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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02: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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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伟

出版社: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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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小品

四季小品试读:

雨如丝、春水泛绿时,碧桃似火,一丛丛怒放在青青田野与农舍的粉墙黛瓦之间。夏云如山、蝉声满树时,木屐声叩击青石路的孤寂声隐在浓荫中,槿花在小巷深处时时探出娇红。等到秋夜虫声鼎沸,星象满天,小城里金桂、银桂的甜香如水,到处漫溢。而静谧的冬晨,河上飘起乳白色的雾,霜花就覆盖了大半鳞次栉比的屋脊。下雪后,一切都包裹在银白中,人迹踩出的路就像歪歪斜斜缠绕的粗线。

随后我下乡到东北,领略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四季:晚秋时节已飘雪,一年中有半年的冰雪世界,暴风雪遮天蔽日,晴雪后阳光停留在凝固的雪原上,另有一种玫瑰红的梦幻。短暂的夏,白桦树娟娟而立的山坡上,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白夜过去就是局促的秋,姹紫嫣红,层林尽染,就秋水孤寒了。

人生就这样,沉浸在一年年的四季更迭中。颤悠悠举着竹竿粘知了的儿童,一晃眼,屋脊上升起的白云,船头迎面而来浓荫里结满的野杨梅,都已经在梦境里,或者在梦醒后的回味中了。

年轻时往往忙于与时间赛跑,不知道珍惜一年年的春花秋月。等意识到还拥有的岁月其实已经无多时,回顾已走过的路途,才看到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在一个个春夏秋冬清晰的画框里,才意识到人生其实是航行在四季航道中的一叶扁舟,若不在意途中风景,看不到航标,时时都会怅然若失的。

引导我走进中国传统文化的是汪曾祺汪先生。他在张家口下乡时写过一篇散文《葡萄月令》,极简炼的文字,准确写出葡萄的四季农事,务农的枯燥、被舛误的辛酸都成为诗意化生机勃勃地娓娓道来。这篇小品令我折服于先生的功底,先生因此而引我走进晚明散文,读到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归有光的《寒花葬志》与《项脊轩志》。走进中国传统文化有各种各样的途径,汪先生引我走的是诗意化表达的一路。他自己就是个兴趣所致的人,兴随趣走,随性而为就不必沉溺于系统,也就不为系统所累。诗意化表达这一路,从晚明小品溯宋词唐诗,汪先生的说法,唐诗宋词,按自己所好,精读几家即可,以自己之好,才会挑剔而不为浩瀚所累。这种率性而为的读书法使我受益匪浅,因此也才拥有了游曳于浩淼之间的乐趣。从唐诗宋词溯汉魏六朝诗,从汉魏六朝诗再溯《诗经》楚辞,发觉悠远壮阔的一条历史长河,一年年,一季季,无数代人以不断承续着的生命,在丰富着循环往复四季的讴歌。从《诗经》中的“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六朝诗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到唐诗中的“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宋词中的“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构成无数良辰美景。再兴致勃勃前溯,《抱朴子》《淮南子》《吕氏春秋》,最后是《周易》,发觉古人认识一年四季自身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有一套完整的哲学。这套哲学其实是认识天地万物关系非常优越的一套方法论,其中凝结着了不起的生存智慧。由这套方法论衍生出顺应每一季而赏悦其中,非常具体的诗意化生存方式——在天时地利中认识自我,时时以天时地利的馈赠为滋养,它其实才是中华民族顺应天时地利,一代代繁衍生息的根。

寻到了这样的根,就有幸成为中华五千年文明丰茂巨树上一片被光照抚慰的小叶了,迎面而来每一季每一天的每一瞬间,都能领略到前人触觉过的那种美妙——春雨如丝时,抬头是“天街小雨润如酥”,低头便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夏云如山时,抬眼想到“白云千载空悠悠”,转眼便会感叹“云想衣裳花想容”了。此四季前人一辈辈读过,虽然时过境迁,依然历久弥新。这是一部一辈辈读下去,每天都必读,永远都读不尽的大书。

这些年开始有意识一点点去感知这部大书中一个个能感觉清楚的细节。以汪先生那样兴趣所致的方法,点点滴滴,草蛇灰线,兴之所至,不求系统,能在柳暗花明中有意趣淋漓的酣畅便好。寄望于这样的感觉能累积下去,由一个个细微枝桠去触摸巨树伟岸的枝干质感。

但愿这本小书对读者珍惜自己的四季能有帮助。每一个四季,都是自己的人生。

是为自序。

立春时节

天寒到了极点,就立春了。

立春是春破土而出。从冬至始,那是一种在皑皑白雪、冰冻三尺下不断孕育、冲动着的青青之力。它冲破还封冻着的地面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寒月当空,当一切都在厚厚的冬被中熟睡时,反射着月寒的冰面悄然而被龟裂,镌刻着冰冷的大地素肌瞬间就被穿透,于是,当鸡鸣在远方树梢上飘拂的时候,我们就听到了那种神秘的啼啭。

那是青鸟。按古人的说法,春便是在青鸟啼啭中重回我们身边的。在四季中,青鸟司启,丹鸟司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呢?青取之于蓝,古人们说,它是西王母的使者,从西方飞来,西王母是西华至妙之气化成的女神。青鸟以它的鸣声,告知我们岁月即将相隔,随后,我们推门出屋,发现凛冽的西北风忽然就变成和气娴袅的东北风了,那淡青已经抹到东方的天边去了——青是春之标志,青春就由青鸟飞过梅香衔来。等青鸟飞回,杨花雪落覆白萍,炎夏就该在感伤中来了。

有意思的是,青鸟本来自西方,它的啼啭,却引导风移东方,吹醒万物。春对应五行中的木,风生木,木为生气之本;木生酸,酸为五味之始。那是自下而上之风,淡青是从解冻的地面,借着青鸟扇动的翅膀,点染到天边去的。在北方,此时冰河才刚被龟裂,鱼儿已经感知到暖意,争相拥挤到了冰面之下,群集而负冰,冰下已摇曳出万鳞缤纷。在南方,河水也还饱含着灰白的寒意,但那浅青已经潜隐进细纹横吹之中。此时,春水还瘦,白鸥还未来,蒲影尚深,但水边篱落忽横枝,竹风里忽然就渗入了青新,竹径枯叶间漏出的笋尖唤起濛濛雨丝,便雨风缥缈迷烟村了。

一旦立春,飞雪已像轻盈的梦蝶,开始传递还乡的暖意。它们翩翩追逐在被雨风洗净的屋瓦上,又款款旋融进被细纹染绿的池心里。在雪蝶飘飞中,结穗的檐冰开始滴溜了,那滴溜被玫瑰红的阳光照成珠线,珠线相连而为水帘,风吹帘动,珠红点点,琳琅满目。此时田野尚还袒露着,但已散发出初醒的唇香;岗上的荆丛在不知不觉中繁密成了青紫丛丛,且有了青涩的气息。风拂动那些垂柳的柔枝,柳眼已经含金,短茸已经含风。而在那些高耸的树梢上,栖鸦已经乱了,一片呼哨,天色便变成含情脉脉的了。

立春之美,没有桃花肉红、萱草绿肥的艳俗,完全是一种淡雅的静静等待着的含蓄美——此时东风已蓄满了霁青色,残雪虽还未消尽,背阴处还留着浅蓝之光,但早梅已经在山坳中疏影横斜,占尽了风情。冰销泉眼汩汩,水泉已经晶亮晶亮地在返青的石隙间蜿蜒,流经之处,星星璀璨,草芽实际已经密集在枯茎之下了。迎春花还未结蕾,但风已经吹干了山里的寒湿;蛰虫们还未出土,但一个个细小的孔洞都已经钻通。鸢在高处,羽毛正翔风;鹊在枝头,已经窝在筑实的巢内喜噪暖巢了。

此时,春牛图挂在墙上,土牛鞭春仪式后,春牛依然在栏中不紧不慢地刍食,春耕还早,一年的辛劳还在远方耐心地堆积。炉火还暖,尚能慵懒延迟在暖被之中,看残冬煦阳在窗户上流连难去,将自己浸沉在残梦半醒之中。依稀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皆在瞬间,而满屋尽是弥漫着水仙花的香气。它在窗前,尽情享有着即将被替换的阳光,翠条招摇,金盏簇拥。本是素馨之花,竟也会被激发出、拥挤成甜俗的浓香。这令人想到,梅也好,水仙也好,其实本质都是免不了争春的,冰清淡雅,无非也是先占春机的一种手段而已。真正唯一不争的,倒还独数春兰,只有她依然故我,仍然静静地只甘居墙角架上一隅,缓缓地只孕育珍重一花。与梅或水仙比,它绝不怒放,漫长地孕育良久,才偷开半朵,浅碧之中,香空自秘,只为自由之赏。因只为自赏,不与其静处,就难觅其香。

总之,春便在此争或不争的幽妍或芳馨中,在潜入之蓝已变浅、青已变绿的春风里,真正地降临了。由此,所有的树,又新添了一圈年轮;所有的人,又年长了一岁。尽管“开眼犹残梦,抬身便恐融”,但新岁总比旧岁好。

幽兰

幽兰之名出自屈原的《离骚》,在《离骚》中有两处用幽兰,先说:“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溷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描写一种茫然在人间的情态:纷纷然忽散忽聚,斑驳陆离而飘浮不定,我让上帝开门,守门人却倚着天门漠然望而不顾。此时日已昏沉,人将散罢,只能靠幽兰之素为借口木然站在那里。这世界本就污浊不分,好遮蔽美德而嫉妒贤能。后又说:“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帷兮,谓申椒其不芳。”这“昡曜”是指混浊而迷乱——谁能辨别真假善恶?民众好恶本来不同,朋党间更好标新独异。家家户户竟以艾蒿替代幽兰佩在腰间为香,连草木都不识香臭,岂能辨别美玉价值?以粪土充塞香袋,反而说申椒这种香木不香。申椒其实就是花椒。

这里的幽兰其实是一种佩带在身上的香草。据三国陆玑的解释,《诗经·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中的“蕳”,就是这种作为香草的兰。这首诗,后人认为是讽刺淫乱——描写春水荡漾,未婚男女捧着兰,女子问,去看看吗?河边是无数男女在拥挤着相互嬉戏。为什么称“蕳”?蕳又为什么是兰?古人解读,蕳是间,兰是阑,所谓“蕳而间之,兰而阑之”,间是空隙,引申为阻隔;阑是门遮,引申还是阻隔。这种香草可阻隔邪气,这首诗实则描写的是农历三月三男女到水边共浴,参与祓除仪式,通过祓除消灾去邪。《左传》中“刈兰而卒”的典故,则是另一种解读。《左传·宣公三年》记载,郑文公有妾燕姞,早时曾梦见天使赠她兰,告诉她,你要以它为子,兰有国香,人人服媚,你的儿子就可为王。随后,郑文公临幸她时真赐她兰,燕姞就说,“妾不才,要是真怀上您的孩子,世人不信,请大王以兰为证”。郑文公允诺,生下孩子就名为“兰”。公子兰后来怕郑文公杀他,逃到晋国,后晋文公伐郑,22岁时真的当上了国君。他执政22年,最后得病时说,“我为兰而生,兰死,我也要死了”。兰有王者之香,典就出于此。《芷兰芳香,礼记·内则》中说,女子接受别人赐予的饮食、衣服、布料、围巾、芷兰,要转送给舅姑,以获舅姑欢心。这芷是白芷,夏天开花的另一种香料。《荀子·宥坐》中说,“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这也是原始幽兰之意。荀子是引孔子对子路疑问的回答,为说明“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这里的“通”指世俗仕宦的通达,兰的品质本在“我自独芳”中。到三国王肃所注《孔子家语·六本》中,芷变成芝,说君子须慎其相处——“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古时称腌咸鱼为鲍鱼,王肃将芷为芝,在香草的称谓上,芷芝就可混肴。

其实陆玑在解释蕳时,就已经说,这兰似药草泽兰,茎有节,颜色是红的,高四五尺。泽兰是菊科,秋天开花,茎叶皆芳香,可提炼为香料,当然非今天的兰花。南宋罗愿后来在专门考究动植物的《尔雅翼》中,认定这种可佩香草其实是“都梁香”,都梁是地名,此地水边长满兰草,“都梁香”也是南朝齐梁时名医陶弘景集注《神农本草经》时给泽兰的命名。

关于古时兰草与现时兰花的区别,大约直到明代,医家们才认真辨别清楚。我读到区别最清晰的是明代卢之颐完成于明末1643年的《本草乘雅》(比《本草纲目》晚65年),它说兰草其实也非泽兰,是千金草、孩儿菊,而现今的兰花本来生在幽谷中,分春兰、秋兰两种。兰花是否为兰草盆栽,畸形培植的结果呢?无文人有过考证。

兰花的最早记载,始见于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引用的文献,是五代末北宋初陶谷《清异录》中的“香祖”条:“兰虽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袭人,弥旬不歇,故江南人以兰为香祖。”陶谷在《清异录》中其实还记载,“兰无偶,称为第一”,将它排在百花第一位,但我总觉得,这种浓香之花仍非现今兰花。相反,南北朝时周弘让《山兰赋》中“产于空崖之地,仰鸟路而裁通,视行踪而莫至,挺自然之高介,岂众情之服媚”,“入坦道而销声,屏山幽而静异”的描述,倒似更为接近。这个周弘让博学多通,早年曾隐居于山中,作有《续高士传》,他仅留存的4首诗中,最著名是《留赠山中隐士》。

兰花被宋代文人大规模赞誉并开始盆栽培植,现在流传下来的两部兰谱——宋宗室子弟赵时庚的《金漳兰谱》与四川人王贵学的《兰谱》,分别诞生于南宋末的理宗绍定六年(1233年)与淳祐七年(1247年)。书中都强调人迹不至处,才有高品质兰,而高雅之兰,从幽谷移植至雅室,又全在养爱。但大自然中幽而冷静深远,温室中养爱则是温暖呵护,两者其实是矛盾的。我总觉得,现今兰花挑剔的生长条件,所谓东引晨光,南北要纳清风,西要临竹林或树荫,百般珍惜、千种爱护,越名贵品种越为疏叶小花,实在是文人在书斋里不断修理的结果。清净闺房配以幽兰之曲,宋以后,这幽字本身就是走了味的。

于是就觉得,幽兰之幽本在潜隐中,精妙在香意幽遁,游移于水声幽咽、山势崆峒间,它本应是李贺的诗句“薄薄淡霭弄野姿,寒绿幽风生短丝”中描述的模样。现今兰花的雅致实在是虚弱文人在兰室中一代代精致雕琢所成就,越培植就越多矫揉造作的匠气,它们倒成为宋明清文化气质越来越纤弱的一个真实写照。

元宵

正月十五本来就称元宵,元是首,宵本来就是夜,通宵达旦,很明确的意思。元宵是新年第一个月圆夜,按说只是新年新月诞生,可又称上元节。上元是古历之名,指日月五星皆会于子,是历始,就天地人关系而言,要比新年第一天“元正”重要得多,这也是元宵节成为过年高潮的真正原因。按《史记·天官书》的记载,这一天的习俗为“望日”,要从天黑祭祀太一到天亮,万民同祀。古人认为,太一是形成天地的元气,是至高无上的,有天地才有阴阳、四季,“上元”的名称就来自此。

元宵灯会,是烛光祭祀守夜发展的结果,万民同祀演变成万民同庆,灯会就变成民俗中最早的狂欢节。按照三国王朗在《秦贺朔故事》中的记载,秦时元宵夜已经是“百华灯树”,“端门设庭燎火炬,端门外设五尺三尺灯,月照星明,虽夜犹昼”。到唐朝时玩到最奢华,张鷟在《朝野佥载》中说,睿宗先天二年的正月十五,在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金玉锦绣包装,燃五万盏灯。上千宫女“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披肩都需上万钱。宫女与民间亮丽女子同庆,要在灯轮下踏歌三天三夜。五代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中的记载,与此相比就相形见绌了,他说韩国夫人当时是做了一棵高八十尺的“百枝灯树”,竖在高山上,“百里皆见光明,夺月增色”。

但元宵节吃汤圆,起码在唐代还未普及。有关食俗,早时《玉烛宝典》说,正月十五日作膏粥以祠门户。膏粥是用油脂熬的粥,为什么要以这种粥祠门户?东晋干宝在《搜神记》里说,是为祭蚕神。《搜神记》中记载的故事,说吴县有个张成半夜起来,发现有女子立在屋角,举手招呼他说,我是这里的神,明年正月十五,宜熬白粥,泛膏于上,保你年年蚕都丰收。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的说法是,这一天祭门神,先把杨树枝插在门上,随树枝所指摆酒席,在豆粥里插筷子祭祀,到晚上要迎紫姑神占卜。紫姑其实是厕神,管厕所与猪圈。据南朝宋刘敬叔在《异苑》中的说法,她原是大户人家妾,因正房嫉妒,经常让做脏活,在正月十五日夜激愤而死后成仙。这显然是农耕社会原始的烙印,早被以后元宵的意义所淘汰。

有说法,唐代已有汤圆,证据是在唐代作家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中,在说到“酒食”时记有“笼上牢丸、汤中牢丸、樱桃”。许多学者认为,这牢丸就是汤圆,比如清代学问渊博的俞正燮就确凿地说,“牢丸之为物,必是汤团”。从字意理解,“丸”是清楚的,而祭祀用的牛羊猪等都称“牢”,这样理解,牢丸确有肉馅在其中。但如果汤中牢丸真是汤圆,西晋束皙的《饼赋》中就已经说:“四时从用,无所不宜,唯牢丸乎!”这个束皙大约在公元300年已经死了。

细究,束皙《饼赋》中说,春天宜吃馒头,夏天宜吃“薄夜”,秋天宜吃“起溲”,冬天宜吃“汤饼”。那时面食都称“饼”,按汉末刘熙《释名》中的解释,饼是“溲面使之合并”,“溲”是以水调和。后人注释,“薄夜”是一种两面贴在一起,烙后才能分开的薄饼;“起溲”是发面饼,汤饼是面条。束皙说,牢丸则是从冬到夏,终岁可吃。他描写,这是用磨得很细的面和到极黏,显然是面粉而非米粉。将肥瘦各半的羊肉猪肉剁碎成末,拌以葱姜、辛桂、椒兰、盐和豆豉搅匀后要先上笼蒸熟。然后,挽起衣袖,“面迷离于指端,手萦回而交错”,显然是重新揉面。“纷纷驳驳,星分雹落,笼无迸肉,饼无流面”,和后面的薄而不破,“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合在一起,有人说是今天的包子,却又无法说明一个“丸”字。更可能是汤圆的前身。《开元天宝遗事》中还有一条记载,说唐明皇天宝年间,正月十五官员们造“面茧”,以官位帖子卜是否有升官的可能。这个“面茧”被认为是。在明朝王志坚的《表异录》中,有“宇文让置毒糖,今之元宵子也”的记载,可惜查不清关于宇文让的故事。《太平广记》中引《卢氏杂说》,记载一个尚食局的造手献艺。其中提到做所需大台盘一个,木楔子三五十根,烙饼用的平底锅与炭炉,好麻油一二斗及南枣烂面。楔子是为填补大台盘的不平处,烂面包上南枣,以银篦子刮圆后,放入油锅,炸后用爪篱捞出在“新汲水中良久”,再入油锅,“三五沸捞出”,抛在台盘上,因为圆,就会“旋转不定”。

北宋末,开始有明确的汤圆记载。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与周密的《武林旧事》中都提到圆子,北宋号称“幽栖居士”的女诗人朱淑真先有《圆子》诗:“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纵可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十分明确,描写的就是今天的汤圆。后来南宋大臣周必大又有《煮浮圆子》诗,诗前记“元宵煮浮圆子,前辈似未曾赋此,坐闲成四韵”,诗为:“今夕是何夕,团圆事事同。汤官巡旧味,灶婢诧新功。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岁时编杂咏,附此说家风。”从诗中看,第一,将圆子看作了团圆象征,补充了闹元宵的意味。第二,起码当初周必大以为,这种食品还是新鲜。第三,星灿乌云,乌云很可能是指芝麻或豆沙之类的馅料,其中“星灿”有无可能是猪油呢?

这首诗后,周必大另有《再赋》:“时节三吴重,匀圆万里同。溲浮虽有法,烹煮岂无功。杜喜云抄白,徐妨酒复中。策勋俱是秫,适口不同风。”秫就是糯米,中间句难解——杜徐并称,应指唐代治狱的杜景佺与徐有功,抄白是誊写的公文,但这杜徐与汤圆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实在是一头雾水,只能存疑求找答案了。

访梅时节

正月十五在声光簇拥下过去,就到了踏雪访梅的季节。古人一直强调,梅花的品质在洁净,这洁净体现在众花都是感春气而绽放,独它借寒气开花,所谓寒至花开,雪随花来,因此才独先天下而春。为强调这种“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畏寒”的气质,文人们想方设法提前它的花期。按南宋范成大的《梅谱》,甚至有一种早梅,敢在冬至前就开花。但实际,梅花选择早春二月舒华,就为了区别凝冻在冰雪中的腊梅——寒冬腊月是开不出染红之花的,所以它只在腊月开始傲霜含蕾,酝酿清浅之色。杜甫“梅蕊腊前破”的意境,肯定也是夸张的——即使正月有竞先开出的花,也染不成感情颜色。梅花之色淡,绝对是气候关系。北魏贾思勰早就说过:“梅花早而白,杏花晚而红,乃知天下之美有不得兼者。梅花优于香,桃花优于色也。”越是寒冷中凝成的香越清,越是温暖中酿成的色才越淫。

曾以为赏梅意境就在万花吟风,素香似海。记忆中极深刻的一段体会,是20世纪70年代第一次游太湖,好像就是正月十五刚过,那天天阴到极处却无雪意,寒瑟着的偌大太湖被沉云压迫,颠荡出无垠浑浊之波。从鼋头渚上一条渔船,蜷缩篷中,只听凄厉之水在周围汩汩盖过橹声欸乃,满湖烟茫茫单调而又污秽地暗。等船停下,忽有游丝般清香随湖滨触石水气迎面而来。等抬头,见黑黑枝头有素净之花从雾沉沉堆凝着的寒幕中跳荡出来。走着再抬头,眼前则变成冰玉般一片的亮,那梅花就凛凛袅袅、层层叠叠,变成千万树的光分影布,窈窕着垒垒不绝,浩荡着萤红雅素绝俗地唤春的气势。在清冷成一片素白中,见楹联一副“藏书何止三万卷,种树须教四十围”,曾令我极向往满园冷艳、娇丽之花环绕“临风阁”的意境。当然,在花间凿涧环绕,以小舟往来,“一棹径穿花十里”更好。

等读过范成大的《梅谱》,才知梅花的好处是在“贵稀不贵繁,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合不贵开”。也就是说,先要有踏雪寻梅的过程,要苍烟踏破,梅花引我入溪深,轻易得到的不是珍贵之花。因强调清绝之趣,所以上品是在山间水滨荒寒,甘居寂寞之孤梅。因梅树最耐久,于是越老,越被岁月熬成坚瘦如削、铁杆盘枝。不仅要老干奇怪,还要苔藓封枝,让苔丝在朔风中飘飞;苔丝包裹,花在斜横疏瘦中,则越小越娇怜。头顶漫天飞雪,才显冰姿玉骨,“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

老树是上品,苍枝老骨,纵横屈曲,必然其干可抱,其叶可荫一亩,其子可得五石。在众多果实中,独梅子酸不忍嚼,所以望梅就可止渴。为何梅子独酸?古人说,因为梅花开在冬天,东方动以风,风生木,木曲直则酸。酸是木的本性,梅以本性迎北方之水而开花孕子,所以得气最正。

荒野、老树、暗香自然会有女人的故事。柳宗元的《龙城录》中有一则,说隋朝开皇年间,名士赵师雄迁居罗浮山,一天天寒日暮,在松林酒肆傍舍,见有美人淡妆素服出迎。此时残雪未消,月色微明,女子谈吐清丽,芳香袭人,师雄便与她扣酒家门共饮。少顷,有绿衣童子歌舞,师雄醉卧意志恍惚而觉风寒相袭,醒来月落参横,东方既白,头顶的一棵大梅树间开满莹莹白花,有翠鸟在花间鸣啭。罗浮山梅花由此闻名,传说冲虚观阶前古梅就为葛洪当年所种。明代书画家陈继儒后来记他好友范象先园中有婆娑作对的老梅两棵,均修眉露额,鬼怪万状,就筑高楼临之,摊虎皮,燃猊鼎,倚楼而歌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赏梅意境也由此有月色相伴更好——雪月风花、暗香疏影,使得梅更瘦、雪更薄、云更轻,此时操素琴三弄,扫雪烹茶,成为最雅致的吟风弄月。

无聊文人自赵师雄故事后,就将梅作为肤若凝脂,孤洁不交尘俗,流连野水之烟、淡荡寒岚之月的素丽女子。宋时有隐士林逋在西湖孤山结庐植梅蓄鹤,称“妻梅子鹤”。元代画家王冕为她作传,欣赏她“家世清白”、“秀外莹中”,“玉立风尘之表”。王冕选在九里山隐居,植梅花千株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到明人何乔新所作的传中,又以她之口,贬唐朝丞相宋璟所作的《梅花赋》说,我以为宋公铁石心肠,却原来轻吐绮语,以文君与绿珠来比我,可见心落落不相领会,知德者少也。当阳春和煦,群葩竞荣,红香翠蔓灿烂时,大丈夫都要乘时而取红紫,谁知我恬然自苦于荒野孤寂中?她于是归结自己是,“吾知安吾命尽吾性而已”,并且所结之子也不能睹其终——“狂飙振荡,彼将漂泊何所戾耶?”“安吾命尽吾性”,烟尘不染,安于恬然,寂寞,“俏也不争春”,安于被赏玩而不求结果,正是士大夫们所要求的“妇德”。

文人咏梅似乎始于南北朝。最早的所谓懂梅花者,一为南朝梁的何逊,一为南朝陈的阴铿。何逊只留下“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的散句,但《杜甫诗注》中说他在扬州时,官舍旁曾有一棵旁枝四垂的大梅树,他常在树下吟诗。后居洛思梅,请求回扬州,时梅花盛开,他在树下彷徨终日。阴铿留下一首《雪里梅花》:“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叶开随足影,花多助重条。今来渐异昨,向晚判胜朝。”在今天看意境也是平平。咏梅诗写得好的还是陆游,我喜欢他的“浅寒篱落清霜后,疏影池塘淡月中。梅瘦有情横淡月,云轻无力护清霜。”咏梅词中最有味道的还是姜夔的《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写尽了梅花零落的辛酸。

春雪浮浮

春寒料峭的时节,自然就会想起三岛由纪夫《春雪》里那辆拉开了篷的车。春天的雪,被带点儿清甜的风挟着,含有那种温馨的湿润。这雪是静着的,白羽倦飞,静的雪衬着颠簸不宁的车与车上紊乱、脆弱而又紧张的心。现在回头再品味《春雪》,觉得那贞洁的雪的颓败、凄婉之美,就在这种澄静与欲望所构成黑色震颤的对比。在深绿色围毯下,先是两个膝盖间相碰的震触,后是两双手与手的等待,这时轻盈的雪飘逸下来变成碎玉溅珠般的响亮,压倒了车轮单调辗转的声音,他被自己接触到的一处处新的温柔所激动。在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中,血红雪白,美丽总呈现在被毁灭的血污沾染的前提之下。那对于在一片洁白中随便驶向哪里的车是一种神圣,也是对那银装素裹般宁静越来越延伸的践踏。在爱的躁动、战栗中,车篷拉开,漫天的雪全飘洒下来,“那雪飘到这儿来了”像是温柔的梦呓,使降雪变成庄严。但车上人鼓荡的欲望又如鲜血般沸腾,这沸腾自然就喷溅开去,将雪染成壮丽而又灿烂的淡紫。

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部,我喜欢其中玻璃晶体般透明成娇弱的冬日的空气,它描写了一种不谙世故的初恋孱弱的美,使整部小说有了一种在冷酷中灿烂的淡紫中透着素白的调子。淡紫也是樱花在夕阳残照中飘舞的色彩。在樱花丛中赏花那段,三岛写清显眼中的聪子,说有无数微妙的线条构成着她的脸。他的指尖碰到她腰间,宛如沉浸在群花凋零的温室内的温馨里,与雪中车上是一般单纯轻薄。这样的美被损毁的必然,也就是三岛所要表达的那种残骸中的诗意。雪片樱花,在三岛笔下都是那样近乎银灰的粉白色,在它之后隐藏着那种胭脂色的凶兆。三岛说,那胭脂色就恍若给死人整容的颜色。

这是《丰饶之海》四部轮回的开端,那初恋就如在春雪中刚绽开的稚嫩的新绿。悲剧的表面原因,好像就因为心态单薄而纤细的清显为反抗他所感觉中聪子对他意志操控而造成的错位。在男性肉体主义至上的前提下,他刚开始轻蔑她对他的爱慕,以虚伪的倨傲排斥她的美丽。在享受她对他爱慕的同时,又顾忌她支配了他的感情,触痛了他的自负。在这种误解中,以男权为中心,荒诞的反抗变成一种坚硬而锐利的冷酷。他的温存从冷酷中苏醒,是从聪子确定成为王子的未婚妻为开端,他们在灰白色雨帘包裹下,在淅沥雨声滋润中完成了肌肤相融的仪式。这之后,猜忌被彻底摈弃,一切都走向叛逆的反面,他们清楚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一次次肉体放浪也就成为对毁灭的一次比一次近的等待,一次次幽会就变成一次次与死亡的接近。

更深一层理解,我觉得更感人的是,三岛强调了这悲剧的深层原因是美丽的单纯被惊扰。只要有欲望如蛇一般缠绕,大约就有这种惊扰。三岛是夸大了这种欲望的凄美与凄惶,小说一开始,从清显牵着宫妃裙裾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这种战栗的惊扰。在三岛小说中,这躁动总诞生在对女人领口露出的丰润脖颈与礼服覆盖下丰盈肩膀的注视之间,正因为这种战栗,他才会产生面对美艳的聪子的恐惧。三岛在这部描写爱因单纯、单薄而神经质的小说中,反复强调的是这样一个前提,爱所带来荒唐的猜忌和随后愈演愈烈的误会、折磨、报复与冒渎,根本都因宁静被骚扰后的恍惚,躁动、热望与焦虑并存。我把聪子、清显在雪中车上与樱花夕照中两次美丽的沉醉,看成是被封闭的阳光下、港湾中的宁静突然要被另一个世界所占有的惊恐。在这种惊恐的前提下,才可能理解清显为什么会自欺欺人地以尽知天下女人的姿态写信侮辱他所深爱的聪子,使他在自己酿造的悲情中越陷越深。三岛将关于“诱拐”的概念变成了她越是爱他,他就越是在被打击中要为捍卫自己的薄弱而对她实施报复。他以他的意志撕毁她的情书,如同撕裂着她白皙而失去光泽的肌肤——他抗拒的,实际是那种带有高度不安分的香气迷雾来笼罩自己的生活。

如果说小说前半部分清显是因这恍惚的恐惧所造成的错乱,那么,当他对聪子的爱真正苏醒之后,宁静与理智也就只能被彻底撕毁,爱实际也就变成了相互的牺牲。如果说前半部分的美是一种恍惚的淡雅,后半部分则发展成无法回避的悲怆。从那个雨中的仪式开始,他们其实已经不再有被阳光沐浴的那种感觉。在小说中,清显到海边的“终南别业”,看到壮丽的云彩乱成“恍如初醒的头发”,曾有一种“那个充满阳光、绷得紧紧的、白色坚固的形态,瞬息之间竟会完全沉溺于最糊涂、柔弱的感情中”的感叹。但在欲望控制下,他只能燃烧下去无法自拔。他托朋友本多将聪子接到海边,他们拥有的也只有凄凉的月光。此时船板变成白骨,那寒月就如死寂的天体的肌肤,他们相拥在那里而成阴影。他们所能等待的就只有结束,结束是死亡,也就是回归。最后结尾,三岛一定要找那样一座月修寺,让两人欲望消亡,回归到这寺里。这是回归一种冷酷宁静的环抱:寺里树梢上的红叶在阳光下呈深红色,恍如凝结的血块,夜月下的寺院静穆成洁白一片,就如覆盖着春雪。聪子先回到了这冰冷的宁静之中,她觉得自己的肉体就像是一艘卸下了重负的船,船锚被抛弃,周围就是凝结着的纯洁的冰。然后,清显也在春雪浮浮中走了过来,重新走进那茫茫洁白的过程,也就是他脱离已经被欲望污浊了的肉体的过程——血像铁锈一样被咳出来,苦痛与净福融合在一起,他的灵魂就与聪子一起在重新得到的宁静中出窍。本多最后带回东京的,自然只是他已经失去了作用的躯体。

三岛将这躁动与它悲剧的回归最后都归为佛教因陀罗网的说法——因陀罗是战神,他手持金刚杵,手中武器还有钩子与网。他撒开网,一切因果缘起,所有生灵就都是挂在网上的存在,欲恨交错,因果不尽。也许为慰藉三岛自己那颗本来也是脆弱的心,这部小说也还有另一种在“丰饶之海”中的解读——人生就如海浪,总是在不断重演昂扬、顶峰、崩溃、融合、最终退去的角色。这海浪其实是一种扰乱、一种呼唤,它不过是实力衰微地扩展开来的一堆泡沫而已。它们最终被压榨成水平线,然后凝结成碧绿的结晶。三岛说,这结晶也就是大海的本质。

龙抬头

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其实是指“二十八宿”中的“东方青龙”抬头,是星象预示气象。“二十八宿”七星为一组,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东南西北各据一方,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季。角、亢、氐、房、心、尾、箕七星构成“东方青龙”,角是龙角,亢是龙颈,氐是龙爪,房是龙胸,尾、箕为龙尾。“龙抬头”是指“青龙”七星开始出现在东方,万物此时开始真正苏醒,春真的来了。这就是东汉王充的《论衡》所说的“龙星始出”。古人说,夏夜,“青龙”七星就到了南方,到秋分节气,就“潜渊”不见了。

按照《尔雅》的最早命名,农历二月称“如月”,北宋邢昺的解释,“如”是“随”,按天地意志,“万物相随而出,如如然”。随从为顺,各自为生,随而如命,便生而公平。《广雅》由此解释“如”是平均的“均”——之后,佛教的“如”即来自此,在佛教中,如就是平等不二,隋朝慧远的《大乘义章》中说:“诸法体同,故名为‘如’……彼此皆如,故曰‘如如’。”

由此,进入“如月”的第一天,才先要过“中和节”。中和是指天地万物都各得其所,达到和谐境界,目的就为体现一个“均”字。《礼记·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意思是说,既然和是天下成立的准则,各居其中就是天下之根本。中为均,天地各居其位,万物各得其所,才是“中天下而立”。《荀子·王制》换一个说法:“公平者,识之衡也;中和者,听之绳也。”——公平是以认识来求平衡;听”,释名》释为“静”,《广韵》释为“待”,听天从命,是以随从为准绳。这就回到了“如”字的本义。

中和节要干什么呢?确立中和意识而步入春天。按《新唐书·李泌传》的记载,这一天,民间要以青囊盛百谷、瓜果种子互相赠送,称“献生子”。要酿“宜春酒”,以祭勾芒神,祈求丰年。百官则要进农书,以示务本。青本是东方色,彼此奉献青布口袋盛的各种种子,籽、子相通,将农耕与家丁兴旺的祝愿都献与他人,正是中和关系之寄托。青囊后来变成了医家盛医书、道家盛道书、官家盛官印的口袋。宜春酒,宜是适宜,和顺才能适宜,所以,宜春是互为告诫、叮嘱。南朝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说,女子立春日要剪彩为燕,戴在头上,还要贴上“宜春”二字,梳为“宜春髻”,称“宜春面”。这就是后来汤显祖在《牡丹亭·惊梦》中所唱的“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它和“宜春酒”的意思应该是一样的。到唐朝,官妓聚所称“宜春院”,温庭筠诗用“宜城酒泛浮香絮,沙晴绿鸭鸣咬咬”,将“宜春酒”变成了具体的湖北宜城酒,完全改变了这个词的原意。“勾芒”是什么神呢?东汉班固等编撰的《白虎通·五行》中说得明白:“勾芒者,物之始生,其精青龙。芒之为言萌也。”勾是勾引,芒是萌,萌是草木嫩芽,其精就是“青龙”,与“龙抬头”一个意思。《白虎通》是一部极重要的书。它在论述勾芒时,前面还有三句话。第一句说,“少阳见于寅,寅者,演也。律中太簇。律之言率,所以率气令生也”。寅是地支第三位,十二时辰中是清晨三至五点,它对应农历正月。演的原义是水流地中,有湿润才有演化、演变。古人以十二月气象对应十二音律,正月对应太簇。太簇的意思,立春为太,太为泰,簇是丛集、簇拥,攒动。律为法,为约束,为何又是率呢?其实率本是捕鸟之网,《礼记·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是我们未体会到“率性”的真义——古人认为,性其实是天赋,所以,率己就是律己。

第二句说,“盛于卯,卯者,茂也。律中夹钟。衰于辰,辰者,震也。律中姑洗”。卯是地支第四位,十二时辰中是早晨五至七点,对应农历二月。卯为冒,是万物冒地而出,冒为茂,物生滋茂。二月对应十二音律中的夹钟。夹是左右相峙、互为影响,钟本是盛酒之器,汇聚、遭逢发出声音,后来才成礼乐之器,再成报时之器。辰是地支第五位,十二时辰中早上七到九点,它对应农历三月。辰是震动,震动之后,是雨润后伸展的伸。到农历三月,已是晚春时节,所以是衰。三月对应十二音律中的姑洗。姑洗的意思,姑是故,洗是洗净,是鲜——万物去故就新,莫不鲜明。

第三句说,“其日甲乙。甲者,万物孚甲也。乙者,物蕃屈有节欲出。春之为言偆,偆动也。位在东方,其色青,其音角者,气动跃也。其帝太皞,太皞者,大起万物扰也”。甲、乙是天干第一、第二位,生养之功谓甲乙。甲是壳,孚是在信从前提下的孵,孚甲就指万物孵壳而生。乙是弯曲,是草木初生屈伸弯曲状,蕃就是繁。春为偆,偆是喜乐之貌。角又是五声之一,角对应木,位东方,所以,春天也是晨角吹响时。角触地而起,其意就要使平衡。太皞就是伏羲,太是大,皞是光耀,因光耀而万物扰乱,乱由惊造成。伏羲就是“苍精之君”——还是龙。“龙抬头”与“惊蛰”节气往往是同一天。蛰是潜藏,龙抬头是潜龙从沉睡中抬头惊起,这就是惊蛰——“大起万物扰”。龙吐气为雷,雷出地奋,众物同应,是为雷同。雷动风行,雷风相薄,就引发春来之生机勃勃。西晋左思《魏都赋》中有对“龙抬头”与“惊蛰”非常形象的描写:“春霆发响而惊蛰飞竞,潜龙浮景而幽泉高镜。”幽泉高镜是潜藏地下之水奋起,变成飞龙,倨傲地照耀为镜像。

雨水

元宵灯节之后,行人散尽,满地狼藉,空巷重归寂寥,灯火阑珊中,春雨就会悄悄飘然而来。此时天还未暖,没有温风相伴,它尚未染成初绿色,飘在残灯之下,带着惺忪的银灰,萤光点点,无依无靠,如茸如毛。早春的雨,由此就是这样,细而密,泠泠然而又无力,散漫在鳞次栉比熟睡的屋脊上、老槐树寂寞地舒展的枝梢上、紫藤架下冷清的石桌石凳上,以及关闭着人们香甜鼾声的门窗上。它是以依微的姿态,柔柔弱弱,霏霏靡靡,雰雰霭霭,微微漾漾,无声无息,在静夜里就织成了一张丝光闪闪的大网,你在甜梦中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潜入、降临和润泽。直待禽鸟的报晓在朦胧中变得喑哑,你才会感觉到有湿香气息盈屋,这时细听,才意识到有绕屋声淅淅。待挣扎起尚想留在昨夜的身体卷帘一看,红湿露叶啼脸当然是没有的,但窗边染了一冬枯色的竹叶却明显被洗青了,细密在竹叶上的雨声就如春蚕在贪婪蚕食着桑叶。再一抬头,顿觉伸向窗边的那些枝条的茸芽似乎在一夜间繁密了,繁枝相触,春意就通过亮晶晶的水花,在撩拨人心了。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润。春属木,木需水才能生,这春雨,便是春木召唤而来。早春的雨由此是赋予生机的精灵,它们清洁朴素,心无旁鹜,因朴素而静谧,因静谧而透明。透明而静谧的雨帘之中,最美还在江南田园中的粉墙黑瓦,那瓦上有炊烟被雨丝逼迫,袅袅就会游动成蔚蓝。院中的梅花此时已经争得春光,一旦盛开就马上告谢,那些粉嫩的梅瓣实在太单薄了,一经细雨慰藉就如飘雪,雨丝飘扬,就如同洒落了满地银钿。木窗隔雨相望冷,满庭雨丝垂绵长,雨意缠绵中,阶缝里不经意就有了浅绿,待梨花春雨时节,绿苔就会爬出阶缝,蔓延向阶石。而春鸠声从远方啼来,穿过细密的一层层雨帘,廊下空桌上,有一炷残香、一盘残棋,一对茶盏,茶已经凉了。这是最美的“一轩春雨对僧棋”的意境。

一场春雨一场暖,春是被雨渐渐温热的一个过程。早春的雨中还没有花红花白,但柳丝已经成为了春意盎然的主角。二月柳丝的娇拖鸭绿,其实远没有正月的柔染鹅黄美丽——那春雨晶亮地蜿蜒过一个个骄傲的柳芽,鲜黄就浸透饱满到了一条条垂枝中,雨中每一条垂枝都被水光映着,竟就变成千万条金线的拂动了。雨水再顺着一条条金线滴落到塘里,变成一个个小圆涡。鱼儿浮上水面,到圆涡中唼喋了,满塘水汽,满塘的生机。可惜是,春水还凉,还酿不成捋蓝新汁色,塘湾里蒌蒿青蒲虽已露出了尖尖幽翠,但浮萍未生,塘色毕竟还寡淡,满池春雨也没有鸊鷉飞,鸊鷉其实就是小野鸭。春江水暖鸭先知、门外长江绿似苔,都是二月以后的景象,湖上没有梳风白鹭、拂水彩鸳,也没有迷途的凫雏,只有万点空濛隔钓船。

春雨潇潇。早春的雨是最早唤醒春机、挑动春欲的雨,它飘在寂静的山林中,山林吸吮了充足的水分,就飘起了烟岚,山桃花就先在烟岚中冒险展开了桃腮,它是在春寒料峭中开得最早的花。它飘在化冻的田野里,土膏沃沃,越冬的冬小麦就被哺育成一片青绿,而苦荬已经在田埂上生苗等待采摘,它们是暖风尚拂煦时长出最早的野菜。而田鼠已经先撞开了洞口,满世界撒欢了,它们也是最早拥抱春天的动物。这时在南方的茶山上,一颗颗茶茸争先从雨珠中钻出,茶农们已经开始争抢第一拨最昂贵的明前茶,炒青的香气已经萦绕在刚苏醒的茶丛里。春色真晚于春机——春燕在等待回家,春牛在等待犁铧,一切都已迫不及待。待暮烟渐浓,夜幕重新降临,细雨依然笼罩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则是夜雨在剪春韭了。

新年新雨之后,按苏东坡词意,“洗出碧罗天”,便是“溶溶养花天气”了。这个“碧罗”的形容出自刘禹锡的“野草芳菲红锦地,游丝撩乱碧罗天”。罗是丝绸,天空清净如青绿色高贵的丝绸。而“溶溶”,是吸足了雨水的和暖。此时,春心已可寄托鸣雁,雁阵成行,已经北飞了,而下弦月隐后,莺飞草长,就只等春雷一声发,惊燕亦惊蛇了。

惊蛰时节

春雨唤春雷。正月结束前,当淅沥雨声中有了野鸡的低鸣,笼中的八哥又在不断地鼓动翅膀时,第一声春雷就该来了。

第一声春雷往往也是在睡梦中若有若无,朦胧听到的。早春时节,还不需要闪电撕裂长空,那雷并非来自半空,没有疾风相薄,它像是来自远远的大地深处,闷闷地,通过一切阻挡物的回声激荡而来。古人形容雷声爱用“阗阗”,阗是充塞,充满,雷声逶迤,轰轰阗阗,百里之内风流雨散,万物同时感应,雷音就在传荡中四溢满盈。春雷挟翠绿的雨丝令万物苏醒:蚯蚓伸开僵蜷了一冬的躯体,土壤就疏通了;疏通的土壤变得潮湿,土褐色的蝶蛹就开始在松软的泥土中蠕动,蝶虫就要破蛹而出;蚁王钻出蚁穴试探一下,蚁群就鱼贯而出了;蛙们也挤出了石丛,懒散蹒跚在春雨里。蛰虫就这样,都感春气惊出而投入春喧,春情弥漫,花草树木因此而竞艳争春,仲春二月由此才有姹紫嫣红,最美的色调。到季春三月,清明时节雨纷纷,蝶衣晒粉花枝舞、池塘水满蛙成市,就晚春了,落花遍地,要惜春、葬花了。

仲春二月花是由浅淡渐浓的一个过程,第一声春雷响过,桃就要绽蕾了。但在桃之前,抢先开花的是迎春与玉兰。迎春与玉兰,一种是软绵绵蜗居在篱边,由春风拂动青翠之条,密簇簇开出的耀人黄金色;另一种是娇怯怯避人于一隅,婷婷玉立以冰雪之态,皎盈盈开出的凛然月洁香。迎春与玉兰之后,还有杏花。杏花开时,就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杏花之美在白非真白、红不若红,它刚开时皓若春雪,慢慢才洇出粉薄与浅红,就如一点胭脂淡染腮,含蓄敛羞、欲语不语,自有一种大家闺秀之态。杏花的意境,我喜欢韦庄的“红障杏篱深”——杏在近处,如融霞晕雪,乱向春风笑不秀,篱门则匿在沸腾的红香深处,好一幅“花院深疑无路通”的景象。杏之性情,独照影时临水畔,是“顾影自怜”;最含情处出墙头,就“红杏出墙”了。吴融是最早用“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的,到叶绍翁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家喻户晓,它就被冤枉成了“风流树”。李渔就直接夸张成“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了。

杏花飞簾后桃才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红一出,春光便都被它占尽,在春晖潋滟中,它极具诱惑力。桃花的意境,最耐咀嚼的是杜牧的“一岭桃花红锦黦”——满山都被夭红染透,风吹如红锦要飘飞,而“黦”是色变。如何变呢?“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一山之红都被泪所玷污,是怎样的感伤呢?桃色媚人,它的媚在雨里、在风中。红入桃花嫩,桃花带雨才浓。杜甫说:“点注桃花舒小红”,那桃腮是经青葱雨脚的点注,才在星靥中含了几分醉态,变成更娇嗔的酡红。但红颜终究薄命,桃花脸薄难藏泪,花容即刻都会失色,红艳一褪,就素面凝香雪,啼妆晓不干。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终是无力笑春风的,它斜红相倚,只能静卧在风声里。一旦无情云唤醒了无情风,蜂喧鸟咽都留不得,红萼万片随风一吹,纷飞红雨,就欲漫天了。

桃花红,李花白,桃李一起竞放,并称为群芳领袖。李本是桃之陪衬,桃花色艳,李花色淡。但自《鸡鸣高树颠》古词中说,“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后,不仅“托荫当树李”,成蹊亦谢李径了,因为“桃蹊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李花之美在繁而雪白,所谓“盈林银簇簇,满树雪成堆”,有香雅洁密之妙。元稹比喻它,用“苇绡白而轻”,绡是薄纱,如苇花般轻漫,就有了一种朦胧美。而韩愈赞美它说,“花不见桃惟见李”,杨万里后来说到他对韩愈此说的领略——薄暮时分,隔江相望,桃花皆暗而李花独明,于是,桃花是“近红暮看失胭脂”,李花则是“远白宵明雪色奇”。李花的意境,因此喜欢韩愈的“白花倒烛天夜明”——在没有月色的黑暗中,一切色调都被湮没,独有满树白花照耀如炬。在它周围,鸡鸣四惊,有一种神圣感。

杏、桃、李竞开后,春就过去了一半。此时,春风过柳如丝绿,待燕子归栖风紧,就该春分时节了。

杏花桃花

李渔《闲情偶记》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树之喜淫者,莫过于杏”的评介,原因是民间有传说,杏树不结果,只要系上处女常穿的裙子,树由此好比受孕,就会果实累累。李渔因此称它“风流树”。为此我一直想寻找这“风流”的源头。早时候,这杏肯定是庄重的,要不然《庄子》里就不会描述孔夫子在杏坛抚琴,他的弟子们在阳光的树影里读书的静谧景象。这杏我在《花经》中看到原是蒙古的种,何时引进中原不可考,早时古人称它是东方岁星之精,用以夏祠,也是庄严得很。它与仙道好像还有密切关系,有仙气萦绕。我想杏的名声最早是让晚唐诗人薛能给坏掉的,因为晚唐之前,诗人们写杏花,用的都是“春浅香寒蝶未游”的意象,它开花早,最多也就说它“素态娇姿”。薛能生于公元817年,卒于公元880年,此是晚唐时节,唐的气势已尽。他有一首七言绝句:“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将杏花本来杏脸半开、欲语不语的含蓄改写成了卖笑的放浪。这薛能是山西汾阳人,不喜欢杏花也有情可原。他之后,刻薄的罗隐又给了一句“小杏妖娆弄色红”,这“弄色”本是桃的事,用到它身上,把素净全给败坏了。到吴融有“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人行正独愁”,“红杏出墙”影响太大,也就把它的品性盖棺定论了。吴融此外另有两首写杏的诗,一首是:“春物竞相妒,杏花应最娇。红轻欲愁杀,粉薄似啼消。”另一首在此基础上再发展:“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软非因醉都无力,凝不成歌亦自愁。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徘徊尽日难成别,更待黄昏对酒楼。”杏腮轻粉、招蜂引蝶,完全是风流烟花女子的姿态。

我倒觉得这多少有点冤枉杏花。它开于农历二月还在春寒之时,未开花时蓓蕾是鲜红的,所以含苞似血。花开出来白中孕红,娇丽、清秀而无香气,在淡泊中有一种不施朱粉的美丽,倒是有闺门之态。在春寒中绽血而开花,“阳和入骨春思动”,春娇无力是有的,放浪绝对是强加的。我觉杏花的好处在凝然如思、含情不语的幽柔之间,所谓“半吐疑红却胜红”。其意境,一是要与烟丝中的幽闺自怜联系在一起——一句“杏花春雨江南”,就能引发出非烟非雾,朝来小雨浥轻红,春意全在迷离中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与晚唐的味道倒是近的。二是在月影下要联系上酒,苏东坡是真正写出了花下诗意——他的《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萍。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明朝卷地东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既写出杏花的雅致,也有“无风已恐自零落”的怜悯。

要说争春,杏是远远争不过桃的,杏花与桃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品格,好比晚唐与盛唐的差异。《诗经》中写桃花最著名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夭”是浓艳,夭娆,“灼灼”是亮丽成燃烧而灼人眉目。八个字我觉写尽了桃花在春风里的霸气。桃色灿烂在这春光里,是放肆的艳,所谓妖红坠湿、映烟成虹。颜色太靓,与轻飘的柳色一配,招惹出百般的媚。春的滥情弥漫,某种意义就是让这桃柳之色自然地浸淫出来。与杏花的洁身自好相比,桃花的好处就在那千娇百媚的风情万种之间——没有羞敛,没有娇啼隐忍;只顾放荡,只顾炫一身的烂漫芳菲;一树粘满花朵能开成“繁若无枝”,其色又多变,于是一种花能开出百般色调。这花由此醉在霞光、喜雨间,因烂醉而癫狂成乱红飞雨,绯红漫天满地,也就沐浴成春色满园。这样的桃色,淫荡是自然的。李渔在《闲情偶记》中,认为桃花就漂亮在这种极纯的红,而真正纯的桃色都是荒郊乡村篱落间突然跳出之花,也就是未被玷污、杂交的自然之色。

夭桃弄春色,见桃色而动春心,所以文人咏桃花的诗词要比咏杏花的多很多。唐诗中写桃花真正有味道的,元稹有“南家桃树深红色,日照霞光看不得,树小花狂风易吹,一夜风吹满墙北”。写桃花的艳丽与娇弱。杜甫有“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不爱深红爱浅红”。置:桃花于孤寂中,在“春光懒困”中怜花无主。还有白居易的《夜惜禁中桃花因怀钱员外》“前日归时花正红,今夜宿时枝半空。坐惜残芳君不见,风吹狼藉月明中。”叹息红颜薄命。凡美艳之物必早早凋零,“夭夭”展示其美貌同时也饱含因娇弱、轻薄而早夭的宿命,于是这桃花乱落也是伤春最美景象:暖风香雨中,流红飘渺,随水而下,就变成“春江水暖鸭先知”,“桃花流水鳜鱼肥”。

桃花最有名的典故,除“桃色夭夭”,便是“人面桃花”。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看起来简单的诗写人与花与风,从人面桃花到人面丢失再到桃花依旧,写出桃色挑逗的三重迷人境界,以致后人干脆强调有一种桃花为“人面桃花”,称它是桃花变化至极,花开莹白如雪光。这崔护是陕西蓝田人,贞元进士,官至岭南节度使。《全唐诗》中只收有他的6首诗,两首写鸡,4首写春色。除这首“人面桃花”,另一首值得一提的是《五月水边柳》:“结根挺涯涘,垂影覆清浅。睡脸寒未开,懒腰晴更软。摇空条已重,拂水带方展。似醉烟景凝,如愁月露泫。丝长鱼误恐,枝弱禽惊践。长别几多情,含春任攀搴。”味道差多了。这首《题都城南庄》据考为他年少时所作,后因为孟棨的一卷笔记《本事诗》,一首诗变成了一个传奇。这孟棨是乾符二年的进士,他对“本事”的考察其实并不见依据,就崔护这一则而言,故事又极细致完整:那女子先是从门缝偷窥,接着又倚一棵桃树妖姿媚态,彼此含情相望。等第二年清明再至,门上了锁,崔护将诗题在了门扉上。整个故事,从见女子一幅桃夭景象,到女子见诗病倒绝食,这崔护又正好路过,进门而将已经“死”去的她重新哭醒,太常态的戏剧化。我以为这“本事”都是孟棨根据诗意编成的传奇,后世代代相传,就认为真有其事了。

红杏出墙考

李渔在《闲情偶记》中称杏为“树性淫者,莫过于杏”,称它为“风流树”,一直好奇这种说法的由来。

最早,在《庄子》的记载中,杏本是有些神圣气息的——作为孔夫子讲学的杏坛,应该是杏树环绕的吧。花香在上,弟子在其熏染中读书,孔夫子在花影中抚琴而歌,书声歌声,风吹花落如香雪。尽管顾炎武后来考据以为,“渔父不必有其人,杏坛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苇间、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鲁国之中也”,但读书有那样一个“绕坛红杏垂垂发,依树白云冉冉飞”的环境,仍然令人神往。

查唐以前文人的咏杏诗,北周庾信(513—581)有“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其承载的信息,一是“依稀”与“烂漫”的对比,疏与密,构成了两样不同的意境美。“疏”引申出“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苏东坡将此意境发展极致,便是“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萍”——提衣走进月华如水之中,水流光耀,疏影就如漂浮的浮萍,美极了。但这首诗的后半部却显矫情——东坡在花间置酒,称“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这是“疏”。“繁”则引申出“皓若春雪团枝繁”或“红粉团枝一万重”。

二是说它的美貌可赠宾客,如何美呢?庾信用“红琼”。“琼”是美玉,形容杏花如玉一般莹润而被染红,表达的是“红杏红于染”的意思。但文人们稍稍发挥想象,就用到美女的肤色上去了——“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舞袖遮掩下“雪绕红琼”,是多美的一截肌肤呢?而“美酒一杯花影腻。邀客醉。红琼共作熏熏媚”,就是青楼里的景象了。

现在想,杏花蒙冤很可能就从“红琼”这个比喻而起吧。

杏花之美,本来其实有几个阶段的——所谓“杏花看红不看白”,先是饱蕾未放时之蓄红,称“红蜡半含萼”,夸张一些,就是“蓓蕾枝梢血点干”,很有待放的张力。然后初放时,刚一绽放就变浅而成淡粉,但粉薄红轻掩敛羞,含蕊中仍保护着胭脂色,这就是“似嫌风日紧,护此胭脂点”。而杏花雨嫩,花开一定会伴随着春雨,所谓“杏花消息雨声中”,雨细才杏花香。刚开始它是暗香,在雨中,疏离之花,含蕊渐渐舒展变成胭脂泪,暗香越显清高。再然后,雨过天青,晴空日熏,花色残白了,盈盈当雪杏,其实已再无含蓄了。此时团枝雪繁,香气不再暗,已密聚为绯香;而残芳烂漫,已无风恐自零落。再之后,便是风吹狼藉,半落春风半在枝了。

这般本来含蓄娇羞精致之花,谁可恶,将之引向“风流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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