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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09:3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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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洢水边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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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舞

虾舞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虾舞作者:洢水边排版:KingStar出版社:新华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04-01ISBN:9787516602669本书由新华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虾的舞蹈与人的世界邱华栋

小说除了是作者自己要表达和创造的东西,还应该给读者一个阅读的理由,那就是,我为什么要读它?这部《虾舞》给我的理由,就是作者对虾和人的关系的阐释和象征很有意蕴,对特定历史时期的描述十分精彩。《虾舞》是一部向我们刚刚走过的、形成的历史发问的小说,是一部向来路凝望和探寻的小说。它讲述的,正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期间湖南某农村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故事,那个年代,风云变幻,政治运动已闹得整个中国陷入半瘫痪状态,人们沉在“斗下去”还是“活下去”的疑惑中不能自拔。而“四人帮”的倒台和新领导人的上台,也唤醒了人民的昂扬斗志,他们期盼着一扫阴晦与萧条,迎来新希望。于是,小说就以这样的背景展开了叙述。

小说中的大梅山苦蜜溪是叙述的地域背景,它不过是湖南山间盆地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落。在故事开始时,村民们为庆祝四人帮倒台而蹈起了自创的“虾舞”,正是这场“虾舞”引起了整个故事的发展。于是,有两条线开始展现在我们面前:一是“虾舞”过去属于四旧,在此前一直受禁不准演,这时的开演,则意味着新政权、新政策和新思想,人们的思想得到了解放,文化生活日益丰富多彩。作者为“虾舞”赋予了某种象征,以此开头,也以此收尾,其中就围绕苦蜜溪农村的土地改革风波层层展开,铺展了众生相,将新旧思想的对立、新旧人物的对比都作了鲜明的刻画。小说的另外一条线,讲述主人公四妹子正是通过表演“虾舞”,被县革委的史副主任瞄上了眼,由此展开了她与“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少累子和史书记之间的爱恨纠葛。在这一条线上,作者赋予了几个主要人物以细致的勾勒,四妹子对爱情的执着坚定,在“三转一响”和权力地位的诱惑下始终不为所动,以及少累子当上生产队队长后恪尽职守、为民谋福的大无私精神,还有史书记死缠烂打、破坏他人婚姻幸福的为官不仁的嘴脸,都足以给阅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可以说,这是一部结构现实主义小说,两条线如同交响乐和赋格曲,互相交织、穿插,形成了小说互相映照的感觉,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造就了小说本身的丰富性。

我最喜欢这部小说的地方,在于它对特定历史时期的日常生活的精当描绘。在山沟沟里的投票选举、学习大寨、兜卖菜籽、试点改革、破石为田、搞活副业……,这些方方面面的农村土地改革过程,使这本小说成为了另外一部历史,涵盖量极广,篇幅虽小,场面却大,人物也多,作者不仅没有生搬硬套,而且还注重整体构架,将整个故事叙述得跌宕起伏、滴水不漏。其中一些细节让人过目不忘,如喝擂茶的工序和讲究、赖子为使异地的知青信任自己的身份为她唱起了《知青之歌》等等,既有文化小说的特征,也有写实小说的魅力。

我想,作者如果没有切身的经历和丰富的阅历,就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在20世纪中后期的那个年代里,虽然对知识如饥似渴,物质生活远不如现在这么宽裕,但人们的精神面貌却是饱满而亢奋的。知识青年的插队下乡,是一个时代的命题作业,尽管这道“作业”留下来诸多“后遗症”,而在当时却给予了年轻人新的生命。由此还诞生了一批“知青作家”。但是,到底是“青春无悔”还是“青春有悔”,到了今天,似乎成了争论的焦点,至今,仍有那么多知青还对当时插队生活记忆犹新,他们与新中国同成长、共命运,见证着一个时代的风雨历程。而如何深化“知青文学”的内涵,继续书写“知青文学”使之有新的发展,这部小说给了我们一种惊喜和希望。

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的乡土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农村人一次次走出农村、迈向城市,却无法在城市里真正立足,又被返乡的大潮“冲”退回自己的家乡,用学来的知识和技术,在当地提高农业产量、搞活农村经济,使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家庭农场”和“农家乐”等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就像这本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少累子一样,新农村人头脑灵活,敢于突破常规,对土地改革进行有效的自我探索,并最终实现粮食增产、经济翻番的良好局面。小说由此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的来路,这条路是那么的艰辛,那么的痛苦,但是依旧逐渐地走向了光亮之地。

因此,“虾舞”,不是瞎舞,而是舞出了那个时代的风采,也引来了这个时代的注目。我祝贺这部小说的出版,也认为由于这部小说独特的视角、独特的象征性手法和对历史和时间的精细刻画,而必将引发读者的喝彩,从而成为一部不可忽视的作品。(作者系著名作家、诗人、评论家,《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

村头一条小河,

河上一架筒车。

水打筒车团团转,

筒车打水转团团。

不知是筒车在打水哩,

还是水在打筒车。

吱呀吱呀,

一支不完的歌。—民歌•筒车谣第一章破禁的虾舞

气势磅礴的大梅山,如万顷波涛奔来眼底。苍茫的天穹下,群峰追逐,倒海翻江,谁也说不清那神秘的峰壑间曾经发生过或者将要发生些什么惊心动魄或揪心扯肺的故事。

这一年,大梅山出了一件怪事。苦蜜溪公社院子的青砖围墙顶上忽然无根无蒂地长出一茎小竹子来,碧绿碧绿的,叶子很细三片一爪状如虾尾,有老者说是一棵虾尾竹,很稀见的。竹子是要有根鞭才能发笋生长的,青砖墙头哪来的竹鞭?那青砖墙头根本就土都没有,狗尾草都长不活,那枝小竹子却是那么顽强,日晒不死风吹不死,顶着几片细细的叶子竟然还开了花。之后,漫山遍野的苦竹子水竹子辽叶子全都开花结籽了。那竹米溜壮溜壮的比麦粒还饱满,人们纷纷上山去采了来吃,一天能采半箩筐,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没见过这样的事。“竹子开花,改朝换代”,世事会发生什么变故吗?这一年还是闰八月,老辈子的人还说,“闰七闰八,天地劫煞”,这日子怕会有些不安然。当然这只是人们私下里悄悄议论,咬着耳朵几乎听不到声音,这是典型的反动言论,说了要坐牢的。

1976年农历闰八月最末的一天,大梅山果然又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大梅山腹地有个叫苦蜜溪的地方,是个方圆十里的山间盆地。盆地四面群山委蛇,峰峦起伏,气象万千,尤其是西面的美女山,山势跌宕有致,线条流畅,远远看去俨然一个面容姣好乳峰挺立的美女仰卧在那里。南北二面的山峰上,两座雄伟的石砌宝塔直指蓝天,东面山上有一座早已废弃但仍然飞檐翘角的道观,西面山上有一座古老破旧却仍然粉墙依稀的庵子。一条清亮的小河从西边山肚里流出来,曲曲弯弯地穿过山间盆地,向东边的山肚里流去。小河两岸是阡陌纵横的田塅,远处有错落不齐的茅屋瓦屋吊脚楼,河边有吱呀吱呀的老筒车,河上有晃晃悠悠的踏水桥。每当晨雾升起,曙光初露,美女山上云气缭绕,一抹淡蓝的炊烟将那些茅屋瓦屋吊脚楼连贯起来,喔喔的鸡啼声和汪汪的狗叫声不时从那烟霭中传出,悠远而又空寂;或者,夕阳西下的时候,那晃晃悠悠的踏水桥上,有牧归的牛羊慢慢走过,叮当、叮当的牛铃声掉进小河中,化作粼粼波光向下方流去。下方稍远处有一座青瓦重檐风雨桥,风雨桥北边连着一个古老的小镇子。那小镇子叫苦蜜街,街宽不过二丈,街面铺着卵石,当央一条青石板路,临街是一色的上铺门板的木屋铺子,栋与栋与之间砌了檐牙高啄的青砖封火墙。苦蜜街是苦蜜溪公社的所在地,也是附近四乡八寨的物资集散中心,碰上赶场的日子,还很有几分繁华。

这一天晌午时分,四方八面忽然就有队伍从那些山旮旯里涌了出来,向着苦蜜街汇集。这些队伍扛着红旗舞着布龙,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好不热闹。他们是去参加一个隆重的庆祝大会。

庆祝大会会场设在镇街西头的苦蜜中学大操场上,那里是公社经常召开万人大会的地方。操场上临时搭了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挂着“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大会”的会标。这条会标让人们很是纳闷,他们没见过“四人帮”这个新鲜词。好奇的人们早早地来到了操场上,真可谓万人空巷。

从四周山旮旯里涌出来的队伍迅速地向会场聚集,锣鼓声铳炮声也越来越闹热。第一个进入会场的是东街大队的队伍。他们刚进会场,另一边蜜溪大队的队伍也进场了。会场一下子就沸腾起来。这两支队伍都舞着布龙,一青一黄,青龙这边开路的是采莲船,黄龙这边开路的是蚌壳精,采莲船划得风生水起,蚌壳精舞得蝶浪蜂狂,锣鼓敲得震天地动,两条彩龙就翻江搅海地对舞起来。这场景让所有的眼睛大放光亮!人们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这是四旧呀,怎么一下子又拱出来了?

队伍不断地涌进会场。会场上很快又多了十来条布龙十几只狮子,还有秧歌、腰鼓、高跷等。那些龙呀狮子呀各自找了块地方狂舞着,像是刚刚从牢笼里放了出来。

这时候操场的一头又传来振聋发聩的鼓声和裂石穿云的锣声,那锣鼓的节奏与众不同,三槌密鼓一棒惊锣,冬锵冬锵的把地都抬了起来。人群立即向那边拥了过去。进来的队伍是苦溪大队的,他们没有舞龙舞狮,他们抬着一只硕大无朋的白色布虾,巨虾前面有两对火流星开路,接着是五架高跷引导。与那些龙呀狮子呀比起来,那些东西就显得很小气,这巨虾才够气派:巨虾通体白色,拉开有几扇屋长,庞然大物的很有些慑人;黄古竹做的虾须长过两丈,由两杆钢叉护持,有种刺破青天的态势;虾头长一丈余,头背上有一片红色额剑,一对漆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头角峥嵘如一只劈波斩浪的航船;虾身长三四丈,衮衮而来透出一种澎湃气势;虾尾也很夸张,三片尾翼有丈把长,一闪一闪的给人一种力的震撼。

震耳欲聋的大鼓大锣裹卷着白色巨虾缓缓进场了。在火流星甩开的一片空地上,五架高跷蹦跳着在前面逗引。那五架高跷有四架是黑色的螃蟹,一架是人们熟悉却久违了的蚌壳精,红衣红蚌壳,很是惹眼。四只螃蟹张牙舞爪地横行着,举着大螯企图阻止巨虾前进,那只红色的大蚌扇动着两张翅膀样的蚌壳跟那些螃蟹周旋。那蚌壳精很机灵,总能把那螃蟹挡住。巨虾步态蹒跚,无可抵挡地前行着。忽然,四只螃蟹躲过了蚌壳精的拦截,高举双螯奔向巨虾,只见巨虾尾翼一弹身子一弓就向后腾跳了一大步,眼睛鼓着很有些恼怒的样子。蚌壳精就又扑扇着翅膀奔过来阻止螃蟹,时而用壳背顶着螃蟹往后推,时而用双壳夹住蟹脚向后拖,使尽了浑身解数。那蚌壳精看来是有些势单力薄,一个人对付四只螃蟹总是顾得了东来顾不了西,正当它与一只螃蟹厮扭在一起时,另三只螃蟹趁机跃过去拑住了巨虾的长须,几番推搡就把那巨虾弄翻了。四只螃蟹手舞足蹈起来。蚌壳精急了,围着巨虾飞了一圈,然后绕到巨虾尾部,扇动着壳翅为它打气。只见那巨虾摇了摇尾翼,忽然一个弓弹跃起身来,尾翼挓挲着,举起双螯,两只眼睛愤怒地转动着。这时锣鼓大作,一阵吆喝骤起,随着三声铳响,那巨虾猛地向前弹跳了一大步,身子一弓头一昂,虾须就立了起来直指蓝天!也不知什么时候那红蚌已骑到了虾背上,悠闲地扇动着翅膀,四只螃蟹垂头丧气起来……

这表演太精彩了!操场上顿时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喝彩声。那喝彩声有一些歇斯底里,他们不单是为表演的精彩喝彩,更是为这些被禁锢了十年的“四旧”突然冒出来喝彩,好像是故意气谁似的。虾舞是破四旧中最先遭禁的,当年苦蜜溪公社召开庆祝毛主席首次接见红卫兵万人大会时,有人舞了虾,当场被苦蜜中学的红卫兵烧了,这属四旧,而且是白色,与红色唱反调。

参加庆祝会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把操场挤满了,把操场旁边的公路也挤满了,篮球架上屋架上树桠上围墙上到处都是人。这时候,高音喇叭里喂喂地叫了几声,响过一阵刺耳的啸音,然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宣布大会开始。

大会由公社革委赵主任主持,钱书记做报告。钱书记首先宣读了《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事件的通知》的文件。这个文件把人们听得目瞪口呆。

庆祝大会开得很简短。在钱书记念过文件、全场呼过一阵震天动地的口号后,游行就开始了。游行队伍由中学的红旗队和洋鼓洋号开路,第一个表演队就是苦溪大队的虾舞。

当天的游行是大梅山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队伍穿过苦蜜街,钻过风雨桥,沿大塅四周绕了一大圈,比当年成立人民公社的庆祝游行还威武还热闹。

游行结束的时候,已是日头偏西的时候。苦溪大队的队伍正要往回走,公社党委萧副书记忽然满头大汗地跑了来,喊道:“请慢一步,还要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大队李支书说:“萧书记有么子指示?”

萧副书记说:“好事好事!县里后天举行全县庆祝大会,每个公社都要派队伍参加,公社党委决定派你们大队的虾舞代表公社参加。你们的舞虾队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公社负责吃住,晚上还要排练一下,明天一早出发。”

这支队伍是由梅家塆生产队为主组织的,舞虾的三十多个人都是这个队的社员,眼下正是抢收晚稻的季节,要这么多劳力去县里,对生产肯定有影响。李支书对队长梅少干说:“少干子你看行吗?”

少干子说:“工夫紧呢,我们已经耽误两天工了,再要去县里又要两三天,影响秋收呀!”

萧副书记说:“工夫呢是有点紧,不过这收晚稻不像搞双抢要抢火色,慢天把也不碍事。这次去县里是政治任务呀,是压倒一切的大事,你们就克服一下吧!”

少干子说:“政治任务是大事,秋收呢也是大事,这样吧,他们去,我留下来,家里还有十来个妇女,我带着她们去收晚稻。”

虾舞的总领班九拉忽说:“那怎么行?你是虾须手,这舞虾最大的看头就是起拱立虾须,虾须立得不好就没戏了!”

少干子说:“虾须要少累子来舞,他舞得比我不差。”

九拉忽说:“也不行,少累子是舞虾尾的,虾尾有后弹腾动作,舞得不好也出不了韵味。”

李支书说:“你就克服一下嘛,屋里安排别人管两天不行吗?”

少干子摸着头想了想,安排谁管呢?管得点事的人都来舞虾了,留在屋里的都是些只晓得指东打东指西打西的堂客们。他忽然一眼瞥见了赖子,他是放响铳的,到县城大街上不能放响铳,就说:“那就这样吧,屋里请赖子你负责,县城街上人多也不能放铳,你留下来带屋里那十来个妇女去收晚稻,争取这两三天把虾背坳那几丘田收完。”

赖子做了一个鬼脸:“向毛主席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虾舞又在公社进行了一个晚上的加工排练。

公社党委对这次参加全县庆祝大会非常重视,为了加强领导,指派萧副书记挂帅当领队。钱书记还亲自写条子到中学借了四十套腰鼓衣来统一服装。人们穿上这腰鼓衣,气派一下子就出来了。

加工排练由县里来的贾解放负责,他是县文化馆的戏曲专干,这次专门下来挑选游行节目的。排练在公社院内的地坪里进行。院子里挂了两盏煤气灯,把整个大院照得如同白昼。萧副书记让大家在地坪中列好队,亲自作了排练动员:“同志们!首先我要祝贺你们,你们的虾舞被县里选上,明天就要代表公社去参加全县的庆祝大会,这是全公社一万八千人的骄傲—!为了表达我们苦蜜溪人民对党的一片忠心,希望大家认真排练,把这次游行搞好—!这里要特别强调一点,不管是今天排练,还是明天到了县里,要特别注意组织纪律,一定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有许多人还没有去过县城,人生地不熟,县城又很大,千万要跟大队伍走,不能单独行动,要确保这次活动圆满成功—!下面,请县文化馆贾专干指导大家加工排练,大家鼓掌欢迎!”

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贾专干站到了队伍前面。他搓着手,说:“刚才萧书记作了鼓舞人心的动员讲话,关于参加这次游行的重要意义我就不说了。你们表演的这个节目是很优秀的,我敢说,拉到县里去肯定是独一无二的。全县舞龙舞狮的高手不少,但是像你们这样的巨虾我敢肯定没有。你们这个节目立意很好,虾代表人民群众……你们不要笑,我没有把人民群众贬为虾兵蟹将的意思,虾与侠同音,代表正义。用四只螃蟹代表‘四人帮’真是太妙了,螃蟹是横行的,正好揭示了‘四人帮’横行霸道的本质。为了使这个节目更加精彩,我提几点修改意见。一是巨虾被螃蟹拑倒的那个动作不要,那个动作助长了‘四人帮’的威风,可以改为一个后弹腾三个前跳跃,那样更具表现力也更有观赏性;二是蚌舞的表演还要艺术化一点,这蚌壳精虽然是个配角,却是整个表演的视觉焦点,可以把我们平时蚌舞中的精彩动作和高跷中的精彩动作结合起来,使之更有吸引力;三是整个表演分为行进和起拱两个部分,起拱不要太频繁,太频繁了体力不支,可以根据场地情况每隔一段时间起一次拱,平常行进时蚌壳精可以在一旁做一些悠闲的小动作,红蚌白虾,画面更美。”

人家不愧是搞专业的,说得头头是道,大家心服口服,于是就开始排练起来。整体的排练其实也不难,后弹腾前跳跃的动作都是现成的,只要走两次过场就行了。大家在贾专干的指导下练了几次,那虾就更加活神活现起来。看看差不多了,贾专干就让大家去休息,留下舞蚌壳精的四妹子单独辅导。

这贾专干不仅会说,而且会做。他亲自示范,教了四妹子几个基本动作。一个是行进中的高跷秧歌步,一个是与螃蟹周旋时的碎步,一个是对打时的快颤,这几个动作四妹子一学就会。难一点的是那个“移颈”动作,是从新疆舞中借鉴过来的,在骑虾时用,贾专干说这个动作难度较大一般人练十天半月也难练好,要四妹子先试试看。四妹子按照贾专干讲的要领,居然一支烟的工夫就像那么回事了。

贾专干教得卖力,四妹子学得认真,不知不觉镇街上巡夜的更声就响了。苦蜜街是全木结构的老街,为了防火,一直保持着打更巡夜的习俗。与过去不同的是,自从有了电灯,人们睡得迟了,一更二更就不打,更声一起就是深夜十一点光景。这时萧副书记走了来说:“你们也辛苦了,厨房里给你们做了面条,你们去吃吧。”

贾专干和四妹子就到厨房里去吃面。贾专干说:“萧书记你也吃一点吧。”萧副书记说:“你们吃吧,我还有点事去。”说完转身走了。厨房大师傅说:“萧书记他从不搞特殊的。我也不等你们了,明天还要早点起来为你们做饭,你们吃完了就把门带上,把灯拉了。”

厨房里只剩下了贾专干和四妹子两个人,就有些拘束,只听见哧溜哧溜的吃面声。四妹子忽然扑哧一笑,说:“你吃东西怎么吧唧吧唧的,跟狗吃米汤一样。”贾专干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也是太饿了呢。中午我就没顾上吃饭,晚餐你们的人来了,食堂里饭不够,我只在外面吃了一碗馄饨,你们这街上的饭店晚上没饭吃。”四妹子说:“早知道这样,我这碗面应该让一半给你。你要是不嫌弃,我夹一筷子给你?”贾专干说:“不要不要,你也跳了半天呢。”四妹子也不由他斯文,也不管卫生不卫生,就挑了一筷子给他:“人口一般,吃了做官。”

四妹子是梅家塆三个半懵懂人的一个,人称二懵懂,所谓懵懂就是不谙世事不知天高地厚不管三七二十一。吃着吃着,四妹子忽然就懵里懵懂地蹦出一句话来:“贾老师,你说这世界真的要改朝换代?”贾专干眼睛鼓起牛铃大:“你说什么?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四妹子说:“我又没随便乱说,我是向你请教嚜。今年是闰八月,竹子又开花结米,闰七闰八,天地劫煞,竹子开花,改朝换代,乡下很多人都这么说呢!现在拱出个四人帮来,不是应了这句话嚜。”贾专干说:“那是阶级敌人造谣惑众的,四人帮跟闰八月无关跟竹子开花没有必然联系。”四妹子说:“我还是想不通。比方这舞虾舞龙舞蚌壳精,为么子过去就属于四旧不准搞,现在一下子又准搞了呢?这不是世道在变吗?”四妹子说着,眼里竟有了一点泪花。贾专干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这个问题我真的不好跟你怎么说。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这些话你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讲,你听我的有好处。”

萧副书记最担心的是组织纪律,农民是最没有组织纪律的,他们自由散漫惯了。到县里以后,萧副书记又强调了一次,一定要跟大队伍走,不能擅自行动,离开队伍要向他请假。可是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容易发生,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正要整队出发,少累子却不见了。

大会规定,各公社代表队应在九点以前进入会场,他们必须提前半个小时出发。他们把巨虾在街上摆开,立着在那里等。萧副书记焦急地看着手表,一分钟过去了,不见少累子回来,两分钟过去了,不见少累子回来,出发的时间到了,还是不见少累子回来!萧副书记急得团团转。九拉忽也急得团团转。这舞虾的角色是一个钉子一个眼的,少一个都不行,而且少累子是舞虾尾的主角,这可怎么办呀?

萧副书记有些来火了:“怎么搞的嘛!这么漫无组织纪律!我交代了你们不准擅自行动的呀,这么吊儿郎当的人当初就不该要他来!”

少干子说:“四妹子你赶快找他去,找到了快点来。”

萧副书记说:“不行!县城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要是把她也找丢了今天就彻底没戏了!暂时我来顶着,万一他不来,那个弹尾的动作就不做了。”

九拉忽说:“要你书记亲自上场怎么好意思呀!这样吧,萧书记请你去顶虾身,换下建国子去舞虾尾。”

萧书记说:“时间再挨不得了,出发吧。”

他们抬着布虾,敲锣打鼓地向会场走去。

快进会场时,少累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九拉忽一见火冒三丈,说:“少累子你也太吊儿郎当了!你吊儿郎当也不看时候,让萧书记来顶角色,像话吗?”

少累子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是来了么?大会还要做报告呢,急么子呀。”

老旺队长吼道:“还翻嘴!我一个耳刮子要打得你不认得我!”

萧副书记连忙说:“算了算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少累子你还是归你的原位。”

会场设在县工人体育场。

全县四十八个公社全部参加了,那场面就特别的大。四十八支游行队伍列队排在体育场上,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说人山人海并不能形容出它的盛大。这些队伍绝大多数是龙舞队狮舞队,苦蜜溪公社的虾舞就显得很突出,排在最前面。会场上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震耳欲聋。

庆祝大会开始了,首先是县委刘书记讲话,然后是工农兵代表上台发言,接着就开始游行。这时,一个身着红色腰鼓衣的女子和一个身着黄色腰鼓衣的男子手持大毛笔和墨汁盆款款走上主席台,那红衣女子朗声说:“报告!苦蜜溪公社舞虾队准备完毕,请县革委领导为灵虾点睛!”游行总指挥县革委史副主任盯着那红衣女子竟半天没有反应。刘书记扯了他一下:“怎么回事?”史副主任回过神来,小声说:“按照民间习惯,这虾要地方上最有威望的人点睛才能开舞,请你去点吧,就是象征性地在虾子眼睛上点一下。”然后就对着话筒喊道:“下面,请县委书记兼革委主任刘国栋同志为巨虾点睛,启动游行!”

刘书记接过红衣女子手中的笔,在黄衣男子的墨汁盆里掭了掭,象征性地在布虾眼睛上点了一下。全场立刻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九拉忽正要擂鼓,总指挥史副主任手一摆说:“且慢!我们还要在虾身上签个字。”说着就从红衣女子手中要过了笔,蘸了墨,龙飞凤舞地在虾身上写了一行字:“誓死保卫党中央!”并在后面签了名。之后又把笔交给刘书记,让刘书记也签了名,又让其他常委一一签了名。这一下把九拉忽急坏了。请领导为虾点睛是他出的主意,可是没有要领导在虾身上写字呀!这虾是白布扎的,这一写白布就写坏了,这白布是他从大队借来的,怎么回去交代呀?九拉忽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说,只能向水流舟由着他们写。

游行从工人体育场开始,每支队伍都要在主席台前表演一遍,然后才进入街道。苦蜜溪公社的虾舞一起步就博得了满堂喝彩。尤其是那个红衣女子舞的蚌壳精,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人们的视线,一招一式妙趣无穷。主席台上七个革委常委个个看得目不转睛,手掌都拍酸了拍麻了。主席台上的七个常委中,看得最痴的是史副主任,他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红衣女子,神态也很有些失常,别人鼓掌的时候他忘了鼓掌,别人没鼓掌的时候他却手掌都拍烂。

游行整整搞了两个小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新街游到老街,再从江边大堤折转到横街,满街人头攒动水泄不通,那个盛况不说空前恐怕也是旷世少见。尤其是苦蜜溪的虾舞,给人们留下了久久难忘的印象,以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还拿他们的虾子说长道短谈是论非。

游行结束以后,近道的交通方便的队伍都回去了,剩下几个路途远的在县里住了下来。大会组委会安排他们住在县革委招待所,晚餐还招待了他们一顿。

招待所是以前老县人委的办公处所,新中国成立前伪县政府的官署改的,木结构,二层楼,跑马走廊,车木栏杆,很是气派。四妹子她们几个女的住楼上。可能是四妹子今天的表演特别出众,招待所把她当贵客对待,给她安排了一间单间。房间不大,摆设却还讲究:一张单人床,被子叠成三角形,床单是蓝白相间的大条格子布,洗得干干净净;一张三屉书桌,油漆有些斑驳,桌子上摆着一只篾壳开水瓶一只蓝花瓷杯;靠门的板壁下摆着一只老式雕花洗脸架,上面放着一只木脸盆,旁边还有一只小木桶。窗子是玻璃的,擦得很干净,屋里也就显得格外敞亮。一辈子只住过烟熏火燎的土墙木屋的四妹子,第一次住进这样的房间,只觉得心清气爽,心想,能在这样的房子里睡一晚真满足了。

四妹子正要提起小木桶去食堂打水洗脸,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出现在门口,笑吟吟的。

那女子说:“你叫梅胜男?”

四妹子疑惑地望着她:“是呀。”

那女子说:“我是县文工团的。你们今天的虾舞舞得真好,尤其是你的蚌壳舞,真是比我们专业演员还专业。”

四妹子矜持地笑了一下:“我们是乡里狮子乡里舞,哪里比得上你们文工团的?”

四妹子觉得这女子好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她忽然眼睛一亮,说:“你是阿庆嫂? ”

那女子说:“对呀!我到你们苦蜜溪演出过,不仅演过阿庆嫂,还演过喜儿,演过铁梅。”

四妹子说:“原来你是县里的名角呀!你的戏我们最爱看了!”

那阿庆嫂说:“谢谢你夸奖。我们交个朋友吧。来,跟我耍去。”

四妹子不知道这个阿庆嫂要带她到哪里去耍,因为见到了名角很有些兴奋,就懵里懵懂地跟着她去了。

她们出了招待所的大门,进了隔壁一个红砖院子。阿庆嫂带她上了二楼,敲开了东头一间的房门。四妹子立刻认出,开门的是今天的游行总指挥。

总指挥满脸堆笑:“欢迎欢迎!真是稀客呀!”

四妹子有些拘束。人家是县革委领导,是随便见得的么?

阿庆嫂说:“坐嘛坐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县革委副主任,叫史卫东,你叫他史主任好了,他是我亲弟弟,只比你大了三四岁,叫他史哥也行。”

史副主任笑着说:“叫史哥怕不行哩,死哥哥死鬼死什么的,听起来像乡里堂客骂男人似的。”

阿庆嫂说:“贫嘴薄舌!生人面前也不庄重些,还当县革委领导呢!”

史副主任说:“好好好我改正。”他亲自给四妹子倒了一杯茶,“你今天的表演真是太好了,把人都看呆了,只怕有好多后生家晚上会困不得觉。”

阿庆嫂说:“又来了。你就不会说点正经的?”

史副主任说:“说正经的呢就是演得好,你们文工团没有一个比得上!”

四妹子说:“主任你太夸奖了,我们那是乡里狮子,上不得台面的,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那样的东西还不准搞呢。”

史副主任说:“那是那是!你的政治觉悟还蛮高的嘛。”

这时,房门笃笃响了两下。史副主任扯开门,门口站着萧副书记和九拉忽。史副主任记不起这两个人是谁。全县四十八个公社,书记主任还不一定认得全,这副书记谁认得了那么多?史副主任也真会来事,一把拉着萧副书记的手,连连摇着,像见了前三十年的老熟人一样:“哎呀呀你好你好!你们单位……”萧副书记说:“我是苦蜜溪公社的,叫萧民生。”史副主任连忙改口:“哦……对对对,我上次到你们公社检查,萧主任你陪我……”萧副书记说:“我不是革委主任,是个副书记。”史副主任脑门一拍:“对了对了!怎么样,还好吗?这一位是……”萧副书记说:“他姓梅,也是苦蜜溪的。”史副主任说:“欢迎欢迎,快请进快请进!”史副主任口里说快请进,身子却门板一样挡在房门口。萧副书记瞟了一眼房里的四妹子和那个阿庆嫂,说:“我们也不进屋了,就跟你请示一件事情。”史副主任说:“什么事你说吧。”于是萧副书记就讲了扎虾子的布的事,说那布是从供销社赊来的,县领导在那布上题了字,要留在县里做展览,他们回去不好交票,能不能请主任批个条子解决十丈布票。史副主任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么件小事还要你萧书记亲自出马?这事包在我身上,也不要写么子条子,一个电话的事,我叫县供销社立即给你们解决!”

送走了萧副书记两个,史副主任又掩了房门,继续跟四妹子攀谈。他问了四妹子家里的情况,问她来没来过县里,问她这次参加县里庆祝大会有什么感受,东扯葫芦西扯叶的没话找话。四妹子也不是那种出不得众的人,也就不再拘束了。

史副主任忽然像记起了什么事似的,有些夸张地抬起手腕,捋出那银光闪闪的手表看了看,说:“哎呀时间到了!晚上我要参加县革委常委会议,刚刚粉碎‘四人帮’,事情多呢,我就不陪你们了,你们聊吧。”说着就起身出了门。四妹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看到史副主任刚才捋手腕看表的动作,忽然就想起了一个“萝卜西叽”的笑话,说是有三个土财佬爱显摆,他们一个镶金牙一个戴金戒指一个戴金手镯,镶金牙的说我今天吃的萝卜丝子,为了现出金牙他把嘴唇挲开“丝子”就说成了“西叽”,戴金戒指的把那根手指一竖讥笑他说我吃的“萝卜西叽”有这么粗一根的,戴金镯子的就把那只手腕一捋亮出金镯子说“萝卜西叽”有么子好现世的我吃的萝卜呀拳头鼓大一个!这个史主任有点“萝卜西叽”的味道。

阿庆嫂说:“你笑什么呀?”

四妹子说:“史主任真有味。”

阿庆嫂给四妹子续了水,很亲热地挨着她坐了下来,说:“跟你说个正经事,你想不想到文工团来?”

四妹子两眼放光:“想呀!只是你们文工团的都是名角,我一个乡里人,怕给你们扫茅厕都不配呢。”

阿庆嫂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基础很好,有天赋,你今天的蚌舞就很精彩。听贾解放说,你的接受能力很强,今天的几个高难度动作是一个晚上学会的,是吗?”

四妹子说:“那是贾老师辅导得好嚜。”

阿庆嫂说:“我们文工团老师很多,你来了会学到很多东西。”

四妹子被阿庆嫂说得心痒痒的。她当然想进文工团,她从小就爱唱唱跳跳,那时候跟大姐学采莲船学蚌壳舞,饭都不记得吃。拉忽叔说她比她大姐还有天分,将来一定是个搞文艺的人才。她是个没有爷娘的孤儿,大姐带着她们几姊妹,饭都吃不饱,初中毕业后她就没打算考高中,准备考地区艺校,艺校是中专学校不要学费。艺校招生的老师都看上她了,是一个姓崔的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给她搞的面试帮她填的招生表,崔老师说她保证录取她而且就跟她学舞蹈。偏偏这时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闹革命,艺校招生暂停,到后来艺校撤销了,她的艺校梦也就彻底破灭了,如今要是能进文工团,那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吗?

四妹子说:“进文工团很难吧?如今招工兴推荐,要有靠山,我衙门里没人,谁会推荐我呀?政审那一关都过不了。”

阿庆嫂说:“你政审有么子问题吗?你家不是贫下中农?”

四妹子说:“怎么不是贫下中农?!我家三代都是贫农,就是没有靠山!几年前我报名参军,政审就没有过关,说是我爷我娘的死没有结论,大姐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还因为舞蚌壳精挨过批斗。”

阿庆嫂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四妹子说:“大跃进时没有饭吃,我爷在坟山里安炸药炸野猪,结果把自己炸死了,还炸伤了公安一只警犬。”

阿庆嫂说:“你母亲呢?”

四妹子说:“我娘是吃水莽藤死的。那一年队里丢了谷,公安去破案时警犬叼了我娘的鞋子,我娘冤枉,就吃了水莽藤。这些情况刚才来的那个萧书记最清楚,他当年就在我们队办点,你可以去问他。”

阿庆嫂说:“你大姐的问题肯定没事,我当年也是因为演过《刘海砍樵》被挂过牌子游过街呢。唉,世界上的事情真是不好说,你说当年你姐舞蚌壳精挨过批斗,今天你不又在县城里舞蚌壳精?至于你父母的事情我看问题也不大,他们又没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

四妹子说:“要是都跟你一样就好了,你真是个好人!”

阿庆嫂说:“你觉得我弟怎么样?”

四妹子说:“你说史主任?”

阿庆嫂说:“是呀。他这个人就是嘴巴子贫点,人其实还是很好的,待人热情,性格开朗,也很有工作能力。”

四妹子说:“那当然。没有能力能当县革委的领导?”

阿庆嫂说:“你要是对他有好感,我给你们说说?他今年二十九岁,一心只干工作,个人问题还没考虑。要是谈得拢,你进文工团的事就好办了。他是县革委的三把手,他只要给我们团长打个招呼,你立刻就可以进去。”

四妹子听着,刚刚被撩得有些沸腾的心一下子又凉了下来,原来她找她来是要说这种事!她当然想进文工团,可是她怎么能答应这个条件?她有对象,她要是把人家甩了进了文工团,对得住人吗?还有脸皮回梅家塆吗?

阿庆嫂看她犹豫,就说:“你要是同意,我保证让你有三转一响。没听说过吧,就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这可是现在最高档的东西,我们文工团的人还没有一个办齐了的呢。”

三转一响,城里人真会安名。这些东西乡下人想都不敢想,你喂一头猪潲盆子都提溶也只够半块手表呀!四妹子没有做声,她心里像一桶乱麻。

阿庆嫂说:“今天也不要你立即表态,你先考虑考虑。你要是考虑好了就给我写信来,寄到县文工团。我叫史爱莲,以后你就叫我史姐吧。”

四妹子就起身告辞。

阿庆嫂把她送到大门口,说:“胜男,来信啊!”

四妹子刚从阿庆嫂那里出来,少累子就从旁边一条巷子里蹦了出来。

四妹子说:“你怎么在这里?”

少累子说:“等你呀。”

四妹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少累子说:“拉忽叔说的。”

四妹子说:“你怎么像个特务一样,跟踪我呀?”

少累子说:“这不叫跟踪叫保护,怕你走失呢。刚才那个女的是么子人?是你家的亲戚?平时没听你说起过呀!”

四妹子说:“等会告诉你,我们到江边走走去。”

江边有一条大堤,堤上长着一些很老的柳树,歪歪扭扭的。柳树已开始落叶了,柳条静静地垂着,像女人披散的头发。一弯新月像一片鹅毛晃晃悠悠地向山垭里飘去。江里有一只渡船,正一摇一晃地划向对岸。对岸有几点昏暗的灯火,灯火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很悠远的。

四妹子说:“你今天也太不像话了!弄得要萧书记替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呀?”

少累子说:“嘻嘻,我不是按时赶到了么?”

四妹子说:“还笑得!你这叫吊儿郎当不负责任!要不是萧书记挡着,你今天肯定挨你爷两个耳光。”

少累子说:“挨两个耳光也值得,我给你买到了一样好东西。”说着从衣袋里掏出双尼龙袜子,“早上我到百货公司去,看见有好多人排队,就去排了一个,刚好轮到我面前是最后一双!”

少累子就把那双尼龙袜塞到四妹子手里。四妹子说:“你要是耽误了今天的游行,就是给我买金丝袜我也不领情!”

少累子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说:“我没有耽误嘛。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女的是什么人呢。”

四妹子说:“告诉你你会吓一跳!她是县文工团演样板戏里阿庆嫂的名角,县革委史主任的姐姐。”

少累子说:“你怎么认识她的呀?她找你有么子事吗?”

四妹子说:“好事呢。你猜猜看?”

少累子说:“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猜得出?”

四妹子说:“她要招我进文工团,还要我嫁给他弟弟史主任。”

少累子一惊,说:“这……当然是好事,你答应了吗?”

四妹子说:“你说呢?我该不该答应?我进了文工团就成了吃国家粮的人,人家还答应给我买三转一响。”

少累子说:“三转一响是什么呀?”

四妹子说:“就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现在街上人最时兴这个了。”

少累子低下头不做声了。

四妹子说:“你说话呀!我该不该答应?”

少累子说:“你……该答应。进文工团吃国家粮,还有手表戴有自行车骑,不要再当农民了不要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你当然该答应,换了我也会答应的。”

四妹子忽然就扬起两只拳头在少累子身上乱擂起来:“你个死人!你个死鬼!原来你是这个态度呀!好,我这就去找那女的,我就去答应她!嗯哼哼哼……”四妹子抱着头哭了起来。

四妹子一哭,少累子就没主张了。他不是对四妹子没感情,他是真心愿她好。乡下人谁不想跳出去呢?谁愿意当一辈子农民呢?有多少年轻人为了那个“前途”在拼命争取呀!四妹子误解了他的好心,四妹子错怪他了。少累子这时也有点忍不住鼻子发酸,他知道四妹子没有答应那件事。四妹子放弃了自己的前途,这是他的罪过。

他想表白自己,他想安慰安慰四妹子,可是他身上连一条帮她揩眼泪的小手帕都没有。他脱下自己的上衣,翻出里子一面去给四妹子擦眼泪。四妹子扬手打了他一下:“莫挨我,我不要你猫哭老鼠假惺惺!”少累子说:“你误解我了。我是真心实意愿你好,能够招进文工团,是关系一个人前途的大事呢。要么这样吧,你给他一个软包袱,先招进文工团再说。你要进了文工团,我就去跟拉忽叔学吹打,拉忽叔的吹打全县有名,我学会了就到你们文工团去打锣鼓吹唢呐。”四妹子说:“悲剧!你以为文工团那么好进?”少累子说:“正因为难进,你就先进嘛,到那个山上唱那只歌。”四妹子说:“我要不答应人家那件事,进去了人家也会把你赶出来的。人家有权呀!”少累子说:“你就铁心不去了?”四妹子说:“那要看你。”

少累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的一下湓了出来。他拉着四妹子的手说:“我对天发誓,我梅少累要是对你三心二意,天打五雷劈!人家能给你三转一响,我拼死拼命也要挣到三转一响!现在打倒了‘四人帮’,世道肯定会变好,那个三转一响我想是弄得到的。我要是讲话不作数,下辈子不变人!”第二章这些个舞虾人

大梅山的人好胜尚义,惟其好胜,搞舞龙舞狮这些耍耍乐乐的事就特别的来劲特别的齐心,苦溪大队的虾舞在县里大出风头,这些舞虾的人也就荣耀无比。这支舞虾队伍除了少数几个人是大队调集的以外,都是梅家塆队的人,男劳力全部上了,几个五六十岁的老汉也上了,还不够,就又挑了几个身体强健的女劳力掺了进去。总指挥是九拉忽,他一不是队长二不是什么领导,却指挥得井然有序,大家各就其位各司其职,那个齐心,那个卖力,那个配合默契,真是无弹。

但是这些舞虾的人一回到生产队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虾舞队回到苦溪冲时,已是近午时分。

塅上的晚稻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剩下没收完的稻田东一块西一块的,每一块边头都有人影晃动,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堆蚂蚁在啃最后几块骨头。

梅家塆队的那片晚稻还现世打眼地摆在田塅上。

少干子回到家里,小芸子正在做饭。少干子问:“虾背坳那几丘田收得么子样了?”小芸子说:“还有三丘没收。”少干子说:“怎么搞的嘛!几丘巴掌大的田收了两三天还没收完,你们在那里绣花呀!”小芸子说:“几个堂客们打稻机都踩不转,我们可是费了大劲呢。”少干子说:“还费了大劲呢,别人都没收工,你们大早就收工了!”小芸子说:“出工收工的时间是赖子掌握的。今天中午是回来早一点,赖子说他的表忘了催发条,停了,看不准时间。”

少干子就拿着铁皮喇叭筒到上屋场和下屋场分别喊了一遍。喊喇叭筒是生产队长的一种权力象征,他把那铁皮喇叭往嘴巴上一套,喊道:“大家注意了!为了抢住季节搞好秋收冬种,请大家抓紧做饭吃,下午两点准时上工,不准迟到,迟到三分钟扣一分工。今天下午全部到虾背坳去收晚稻,今天要把那几丘田收完!”

少干子说到做到,两点一到他就吹哨子上工。他还把队里那只有鸡啄米的双铃闹钟带上了。社员们也还听话,有的饭还在嘴里就跑出来了,抬的抬打稻机肩的肩滚筒,一片忙乱。只有三个知青和少累子姗姗来迟。少干子说:“你们四个人今天各扣一分工。”赖子说:“我们没迟到呀,你不是说两点上工吗,路上走了五分钟现在刚好两点过五分。”赖子有一块三十元钱的芙蓉牌手表。少干子说:“你的表慢了。现在过八分了呢。”赖子说:“我刚对了广播报点的,北京时间,是你的钟不准。”少干子说:“是按你的还是按我的?这是队里的钟,不按队里的还按你的?这一分工非扣不可!”

少干子现场分了工。全队分为三张桶,每张桶一丘田。

亭寡嘴等几个人坐在田塍上不动身,他们在慢条斯理地抽烟。少干子催道:“还不起身,斯理呀!”亭寡嘴说:“哎嗨进场一壶烟,不怕你老板讲上天。”少干子火了:“你牛屁眼还没熏够呀!一张桶一丘田,不扮完不准收工!”

赖子跟少累子分在一张桶。这张桶四个踩打稻机的是少累子冬瓜哑巴和赖子,少累子跟冬瓜搭对,赖子跟哑巴搭对。踩打稻机是力气活,用力越大打稻机转得越快那谷粒子就脱得快脱得干净,几手禾下来就会满头大汗。少累子虽然平时有点吊儿郎当,正经干活还是卖劲的。少累子和冬瓜一上机那打稻机就刷刷的响,赖子和哑巴一上机却嗯啊嗯啊叫,少累子和冬瓜打完一手禾赖子还没搂禾把子拢来,而少累子和冬瓜搂着禾把子在背后等了半天赖子和哑巴还在那机子上下不来。少累子说:“你们要用点劲啊,机子都快死了!这丘田反正是我们的任务,早完早收工迟完迟收工,挨的是自己的工哪!”哑巴就对赖子哇哇地叫意思是他没用劲。少累子说:“赖子你吃哑巴的活呀!你不要看他讲不得话,他心里比哪个都不蠢。”赖子说:“我哪里没用劲嘛!”哑巴就愈发哇叫哇喊起来,他指了指赖子的脸,又指了指自己的脸,意思是他一滴汗都不出而他是满头大汗。少累子就说:“哑巴你割禾去,滑泥鳅你来上打稻机!”滑泥鳅就去搂了一把禾上了打稻机。这滑泥鳅也是个死奸精,一上机子连嗯啊嗯啊的叫声都没有了,禾把子一喂上去机子就死了。滑泥鳅说:“你没用劲呢。”赖子说:“十分工的出十分工的力,八分工的出八分工的力,我今天还扣了一分工,我出的力对得起工分了。”少累子说:“你以为给你评八分工还占了你的便宜么?要是给我做,不要工分我还嫌你碍手脚!还是哑巴你来,赖子你割禾去,你要供不住我的禾把子我拖你的脚杆子来扮!”

割禾也不是轻松工夫,一个割禾的要供住一个扮禾的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赖子割禾更不行,不一会就只觉得腰酸背痛,手都抓不拢禾蔸子了。他很快就落后了,身后的禾把子总是一落地就被搂走。少累子看看要误工,就说:“赖子你去送谷去,换下建国子来割禾。”送谷是力气工夫,担子上了肩偷不得懒。

三张桶就是少干子那张桶快一点,但是整体的进度不快,太阳要挨山了,那三丘田还有一小半没完。少干说:“大家要催一把手呀!今天这三丘田不扮完不收工!”

赖子到田塍边去解手,偷偷拿起那座闹钟拧了一下。

太阳急急地向山垭里堕落。

过不了一会,那闹钟突然就丁零零零响了起来。少干子有些纳闷。

亭寡嘴直起腰来:“哎嗨收工铃响了呢。”

少干子说:“那是早上起床的闹钟。还差个把钟头断黑,大家上紧把这点田收完吧。”

亭寡嘴说:“天光困不久,断黑做不多,夜了今朝有明朝呀。”

少干子说:“只有屁眼大一块地方了,明天难得又来一趟,今天算加班,每人加一分工。”

陶了秀说:“我屋里的鸡夜了不晓得进笼,要是把鸡丢了,得了你那一分工划不来。”

亭寡嘴说:“你们都有人做饭,我还要自己回去煮饭,我就竹扫把打鼓—扫皮(少陪)了。”

亭寡嘴说完就抓着镰刀上了田塍。前头乌龟爬开路,后头乌龟蹚路来,有人带了头,大家就先生不散学生自散,剩下几个老实人和队干部没动,还有就是地主分子化老鼠几爷崽不敢走。少干子气得颈根涨起水桶粗,扯开嗓子骂道:“娘卖肠子的,你们怕这田是我一个人的么?我牙齿气得梆硬舌子气得荏软,大河里泼盐—淡得宽!”

第二天少干子带一张桶去虾背坳扫尾,其余劳力突击收塅上的晚稻。排工时,少干子说,今天搞定额,还是分三个组,劳力自由组合,男女搭配,每10分底分完成两百斤任务,完不成的按比例扣工分。于是大家就自由组合起来。初社首先挑齐了一张桶,之后少干子也挑齐了一张桶,剩下的一帮人无疑就是一张桶了。这样一来,一个从来不曾戳破的事实就显现出来。你看这张桶的人员结构:三个半吊儿郎,三个半死奸精,还有就是几个拈轻怕重的妇女和劳力不强的知青。大梅山地方喜欢说三个半,凡是在某个方面比较突出的就排三个半:梅家塆有三个半快活人,九拉忽、细哈哈、喜会计和美乐子;有三个半懵懂人,少干子、四妹子、哑巴和猪咬南;三个半吊儿郎是少累子、赖子、蹡边鱼和建国子,吊儿郎就是吊儿郎当的意思;三个半死奸精是亭寡嘴、滑泥鳅、竹结巴,还有半个是滑泥鳅的堂客陶了秀,都是些藏奸耍滑出了名的角色。三个半吊儿郎和三个半死奸精分在一张桶,自然就有戏了。

少干子说:“你们这张桶就请蹡边鱼你负责,你们的劳力其实比我们这两张桶都强,不要落后啰!”

蹡边鱼叫梅少如,是九拉忽的继崽,平时遇事总是在边边上蹡,从不拢前的,他的处世哲学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一事。现在队长要他负责,心里本不情愿,一想他是没人挑的,就说:“队长看得起封我当‘桶长’呀!我们这些没人要的人不见得就比人家差很多,试试看吧!”

塅上的两张桶一齐下了大湴丘。

初社那张桶动作快,抢先下了靠外的一边,靠外的一边离路近挑谷容易。蹡边鱼那张桶就下了靠里的一边。这大湴丘靠里一边有个湴眼,常年不干水,虽然田里播了红花草子挖了排水沟,田泥还是很湿,有的地方还有明水,扮起禾来就没有干爽地方放得开手脚。

初社那张桶打稻机踩得轰隆隆响,镰刀刷刷地往前蹿,蹡边鱼这张桶就慢多了。蹡边鱼说他们这些没人要的人不见得比人家差很多,一下田这差距还是现了出来。

亭寡嘴这阵是割禾。关于亭寡嘴这里还要饶舌两句,他本名梅仪亭,年纪上了四十岁,辈分在梅家塆却是最低的,仪字辈,比少字辈还低了一辈。此人是三个半死奸精中第一藏奸耍滑的角色,只是一张嘴巴子厉害。大梅山有个小段子,说有人好吹牛,他说武松打虎不算狠打野猪才算狠,打老虎只要一副胆打野猪要一副板(棺材),他就空手打死过一只三百斤的野猪,那野猪好大呀,上嘴壳子抵天下嘴壳子抵地,有人问那腰身脚手往哪里放呀,有人就说那野猪没有腰身脚手只有一张寡嘴。这亭寡嘴就是只有一张寡嘴的人。他割靠里边田坎下的禾,那里泥巴湿,他应该把禾把子放在干爽地方,但他却偏偏把禾把子放在有水的地方,还故意把谷穗子舔到泥水里,弄得扮禾的人一身精湿。赖子说:“亭老倌你害人呀?搞得泥巴兮兮的人家怎么扮嘛!”亭寡嘴说:“哎嗨这你就不晓得了,队长不是说按重量记工分么,湿谷子重秤哩!”赖子说:“哦……有道理!太有道理了!贫下中农真伟大!”

轮到赖子下机子的时候,他就主动去出桶。他也偏把那箩筐放在烂泥巴上,还故意将箩筐往泥里摁,还明目张胆地往谷箩里戽水。这就太不应该了,谷浇湿了难晒干,容易沤坏,这是要卖给国家的爱国粮呀是大家的口粮呀!蹡边鱼却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谷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只要工分到手就行。

中午的时候,他们挑着湿谷子去过秤。他们的谷比别人的一担重了二十斤。保管员二说:“你们这谷怎么水沥沥的呀?”少累子说:“田里有水呀。”二说:“箩筐也是泥巴一尺厚,不行哩,你们这谷要除皮。”赖子说:“队长的爷哩,这皮除不得,我从田里挑了这么多重量回了,我付出了劳动,你要除皮,这除掉的重量我找哪个要工分?”

这一天,全队人还是在梅家塅收晚稻。整个大塅就只剩下他们一片晚稻没收完了。下午歇烟的时候,萧副书记带着史爱莲来到了田边。萧副书记喊:“四妹子你过来一下。”四妹子就抓着镰刀过去了。史爱莲说:“萧书记,谢谢你了,我跟胜男单独谈谈。”萧副书记说:“那好吧。就是那些情况,当年我在这个队办点,事情的经过我一手一脉的。”

萧副书记走后,史爱莲把四妹子带到了河边,找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

史爱莲说:“我给你调查过了,你爹妈的事没有问题,属非正常死亡不属政治问题。大队李支书说,政审他们保证把意见签好,萧书记也说公社盖章他负责。我回去就给你领招工表,今天特意来给你先报个信。”

四妹子说:“那件事我还没有考虑好呢。”

史爱莲说:“还犹豫什么呀!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呀!我们文工团也不是缺人,已经好几年不招工了,是我弟从知青招工指标中要来的一个指标,全团的人都眼红得要死哩!”

四妹子还是低着头不作声。

史爱莲说:“胜男,我跟你说句良心话,我是真心实意为你好呀!现在农村里的人要想跳出去,比登天还难,除了当兵、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再没有别的路子了。当兵比定状元还难,政审要查三代,你爹妈的事虽说问题不大,但要是当兵审查起来恐怕也还难过关,体检更是严格,身上有个疤子都不行,而且你也早过了当兵的年龄。推荐上大学更难,一个公社没有两个指标,还要搞文化考试,现在农村中高中生脚扒得拢,你一个初中生,能捞上那样的好事吗?我们文工团是全民单位,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你去了也可以发挥特长,甚至像我一样当上名角,有这样的机会你可不要错过了哟!未必你就真的愿意在农村里当一辈子农民摸一辈子锄头把扒一辈子牛屎?未必你就真的愿意一辈子做个拖衣懒饰的农村妇女?我弟他也不是找不到对象,一个县革委的领导,一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国家干部,追他的人蚂蚁子牵起线来呢,县革委机关,县招待所,我们文工团,年轻漂亮的妹子多得很。他为什么单单看上你?他是真心喜欢你呀!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吧!这个机会要是错过了要后悔的哪!”

这时候,少累子在那边喊:“四妹子—,上工了呀!”

那个阿庆嫂的出现把少累子的心搅乱了。这一下午少累子扮禾也没心思了,搂禾把子的时候老是哩哩啦啦的掉禾穗子,踩打稻机时还踩空了脚,踏板把脚都轧了。他觉得时间特别的难挨,不得到黑了。

好不容易才挨到收工。

吃过晚饭,少累子一头倒在床上。

细哈哈说:“累伢子你哪里不舒服?”

少累子不作声。

细哈哈给他倒了洗澡水,把换洗衣服也给他摆在旁边,说:“洗澡去,你洗完了模伢子好洗。我给你把水烧得很热的,哪里不舒服洗一个热水澡就好了。”

少累子就去洗澡。洗完澡就一个人闷不作声地出了门。细哈哈到门口望了望,见他去了四妹子家,就没有再管他。

少累子要去找四妹子问问,看那个阿庆嫂跟她说了些什么,那个阿庆嫂找过她后她好像也是有些不闷闷不乐的。他来到四妹子家,六妹子说她出去了,也没有说到哪里去。少累子就向队屋里走去。三个知青住在队屋里,四妹子跟皮小玲好,她常常到她那里去玩的。走到队屋门口时,听见队屋里传出唱歌的声音,那歌声压得很低,但还是听得很清楚:

告别了母校,

离开了爹娘,

我们的理想飘落在遥远的他乡。

这里没有喧闹,

这里没有幻想,

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

是我们永无止境的课堂!

跟着太阳起,

伴着月亮归,

我们的青春燃烧在祖国的四方。

这里天地广阔,

这里大有作为,

挖山不止修地球啊,

是我们一代新愚公的荣光!

歌声有些凄婉,却也动听。少累子听出里面有四妹子的声音。他打了一声口哨,四妹子听到口哨声是会出来的。那歌声果真戛然而止,赖子在屋里喊:“进来吧,四妹在这里呢!”

少累子就推门进了屋。

少累子说:“唱的么子歌呀,唱得做蜜蜂子叫。”

赖子说:“这是我们知青的歌,好听吗?”

少累子说:“听是好听,就是太凄凉了一点,跟《不忘阶级苦》似的。”

皮小玲说:“你还很有欣赏水平呀!”

赖子说:“我们也是闲得无聊,解解闷。我们知青属弱小民族,农活也做不来,离乡背井的比你们难呀,今后还靠兄弟多多关照。”

赖子说这种话,少累子就想起了那天踩打稻机的事,说:“我们乡里人说话粗鲁,其实没有歪心的,说了说了说完就了。前天在虾背坳扮禾时我讲的话可能有些不好听,你不要往心里去呀!”

赖子说:“哪里哪里,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应该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嘛。其实那天你也被扣了工分,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瓜,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呀。”

皮小玲就唱起了那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柯可可也跟着唱,赖子也跟着唱,还手舞足蹈地打起了拍子。

唱完,赖子说:“唱得好吗?怎么不鼓掌呀?”又说,“其实这写歌的人恐怕也是个没下过农村的臭老九,只见过瓜没种过瓜。藤儿越肥瓜越大,一点农业知识都没有,你看那南瓜藤冬瓜藤,太肥了就疯长,只长苗不结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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