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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0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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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渲洇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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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安稚语

清安稚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清安稚语作者:渲洇排版:KingStar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6-11-01ISBN:9787550280465本书由北京新华先锋出版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北宫

雷声初响起时仿佛在很远的地方,而后一声声的沉闷,一声声的迫近,云霄不流不散,堆积在苍穹,压出乌青的颜色,从远处吹来了风,风中是属于夏日的湿热。阿惋紧紧抱着膝缩在屏风后,睁大了眼睛看见的是一片昏暗混沌——其实还未至酉时,可因为暴雨将临,所以雨云蔽日,万物如坠夜中。

又一声闷雷响起,阿惋用力捂住耳朵,七岁的女孩有哪个不畏雷雨闪电,只是她咬紧了唇,不敢哭出声。屏风的另一边躺着她的父亲,那个年过四旬的男子这一回病得很重,阿惋上一次见他清醒地说话还是半月前的事了。

窗外雷声轰鸣,而屏风后头则静到可怕,有好几次阿惋都疑心自己的父亲是否已无声无息地死去,无人知晓。几个兄姊都未在父亲病榻前侍疾,阿惋知道他们此时定是集于一处神色忧虑地商议父亲后事,父亲要死了,诸家所有人都在害怕着。

阿惋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就像三岁时阿母那样,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然后被埋进土里,从此看不见人世的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现在父亲也要同阿母一起埋进土里了,她不知道父亲害不害怕,反正她是害怕的,几日前乳母阴恻恻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乳母说她苦命,说父亲死后她在人世就再也没有仰仗了,她会如秋天树上的叶子一般风吹就落。

后来大哥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乳母这番话,再后来,阿惋就再也没有见过乳母。

诸府内,从此再也没有肯理会阿惋的人了。

一家之主将死,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将来谋划,谁会去管一个孩子。阿惋想找父亲说会儿话,可到了父亲这儿才想起,其实父亲平日里并不是很愿意见她,父亲讨厌她。

门被豁然推开的声音狠狠吓了阿惋一跳,接着她听见的是大哥略带谄媚的声音:“邱中官里边请,家父病重,承蒙太妃挂念,不胜荣幸之至。”

有个尖尖细细的嗓音说:“光禄大夫与太妃同为诸姓,兄妹一家,骨肉亲情自不需外人多言。”

然后阿惋听见二姊在唤父亲,父亲似乎醒了,隔着屏风阿惋听见他含糊的咳嗽声。

那尖细的声音又响起:“太妃的诸位子侄可都在吧——咦,最小的那位娘子何在?”

沉默了一会儿才听二姊说:“阿惋素来顽劣,此时怕是又在哪处胡闹了,中官可需我遣人将她寻来?”

阿惋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便听见邱中官说不必了。然后他似是上前了几步,道:“太妃有几句私下里的话嘱咐奴婢说与光禄大夫。”

大哥会意,“既然是长辈们的谈话,我等小辈不该旁听,这便退下了。”说着阿惋听见脚步和裙裾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然后大门轰然关上。

屋内只剩宦者、父亲与阿惋,阴云沉积黛色浓郁,新燃起的火烛倒是明亮,映着巨大的影子一步步逼近。阿惋愈发紧紧地抱着膝盖,她害怕这个影子,她不自觉地想起乳母故事中的厉鬼和索命的无常。

那鬼影停下,宦者在父亲榻边俯身,介乎男女之间的嗓音尖锐而轻柔,“太妃让奴婢对光禄大夫说……”

说什么呢?阿惋下意识将耳朵凑近。“你该死。”她听见这三个字,冰凉的,像是有一条极细极细的蛇猝然钻进了她的耳中,她感觉到了刺痛和可怕,阴森森的冷从心底扩散,将她整个人都冻住。

她又听见父亲的笑声,沙哑的笑声间杂着咳嗽气喘,听起来分外凄厉,丝纨屏风上一道颤抖而扭曲的影子,是父亲拼尽残力举起的手臂,他指着邱中官——不,他并不是在对邱中官说话,“报应,这世上果然有报应——”

这句话,他应当是想对很多年前的自己说。

然后,阿惋看见那道影子猛地晃了一下,父亲的手垂了下去,然后——然后整个内室再无声息。

恰此时电光破云,雪亮的光映照孩子盛满泪与惊恐的眼眸。阿惋眼睫颤了颤,终于无声无息地哭了出来。

夏雨淅沥而落。

七岁的阿惋有许多事情都不懂,比方说她不懂为何阿父阿母在活着时总对她不冷不热,不懂同是在天子脚下为臣,为何“诸”这个姓氏总会让人不屑,不懂兄长姊姊们对她的恨,不懂上辈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

阿惋七岁时,她那个甚少见面的姑母已在康乐宫做了将近九年的太妃,阿惋隐约知道诸家现在的地位都是拜这个姑母所赐,如果没有姑母入宫获宠,那她的父亲或许还只是平南郡的一个商户而已。

其实阿惋觉得商户也没什么不好,可是许多人都说行商乃是贱事,她父亲能有今日实在是三世积德,然而阿惋这些年来看着阿父身居官位却似乎从未笑过。

如果阿父平日里多笑笑,或许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吧,大夫说他是多年之怨郁结于心,抑郁而亡。

父亲下葬后的第三日,邱中官再度莅临。

上次他来时,带来太妃的口信,送去了父亲的命,此番他再至,是带来太妃的旨意,接阿惋入宫。

光禄大夫诸成一生有二子三女,唯有阿惋年纪最幼十岁不满,做姑母的肯怜悯侄女将其接入宫中,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兄长与姊姊都忙不迭地谢恩,好似将妹妹送去太妃身边是莫大的荣耀。

只是当邱中官抚摸着阿惋的头发慈爱地说出:“光禄大夫生前唯一的嫡女,自当送进宫中好生教养着。”这句话时,几位兄姊的脸色都瞬间难看非常。

阿惋知道这是为什么,原本几位兄姊才是阿父名正言顺的嫡出子嗣,而原本,她是不该降生在这个世上的。

父亲在寒微时曾娶妻甄氏,发迹之后便由于种种缘故休妻,再娶了蒙陵关氏的女子为妻,生下了幼女阿惋。

旧人去,新人来,她的阿母占据了他们阿母的位子,或许这便是他们恨她的缘故吧。

阿惋虽是年幼,但她不是察觉不到旁人对她的爱恨。

在邱中官的催促下换下了斩衰孝服,稍整仪容,略略收拾了些东西便跟随着他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马车晃晃悠悠行得不急不缓,阿惋挑开了帘子一角,回望了眼宁永巷深处的诸府,那年夏时的花木生得刚好,她只看见青翠槐叶将她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埋藏,露出几点黑瓦,算是她最后的凭吊。

那是清安八年,诸家幼女入宫,在过往岁月中上辈人种下的因,在这一年悄然破土萌芽,一切故事开始。

马车驶近历胜门后,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象。

历胜门城楼高大门洞幽深,阿惋在车中掀帘偷偷远远眺望了一眼,便觉得那里好似是妖魔的洞窟要将人吞噬了去——想到这里,她不由害怕。

到历胜门下车,由手执铁戟的赤甲卫士盘查,邱中官递上了一方帛书,经人仔细核查后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交错的铁戟依次打开,邱中官领着她走过狭长的历胜门掖门,阿惋走过那些卫士时因兵戈的肃杀之意而胆战心惊,愈发不安地埋下了头。

走出历胜门后眼前豁然扑来的亮光险些让她睁不开眼,时值午后,烈日下不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刺目。“那是涤兰湖。”邱中官告诉她。

她点点头。“涤兰湖水源自御河,最宽处有数十丈,长数十里,形似弯月——在这里是望不到头的。”这时肩舆传来,他服侍着阿惋登舆,“这是曦桥。”走过一架贯穿涤兰湖的长桥时,他又对她道。见阿惋木木点头的样子他不由笑了一下,“若是日落时,立于曦桥中央倒是可以看到‘日融兰池’的美景——不过日后诸娘子若想出来游玩,需女官陪伴,请示过太妃方可。”

他看了眼阿惋略显局促惶恐的神情复又宽慰道,“诸娘子也不必太过紧张,毕竟娘子是太妃的侄女,太妃将娘子接进宫来是希望娘子能将皇宫当作自家一样安然——只是天家的规矩自然是比寻常庶户要多的,还望娘子谨记——皇宫分南北,南宫为朝会之地,官署及太学也俱在南宫,若是接见使者、庆典、祭祀,也都是在南宫了。娘子是女子,南宫是不需要去的。”“那,北宫呢?”阿惋小心问道。“咱们此时就是行于北宫之中。”邱中官慢条斯理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瞥了阿惋一眼,“北宫是天子、太后、皇后、太子、妃嫔的居所,故而在北宫要格外谨言慎行。”略顿,笑道,“虽说而今陛下年少,六宫空置,但皇宫依旧是皇宫,规矩依旧是规矩。”

阿惋忙颔首:“记下了。”

说话间早已过了曦桥沿湖走了好一阵子,阿惋凝神听着邱中官的话,根本无暇顾及眼前的景色,只记得自己被肩舆抬着经过了许多形式相仿的亭台楼阁,一座座宫殿皆掩于碧翠的花木之间,一色的庄严,一色的精巧,又一色的寂寥,紧闭的门窗如幽幽的眼,看着初入宫门的孩童茫然地经过,素银的绦带随风如柳枝飘扬,拐入转角又不见。

邱中官絮絮说了些宫中的规矩礼仪以及北宫诸位主子的近况及喜好,他说诸太妃而今居于康乐宫,治下严明颇有天子之母的威仪;当今陛下为人温和有仁君之象,他还说端圣宫里住着先帝幼子赵王,告诫阿惋赵王顽劣骄矜切不可招惹。

他说的这些,阿惋一一用心记下,不知不觉一路,就到了一座富丽庄严的宫殿之侧,鎏金的脊兽在阳光下光芒熠熠夺目,梁栋上龙纹凤画栩栩如生,殿阶高数尺,白玉砌成云纹连绵,整座宫殿占地极广,望之似无尽头,午阳下朱瓦灿灿。“这是……承宁宫?”阿惋被这宫殿的宏伟气势所慑,不由低声喃喃。“正是呢。”邱中官笑道,“北宫之中,再无比这更尊贵的地方。天子居承宁宫中的昭明殿。”“我需去拜见君王吗?”阿惋睁大了眼睛问。“那是自然的,但不是现在。”他领着抬肩舆的宦者绕到殿后一条石径,樟木夹道而栽,翠色迫人,不知行了多久,一晃眼阿惋见到了笼于青碧之后的阁楼。“这是织云阁。”邱中官将她自肩舆上扶下来时这样告诉她,“也是娘子日后的居所。”

织云阁……似乎离昭明殿太近了些。阿惋无暇细看织云阁的构造是否合宜,布置是否舒适,只是暗暗地这样想道。

织云阁中有宫女五名,宦者两名,阿惋到时他们一一出来见了礼,其中青玉、珠儿、银华三人约莫十五六岁,口齿伶俐,与邱中官看起来格外熟络的样子,衣饰亦出挑些,阿惋猜她们或是这织云阁掌事侍史,于是上前叫了声姊姊,引得她们三人笑得花枝乱颤。

由这三人为她换了身衣裳,梳洗一番后邱中官又领着她往另一处方向去了。“去哪儿?”她忍不住问。“康乐宫。”邱中官答。

康乐宫,那是当今天子生母的居所。

康乐宫的奢华远胜阿惋一路所见,她从前就听闻这位姑母最喜铺张,今日所见果如传闻。

她恍惚想起自己年幼时似乎也见过几次姑母,但她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笑起来百媚横生的贵妇,走近时会有熏人的香风迫来。

你该死——阿惋又忽然想起了这句话,轻轻柔柔如毒蛇吐芯的声音,让她猛地心中一凛。“我从前还总以为帝都高门的贵女都是一副神气至极的模样呢。”花庭内,莳花宫娥一面修剪着花枝,一面偷偷看着堂内坐着的阿惋,压低声对女伴笑道:“你瞧她那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的局促样子。”

另一人亦低低地笑,笑间是淡淡的鄙薄,“这女孩儿姓诸,诸氏哪里就是什么世族大家了,十余年前不过就是商贾之户罢了。前几回咱们见过卫家娘子、承沂翁主那才是真正的贵女呢。”“话虽这么说……”四下一觑,声音又低了几分,“可这到底是太妃的娘家侄女,咱们还是放小心些。”

可那人犹噘着嘴愤愤的模样,“什么太妃,不过是比咱们还要低贱的出身,若端圣宫那位还在,哪里轮到她得意……”话未说完便被身旁女伴捂住了嘴。“不要命了是不是,就算你当年在端圣宫伺候过心念旧恩,可现在却是康乐宫的奴婢!呀……唐御侍。”

从花厅西侧走出一浅青袍服的女子,才及双十,面容秀婉,可这却已是太妃的心腹,天子御前侍奉的女官,也不知她是否听见了方才这二人的谈话,她的笑容一如往日宽和温柔倒是让这二人稍稍定心,“太妃今日身子乏了想要小憩片刻,你们去通报诸娘子,请她多等一会儿。再去端几盘糕点果子给她,毕竟那还是个孩子。”“诺。”二人齐齐应下,却又在唐御侍离开后齐齐面露不屑之色。“好端端的怎就忽然身子乏了?”“啧啧,连自家姑母都没将她当回事。”

独自坐在殿内等候的阿惋猛地颤了颤睫,方才那两名宫女的笑言,她听得很清楚。

她咬了咬唇,有些想哭,但终究是忍住了。

宫娥上前含笑嘱咐她耐心多等,一转身便换了副面孔,轻哼一声再不见踪影。

阿惋孤独地坐在康乐宫前堂,她也不知自己是坐了多久,但她觉得是很久了,暗花罗的袖角被她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地攥着,皱成了一团。康乐宫的华美于她而言只是一种冷硬,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住在这里的是她所谓的亲人。

坐立难安的紧张之中,她的听觉格外灵敏,忽然响起的那一声轻轻异响,她肯定那不是自己的幻听,侧头望向窗外,她看见碧蕤间一闪而过的浅蓝袍角。

阿惋下意识走出了堂门,步入庭院往方才衣袍消失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又顿住,她想起宫内森严的规矩,不由得有了退缩之意。

但她没有退缩的机会,有一双手桎梏了她,一只捂住了她的嘴,一只将她圈在了一个陌生的怀中。

她呼吸一滞,而一个脆脆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动,不许说话。”

这应当还只是个与阿惋年岁相仿的孩子,阿惋于是并不十分害怕了,她听得出孩子的声音中并无恶意。她嗅到了极浅的香气,悠长而柔和,是上品的沉水香。“怎么连挣扎一下都没有。”那声音又轻轻响起,带着些许懊恼与不满,他松了手,阿惋回头,然后她看见了皎如明月的一双眸。

那果然是个与阿惋差不多大的男孩,生得极好,似玉琢成,眉如二月时新裁的柳叶,肤若初冬时枝头的新雪,他的容颜,是一种尊贵的精致。

阿惋看向他时,他亦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阿惋,“我好像从未见过你,你是谁?”

他的话语并不友善,但口吻中听不出咄咄逼人的意味,尚未长成的男孩声音清如山涧泉流,冲散了阿惋心中的阴郁与不安,她试着对男孩笑了一笑,“我姓诸。”“哦……”男孩若有所思,“光禄大夫家的女儿吗?”“诸箫韶。”她说出了自己的名。

男孩的眼神瞬时有些惊讶,“你知不知道仕宦家的女子是不可以将闺名随意告诉陌生男子的吗?”

阿惋赧然垂下头嗫嚅:“我并非士族女……”“那也不能把闺名轻易说与人。”男孩正儿八经地教训她,“知道你闺名的该是你未来的夫婿,你需日后成婚时由‘问名’礼告之——你记着些,可别犯这样的错了。”

他说得严肃,但不知怎的阿惋就是听不出训斥的意味。阿惋三岁丧母,礼节之事少有人教给她,她不懂士族贵女该有如何的仪态优雅,但她知道男孩的话语中并没有鄙薄她的意味。

男孩顿了顿,“你方才说你叫什么来着?”“你不是说不能随意告诉男子吗?”“你先前说都说了还能怎样,再者你多大我多大,谈婚论嫁早不早!”他倒是理直气壮。“箫韶……”阿惋只好轻轻吐出自己的名。“箫韶……”男孩念出这两个字时腔调有些古怪,“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阿惋七岁时识不得几个字,读不过几本书,所以她不会知道这句出自《尚书》的句子是什么含义,她这个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男孩的声音很好听,抑扬顿挫将包含着自己名字的句子念出时,别有古雅的韵致。

男孩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沿着花径往深处走。

阿惋不由得跟在他身后,“你要去做什么?”“我同人玩藏钩戏,然后输了。”男孩漫不经心地答。“然后呢?”“他们要我去摘最好看的花给赢的人做彩头。”“然后呢?”

男孩停住脚步,停在了一泊莲池之前,“然后,这不是找到了吗?”

康乐宫占地极广,庭院亦是十分宽敞,诸太妃在这里植了许多花木,更凿了一口池塘,种上了粉白菡萏。

男孩卷起衣袖,在驳岸蹲下伸长了手去够池中芙蕖。阿惋忙道:“这可是康乐宫!”

男孩回首看了阿惋一眼,“康乐宫又如何?”

阿惋从前以为姑母贵为天子之母,应当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可她方才触到男孩冰凉的眼眸,眸中分明是不屑。

这样的年纪,却这样的高傲……阿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记忆中的一些传闻和眼前人相合,她匆忙行礼:“赵王殿下!”

阿惋曾听人说过:举萧国之人,莫有贵甚天子之弟者。意思是说,萧国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血脉高贵过赵王——包括皇帝。阿惋也知道,如果先帝晚驾崩一年,现在坐在国君位子上的人,绝不会是自己的表哥。

八年前的隆熹十三年二月,先帝坠马而亡,诸淑仪所生的皇子谢珣时年五岁,是当时先帝膝下唯一的子嗣,不得已的情况下这个皇子被推上帝位,由太傅卫之铭及承沂侯辅政。先帝的皇后姓卫,是太傅的长女,她曾育有一子一女,但皆早殇,若非如此皇位也绝轮不到一个妃嫔所出的皇子。可就在新帝登基一月后,卫太后被查出有孕,是先帝的遗腹子,于是一场嫡庶之争就此展开。桑阳卫氏是百年的名门士族,亦是萧国举足轻重的外戚之家,文帝、先帝两代帝王俱流着卫姓血脉。于是当时的诸氏迅速与承沂侯结盟,共同抗击卫氏一族的咄咄逼人。隆熹十三年的最后一日卫太后诞下一个男婴后血崩而亡,次日,清安元年正月初一,由承沂侯掌控的南军与卫姓人掌控的北军互为对峙,一场宫变几乎发生。据说当时刀戟肃杀的氛围让整个帝都贵胄庶人都陷入了惶恐之中,直到很多年后回忆依旧会觉得心惊。

后来卫太傅与承沂侯相商了足足一日,各自妥协,仍尊先帝第三子珣为帝,但也迫使诸太妃代新帝立誓,答应谢珣身死之后传位于嫡母所出的弟弟或其子嗣。而那个才出生不过一日的男婴被封为了赵王,食邑封地远广于其余诸王,太傅亲为其起名为,玙,赵王谢玙。

一朵浅粉的莲花被送到了阿惋面前,她愣了一下。“你不要吗?”

她飞快地摇摇头。

谢玙撇撇嘴,攥着手里的三四朵莲花莲蓬往另一个方向走,而就在此时,阿惋隐约听见了一阵笑声。

笑声并不近,似乎源自一间居室之内,谢玙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他绕过牡丹花从,贴着藤萝架子朝那笑声所在的方向走去。下意识地,阿惋依旧跟着他。

走近之后笑声渐渐清晰,甚至连谈话也能依稀听到——那是姑母的声音,阿惋听得出来。她似乎是在与一人说笑,但那笑声——娇嗔放肆,实在不似一个未亡人。“卿卿,你可别再闹了……”试探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又听清了这样一句话,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阿惋也听见了,刹那脸色煞白,她明白宫中是不该有成年男子的,更何况这句话中含着的暧昧明显到孩子都无法忽视。

阿惋不敢说话。她小心翼翼地觑着谢玙的神色,而谢玙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剩冰冷。

没有再多停留,谢玙大步离开,直到走了很远后才停下,身后有细细的脚步声,他意识到那个女孩仍跟在自己身后。“你干吗跟着我?”他毫不客气道。“我……”“别跟着我,也不要乱看乱走,你以为北宫是什么好地方吗?处处肮脏,你要是不想一不小心摔进泥坑里再也出不来,就安安分分地做个聋子、瞎子、哑巴!”

阿惋被他吓到,呆愣了好一会儿,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再度将她笼盖。

是的,北宫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每个人都是陌生的,每个人都有另一张嘴脸。

方才她还撞见了那样可怕的一个秘密,可她现在无依无靠,没有谁可以帮她……

谢玙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午阳下女孩闪烁的泪,忽然有些心软,走回去,又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只好把手中的莲蓬塞进她手里,她怯怯地又还了回去。“拿着!”谢玙有些不耐烦了,胡乱抠出几颗莲子塞进阿惋手里。

他打量了一下萧墙,将莲花莲蓬什么的一起丢出墙外,攀上墙边的一株桐木,援着枝干爬上了墙头。“给了你吃的,可别说我欺负你啊。”他坐在墙头对阿惋说道。

阿惋愣愣地点头,黑亮的瞳仁中映出男孩在碧穹白云下的影,微风偶然过,拂起的几缕鬓发染上了金阳,模糊了他的面容。第二章太妃

太妃诸氏有着秾丽的眉眼,她与阿惋生的并不十分像,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慵然的风情,纵年近三十,仍是艳色如桃李。她着织金妆花罗的上襦,金丝织绣的花纹繁复且流光熠熠,紫丝绮的下裙拖曳尺余长的裙摆,远望时有如凤凰尾羽。“你就是阿惋?”她的声音懒懒的,有如一匹丝绸轻而滑,略扬的尾音有一种妩媚的韵味——与阿惋之前听到的笑声相似,却又不同。“是的。”阿惋恭恭敬敬地朝她下拜行礼,眉目低敛温顺。“很好。”诸太妃笑得意味不明。

阿惋见到太妃时已是黄昏,落日西斜铺洒整个殿堂,阿惋跪在金阳当中,双目微微有些刺痛。

诸太妃并没有对自己的侄女表现出十分热络的态度,她慢慢剥着葡萄,偶尔会与阿惋说一两句话。“你今年满七岁了?”“回太妃,是的,阿惋是二月的生日。”“你阿母……是在你三岁时去的?”“是的……”“这些年,与你外祖家的联络可还勤吗?”

阿惋摇摇头。“这样啊……”诸太妃似乎有些失望。

阿惋知道自己母族蒙陵关氏虽日趋落寞但好歹仍是士族之家,当初阿父之所以娶了阿母,也是因为姑母希望以联姻的方式提升诸家的地位,只可惜结果并不如人意。

过了一会儿诸太妃又问,“那阿惋你识字吗?”

阿惋将头垂得深了一些,“从前乳母教过一点,并不多。”

太妃黛眉微蹙,声音也似乎有些严厉了:“桑阳卫氏一族,就连奴仆都能诵诗书,你身为诸氏的嫡女,莫非还及不上奴婢?”

阿惋吓得噤声,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沉默之中的每时每刻都熬人,康乐宫挂月殿中设有巨大的冰块降温,可阿惋额上还是有一滴滴的汗珠坠落,黏腻的汗水迷住了眼,让人难受。“哀家会请来女官为你授课,教你礼乐、琴棋、书画、闺训,希望你不会让哀家失望。”终于,诸太妃开口。“诺。”阿惋道。“你很乖巧。”诸太妃满意地弯了弯唇,“孩子,上来,让哀家看看你。”

阿惋听话上前,七岁的阿惋远不及她姑母那般容色冶丽,姑母尖长的指甲慢慢划过她的面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哀家没有女儿,想把你当女儿。”诸太妃口吻甚是慈爱,然而阿惋看着她的眼,觉得她眸中的自己像是什么货物一般,“昭明殿里住着你的表哥,他虽是皇帝,却也是你的中表之亲,你们还都只是孩子,可以一起玩。珣儿会很乐意自己有个妹妹的。你既然无父无母,在宫中或许会更好些,等你大些了,我会让你做女尚书,统管北宫文书之事,只要你一直这样乖巧。”

阿惋自然会乖巧,无依无靠的她除了乖巧外什么也做不到。

回到织云阁时已入夜,隔得很远时她便听见织云阁内传来的嬉笑声,下了肩舆,她自己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看见一屋子笑闹的男女,那是本该服侍她的宫人。

见她进来,几人暂息玩闹,懒懒散散地朝她行了个礼,唤她一声诸娘子。

她不说话,只盯着珠儿的双丫髻看,朦胧月下珠儿髻旁的珠钗皎如月光。

珠儿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略有些尴尬地一摸鬓旁的钗子:“奴婢觉得娘子这支发钗很好看,就暂时拿来戴一戴了。”

阿惋没有说话,目光也不曾移开半分,一旁的青玉忙帮腔道:“娘子年幼,这样的钗子戴在娘子头上只怕不合宜,娘子不如赏给珠儿好了,金钗上嵌着明珠,正好与珠儿的名字相配。宫里的珠宝奇珍多了去了,等娘子大了,太妃自然会赏给娘子更好的。”

阿惋抿了抿唇,终究什么话都没说。这钗子的确算不上名贵,只不过是她阿母死去后留下的遗物。

她知道她们是不会将东西还给自己的。

独自走进室内,她仍可以听到外头的笑声。她为自己倒了一碗水喝,又走到自己房里把东西好好收拾了一番,但她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用的,别人想从她这里拿走什么,还是会拿走的,上天夺去她父母的性命她无能为力,在北宫中,她又能反抗什么?

她找到一方小小的罗帕,将从怀中摸出的莲子包裹在帕里——这是今天下午那男孩送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藏好,想了想,将这几枚莲子贴身收了起来。

仍是那间昏暗的屋子,阴森森仿佛是破败多年的鬼屋。

但阿惋知道,卧于黑暗之中的那个人并不是妖鬼而是病重的妇人,这间屋子,是诸府主母的居所,只是久病之人受不得风,所以幔帐帘幕无一不被紧紧拢合,偶有阳光从经纬线中流泻浅浅几脉金色,阳光纤细如妇人悬于一线的残命。

阿惋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在梦里她好似还能嗅到那种苦药味与腐败气息混合的味道。她不受控制地往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她就成了三岁的孩子,她伏在病榻前看清了将死者的眼眸,清清冷冷一双眼,至死都含着洞穿一切的悲戚——这是她的母亲关氏。“阿惋。”母亲轻声唤着自己的女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阿惋吗?”母亲病重那年也不过是双十年岁,韶华正好,纵然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仍有昔日的丽色存余,就如一株脱水的白兰,在枯落前哀戚而脆弱的美丽。

然后她缓缓地笑了,凄怆冷厉,似是脆弱面容上的一道裂痕,“因为——你可怜啊!”

阿惋浑身一震,眼中有泪涌出。

阿母漆黑空茫的眼眸映着她素白的影,泪水浮动,“阿惋,我是在为你叹息。”她说。

悲哀有如浪潮翻涌,阿惋在梦中几乎窒息,猝然惊醒。她望向窗外,看见天际晨光熹微,浅灰的云边划出几缕耀眼的光芒,磅礴旭日将远处的金殿宫阙都融成一片。

阿惋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在诸家而在北宫。

她又记起梦里的情形,有很多细节随着梦的破碎飞快流逝,可她总还没遗忘母亲悲怆的话语和最后那一声叹息。

她不记得母亲是否在死前真的说过梦里的那番话,但她知道她的小名的确是母亲起的。

她用手巾擦拭额头上的汗,径自去梳洗。

清安八年时阿惋还只是个孩子,看不清当时,也望不见未来,而她早逝的母亲却目光锐利地洞悉了命运,诸关氏的话,成了后来的谶言。

清安八年,帝都各方势力、萧国十九郡以及天下的局势都尚是平静的,如冬日被冻住的湖。

洗漱后她被带去了昭明殿,在那里见到了年少的君王。

萧国现今的国君还只有十三岁,玄色的帝王常服披于他单薄的身上略显宽大,他坐于高处的金座,神情木然空茫。

阿惋在行礼之后趁机抬头看了一眼君王的形貌,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面颊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许是长年幽居深宫所致。他的五官很秀气,只是却有几分淡淡的疏冷,阿惋意识到他精致的眉眼有几分像她昨日遇到的赵王,只是赵王神韵清朗而皇帝却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这是陛下母舅家的小娘子,故光禄大夫的遗女。”穿着浅青袍服的女官在皇帝身后恭谨道,阿惋认得这是唐御侍,昨日她在康乐宫见过她的身影。“光禄大夫的女儿,何以要入宫中来?”少年的声音喑哑、偏凉,“朕记得朕的几个表兄表姊都已成人,难道不能抚养幼妹吗?舅母出身士族,关氏是蒙陵的世家,莫非连个女孩都养不起?”

阿惋尴尬地垂下头,她未曾想到皇帝的话竟如此不留情面。

唐御侍柔柔劝道:“三娘子的兄姊非同母所出,而蒙陵关氏到底是不同姓的外家。太妃有慈爱之心,矜悯幼女,将诸三娘子接入宫中抚养虽不合规矩,却也是情有可原。再者太妃也是希望能多使陛下与表亲之间常联络,互为陪伴。”“陪伴?不需要。”皇帝的面上始终无悲无喜,可阿惋总觉得他是在冷笑,他离席一步步朝阿惋走来,停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看着她,“你是自愿进宫的吗?这里……并不是个好地方。”

皇帝话语中叹息的意味让阿惋心惊,她不由想起那个沉抑的梦,梦里哀伤的母亲。

她豁然抬起头,然后撞见了皇帝的眼眸——他的眼是琥珀一般的浅褐色,眸底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也没有,可就是这样茫然的神色,才透出一种让阿惋惊讶的孤独。

阿惋忽然明白皇帝先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在北宫这样一个地方,人再多,也是孤独。“阿惋自愿入宫。”她想了想,答道,“阿惋伶仃无所依,唯愿太妃与陛下怜悯。”“罢了,你也是个可怜的。”皇帝摇摇头,默然片刻后喟然道,“天地浩浩,活在这世上的人,谁不如飞絮般无依?”

十三岁的谢珣是整个萧国的主人,他手握着至高的权柄,可他却说人生在世谁不无依。七岁的阿惋尚是懵懂,但很多年后她就会懂,会懂她与她的表兄是如此相像。

从那日之后阿惋就常被带去昭明殿见这位表兄。表兄在昭明殿的书房铺展素白的茧纸练字,阿惋便在女官的指引下为他研磨——据说这是太妃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兄妹多熟络些。只是皇帝不爱说话,她便也不开口,不知不觉间,往往一个上午就熬过去了。

皇帝虽然是个冰冷的人,但阿惋后来渐渐也就不怕他了。都说天子威仪使人颤怖惶恐汗出如浆,可相处时日久了,阿惋是真的觉得他像自己的哥哥。

其实后来回忆起来,阿惋在北宫最惧怕的人,是负责教导她的女官。

教阿惋诗书的女先生姓苻,面容清癯,目含威仪;教礼仪的女先生姓裴,圆脸细眉,面相精明;还有一女先生姓蔡,教阿惋琴艺,她已年过五十枯瘦得如一根竹竿,十指尤为瘦长,像是在竹枝上覆了一层蜡黄的皮。

据说这三位女先生都是从宫中各司调来的有贤才之人,阿惋不敢怠慢,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战战兢兢地跟着三位女先生学那些她不知有何用处的东西。

阿惋在诸府长到七岁,从未有过正式的姆师教导,以至于她在最初的那段时日里总是背不熟《诗》与《女诫》,分不清六律六吕,而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止都会被裴先生冷嘲热讽。

清安八年的大半岁月阿惋都觉得是生活在阴云之中,几乎每日都会被先生责罚,皇帝待她不冷不热,织云阁的仆役们惯于欺辱她,至于诸太妃,她的姑母,自她进宫那日后就再未召见过她……在康乐宫偶遇的那个男孩,她也再未见过。

想想也有些奇怪,那个男孩是赵王,身后代表的是外戚卫氏,而卫氏自从先帝驾崩后便与诸氏明争暗斗不断。她姓诸,却莫名觉得一个流着卫家血脉的赵王可亲——这或许是因为她长这么大身边都没有什么同龄人的缘故。谢玙生于隆熹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不过比她长两个月而已。

可是纵然她有意与谢玙亲近,堂堂赵王也未必看得上她一个商户出身的弱女。听说他住的端圣宫是金玉铺就绫罗包裹,服侍他的宫女内侍更是多达百人。

端圣宫与织云阁的距离有多远,阿惋清楚。

她安安分分在织云阁学着姑母让她学的一切,关于那段岁月,阿惋最记得便是有一日她被罚着通宵抄写《女诫》,原因不过是一件琐屑小事。那时满腹委屈,偏生哭不出来。

到了黎明时分终于熬不住枕着自己的手臂睡下,她在梦中见到了大片大片的浓雾,雾水将她包围。

她在雾中踽踽独行,她的路还很长。

在萧国清安八年时,九州烽烟犹未散去,然战乱中的血腥味却渐淡,乱世已逾百年。

在蜀地的萧国占得天险,已是数百年不见烽火,上自公卿下至黎民,都在安乐中渐渐忘了自己处于乱世之中。

乱世始于百余年前宣朝覆灭之时,这是最后的大一统王朝,亡于胡人的铁蹄之下,而后便是诸王割据,各自称雄。百年前蜀地的士族先是拥立了宣朝宗亲,然后又废帝争夺王位,皇座几番易姓,直到谢氏称帝,改国号为萧后才争斗渐息。自萧元帝到当今天子谢珣,国祚已传至第四代。

可天子之位看似平稳,实则不然。萧清安初年,外患虽不起,内忧却已频发,早在萧国建国之前,蜀地就是各方士族盘踞之地,蜀中富饶,地方上往往生豪强。谢氏昔年之所以得以建国,仰仗各方士族的支持,但也为士族把持朝政埋下了隐患,自元帝末年起历代萧国国君都重用桑阳卫姓中人,先帝时卫氏一族的锋芒已盖过皇族谢氏,蜀中才俊皆卫姓,帝都中人只知卫而未闻谢。

卫,每每听到这个字,康乐宫中的诸太妃总免不了恨得咬牙切齿,或许桑阳城中,再无人比她更憎恶卫氏人,因为这些人,随时随地会威胁到她儿子的皇位及她的荣华。

若非运气,她的儿子谢珣成不了帝王,可即便她的儿子成为了帝王,也依旧是手无实权的傀儡。

挂月殿中,黄门令小心翼翼地将今日朝会上的所见说与诸太妃,声音愈来愈低,他虽没有抬头,却也可以料到此时诸太妃面上的怒容。

诸太妃从来不是什么和善之人,她的狠戾性情自她成为太妃后便日渐显露,六宫皆知。“照你这么说,卫之铭那厮果然目无尊卑,竟敢在朝堂上公然斥责天子,真是放肆!”诸太妃狠狠拧眉,抄起桌上的青瓷水注劈手一砸。

瓷器就碎在黄门令脚边,他努力按捺住后退瑟缩的念头,赔笑道:“太妃息怒,卫太傅哪里敢真的犯上,不过是因卫太傅说话太直了,先帝在时都还私底下怨过卫太傅进言不留情面呢。”

诸太妃冷笑,“我看卫之铭是倨傲难驯,连天子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先帝尚在时他便气焰嚣张咄咄逼人,这些年来更是欺我孤儿寡母朝中无人!为臣者若连尊君都不懂,哪堪为臣!良臣谏言皆是拟表上疏,循循导君,他却在济云殿当着满朝文武疾声厉色地斥责皇帝,岂不是存心要折了君王的威严?”

黄门令噤声不敢言。

诸太妃又重重哼了一声,“卫之铭在朝堂上公然指责皇帝言行无状,治学不勤,修身不精,无帝王之风仪……呵,可笑,珣儿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再说他们又何尝将珣儿当作过帝王!”“不管他们心底有多少不甘,陛下终究是行过登基礼的萧国天子,国之正统。”有人乍然开口,音色冷如铁,似是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字字不容置疑。

听他说话,诸太妃悬着的一颗心便好似找到了依靠,她软声开口,“君侯,我孤儿寡母能否在诡谲险恶的帝都活下来,便全仰仗君侯垂怜了!”

云翳渐浓日头渐暗,坐于轩窗边的男子抬眼看了看天色,放下手中书卷,转过头平淡道:“蒙太妃青眼,然而愔区区闲散宗室,恐难托社稷大任。”

这是一个极英俊的男子,约莫三十有余,已不再年轻,但眉目间仍有少年一般的锋锐桀骜,他侧首时阳光镀在他斜飞漆黑的眉上,熠熠如金。

诸太妃挥手示意黄门令退下,抿唇笑了笑,年近三十的妇人妩媚远胜少女,她袅袅婷婷走向男子,与他同坐一席,“君侯是先帝之弟,文帝之子,手握南军,受先帝托孤遗命,你若不能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承沂侯谢愔听闻此言也只是勾了勾唇,并不言语,漫不经心翻过一页书。

诸太妃又试探道:“卫姓人欺凌少帝,君侯既是谢氏宗室,又是天子叔父,真要置之不理吗?”

承沂侯轻哂,玩味地瞥了诸太妃一眼,“此时你倒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和卫家计较,至少现在,卫姓人并没有和你作对的意思。陛下登基之初他们没有废帝,现在陛下做了近九年的皇帝,他们更不会妄动。至于卫之铭,他又给谁留过情面?你莫忘了,先帝崩前托孤之人可不止我,还有他。他贵为太傅,录尚书事,这是先帝的意思,先帝给了他教训你儿子的权利,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诸太妃还想再说什么,承沂侯不耐地打断她,“何况卫之铭说的也没错,你儿子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人意。”

诸太妃立时拧眉,“珣儿不过十三岁,莫要太过苛刻了。呵,我知道坐皇位的本该是卫家皇后生出的嫡子,我的珣儿是庶出,所以活该处处不如人。”“赵王近来如何?”承沂侯对方才诸太妃话语中的怒意恍若未闻,云淡风轻地问。“还不是老样子。”诸太妃哼了一声,“成日里肆意玩闹,宫墙内外横行无忌,偏又没有人敢约束他。当年他出生时卫太后死了,卫家人便险些杀了我,又将这个皇子带去卫家养到四岁才带回北宫,生怕我会对这个孩子不利,端圣宫卫太后留下来的那一大帮宫人内侍成日里都是小心翼翼地防着我,可这个孩子对我无礼却是没人管了。”“你也知道阿玙那孩子是卫家人手里的宝,又凭什么让他对你恭敬有礼?”承沂侯的神色平无波澜,“卫姓人生来就自以为高人一等,你一个商户女生下的儿子登基本就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了。你就算有一日真的斗倒了卫家人,他们到死也不会高看你一分。”

诸太妃的脸色有些难看,继而又清脆地冷笑一声,换了副柔媚模样凑近承沂侯,“妾可是君侯府里出来的人,受了委屈,还望君侯替妾做主。”

承沂侯低低笑了声,侧过身去捏住她小巧的下颏,“我自然不会忘了你是从哪儿来的。十六年前你是伏波将军妾侍的小妹,穿蓝花布衫梳双螺髻,模样要多惹人怜就有多惹人怜,我心许于你将你收入府中为家姬,你倒好,借着机会踩我做垫脚就往我兄长怀里爬了。”

诸太妃将头靠在他肩上,黛眉轻蹙楚楚可怜,“天子龙威妾焉敢不从?可妾多年来一直心念君侯从未忘。君侯——”她的手轻佻而又灵敏地拂过男子的胸膛,“不信吗?”“自然——不信。”承沂侯吐出的话语冰冷,可他面上却是温柔的笑,叫人摸不清他究竟是在想什么。诸太妃觉得有些冷,下意识想要缩回去,承沂侯却在此时揽住她,“其实你现在所受的所谓侮辱并不可怕,你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是什么?”“是帝都兵权握于卫家之手,是朝中要职尽是卫姓中人,是太学诸生以卫氏儒为师,是士子名门以卫士族为长——桑阳卫氏虽在乱世中做不到门生故吏遍天下,却也是根基深故足以撼动蜀地萧国。”承沂侯好似没有看见诸太妃苍白的脸色,语气依旧淡然,“想赢他们,首先要学会隐忍。三番五次跳出来与他们作对,只会让他们察觉出你的肤浅。卫氏绵延百年在萧国如参天古木,唯有待时机恰到,以烈火焚之。”“谢君侯赐教。”诸太妃道,飞快抬眸觑了眼他的面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清黑瞳孔中一瞬的黯然。

许多人都已经忘了,承沂侯谢愔曾在卫家人的手下输的有多么惨痛。二十余年前的谢愔是文帝最疼爱的皇子,虽不是嫡出,却因他母亲关贵人的盛宠而张扬肆意地活着,直到十五岁那年关贵人死于文帝皇后卫氏所赐下的鸩酒,直到他的父亲在皇后及外戚的胁迫下含泪将他撵去蛮荒西陲封王。

十七岁那年文帝病重,他与母族关氏密谋夺位,却败得惨不忍睹。那时的太子流着卫家人的血,娶了卫姓的表妹为妻,身后是庞大的桑阳卫氏作为靠山。十七岁的少年满怀雄心,却只能在凄惨的现实中哭泣。

当年的太子岳丈后来的太傅卫之铭及太子妃卫明素都反复劝他的兄长杀了他,可最终那个平素里与他并不怎么亲近的长兄只是在登基后将他贬为承沂侯,永世拘于帝都。

年少气盛的他曾对兄长说,与其苟活,不如让我死。

已披上帝王冕服的兄长在回答这句话时眼眸中的悲哀神色让他心惊,兄长说,我无意杀你,桑阳城中,唯有你我是手足。

后来他的兄长改元隆熹,做了十三年的帝王,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地活在北宫,又猝然逝去,他死后人们为他加上谥号为“孝惠”,然后又转瞬忘了他,帝位易主,帝都的权贵投入新的角逐。

十三年来一直待在帝都的谢愔在兄长死时忽然明白了十七岁时他所听到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那是属于傀儡的悲伤与孤独。

桑阳是九姓公卿的桑阳,萧国是蜀中士族的萧国。昔年他不是输给了兄长,而是输给了卫姓士族,输了的代价就是他永远失去了发妻,母族关氏元气大伤不得不迁往蒙陵。

可在帝都的角逐之中,连输的资格都是吝惜的,有许多人若是败了,就直接死去了,这个道理他懂,所以他选择静静地蛰伏。

紫罗华服的妇人领着十余名侍女一齐站在了复道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无须抬头,也知道妇人秀丽的眉目间蕴着怎样的严厉。

谢玙往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挤出笑脸正要同那妇人问安,便听她冷冷开口。“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谢玙飞快地接了下去,“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鹏之徙于南冥也。”

谢玙愣了一下,“姑母,太学博士是不教《庄子》的。”

妇人挑了挑纤细的黛眉。

谢玙咬咬牙,苦思片刻郎朗背诵而出,“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很好。”妇人抚掌,语调轻快而不见严肃,“看来阿玙你死记硬背的功夫倒还不差,你外祖在我入宫前托我考校你的功课看来是多余的。”“谢舅姑母夸。”谢玙笑道,而后正儿八经的长揖行礼,“见过临庆大长公主、北军中候夫人、舅姑母。”“哟,这头衔名号够长的呀。”她眨眨眼,“不过……舅姑母是什么?”“您是萧国的临庆大长公主,先帝胞妹,阿玙自然该唤您姑母,可您又是阿玙三舅之妻,我又得唤您舅母,故而将两称谓合并。”“你个就知道耍小聪明讨巧的。”染了浅红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戳了下谢玙的额头,被世人称为临庆太主的女子口吻间满是亲昵。“舅姑母好久没回宫看我了。”谢玙噘嘴。“姑母虽姓谢,可如今已是卫家妇,总往宫里跑像什么话。”临庆太主说着牵起谢玙的手往北宫方向走去,“若在民间出嫁的女儿老回娘家,是要被休掉的。”

谢玙满不在乎道:“三舅才不会休了姑母呢,何况姑母是大长公主,为何要将自己与民妇相提并论?”“越处于高位,就越需在意自己的言行。”临庆太主抚摸他的头,“因为你站得高,所以有许多人正仰望着你呢,就好比你外祖,虽说位极人臣,可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非得慎之又慎不可,因为他是天下士子的表率。就好比你,你外祖对你严苛,是因为卫家上下甚至萧国上下的目光都在你的身上,你不能让他们失望。”“是——”彼时不满八岁的孩童拖长了嗓子应道,有些恹恹的,“我若是不学好,外祖一定又罚我。”“你也知道你外祖会罚你呀。”临庆太主掩面而笑,“可我还是听闻你又胡闹了。太学是国之学邸,培育的是栋梁之材,你三岁开蒙,七岁时你外祖便让你去太学旁听,可不是让你在那里飞鹰走马的。”

谢玙忙拽着临庆太主的广袖一脸央求,“舅姑母你可别向外祖告状。”“你外祖早就知道了,若不是你舅舅姨姨们拦着,只怕早冲进北宫用竹杖揍你了。”临庆太主揶揄笑道,“可别说在太学你年纪最小是旁人带坏了你。太学生虽大多出身膏粱之家,但没有人能如你一般,小小年纪生来便带着一肚子坏水。”

谢玙委屈道:“怎么就说我坏呀,洪博士也坏,怎么就没人说他了。你不是不知道洪老头每次讲经时都故意挑我的刺,他……好好,尊师重道、尊师重道,我不说他坏话了,你别瞪我。可是他老这么为难我,舅姑母你就不心疼吗。而且……”他攀着临庆太主的胳膊踮起脚努力凑近她耳畔低声道,“我听说洪博士在朝中政见与外祖多有相悖,外祖何以让他来任五经博士,教导诸生?”

临庆太主谆谆道:“洪博士实乃饱学之人,不可因朝堂上的交恶而断送了当世鸿儒。”“哦。”谢玙点点头。“人要学会克制私情,因私情而扰乱心智是不该的。”临庆太主似有深意,“阿玙,你纵然是厌恶谁,也不要因为厌恶之情而做出什么不对的事。”

谢玙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可宋内傅还有余姑姑她们都说我母亲是被诸太妃给害死的。”

临庆太主的步子略顿,怅然一叹,“惠文皇后的死,的确令人伤心。”不知不觉已走近承宁宫一带,百尺宫阙雄壮威严,托着一轮金日,气势磅礴,宝殿如山巍峨。“九重宫阙,深不可测。”她轻声喃喃,“很多年前我就住在这儿,那时我还是文帝一朝的临庆公主。我看着你的母亲沿着这条路走进了这里,那时她很年轻,也很美,一双眸子寒凉却温柔。不久后我嫁出北宫得到了新的天地,而身为皇后的她却永远留在了这儿,直到她死去,尸身从景和门抬出葬入泰陵。”她眼眶有些酸,忙吸了吸鼻子看着谢玙,“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阿玙,你太小了。”“年纪小又怎么了。”谢玙不服道。

临庆太主的目光温柔而深沉,“你还是孩子,有很多事,你可以不用去面对,你的前方站着你的长辈,他们会护住你,你要做的,是干干净净安安宁宁地长大。”等你长大了,再在这个残酷的世上拼杀也不迟——这句话太主并未说出口。“舅姑母的意思是说,长辈们的恩怨,我现在不要去理会?”“是的。”临庆太主说,“不论你母亲的死与太妃有没有关系,她都是你的长辈,你不可无礼于她。还有承沂侯,他终究也是你父亲和我的弟弟,你的叔父。”

谢玙的眉头忽然又蹙起,神情古怪,“舅姑母……”他拽着临庆太主的胳膊迫使她俯身与他同高,“我上回又从诸太妃那听到她和叔父很狎昵的笑声。”

孩童清亮的眼眸中映着高鬟贵妇满脸的惊惶,她匆匆捂住谢玙的嘴,扫视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侍女,“可不要乱说话!”“我没有!”谢玙掰下她的手低呼,“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临庆太主深深吸了口气,“阿玙,此事你万万不能透露给别人。你要明白,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了,伤的只会是皇家颜面,何况咱们也抓不到证据,非但治不了他二人的罪,还可能会逼急承沂侯与咱们彻底翻脸。需知自你出生南北军对峙起,这些年来的平静便如初冬的薄冰一样脆弱。”

谢玙点点头,似懂非懂。“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吗?”

谢玙想起了在康乐宫遇到的那个女孩,瘦瘦的、小小的、孱弱可怜的模样,看着临庆太主肃冷的眼神,他不知怎的摇了摇头。第三章手足

皇帝很少笑,无论是阿惋初次见到的十三岁的他,还是后来二十三岁的他,眉眼间总是凝着化不开的忧郁,记忆中皇帝的眉似乎总微微蹙起,他的唇总用力抿着。

可今日阿惋在为皇帝研墨,却听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是在临摹名家字帖的他手一抖,一幅好字便生生毁了,可他似乎全然不在意。

皇帝应是心情不错,竟笑着同阿惋道:“朕方才是想起了今日收到的一封上疏,是太学博士洪知写的。”

阿惋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只知道裴先生告诉过她女子是不能过问政事的。

皇帝却并不介意说了下去,“洪知在上疏中弹劾了一人,你猜是谁?”

阿惋摇摇头。“阿玙,是阿玙。”皇帝又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洪博士一状将阿玙告到朕这来了,说阿玙在昨日的太学问难中屡次捣乱,有意让他下不来台。”所谓问难,便是太学诸生向博士提出学中所见的疑问,而博士与学生辩难解疑,原是极严肃的一事。“来来来,阿惋,你且听听阿玙在昨日问难时提的都是些什么古怪问题。”他想了想清清嗓子道,“《论语寿伯篇》中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意思是舜禹有了天下也不谋求私利。于是阿玙便问:子乃鱼乎?阿玙的意思是说,孔子不是舜禹,怎么知道他们不想谋求私利。”“这还不算什么。”皇帝饶有兴致地继续道,“《诗经》有‘溯游从之,道阻且长’之句,于是阿玙问,何不以舟楫渡之?”

这下就连阿惋也笑了。“《诗经》还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世人多以淑女与君子相配成偶,阿玙在听到这句话后当即泣涕,洪博士问他何故,他怆然道:哀哉!怜我师娘,将蒙休弃之辱!”

阿惋不懂,皇帝便憋着笑解释:“洪博士之妻是他微寒时所娶的农妇,为人粗野,是桑阳城中出了名的河东狮,这样的女子,可是远远算不得淑女。而洪博士虽正直古板,却是畏妻之人。”

阿惋哭笑不得。“阿玙打小就是这样的性子。”皇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朕就没见过他安分规矩的时候。”

不知怎的,阿惋竟从皇帝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丝的怅然。“陛下……似乎很羡慕赵王?”同皇帝相处了有一段时日,她也就大胆地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皇帝一愕,茫然的神情如雾气丝丝缕缕翻涌在他眼底,笼住了方才的欢欣,他眼睫半垂,“或许吧,朕一直觉得阿玙活得比朕肆意自由些。如果他早出生些,或者先帝没有死,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阿惋没有应声。

皇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些时候朕同阿玙要更亲厚些,朕那时不需要看什么臣子上表,尚有闲时陪他玩耍。许多人都以为阿玙骄纵顽劣,其实我知道,那是因为北宫太大、太冷清,他不得不想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打发时光。”

皇帝的声音凉凉的,略有些惆怅感慨的意味。

阿惋心底有几分感同身受,他说得没错,北宫的确是太大、太冷了。“小时候朕身子不好,有一次病了,他很着急。五岁的孩子去司药局偷偷抓了大把的药材藏在怀里,然后跑过来一样样地掏出问朕能不能治病。”他的唇微微勾了一下,“可后来,我们还是渐渐生分了。”

为什么会生分,皇帝不说,可答案不言而喻。

阿惋只好将话岔开,“洪博士向陛下告状,那陛下是如何处置的呢?”“处置?”皇帝摇头,“朕并没有处置什么的资格,所有的朝中政务,不论大小,皆是由太傅批示完,再交由朕过目而已。何况阿玙是太傅的亲外孙,这事自然是交给太傅了。”皇帝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瞧不出什么喜怒。“那……太傅是怎么做的?”“太傅自然是好言宽慰了洪博士几句,然后处置了阿玙。据说罚阿玙将《诗经》、《论语》各抄三遍。”“这罚的也太重了些!”阿惋忍不住惊呼。“是啊,也太重了些。”皇帝点头,“人皆道阿玙是卫家外孙受尽宠溺,可依朕看卫太傅对这个外孙反倒尤为严苛些。”

阿惋见皇帝面有忧色,提议道:“不如派个人去探望一下赵王?”“那你代朕去一趟端圣宫?”皇帝问道。“我?”“阿母不许朕同阿玙来往太近。”皇帝低声说。

阿惋明白了,这承宁宫大半的宫人,都是效忠于诸太妃的。“正好方才送上来的玉带羹朕还没动过,阿玙小时候很喜欢这个,你带去给他吧。”“诺。”阿惋颔首,想了想,“谢陛下信任。”

提着食盒从承宁宫侧门而出,一路向东行。端圣宫位于北宫东北角,距承宁宫并不近,阿惋也不十分熟路,但她只能用脚走,走得很快,怕盒中的玉带羹凉了,每到一个岔路口便绞尽脑汁地思索路径,也是她运气好,竟是一路顺顺利利地找到了谢玙所居的地方。

端圣宫本该住着皇太后,可萧国的太后早已死在了八年前,而今是卫太后的独子谢玙暂居于此。

端圣宫前栽着桐木数排,高达数丈,似能参天。走出林荫后豁然展露在人前的宫阙宏伟庄严,气势逼人。宫殿已经不新了,朱漆暗老成了凝郁的绛色,檐上的脊兽亦在风霜下斑驳了几层鎏金,夕阳下别有古朴的意味,让人不由心生肃然。

宫外守卫井然,阿惋向内侍仔细通报了来意,方得被引入偏殿等候。她坐下歇了歇脚,同时暗暗打量这里——其实宫中的布局大同小异,阿惋只是有些惊讶,太后的宫殿竟不如太妃的奢华。

不过姑母的康乐宫的确是太奢华了,哪里像个未亡人——想到这里她又不自觉想起了初至康乐宫时遇到的事,面颊微烫。

很快走出了一位锦袍高鬟的妇人,年岁已高,气度雍容,身后还跟着几名宫娥。阿惋知她身份不凡,忙起身行礼。“老身姓宋,故惠文皇后之内傅。”妇人不苟言笑,吐字清晰沉稳,很是端庄,“听说娘子奉陛下之命前来送羹汤?”“是的。陛下遣我来探望殿下。”

宋内傅使了个眼色,身后一名宫人便上前打开了食盒,从袖中掏出了一枚银针。

阿惋自然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下意识道:“这羹汤原是进给陛下的,无须再验了,断然不会有毒。”

宋内傅只淡淡一笑,“殿下乃千金贵体,不可有半分闪失。”

阿惋讪讪住口,她想起了皇帝说他们兄弟已然生分,想起了他们各自母族的剑拔弩张,也想起了这对兄弟所在的位子和身份。

阿惋听见了脚步声,轻快急促,由远至近,而后湘妃门帘被豁然掀起,有人闯了进来,“听说三哥派人来看我了?”

来者是赵王谢玙,他的模样与阿惋初见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清清朗朗的眉,熠熠生辉的眸,只是急匆匆来少了沉稳从容的气度,堂堂殿下像是个被追赶的小贼一般。

意识到了他口中的“三哥”指的是皇帝后,阿惋屈膝应下,未曾想到赵王对皇帝遣人探望竟是这样热切。“咦——我见过你。”看清阿惋的容貌后,他更是欣喜地眨了眨眼。“陛下欲兴孝悌之义、念棠棣之情,故遣箫韶至端圣宫探赵王……”

阿惋的套话虚辞没能说完谢玙便打断了她,“三哥有什么话要你带来吗?”

阿惋回忆了下,似乎没有,只好摇头道:“陛下命箫韶给殿下带来羹汤一盏……”“那我有话要说给三哥。”谢玙再次打断她,扫了眼这屋子里站着的十余人,对阿惋道,“速与我至书房,我在那里告诉你。”

阿惋不明其意,只得跟着他往书房走,前脚才踏进去,谢玙便将门关上,对其余想跟进来的宫人说:“我与三哥要说的话不许你们听。”

谢玙将门仔细锁好,然后转过脸问了阿惋一个问题:“会写字吗?”“会。”她有些局促,“但不多。”她后悔为何不在苻先生讲课时更认真些。“不多也不要紧。”谢玙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会握笔吗?”

阿惋用力点头。

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狡黠藏于眸中,“我外祖罚我抄书一事,你可知道?”“知道。”

谢玙清清嗓子故做严肃状叹息:“你们都只道我外祖待我严苛,实则你们都会错意了。”

阿惋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外祖他老人家私底下其实是很疼我的。当然,私底下的事,是不能弄得人尽皆知的,以至于许多人都错解了外祖的意思,就好比这次。”“这次怎么了?”阿惋依旧没懂他的话中话。

谢玙再度清清嗓子,漫天扯谎时面容依如白玉,“此番我外祖明面上是罚我很重,但私底下他会忍心吗?洪博士是当世大儒,脾气臭了些,这也是为了安抚他。可偏偏旁人都当我外祖是真的要重罚我,却不知外祖实际是心疼我的。这些日子来她们就知督促我抄写,我这胳膊都快废了。”

阿惋被谢玙这一副委屈至极又无奈至极的神情逗得扑哧一笑。“你既然是三哥派来的,那你也该知道,三哥也是心疼我,不愿见我受苦的对吗?”“那殿下是要我将这事告知陛下?”阿惋睁大一双杏眼。“三哥是皇帝,以国为家,这样的小事怎么可以打搅他。”他牵着阿惋的衣袖将她领到桌案前,“这时便需要你来帮忙,为三哥分忧了。”

案上凌乱摆着一方砚台一本《论语》,还有散乱的一沓纸,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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