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小说集5 约伯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5 07: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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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地利)约瑟夫·罗特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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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特小说集5 约伯记

罗特小说集5 约伯记试读:

序:一个犹太人的命运

林中洋《约伯记》(Hiob)是奥地利著名作家约瑟夫·罗特(Joseph Roth)的代表作之一。这部经典作品问世于1930年,它在内容和叙事,以及语言和表达上都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作为这部书的译者,要在准确流畅的基础之上展现作者的叙事风格和口吻,并且将那些诗一般的语言和画一样的情境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仅如此。一般的中国读者可能对犹太教和犹太人的历史比较陌生,所以读这部书的时候会有这样那样的疑问。在翻译的过程中,我想到过尽可能地添加注释,后来发现对很多的历史文化背景等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想到了写一个序,以便读者更好地理解这部作品。《约伯记》讲述的是一个名叫门德尔·辛格的犹太人的悲惨命运。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罗特没有提及具体的年份,而是用“很多年前……”开篇,就连辛格生活的“卒基诺夫”其实也是一个虚构的地名,读者只知道这是沙皇俄国的某个地方。罗特这样形容他的主人公:“普普通通,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犹太人……在他之前,有千千万万的人像他这样生活过、这样教过书。”这样的设定不但没有使辛格这个人物变得模糊,反而更加凸显了其典型性和代表性。

门德尔·辛格的遭遇代表的是上个世纪初欧洲东部的正统犹太教徒的生存状况。他们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勤劳虔诚却过得捉襟见肘,谨小慎微却仍避免不了被歧视和压迫。和许许多的犹太人一样,辛格一家也远渡重洋,移民去美国寻找新的开始,但是迎接他的,却是更多的苦难。

罗特把这部书命名为《约伯记》的用意是很明显的,因为辛格与约伯的命运有很多的类似。据《圣经·旧约全书》的记载,约伯本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上帝在撒旦的谗言诱惑之下,决定考验约伯,于是让他家败人亡,处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在绝望中,约伯发出了对上帝的质疑,但是最终,上帝还是让奇迹在他身上出现。门德尔·辛格的命运比约伯还要苦,他一直是生活在底层辛苦度日的小人物,

个孩子中,最小的儿子一出生就有癫痫病,战争爆发后,大儿子在沙皇的阵营失踪,

儿子为美国战死在疆场,女儿疯了,老婆也死了,小儿子下落不明,辛格在绝望之中和约伯一样发出对上帝的声讨和控诉。然而,在行尸走肉般地生活了很长时间之后,奇迹发生了——辛格的小儿子梅努西姆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不再是那个患有癫痫病的残废,而是成了一个优雅迷人的年轻音乐家。

从故事情节的走向来看,这部书好像是在宣扬宗教的力量,但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作者在书中展现出来的是一种几近无奈却又坚韧不拔的寻找——寻找家乡、寻找灵魂的归宿、寻找自己。

自从犹太人被罗马人驱逐出巴勒斯坦地区之后,他们被迫在异国他乡生活了近两千年,在这些流亡的岁月中,犹太人被当地人排挤在社会底层的角落,遭受歧视、隔离甚至集体迫害。门德尔·辛格的生活状况正是这样,他生活在俄国,用希伯来语教小孩子读《圣经》(《旧约全书》是《圣经》的

第一部分

,即犹太教经书《朵拉》,原文是希伯来文);日常生活里却说依地语,这是德国和东欧犹太人使用的

种方言,和德文很像,这就是门德尔为什么可以和说德语的大夫沟通,却不太会俄语,连写一封申请信还要请人代笔的原因。辛格和其他犹太人一样,生活得小心翼翼,他见了穿制服的人就躲,虽然在俄国出生成长,却是永远的外人,四周的一切,包括那些松林和狗,对他而言都充满着危险的敌意;移民到了美国之后,他以为可以找到一个新的“祖国”,却发现他在这里更加陌生,于是他开始思念俄国,把那里称之为“家乡”,那里的星空、蟋蟀,甚至那些他一直害怕的虫子都让他感到亲切。

辛格寻找和向往的,不只是家乡,还有灵魂的归属。辛格本是一个正统犹太人,他可以为了严格遵守教义而不把生病的小儿子送进俄国人的医院,但是在全书的结尾处,“门德尔·辛格在他生命里第一次自愿地裸露出了他的头部”,这是犹太教义里禁止的。他这么做,是因为找到答案了吗?作者没有交代,因为,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约伯记》叙述的虽然是特殊历史环境下的一个小人物的命运,但它所展现出来的迷惘、寻找、悲怆和坚持,却是人类共通的情感,所以,这部书更像是一部史诗,这也是《约伯记》成为经典的原因所在吧。第一部分一

很多年前,在一个叫卒基诺夫的地方生活着一个名叫门德尔·辛格的人。他非常虔诚,敬畏上帝,普普通通,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犹太人。他从事着简单的教师职业。他的屋子其实只有一个宽大的灶间,他就在这里教小孩子读《圣经》。他带着诚挚的热情教书,谈不上有什么值得称颂的业绩。在他之前,有千千万万的人像他这样生活过、这样教过书。

他那张苍白的脸和他这个人一样平淡无奇,框着一部寻常的黑色络腮胡须,胡子遮住了嘴。他的眼睛大而黑,有些迟钝,厚重的眼睑半掩下来。头上是他的用棱纹丝线织就的黑色帽子,这种材料有时被用来制作土气又廉价的领带。他穿着半长的、当地犹太人常穿的卡夫坦大袍,当他脚步匆匆地穿过街巷的时候,衣服的下摆就会飘飞起来,翅膀似的重重地、有节奏地敲打在高筒皮靴的靴帮上。

辛格好像总是没有时间,老有忙不完的事情。他的生活也实在是很艰难,有时甚至是灾难。一个女人和

个孩子都靠他穿衣吃饭(她正怀着第四个孩子)。上帝给他的腰身赋予了生殖的能力,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平和与镇定,却让他的生活愈发一贫如洗。他们没有金子可以称也没有钞票可以数,但是他的日子依然匆匆流过,就像荒凉的两岸间流过的小溪。每天早晨,门德尔都会感谢上帝让自己拥有睡眠,感谢自己的醒来,感谢即将开始的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会再次祈祷。当最早的星辰亮起,他就做第三遍祷告。睡觉之前,他会用疲倦却又热忱的嘴唇快速地轻声再念一遍经文。他的睡眠是无梦的。他的良心很干净,他的灵魂很纯洁。他不需要后悔什么,也没有什么是他特别渴望得到的东西。他爱他的女人,欣赏享受着她的肉体。他总是带着健康的胃口很快地吃掉他的饭菜。他揍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约纳斯和舍玛雅,因为他们不听话。但是他会经常亲亲最小的那个孩子,他的女儿米莉亚姆。她继承了他的黑头发和他黑色的、带着倦意的柔和的眼睛。她有着娇嫩的身体,柔弱的关节,像一只小羚羊。

他教十二个六岁的小孩子阅读和背诵《圣经》。每个孩子都会在星期

的时候交给他二十戈比,这是门德尔·辛格的唯一收入。他才三十岁,但是他挣更多钱的希望很小,或许根本没有。等学生们大一点了,他们就会转学到别的更有学问的老师那里去。生活成本一年比一年高,收成却一年比一年少,胡萝卜越来越小,鸡蛋越来越空,土豆冻坏了,汤稀得像水,鲤鱼很瘦,梭子鱼很短,鸭子没肉,鹅肉硬邦邦,鸡就更别提了。

于是门德尔·辛格的妻子狄波拉就开始抱怨了。她有时候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她艳羡着富人的财产,嫉妒着商人的盈利,门德尔·辛格在她眼里太渺小了。她因为孩子责备他,抱怨怀孕、抱怨物价的上涨和收入的微薄,甚至连天气不好,她都经常归罪于他。星期五她会擦洗地板,一直擦到地板像番红花那样橘黄为止。她宽宽的肩膀节奏均匀地上下晃动,有力的双手横横竖竖地擦过每一块地板,她把指甲伸进木板之间的缝隙里,将里面黑色的脏东西抠出来,然后再从盆里泼出水来把这些脏东西消灭得干干净净。她像一座巨大而又会活动的山丘爬行在简陋的、粉刷成蓝色的房间里。外面,在门前,晾着家具:棕色的木床,几张草褥,一张刨得很光的桌子,两条又长又细的长凳,在竖直的木板上钉住的水平木板。当第一道晚霞透进窗户,狄波拉点燃了仿银烛台上的蜡烛,将双手举在脸前祷告。她丈夫回到家,一身光滑的黑色,地板在他的面前泛着光亮,黄黄的像溶化了的太阳。他的脸显得比平时还要白,而他的胡子却好像比平日里还要黑。他坐下,唱了一小首赞美诗,然后,全家人一道开始喝热汤,他们微笑着对着盘子,一句话都不说。房间里升起一股暖意,从锅里、碗里、身体里散发出来,插在仿银烛台上的廉价蜡烛支撑不住,开始弯曲。蜡油滴在砖红色蓝格子的桌布上,立刻就凝结了。他们把窗户打开,蜡烛就又振作起来,静静地燃到尽头。孩子们在炉子近旁的草褥上躺下,父母仍坐着,带着忧伤的喜气看着最后的蓝色火苗儿,锯齿形地从烛台的凹洞里探出来,然后波浪一般轻轻地沉下去,像是一出由火来演出的水的舞蹈。蜡油凝固了,蓝色的、细细的烟丝儿从烧剩下炭化了的烛芯处飘向屋顶。“唉!”妻子叹气道,“别唉声叹气的!”门德尔·辛格告诫她。他们沉默。“我们睡觉!狄波拉!”他命令道。然后他们开始低低地念诵夜祷。

每个周末的撒巴特都是在沉默、烛光和唱诗中开始,二十四小时之后,它就会沉入夜里,随之而来的是又一个灰色的星期,一轮新的艰辛。在盛夏一个炎热的日子里,下午四点,狄波拉分娩了。她的喊叫声打破了正在上课的孩子们的诵经声。他们于是全部放学回家。

天的假期开始了。门德尔又得了一个孩子,第四个孩子,一个小男孩。

天之后,这个孩子行了割礼,被命名为梅努西姆。

梅努西姆没有摇篮。他在屋子中间的一个柳条筐里摇晃,那筐子被四条绳子固定在天花板的一个钩子上,像个吊灯。门德尔·辛格时不时地用手指轻轻地、不无爱意地推一下那悬挂着的筐子,那筐子就立刻摇晃起来。这个动作会让那小婴儿安静好一会儿。有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哇哇大哭的兴趣。他的哭声飘荡在那十二个正在念书的孩子的读书声和《圣经》里神圣的句子之上。狄波拉于是站到小板凳上,把婴孩抱下来。雪白的、涨得鼓鼓的巨大乳房从她敞开的衫子里弹出来,将男孩子们的目光几乎全都吸引到了她身上。狄波拉好像在给所有在场的人喂奶。她的三个大孩子满含着嫉妒和欲望站在她周围。寂静蔓延开来。人们只听见婴孩吸奶时咂嘴的声音。

日子延展成了星期,星期叠加成了岁月,十二个月就是一年。梅努西姆仍然喝母亲的奶,那是稀稀的、透明的奶水。她没法给他断奶。在他生命的第十三个月,他开始做各种奇怪的表情,会像一只动物一般呻吟,急急促促地呼吸,或是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方式喘气。他的大脑袋像个南瓜似的重重地挂在细细的颈子上,宽宽的前额皱起来,横着竖着皱得像一张揉坏了的羊皮纸。他的腿弯曲着,仿佛两根没有生命的木弓。他细细的小胳膊在空中乱抓和抽搐。可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从他的嘴里吐出。他一发作,家人就把他从摇篮里抱出来,用劲地摇晃到他的脸变青、差不多快没气时为止,然后他就会渐渐恢复过来。家人把煮过了的茶袋(好多个小茶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用款冬包住他的细脖子。“没关系的,”他父亲说,“这都是因为长个子的缘故!”“外甥随舅。我弟弟也有五年是这样的!”母亲说。“慢慢就好了!”旁人说。直到有一天,天花在城里蔓延,当局下了种疫苗的规定,医生们于是开始强行进入犹太人的住宅。有些人躲了起来。但是像门德尔·辛格这样正直的人,是从不逃避上帝的惩罚的,就算是种疫苗他也能镇静地面对。

在一个炎热的、阳光明媚的上午,医委会的人穿过门德尔住的巷子。门德尔的房子是那排犹太人房子中的最后一栋。在一位胳膊底下夹了本登记簿的警官陪同下,苏图思尤克大夫——他那棕色的脸上飘飞着金色的胡须,泛红的鼻子上夹着一只镶着金边的镜片,跨着大步,打着黄灿灿的皮绑腿,长衫因为酷热而随意地披在蓝色的衬衣之上,使那袖筒看上去像是另外两条同样在准备着给人打预防针的手臂——总之,苏图思尤克大夫走进了犹太人住的巷子。他面对的是无处可逃的女人们的叫声和孩子们的哭声。那警官从深深的地下室和高高的阁楼上、从小小的储藏室和大大的稻草筐中将女人和孩子们揪出来。太阳炙烤着,大夫挥汗如雨。他至少得给一百七十

个犹太人接种疫苗。对每一个跑掉了的或找不着的人,他都在心里暗暗感谢上帝。当他走到这些粉刷成蓝色的小屋的第四栋的时候,他向那位警官挥了下手,叫他不用再那么努力地找了。他越往里走,尖叫声就越剧烈,那喊叫随着他的脚步前行。那些还在害怕的人的哭声和已经被种了疫苗的人的骂娘声混合在一起。在门德尔的房子里,他带着重重的叹息筋疲力竭、晕头转向地坐在了一条条凳上,要了一杯水。他的目光落在了小梅努西姆身上。他抱起这个小残废说:“他有癫痫病!”这句话让做父亲的心里注满了恐惧。“所有的小孩都会有痉挛。”母亲插话说。“这个不是,”大夫肯定地说,“但是我也许可以把他治好。他的眼睛充满了生命力。”

他想把小家伙立刻带到医院里去。狄波拉也已做好了准备。“人家可以无偿地把他治好。”她说。门德尔却说:“住嘴,狄波拉!如果上帝不愿意,没有哪个大夫可以让他痊愈。他得和俄国孩子一块儿成长吗?不再倾听圣词吗?要和所有住院的人一样把牛奶和肉一起吃或是吃用黄油煎的鸡肉吗?我们虽然很穷,但是梅努西姆的灵魂我却不能出卖,尤其只是为了他的康复可以不花我们一分钱。在外人的医院里是不可能恢复健康的。”门德尔像个英雄似的把他细细的、苍白的胳膊伸出去接受疫苗。但是梅努西姆他却不交出去。为了向上帝祈求帮助,他决定每周斋戒两次,星期一和星期四。狄波拉则准备到墓地去上坟,向先辈的遗骨呼救,请他们在上帝面前说说好话。那么梅努西姆就会康复,就不会癫痫了。

然而,从接种疫苗的这个时辰开始,恐惧就像是一个怪物一般悬浮在门德尔·辛格家的上空,而痛苦就像是持续不停的又热又刺人的风吹过他们的心头。狄波拉可以叹气,他丈夫并不阻止她。她祷告的时候,会把她的脸比以往更长久地埋在手掌中,仿佛在制造她自己的夜与黑暗,好将恐惧埋葬在这黑夜里,又同时在这黑暗中获得慈悲。因为她相信,就如圣书里写的那样,上帝的光会在昏暗中亮起,他的仁慈会照亮黑暗。梅努西姆却仍然不停地发病。年长的几个孩子长呀长,他们的健康仿佛是病中的梅努西姆的克星,恶意地吵着母亲的耳朵。好像是这些健康的孩子将病人的力气都给吸了去,狄波拉恨他们的叫喊、他们的红脸蛋、他们挺直的身板。无论下雨还是出太阳,她都会去墓地。她用头去撞击长满了青苔的沙岩,那些苔藓是从她的父辈们的尸骨上长出来的。她祈求亡灵,感觉听到了他们无声的、安慰的回答。在回家的路上她会因为希望而颤抖,她希望能够回家就看到她儿子病好了。她开始耽误灶上的活儿,汤会扑了,瓦罐打碎了,平底锅生了锈,泛着绿色幽光的玻璃杯噼里啪啦地被摔得粉碎,羊油灯的灯管熏得黑黑的,灯芯炭化成了一个小栓儿,地板上是很多只鞋子留下的、积攒了好几个星期的脏东西,罐子里的冻油化了,孩子们衬衫上的扣子掉落得像冬天里的落叶。

在敬畏十日的前一个星期(夏天过了就是雨季,雨季过后似有大雪降临),一天,狄波拉提着装着她儿子的柳条筐子,在他身上披了一条毛毯,把他放在了萨莫施金的马车里的货物上,她要去克鲁斯耶斯克找那儿的拉比。那用来坐的木板只是松松地放在稻草上,随着马车的每一次晃荡都会滑来滑去,好像是活的,像要跳起来似的,狄波拉只能用身体的重量把它压下去。银灰色的污泥掩盖了狭窄弯曲的道路,吞噬了过往行人的高筒靴子和半个马车轮子。雨笼罩了田野,扯散了孤独茅舍上的炊烟,想要用无穷无尽的耐心磨碎所有它碰得到的东西——到处都有的像从黑土地上长出的白牙齿般的石灰岩、路边上被砍伐过的树桩、在锯木坊入口处堆放着的一层又一层散发着香味的木板,甚至狄波拉的头巾和盖着梅努西姆的毛毯。梅努西姆不能被雨滴打湿。狄波拉计算着,她还有四个钟头的车程,如果雨不停,她就得在旅馆前停车,把毛毯弄干,喝一杯茶,吃几块随身带着的同样已经湿湿软软的罂粟饼干。那么这就得花五戈比,五戈比可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花掉的数目。老天有眼,雨停了。匆匆而过的流云上,是正在慢慢消逝的苍白的太阳,用不了一个钟头,它就会彻底沉入新的、更深的苍茫之中。

狄波拉到达克鲁斯耶斯克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很多无助的人为了见拉比来到这里。克鲁斯耶斯克有几千所低矮的、由茅草或是盖板铺顶的房子,还有一个一千米宽的广场,被房屋围住像一个干涸了的湖。广场上散停着的车辆令人想起搁浅了的残船,渺小、不知所终地迷失在广褒的黑暗里。下了驾的马在车子旁边嘶鸣,用疲惫的嗒嗒作响的蹄铁踢着黏黏糊糊的烂泥。偶尔有人拎着摇摇晃晃的、昏黄的油灯穿过这浑圆的夜,去取一条忘记了的毯子或是一根叮叮当当带着嚼子的马笼头。刚来的人被安顿在周围这上千小房子里。他们睡在当地人床旁边的榻上,这些人要么是身体残疾,要么是心脏不好,糖尿病人,癌症病人,不能生育的妇女,带着发育畸形孩童的母亲,被监狱或是兵役逼迫的男人,祈求能够成功溜掉的逃兵,被医生放弃、被周围人所摒弃、被世俗的公平所虐待的人,满含痛苦的人,带着念想的人,饿着的和吃饱的人,骗子和正直的人,什么样的都有。

狄波拉住在她丈夫在克鲁斯耶斯克的亲戚那里。她睡不着。一整夜她都蜷曲在梅努西姆的筐子旁边,在灶旁的一个角落里。房间很黑,她的心里也暗淡无光。她不敢再呼唤上帝,上帝在她看来是那么高大遥远,在无垠的天空之后无限远的地方,她得有一架由上百万的祈祷所搭成的梯子,才可以够着他的衣角。她去寻访那些死去的恩者,呼唤自己的父母,呼唤梅努西姆的祖父——小家伙沿用了他的名字,然后呼唤犹太人的先祖亚伯拉罕、伊萨克和雅可比,呼唤摩西的遗骨,最后呼唤诸位先母。只要是有可能得到一句好话的地方,她都会送去一声叹息。她敲击着上百座坟墓、上百个天堂的门。因为诉求者太多,她出于对明天可能根本见不到拉比的恐惧,就先祈祷能够幸运地及时挤到前面去,好像她儿子的痊愈因此就会像一个游戏一般简单。终于,她透过黑色窗棱的缝隙看见了几道淡青的曙光。她很快起身,点燃了灶上干燥的松木柴火,找着了一个锅,从桌上拿了铜茶壶,将燃烧着的柴火扔进去,又在上面添了些木炭,握住这只器皿的两只把手,弯下腰去往里吹气,火星溅了出来,在她的面颊周围噼啪作响,她就好像在依照一个神秘的程式那样在做着这一切。水很快就开了,茶很快煮好,全家人都起床,坐在陶制的棕色杯盘面前喝茶。狄波拉就把她儿子从筐子里抱出来。他哼唧着。她很快地亲吻了他很多下,带着一种急促的温柔,她湿润的嘴唇压上那灰色的小脸、细细的小脖子、弯曲的双腿和小东西那胀起的肚皮,好像在用她满是爱意的母亲的嘴揍这个孩子。然后她把他包起来,在包裹上系了一条绳子,将她儿子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样她的双手就自由了。她要在拉比门前的拥挤人潮中冲出一条路来。

她带着一声尖利的号叫冲进了等待的人群,用毫不留情的拳头将体弱的人挤向两边,没人可以挡得住她。被她的手碰到或者推开的人,不管是谁,在回头看她,想把她推回去的时候,都会被她脸上燃烧的痛苦、被她张开的红唇里吐出的干燥的气息、被那宝石般闪耀着的滚落下来的大大的泪珠、被她火焰般鲜红的双颊和她在叫喊发出之前就已聚集在伸直的脖子上的粗大青筋所震慑。狄波拉就像是一支火炬冲了过来。只用了一声尖利的喊叫,狄波拉就挤到了拉比的门前,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可怕的死寂,她扑倒在地,伸出去的右手握着门把手。她用左手敲打着那棕色的木门,梅努西姆从她胸前拖挂到了地上。

有人开了门。拉比站在窗前,他背对着她,像一根黑色的、细细的线条。他突然转过身来。她还在门槛处,像是要奉献贡品似的用双臂捧起她的儿子。她从那男人苍白的、与他白胡须仿佛融为了一体的脸上窥见了一丝光亮。她原本很想直视这位圣者的眼睛,以证实那里面确实有着强有力的善良仁慈。但是当她现在站在这里的时候,一个眼泪之湖遮住了她的目光,她只能透过一片由水和盐组成的白色波浪看见这个男人。他举起了手,她相信看见了他的两根细细的手指,那是保佑的姿势。可是,她非常贴近地听见了拉比的声音,尽管他只是轻声说道:“梅努西姆,门德尔的儿子,将会重获健康。类似他这样的情况在以色列不多见。疼痛将使他明慧,丑陋则令他善良,苦难会让他柔和,而疾病会使他坚强。他的眼睛会开阔而深沉,他的耳朵会敏锐而且充满回声。他的嘴会沉默,但是当他张开嘴唇的时候,它们会宣告美好。不要害怕,回家去吧!”“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会好?”狄波拉轻声问。“在很多漫长的年月之后,”拉比说,“但是不要再问我了,我没有时间,而且我也只知道这些。不要离开你的儿子,就算他是你的一个沉重的负担,也不要让他离开你,他是你生的,和一个健康的孩子一样。回家去吧!”

外面,人们给她让出了道路。她的面颊煞白,眼睛干燥,嘴唇微微地张着,仿佛在呼吸着满满的希望。她带着满心的安慰回了家。二

狄波拉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丈夫正在灶前忙活。他不情愿地生了火,坐上了锅,摆好了木勺子。他那一根筋的意识只注意简单、俗世的事物,承受不了眼睛这个范畴的奇迹。他嘲笑老婆对拉比的信任。他的虔诚很单纯,不需要上帝和人之间的中介力量。“梅努西姆会痊愈的,但是这是在很久以后!”狄波拉说着这句话进了家。“这得在很久之后!”门德尔像一个恶意的回音一般重复了一遍。狄波拉叹着气把筐子又挂在了钩子上。三个大孩子玩回来了。他们冲到筐子那儿去,他们已经想念它好几天了,然后使劲摇晃它。门德尔·辛格用双手抓住他的两个儿子,约纳斯和舍玛雅。米莉亚姆,那女孩儿,逃到了她妈妈那里。门德尔揪他的儿子们的耳朵,他们哭喊起来。他把裤带解下来在空中抡起,那皮带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手的自然延伸,门德尔·辛格感觉得到那落到两个儿子背上的每一下响亮的抽打。一种可怕的响声在他的头脑中爆发。他老婆警告的喊叫掉进了他自己的噪音里,全无意义地流走了。这就好像是人将一杯水倒进了翻腾的大海中。

他感觉不到他在哪儿。他挥舞着响亮的皮带旋转,他打到墙上、桌子上、凳子上,不知道是那些打偏了的还是打着了的更让他高兴。壁钟终于敲了三点,是学生们下午集合的时辰了。他感到饥肠辘辘,因为他什么都还没吃——喉咙里还留着那令人窒息的愤怒,门德尔开始一词一句地讲解《圣经》。清脆的童声合唱一词一句地重复着,好像《圣经》被很多只钟敲响。他们的上身像一只钟那样前后摇晃,梅努西姆的摇篮在这些身体之上以同样的节奏摇晃着。今天门德尔的儿子们也在课堂上。父亲的怒火冲淡了,冷却了,消失了,因为他们比其他同学背诵得都好。为了考验他们,他走出了屋子。童声在他儿子们的引领下继续。他可以相信他们。

老大约纳斯强壮得像一头熊,老二舍玛雅聪明得像一只狐狸。约纳斯走起路来脚步很重,脑袋前倾,垂着双手,他有着红彤彤的面颊和永无止境的饥饿,乱蓬蓬的头发从帽檐边上支楞出来。他的弟弟舍玛雅则柔和地、几乎不出声地跟着他后面。他外形瘦削,明亮的眼睛总是警醒着,胳膊细细的,两只手埋在口袋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吵过架,因为他们的差别太大了。他们感兴趣的地方和拥有的东西各不相同,于是他们就结成了同盟。舍玛雅用罐头、火柴盒、玻璃片、牛角和柳条做成了各种美妙的东西,这些玩意儿,约纳斯用一大口气就可以将其吹翻或是毁灭掉,但是他佩服弟弟的心灵手巧,他小小黑黑的眼睛像星火一般在双颊之间闪耀,好奇而快活。

在回到家里几天之后,狄波拉认为到了该把梅努西姆的筐子从钩子上解下来的时候了。她不无郑重地把小家伙交到那几个大孩子手里。“你们带他去散步!”狄波拉说。“如果他累了,你们就背着他。上帝保佑别让他摔了。那个圣人说他会重获健康的。别弄疼他。”从这个时候起,孩子们的辛苦开始了。

他们像拖着个累赘一般拖着梅努西姆在城里转悠,他们由他躺着,任他摔跤。他们受不了同龄人的冷嘲热讽,只要他们带梅努西姆出来散步,这些人就会在后面跟着。那小东西必须得被人从两边扶着,他不会像个普通人那样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去,而是晃动着两条腿像是两只泄了气的轮胎,一停住双腿就打弯。最后约纳斯和舍玛雅干脆就让他躺着。他们把他放到角落里的一个麻袋里,他在那里玩狗屎、马粪、碎石子儿,他什么都啃。他把墙上的石灰抠下来塞满一嘴,然后咳嗽到脸都青了。他的嘴角总有一块脏东西。有的时候他哭开了,他的哥哥们就派米莉亚姆过去安慰他。她柔弱俏皮地走近她那可笑的弟弟,瘦瘦的腿儿蹦跳着,心里却充满着丑陋而又仇恨的厌恶。她抚摸着他苍灰色布满皱纹的脸,那份温柔里带着一股杀气。她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围,左瞧瞧右瞅瞅,然后拧她弟弟的大腿。他大哭起来,邻居们都打开窗户向外看。她就做出一副哭咧咧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同情她,问她怎么了。

夏日的一天,下雨了,孩子们把梅努西姆拖出门去,将他放进一只大缸里,那里面积攒了半年来的雨水,漂浮着虫子、果核儿和发霉的面包皮。他们捉住他弯曲的腿,把他那灰白色扁扁的脑袋往水里按了十来次,然后把他拖上来。他们的心脏剧烈地跳着,脸颊通红,喜悦而又残酷地希望他们手里拖着的已经是个死孩子。但是梅努西姆活着。他喘着粗气,把脏水、虫子、发霉的面包、果核儿吐出来,依然活着。他什么事儿都没有。于是孩子们沉默了,满心恐惧地把他拖回房间。这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对上帝那根刚才轻轻动了一下的小手指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他们一整天没有交谈,舌头仿佛被绑在了口腔里,他们的嘴唇张开想要说话,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路边的小沟哗哗地流着水。这本该是放小纸船,然后目送它们向运河那边游去的时候,可他们什么也没干。孩子们像狗一样在家里窝着。整整一下午他们都在等着梅努西姆死掉。可是梅努西姆没有死。

梅努西姆没死,他还活着,是个顽强的残疾儿。从这个时候起狄波拉的腹部就干涸不育了。梅努西姆是她身体的最后一个、长成了畸形的果实,她的腹部仿佛在拒绝带来更多的不幸。她用几秒钟的时间草草地拥抱她丈夫,这些拥抱短暂如闪电,那广阔的夏日地平线上的干燥的闪电。狄波拉的夜是漫长、残酷和无眠的,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玻璃做成的墙将她和丈夫分开。她的乳房干瘪了,身体肿起来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育,她的腿变得沉重,双脚则像是灌满了铅。

夏天里的一天早上,她比门德尔更早醒来。窗台上一只喳喳叫的雀儿把她吵醒了。鸣叫声还萦绕在耳朵里,令人回想起那些梦想与幸福,恍若阳光的声音。清早温暖的霞光透过了木窗板的孔洞和缝隙,尽管家具的边角还沉浸在夜影里,但是狄波拉的眼睛已经清晰,她的思绪很硬,她的心很冷。她看了一眼睡着的丈夫,在他的黑胡须中发现了最初的几根白须。他在睡梦中清了清嗓子,打起呼噜。她很快跳到模糊不清的镜子跟前,用她冰冷的指尖划过稀疏的头路,将头发一缕一缕地揪到额前来寻找白发。她以为找到了一根,就用她的两根手指硬钳似的把它拔了出来。然后她在镜子前解开她的衬衣。她看见自己干瘪的乳房,把它们托起来,再让它们垂下去,她用手抚过那空空的、却又隆起的腹部,看着她大腿上枝枝杈杈的青筋,决定再回到床上去。她回过身来,目光惊诧地碰上了她丈夫睁着的眼睛。“你在看什么?”她叫道。他不回答,就好像这只睁着的眼睛不属于他,是它自己睁开了,带着好奇。那眼白显得比平常更白,瞳孔非常小。那眼睛令狄波拉想起了带着黑点的冰冻的湖面。它睁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是狄波拉觉得这一分钟有一个十年那么长。门德尔的眼睛又闭上了。他很安静地接着呼吸,他还睡着,毫无疑问。外面远远地传来了成千上万只百灵鸟的鸣叫,在房子的上方,天空的下面。尚早的白天那刚刚开始的炎热已经闯进了清晨昏暗的房间。马上钟就该敲六点了,这是门德尔·辛格起床的时辰。狄波拉不动。她依旧站在她转身想回床时站着的地方,背对着镜子。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站着侧耳倾听过,没有目的,没有必要,没有好奇,也没有兴趣,她什么也不期待,但是她又觉得她一定是在等待什么特别的东西,她所有的感官都前所未有地清醒,像是要支持已有的感官,还有一些未知的、新的感官也醒了。她所看见、听见、感觉到的,是平常的上千倍。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开始了,不过是百灵鸟在不可企及的远方啼叫,不过是阳光带着炎热的力量穿过窗板的缝隙钻进来,使家具边上宽宽的阴影越来越细,时钟滴答着准备敲六下,男人在呼吸,孩子们一声不响地躺在灶旁的角落里,他们可以看见狄波拉,但是离得很远,仿佛在另一个房间里。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好像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发生。钟响了,这好像是一个解脱。门德尔·辛格醒过来,在床上坐直身体,惊奇地盯着他的女人。“你怎么不在床上?”他揉着眼睛问。他咳嗽,吐了一口痰。在他的言谈和举止中,看不出任何他的左眼曾经睁开并且自主地张望过的迹象。也许他什么都不再记得,也许是狄波拉弄错了。

从这一天起,门德尔·辛格和他女人之间的性欲消失了。他们就像两个同性一样去睡觉,睡过一个通宵之后在早晨醒来。他们在彼此面前感到难为情,沉默得像他们刚结婚的那些日子一样。害臊存在于他们欲望的开始时分,也存在于他们欲望的终点。

后来,就连这种害羞也被克服了,他们又说话了,他们的眼睛不再逃避对方,他们的脸和身体就像双胞胎的脸与身体一样以同样的节奏老去。这个夏天恹恹的、闷闷的,几乎没有雨。门与窗都开着。孩子们很少在家。他们在外面被太阳滋润着,长得很快。

梅努西姆竟然也在成长。他的腿虽然还弯着,但是毫无疑问地长长了。他的上身也挺起来了。突然有一天早晨,他发出一声从没有过的、尖利的叫喊,然后就安静下来。过了一阵之后,他清晰可辨地说“妈妈”。

狄波拉扑向他,从她早已干涸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那是滚热、浓烈、咸丝丝、痛苦又甜蜜的眼泪。“叫妈妈!”“妈妈!”小东西重复着。他重复了十多遍这个词。狄波拉则重复了上百遍。她的祈求并没有白费。梅努西姆说话了。这个残疾儿的一个词好似一个启示般的庄严,一道惊雷般的有力,像爱情一般温暖、天空一般仁慈,像大地一般辽阔,像田野一般肥沃,像甘果一般甜蜜。这比那几个健康孩子的健康更重要。它意味着,梅努西姆会强壮高大、聪慧和善良,就像那保佑的话里所说的那样。

只是,从梅努西姆的喉咙里发不出其他能让人听得懂的声音。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个他在经过了可怕的沉默之后终于说出来的词,表达着吃饭和喝水、睡觉和爱抚、兴趣和痛苦、天空与大地。尽管他不论什么情况都只说这么一个词,在他母亲狄波拉听来,他就像一个传教士那样能言善辩,像一个诗人一般善于表达。她懂得这一个词后面所隐藏的每一种含义。

她忽略了那几个年长的孩子。她不再关心他们。她只有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梅努西姆。三

也许保佑的应验比诅咒的应验需要更长的时间。自从梅努西姆说出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词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依然说不出别的话来。

有的时候,狄波拉和她生病的儿子单独在家里时,她会把门闩上,挨在梅努西姆的身旁坐到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小东西的脸蛋儿。她想起了夏日里那可怕的一天。这一天,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了教堂门口。狄波拉看得见教堂敞开的大门。那里面有上千只蜡烛、彩色的被光围绕着的绘画,三位身着祭袍的神父深深远远地站在圣坛前,胡须漆黑,优雅地舞动着白皙的手,由这一切所组成的一道金光投射进了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尘土飞扬的广场。狄波拉正怀着三个月的身孕,梅努西姆在她的肚子里,娇娇小小的米莉亚姆被她紧紧地拉在手中。突然传来叫喊。这喊声压住了教堂里祈祷者的诵经声。人们听见嗒嗒的马蹄声,一股尘烟被扬起来,伯爵夫人华丽的深蓝色座驾停在了教堂门口。乡里的小孩们欢呼起来,坐在石阶上的乞丐们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四轮大马车,想要吻一吻伯爵夫人的手。米莉亚姆突然挣脱出去,忽地就不见了。狄波拉发起抖来,她在酷暑中感到寒冷。米莉亚姆上哪儿去了?她问每一个农家小孩。伯爵夫人下了车。狄波拉走到马车跟前。穿着深蓝色银纽扣制服的马车夫坐得那么高,他应该什么都看得见。“您看见那个黑头发的小女孩了吗?”狄波拉问,她仰着头,阳光和制服刺着她的眼睛。马车夫用他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指着教堂。米莉亚姆跑进那里去了。

狄波拉考虑了一下,然后她冲进了教堂,冲进了那金光里,冲进了那满满的诵经声和管风琴的奏鸣声中。门口站着米莉亚姆。狄波拉抓住孩子,把她拽到广场上,她从那被晒得发烫的白色台阶上冲下来时,就像是在逃避一场火灾。她很想把孩子揍一顿,但是她害怕得紧。

她把孩子拖在身后跑进了一条巷子。现在她稍微平静些了。“你什么都不许和你父亲讲!”她气喘吁吁,“听见了没有,米莉亚姆?”

从这一天起,狄波拉就知道将有不幸来临了。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不幸,她知道这个但是没有说。她又拉开了门闩,有人敲门,门德尔回来了。

他的胡子早早地花白了。狄波拉的脸庞、身子和手也都早早地枯槁了。大儿子约纳斯五大三粗、行动缓慢得像一头熊,小儿子舍玛雅聪明狡黠、敏捷迅速得像一只狐狸,妹妹米莉亚姆则像一只可爱而又无虑的羚羊。她轻快地穿过巷子去买东西时的样儿——苗条瘦削,像一道闪着幽光的影子,棕色的脸庞,大而红的嘴唇,一条金黄色的围巾在下颌扎成两个飞翔的翅膀,棕色青春的脸上是两只老成的眼睛——这些都落在守备部队官兵的视线中,留在了他们无忧无虑、嗜性成瘾的头脑里。有些人有时候会跟踪她。能让她发觉猎人的无外乎是那些通过外部感官就能感觉到的东西:马刺和配枪清脆的叮当声,飘散着的发蜡和刮胡子肥皂的香味,金纽扣闪闪的光亮,银色花边和俄罗斯皮子做的血红色的背带。这些并不多,但是足够了。在她感官后面潜伏着的是米莉亚姆心中的好奇,那是青春的姐妹、性欲的宣告。这姑娘带着甜蜜而又热烈的恐惧逃避着她的追踪者。为了能充分享受这份痛苦却又激动人心的恐惧,她逃过更多的巷子,花费更多的时间,她绕着道逃跑。为了能够再次逃掉,米莉亚姆在不需要时也频繁出门。在街角她会停住,向后面抛去媚眼,那是给猎人们的诱饵,这就是米莉亚姆唯一的享受。就算有人能理解她,她也不会开口跟谁说的。因为只有当这些享受被保密的时候,它们才会更强烈。

米莉亚姆还不知道,她和这个陌生可怕的军人世界会发生怎样一种带有威胁性的关系,也猜不到现在就已经开始在门德尔·辛格和他妻子、孩子身上聚集起来的悲惨命运。约纳斯和舍玛雅已到了法定服兵役的年龄,按照他们先人的传统,他们必须把自己从这项义务中解脱出去。其他小伙子因为有了仁慈的、早有预见的上帝所给予的身体上的毛病,让他们有那么一点残障,可以保护他们不受无妄之灾,有些人是独眼,有些人腿有些瘸,这个有疝气,那个的胳膊与腿会无缘无故地抽搐,有的人肺不好,还有的心脏太弱,一个听不清,另一个说话结巴,还有一个就是简单的体质太弱。

而在门德尔·辛格的家里,好像小梅努西姆把所有人间的苦难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些苦难原本也许可以由宽厚仁慈的上帝轻松地分配给所有成员。门德尔的头两个儿子都很健康,在他们的身体上找不出毛病,他们必须开始弄垮自己,不吃饭、喝黑咖啡,希望能在短时间内心力衰竭,尽管日俄战争已经结束了。

于是他们就开始了对自己的摧残。他们不吃东西不睡觉,他们虚弱得脚步不稳,白天黑夜地发抖,他们的眼睛又红又肿,脖子瘦得没肉,脑袋沉甸甸的。狄波拉又爱他们了,为了给她的两个大儿子祈祷,她又一次去了墓地。这一次她是为约纳斯和舍玛雅祈求疾病,就像她以前为梅努西姆祈求健康一样。军队像一座由光滑的钢铁和咣当作响的刑具造就的沉重大山,在她忧虑的眼前隆起。她看见了尸体,好多好多尸体。沙皇高高在上、光芒四射地坐着,踩着马刺的双脚踏在红色的血水里,在等待着她的儿子的牺牲。她看见他们去军事演习,光是这个就已经是她最大的恐惧,她甚至都没去想新的战争。她生丈夫的气。门德尔·辛格是什么?一个教书匠,一个有着几个傻瓜学生的傻瓜老师。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可没想要这样的丈夫。门德尔·辛格的担心并不比他的女人少。撒巴特的时候,在犹太教堂里,当大家按照法律规定为沙皇祈祷的时候,门德尔一直想着他的儿子们即将面对的前途。他仿佛已经看见了他们穿着可恶的粗斜纹布做的新兵制服。他们吃着猪肉,被他们的军官用马鞭抽打。他们扛着长枪和刺刀。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叹气,在祷告时,在课堂上,在沉默中。甚至不认识的人都可以觉察到他的忧虑。没人过问过他那个生病的儿子,但是所有的人都问起他两个健康的儿子。

三月二十六号这一天,终于,两兄弟要去塔辑了。他们两个都抽中了这个命运之签。两个人都无可挑剔,都很健康。两个人都被录取了。

他们还可以在家里待一个夏天。秋天他们就该入伍了。在一个星期三他们成了士兵。星期日他们回到家里来。

周日他们回家,用的是国家给出的免费车票,他们这就花沙皇的钱旅行了。很多和他们境况相同的人和他们一起乘车。这是一列慢车,他们和很多农民一起坐在木制的车座上。这些农民唱着歌,喝得醉醺醺的。大家都抽着一种黑色的烟草,那股味儿里混合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汗味。大家互相讲着故事。约纳斯和舍玛雅一刻都不分开,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乘火车旅行,他们频繁地换着座位,每个人都想在车窗边上坐一会儿,看看外面的风景。在舍玛雅看来,这个世界宽广无垠;在约纳斯的眼里,它平淡无奇,无聊透顶。火车稳稳地穿过平坦的大地,像是雪橇划过雪原。田野镶嵌在窗框里,穿着花衣裳的农妇们在挥手。当她们成群出现的时候,车厢里就会发出农夫们轰鸣般的呼叫作为回答。这两个犹太人身着黑衣,有些羞涩和忧虑地坐在他们之间,被这些喝酒的人的得意忘形挤到了角落里。“我想当一个农民。”约纳斯突然说。“我不想。”舍玛雅回答。“我要当一个农民,”约纳斯重复道,“我要喝醉酒,然后和那些女孩们睡觉。”“我就想像我现在这样,”舍玛雅说,“一个像我父亲门德尔·辛格那样的犹太人,不当兵,十分清醒。”“我有点儿高兴我就要当兵了。”约纳斯说。“你会感受到你的快乐的。我更愿意成为一个有钱人,去见识生活。”“什么是生活?”“生活,”舍玛雅解释道,“在大城市里可以看到。有轨电车从街道中间穿过,所有的商店都和咱们那儿的宪兵营那么大,橱窗就更大了。我见过明信片。人们走进商店不需要通过门,窗户长及脚面。”“嗨!你们怎么这么心事重重的?”坐在对面角落里的一个农民突然问。

约纳斯和舍玛雅做出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或是以为这个问题不是对他们提的。在有农民搭话的时候就装聋的做法,已经融进了他们的血液里,上千年以来就是这样,如果有农民问话而一个犹太人回答了,都从来没有好下场。“嗨!”农民起身道。

约纳斯和舍玛雅同时站起来。“对,就是你们,犹太人,我就是跟你们说话呢,”农民说,“你们还什么都没喝吗?”“我们喝过了。”舍玛雅道。“我还没有。”约纳斯说。

那农民从他外衣下面贴着胸膛的地方拿出一个瓶子来,它是温热、油腻腻的,散发出的农民的体味比它装的东西的味道还要强烈。约纳斯把它举到嘴边,他张开了血红色厚厚的嘴唇,从这个棕色瓶子的两侧都可以看到那白白的坚硬的牙齿。约纳斯喝呀喝,他感觉不到弟弟那警告的手在轻轻戳着他的衣袖。他用两只手像一个巨婴一样抱着那只瓶子。在向上举着的手肘处,白乎乎的衬衫透过磨得薄薄的衣料隐约可见。他颈部皮下的喉结有节奏地、像是一部机器的活塞一般升起降下。从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窒息般的咕噜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个犹太人喝酒。

约纳斯喝完了,空瓶子从他手里滑落,掉到了他弟弟舍玛雅的膝上,他也跟着倒了下来,好像在和这只瓶子走同样的路线。农民伸出手,沉默地向舍玛雅要回了瓶子。然后他用靴子爱抚了一下睡着了的约纳斯宽宽的肩膀。

他们到了普德沃斯克,他们必须在这里下车。到由尔克还有七俄里,兄弟俩得走路过去,谁知道路上会不会有人带他们坐顺风车。所有的旅客一起帮着把沉重的约纳斯扶起来。当他站在外面的时候,他又清醒了。

他们徒步前行。这是夜里。在乳色的云后面他们可以隐隐感觉到月亮。雪原上零零星星、毫无规则地凸显出来的地皮像火山口一般暗暗的。春天好似从林中飘来。约纳斯和舍玛雅在一条小道上急急地走着。他们听得见那薄薄脆脆的冰壳儿在靴子底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他们把白色的圆圆的包袱用一根木棍挑在肩上。舍玛雅好几次试图和他哥哥开始一场谈话,但是约纳斯不回答。他很害臊,因为他刚刚喝了酒并且像一个农民一样倒下了。在窄得容不下两兄弟并肩走的路段,约纳斯就让他弟弟先走。他恨不得让舍玛雅走掉算了。当路又变宽了时候,他放慢脚步,希望舍玛雅会继续往前走,不等他。然而事实上,好像是弟弟害怕丢了哥哥,自从他看见约纳斯会喝醉酒,他就不再相信他,怀疑他哥哥的理智,觉得自己要对哥哥负责。约纳斯猜到了他弟弟的感受,他的心里沸腾着一股强烈而又愚蠢的怒气。舍玛雅真可笑,约纳斯想。他瘦得像个鬼,连那根棍子都拿不稳,每次都得他来把它扶好,否则那包袱就得掉到脏地上去了。当他想象着舍玛雅那白色的包袱从光滑的棍子上滑到路上黑色的尘垢之中的景象,约纳斯就大笑起来。“你笑什么?”舍玛雅问。“笑你!”约纳斯回答道。“我有更多的理由笑话你!”舍玛雅说。他们又一次沉默了。他们面前出现了黑压压的松树林。沉默好像是从那里,而不是从他们自己这里来的。时不时地会从某个方向吹来一阵风,一阵没有来路的风。一棵柳树在熟睡中动了动,枝条轻轻作响。云朵亮亮地掠过天空。“现在我们还是当兵了!”舍玛雅忽然说。“很正确,”约纳斯说,“我们还能是什么?我们没有职业。我们应当和咱们父亲一样成为教书匠吗?”“比当兵要好!”舍玛雅说,“我可以成为一个商人,去见世面!”“当兵也是世面,而且我当不了商人。”约纳斯认为。“你喝醉了!”“我和你一样清醒。我可以喝酒也可以清醒。我可以当兵也可以见世面。我想成为一个农民。这个我跟你说——还有我并没有喝醉……”

舍玛雅耸了耸肩膀。他们接着走。将近清晨时分他们听到远处村庄里传来公鸡打鸣声。“那一定是由尔克了。”舍玛雅说。“不对,那是布托克!”约纳斯道。“那就布托克吧!”舍玛雅说。

一辆货车在路的一个转弯处咯吱咯吱、沙沙地响着。这个早晨是苍茫的,就像那刚刚过去的夜。月亮与太阳没有什么区别。开始落雪了,柔软温暖的雪。乌鸦飞起,嘎嘎地叫着。“看,鸟儿!”舍玛雅说,只是作为和哥哥和解的借口。“那是乌鸦!”约纳斯说,“鸟儿!”他挖苦地学了一遍。“随便呗!”舍玛雅说,“那就乌鸦好了!”

这里真是布托克。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到达了由尔克。又三个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家。

随着白日的延展,雪下得愈发密集和柔软了,仿佛那雪是从升起的太阳那儿下下来的。几分钟之后,整个田野都成了白色。路边零星的柳树和田间分散着的白桦树丛也都是白色,白色,白色,只有那两个行路的年轻犹太人是黑色的。雪也洒在他们身上,但是在他们的背上好像融化得更快。他们长长的、黑色的大衣飘飞着,衣摆重重地、有节奏地敲击着高筒靴的靴帮。雪下得越大,他们就走得越快。他们迎面碰上的农民们都走得很慢,膝盖打折,都成了白色,他们宽宽的肩膀上积着的雪就像那粗大树枝上的雪,很重同时又很轻,他们对雪很熟悉,走在雪中就如同行走在家里一样。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目送这两个黑衣人,好像在看着一个很不同寻常的景象,尽管犹太人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两兄弟气喘吁吁地到了家,天已经开始落黑了。他们打老远就听见正在上课的孩子们的读书声,这声音向他们迎面扑来,带着母亲的声响、父亲的话语,他们整个的童年向他们扑面而来,在这些上课孩子们的诵经声里,意味和包含了他们从出生那个时辰起就看见的、听到的、闻着的和感受到的一切:它包含着滚热饭菜的香气、从父亲胡子和脸庞上散发出来的黑黑白白的光芒、母亲叹气时的回声和梅努西姆的呢喃、门德尔·辛格晚上的轻声祷告,还有上千上万说不出来的、规律发生的和突然降临的事件。兄弟俩于是带着相同的感动,一边倾听着穿过大雪向他们飘过来的旋律,一边走近父亲的家。门在他们面前嚯地打开了,他们的母亲狄波拉早已经通过窗户看见他们回来了。“我们被录取了!”约纳斯说,没有问候家人。

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了房间,这里刚刚还回荡着孩子们的声音。那是没有边际的沉默,征服了整个空间,而这只不过是来自约纳斯刚说出的一个小小的词“录取”。孩子们中断背了一半的书。门德尔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不时停下来,茫然地看向空中,举起双臂然后又让它们落下来。母亲狄波拉坐到一张小板凳上,炉子近旁总是放着两只板凳,好像早就在等待着接纳一个忧伤的母亲。女儿米莉亚姆倒退着摸索进了角落,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觉得所有人都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学生们像是被钉住了似的坐在座位上,他们腿上穿着带条纹的棉袜子,在上课的时候不停地抖动,现在都毫无生气地吊在桌子下面。外面在不停地下雪,雪花柔软的白色透过窗户将苍白的光泽洒向房间,洒在这些沉默的人脸上。几次传来炉火里碳化了的木头残块的噼啪声和风吹动门户而发出的轻响。两兄弟站在门那里,木棍还在肩上,白白的包袱挑在棍子上,他们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同时也是这不幸的直接受害人。狄波拉突然叫起来:“门德尔!去,赶紧去问问别人该怎么办!”

门德尔·辛格抚着他的胡须。沉默消失了,学生们的腿渐渐开始抖动,兄弟俩放下了扁担和包袱,走近了餐桌。“你说什么傻话呢?”门德尔·辛格说,“我能上哪儿去?我该向谁去问该怎么办?谁会帮助一个可怜的教书匠,而且人家用什么帮助我?在上帝惩罚我们的时候,你指望人们什么样的帮助?”

狄波拉不回答,静静地在板凳上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跳起来,用脚踢了门德尔一下,像是在踢一条狗。门德尔踉跄了几步。狄波拉抓起自己那条如棉织的山丘般隆在地板上的棕色围巾,包住头颈,将流苏在脖颈处系成一个大大的结,那愤怒的动作,好像要勒死自己,她的脸变得通红,站在那里,气咻咻的像是被沸腾的水充满着,然后突然吐起了唾沫,她将白色的唾液像有毒的子弹一般射向门德尔·辛格的脚前,好像这些还不足以表达她的蔑视,她还在唾弃之时加上了一声叫喊,它很像是一声“呸”,但是却没人听得清楚。还没等被惊到的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打开了门。一阵疾风将白色的雪花刮进了房间,吹到了门德尔·辛格的脸上,碰到了孩子们那些吊着的腿。门又咣的一声被关上。狄波拉出去了。

她毫无目的地走在巷子里,一直走在路中间,犹如一个棕黑色的庞然大物急急地穿过皑皑的雪,直到沉落在那里面。她被长裙缠住绊倒,又以令人吃惊的敏捷爬起来接着走,她还不知道要上哪里去,但是在她看来,双脚已经自己在向某个目标走,只是她的头脑还不知道罢了。黄昏沉落得比雪花还要快,最初的黄色光线消失了,那寥寥几个走出房子来关窗板的人都转头看狄波拉,长久地目送着她,尽管他们都冻得要死。狄波拉朝着墓地的方向走。当她到了那矮矮的木制栅栏边时,又一次跌倒了,她吃力地站起来。门被雪冻住了推不开,狄波拉就用肩膀去撞栅栏,现在她终于进来了。风凄厉地在坟墓上空呼啸。今天那些死去的人显得比平日更死寂。黄昏很快成了夜晚,黑而又黑,透着雪光。在第一排墓碑的一座墓前,狄波拉跪下来。她用握着的拳头拂去上面的雪,像是想让自己知道,只要这层隔在她的祈祷和先人的耳朵之间的沉闷雪层被清除掉,她的声音就会更容易地传到死者那里去。然后,狄波拉发出了一声号叫,那声音仿佛来自一只装着一颗人心的号角。整个小城都听得见这声叫喊,但是人们立刻就又忘了它,因为那随之而来的寂静,不再能够听得见。狄波拉只是间隔很短地发出轻微的啜泣,那是轻轻的、母亲的啜泣声,夜将其吞噬,雪将其掩埋,只有那些死去了的人能够听得见。四

离门德尔·辛格在克鲁斯耶斯克的亲戚家不远,住着卡布图拉克,一个没有年龄、没有家庭、没有朋友的男人,他敏捷圆滑、忙忙碌碌,和衙门很熟。狄波拉努力想得到他的帮助。卡布图拉克在和托他办事的人联系之前就要求七十个卢布,她只有不到二十五个,这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装在结实的皮袋子里,保存在地板下面,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每个星期五她擦地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那还差的四十五卢布,在她母性的希望的眼里,好像比她已经拥有的还要少,因为在她已有的钱里,她加上了攒这些钱所用的那些年,那些为使每半个卢布都能用得更长一点而带来的拮据,还有数钱时候的那些个安静又热烈的喜悦。

门德尔·辛格徒劳地想给她形容卡布图拉克是怎样不可理喻,告诉她这个人有多么狠心,他的钱袋又是怎样的饥饿。“你到底想干什么,狄波拉,”门德尔·辛格说,“穷人是无能为力的,上帝不会从天上给他们扔金石头,他们也不会赢六合彩,他们就得逆来顺受。上帝给,上帝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惩罚我们,先是梅努西姆有病,现在又轮到了健康的孩子。唉,穷人的日子不好过,不管他是犯了错,还是他病了,他都不好过。人要认命!让儿子们入伍吧,他们不会死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敌天命!‘从它那里传来雷鸣电闪,它笼罩着整个大地,在它面前,人们无处可逃’——书上这么写的。”

手插在腰上,腰里别着那串生锈了的钥匙,狄波拉回答道:“人要先自救,上帝才会帮助他。这也是书上说的,门德尔!你总是把错误的句子记得滚瓜烂熟。书上写的句子有好几千,那些多余的你全都记得!你变得这么笨,就因为你给小孩儿上课!你教给他们你那点儿学识,可是他们把全部的愚蠢都给了你!你只是一个教书匠,门德尔,一个教书匠!”

门德尔·辛格在他的学识和职业方面并没有虚荣心,然而狄波拉的话还是让他心生怨恨,她的谴责噬咬着他的善良,在他心里已经燃起了白森森气愤的火舌。他背过身去,为了不用再看老婆的脸。这张脸他好像早就认识,远远早于婚礼,也许从童年起就认识了。很多年以来,那张脸都好像和他结婚那天一样,他没有看见那脸上的肉像是从墙上脱落的墙皮,从腮帮上垂下来,鼻子周围的皮肤紧绷着,但是下巴处却越发松弛,眼睑在眼睛上方皱成了网状,那黑色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成了冰冷清醒的棕色,那么易懂、无望。有一天,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就是在那天早晨,当他还睡着,他的一只眼睛惊动了镜子跟前的狄波拉),总之有一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就像是第二场、又一次的婚姻,只是这回他娶的是丑陋、痛苦以及他老婆渐老的年龄。他虽然仍然觉得她很亲近,几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分离直到永远,却又让人难以忍受、痛苦、带有一丝恨意。她从一个原本只是在黑暗中与之结合的女人,变成了和疾病一样的东西,白天黑夜都得和她拴在一起,她完全属于他,自己无须和这个世界分享她,她忠诚的敌意可以使人走向深渊。没错,他只是一个教书匠!他父亲也是一个教书匠,他的祖父也是。他自己也成不了别的。如果人们诟病他的职业,那这就是在攻击他的存在,是在试图将他从这个世界的名单上清除出去,所以门德尔·辛格要捍卫自己。

其实他挺高兴狄波拉要出门的。现在就高兴起来了。她去做临行前的准备的时候,房子里空荡荡的,约纳斯和舍玛雅在巷子里闲转,米莉亚姆在邻居家或是在散步。在家里,中午的时分,在学生们重新到来之前,只有门德尔和梅努西姆两个人。门德尔吃着他自己煮的珍珠麦汤,在他的陶盘里剩了好多留给梅努西姆。他把门闩好,为了避免小东西爬到门前去,他总爱这样。之后当爹的走进角落里,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开始给他喂饭。

他爱这安静的时刻。他喜欢和儿子单独在一起。是的,有时他思量着,如果他们干脆就这么一起生活,没有母亲,没有哥哥姐姐,是不是更好。在梅努西姆一勺一勺地将那珍珠麦汤喝完之后,父亲把儿子放到了桌子上,自己仍旧僵硬地坐在跟前,带着温柔的好奇深深打量着那宽宽的、苍白泛黄的脸,额头上那好多条的皱纹,那翻起许多道的眼皮以及那松松的双下巴。他努力地猜着,在这个宽大的头颅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他想通过眼睛像是通过窗户一样看进他儿子的大脑里,试图通过一会儿轻微、一会儿大声的话语从这个沉默的小男孩那里引出随便某个信号。他连着叫了十遍梅努西姆的名字,他用嘴唇缓慢地将音节画在空中,好让梅努西姆即便听不见,也可以看得见。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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