袋凑到一堆,章守信拿把切菜刀好容易撬开了那个铁皮家伙,一种奇异的气味扑出来。章槐奔到灶火拿来个调羹勺,挖了一点,放到嘴里,一股子酸怪味,可是现在顾不得了,只要是吃的就中。

庙门口,常有孩子围着外号叫烧包的,听他读《西游记》,讲《水浒传》。

烧包其实年龄不大,可他留起了胡子,执着地穿着补了好多补丁的长衫,表明他的出身或者见识与一般庄稼人不同。据他自己说,他祖上都是识字人,有留下来的一套《西游记》和一本没皮的《水浒传》为证。烧包算是读了几年书,不知读得怎样,总之是肩也不能挑了手也不能提了,家里的地一代代经管不好也都变成人家的了,他常年在学校门口卖点小东西,挣小孩子的钱。大人都没钱花,何况小孩子,手里能有几个小钱?等到咬咬牙送到他手里,那利润就少得可怜,基本上常年顾不住一家人的生活。可人家长衫不脱气派不倒,时间长了人送外号“烧包”,像章柿这样大的孩子压根就不知他的真名,认为他生下来就叫烧包。当面叫到了他,他也不恼,他说,不是谁想烧就能烧的,那得祖上有家业,那得能掀开《西游记》不打绊地念下去,那得合上《水浒传》也能说出里面谁跟谁是咋回事。

现在,大家爱围住烧包,听他念仅有的一本《水浒传》,听武松打虎前叫酒保上肉的场面。瞅瞅,人家武二郎那叫一个气派,吃肉都是论斤来。孩子们越想听,越难受,越难受,还越想听。

章柿放学回到家里,刚想问娘要吃的,娘叫他:“柿,过来,我给你说个事。”

他走过去,季瓷抚摸着他的头,眼睛红红的:“以后,再也见不到你绳姐了。”“为啥?”“卖了。”“卖到哪儿了?”“卖到西边了。”

前天,绳姐还扯着他的手,就着火盆里的一点火,大人在说话,他俩在一边玩,他给绳姐说,饥得受不了啊。绳姐说,那你睡吧,睡着就不饥了。他说,不中,老饥,睡不着。绳姐扯住他的手出了门,引他到麦田里。西北风呼呼刮着。绳姐说,我给你挖大麦苗吃吧。章柿问,你知啥是大麦苗啥是小麦苗?知,知,大麦苗光小麦苗涩,大麦苗搁火里烧烧,吃到嘴里甜甜的。绳姐,别说了,我的嘴水流出来了。一会儿,绳的手里就抓了几棵大麦苗,两人回到屋里,用棍拨拉几下,埋到灰里,才一会儿,章柿就说,中了中了,快叫我吃吧。绳用棍又拨拉两下,大麦苗软塌塌地被拿出来,那青色更深更服帖了。还生着哩,绳说,再烧烧吧。章柿不依,从她手里夺过来,抖了抖灰,就往嘴里送。吃到最后一棵,才想起她,把手里那棵热乎乎的递给她,绳姐吃到嘴里,“喀嚓喀嚓”。

此时章柿的眼前一片模糊,满眼是绿色的麦苗,西北风“噢噢”地刮着。一条向西的路无尽头地通向远方,那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等不及麦苗长大,等不及来年的收成。绳等不及,绳的兄弟姊妹也等不及。有人送来多半袋子小麦,领走了绳,这点粮食当然吃不了几天,可是绳跟人走了,她兴许不饿死,家里也少一个吃饭的。绳的娘一心想给闺女做件棉袄,这闺女自落地儿就没穿过一缕新布。做一件吧做一件吧,不做这棉袄我心里过意不去,到死我都合不上眼。她去借季瓷的布,叫来季瓷帮忙。赶快做出来,叫这闺女穿上。叫人家领走吧,领走吧,领到哪儿是哪儿,领到好人家做好人,领到窑子里就去做赖人吧。我的闺女呀,你记着,你家是河西章的,你爷叫章长生,你爹是章聚财,咱赶的是白果集,颍河正西,一里半地,就是咱的家。记住没?你快十岁了,牢牢地记心里呀,要是你饿不死,要是你遇见好人家,叫你回来看看,你可得再摸回来,娘就是在坟里也得爬出来看你。我的闺女呀,你记住没?绳姐扯住他的手出了门,引他到麦田里。西北风呼呼刮着。绳姐说,我给你挖大麦苗吃吧。章柿问,你知啥是大麦苗啥是小麦苗?知,知,大麦苗光小麦苗涩,大麦苗搁火里烧烧,吃到嘴里甜甜的。绳姐,别说了,我的嘴水流出来了。

绳走了。村子里的小闺女一个一个都悄没声不见了。

快过年了。从来没有觉得过年有这么艰难。季瓷拿出她那件从没有穿过的缎子夹衣,给章守信说:“我约莫着,你才犯过病十来天,不会再犯了,你把这件衣裳,还有这一对翡翠花,拿到南边去卖了吧。驻马店、信阳那一带遭灾不厉害,不拘卖多少钱都中,买成粮食回来,哪怕割上三两肉,叫老人、孩子见见荤腥。”

大镶大绲的、水红色的绸缎,经过几年箱底的珍藏,依然发着明媚的光。把这衣裳托到手里,季瓷才知道自己的手变得有多粗糙。

第二天天不明,章守信就出门往商桥车站搭火车去了。这是一趟开往汉口的火车,他买了去驻马店的票。

日头刚刚出来,火车飞驰在沙河桥上,章守信突然一头载倒在车厢里。人们大呼不好,叫来列车员,列车员看到他全身抽搐着口吐白沫,吓得不轻,伸手去身上摸,僵直直的,铁块子般。这个人要是死到车上,可就麻烦了。几个人商量,前面到站后,把他抬到站台上扔那算了。

火车进站了,两个列车员抬着他准备往车下送,连同他那随身带的小包袱。一个正准备下车的男人对抬着的人看了看说,这个人是俺邻村的,他这是羊羔疯,不能抬,叫他躺着,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列车员迟疑了,车上有人说,再看看吧,他要是再不好,或真的死到车上,下一站再扔也不迟。列车员放下了他。

火车载着阳光,一会儿怒气冲冲地狂奔,一会儿缓缓停下,喘口气,歇一会儿,又轻轻开动。章守信不再抽搐,也不再坚硬,慢慢地,他的身子像冰雪融化。火车一路向南,他像水一样静静流淌。过来过去的人从他身上跨过,有的人不小心踢到了他,他还是沉沉地睡着,温顺极了。

他醒过来,缓缓地坐起,四周看了看,仔细想想,才知道是在火车上。他看看自己的小包袱还在,放心了,问身边的人,这是哪儿呀?人家告诉他,前面就是信阳,快进湖北了。

后半夜,他背着一小点粮食轻飘飘地回来了。就只是晌午的时候,他吃了一块从家里带的苞谷面饼子,就着信阳街头饭馆寻的白汤喝了一碗,除此他再没有吃啥。袋子里还有一斤肉,不是正地方的。

肥肉切了,搁锅里炼了油,肉渣剁碎,和几斤萝卜搅在一起,一眨眼就不见了肉渣的踪影。包了扁食,这就算过年了。

章四海叫他的小婆给端来一块豆腐,章守信堵到灶火门口,大声地叫她再端回去。她娘赶忙接了豆腐,埋怨章守信不懂道理,谢了那小婆,把碗还给人家。用那豆腐做好了菜,章守信不吃。他站在院子里大声说,我看我不吃他的能不能饿死。

从夏天借粮交公那时起,章守信就恼了章四海,在门口碰上也不再叫他叔,他还想着,等他吃饱了,有劲了,早晚得找个碴儿打这老家伙一顿出出气。

在说书人的嘴里,冬去春来,多么轻松美好,上下嘴唇一碰,可对于饿肚子的人来说,春天是最难熬的季节,每一天都是严峻的日子,拿什么来填那个没完没了的无底洞呢?翻过了年,日子更不好过。漫长的春季,任啥吃的都没有,多数人家面缸里光溜溜的。

章四海家的豆腐也越磨越少,因为豆子越来越少了,豆腐对于饥饿的人来说成了奢侈品。终于有一天,他家的豆腐房不再冒烟。原指望见天用贱价买点豆腐渣充饥的人更慌了。

小季湾传来消息,土匪又把季瓷他侄弄走了。关在家里的花门楼上,放在粮食囤里,派人捎信来要钱。季先生把地卖得只剩十亩,还是凑不够人家要的数。地价越来越不值钱,三四十斤小麦就能换一亩地,最后季先生托人告诉土匪,就这点钱,先给你们,只求别伤着孩子。

饥。饥。这种折磨人的感觉在每个人的肚子里拧着,揪着,像是从肚子里伸出了枝枝杈杈的小手,在你心上抓着,挠着,叫你不得安生。人们盼着夜长一点,再长一点,天一黑早早上床睡了,天快晌午再起,这样就少吃一顿饭。

章柿不上学了,他说不上学就能少吃点饭,就能天天在床上躺着不动弹,只等瞌睡来,一个瞌睡接上一个瞌睡那才好哩。季瓷说,不上就不上吧,回来拾柴火,过了今年,吃饱了饭再说。

他在床上躺够了,左等右等等不来瞌睡,就提着篮去拾柴火。他总是拾着拾着就走到村西头去。绳姐是从这条路上走的,她早晚一天也还得从这条路上回来。哪里有那么多柴火可拾呢?他往往出去半天,篮子空空地回来,小小的心里装满惆怅与忧伤。

这一天,章守信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一样,喜滋滋地跳到猪圈里。猪早没了,可从前喂猪的糠壳还在,他仔细地用铲子起出来,用盆盛了水淘洗干净,摊在磨盘上晒干,在磨里碾碎。这时候,只恨当时喂猪时抛撒得太少。

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吃上,这世界看上去,啥都像是能吃的。树皮剥光了,树叶撸净了,一眼看去,世界光秃秃的。把全世界吃下去,肚子还是不饱。

章守信的爹娘开始浮肿,脸明晃晃的,脚脖子老粗老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他们说,别再做俺俩的饭了,叫俺俩饿死算了,有点吃食先紧着俩孩子吃吧。

政府在北乡十几里外的杜湾设了施粥锅,见天熬一大锅红薯糊涂,庄上有几个人拿了碗去,有时能喝上,有时跑得慢了碗里没任啥,光溜溜地回来了。

有本县在天津做生意的一个商人听到家乡遭灾,回来设粥场,在县城施了三天粥,明天起,到白果集支锅施粥。季瓷叫章守信明早去,自己喝饱了再端回来一碗,章守信不肯,季瓷说,人都饿成这样了你还死爱面子哩,都挤在一团儿了,谁知谁是谁呀。见季瓷要生气,他说好好好,我去。第二天天不明,他在季瓷的催促下出了门。

已经出正月了,颍河里的冰还不化。他往桥头走,突然听到河里“喀嚓”一声响,冰裂开的声音,这才看到河里有个人,手里拿个碗,急急掉进了冰窟窿。章守信下了河往他跟前去,脚下也一响,他又退了回来。见那人伸着手,扒一块冰,掉下去一回,再扒一块,再掉一回。河面上的冰口子越来越大,眼看快够到章守信了。章守信听老人说,冰要裂的时候,就轻轻趴下,身子往后退。他现在只是小心地趴着,向那人伸出手,那人向他这边扒来,扒一下,掉下去一回。河边、桥上有了不少人,都是拿着碗去白果集的,他们站下,看着河里的人挣扎,没有一点办法。终于,那人头一歪,手一松,在那个巨大的冰窟窿里不见了,只有那只碗留在冰面上。

章守信小心地退回到河岸,问路上的人,这人是谁?咱得去给家里报个信儿呀。一个男人把碗往怀里一揣,说,日他祖奶奶,我也不喝那一碗米汤了,走吧,人是俺庄的。两人怀里揣着碗走了三里地,来到双周。那人前面带路,进了一个破烂院子,一声声喊着大娘,来到屋里,见床上躺着个老太婆,又喊一声,还是没动静,二人走到床边,摇了摇她身子,不睁眼,手放到鼻子下,断定不出气了。那人说,唉,等她孩去给她到集上端米汤哩。

听说,那天白果集上施粥点上挤死了两个,撑死了一个,在去往白果集的路上,还倒下了好几个。

第四章

一根黄瓜两头弯四个青叶扑鲜鲜一头坐着黄氏女一头坐着李翠莲叫船倌,来冲俺船倌听说不怠慢早知你是黄氏女早知你是李翠莲拔开铁锚就开船冲到西天得了地封你船倌带路仙

季瓷听说招财嫂常到县城卖些小东西,不拘家里的啥,她都能拿去卖了,一把烤烟叶,一小点芝麻,两个鸡蛋,她都能去换点粮食、换俩麻钱回来。季瓷就想把她织的布拿去卖,还有她的银簪子、玉坠子和早些年绣的荷包。

那天,招财嫂从城里回来后,季瓷去了她家,果然见桌上有一袋子底的粮食。季瓷先说了好一番家常话,再问她下回去城里能不能带上她。招财嫂说:“打明儿起,就不去了,卖不动,没人要,站一天冷得受不了,脚都冻烂了,走不成路。”

隔了一天,季瓷却见她头梳得光光地出村向北去了,怀里不知揣了个啥东西。季瓷急忙拿了一卷子集上没有卖完的布,出了村去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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