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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04: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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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 石川鸿斋 著 王新禧 译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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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窗鬼谈·东齐谐

夜窗鬼谈·东齐谐试读:

编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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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小说在中国蔚为大观,查《中国神怪小说通史》《古代志怪小说鉴赏辞典》《历代志怪大观》等相关著作,并稽阅历代志怪传奇叙录与通论,归纳起来,洋洋洒洒近千部之多;从两汉至清代,脉络清晰、源流分明,资料齐全可观,已形成了完整系统的中国志怪小说学。如此宏富如潮的著述,自然深刻影响到了明治维新前处处效仿、学习大天朝的日本。故此,日本亦有为数不少的志怪作品,以读本小说、笔记、舞台剧等形式问世。其中有一部分纯然以汉语文言文形式编著的小说,因其建构独特、寄寓清奇,颇为风行一时,惹人注目。受中国悠久宏渊的文化影响,朝鲜半岛、琉球、越南也都曾出现过此类汉文小说。汉字文化圈与儒家文化圈的双重身份,令这些作品无论在文体模式、人物塑造还是思想意蕴上,都以既有的中国小说做范本,并竭力向之靠拢。因此,它们不仅在比较文学范畴中,更在古典小说的广义范畴内具有宝贵的价值与非凡的意义。集抒情述志、称道鬼神于一身的汉文志怪小说集《

夜窗鬼谈

》与《东齐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夜窗鬼谈》与《东齐谐》其实是同一部书的上下册,其作者是日本明治时期著名汉学家、诗人、画家石川鸿斋。石川鸿斋本名英,字君华,号鸿斋,通称英助,别称雪泥居士,1833年生于三河国豊桥一个商人家庭。其少年时师事著名儒学者大田晴轩、西冈翠园,十八岁离乡游学,遍历日本各地;1858年返乡开办私塾,讲经述史。此后移居横滨,潜心著书立言,并一度在增上寺佛学校任汉文教师,又至中国考察拜师,与清朝公使人员诗咏唱和,往来密切。这一点从《东齐谐·比翼冢》一篇中,石川自述陪同清国大使游览饮宴等事即可管窥其豹。

石川鸿斋实乃广闻博识、通才多艺的饱学之士,汉学修养与诗歌、绘画造诣都极高。他一生著述等身,作品涵盖面颇广。1918年,当他以八十五岁高龄去世时,身后留下诸多皇皇巨著,主要有《日本外史纂论》十二卷、《文法详解》一册、《新撰日本字典》二册、《画法详论》三册、《诗法详论》二册、《书法详论》二册、《精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十六册、《三体诗讲义》三卷、《日本八大家文读本》八卷、《点注五代史》八册、《点注十八史略》七册、《史记评林辑补》二十五册、《夜窗鬼谈》二卷、《花神谭》一册、《芝山一笑》一册、《鸿斋文钞》三册等等,共计五十余种,其中《夜窗鬼谈》与《花神谭》是他仿效中国志怪小说(特别是《聊斋志异》)所创作的带有浓郁日本本土“风味”的志怪作品。书成后风行一时,多次加印。《夜窗鬼谈》由于篇目的写作时间有所间隔,上册发行五年后,下册才写毕印行,故而下册改称《东齐谐》,取袁枚《新齐谐》(即《子不语》)之气象,但在首页首行题写“东齐谐,一名夜窗鬼谈”字样。两部书分别刊印于明治22年(1889)9月、明治27年(1894)7月,皆由东阳堂印刷发行,配多幅精美石印插图。

因为刻意效仿、借鉴《聊斋志异》与《新齐谐》,且文笔、内涵确确实实颇得两部名著的神韵,所以《夜窗鬼谈》与《东齐谐》被誉为日本的《聊斋志异》与《子不语》,成为后来大行其道的怪谈作品的重要取材母源。譬如小泉八云、柳田国男、田中贡太郎等人,都或多或少地从中汲取过养分,并间接扩大了《夜窗鬼谈》的文学影响力。

尽管两书互为姊妹篇,但从“戏编”和“戏著”的署名方式上,能看出两者还是存在不少差别的。戏编的《夜窗鬼谈》多为石川以收集的前人著作和民间掌故为坯胎,剪裁、润色、编改、加工,二次发挥而成。而戏著的《东齐谐》则大多系石川原创的神鬼故事,也有些是利用既成的传统怪谈改编为诙谑笑话,博人一笑。中日两国的大学者,皆有著书立说之余,将一部分精力用于游戏笔墨的传统,石川亦然。《夜窗鬼谈》既是他调整心情、娱乐耳目的练笔结果,又是他用来“为童蒙缀字之一助”,为汉文学习者提供教材的实用范本。所以编著小说虽属“小道”,但他在此上头也倾注了大量心血。

从石川鸿斋整体著作所涉及的范畴,我们可以看出,其治学与写作背景明显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尽管以儒学家的身份纵谈玄幻,书写基调不可能完全脱离儒家裨益世风的要求,但他强调鬼神之理非世人可知,采取存而不究的态度,既不肯定,亦不否定,在此框架下自行怀抱,熔炼阐释,闯出了一条别具一格的文路。编撰《夜窗鬼谈》时,他已年过半百,如非对中国志怪传统有着浓厚兴趣和深刻研究,绝难以白发苍颜之龄而致力“怪力乱神”之事。多年游历中国的经历、长期苦读汉文典籍的用功,让他拥有了极高的汉学素养与汉文写作功底,所以《夜窗鬼谈》无论写人写景、叙事叙情,皆能做到构思巧妙、造句凝练、用笔明雅,同时在故事情节上亦有设想空灵、宛转动人之长,堪称日本汉文文学史上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杰作。

与《聊斋》相仿,《夜窗鬼谈》里的故事大致可分为“谈鬼论神”“日本民间传说”“动物幻化成精”“冥界仙境之想象”等类型;因作者身处明治维新的大变革时代,亦有少数篇章直接与西方近代科学对接,谈论天文、地质、物理等。这些篇章的素材来源,既有友人转述的生活记录、遨游天下博闻而得的奇妙轶事,又有乡野传说与寺社宗教画故事,更有不少取自前人书籍的材料,经吸收转化,收为己用。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去旧套,创新意,弃陈腐,演妙案”,借花妖鬼狐、奇人豪侠之事审视种种世态人情,有的歌颂男女间真挚爱情,有的揭露文人作风虚妄华而不实,有的昭示天道循环的至理,怪异诡谲、奇趣盎然,极富感染力与表现力,在明治时代脍炙人口,大放异彩。

不过因为作者本身社会地位较高,所以和纪晓岚一样,都缺乏蒲松龄那种寄托怀才不遇与“孤愤”情绪的积极抨击精神,谈虚无胜于言时事,作品讽刺性大为淡化。石川承袭纪晓岚笔记体写作之精神,一方面“昼长无事,追录见闻……时拈笔墨,姑以消遣岁月”,将自我的见闻、学识托付书中;另一方面又“大旨期不乖于风教”,以儒家思想作为文学底色,强调德行修养、因果报应,旨在教育感化、警示世人,将自身的道德情操、创作旨归赋予斯作,“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最终起到因势利导、挽救世道人心的作用。

需要提及的是,两书中大部分篇目的末尾皆有作者案语,或有题为“宠仙子曰”的评语,见解新鲜独特,起到了较好的弥补原文、旁证详考的作用。但“宠仙子”到底是谁,目前由于中日两国都资料匮乏,已无从确认。有学者推测“宠仙子”即石川鸿斋本人,但观其评述口吻,往往对石川之作持批判态度,有时甚至对篇中主旨加以否定、对神鬼之说讽刺质疑,相悖之处恐难言系石川自谴。是以“宠仙子”的真实身份,有相当概率应非作者本人。

作为一部颇能“追踪晋宋,不在唐人后乘”的经典志怪小说,《夜窗鬼谈》却从未在中国大陆地区印行过,殊为遗憾。因此编者本着“拂明珠之尘,生宝玉之光”的信念,决意将之钩沉抉隐,以飨识者。此次校订出版,编者选择以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夜窗鬼谈》与《东齐谐》为底本,逐字逐句认真核校。该馆本刻版清晰、句读明确,且无他本漏字、错字之谬,是经综合比较考量后的最佳底本。鉴于作品系用文言文撰写,同时引征博杂,当代读者理解较为不易,故对较古奥词语及各类典故予以必要注释。凡异体字、错刻字、讹脱字等,一律径改于正文中,不再另出校记。不当谬误之处,敬请诸位方家不吝指正。王新禧2017年12月序于福州夜窗鬼谈石川鸿斋 戏编

《夜窗鬼谈》序

东坡在岭表,所与游者,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于乎!坡公之贤,尚喜说鬼,子知信其事而喜之耶?抑亦如观演剧衏衏,使人为之自娱者耶?颜鲁公、李邺侯、韩昌黎诸子,皆好谈神怪,亦自为偃师,弄幻玩假,使人悲喜惊怪者耶?盖说怪乱,古亦不少,独孔子不语焉。左氏传经,屡载神怪。后之修史者,莫不说神述怪,使人疑且惑。而如鄙史小说,莫不一涉神怪。顾缘人情所好而然乎!

凡说奇谈怪者,多系传闻,叩其遭遇者,或渺茫荒惑,无可淮者矣。而众犬应声,以蚓为蛇,以蛇为龙;三人成虎,遂至特书,传于后世。此所以世间多奇谈怪说也。蒲留仙书《志异》,其徒闻之,四方寄奇谈;袁随园编《新齐谐》,知己朋友,争贻怪闻,于是修其文、饰其语,至绚烂伟丽,可喜可爱。而有计算相违,事理不合者,不复自辩解焉,读者亦不咎焉。游戏之笔,固为描风镂影,不可以正理论也。然亦自有劝惩诚意,聊足以警戒世,是以为识者所赏,不可与《水浒》《西游》同日而语也。

余壮年环游四方,每闻一奇事、一怪谈,必书以贮之。间有关世教者,非复可弃也。夫教诲人,自有方,从其所好导之,其感亦自速。若以所不好诱之,徒费辞而终无益尔。余修斯编,欲投其所好,循循然导之正路,且杂以诙谑,欲使读者不倦,且为童蒙缀字之一助也。稿成,东阳堂主人刻之,又使都门画工图之,以上石版,浓淡致密,不误毫厘,亦足以为画学之一助。呜呼!余也使人说,又自润色谈之,虽不能入圣门,而不见斥坡公之坐者乎!明治二十二年春仲,鸿斋居士石英志

净几明窗又友谁,陈编束阁任心披。兢兢业业非吾事,暖暖姝姝足自怡。

著述争仆千古债,雕虫徒费十年思。羞他睍睆黄鹂啭,不似先生佶屈辞。鸿斋居士石英显|鸿斋居士像本书为国内首次出版,因日版原书年代久远,图片无法完全修复。特此说明。下同凡 例

斯编多系传闻,其真伪固不可证,而有装饰者、有省略者,不必如所闻。如人名大约系假设,厌显本名也。

古谈或改更原文,今事稍润色之,欲使童蒙学汉文者仅识熟语耳。但熟语无古例者,有自创之,或非俗称不通者,不强用汉例,为易解易晓也。

如诙谑之谈,有自述者,如笑鬼、哭鬼是也。虽出于游戏,以劝惩为主,请勿蔑视。篇中又载自论,或补原文,或绳疑惑。但匆卒之作,未加推敲,冀看官正其误谬,幸甚。鬼字解

鬼之与夜叉相混久矣。《易》曰:“与鬼神合其吉凶。”《礼》曰:“鬼神以为徒。”孔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是所谓敬鬼神之鬼也。列御寇曰:“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也。”王充亦曰:“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古以鬼神为一物,单曰鬼者,亦神之谓也。后世分鬼神为二,阳魂为神,阴魄为鬼。或曰:“气伸者为神,屈者为鬼。”宋儒为鬼神二气良能,或为鬼者阴之灵,神者阳之灵。鬼神之说古今不同如此。但死者谓之鬼,古之通称也。如左氏所谓新鬼、故鬼及若敖氏之鬼是也。然可惧可恶、暴恶猛勇者亦曰鬼。高宗伐鬼方,是指夷狄也;《山海经》鬼国,是谓远夷也。本邦亦呼山贼为鬼,如铃鹿、大江山之鬼是也。其他至草木野蔬器物等,以鬼名者,不可胜数也。宋王钦若、丁谓等五人同恶,时人目为五鬼。南宋胡颖每见淫祠毁之,人谓胡打鬼。本邦加藤清正伐朝鲜,鲜人谓之鬼上官;柴田胜家呼为鬼柴田;佐久间玄蕃呼为鬼玄蕃。见《地狱变相图》阎罗之下吏亦谓之鬼,其形额生双角、口露两牙、蛇眼狮鼻,手足皆三指,裸身青赤,着虎皮之裈。唐明皇梦钟馗,乃命吴子图象,传之后世。其所捕小鬼,亦与阎罗之吏相同。翻译名义,夜叉,此云勇健,亦云暴恶。今之称鬼者则夜叉也。然而以夜叉为鬼,未必由佛经。王符说龙曰:“角似鹿,眼似鬼。”《述异记》:“小虞山有鬼女,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

此与鬼方、鬼国之鬼同。夫鬼者,死后之名也,祭则为神,不祭为鬼。释氏之死为佛,佛亦鬼也,此不可以鬼方、鬼国之鬼解也。世或云妒妇为鬼,额生角、口及耳,谣曲道成寺葵上等鬼女是也。余曰:“此妇若堕地狱,则为阎罗之吏刑戮罪人者,非乘于火车,烹于锅中者。”或云:“极恶之人临死期,显鬼相,是必堕地狱。若果堕地狱,乃牵车操戈,当炉磨舂者,非寻常罪人之比也。”是以鬼与夜叉相混。为此说,说地狱者,不甄别之,何也?东方朔《神异经》有以鬼为饭者,近日乐莲裳《耳食录》有卖鬼为业者,是亦非钟馗所捕之鬼类,又非阿鼻等活狱吏也。为饭者喰死者,幽魂飘游宇宙也;为业者捕人魂,凭依鸟兽也。古人用鬼字多矣,不必一定。余著《鬼谈》,故先解鬼字诰之。著者志哭 鬼

石子夜读书,有突如来者,苍颜白发,伛偻如折,踞几前而泣。余愕然,瞠目叱曰:“何物痴叟,更深闯入书房,盍告姓名。”叟挥泪曰:“余鬼也,非人。先生下帷读书,继晷焚膏,研穷古典,以诱导后进,一以喜之,一以悲之。今偶悲之,不图放声,妨先生之业,请宥恕焉。”

余曰:“何以悲之?”曰:“昔苍颉作字,天雨粟,鬼夜哭。盖雨粟者,使无产者得食也。古者地广人少,一夫一妇,耕百亩之田,尚有五亩之宅焉。后世地有限,而人蕃殖,虽欲为农,不可得也。故士治人、工制器、商贾贸易得利、不堪力役者为文吏,或教民之不学者,以仰给米,此所以雨粟也。上古结绳纪年、传语为碑,人亦有天禀之智,医药卜筮,不学而略识之,犹禽兽生而自求食,知药毒而养生尔。及圣人出,以相生相养之道教之,粟米蔬肉、宫室丝麻,莫不皆备焉。于是作文字记事,使传之学之,至于万世不朽不灭,而天禀之智渐减矣。天业与人以文字,智在其中,与文字之外,不复与智也。故学焉者得人之为人,不学焉者不得人之为人。世学焉者少,而不学焉者多矣,此我辈所以哭而不止也。先生今究诸氏百家之书,驰古骋今,阐幽显微,所著述殆等身。每一书脱稿,良工刊之,商贾鬻之;天下书生,喜新睹,争购之,未阕半帙,东阁没埃,竭毕生之力,干瘦神衰,毫无所益于世。不如耕半亩之地,种芜菁,助蔬食之为益也。是一为天下书生悲,一又为先生悲也。”

余曰:“叟误矣。方今西洋各国之学行,自天文历术、医药器械,至饮食衣服、商贾贸易,穷精尽微,莫不臻其极。虽蜗涎蟹行之字,记事传言,复以为足矣,岂用浮靡雕绘佶屈聱牙之文哉!如余辈,既后于恒人者,剽窃陈编,徒甘糟粕,固知无用乎世,尚守旧株,汨没古书者,以无所用于他也。夫穿窗取明者,必用空处,而柱桷雕镂,无益于明;开户纳凉者,必去帷障,而锦绣彩绘,无益于凉。今也舍无用,取有用,世不知无用之为用也。余待无用之为用者,故不悲也。”鬼曰:“吁!先生之迂且戆也,知其一而未知其二者。夫甲者驾车走远,乙者岂可曳杖继之哉!丙者帆船渡水,丁者岂可浮筏棹之哉!与邻国交,相互择其良善者做之,此交易人智也。先生坐而待者,劣于曳杖浮筏者远矣,况引绳批根,与人绝交乎!恐墓木虽拱,不得为用时也。余为先生益悲之。”

忽有一鬼赭发白面,眼陷鼻尖,着胡服,立灯下,啾啾饮泣。余惊视曰:“尔亦鬼耶?何以悲叹?”鬼曰:“余亦为先生哭者。昔本邦传儒学也,百济王仁赍《论语》、《千文》,譬之花,是时始破蕾也。至延喜、承平,放萼吐蕊,传芳乎天下,后复久衰。至于德川氏时,宋学大行,韩苏之文盛开。及于宽政、文化、天保、嘉永之际,香气芬馥,几将驾唐宋,猗欤盛矣!今又欧洲之学行,将开瓣,于是天下书生负笈来都,择师就学。初学汉籍,转学洋籍,或入英,或入佛、入米、入独。又学言语,未几学法律、学医道、学穷理、学算术、学簿记、学农工,仅期三五年所学及数项,退曰:‘我卒某课,我卒某业。’而叩其腹笥,或有枵然无一所获者焉。谚曰:‘不捕虻,又不擉蜂者,终无为而止矣。’世间如此者,十为八九,此余所以悲哭也。先生亦以多年所蕴蓄,欲倾囊授诸后进。而后进所志,皆涉多端,不有如先生偏且固株守一方者也。此亦所以为先生悲泣流涕也。”言讫,歔歔哭,声彻耳底,遽然觉,是南柯之一梦也。时残灯欲灭,片月射牖,候虫唧唧,如助鬼哭。

宠仙子曰:“借鬼以述自己感慨,言本漆园、文学昌黎,雄丽奇恣,所谓空中造楼阁手段。”笑 鬼

墨水东岸,为府下胜地,暮春之候,百花烂熳,争妍恣娇。流风文雅之士,间构别业栖遁者多矣。长命寺畔有华仙者,年过耳顺,甚健康,一妾一仆,有孙,甫八岁。平生嗜酒,又好吟咏,以为消闲之具。

偶樱花盛开,一夕,折简招友,分韵觅句,以为文字之饮。时春月朦胧,花香万室,飞觞倾罇,诩诩谈笑,玉山欲倒,杯盘狼藉。客有梅仙者,谓众曰:“墨陀之花,年年厌眼,来春将探梅于月濑,观樱于岚山,又游于芳野,诸君有与余同志者否乎?”有竹仙者,拍掌曰:“余亦夙有此志,恨未得同气相求者,请与往。闻南萨樱花,浓红异他,且早于畿内,宜先到镇西,观梅于太宰府,历游肥萨,归路游于和州。”有松仙者,咳一咳曰:“余所志少异。尝闻曰者之言,明年西塞矣。待三岁,将游于清国,观罗浮、孤山之梅,看西蜀之海棠,睹洛阳之牡丹,觌西湖之莲,适遇解海锁之时,火船日来往,清与我仅距十日程,与到岚山、芳野无相异耳。”主人进膝曰:“余年未杖于国,恨孙独幼,今待十年娶妻,尔后欲航海,历观他州。初到上海,探江南之胜,舟路达天津,游于顺天,北见长城;再驾舰抵印度,拜释尊古迹,直到欧洲,一览英佛都府。想一周地球,不过三岁也。诸君盍与余同意?”咸曰:“此举极好。”赞称不已,与共为约,乃洗杯荐饮焉。

忽闻梁上有吓然笑者,众佥讶焉。主人勃然怒曰:“何者半夜窥室中,妄嘲笑清谈,非偷儿则狐狸。”笑者曰:“余鬼也。偶听诸君之谈,虽欲弗笑,不堪捧腹,不觉发声,惊诸君,幸恕其辜。谚云:‘言来年之事,为鬼所笑。’诸君不独言来年之事,复言十余年后之事。人生泡沫,如风前之灯,有朝而无夕。爰约来年,矧数年之后乎!此余所以开口失笑也。且诸君各以仙为号,想信列子、葛洪之寓言者,言世有仙人,食不死之药,寿与山石无穷。然如金母、木公、铁枵虾蟆者,不闻存于世;秦皇、汉武,尽天下之力,欲以求蓬莱瀛洲之仙药,终无获而已。迷梦未醒,李唐天子为金丹殒命者数君,仙之无有固明矣。纵有之,美衣腴食、暗中戕性之徒,非可得而修也。谚云:‘人者病囊也。’夫疾病不期而到者,强壮亦不可恃也,且病多自口入。诸君不脱俗而以仙名焉,抱病囊而频餮酒食,名实相反,言行与非,是余所以笑而绝倒也。”主人茫然不能答,众皆默尔不言。

少焉,东方既白,群鸦过屋,一鸦止窗外,视众啼曰:“哑呆!哑呆!”瞰 鬼

东京人家稠密,地租尤贵,构屋者多作层楼。有一巨商,新造三层高厦,叠砖为壁、铸铜为屋,杗桷扂楔,尽择良材;窗棂檐栏,具极雕画。帷屏榻卓之属,皆拟洋风;华缾煖炉、时辰盘、玻璃灯之属,尽善尽美,最竞新规高价之品。竣功之日,集亲族朋友及工匠之徒,大开盛宴,既卜昼、又卜夜,华灯煜煜,明及四邻。主人倦,实不胜杯杓,凭栏迎凉。

有物不审其形,如向主吹气。主人初甚讶之,把烛照之,竟无所见,以为猫儿将窃食也,返坐默尔,如有所思。客荐杯曰:“何郁陶不娱,请发一唱。”主人俄然命婢曰:“堂上稍觉寂索,遽招艺妓百指来;肴核稍少,命厨人尚使割新鲜。”于是弦歌沸腾,客皆脱衣而踊。婢仆佥怪,主人平素悭吝,今日何如此娇泰也?有物又向一客吹气,主人见之,又照烛索之,无踪迹矣。主人意忌之。客勃然骂曰:“偶筑屋设宴,何不竭敬客之仪?肉皆腐矣,酒亦浊矣,弦声聒耳,灯火遮眼,堂宇如圆盘,运转使人烦恼。”忽把磁盘掷主,误伤其额。主人大怒:“汝老餮尚为不足耶?不足即啗之。”坚拳批颊,众遮之。再以罇击之,齿折唇破,晕绝而倒。客皆怒,乱拳击主。主有膂力,狂跃与众斗,碎皿毁盘,覆火炉、折灯台,欢娱之筵,变为斗争之场。忽有巡吏尽拘之,数月不决,以主伤客,出金赎之。其妻叹夫之见拘,恼神而病,累月不起。其子时父不在家,留连妓院不还,遂购一妇,邻坊构宅居焉。偶输货物于他邦,船遭飓风转覆,沉没数千金。佣夫偷金逃亡,小厮窃衣食而去。自是家产日衰,亡几,巨室为他人之有矣。

有一老仆,叹主家衰灭,将挽回旧业。闻东台山下有术者,能知将来,所言如指掌,则往问之。术者曰:“余盛会之夜,偶过其门,见一鬼自牖入,是谓瞰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是也。既一为鬼所瞰,虽迟速不同,不衰且灭者少。夫人生各有天分,过分必招祸,欲全必缺,所谓人世缺陷世界也。物安可全乎?古之人为屋,不成三瓦而陈之,惧完全也。今之人得势则胜天,不知天定而胜人也。闻欧洲富豪,造屋皆用坚牢不燃之质,三层或五层,及七层八层。至于人力所极止,而灾厄之多,以英之龙动为最。欧人精于物理,而未知物理之外别有微妙天理也。子不见高野大师筑堂之法乎,门楼殿宇,都嫌崇高;杗桷檐栏,亦去雕绘。而千岁之久,免灾厄,巍然存者,顺天理修造焉也。如彼东寺,屡罹兵燹,然于大师之堂遂不损一瓦,修造得宜也。明历之灾,幕府亡五层城楼,新井白石献议,遂不再造焉。虽将军之家,不世世生全福之人也。主与室不称,则招祸之本,况贾人得一时暴富,欲居室饮食与王侯贵人同等乎!不惧天理,不省吾身,为鬼所瞰,亦宜哉!子还劝主,卜一矮陋之居,专节俭,宗勉强,不贪多利,不欺来客,又应复先业。若行反之,不能再出于世。”

仆唯唯而退,与主谋,如术者之言,数年之后复旧云。

夫德有吉有凶,吉人为吉德,凶人为凶德。鬼亦然,吉鬼护吉人,凶鬼助凶人。然凶不胜吉,吉鬼所护,凶鬼不得瞰之。阿房之宫,望仙之阁,非吉鬼所栖息也。贫乏神

尾之名古屋,繁华亚三都,俗皆竞奢恣,常耽游乐。有绢商某,家饶于财,仆婢数十口,世守节俭,唯好古器。时设茶宴招客,复不甚费财也。

一日,被招贵族某氏之会。氏颇富器物,饮食亦列山海之珍,某频感赏焉。后将答礼,恨无与氏相抗之器。适京师老骨董之东都,途访某。某曰:“余欲答一贵族,苦家无名器,子之所携何等器?”曰:“唯有三种:一为印度窑青釉茶锺,系小堀远州侯所爱玩;一为利休手作竹匕;一为吕宋窑茶壶,系宗旦所爱。价皆数百金,盖希世之珍也。”某流涎不禁,乃尽购之。老骨董不到东都而归。某于是新筑茶室,治庭园,奇石异树,水盘灯龛之属,皆以多金求之。

结构已成,卜日,招某氏。佳肴珍味,皆难获之品也,某氏大赏赞焉,以为一乡谈柄。寻招诸友,日开盛宴,友人亦答之,互斗器物,互夸奇珍。人求成化磁盆,敌之以宣德铜盘;人获子昂画马,对之以东坡墨竹。窳碗败瓶,横披竖幅之类,满坐堆室。万金之产,为之蔑如。其妻患之,屡加谏。某大怒,遂设事去妻,购一妓于热田驿为妾。妾亦能弦,性好演戏,爱一优倡,赠衣服金钱,或招家为演,鼓版喧阗,颇聒四邻。是以家事一切委佣人,无自顾虑。

岁将暮,贮蓄为罄,欲使老仆授简借金于友人。到焉,其人不在家,待久,渐得答书归。日既昏,误途,入小径,忽逢一老夫,憔悴枯槁,垢巾裹头、蓝褛缠身,把破扇、携竹杖,踉然跿步。仆进而问路,老夫曰:“余亦时到某乡某氏者,幸与子同行。”仆怪问曰:“叟以何故到某氏?”曰:“余贫神也。某氏数世为福神所护,顷耽茶事,迫良妻、招优倡、事逸乐,福神渐去,邪鬼随而集。今也衰灭在近,故我行促之也。余近时甚鞅掌,大约遣下属管理之。然大家之衰,非我自行,不能速也。大凡世间耽奢恣、破家产者,皆我党之人。得漂零与我同,则我社之荣也。若转志悔过,遂失其人,故欲我行守之也。”仆悚然惧,已到熟路,匆匆辞而归。乃述报呈答书,又具言途所逢之事。某嗤曰:“汝亦为狐狸所惑,世岂有贫神者哉!供酒馔招福神,福神遂不来,况不招贫神,何以得来?不散为意也。”

自是益衰,终卖宅鬻田,落魄无所寄。尚有行基烧巨碗、役小角古杖,则携之,立知己之门曰:“乞有延喜通宝,赐一钱。”

昔宋郑景璧有好古癖,所藏秦汉遗器,尽为兵燹没。后有赠古铜鸠杖与酒器者,则携之,徜徉山水,独酌为娱云。呜呼!顽癖之不可医,不死则不止,可嗤夫!|贫乏神七福神

中古有称七福神者,不知其所由来,然市人以为商贾喜神,岁首及甲子日必祀焉。其乌帽素袍,右手执长竿,左手抱红鬣鱼,冁然坐岩上者,为惠比须三郎;其头巾胡服,把木槌、脊布囊,吓然立于米囤上者,为摩迦罗大黑天;其云鬟华饰,绣衣璀粲,艳姿闲雅,手弹琵琶者,为辩才天女;傍有老僧,满腹便便,脱袈裟、倚巨囊,怡然听曲者,散圣布袋和尚也;其长头短躯,缚黄卷于竹杖,持仙桃一颗,莞尔爱鹤者,为南极寿星;葛巾道服,拥藜杖、抚白鹿者,为北极寿星;金鍪铁甲,右手把长戟,左手捧宝塔,巍然孤立者,为毘沙门天王也。尝闻此七神常居七宝之宫殿,住珠玉之楼阁,或闲行市中,游戏衢衕,欲使世之贫者为福者。故世间贪鄙之人,列俎豆、设精馔,百拜稽首,以徼幸福。

酒肆某使画工描之,供萝卜两岐与棘鬣三尺,焚香点灯祈福频。忽梦福神,携槌与囊,告某曰:“汝祈神徼财甚切。福神主财,不吝与人,人不能得之也。孔子不言乎:‘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所谓‘其道’者无他术,以仁义忠孝为行、以勉强耐忍为务,以廉直恭谦修之、以质素俭约守之,而敬上恤下,厚亲族朋友、怜贫民茕独,薄利欲不为欺、宗正路不行伪,财神常守护,可以与多福矣。世人不知修斯道,奢恣暴行,饱肆贪欲,欲夺羁客之囊橐、拔奔马之眸子,而自惧其穷困,阴奉财神,欲以获奇福。吁,亦何其愚也!孟轲所谓缘木而求鱼者,安有得之之理哉!夫福神者,常贮福不妄与人,故得为福神。若听所请,尽授人,福神忽为贫神矣。且天下之人闻福神授福,则无不请求者。若使应之,充其溪壑,使金银如土泥不足也。人能以其道求之,虽欲不授,不能也。”言讫,徐徐而去。

某梦觉,有恍然而悟。自是奉梦里示教,大饶其产,为大福长者云。

宠仙子曰:“七福者三国之人,想狡僧所集,使俗人喜已。文本《西园雅集》,祭祀之法,亦儒者口吻。”花 神

平春香,洛之书生也。弱冠游于东都,入于某氏塾,潇洒逸雅,才学超众。尝养微恙族某家,病痊,时属暮春,将观樱花于小金井,夙起轻装,裹粮携瓢行。盖小金井为玉川上流,两岸植樱,树皆合抱,单瓣稠密,不知几千株。过保谷桥、梶野桥,以小金井桥为极。都下雅客,花时卜霁,曳筇飞轿,颇极杂沓。堤之左右,民家零星,唯有开茅店、沾浊醪,或鬻香鱼鸡卵及笋蕨等者已。

春香生亦就一小店,借榻倾瓢,乘醉徘徊,殆如在白云中,左眷右顾,不知斜日入西嶂也。既而晩风骤起,落花撩乱,群客四散,啼鸟归埘。生独坐花下沉吟,急把笔书红笺云:

不厌珠河长路艰,寻芳尽日醉花间。山风一阵天将暮,恋着娇姿不忍还。

香云簇白万樱围,金井桥头月影微。懊杀夜风鸣树杪,飞花历乱点征衣。

遂系低枝去。时已昏矣,纤月裁照,迳路太艰,行未数步,误途入反径,纡余屈曲,足亦甚惫。

忽有丫鬟,丰姿绰约,年可十二三,殷勤对生曰:“主公待君久矣,请枉步来。”生怪之曰:“余始来此,未有知己也,不知主公何人?”曰:“君去自知。主公曰:‘平君今迷途,汝邀之。’”生以为塾中之人,或寓此地,遂从丫鬟往。涧水潆洄,临流构门,幽致闲雅,樱花殊多。乃启扉入,一雏鬟把烛而迎。逾阈二三,室宇洁清,画以樱花,银烛辉煌,华毯夺目,铜瓶金炉,芬馥满室。匾书“华胥窟”三字,左右有金联云: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疏瘦精妍,不知为何人书,盖李商隐诗也。少焉,宫样妇人冉冉启帐而出,婀娜艳丽,年未及笄。裳衣淡红,皆绣落花,海棠含雨、芙蓉出水,不足喻也。生视而茫然,以为非月中姮娥,则巫山神女,何以幽栖此边乡。

女嫣然拜生曰:“适辱嘉惠,欣喜曷胜。妾本生于和州,得势家宠遇,住此别墅。无几,公捐馆,多年寡居,常友山水而已。不图蒙君之爱怜,足聊慰郁闷,虽欲表芹忱,鄙乡荒陬,惭无旨酒适都人口腹,幸藏花露一壶,请恕其不腆。”乃命婢陈列酒肴,金罇玉盘,粲映一室。

生不知所对,如醉如醒,心旌摇摇,不能自主也。丫鬟侑抔,才饮半,香气 馝馞,味如甘露,浑身爽然,忽忘罢惫。不觉倾数杯,渐入佳境,颊晕红潮,谈笑寝狎。女乃吟生所作两诗,琅琅清彻,声如出于金石。生亦见床上有筝,频请一曲。女不辞,乃和调低声弹之,洋洋习习,扬白雪,发清角,或如崇山峨峨、如流波汤汤,于是相与乐甚。莲漏报二更,玉山将颓,女曰:“夜已迟矣,不厌芜陋,他室设衾枕,请一宿焉。”生谢其厚意,丫鬟乃携手入室。生戏谓女曰:“君久守孤枕,得无只鸳之叹耶?”女微笑曰:“读书之人,为使婺妇扰操乎?”翻手拍生之背。生哂曰:“树有连理,花岂无并蒂哉!”言讫登床,锦衾温柔,绕以六曲屏,短檠照房,金猊吐烟。将睡,女乃着白绫寝衣、缠深红长裈,徐入衾来,曰:“由君之厚意,将解孤鸳之恨,君得无非言意相反耶?”生喜出望外,遂相拥,备极缱绻。既而凛风刺肤,东方将白,遽然梦觉,屋宇全无,只卧樱树下耳。生惊,追思畴昔,恍在眼中,徜徉久之,怅然取故道而归。

生不能忘,越三日,再抵小金井,落葩乱点。既过半,依旧憩茶肆,待夜蹀躞树下,遂不见其居,冷气侵肌,夜籁鸣梢耳。自是年年俟花候往,樱树之外无所见矣。居数年,偶父罹重病,飞简招生。生惊骇,将理装归洛。时属晚秋,此夜梦独抵小金井庄,柴门篱落、苔封路埋。推户登堂,阒无人影,蜘蛛结网、蟋蟀鸣床,床头挂幅云:

旧事参差梦,新程逦迤秋。故人如见忆,时到寺东楼。

盖杜牧别沈处士诗也。吟读久之,觉来甚讶。其翌归洛阳,无几父殁。生继家,袭父职。

明春三月,卜暇日,与友人赏花东山。花下拾一金环,上雕“华”字,以为是妇人指头之宝,恨不得其主,怀之去。过圆山,登某阿弥之楼,团坐连嚼。日渐暮,邻房有女客三四名,喋喋甚聒。一人曰:“今日之乐,实一年好愉快也。惜阿娘失指环已。”娘子曰:“指环不足惜,但雕我名者,为他人之有,是可惜也。”生隔障闻之,密呼婢女曰:“娘子名不言华耶?”曰:“然。”生喜,突入其室,曰:“阿娘所遗金环,得非此乎?”老婢见而喜,乃示娘子,娘子见生赧然,俯首谢厚意。生始睹娘子,年不足二九,艳丽婀娜,丰采亦似梦里佳人。生于是魂销心醉,不能启口语言。老婢亦殷勤述礼,侑盏供肴。娘子亦见生之标致,心中甚喜,审问居所姓名。生初不告,老婢亦强问之,因告之,且洗盏反娘子。娘子又以巨杯荐生,殆如旧相识。友人促生,遂告别反坐,相与带醉归。

翌,老婢伴奴寻生来,谢以绉绢及糕。生坚辞不收,愈强愈辞,反出茶果飨之,且问:“娘子族贯及字否?”老婢曰:“家本某寺士族,兄弟三人,女唯一人已。今春十七,屡有求婚者,皆辞而不许。日女巧之外,读书弹琴耳。尝幼时与母诣清水观世音赏花,过音羽瀑下,狂风一阵,撒水飞石,娘子颠倒晕绝石磴之下。乃入一茶肆,含水与药,不苏,母大叹。忽有一老僧,破笠草鞋,携锡来,怜娘子危厄,乃以念珠抚之,豁然开眼,渐得苏焉。母大喜,拜僧,以为观音大士假显形救之,叩头谢恩。僧又授红笺曰:‘是女之夫所书也,他年有逢,以此为证。’言了去。自是娘子益敏惠,如琴曲,无师所得也。及长,容貌鲜妍,不妆常有香气。母与娘子密求其夫,以故不敢嫁于他也。昨酒楼上始逢君,归来告母颠末,且喜君厚意,慕其风采,君岂非其人耶?”生惊,又怪其奇偶,因出一笺书樱花旧作曰:“以此照娘子所得,或有相符者。”老婢怀笺而去,即呈娘子。娘子一见曰:“是我之夫也。”告母,母大喜,乃告父兄,以媒结婚。琴瑟能合,一家殊睦。生后问娘子遇僧之日,则游于小金井花下梦女之年也。生北面武士某子也。

是友人松涛生为余谈,二诗本国歌也,译为七绝,勿咎其拙。若以是等诗,不能使花神感也。花神若喜是等诗,厚遇焉,三春之月,将不暇应接。

宠仙子曰:“以假为真,神凭人而遂情。末段以观世音为媒,示生与花神有久宿缘也。”|花神奇 缘

深川有木商某,家颇富,年过四十无子。其妻叹之,屡浴温泉,三岁始举一女子,夫妻殊宠,掌中之珠不啻也,名曰珠。年及破瓜,颜如舞花,不粉而丽,但左颈有小黑子耳。性亦怜慧,读书习字,皆出等辈。其他舞踊弦歌、插花点茶之技,大约熟之。将择良婿赘于家,未得其人也。

西邻有林某,借子舍居焉,本越藩之士。父子有故去乡,仅授句读,卖卜筮糊口。父殁,子未弱冠,尚学于父继业,且吹尺八,近邻少年又有学焉者。林生丰度超逸,有威不猛,衣服虽不佳,自然标致,如玉树临风。珠女窃见之,意酷慕,以其善尺八,欲与琴合奏,告母迎家,二人合曲,比翼谐音、鸳鸯同情,听者莫不感叹焉。父亦好木野狐之戏,而不甚工,一曰谈及之,生亦能之,俱对局挑。生酌量其意,输赢相半,父以为得好敌手矣。

珠女自与生相亲,心猿始狂,寤寐不能忘。生亦知其意,每奏曲,通相如娆文君之情。女窃喜,秋波艳潋、颜涨红潮,而未得其间也。偶夫妻诣身延山,女喜得好期,密谋之婢。婢往生之居,恳述娘子之意,约以三更。乃偷钥,开后房之扃,遂延生于内闺,缱绻一旬,漆胶叵离。婢女之外,无有知者矣。既而夫妻归,至于绝途去梯,珠女郁闷不自胜。一夜,攀庭树踰墙,来林氏户外,低声呼生。生亦百计欲入内房,不得其便,兀坐运策。忽听女声,急开户,裸跣单衣,兢兢入室,泣曰:“父母议婚,冰人频奔走,君怜妾,请共奔他乡。”生诺,则期以某夜。

既而户外有人,父与仆突然来入,拉女而去。前是父密察珠女动作异于常,诘婢问故,婢伪不知,诘仆,仆少知之,且以有妒,假饰告之。父欲严戒之,沉思不寝,窃窥女之室,月光入窗,灯火既灭,意酷讶之,照烛入室,空褥而已。乃起仆搜之,杳不见其人,则窥林氏之户,户外认有遗笄,推而入中,女果而在。遂禁固一室,不许寸步出户外,生亦不能居焉,去而住浅草。女闻生之去,恋慕不止,卧不能睡、食不下喉。父母大忧,养病于别埜,或伴于演戏游观之场慰之,或浴箱根、热海温泉驱疾,然遂不瘳。母悲之,欲密探林氏之踪迹,抂赘于家,而不知其寓也。病岁余,医疗尽手,祷神乞佛,毫无其验,以十有七岁夭矣。

生转居之后,业不甚行,属携竿钓于墨水。一日天暮,收竿将归,堤上忽逢珠女。生大喜,先祝其无恙。女恻然曰:“君去之后,父让婢追之,妾亦卧病。母愍恤妾,密索君所在,不可知。妾欲往婢家俱搜君,幸遇于此,请伴妾去。”生诺,遂携手归寓,燧火点灯,女已去矣,家徒四壁,无所索,生大怪焉。翌日,访故居邻妪,问女之安否?始闻其死,悲甚,慨然有脱世之志,遂入于一月寺为优婆塞。

勤务多年,又吹彼尺八,漫游诸国,遍历五畿西国。归途过甲,入山中失途,日已昏,践履太疲,遥认火光,渐往求宿。藁席地炉,设钩烧土锅,主人年四十有余,虎须狼瞳,容貌甚狰狞,谢以僻壤无餐。生惟请借庭隅休疲,主人许之,而言语甚傲慢,自夸勇凌蔑人,家无农具、又无猎具,藏兵器二三而已。有女才十四五,动作颇敏捷,乃添薪于炉,熟荞麦荐之,设寝具卧客别室,主人携刀而去。少顷,女潜告生曰:“客误来此,宜遽去。”生曰:“主人何为者?”曰:“贼也,久病伤,囊亦罄。今夕邻村开赌场,欲往而得捷,若取败,恐不利于客。”生大骇,将理装遁走,而不熟前路。女曰:“我家在武之秩父,一夜,贼来索财,适父殁,些金皆用葬具,无有贮钱,遂夺我去,将以为奇货。又剽客见伤,伤稍痊,欲携我卖于花街。我泣而拒之,苛责谝诳,无所不至。我命亦在旦夕,愿携我而奔,捷径粗相熟。”生怜之,与偕走。时半月出峡,流云全霁,隘迳崎岖,榛莽伤肤,行仅三里余。天明,出于郡内,乃佣舆急行,渐臻女之家。

母失女之后,日夜泣涕,饭粒不入口。忽见女与客来,喜跃欲狂,具问其来由。请生留家,殷勤飨酒饭。女则洗垢理发,换衣侍生,容貌丽雅,恍似珠女。谛视左颈,亦有小墨子。生甚讶之,因问母曰:“娘子酷似我所知之女,不知东都有缘族否?”母熟视生曰:“君非林君耶?”生愕曰:“何以知之?”母泫然曰:“妾深川某氏之婢也,为君谋珠娘之媒者。事露之后,妾亦见斥,未半月得嫁此,翌年生此女,以容貌似珠娘,又名玉。及长,言语动作莫毫异于珠娘,今亦为林君所救,岂非宿世之缘乎!”生屈指已十五年矣,又问其生日,曰:“某月某日。”生又惊曰:“是逢珠娘于墨堤之日也。”母曰:“业有此奇缘,妾之家有薄田二顷、桑圃若干,年有余赢,足以备水旱。君不厌隘陋,愿赘于此。”生以与女年稍隔,谢之,母不可。居焉月余,偶王政复古,朝廷汰普化宗,废所谓虚无僧者。村中亦置小学,请生使教授村童。里正亦爱其谨笃,媒使赘女家。母大喜,琴瑟克合,伉俪殊笃。无几,生一子,家自是富。

生每珠娘忌辰,必吹尺八供之,盖普化之为宗,以尺八诵经也。

宠仙子曰:“此一段以国文译之,加以藻饰,可以为后卷稗史。若复为演剧,可以充一日之观。”卖醴女

江商某,岁岁来东都,途过函山,日将西,颇觉疲惫,路傍有鬻醴店,乃借榻小憩焉。女主年十八九,姿容皎美,殷勤慰客,盛醴荐之,秋波含情,为佻客心。商意荡然,不觉倾数杯,曰:“娘子妙龄,独在山中当垆。千金之姿,徒埋于僻陬,仅谋蝇头之利,甚可惜,盍来都乘玉舆。”女曰:“妾亦夙有此意,独有老母不许,荏苒送岁月。今母既殁矣,无兄无弟,孤影落魄,仅继旧业,糊口而已。客若不弃鄙陋,请携去,冀备洒扫之用。”言讫,歔欷流涕。商抚其背曰:“娘子莫惨,我必使卿厌衣食、饶资财。”女渐抬首拭泪曰:“倘如客言,其恩宜如何报?”因誓神为约。商曰:“卿家何在?”曰:“距此才数百武,不厌芜秽,请来一宿焉。妾亦治行李,与偕去。”遂携手入树林,茅舍欲倾,床朽壁破,仅不过容膝耳。傍立席屏,女曰:“母死实未葬,明日堀地埋之。客请少劳手足,如此老屋固不足惜,但都下佳丽巢窟,如妾丑陋,恐忽遭秋扇之叹。”商曰:“余亡妻,鳏居三年,今幸得卿。卿不厌余之粗蠢,终身偕老耳,勿复烦虑。”女喜无限,且曰:“偶留良人,惭无供晚餐,少坐,往邻村沽酒与肴来。”乃携坛去。商待多时不来,时皓月漏轩,室中如昼。商不堪闲,窃瞰屏内死人,银发种种,鼻高眼陷,口大齿露,容貌狞恶,恰如夜叉。商意甚怕,退坐室隅。少顷,死人进头数寸,商愕然,不觉退数寸;死人又进数寸,商又退数寸;死人忽喷嚏,进尺余,商惧出户外,颠然坠崖下,岩角伤背,眼眩气绝。

天明,有樵夫视而怜之,按胸下少有暖气,急开口饮水,与药抚之,渐得苏焉。回顾老树荫森,溪流临前,幸不溺水,仅得全性命。厚谢樵夫,佣驾而还。

宠仙子曰:“呜呼!老狐诳人,其术虽狡犹浅;美人迷人,不甚猾,而其害不可测。男儿贪色者,不可不慎也。”古寺怪

信州筑摩郡,每丰岁,或为演戏。有优人中村某,应聘,率子弟往。村中无客舍,村外有一废寺,颇宏壮,多年无守僧,渐属颓败,乃扫壒尘、芟草莱,设寝具宿焉。

中村氏与妻儿卧佛龛之傍,卓上置檠点灯,围以六曲屏,余皆在他室。夜半,风漏壁,寂索不能眠。饥鼠走梁间、野狐叫窗外,优人皆生长繁华杂沓之地者,不惯山野萧寞之地,以故愈不能眠。忽见灯火摇动,变为青色,有一白手,自壁间出,长数尺,细如弓,欲翻掌灭灯,夫妻愕然,被衾见之。少顷,灯已灭矣。中村氏发声呼子弟,子弟亦不眠,闻声皆集。乃具话所见,皆曰:“此寺必有怪,故无住僧。村人无情,使吾曹宿此怪宅,请待明移他。”相共商量,团坐暖酒无肴,一人曰:“堂后有姜圃,采以为下物。”佥曰:“妙。”乃点烛索锄,数人往而堀之,根皆缠头发,将去之,鲜血淋漓,腥不可胜。众皆骇然,弃而去。就井汲水,繘皆缠发,瓶亦羸,不汲而罢。中村氏将上厕,偶患痔漏秘结,难快通。一人把烛侍厕外,不堪其久,置烛而去。厕窗对荒园,古坟累累,白芒靡风。时弦月倾轩,树色朦胧,一老翁伛偻从墓间出,徐步窥一室,曰:“客不在此。”又窥浴室,曰:“客不在此。”乃窥厕,伸颈数尺,莞尔而笑曰:“客在于此,客在于此。”欲吐舌舐,氏晕绝而倒。众往出厕,喷水含药,天明渐苏。

翌日,与村人商,转宿于一农家。村中少年欲绝怪,各操弓铳,芟草伐树,以索巢窟,遂无所得焉。雷 公

其一:

铁先生,水府人。壮年辞官,携家居于筑波山下,教授其乡。天资崛强,正直行行焉,毫不谄于人。五亩之宅、二顷之田,足以养数口。年四十有余,事母至孝,二儿幺么,一女未嫁。平生对人,专重礼让,清静寡欲,喜怒不形色,是以乡人呼“铁先生”。母七十有余,明窗事纺绩。

时春夏之际,庭树覆屋,新梢遮牖,先生梯树伐之,误堕于地,伤肋昏绝。一家周章,招医含药,手足已冷,胸下少有暖气而已。先生不甚觉苦痛,开眼飘飘然在云中,身轻如鸿毛,四边模糊,不可复辨东西。忽有一吏,携手而走,疾如风,瞬间过一楼门,直至厅前。吏大呼曰:“铁先生来矣。”一官人记名上申,小顷一高官出,修礼曰:“先生来何早?”铁曰:“此为何地?”曰:“天府也。先生有阴德,故得来此。”铁惊曰:“然则我死者耶?”曰:“然。”铁叹曰:“我死不足悲,独有老母,儿皆幼,妻亦病,我今死,谁养母者?虽人寿有定数,仅一坠而死,何其薄命也。”因发声泣。又有一官人呼铁先生者,举首视之,旧友田某者,相见互述别情,田氏又授一纸辞令书,读之,有为雷公之命。铁叹曰:“我死而事天宫,诚所荣也。但有老母,不终孝尽养为憾。愿夺三儿之命,赐我一纪之寿,全子道而后得死,则无恨矣。且若雷公,臣所不熟,请谅察焉。”田氏沉思久之曰:“若命数,后与诸官有所议。今日常总之间行雨,偶欠一雷公,宜奉命。但雷者阴阳相激之声,行二气者,群卒之任也。激声多寡,亦自有定数,使役之者为雷公,卒若违令则加罚。请往而见之,自有所熟知。”言讫,出殿阶,命下吏整队。忽有驷车使铁驾之,相从者数十人,建旗张盖,鼓噪出门,疾行数十里,直入云中,咫尺不可见。车轮之下,电光忽闪,霹雳发声,轰轰贯耳遮目,纵横驰驱,任御者走。少焉,电光已收,雷声渐止,一吏恭跪曰:“某地折树几株,人畜不害;某乡损屋几所,五谷不灾;某村不孝子某震杀之,请奏之。车中有纸笔,悉书之归厅。”风伯雨师电母皆来,具奏所行,官人领而收之。田氏又出曰:“以先生曩所请奏于皇上,乃召阎罗使捡簿,尚有二纪焉。向巡吏卒尔拉先生来,今日可返故乡。”铁大喜,拜,将退厅,田氏窃告曰:“先生归家,尚宜积德修善,不必止二纪,又不必为雷公。若占天上高官之贵位,寿数无量,快乐不可道,非人间王侯之比也。”铁喜,唯唯而退。一吏导而出门,如白絮周身,飘飘乎瞬时下降,从云间望之,筑波、荒川、霞浦诸胜,历历在眼下。不觉破云而堕,开眼即在床,急呼母。母大喜,妻儿围绕,皆喜其苏生,稍觉肋骨痛苦,旬日而愈。闻是日激雷迅烈,邻村某者为雷所击,其他折树损屋,皆如所录。铁自是益修善事,赈贫恤孤,或架桥梁、修堤路,媒嫁娶二十余人、教子弟数百人。保寿八十有余,二纪之外,尚得十余年矣。

案:画工图雷,汉时业已有之,王充《论衡》载图雷之状,一人力士,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意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击之声也。今人所画复少异,一夜叉双角裸身,着虎皮犊鼻裈,脊累累连鼓,两手执拨击之,安于浅草寺门是也。若塑像而来精神,世所谓雷公者,亦不无也。|雷公

其二:

天帝使电母促雷公曰:“下界久旱,民祈膏雨,雨师风伯已命之,盍往而击鼓?”雷公曰:“谨领命。”乃着虎皮犊鼻裈,脊累累连鼓。其子请与共往,父喜,则使脊平时所玩小鼓,又着猫皮之裈。儿曰:“何以异裈?”父曰:“汝未弱冠,故用猫皮。成长之后,应与父同。”儿唯唯,偕跨云往。电母在前启袖,飞光闪烁;雷公击鼓,鼘鼘鞺鞺,其子效之扣小鼓,填填坎坎。驰驱奔走,乘兴到支那地方。其子误趋云端,滚然坠于千里薮林,偶猛虎午睡,闻声而觉,瞋眼一吼,直欲噬其子。子大叫曰:“大人疾来,犊鼻裈恼儿。”|雷公2

其三:

江之琵琶湖,一碧万顷,风景冠于天下。江户豪商某与数人,历观京摄,归路买舟过湖上,暗云乍起,迅雷骤轰,巨浪排空,舟将掀舞。众皆悚然,颜无生色。忽闻霹雳一声如裂帛,有物落于水中。俄顷,风止波平,十里如熨。熟视一鼓泛于水上,众皆以为是雷公所遗也。既而从云中欲下钩取之,鼓半出水、半入水,右辗左转,弗能获也。大津画工遥见之,急图以传于四方,大津绘中“雷公钩鼓图”是也。舟中诸客见而笑之,雷公羞恨流汗,欲伸右手取之,鼓漂然来舟下。舟中人怜其劳,取而捧焉。雷公大喜,问其姓名,曰:“樱川善孝”。问其业,曰:“帮闲也。”|雷公钩鼓图风 伯

一丈夫蓝面枯瘦,携大布囊,立于云中者,则风伯也。少弛囊口,爽风逬出,拂拂剪剪,去暑生凉,颇快胸襟。若大开其口,浏浏耾耾,扬尘飞沙,如怒涛、如激浪,折树倒屋,崩山倾海,五谷为之不能熟、人畜为之有殒命,其为害不可测也。

一日,奔走四方,尽囊而归,天已暮,腹亦枵,欲入一酒肆饮食。主人曰:“连日烈风,无鱼肉、无蔬菜,酒亦罄矣,不能供客。”风伯不得已去。又入一酒店,主人曰:“暴风破屋,为碎酒罂,不能为业,请他日重来。”风伯饥渴甚逼,喟然叹曰:“嗟乎!风之为害,一至此哉!”去过山间,有一茅舍,户外揭酒牌,乃推户入,矮陋污秽,舆丁马夫所休憩也。主人曰:“弊屋在树间,赖免风害,但有酒,无下物,仅有腌鱼与熟卵耳。”主人乃暖酒炙鱼。风伯饮半盏,味甚辛烈,如剀舌割喉,骇然蹙頞曰:“酒味酷烈,不当饮。”主人笑曰:“我家贱夫野人所集,非酒价廉者不喜也。设欲饮美酝,宜就他舍沽,寒家不蓄也。”风伯曰:“如此酒尚有名否?”曰:“酒家所制焉,无名哉!但俗曰:‘鬼杀尔’。”风伯愕然。偶其妻就炉煎药,药气入鼻孔,风伯愈骇,走出户外。主人怒骂曰:“客饮酒盍偿价?”曰:“我非忘也,偶闻恶臭,头痛目眩,故避之,不知细君所烹何物?”主人曰:“昨夜被犯风邪,频发咳嗽,故煎葛根汤,将使发汗去邪热也。”风伯不顾而去。蛇妖(三则附一戏话)

其一:

豆州韮山下,有神官某,娶妻甚美,宠遇优渥,琴瑟克谐,常在深窗,虽亲戚相见甚罕。一日,溽暑难堪,妻迎凉午睡。庭园接山,树木繁茂,有一巨蛇长八九尺,缠妻腰下,半身入于裈中。某视而怒,欲拔刀斩之,惭为虫类秽刀,乃叱曰:“何物妖蛇,妄犯我妇,不速去,绝汝性命。”蛇如惭如畏,吐舌熟视妇颜,徐徐出室去。妇亦遽然觉,某曰:“午睡中梦何等事?”妇赧然曰:“有狡童青衣彩袴,伴妾入山中,逼戏妾。妾欲逃,五体如缚。已欲见辱,偶君携兵来,童惧遁走,妾亦觉矣。”翌朝,有小蛇数头,欲连连入室。某以棍棒击之,蛇不去。忽有数百头,皆举首对抗某。最后有巨蛇,长丈余,腹如罇,开口瞋眼,直欲啮某。某素有胆力,徐对蛇曰:“汝畴昔犯我妇,罪当大辟,以匪人类,我许之,厌污刀也。今又募党,欲夺我妇耶?抑亦仇视我耶?我不负尔,尔负我何甚也!凡天地之间,以人为贵,蛇固贱矣。蛇与人不同类,以匪类欲求耦,何其误也。”蛇低首收舌,如有所思。某又曰:“速去!速去!若踌躇不去,或有抗于我,我亦集同族,赭山平巢,尽驱丑类,无有孑遗矣。”蛇逡巡而退,终不再来。

呜呼!蛇亦经数年,则解人语,又能辨邪正。今人而不能解圣贤之语,且不能辨理与非者,皆劣于蛇蝎者,毋乃不耻于匪类乎?

宠仙子曰:“人不喜匪类,匪类之不喜人固明矣。独怪蛇蝎在山林,与人不交,何以解人语?若不幸不解人语,恐不免害欤!昔韩退之作文驱鳄鱼,鳄鱼幸识字;若鳄鱼而不学,退之之文百篇书之,亦画饼耳。”

其二:

天保年间,法华僧日教,客寓越后某寺。主僧新任,喜客,厚遇焉。一日,与日教弈棋,时溽暑酷热,启窗纳凉,庭园数亩,多骈匾石为径,灌水除尘,颇添风趣。忽有蓝蛇,仅尺余,旋转一石数回,遂蟠石上,见主僧吐舌,如石下有物而呵护之。主僧讶之,直掷棋奁之盖,中其颈,蛇惊去矣。

适一徒弟,午睡厨间,俄然大叫而起。主僧怪之,唤问其故?曰:“弟子梦游于好山,徜徉多时,酷爱其风景,有一磐石,坐眺望四方,忽有一僧,从空中来,以木板大如车轮者抛我,不堪其痛,不觉发声。”言讫,两腋汗沥,气喘未止。主僧厉声曰:“汝事前主多年,前主死后,必有所赃蓄,宜速忏悔,以谢其罪。不然,不俟死而堕畜生道。”徒弟曰:“无毫所私蓄。”“若然,庭中匾石下所藏何物?”徒弟愕然叩头曰:“弟事先师七年于兹,檀越为弟所布施,未敢费一钱,欲他年以充衣服之资,惧人之掠夺,窃埋于匾石之下。尊师天眼,争得韬晦。”乃把锄拨掘,果有二十余金。主僧曰:“汝精魂已作蓝蛇,日护其金,汝形为人,而神则蛇矣。虽欲得佛果,不可得也。宜以其金遍历诸国,读经拜佛,灭却罪恶。余亦助其费。”乃又赠数金。日教在坐,与金若干。即日理行李,告别而去。

僧日观为余言。

其三:

东海道吉田驿,以翻绞缬长袖招客有名,今尚多娼妓。有木公楼者,其妻本南势歌妓,性酷獟悍;有妹又为娼,性颇懒惰,以故姊妹不甚和,动辄以鞭挞呵责。一夕侍宴,被酒舞踊,乱发裸身,颇露丑态。姊怒,攫发伴一室,坚拳连批。妹忿恨,走投井。众皆惊,佣人救之,气息已绝矣。既而葬之,祀木主于家,有小蛇蟠于牌前,抬首欲啮人。姊怒,捕弃于空壕,固锁其龛。明朝,启扉供饷,蛇又蟠于牌前。如此数日,去之又来,杀之又生,遂不能除焉。越七日,姊展其墓,墓上又有蟠蛇,欲开口啮姊。姊畏而归,亡几病热,昼夜号叫,曰:“蛇缠颈,请去之。”“蛇啮胸,请除之。”谛视,身边无一物,医药无效。病期年,以妹投井之日殁,蛇从是不来。

附:

古有优婆塞安珍者,尝过纪州,为日高氏之女清姬者所慕,以其碍戒行,逃入道成寺下巨钟匿躲。姬追踪至日高川,呼舟,舟子不肯而去。姬恨,遂跃入水中,变为蛇,直抵道成寺,环旋巨钟,钟镕化与共死,今犹演以传焉。

高野有雏僧,标致优美,将到都,逆旅少女见,喜之,将缱绻不离。僧厌之,逃过日高川,赁舟登前岸。少女果追来,欲渡无舟,趑趄逡巡,遂跃入水中,变为小蛇,溯流泅来。僧骇,走入道成寺,欲请寺僧下钟,钟大不可下。寺僧曰:“君躯干甚小,宜倒水瓮,匿于其中。”僧如教。忽有小蛇,登钟楼索之,无其人。佛殿深房、廊庑浴室,无所不至,最后见厨下倒瓮,始知有其人。环旋二三次,畏缩不动,少顷,鳞脱肉烂,腐败而毙。众怪觎之,数个蛞蝓,黏着瓮下。灶 怪

嘉永年间,长州萩戎街有贩豆腐者,夫早殁,其妻剃发为尼,守寡继旧业。家素贫,无子又无族,陋室三间,赁而居焉。既而年老,罹病而死。邻人相集,市什具为葬费,无有余财矣。

骨董商某,买其灶,携来置之家隅。其夜,把烛如厕,有老尼出首于灶中,皴面枯瘦,眼陷齿豁,似延颈窥四边,见火光,忽入灶中。某初以为眼花也,少间,再见之,尼首在灶户,莞尔而笑。某惊,照烛捡之,有古灰少许耳。明朝,减价转卖同业者。买者见怪如前,及于五六家。有一人怜于理者,以廉价买之,窃毁碎其土,土中有瓦匮,纳金若干,盖此妇终身所贮,藏匿灶土,以防盗难也。乃与初买灶者商,请僧读经,悉布施之,怪从是绝矣。鬼 儿

江户神田,有夜夜出街头卖籸面者,名甚兵,好酒,家酷贫,年过半百,妻早亡。有一女,姿容丽妍,能事父。岁将莫,叹父苦于负债,欲沉身于花街,以救其穷。父察其勤苦,踌躇不决。偶罹病,卧褥数旬,灶不能扬火,而财主日促。不得已,约卖女于吉原某楼。病少痊,乃携女抵吉原,纳券得五十金,踉跄归家,夜已二更矣。途过藏前,时凛风裂肤,琼花扑面,欲被酒取暖,入一酒肆。甚兵素与肆主相熟,然知其贫窭,不多与酒。甚兵告主以卖女之故,主亦愍之,且察其有金,使任意过量。甚兵大叹,拥炉倾数碗,乃偿价去,醉步蹒跚,不觉积雪没屦也。

肆主将锁户,收酒具,其妻见有财囊,窃匿之。少顷,有敲户者,问之,甚兵也。曰:“向遗财囊,恐在炉边。”乃开户入内,照烛搜索,遂无有焉。妻曰:“君醉甚,恐得非遗路上乎?夜深人少,或为雪所埋,照火索之。”乃贷提灯。甚兵谢其厚意,行索路上,固无有焉,遂叹薄命,投水而死。酒肆之妻窃出金示夫,曰:“妾实匿之,多年不得小康,徒羡人之富贵,幸获数金,是天之所与也。盍偿负债,殖产业?”夫亦然之。

自是,家渐富,遂至积千金。而夫妇忧无子,祈神佛求之。年过四十,妻始生一子,生而不甚泣,未三月,齿尽生,宣发皴面,恍似甚兵。周岁能步,不欲与他儿同游,日碎器物,破帷障,或把笔涂抹帐簿,使不可读,夫妻甚苦之。一日,妻缝衣,认蓝缕中有甚兵财囊,儿喜玩之,自至庭盛沙石示母曰:“有金五十两,请购求美衣。”母愕然,呼夫告之。夫恶之,怒批之。儿大叫,狂暴不可制。不得已,缚手足,使卧褥,发热如火,流汗濡褥,急招医诊之。医亦不能药,而号叫益甚。入夜,四邻不能睡。夜半,一声如哮,额上生肉角,长寸余,巨口圆眼,面如夜叉。妻大惊,频呼其夫。夫视而不言,将杀之。儿释缚,跃上母膝,探乳啮之。母绝倒,血流淋漓,口尚不离。父大忿,坚拳击之,儿渐放,向父曰:“汝窃金之事,忘乎否?”直欲啮其喉。父极力伏之膝下,乃呼厮养操铁法马,任力连击,气息渐绝。翌,密葬之。

妻病伤累月,夜夜每发热,则曰:“甚兵来矣!甚兵脑我!”夫照烛索之,茫乎不可见,唯一团阴火飘然出窗。病半年,脑苦殁矣,家亦寝衰,屡遭盗难,亡几,遂为他人之有。古语所谓:“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岂不信乎!

林屋某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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