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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17:3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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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梅梅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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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失眠旅馆

不失眠旅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不失眠旅馆作者:韩梅梅排版:昷一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1-01ISBN:9787511362728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6)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23

你不会一直痛苦下去。

一只鸟,都会哪里温暖,朝哪里飞去。

何况人呢?

会有方向和出路的。

永远别低估自己重新开始的可能性。1

一切都有迹可寻。

你永远不可能,置身事外。

应璟,淘宝上有出售调查男友忠诚度的业务,好想去买一份,该这样做吗?

永远不要去考验你的爱情,因为它经不起考验。除非你想和他分手。如果他经受住了考验,你将会永远保守曾经去调查过他的秘密,那样,会很累。万一他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应璟,他出轨了,但是理由多多,我该怎么办?

出轨,还是因为不够爱,爱是自愿的忠诚,怎么会忍心伤害你?即便遇见更好的人,也会克制的。如果彼此还有在一起的心愿,就沟通,珍惜,容忍,如果全是一堆理由,希望你早日放下,慢慢疗伤……

应璟,他到底爱不爱我?我们曾经那么美好……还有一次……

不要太在乎别人是否在乎你。你只需要专心地向前走就可以了。爱你的人,会自愿陪着你。回忆这东西,不要紧紧抱着,它的美好,在于你偶尔的想起,而不是沉湎。

应璟,从他离开到现在,我一眼没睡,也没有吃东西,我感觉没法呼吸了,往下多活一秒钟都那么困难……我该怎么办?

去洗个热水澡吧!很管用,然后穿暖和点,出去走走,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别拖,放下电话就去做!别忘了带上伞!

这是电波里传出的声音。《谈书下午茶》,都市广播很受欢迎的节目,每一期,邀请一位作家来做嘉宾。

这一期,是刚出了新作《爱的正确打开方式》的作者应璟。

应璟戴着黑色耳机,在温柔的光线中,对着话筒,轻松和读者交流。

窗外,乌云压顶。

北京,已经提前亮起了路灯。

终于。

雨水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线。

下午1点。

主持人在说告别的话语。

这次访谈结束了。

应璟摘下耳机。直播间外的一飞对她竖了一个大拇指,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手表。

两个小时以后,她还有一个读者见面会。

电台主持人说完了再见,将调音台上的一个键推上去,陈升的《镜子》,在这个雨水飘摇的中午,响在了直播间,和一辆辆在雨中排队的汽车的收音机里:

你说你不能忘记过往

总是有些心里解不开的苦

就算是生命的窄门走了一回

抬头依旧满天的雾

应璟喜欢雨,雨让她心里安静。

像这样被堵在路上,因为雨的缘故,心情也就没有那么糟糕。她只是有点疲倦。

一飞开着车,伸手把收音机调小声了一些。他想和她聊聊。

什么时候开始写下一本?

一飞是应璟的出版人,也是朋友,一个干净又敬业的男人。

让我休息休息吧!写这一本,已经烦透了!

可是,书的销售趋势很好,最好马上开动第二……

真的很累,写不动了!应璟打断一飞,把头靠向车窗,世界上所有的道理,总结起来,不超过一千条吧,古今中外,男作家、女作家,都在写。翻来覆去,说来说去,就那些。有的道理,写出来容易,做得到难。你肯定知道,我书里写的很多东西,其实连我自己都做不到。比如,我教人好好生活,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可谁知道,我自己,却是个严重的失眠症患者呢……这个月不停地签售、读者见面会,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倪楠吃晚饭了……

一飞不说话了。

沉默一阵之后,他说,那就先休息一段时间吧,想去哪里散散心吗?我可以让公司前台给你订票和酒店……一飞把车停进车位,在“字里行间”独立书店的门外,书店的墙壁上,挂着大幅的宣传海报,应璟在上面自信优雅地微笑。

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陪陪倪楠……她一边说,一边拉下一飞的车镜,整理自己的疲态。

也好,哪天把他叫出来一起吃个饭!

好!应璟下车,疲态尽收,精神十足。

如果要给成熟一个定义的话,我认为,成熟的女人,一定是“理性的,让自己活得好的女人”!

一个成熟的女人,思考问题,说话做事,一定合理合情。

心理不成熟,不是一种病,但它会让你活得不好。

有的女人,四五十岁了,说话做事还像十岁的小孩,任性,不讲道理。遇事极端退缩,爱钻牛角尖,总是把抱怨的话挂在嘴上……

而一个成熟的女人,从来不会因为一点不顺心,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尽管有压力,但是没有“包袱”。她用友好的态度面对每一个人。她开朗、快乐,会主动安排自己的生活,走出窄小的天地,去学习、旅行,不断改变自己的旧观念和开阔眼界心胸。她情绪稳定,极少发飙。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沉默。她非常善于听取别人的经验,然后来完善自己……

应璟在做签售前的演讲,侃侃而谈。台下的读者大多是女性,她们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微笑,鼓掌。

演讲完了,是提问时间。

对于各种各样的问题,应璟总是细心作答。尤其是,那些年轻姑娘的提问。

她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年轻,总是伴随着各种困惑和迷茫,希望有人能指点迷津。而应璟心里却明白:没有人能真正地帮到她们,有时候,只有当一片混乱结束,或脸上的眼泪干了之后,一些生活的真相,才会渐渐地浮出水面。领悟,总是伴随着痛的。成熟,完全没有捷径可走,是要一步一步,一痛一痛换来。

签售的时候,读者排成了长队,应璟为每一位读者写下她的名字,签好后,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应璟抬头寻找一飞,把手机递给了他。

一飞接过手机,走了出去。

几分钟以后,一飞回来了,脸色不是很好。

看着忙碌的应璟,他一下有点不知所措。

应璟还在签售,微笑着跟人合影。

终于,他鼓起勇气,走过人群,走到应璟身边。

他在应璟耳边说了句什么。

应璟抬起头,惊呆了。2

人,生而脆弱无比。

很多温情,一去不回头。

应璟坐在空荡荡的病房。一飞也在,他在窗边。

沉默。

漫长,又漫长的沉默。

一个小孩,可能是病人家属,在走廊里玩着一个皮球,皮球在地上弹跳,滚了进来。

小孩怯怯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一飞走过去,轻轻一踢。球滚过去,孩子高兴地抱走了。

他的举动,终于打破了病房里漫长的寂静。

应璟小声说: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心脏病。

一飞坐到她身边。

应璟抬头:我该怎么办呢?

一飞知道,应璟和倪楠是大学同学,大一就在一起,彼此是初恋,毕业就结婚,从来没有分开过。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紧紧扶住了她的肩膀。

应璟把头埋进双手,轻轻问了一句:

难道,真的……就再也见不着了吗?

葬礼上,应璟极力保持自己的冷静,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呼天抢地。

朋友们都带来了鲜花,而不是花圈。她没有放哀乐,放了一首倪楠最喜欢的电影插曲。整个葬礼,就像是一次优雅体面的聚会。他们的亲人、朋友,都来了。好多人,已经多年未见。这样的相聚是残忍的。应璟的父亲也来了,他走到应璟的身边,抱了抱她,说:女儿,你必须接受!

应璟顿时泪如雨下,这句话,是一年前,母亲去世时,她对父亲说过的。

她抬头看着父亲,他比过去更黑更瘦了,头发剪成了时下最流行的短寸,还抹了发蜡,亮晶晶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突然决定开始跑步,一跑,就停不下来,很快减去了30斤体重。瘦下来后,他变得十分臭美,爱上了逛商场,买新衣服、新鞋、昂贵的香水。后来,又跑去美黑,每天去照人工紫外线,现在皮肤又黑又亮,完全变了一个人。

应璟还注意到,父亲身边,跟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正同情地看着她。

他又换女朋友了!她心里想。

虽然她的出现有些不合时宜,但应璟还是对那个女子点了点头。

告别仪式结束以后,应璟站在门口一一送走朋友。

一飞也过来了: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应璟点点头。

应璟父亲带着陌生的年轻女人过来了,对应璟介绍说:女儿,这是好时。

应璟近距离地看这个女人,发现她非常年轻,应该就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年龄,穿格子衬衣和球鞋,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眉清目秀,此刻,仍然在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应璟。

应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应璟父亲,似乎有话要说,又忍了忍,最终还是说了:有个话,也许不该现在说,但是,再不说,就有点晚了……我和好时,要在两周以后,举行婚礼,希望你能来。

应璟心里一惊,她把父亲拉到一边,带点责问的语气:这么快?妈妈走了才一年啊!

场面有些尴尬。

父亲没有和她争辩什么,只留下了一句话,就带着好时离开了:女儿,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爸爸老了,只想及时享受人生。

应璟来不及回应父亲,又来人了。

忙乱之中,一个穿西服的男人快步走过来,和应璟握了握手。应璟努力在脑海中寻找他的名字,却一无所获。

西服男子递上了名片,说:我是倪先生的律师,倪先生生前有些事情交代给了我,请你在方便的时候,来我办公室一趟。

应璟愣住了。她突然觉得,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倪楠,一下像一个谜团,有好多事她都不知道,比如,他有心脏病,比如,他有律师。

第一个晚上,是困难的。

有一种东西叫习惯。它碎了。

家里还是那样,一样的光线,一样的落地窗,一样的地板,一样的沙发,一样嘀嗒作响的闹钟。但是,一切,都在今夜之后,不一样了。

就连失眠,也不一样。

今夜的失眠,不是失眠。它无从命名。

睡觉,本来是人的本能,这几年却一直困扰着她。

睡不着,最可怕的,不是累,掉头发,脸色不好,焦虑耳鸣,而是时间长了,人会脆弱,会怀疑,怀疑自己所想所做的一切,怀疑经历的每一天,怀疑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因为怀疑而恐慌。生活质量由此变得极差,每天到了黄昏,就开始紧张,担心晚上会睡不着。半夜三更,枕边人在酣睡,自己却要起来清醒地独自面对漫漫长夜。她曾去看过医生。医生让她练习专注。说全世界流行的“数羊”这样的对付失眠的方法其实讲的就是专注。医生的话,就和她时常在书里说的一样,但是做到好难,一不小心就走了神。数着羊,突然之间,注意力到了羊脚下的草原,或者后面的高山上去了。就这样走了神,又把自己拉回来,拉回来了,又走神。最后还是崩溃。

最后的最后,只能用吃药解决。

应璟没有吃药,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和天空,看着它们一点点亮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对一些人来说,他们不再拥有。对应璟来说,即便往后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但每一天,都将过得困难重重……她把眼神移向桌上的合影,那时他们亲密又愉快,快乐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今天的来临。

曾经,他们是彼此生命的中心,让彼此感到温暖。

刚开始都是爱得发狂的。恋爱,刺激,心跳,没完没了的高兴。新婚,充满了兴奋。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一切,将保持下去。发誓的时候,都是诚心诚意的,都是这么想的,以为自己能够做得到。

谁都料想不到,生活潜藏着危险的暗流。

命运,会以什么方式,要走你的幸福,谁也不知道。

每天都有事在发生,大多数事情,都是“小插曲”。但总有“大事件”在等着。谁也不知道,“大事件”真正发生的时候,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

生活,总是在朝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前行。

有时候,那个方向会让你备感幸福。

有时候,会让你更加孤独。

第二天,应璟拿着名片,来到一间明亮的办公室。

坐在律师的对面,她再次面对一个不敢相信的现实。

律师说:倪楠早就知道自己患病,所以找到我,把房子和大部分钱留给了你,但是,还有一笔钱,他留给了一个叫“小禾”的女孩。

应璟问:小禾是谁?

律师抱歉地看着她,递给她一封信。

倪在信里说:

我请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你有足够强大的心,完全能够自立生活,而小禾,没有我,她生活不下去……万一有一天……

应璟感到不可名状的慌乱,她有些冷。

律师把所有的文件整理好,递给她,礼貌又简洁地说:请您多考虑将来的事,多往前看!

这是安慰鼓励的话语,应璟觉得特别熟悉。她曾经亲口对别人说过无数遍。但是当一个人真的遇见了事,别人说什么,都是作用甚微的。

签字的时候,她手直抖。

走出律师大楼,她仍然冷得发抖。她很想回家去,泡进浴缸里,让自己暖和起来,但是还不能,她必须马上赶去参加另一个读者见面会。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活动现场的。一飞在帮她,告诉主持人尽量缩短时间。

她完全听从指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尽量不要做错。她的身体里,被一种像黑夜一样的东西覆盖着,无声无息,越裹越紧,不管现场的灯光有多么明亮,多么喧哗热闹,她都是一个坠入黑暗中的人,什么都抓不住。

她一点也不想说话,一点也不想和读者合影。脆弱和伤心一直在她体内上涌,她却要站起来微笑。这太难了。尤其是,越来越多的相机冲了过来,越来越多的手向她伸了过来,终于,她克制不住内心的抗拒,伸出手,把眼前的相机推开了。

那个拿着相机往前挤的女孩愣住了,随即噘着嘴向身后的男友撒娇。男友暴躁了起来:“耍什么大牌!”“以为自己多大腕儿!”“从一开始就绷着个脸!”“信不信现在就给你把摊子掀了?!”……

刺耳的声音不断传过来,人群一片躁动,保安从四方赶来,主持人在台上不停致歉。一飞保护着她,挤出一条路,把她带到车上。

你该吃一点药,好好睡一觉了。一飞握紧她的肩膀说,他对她没有任何责备。

她跌坐在车座上,抱起双臂,把头放在上面。

回家,请带我回家。她无力地说。3

失眠。

应璟决定卖掉和倪楠在一起生活过的这个房子。现在,住在这里,她满脑子都是问号,对那个没有告别,就这样消失了的人,她有好多的话想问,但是他却无法作答。

这是一个温暖的房子,上下层,大窗户,简洁,木色。墙上的每一块瓷砖,地上的每一块木板、每一盏灯、沙发、洗手池、边柜、麻质的窗帘,都是他们一起去选的。别人装修总会冲突不断,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意见不统一过。客厅里摆着他们去各地旅行淘回的纪念品。他亲自为她装修了书房,在光线最好的那个房间,找到一位木匠,为她打制了一个极大的工作台。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有养死过一盆植物。

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卖掉它。

卖房,对她来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为图省事她找了中介,却仍然每天接无数个电话。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这个房子,带着审视的目光四处打探。因为房子比较大,看的人多,谈价的人少。

有一天,来了一个女孩,没有任何中介的带领,自己来的。

应璟拉开门,请她进来。

妙龄少女,脱俗的面容。很瘦弱,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穿着一双精致的皮鞋,两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背包。

不用脱鞋,应璟说,我带你上楼看看吧。

女孩说:不用了。

应璟回头,你来过了吗?

是的。

我怎么不记得……

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在春节你回南方过年,或者外出签售……

你是谁?应璟站住。

我叫小禾。

应璟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

应璟不得不再次仔细看她:很瘦,眼睛漆黑,头发很大一把,扎在脑后。脸上有一种,鼓了很大的勇气来到她的面前、就算挨骂挨打也不跑的决绝。

请坐。应璟转身回到客厅。

小禾坐在了沙发上,手指交缠在一起。

是什么……让她可以放下恐惧,只身前往来索取她想要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买这个房子?应璟问。

因为……我真的……很爱他……女孩落下两行热泪。

一阵刺痛袭击了应璟的心。她有些迷茫,现在的小女孩,都是这样吗?直接上门表达感情?

女孩哭的样子特别可怜,哭得她也想哭。

你知道他有家庭吗?

知道。但是,他真的,对我很好。女孩的眼泪还流个不停。

应璟更迷茫。

小禾缓缓地坦白说,她和倪相爱已经四年了。四年?应璟感到非常!非常!吃惊。

你们怎么做到的?四年?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迷惑。这四年来,她真的一点都无迹可寻。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坚不可摧。

因为,我从来不在他回家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也不会发短信,我们也不在QQ上聊天,也不在空间里留言。属于你的时间,我从来不要求他陪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

应璟哭笑不得。“属于你的时间……”“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这些话,让她笑了。多么可笑的话语,多么烂俗的台词!然而,让她想哭的是,整整四年时间,在晚上从来不发一个短信、不打一个电话的第三者,是多么可怕?需要多么隐忍,才能做到?那么隐忍的背后,是怎样的感情?她再次在脑子里把四年时间翻搅了一遍。他们的事,仍然是无迹可寻。而且,记忆里,这四年,他们仍然相互关心,相拥而眠,虽然生活稍微有些平淡,但她一直相信“平淡相处,最是长久”——狗屁!

小禾说她是单亲家庭。父亲远离,母亲再嫁,她在奶奶家长大,青春期在寄宿学校度过。大学毕业以后,她去了倪楠的公司实习。实习结束后,做了倪楠的助理。天生缺爱、没有依靠的漂亮女孩子,走路,都是怯生生的,倪楠一个大男人,家里一个万事独立自主的老婆,这种弱小的东西,很容易吸引他的视线。一不小心,就被安排一起出差了,再一不小心,就眼神带动心跳,越试探,越冲动,就陷入了恶俗剧情。

他们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很多的事情。他们在厨房里做过饭,在阳台上喝过茶,在床上睡过觉,她还弹过应璟的钢琴。女孩的叙述,让一种疼痛的感觉直达应璟肋骨深处。几天几夜未睡,她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整个房子在她眼前晃动不已,耳朵里时而发出尖厉的响动。一个有着再宽广博大胸襟的女人,此刻也强烈地有了一种站起来,揪起头发,把她推翻在地的冲动。

她站起来,去倒了一杯水喝。

然后坐回去,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这个房子要卖多少钱吗?等她觉得自己足够冷静了,她再次发问。

知道。

你有这么多钱吗?

倪楠给我留了一笔钱。

……应璟那种揪起头发,把她推翻在地的冲动又来了!

是什么让你这么有自信,确定这房子我会卖给你?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因为你在卖啊!卖给别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卖给我?我知道,我今天来,对您是一种伤害,但是,我真的也没有办法。他去世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都不敢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又没有勇气和他一起去死!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买下这个房子……请你原谅我,请你同意吧!小禾也提高声调,越说越快,说完又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掉在地板上,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

应璟是个心软的人,如果换一件事,有人这样流着泪求她,不管是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荒谬!荒谬!她心里大喊。

她决定停止这样的对话。

她不说话了,任由她坐在那里把眼泪流完。

应璟离开了客厅。

这个年龄的女孩,这样做一点不奇怪。应璟开导自己说。她的确不是来挑衅她的,她的眼里只有爱情,只会是因为这个。她哪里知道,生活的洪流会将她推向哪里?她此刻的不顾一切,将来想起来,会不会觉得难堪呢?

她抱着一个纸盒子下楼,里面装了一些丈夫的物品。

对不起,这个房子我不能卖给你。这些,是他最喜欢的一些东西。你带走吧!

小禾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把东西递给她的那一瞬间,应璟闭上眼睛,泪水瞬间滚落下来。

每一天,都在失眠。

在落地窗前,看着天亮。

她感觉不到自己了。

承诺、信任、谎言,和真实。

一切标准。

全部崩塌了。

没有办法再相信更多。

人可以承受太多,脆弱、恐惧、疼痛。

但很有可能死于迷惑。

过去,她从不想真相。以为只要自己纯粹,就活在一切真相里。所谓真相,原来都是幻象。信宿命的人,最终,什么都无法拥有。

媒体已经炒翻了:畅销书作家耍大牌,和读者打起来了。

网友们喜闻乐见:

早就知道她是那样的人。

必须站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

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假惺惺的,敢打衣食父母,大家联合起来,拒绝买书,一生黑!

……

不停有电话打来,有的是记者,有的是出版商,还有催她写稿的杂志社。

还有一个专栏,明天就该交稿了。她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只是两周的时间,因为食不下咽,她迅速地瘦了。

每天的失眠,让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抢最后的那一口空气,有可能下一秒,就沉下去。

应璟把家里收拾了一番,然后换了一件套装,去参加父亲的婚礼。

阳光穿过树叶,洒向大片的草地。绿意盎然。

大型的婚礼,红地毯、鲜花拱门、香槟塔、泡泡机、小提琴手、专业的主持人,一样都不少。父亲的朋友们都来了,其中有好多打扮时髦的老头老太太,气氛十分欢乐。

父亲骨架很大,穿上礼服精神抖擞。好时戴着头纱,小鸟依人地挽着父亲的手。

父亲在婚礼上对众人说:好时,是生命给我的一个礼物。我要好好感谢她!珍惜她!

掌声响起。

应璟却笑不出来。她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成了一个彻底自由的人。

再也没有人在她做任何选择的时候,提出各种“别冲动”、“荒唐”、“幼稚”、“谨慎”的建议和评价了。她的父亲被管了半辈子,获得解脱,所以,他更不想管她,一切自己做主。他自己,也想好好享受享受自由。但是,谁也不知道,这自由背后的心痛。

婚礼结束,应璟走上去,紧紧拥抱了父亲,然后就匆匆要走。

父亲在身后喊:喂!你吃了饭再走呀!

不了。

那,吃块蛋糕!这个蛋糕是专门定做的,奶油特别好吃。父亲又追上来。

我吃不下。

为什么?

为什么?应璟转过身,有些按捺不住想哭的情绪,爸,是不是当你欢乐的时候,就不允许别人难受?你弄这么大排场,所有人就必须跟着你开心,陪着你笑?

这是……在倪楠出事前就定好的!……父亲想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她却闪开了。

应璟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别!别说这个!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提他做什么?这不是时间的问题,这是你自不自私的问题!妈走了,你找女朋友,我不感到意外,你要及时享受人生,结个婚,娶个小绵羊一样的新夫人,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有必要搞成这样吗?让所有人都看着你,羡慕你?低调点幸福行吗?你和妈当年,照婚纱照了吗?吃蛋糕了吗?办婚礼了吗?她越说越激动,近乎于吼了。

所有的客人,都朝这边看。

那时候……条件不允许!父亲像个做错了的孩子,低下了头。

我发现,你真的是,太任性!不管不顾!只图自己快活……你让人感到难受,爸爸!……说这个话的时候,应璟的视线变得模糊,在模糊的视线里,父亲双手垂落,颓丧而苍老。

应璟!好时走了过来,用一种警告的口吻喊了她一声。

我不打扰你们了!爸,你多多保重!再见!

她抖得有些厉害,转过身,握紧手里的包,一步一步走远,直至什么音乐声都听不见,一股热辣辣的泪水早已涌满眼眶。

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其实是扑进父亲的怀里,痛哭一场。

应璟走进位于东三环的一家豪华酒店。这家酒店30层有一个漂亮的楼顶花园。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她时常约人去那里看夜景,谈事情。

在电梯口,她被一个服务生拦住索取名片,说是可以参加酒店周年庆抽奖活动。

应璟对抽奖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兴趣。更何况,是今天这种心情。

但她出于礼貌,给了名片。

将自己置身于白色的床垫、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头之中。这是她最后的努力。

这家酒店,以提供最佳睡眠感受的“甜梦系统”而著称。办理入住的时候,就有人问你喜欢硬床还是软床,走进房间,一切布置都是温暖亲切的,柔软的地毯、清新的空气、毫无压力的灯光。进门处,拉开一个柜子,里面的架子上陈列了十几个枕头,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偏好选择喜欢的高度和材质。床垫的弹性恰到好处,透气的床单和被子让身体的任何部位触碰到都感觉舒服。

应璟做了深呼吸,拉上窗帘,调暗灯光,躺在了床上。

两个小时以后,她站在了楼顶上。

楼顶的风很大,万家灯火就在脚下。

失眠到了一定的地步,脑子里全是凝聚不散的迷雾。走路,感觉不到力量,看到所有的东西,都是晃来晃去的。那些高楼,也是晃来晃去的。

她已经算不清这样保持睁着眼睛多少个小时了。即便这样吹着高处的风,她的头脑仍然无法清醒。她很累,很累,很想睡一会儿,做一个梦,哪怕是一个烦扰不休的梦。

站在楼顶花园的边缘,目光之下,灯火璀璨,那就是人间。多少欢乐和悲伤,都在同时发生。没有人会一直幸福。

她冷得发抖。

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跳下去,开始那个梦。

也许,和整个世界告别,只需要闭上眼睛……

一阵鸣笛声划破了夜空。楼下,警车呼啸,人群聚集。

有人从酒店的房间里跳下去了。

应璟猛然间清醒,原来绝望的人,不止她一个。也许在这个酒店的每一层,都有一个想自杀的人。有的人,比她更坚决。她坐了下来,发着抖,在冷风中抱紧双臂。楼下,警车的灯光闪个不停,人越聚越多。

包里的手机响了。

她拿出来。

喂?

应璟小姐吗?

是。

恭喜你中奖了。

骗子请挂机。她有气无力地说。

不是的!小姐,我们是您入住的这家酒店。您在我们周年庆的活动中,被抽中了一等奖。你方便现在下楼领奖吗?

应璟一脸苍白地回到酒店大堂。刚才那个问她要名片的服务生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带她去领奖。

一个花花绿绿的大转盘摆在她面前。

一等奖的内容是在一个大转盘上摇,指针指向什么地方,酒店就赠送去那里的旅行。

转啊!转啊!服务生显然比她更高兴。

应璟没有任何期待,随手一拨。

指针快速地飞转起来,然后逐渐减慢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停住,指向——“高山湖泊小镇”,梅雨,马湖。

她去过全国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名字。

应璟给所有的家具都搭上了一块布。

然后没有任何留恋地,关上门,离开了。4

这真的是一个,完全,

完全陌生的地方。

有一种伤,叫一息尚存。

飞机,转飞机,火车,汽车,牛车。

应璟在路上。

飞机上,她一直在睡觉。仿佛有好多年没有睡过觉了。

过去,她有轻微的飞行恐惧症,坐飞机遇到气流会手心出汗,心脏狂跳。但是这次,她没有一点那种感觉,她的腿搭着毛毯,头靠在舷窗边,心无旁骛地昏睡过去。一觉睡到飞机落地,停稳,所有的乘客都下完。

两趟飞机飞完,她离北京已经很远了。

然后再坐火车。

火车上有新婚旅行团,那种咋咋呼呼的热闹与新鲜,更衬托她的孤独和灰暗。她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盯着窗外的黑夜,等待着偶尔从黑夜里闪过的零星灯光。

火车在一个小城停留了一下,应璟下来,继续去坐汽车。

汽车里,再看不见游客,大多是山胞,空气不是那么好闻。还有一只羊站在司机的背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前方。车在高原上行驶,路两旁都是高高的细叶松,有时能看见云海,还能看见草原,汽车跑得很慢,太阳就挂在离头顶不远的地方,十分晃眼。

辗转几天,她终于到了大山深处的一个淡水湖边。

湖在高山上,像一颗蓝色的水晶。

汽车把她吐下来。一辆牛车在那里等她。牛车旁边,是一条长长的土路。

牛车摇摇晃晃。

一路尘土飞扬地来到梅雨村。

应璟受到了很高规格的接待和欢迎。“热烈欢迎梅雨村第一位游客,应璟女士!”红布白字的大条幅,拉在村民的手中。两排小学生,手里拿着野花,一边摇晃,一边齐声喊:欢迎!欢迎!那个赶车的年轻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二话不说,就把她的背包背上了。还有一群小小的孩子,有穿着鞋的,有光着脚的,笑着闹着围着他们跑。应璟一边走,一边感受透亮的阳光,怡人的空气,远处的湖总是吸引她的视线,湖水很美,宁静温柔。

走过一段泥土路,就拐进了人稠户多的路段,每走过一家,就有主人跑到门跟前好奇地张望。

热热闹闹地走进了村长家,一条大狗听见人来了,狂吠不已,铁链子被绷得紧紧的。应璟有些紧张,她似乎都能感觉得到狗呼出来的喷人热气。阿彪呵斥了两声,不太管用。阿彪媳妇迎上来,一个笑眯眯、壮硕的女人,上前抓住她的手说欢迎欢迎,饭马上就做好了。应璟连连感激地点头,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突然被阿彪媳妇把衣角揪了起来——“谁干的?小崽子们,谁干的?”阿彪媳妇声若洪钟。应璟低头一看,自己的外套上,被孩子们粘上了好多绿色的小苍耳果果。

小孩们一哄而散。

阿彪,黝黑的脸,腰粗背厚,样子专横,内心柔软,从黑头发里钻出几根又粗又硬的白头发。他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大学生村官。他一心想要“发展旅游”,就用手机拍了很多马湖的照片,只身前往北京参加旅游项目博览会,没钱租展位,就印了些传单,在人群中散发。在经受了各种拥挤、不屑、嘲笑和冷落之后,终于在洗手间里得到了一位高人指点——“免费旅行体验”,先找一些单位合作,搞活动,邀请一些人来免费旅游,让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体验。“等有了故事,后面一切好说!”

在马湖吃的第一顿饭,整个村子的重要干部都来了,围坐了一桌。阿彪媳妇炖了一只肥肥的母鸡。每个人都在给应璟夹菜,很快,她的碗就要堆不下了。

阿彪说:你在这里,吃住免费,只要把在这里所看到的、经历的,写到微博上,帮我们宣传宣传就可以。

应璟问:我住在哪里?

住我家啊!我都已经安排好啦!

第一晚,应璟住在村长家,和村长媳妇睡一张床。

村长就在她们脚下打了个地铺。

还是失眠。

应璟被村长夫妇的鼾声震得很难合眼。

她起来,轻轻推开门。

空气凉得沁人骨髓。

月光很亮。万物像被撒上银粉。

一面被月光照亮的湖水就在眼前。

万籁俱寂。

她有些感动。

狗醒了,突然狂吠起来。

她朝湖水走去,忘记了披上外套。

没有路灯,无需手电。

平底鞋走在土路上没有声响。她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大概已过半夜,临近清晨了,有露水在悄然凝结,野草湿漉漉的。

湖水是有声音的,近了才知道。浅浅的一层浪,在洗刷岸边的石子。月光下的湖,呈现淡蓝色。湖面笼罩一层薄雾。

她坐下来,在一块大石头上。

把脚从鞋子里放出来,放入水中。

那冰冷蚀骨的感受,把她从一种近乎梦游的状态中拉出来。

一只大翅膀的鸟从湖面飞过。

她从未如此清醒。

第二天,小镇赶集。

应璟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一夜未睡的人,走在明亮的阳光和带着点泥土味道的空气中。看摆在地上的蔬菜和水果、满地乱跑的小猪。和小孩一起蹲在地上,看小鸭子破壳。

她试图再次走到湖边去,却大白天地在树林里迷了路。昨夜明明轻松抵达了的。

广阔的田野。土路曲折。庄稼茂盛,野花烂漫。湖就在不远处。似乎每一条路都可以通向那里。可走到路的尽头,不是田坎,就是人家。又要折返。

不到半个小时,她的脚就酸了。说来惭愧,这些年,她真的很少走路。

其实前方有耕种的农人,但她不愿意去打扰。

突然有点相信,昨夜,也许是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的力量的鼓动下,才顺利走到湖边的。

她又累又渴,索性放弃了。在野草丛中坐了下来。云在头上,风在身边。她的脸被晒得有些发红。

坐了一会儿,她又躺下来。听着风声穿过草叶,进入耳朵。天空向她敞开。简单朴素的欢愉,充盈她的内心。

然后她听到了歌声。

翻身起来一看。

一个女孩在不远处的地里劳作,是她在唱着歌。

应璟去和她打招呼。

我能到你家喝口水吗?

女孩站起身,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抱起她采好的一捆植物,对应璟说:你跟我来。

她家就在旁边。一座古旧的民居,两层楼,大木门,小院里小鸡跑进跑出,墙角堆着的农具和柴火上沾着鸟羽和鸡粪。一棵正在开花的树沐浴在阳光下,蜜蜂嗡嗡,生机勃勃。站在树下,就可以看见湖水。

这棵是什么树?

樱桃。

花真漂亮。

是啊,果子也非常好吃。

女孩在院子角落的水缸上取过一个瓢,然后拧开一个水管,哗哗接了半瓢水递给她,你先解渴,我慢慢烧水泡茶给你喝。应璟接过瓢,有些迟疑。她从来没有喝过水管里流淌出来的水。

放心喝吧。山上有个龙洞,里面冒出两股水,这么大!——她比画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这水是从那儿引过来的,真真正正的矿泉水,甜得很!

应璟放心喝了,一通饱饮,果然清凉甘甜。

女孩笑了,把刚从地里摘下来的一堆绿色嫩叶放在缸边冲洗。

这个是什么?

薄荷。

野的?

对,我们从野外摘回来种的。

应璟仔细观察这个姑娘,面部的线条很美,尤其是鼻尖,精巧好看。

女孩叫花衣,她用新鲜的薄荷泡茶给应璟喝。交谈中,应璟知道了,十几年以前,花衣的父亲外出打工,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回来,生下了花衣,但是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受不了乡下寂寞,就跑了,花衣的父亲外出去找她,从此杳无音信。花衣和奶奶一起长大,奶奶省吃俭用,供她念书。念到了初中毕业,因为要去县里念高中,她舍不得离开奶奶,就辍学了。去年,奶奶去世了。

你从哪里来?花衣问。

北京。

噢!我爸爸就在北京……

是吗?

听人说的……不确定……你一个人来的?

对。

你的家人呢?没跟你一起?

我丈夫上个月去世了。

哦……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村长家。

他家的狗挺凶的。

是啊,很吓人……你们村有旅馆吗?

有过,20块一个晚上,但是后来关了。你要是怕那条狗,可以来我家住。我一个人,住这么多房间,可以分一间给你。

真的?那太好了!

应璟和花衣一见如故,那天下午,她就搬到了花衣家里。

把那扇木门吱呀推开。一股淡淡的霉味弥漫过来,堂屋里光线昏暗,贴着不知道哪一年就贴上去的领袖海报,墙角微尘积累,蜘蛛网缀满每个角落。楼上的房间,空气混浊闷塞,是长期没有开窗户的原因。花衣住的房间窗户打开着,阳光照进来,看得见空气中飘浮的尘土。站在窗边往外看,是树林和田地,绵延至远山和湖水,天上云朵拥挤,露出缝隙,阳光从那里穿透,直接把狂野的金光洒向湖面。院子四四方方,有一堵泥做的围墙,只有一米多高。那棵樱桃树很茂盛,有些年岁了,应璟想象,花衣的童年,一定在这树下睡过午觉,她的奶奶为她轻摇着扇子,驱赶蚊虫。

应璟随花衣去地里摘薄荷。

翠绿娇嫩的一大片。新发的嫩芽,带点细细的绒毛。靠近的时候,并不能闻到什么,只要掐掉一点下来,就能闻到清新的香气。

看到这些植物,花衣就笑意满溢。

花衣说,她家其实还有几块肥美的土地,奶奶在世时种过粮食。后来奶奶老了,就包给别人去种了,只留下这一块离家最近的。奶奶说: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任何年月,要有一块地,不管种点什么,都是好的。

近几年,时常会有城里人来这里收牛肝菌,他们发现靠水的地方野生的薄荷长得很好,又顺便收些干的薄荷叶。野薄荷卖给餐馆和咖啡厅,销量很好,所以花衣就把那块地种了薄荷。

她知道怎么种薄荷,薄荷喜水,正好她家这块地紧挨着一条堰沟。她种出来的薄荷叶片碧绿肥厚,香气扑鼻。不管有多少,别人来收,总是一次性全部收走。

那为什么不扩大种植,在别的地里再种一些?应璟建议道。

因为我的梦想可不是种薄荷。花衣说。

噢?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应璟问。

我不好意思说。

说吧!我听听。

我的梦想——是去北京!

应璟笑了。

为什么是北京呢?

因为北京是首都啊,够大,够远!

还因为你爸爸在北京?

对!我要去找他。

能找到吗?

不知道,万一找到了呢?

应璟看着花衣,看着她一脸对外界的向往。

北京,她的心掠过阴影。那个她刚离开的城市,现在想起,就是伤痛记忆。

外面,真的好吗?她不知道,一个一尘不染的小女孩,要是真的去了城市,会变成什么样?

那个晚上,应璟照样失眠。

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光线暗淡,几团乌云始终围绕着它。

她独坐在硬床板上,在十五瓦的灯泡下,认认真真想了一件事情。

到了天亮,她做了决定。

花衣,你愿意和我交换房子吗?我留在梅雨,住你的房子,帮你照顾这块地,帮你种薄荷。你去北京,住我的房子,去找你的父亲……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帮你找一份工作,我有一位好友,在现代舞团做总监,你可以去她那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打扫卫生,帮忙收拾道具、布置舞台。他们都是一帮干净有力的人,会简单地对你好。这样,你到了北京,就能安心,不用四处奔波,不用为了生存委曲求全。

姐姐,真的吗?真的可以去北京?花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愿意,就去啊。

我可以住在你家?

对!

可以住多久呢?

想住多久都可以。

那真的是……太好了!

那么我住在你这里,可以将房子做些改动吗?比如,把墙重新刷刷,把窗户、院子,改整改整……

可以可以!你随便改!

应璟送了花衣机票,还有自己房子的钥匙。

花衣收拾了行李,只是一个小小的背包。

在送花衣出村的路上,她们沿着土路的车辙往前走。

应璟递给花衣一张手写的小卡片,上面写满了她对花衣的嘱咐。对这个相识不久的女孩子,她充满担心。未来,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换房的建议是否真的美好,所以,有些话,一定要说:

在那个城市,我只希望你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

肯定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那么,就听从自己的心,要学会放弃和放手。

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你在意;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解决。

再困难,都不要试图用酒精来解决,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强,但不要让自己的心变得坚硬。

花衣对她也有叮嘱:

这里的风很大。晾晒的衣服一定要用夹子夹起来。

你还要习惯和壁虎打交道。

会经常停电,你要适应,黑的时候,不胡思乱想,就不会害怕。家里有手电,蜡烛多备点没坏处。

请你帮我照顾好薄荷地,它们很容易照顾,好好浇水,耐心等待新芽发出就行了。5

我决定留在这里。

如洗的空气,能过滤人的忧愁,

一片薄荷叶子,能恰到好处,覆盖伤口。

花衣走后,应璟被阿彪叫去开会。

村部的会议室不大,窗明几亮,挂满了锦旗。她座位前面,摆了个牌子:特约嘉宾。正对面的墙上,一个大条幅十分醒目:大干365天,建设西部“旅游大镇”。看得出,这个会,十分重要,村子里的大小干部全部来了,连畜牧站和计生站的人都来了。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积极献计献策:

你看新闻,不是这里雾霾,就是那里雾霾。咱们这里多干净,光凭空气,就足够吸引人了。一个喜欢两只手交叉放在肚皮上的干部说。

要不,咱们也整个什么节吧!你看别的县,搞的油菜花节、黄牛节、粽子节。我们就搞个空气节!一个头发蓬松粗硬,戴个眼镜的干部说。

这个地方太偏了,我觉得宣传还是不够。

硬件也太差了,我前段时间见过两个游客,背着包,在湖边走了走,当天就回了。因为没有住的地方啊。这里连个旅馆都没有……

对对对!别人一听说那里没有住的地方,谁还来?

阿彪大手一拍:嗯,这个是关键。问题是,谁来开这个旅馆呢?

我家里没地方。

有人开过,都倒闭了。

装修需要花不少钱。

我看是没有人愿意。

我来吧!应璟举手。

有些事情,做决定是容易的。

应璟站在院子里,看着房子、屋檐、灶房、院子。

大修大整啊这是。她心里想。

要从哪里开始?从杂草丛生的墙角开始吗?还是一楼?二楼?门口那堆农具放到哪里去?那些鸡怎么办?

需要帮忙吗?

一个年轻小伙站在围墙那边。

应璟认得,就是那天赶牛车接她的那个小伙。村长说找个人来帮她,原来是他!

哎,你好,你叫……

马活。马路的马,生活的活。嘿嘿。

马活,这名不错。

嘿嘿,我奶奶取的,意思是,活着就不错!但我上小学时,老被人叫活马。

你……不是……赶车的吗?

是啊,我除了赶车,还会别的,种地、泥土匠、木工,我都干过,不过,我的理想,是当个厨师。

你能来帮我,真是太好了!这个房子,我看要动的地方挺多,工作量应该挺大的。

没关系!只要你相信我,你说怎么改,我就怎么改!

应璟赶紧将马活请进来商量。

一切从简,是她的要求。

框架、房间都不动?

都不动。

墙?

刷白。

地?

这个水泥地起灰。

那铺瓷砖。

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里不容易买到木地板……

刷一层地漆行吗?让它不起灰就行。

可以。地漆刷什么颜色?

灰色,就是水泥的颜色。

门要换吗?

不换。木门挺好,我擦干净就行,但需要给每个房门上一个可以反别的插销。

窗呢?

也不换。

可这木窗子太老了,太厚,光线不好。

擦洗擦洗,经常开窗就好。

电路?

改!所有的老旧电线换掉,重新布置。插座、开关,都换。

灯呢?

不用换,换几个大一点瓦数的灯泡就好。

灶房?

这个我想了一下,先不动吧。因为它是独立在外面的一间房子,从墙到地面都是泥土的,要是改的话,等于重建一间房子了。那么大的灶,打掉可惜了。

也行,你一个人的话,不想用灶,就用电饭锅煮点东西吃好了。

另外,我需要一个卫生间和浴室。

竹林下面那个茅厕不是挺近的吗?

我……不太习惯。

嘿嘿,对,城里人都不太习惯风景厕所。但是你这个要求不太容易,因为这个房子,没有上下水。我们的生活用水,都是端出去,直接泼在地里。要在家里建个茅厕,粪坑挖在哪里?你还不如改变心态,适应适应就好了。

也行,但是,不能洗澡,真的是……

这个你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还需要什么吗?我可以托人帮你到县城去买。

需要一台冰箱、一张书桌,最好有一米五长。

一个人用?要用那么大的吗?

对。

我可以帮你找木匠。

好的,谢谢。

电视机需要吗?装个锅就能看。

电视不需要。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看电视?那,怎么过哟?

呵呵,到时候看,不能过了再说!应璟笑了。“大修”工程开始了。

第一项工作是电路的改造。

马活把在广播站工作的小熊叫来帮忙。

马活介绍说:平时我们老在一起打扑克。一个墨镜长在了头顶的男孩。

应璟一看,果真是!穿着衬衫,脚踩阿迪王,头发浓密得像熊毛,故意留在前额的头发半遮着眼。如果不是马活推荐,应璟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有机会和这样的小孩子有来往。

他们端来了两架梯子,去剪老旧的电线。应璟也不能闲着,用一块围巾包住口鼻,爬上了一架梯子,用竹笤帚去清扫天花板和墙角的蛛网和积尘。

应该有超过十年的时间没有打扫了。墙角的尘土已经凝结成一股一股的,垂落下来。应璟一手扶梯子,另一只手尽可能地伸远把它们扑落,眼睛受不了,又爬下来,找个眼镜戴上。戴上之后,只是起一点作用而已。尘土仍然四处乱飞,呛得她忍不住流泪。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吓人的是那些蜘蛛网,粘来粘去,纠来缠去,仿佛永远也清扫不完,一只就要失去家园的大蜘蛛愤怒地吊着秋千,从远处悠过来,吓得应璟大喊一声,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把每个房间的积尘和蜘蛛网都清理下来,用了整整两天。

应璟觉得鼻子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头隐隐作痛,仿佛脑子里全部装满了灰尘。

马活和小熊看上去很轻松,因为接电线的工作显然不算沉重。每天完工之后,就商量晚上去喝酒。

你跟我们去吗?姐姐。

不去了,你们喝开心!多谢你们!

姐姐普通话说得那么好,以后来我的广播站玩吧。

好啊!应璟一口答应。这个广播站她听到过,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半,小熊会播放一些主旋律音乐,或者广播一些通知。这个房子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上面系了个喇叭,声音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小熊他们走后,她只想烧水洗澡。

花衣走之前,教给应璟在乡下洗澡的方法:在水缸里打水,用水壶烧开,半壶用来洗头,半壶用来洗澡。头发散下来,对着盆子,用刷牙的塑料杯舀着冲洗。洗澡,就是用湿毛巾擦拭。

应璟照做了,清洗了头发里的蜘蛛网、手指上的泥土和灰尘。但不确定,是否真的洗干净了。

那个夜晚,应璟更难入睡。

虽然干活前,她给床铺上了单子挡灰,但,钻进被窝,她仍然觉得哪哪都是尘土和蛛网。

马活刷墙,踩在梯子上,口袋里的山寨手机放着音乐,功率极高地单曲循环一首歌曲:《怒放的生命》。

应璟在地上帮忙,不断挪动椅子和桌子,以免被漆点溅落。堂屋里,有一个大立柜,怎么也推不动。这是什么木头打造的啊,这么沉!她说着,伸直胳膊,脚在地上使劲蹬,整个人快飞起来,仍是纹丝不动。

马活说,你别动了。一会儿小熊还来帮忙呢。

那我还能干点什么?

你给我们做饭吧!

呃……应璟扭头看看被顺到墙角落满灰尘的电饭锅,平日里,她用它煮点面条蔬菜,刚好能充饥,现在要她做几个人的饭?

这里有餐馆吗?要不我请你们去外面吃吧。

不用!我还叫了一个人来帮你。她叫李丽,噢,不,李曼丽,买菜去了,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几包菜被放在了大门口。

长相俏丽的曼丽用手擦着汗,对应璟笑着:你好啊!

圆领的花衬衣、高腰的铅笔裤,还有半跟的黑皮鞋,微微烫过的发梢。皮肤很好,脸上有几粒小小的雀斑,属于那种把头发染成什么颜色都与之相称的肤色。

应璟回报以微笑。心里想:这应该是这个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了吧?一定是去外面城市生活过的吧……

你穿这个鞋走过来的?她问。

是啊!

真厉害!

从小跑到大的路,我比你熟悉呀!曼丽抬头看看墙上的马活说:走!做饭去!

走!

她们抱着菜走向院子侧面的一间小屋。那里是应璟很少来的灶房。

里面光线昏暗。门就是一张布帘。

木柴堆在角落。旁边一堆稻草和谷糠是助燃的好东西。灶台半人高,两口安在上面的铁锅,不能取下来的。墙上挂着锅铲、锅盖和蒸笼。

灶台前一把竹凳子,可以坐着添加柴火。

一张木桌在凳子旁边,放着菜板、调料、油瓶。曼丽说:没有冰箱的人家,剩菜剩饭一般就放在这里,罩一个纱笼。

曼丽熟练地生起了火,一边往灶台里添柴,一边说:我就不爱用电饭锅、电炒锅,还是柴火煮出来的饭香。先烫米,再蒸米,饭蒸熟了,再炒菜,菜炒好了,再做汤。一个灶,一口锅,全做了!

她在锅里添上水烧上。然后取了一个圆簸箕,去米袋里盛了几碗米出来。麻利地双手举箕,上下筛动,一些小石粒、谷壳、砂子,就都跑出来了。曼丽坐下来,把簸箕放在腿上,一点一点,把杂物挑出来扔地上。然后再起身,将米倒进盆里搓洗两遍。

水开了,米倒进水里,马上就有了香气。

那个味道,闻着真是舒服。

曼丽用一个大得可以当水瓢的圆锅铲在锅里不停地搅动,直到一颗颗晶莹的米粒膨胀、开花。

请帮我把那个菜盆拿过来,还有那个筲箕、纱布。

应璟听从指挥,将菜盆放在大锅旁边,然后盆上放上筲箕,筲箕上铺上纱布。

曼丽迅速将开花的米粒都转移到筲箕上:火候很重要啊。时间短了,饭夹生,时间长了,饭太粑不好吃……

洁白的米粒集中在了一起,一起转移过来的白色汤水往下沉淀,一点点渗过纱布和筲箕,汇集在最下面的菜盆里。

曼丽用手抓了两颗米放进嘴里:嗯……不错!刚刚好!

然后她再次往大锅里掺水,上蒸阁,把装米粒的纱布四角提起,再次转移到火上,盖上盖子。

现在,我们两个先享受一下,她俏皮地说。取来两只碗,一人从菜盆里盛了一碗米汤。

她特意将浮了一层米脂的那碗递给应璟: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喝的东西了。尤其是这种新米的米汤,最好喝了,我去外面打工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它!

应璟接过碗,喝了一口,真是不错!洁白、黏稠、香浓,纯纯的米的味道。

蒸米的时间,她们到水缸边洗菜。

你以前在哪个城市工作?应璟问。

在北京、上海都待过,后来去了深圳。

做什么工作呢?

什么都干过。餐厅、台球厅、电子零件工厂、电影院,后来……在发廊!

那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父亲生病了,没人照顾,再加上,我在大城市也待烦了。

回来靠什么生活呢?

我在街上开了一家小理发店。你将来要是想剪头发,来找我。

噢!你还会剪头发?

会啊,不但会剪,还会烫染。曼丽扭头看了看应璟,把手上的水甩了甩,抓了抓她的头发,你这个头发,很长时间没有烫染过了吧,其实,像你这样的脸型,把发尾烫一烫,味道就出来了。所以,什么时候想换一种感觉,就来找我啊。

好呀!

说着小熊来了,还穿着前几天的那身衣服,头上顶着墨镜。进了门就开始拿起工具干活。

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小熊说话嗓门很大,响亮刺耳,而且他很喜欢说,对什么都有看法,有了看法就要说出来,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少见。应璟觉得,他倒真的挺适合做一个广播员。

那个晚上,应璟困乏万分,但仍难以入睡。

作为一个轻微的强迫症患者,这个房间里只刷了一半的墙,让她老是想去看。她试图将注意力从墙上转移开来,却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东西:

一只小老鼠。

这个小东西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或者,它本来就一直在这个房间里生活。它知道应璟注意到它了。退到墙角,瑟瑟发抖。它不知道,其实应璟比它抖得更厉害。

怎么办?她从未有过驱赶老鼠的经验。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为上计。

应璟迅速抱着被子,转移到了花衣住过的房间。这个房间已经粉刷完毕。但所有的家具都被挪动过位置,还没有来得及归位。轻微的强迫症患者试图将那张床挪回靠窗的位置。床底下突然跑出来好几只蟑螂。

应璟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蟑螂,足有人的大拇指那么大,舞动着触须,跑得特别快。她真想尖叫或者干脆晕倒过去,可知道没人能听见,也没有人能来帮她。她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一句话——当你在房间里看见一只蟑螂的时候,意味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住着一万只蟑螂。

这句话冒出来,这个夜晚,算是彻底毁了。

第二天,马活竟然手提一个电钻,牵着一匹马过来了。

马背上驮着两袋沙子和一袋水泥。

今天,我要先给你把有洞洞的地面补一补,然后想办法给你做一个浴室。

你不是说没有上下水,不能做浴室吗?

在你要求不能给房子做大改动的前提下,我只能按照我的想法来了。马活自信地从马背上冷不丁抽出一根半米多长的钢管,指着二楼右侧靠墙的那个房间说:我把那个房间的地面,用水泥和沙子找出一个小坡,然后做好防水,在墙角打一个洞,连接这个钢管。洗澡水会顺着这根钢管流出去,流到外面的野地里。你洗个澡,顺便也给那里的野花野草野竹子浇水了。

淋浴的热水器呢?街上能买到吗?

买不到。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用铁皮给你做一个。我已经给我家的亲戚做过好几个了。虽然比名牌的热水器麻烦一点,但是冲个澡,还是够了的。

行啊!那就麻烦你。对了,你过来做了这么多事,我们还没谈价钱呢?

马活突然变得又紧张又羞涩。

钱的事,你说多少就多少……

哎!你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付,你说多少就多少!

马活抓抓脖子:要不做完再说吧。

那也行!

不谈钱了,马活似乎轻松了许多,冲应璟笑笑,牵着马干活去了。

哎!马活!应璟突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

嗯?

能不能再帮我个忙,这个房子,好多的蟑螂,还有老鼠。

我家有蟑螂药,明天我给你带几包过来。

老鼠药呢?

老鼠不能用老鼠药,要是死在房子的哪个边边角角,找不到,臭得很。

拿捕鼠笼子?

也不好使,现在的老鼠都精了,不轻易上当。

那怎么办呢?

对付老鼠,小熊是专家,下午我给你把他叫过来,交给他吧!

小熊来了。

果然一副专家的模样。

慢腾腾地从包里掏出各种工具:一个夹子、半根火腿肠、细绳、锅盖、木棒、大头针……

应璟都看呆了。

哪个房间发现的?

那个!应璟一指。

小熊进屋,把火腿肠掐出一小截,放在捕鼠夹上。然后拍拍手,说:走吧,出去等着。

应璟搬了两个小凳子,和小熊坐到院子里。

外面有些阴沉,有风,湖面变成了深灰色。天上的云堆积在一起,重重地压下来。

雨季快要来了。小熊说。

你看见老鼠,一点不害怕?应璟的心思一点都不在季节上。

不怕,从小就不怕,老鼠、毛毛虫、癞蛤蟆、蛇,你们女生怕的东西,我们都不怕。

哎呀,小熊说话就是不一样,有多久没被别人称呼女生了。

有一年,我在我家抓了一只大老鼠,有这么……大。小熊比了个动作。

应璟吓一大跳。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们小时候,是见一个杀一个,甚至浇水泥把老鼠洞封起来。可是发现,怎么杀也杀不完,这个洞封上了,它马上又从另一个洞钻出来。后来,我无意之中跟街上的一个老爷爷学了一个灭鼠的好方法。

怎么?

就是让它们自己搬家。

自己搬家?

对!老鼠这种动物,是很聪明的。它们知道给自己找最合适的居住地。除了有吃的,还得安全第一。所以,一旦它们发现某个地方已经不适合居住了,就会拖家带口,马上搬家。

所以,要灭鼠,就要让它们知道,这个地方,不适合它们?

你比老鼠聪明!小熊打了个响指。

那,该怎么……

过去,应璟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和一个男孩子,聊老鼠聊得那么起劲。

你等一下!小熊站起来,打断了应璟。他竖起耳朵听。

夹住了!小熊抄起家伙就往屋子里跑,现在的火腿肠不知道加了什么,香得很,老鼠一闻到就抵挡不住……

应璟也听到了动静,也跟着跑过去。

小熊把她拦在了门口,你还是别进去了,一会儿有些场景,不太适宜你观看。

应璟刹车。

她就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各种声响。

哐咚嗵哧梆轰啊铛……小熊在里面如跳大神一般,又踢又打,又是敲锅盖,又是厉声喊叫,当然,这各种声响,都掩盖不了一只老鼠更加凄厉的尖叫。

应璟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她赶紧跑到外面去。

马活出来铲沙子,见应璟出来,笑着说:他又在五花大绑,实施各种酷刑了。

动静太大了,吓人。应璟不敢想象那情景,抚胸坐下。

这就是要让小老鼠的爸爸妈妈、亲戚朋友们都听见啊。它们这会儿躲在角落里,全都吓得不轻呢。

过了二十分钟,小熊疲惫不堪地出来了。

快给我倒杯水。

应璟赶紧递上。

完事了?

完事了!

你把它,杀了?

没有,放了。

啊?放了?

对,放了比杀了好,受尽凌辱和折磨之后,它回家去,肯定会第一时间广而告之:此地不宜久留,太他妈危险了,我们赶紧撤吧……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它们就搬家了。小熊信心十足地点点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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