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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16:4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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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编委会

出版社:北京艺术与科学电子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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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具故事性的中篇小说(2)

世界最具故事性的中篇小说(2)试读:

李 妈

——鲁 彦一

她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已经坐了十四天了。这十四天来,从早到晚,很少离开那里。起先五六天,她还走开几次,例如早上须到斜对面的小菜场买菜,中午和晚间到灶披间去煮饭。但五六天以后,她不再自己煮饭吃了。她起了恐慌。她借来的钱已经不多了,而工作还没有到手。她只得每餐买几个烧饼,就坐在那里咬着。因为除了省钱以外,她还不愿意离开那里。她要在那里等待她的工作。

丁老荐头行开设在爱斯远路的东段。这一带除了几家小小的煤炭店和老虎灶之外,几乎全是姑苏和淮扬的荐头行。每一家的店堂里和门口,都坐满了等待工作的女人:姑娘,妇人,老太婆;高的矮的,瘦的肥的,大脚的小脚的,烂眼的和麻脸的……各色各样的女人都有,等待着不识的客人的选择。凡在这里缓慢地走过,一面左右观望的行人,十之八九便是来选择女工的。有些人要年轻的,有些人要中年的,也有些人要拣年老的。有的请去梳头抱小图,有的请去煮饭洗衣服,也有的请去专门喂奶或打杂。

她时时望着街上的行人,希望从他们的面上找到工作的消息。但十四天过去了,没有人请她去。荐头行里常常有人来请女工,客人没有指她,丁老荐头也没有提到她;有时她站了起来,说:“我去吧!”但是客人摇一摇头。每天上下午,她看见对面几家和自己邻近几家的女人在换班,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了。就是自己的荐头行里的女人也进进出出了许多次。有些运气好的,还没有坐定,便被人家请去了。只有她永久坐在那里等着,没有谁理她。

街上的汽车,脚踏车,人力车,不时在她的眼前轧轧地滚了过去,来往的人如穿梭似的忙碌。她的眼睛和心没有一刻不跟着这些景物移动。坐得久了,她的脑子就昏晕起来,像轮子似的旋转着旋转着,把眼前的世界移开,显出了故乡的景色……

她看见了高大的山,山上满是松柏和柴草,有很多男人女人在那里砍树割柴,发出了丁呼的斧声,和他们的笑声,歌声,说话声,叫喊声打成了一片混杂的喧哗。她的丈夫也在那里,他已经砍好了一担柴,挑着从斜坡上走了下来。他的左边是一个可怕的深壑,她看见他的高大的担子在左右晃摇,他的脚在战栗着。“啊呀!……”她恐怖地叫了起来。

她醒了。她原来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对面的不是山,是高耸的红色的三层楼洋房。忙碌地来去的全是她不相识的男女。晃摇着的不是她丈夫的柴担,是一些人力车,脚踏车,她的丈夫并没有在那里。她永不会再看见他。他已经死了。

那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情。正如她刚才所看见的景象一般,她的丈夫和许多乡人在山上砍柴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些兵士。他们握着枪,枪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把山上的樵夫们围住了。男的跟我们去搬东西!女的给我们送饭来!”一个背斜皮带的官长喊着说。大家都恐怖地跟着走了,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她只走动一步,便被一个士兵用枪杆逼住胸膛,喊着说,“不许跑!跑的,要你狗命!你妈的!”她的丈夫和许多乡人就在这时跟着那些兵走了。从此没有消息。有些人逃回来了。有些人写了信回来,当了兵。有些做苦工死了。也有些被枪炮打成了粉碎。但她的丈夫,没有人知道。因为在本地一起出发的,一到军队里便被四处分开。“不会活着了!”她时常哭号着。有些人劝慰着她,以为虽然没有生的消息,可也没有死的消息,希望还很大的。但正因为这样,更使她悲痛。要是活着,他所受的苦恐怕更其说不出的悲惨的。

他并没有什么财产留给她。他们这一家和附近的人家一样,都是世代砍柴种田。山是公的,田是人家的。每天劳碌着,都只够吃过用过。她丈夫留给她的财产,只有两间屋子和两堆柴蓬。但屋子并不是瓦造的,用一半泥土,一半茅草盖成,一年须得修理好几回,所谓两间,实际上也只和人家的一间一样大。两堆柴蓬并不值多少钱,不到一年,已经吃完了。幸亏她自己还有一点力,平常跟着丈夫做惯了,每天也还能够砍一点柴,帮人家做一点田工。然而她丈夫留给她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债。那便是他们的九岁的儿子。他不像别的小孩似的,能够帮助大人,到山上去拾柴火或到田里去割草。他生得非常瘦小赢弱,一向咳呛着,看上去只有五岁模样。

这已经够苦了。但几个月前却又遭了更大的灾祸。那便是飓风的来到,不,倘若单是飓风,倒还不至弄到后来那样,那一次和飓风一起来的还有那可怕的大水。飓风从山顶上旋转下来,她的屋子已经倒了一大半,不料半夜里山上又出蛟了。山洪像倾山倒海似的滚下来,仿佛连她脚下的土地也被卷着走了。她把她的儿子系在几根木头上,自己攀着一根大树,漂着走。幸亏是在山岙里,不久就被树木和岩石挡住。但是他们所有衣服用具全给水氽走了,连一根草也不曾留下。她的邻近的人家都和她差不多,没有谁可以帮助他们母子。她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儿子,在别一个村庄上的姑母家里住了几个月。但是她的姑母也只比她好一点,附近的地方也都受过兵灾水灾,没有什么工作可以轮到她,前思后想,只得听着人家的话,把儿子暂时寄养在姑母家里,答应以后每个月寄三元钱给他,她自己跟着信客往上海来了。上海有一个远亲在做木匠,她找到了他,请他给她寻一个娘姨的东家。于是她的远亲费尽了心血,给她找到一家铺保,才进了丁老荐头行的门。

但是十四天过去了,丁老荐头还没有把她介绍出去。有些东家面前,丁老荐头不敢提起,有些东家看了她几眼,便摇了摇头。荐头行里的女人虽然各县各省的都有,都很客气的互相招呼着,谈笑着,但对她却显得特别的冷淡,不大理睬她。有时来了什么东家,一提到她,或者她自己站了起来说,“我去,”大家就嘻嘻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多么难以忍受的耻辱!她通红着脸低下头去,几乎要哭了出来。就是丁老荐头对她也没有好面色,常常一个人喃喃的说:“白坐在这里!白坐在这里!”

她的眼前没有一条路。她立刻就要冻饿死了。冬天已将来到,西风飒飒地刮着,她还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她借来的两元钱,现在只剩了几个银角了。每天吃两顿,一顿三个烧饼,一天也要十八个铜板,这几个银角能够再维持几天呢?她自己冻死饿死,倒还不要紧,活在这世上既没有心灵上的安慰,也没有生活的出路,做人没有一点意味,倒不如早点死了。然而她的阿宝又怎么办呢?她的唯一的儿子,她的丈夫留下来的只有这一根骨肉,她可不能使他绝了烟火。她现在虽然委托了姑母,她可必须按月寄钱去,姑母自己也有许多孩子,也一样地过不得日子。她要是死了,姑母又怎能长久抚养下去?

现在,阿宝在姑母家里已经穿了夹衣吗?每餐吃的什么呢,她不能够知道。她只相信他已经在那里一样地受着冻挨着饿了。她仿佛还听见他的哭泣声,他的喊“妈妈”声,他的可怕的连续的咳呛声……“我们笑的并不是你!你却掉下眼泪来了!”坐在她左边的朱大姐突然叫着说。

她醒了。她原来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眼泪流了一脸。“我在想别的事情!”她说着,赶忙用手帕揩着面孔和眼睛。

她的模糊的含泪的眼睛,这时看见一辆新式的发光的汽车在她脚边驰了过去。那里面坐着一对阔绰的夫妇,正偏着头微笑地向她这边望着。他们的中间还坐着正和阿空那样大小的孩子,穿着红绿的绒衣,朝着她这边伸着手指……

她觉得她脚下的地在动了,在旋转了,将要翻过来了……二“李妈!现在轮到你啦!”丁老荐头从外面走了回来,叫着说。

她突然从昏晕中惊醒过来,站起在丁老荐头面前。她看见他的后面还立着一个男工。“东家派人来,要一个刚从乡里来的娘姨,再合适没有啦。你看,阿三哥,”他回头对着那个站在背后的人说,“这个李妈刚从乡下出来,再老实没有啦!又能吃苦,挑得起百把斤的担子哩!”“好吧,”阿三哥打量了她一下,说,“就带她去试试看。”

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脸全红了。她是多么喜欢,她现在得到了工作。她有了命了!连她的阿宝也有了命了!“哈哈哈!‘老上海’不要,要乡下人!上头土脑的,请去做菩萨!”陈妈笑着说,故意做着丑脸。

大家都笑了。有几个人还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的头上仿佛泼了一桶水似的,脸色变得铁青,胸口像被石头压着似的,透不出气。“妈的!尖刻鬼!”丁老荐头睁着眼睛,骂着说,“谁要你们这些‘老上海’,刁精古怪的!今天揩油,明天躲懒!还要搬嘴吵架!东家要不恨死你们这班‘老上海’!今天就不会要乡下人啦!”“一点不错!丁老荐头是个明白人!你快点陪她去吧!我到别处去啦!”阿三哥说着走了。

李妈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下去了。她到底还有日子可以活下去。现在她的工作终于到手了。而且被别人嘲笑的气也出了一大半了。

丁老荐头亲自陪了她去。他的脸色显得很高兴,对她客气了许多,时时关照着她:“靠边一点,汽车来啦!但也不要慌!慌了反容易给它撞倒!……站着不要动!到了十字路口,先要看红绿灯。红灯亮啦,就不要跑过去。……走吧!绿灯亮啦!不要慌!汽车都停啦!……靠这边走,靠这边走!在那里好好试做三天再说,后天我会来看你,把事情弄好的。……这里是啦,一点点路。吉祥里。”“吉祥里!”李妈低低的学着说。她觉得这预兆很好。她正在想,好好的给这个东家做下去,薪工慢慢加起来,把儿子好好的养大。十年之后,他便是一个大人,可以给她翻身了。“弄内八号,跟我来。”

李妈的心又突突的跳了。再过几分钟,她将走进一座庄严辉煌的人家,她将在那里住下,一天一天做着工。她将卑下地尊称一些不相识的人做“老爷”,“太太”,“小姐”,“大少爷”,她将一切听他们的命令和指挥,她从今将为人家辛苦着,不能再像从前似的要怎样就怎样,现在她自己的手脚和气力不再受她自己的支配了……

丁老荐头已经敲着八号的后门,已经走进去了。

她惧怯地站住在门外,红了脸。这是东家的门了,没有命令,她不敢贸然走进去。“太太!娘姨来啦!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刚从乡里来的,”丁老荐头在里面说着。“来了吗?在哪里?”年轻太太的声音。“在门外等着呢——李妈!进来!”

她吃惊地提起脚来。她现在踏着东家的地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地方,它是她的东家所有的。她小心地轻轻的走了进去,像怕踏碎脚下的地一样。“就是她吗?”“是的,太太!”丁老荐头回答着。

她看见太太的眼光对她射了过来,立刻恐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的头颈也红了。

什么样的太太,她没有看清楚。她只在门边瞥见她穿着一身发光的衣服,连面上也闪烁地射出光来。她恐惧得两腿颤抖着。“什么地方人?”“苏州那边!”丁老荐头给她回答着。“是在朱东桥,太太,”李妈纠正丁老荐头的话。“几时到的上海?”“二十几天啦,”她回答说。“给人家做过吗?”“还没有。”“这个人非常老实,太太!”丁老荐头插入说,“‘老上海’都刁不过。太太用惯了娘姨的,自然晓得。”“家里有什么人?”“只有一个九岁的儿子,没有别的人……他……”“带来了吗?”太太愕然的问。“没有,太太,寄养在姑母家里。”“那还好!否则常常来来去去,会麻烦死啦!……好,就试做三天。”“好好做下去,李妈,东家再好没有啦!”丁老荐头说着又转过去对太太说,“人很老实的,太太,有什么事情问我就是!今天就写好保单吗,太太?”“试三天再说!”“不会错的,太太!你一定合意!有什么事情问我就是,今天就写好保单吧,免得我多跑一趟!……不写吗?不写也可以,试三天再说!那末我回去啦,好好的做吧,李妈!我过两天再来。东家再好没有啦。太太,车钱给我带了去吧!”“这一点路要什么车钱!”“这是规矩,太太,不论远近都要的。”“难道在一条马路上也要?”“都是一样,太太,保单上写明了的。你自己带来的也要。这是规矩。我不会骗你!”“你们这些荐头行真没有道理!哪里有这种规矩!就拿十个铜板去买香烟吃吧!”“起码两角,太太,保单上写明了的!我拿保单给你看,太太!”“好啦好啦!就拿一角去吧!真没有道理!”“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不会错的,太太!后天我来写保单,不合意可以换!再会再会!李妈,好好做下去!我后天会来的。”“真会敲竹杠!”太太看他走了,喃喃的说,随后她又转过身来对李妈说,“我们这里第一要干净,地板要天天拖洗。事情和别人家的一样,不算忙。大小六个人吃饭。早上总是煮稀饭,买菜,洗地板,洗衣服,煮中饭。吃过饭再洗一点衣服,或者烫衣服,打扫房间,接着便煮晚饭——你会煮菜吗?”“煮得不好,太太!”“试试看吧!你晚上就睡在楼梯底下。早上要起得早哩!懂得吗?”“懂得啦,太太!”“到楼上去见见老太爷和老太太,顺便带一点衣服来洗吧!”

李妈跟着太太上去了。她现在才敢大胆地去望太太的后身。她的衣服是全丝的,沙沙地微响着,一会儿发着白光,一会儿发着绿光。她的裤子短得看不见,一种黄色的丝袜一直盖到她的大腿上。她穿着高跟的皮鞋,在楼梯上得得的响着。李妈觉得非常奇怪,这样鞋子也能上楼梯。“娘姨来啦,”太太说:

李妈一进门,只略略望了一望,又低下头来。她看见两个很老的人坐在桌子边,不敢仔细去看他们的面孔。“叫老太爷,老太太!”太太说。“是!老大爷,老太太!”“才从乡里出来哩!”太太和他们说着,又转过身来说,“到我的房间来吧!”

李妈现在跟着走到三层楼上了。房间里陈列些什么样的东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来!一切发着光!黄铜的床,大镜子的衣橱,梳妆台,写字台……这房间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呢?她不知道。单是那个衣橱,她想,也许尽够她母子两人几年的吃用了。“衣橱下面的屉子里有几套里衣,你拿去洗吧!娘姨!”

李妈连忙应声蹲了下去。现在她的手指触到了那宝贵的衣橱的底下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的手指在战栗着。像怕触下橱屉的漆来。她轻轻地把它抽出来了。那里紧紧的塞满了衣服。“数一数!一共几件?”

她一件一件拿了出来:四双袜子,五条裤子,三件汗衫,三件绒衣。“一共十五件。太太!”“快一点拿到底下去洗!肥皂,脚盆,就在楼梯下!”“是,太太!”她拿着衣服下去了。

洗衣服是李妈最拿手的事情。她从小就给自己家里人洗衣服,一直洗到她有了丈夫,有了儿子,来到上海的荐头行。这十五件衣服,在她看来是不用多少时候的。她有的是气力。

她开始工作了。这是她第一次给人家做娘姨,也就是做娘姨的第一次工作。一个脚盆,一个板刷,一块肥皂,水和两只手,不到半点钟,已经有一半洗完了。“娘姨!”太太忽然在三层楼的亭子间叫了起来。

李妈抬起头来,看见她伸着一个头在窗外。“汗衫怎么用板刷刷?那是丝的!晓得吗?还有那丝袜!”

李妈的脸突然红了。她没有想到丝的东西比棉纱的不耐洗。她向来用板刷洗惯了衣服的。“晓得啦!太太!”她在底下回答着。“晓得啦!两三元钱一双丝袜哩!弄破了可要赔的!”

她的脸上的红色突然消散了。她想不到一双丝袜会值两三元钱,真要洗出破洞来,她怎么赔得起?据丁老荐头行里的人说,娘姨薪工最大的是六元,她新来,当然不会赚得那么多,要是弄破一双丝袜,不就是白做大半个月的苦工吗?她想着禁不住心慌起来。她现在连绒布的里衣也不敢用板刷去刷了,只是用手轻轻的挂着,擦着。绒布的衣服虽然便宜,她可也赔不起。何况这绒布又显然是特别漂亮,有颜色有花纹的。

但是过了一会,太太又在楼窗上叫了:“娘姨!快一点洗!快要煮饭啦!这样轻轻的搓着,搓到什么时候!洗衣服不用气力,洗得干净吗?”

李妈慌了。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又要快,又要洗得白,又要当心损伤。她不是没有气力,也不是不肯用出来,是有气力无处用。气力用得太大了,比板刷还利害,会把衣服扯破的。这不像走路,可以快就快,慢就慢;也不像挑柴割稻,可以把整个气力全用出来。这样的衣服,只有慢慢地轻轻地搓着擦着的。然而怎么办呢?她一点也想不出来。

时候果然不早了。少爷和小姐已经从学校里回来。他们望了她一眼,没有理她,便一直往楼上走去,小姐大约有十岁了,少爷的身材正像她的阿宝那样高矮。然而都长得红红的,胖胖的,一点不像阿宝那么青白,瘦削。阿宝全是因为在肚子里没有好好调养,出胎后忍饥受冻的缘故。

想到阿宝,她禁不住心酸起来,连眼泪也流出来了。现在天气已经冷了,谁知道他现在穿着什么衣服?又谁晓得他病倒了没有?姑母怎样在那里过活?她的孩子们有没有和阿宝吵架呢?……“娘姨!”太太的叫声又响了,同时还伴着脚步声,她下楼来了。“不必洗啦!等你慢慢的洗完,大家要饿肚啦!不看见少爷小姐回来了吗?快到厨房去煮饭吧!”

李妈慌忙站了起来,向厨房里去,预备听太太的吩咐。“慢点慢点!把脚盆推边一点,不要碍着路!吃过晚饭再洗!”“是,太太!”李妈又走了转来。“好啦!到楼上去量两升米来!——喂!空手怎么拿!真蠢!淘米的箕子挂在厨房里!”

李妈愈加慌了。她拿着淘米的箕子,两手战栗着,再向楼上走了去。“娘姨!米放在二层楼亭子间里!——亭子间呀!喂!那是前楼!不是亭子间!——就是那间小房间呀!——门并没有锁!把那把子转动一下就开了!——喂!怎么门也不晓得开!真是蠢极啦!怎么转了又松啦!推开去再松手呀!——对啦!进去吧!麻布袋里就是米!”

李妈汗都出来了,当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太太心里急得生了气,她也急得快要哭出来。一切的事情,在她都是这样的生疏,太太一急,她愈加弄不清楚了。她并不生得蠢。她现在是含着满腹的恐慌。她怕太太不要她在这里,又怕弄坏了东西赔不起。

这一餐晚饭是怎样弄好的,她忙到什么样子,只有天晓得。一个屋子里的人都催着催着,连连的骂了。老爷回来的时候,甚至还拍着桌子。太太时时刻刻在厨房里蹬着脚。“这样教不会!这样教不会!真蠢呀!怎么乡下人比猪还不如!”

李妈可不能忍耐。她想不到头一天就会挨骂。她也是一个人,怎么说她比猪还不如!倘不是为的要活着,她可忍受不了,立刻走了。她的眼泪时时涌上了眼眶。但是在太太的面前,她不敢让它流出来。她知道,倘若哭了出来,太太会愈加不喜欢她的。

这一天的晚饭,她没有吃。她的心里充满了忧虑,苦痛和恐怖。三

第三天下午,李妈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白做了三天苦工,没有拿到一个钱,饿了两餐饭,受了许多惊恐,听了许多难受的辱骂。只有丁老荐头却赚到了四角车钱。荐头行里的人还都嘲笑着她。她从前只想出来给人家做娘姨,以为比在乡里受苦好些,现在全明白了:娘姨是最下贱的,比猪还不如!

然而她现在不做娘姨,还有别的出路吗?没有!她只能再坐到丁老荐头行的门口来。她不相信她自己真是一个比猪还不如的蠢东西。她在乡下也算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她做过和男人一样的事情,生过小孩,把他养大到九岁。娘姨所做的事情,无非是煮饭,洗衣,倒茶,听使唤的那些事情。三天的试工,虽然因为初做不熟识,她可也全做了。为什么东家还要骂她比猪还不如呢?她可也是一个人!倘有别的路好走,她决不愿意再给人家做娘姨。倘没有阿宝,她也尽可在乡里随便的混着过日子。然而阿宝,他现在是在病着,是在饿着。她现在怎样好呢?一到上海,比不得在那乡里,连穷邻居也没有了。一个女人,孤零零的,现在连吃烧饼的钱也没有了哩!

她想着想着,不觉又暗暗的流下泪来。

然而希望也并不是没有的。她还有一个阿宝。他现在已经九岁了。一到二十岁,便是一个大人。她和她的丈夫命运坏,阿宝的命运也许要好些。谁能说他不会翻身呢?十年光阴不算长,眨一眨眼,就过了。现在只要她能够忍耐。那一个东家固然凶恶,什么话都会骂,别的东家也许有好的。况且那三天,本来也该怪自己,初做娘姨,不懂规矩,又胆小。现在不同些了,她已经不是乡下人,她曾经在上海做过三天工。她算是一个“新上海”了。“在上海做过吗?”新的东家又派人来,指着她问了。“做过啦!很能干,洗得很白的衣服,煮的菜也还吃得!人又老实!”丁老荐头代她回答说。

于是李妈有运气,又有了工作了。丁老荐头仍然亲自陪她去。

新的东家的屋子也在巷堂里,也是三层楼,只是墙壁的颜色红了一些,巷堂里清静了一些。李妈走到那里,觉得有点熟识似的,没有从前那样生疏而且害怕了。

太太和老爷的样子都还和气,没有从前那个东家的可怕。人也少,他们只有三个孩子,大的还住在学校里。“事情很少,李妈,好好做下去吧!东家再好没有啦!”丁老荐头又照样说着,拿了车钱走了。

李妈自己也觉得,东家比较的好了。事情呢,却没有比从前那一家少。这里虽然没有老太爷和老太太,却多了一个五六个月的孩子,要给他洗屎布尿布,要抱着他玩。但这在李妈倒不觉得难。她有的是气力,她自己也生过孩子,弄惯了的。她现在很愿意小心地,吃苦地做下去。

新的东家也觉得李妈还不错,第三天丁老荐头来时,决计把她留下了。“每个月四元工钱!”太太说。“多出一元吧,太太!”丁老荐头代李妈要求说。“做得好,以后再加!”

李妈听着这话非常高兴。她想,单是四元工钱,她每月寄三元给姑妈作阿宝的伙食费外,还有一元可以储蓄,几年以后就成百数了。做得好不好,全在她自己,她哪里会不好好的做下去,那末,加起薪工来。她的钱愈可积得多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喜欢起来,做事愈加用力,愈加快了。天还没有亮,她便起来,生着了炉子,把稀饭煮在那里,一面去倒马桶,扫地,抹桌子,洗茶杯,泡开水。随后三少爷醒来了,她去给他换衣服,洗脸,喂稀饭,抱着他玩。太太和二少爷起来后,她倒好脸水,搬出稀饭来给他们吃,自己就空着肚子,背着三少爷到小菜场买菜去。回来后报了账,给太太过了眼,收拾起碗筷,把冷的稀饭煮热,侍候老爷吃了,才将剩下来的自己吃,有时剩的不多,也就半饿着开始去洗衣服,一直到煮中饭。预备好中饭,到学校里去接十岁的二少爷。吃了饭又送他去。下半天,抱孩子,洗地板。晚饭后还给三少爷做衣服,或给二少爷补破洞。她忙碌得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晚上总在十一二点才睡觉,可是天没亮又起来了。

这样的不到半个月,她不但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己越做越有精神了。她的每一个筋骨像愈加有力起来,肚子也容易饿了。“做人只要吃得下饭,便什么都不怕啦!”她常常自己安慰自己说。

然而这在东家却是一件不高兴的事。以前饭剩得少,也吃一个空,现在饭剩得多,也吃一个空。肚子总是只有那么大,怎么会越吃越多呢?每次量米的时候,太太都看着,现在她明明多量了半升了。“娘姨!米多了,怎么没有剩饭呀?”太太露着严厉的颜色问了。她的心里在怀疑着李妈偷了米去。“不晓得怎的,这一晌吃得多了。”李妈回答着,她还不曾猜想到太太心里什么样的想法。“是你量的米,煮的饭!不晓得!这一晌并没有什么客人!哼!”“想是我这几天胃口好,多吃了一些。”“谅你吃得来多少!除非你还有一个吃生米的肚子!”

李妈的面色转青了。她懂得这话的意义。她想辩白几句,但是一想到吃东家的饭,便默着了。没有办法,只好忍耐,她想。

然而这在东家,却是等于默认了。太太在时时刻刻注意她,二少爷仿佛也在常常暗中跟着她的样子。她清早开开后门去倒马桶,好几次发现太太露出半个头在亭子间的窗口。早晨买菜去,太太一样一样叮嘱了去:“白菜半角,牛肉一角半,豆腐六个铜板,洋蕃薯半角……”她说着就数出刚刚不多也不少的钱来。“牛肉越买越少啦!只值得一角铜钱!白菜又坏!哪里要十二个铜板一斤!”当李妈回来的时候,太太这样气愤地说。

有几次,太太还故意叫她在家多洗一点东西,自己却提着篮子,亲自买菜去了。

李妈渐渐不安了。她每次买菜,没有一次不拣了又拣,这里还价,那里还价,跑了半天才把最上算的买了来。她自己没有赚过一个铜板。她不是不晓得赚钱,是她不愿意。她亲眼看见许多娘姨在小菜场买的一角钱菜,回来报一角半的账。有时隔壁的林妈还教她也学着做:东家叫你买一斤白菜,你只买十二两;十二铜板一斤的,告诉她十六个铜板!但是李妈不愿意,她觉得这样很卑贱。做得规矩,东家喜欢,自然会加薪工的。然而像她这样诚实,东家却把她和别的娘姨一样看待了。虽然不像以前那个东家似的恶狠狠地骂她,说的话可更叫她受不住,面色也非常难看。“揩油吃油!吃油揩油!”这已经不止一次了,二少爷在她的面前故意这样似唱非唱的说着走了过去,有时还假装不经意的踢她一脚。

有一次,当她要洗衣服,向太太去要肥皂的时候,太太几乎骂了:“前天才交给你,今天又来拿!难道这东西不值钱,还是我们偷来的?前天的哪里去啦?狗拖去了吗?……”

她并不计算一下,这两天来,李妈洗了多少衣服,也不想一想,二少爷在学校里做点什么,一套一套的衣服全弄得墨迹,泥迹,而三少爷的衣服是满了奶迹屎迹尿迹的;也不曾仔细看一看,给他们洗得多么白。

东家完全把她当做一个什么都要揩油的人了。他们随便什么都收藏了起来,要用的时候,让李妈自己去讨,又用眼睛盯着她。他们有什么寻不着,也来问李妈,仿佛她不仅会揩油,而且还会挖开他们的箱子偷东西似的。

李妈现在只有一肚子的闷气,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对谁可以说。她本来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一到上海连半个也没有了。有一次隔壁的林妈在后门口找着她说几句闲话,立刻被太太责备了一场,像怕她们在串通着做什么勾当似的。她想到从前丈夫在的时候,有说有笑,自由自在,用自己的气力,吃自己的饭,禁不住眼泪籁籁滚了下来。她现在过着什么样子的日子!她日夜劳苦着,仅仅为了四元钱的代价,诚实得和对自己一样,东家却还不把她当做一个人看待!她怎能吃得下饭,安心做下去呢?“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啦!”太太又埋怨了。“只看见你一个人坐着胡思乱想,事情也不做!要享福,到家里去!躲什么懒!”

太太给她的工作愈加多了,她想:你越躲懒,我越叫你多做一点!一天到晚不让她休息。扫了地不久,又叫她去扫了。才洗过地板,又在催着去洗了。刚刚买了香烟来,又叫她去买花生米,买了花生米回来,又叫她去买鸡蛋糕。不往街上跑,便在家里抱小孩,小孩睡了,便去补旧衣服。现在不要穿的东西也从箱底里翻出来了。“混帐!不愿意做,就滚蛋!”太太愈加凶了。她也和从前那一个东家似的骂了起来。

李妈怎能受得住?她至少也得还几句嘴的。然而吃她的饭又怎样做得?她能够不吃她的饭,再坐到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去吗?别人的讥笑,丁老荐头的难看的脸色,且不管它,只是她吃什么呢?她的阿宝怎样过日子呢?她不是每个月须寄钱给姑母吗?现在已经到上海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弄到一个钱!这一个月的薪工虽说是四元,已经给丁老荐头拿了八角荐头钱去了。如果再换东家,她又须坐在荐头行里等待着,谁能知道要等一个月还是半个月才再找到新的东家呢?即使一去就有了东家,四元钱一个月的薪工,可又得给丁老荐头扣去八角钱的荐头钱,一个月换一个东家,她只实得三元二角薪工,一个月换二次东家,她愈加吃亏,只实得二元四角,好处全给丁老荐头得了去,他两边拿荐头钱,连车钱倒有五六元。万一再是这里试三天,那里试三天,又怎么样呢?她一个人只要有饭吃还不要紧,她的阿宝又怎样活下去呢?

她这样一想,不觉愣住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忍辱挨骂的过下去,甚至连打,也得忍受着的。

但是东家看出她这种想头,愈加对她凶了。每一分钟,都给她派定了工作,不让她休息。而且骂的话比从前的东家还利害了。老爷也骂,二少爷也骂,偶然回来一次的大少爷也骂了。一天到晚,谁也没有对她好面色,好听的话。

李妈终于忍耐不住了。不到一个月,只好走了。“人总是人!不是石头,也不是畜生!”她说。四

季妈现在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要找一个好的东家。她想,所有做东家的人决不会和从前两个东家一般恶。

但是在最近的半个月中,她又一连的试做了三次,把她从前的念头打消了。“天下老鸦一般黑!”这是她所得到的结论。这个刻薄,那个凶,全没有把娘姨当做人看待。没有一个东家不怕娘姨偷东西,时时刻刻在留心着。也没有一个东家不骂娘姨躲懒的。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扣工钱,还要挨打挨骂。“到底也是人!到底也是爹娘养的!”李妈想。她渐渐发气了。“没有一家会做得长久!”这不仅她一个人是这样,所有的娘姨全是这样的。丁老荐头行里的娘姨没有一个不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她亲眼看见隔壁的,对面的荐头行里的娘姨也全是如此。

然而这些人可并没有像她那样的苦恼,她们都比她穿得好些,吃得好些。她们并没有从家里寄钱来,反而她们是有钱寄到家里去的。她们一样有家眷。有些人甚至还有三四个孩子,也有些人有公婆,也有些人有吃鸦片的丈夫。

李妈起初没注意,后来渐渐明白了。她首先看出来的是,那些“老上海”决不做满三天便被人家辞退。李妈见着荐头行把保单写定以后,以为她们一定会在那里长做下去,但不到一个月,她们却又回来坐在荐头行的门口了。“试做三天,不是人家就留了你吗?怎么不到一个月又回来了呢?”“你想在哪了个东家过老吗?不要妄想!”“老上海”的娘姨回答她说。“那末你不是吃了亏?白付了荐头钱,现在又丢了事?”“还不是东家的钱!傻瓜!”

李妈不明白。她想:东家自己付的荐头钱更多,哪里还会再给娘姨付荐头钱?但是她随后明白了:那是揩了油。她已经亲眼看见过别的娘姨是怎样揩油的。她觉得这很不正当。做娘姨的好好做下去,薪工自然会——

她突然想到那些东家了: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以后又怎么样呢?不加薪工,还要骂,还要打!不揩油,也当做揩油!不躲懒,也是躲懒!谁能做得长久呢?

李妈现在懂得了。她可也并不生来是傻瓜!

新的东家又有了。她不再看做可以长久做下去。三天一过,她准备着随时给东家辞退了。“娘姨!这东西哪里这样贵呀?”“你自己去买吧!看看别的娘姨怎样买的!”她先睁起眼睛来,比东家还恶。“咳!难道问你不得!”“早就告诉过你,几个铜板一斤!不相信我,另外请过一个,我也做不下去!”她拿起包袱要走了。“走就走!”太太说着。但是她心里一想,丁老荐头来一次要车钱,换娘姨又得换保单,换保单又得出荐头钱,也划不来,只好转弯了。“我随便问问你,你就生气啦!我并没有赶你走!”

李妈又留下了。她可并不愿意走。然而她也仍然随时准备着走。“上午煮了这许多菜,怎么就没有啦,娘姨。”“剩下的菜谁要吃!倒给叫化子的去啦!”“什么话!这样好的菜也倒掉了!”太太发气了。“你要吃,明天给你留着!我可不高兴吃!”

第二天她把剩菜全搬出来了,连剩下的菜汤也在内。

太太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话来。她要退了她,又觉得花不来,而且荐头行里的娘姨全是一个样:天下老鸦一般黑!反而吃亏荐头钱,车钱!她又只得忍住了。“衣服洗得快一点,不好吗?娘姨!老是这样慢!”“你只晓得洗得慢!不晓得脏得什么样!”她站了起来,把衣服丢开了。“我不会做,让我回去!”但是太太不说要她走,她也不走了。她索性每天上午不洗衣服了,留到下午去洗。每天晚上,吃完饭,她便倒在床上,想她自己的事情,或者和别的娘姨闲谈去了。“晚上是我自己的工夫!”她说。“管不得我!”

老爷常常在外面打麻将,十二点钟以后才回来。她不高兴时,就睡在床上不起来,让太太自己去开门。“门也不开吗?”“我睡熟了,哪里听见!比不得你们白天好睡午觉!”

有时李妈揩了油,终于给太太查出来了。但是她毫不怕,也不红脸,她泰然的说:“哪一个娘姨不揩油!不揩油的事情谁高兴做!一个月只拿你这一点工钱,我们可也有子女!”

她的脾气越变越坏了。东家的小孩,也都怕了她,她现在不肯再被他们踢打,她睁着凶恶的眼睛走了近去,打他们了。

然而东家有的是钱,终于不得不多花一点荐头钱和车钱,又把她辞退了。

李妈可并不惋惜,她只要在那里做上一个礼拜,她就已经赚上了个把月的工钱哩!五

她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上海”。那里的娘姨不再讥笑她,谁都同她要好了。“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伙啦!”别的人拍拍她的腿子说。

丁老荐头也对她特别看重起来。每次的事情,就叫她去挡头阵。

她现在不愁没有饭吃了。这家出来,那家进去;那家出来,这家进去。丁老荐头行成了她的家,一个月里总要在那里住上几天。

每次当汽车在她的面前呜呜地飞似的驰过去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她的阿宝坐在那车里。“现在我们也翻身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

陈四爹的牛

——彭家煌一

有钱有地而且上了年纪的人,靠着租谷的收入,本来可以偷安半辈子的,但陈四爹不是这种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栉风沐雨,很知道稼穑之艰难的,世界一天天不对,每年雨旱不匀,佃户们若是借口减租,他的家产不是会倾了吗?于是,虽则他家里人手不宽,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买了一条很对劲的黄牛预备好好的干一下。

的确,牛是团转左右数一数二的:骨干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黄的,齿都长齐了,是条壮年的牛,可以耕几十亩田,秋来还可以宰了吃。

人们很重视牛,尤其尊重这福寿双全实事求是的陈四爹,五十四岁还这般的努力!当黄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谁都抱着羡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贺,顺便仔细的欣赏欣赏那黄牛。陈四爹和蔼的从草棚隔壁的牛栏里牵出那条牛,手在牛股上拍拍,显显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轻轻的抽两下,探探它的彪势。“怎样,没买上当吧?”他怡然自得探询着。“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人们齐声赞扬着。

陈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还在牛栏边立半天,痴痴的瞧着牛有悠远的思虑:五六年前也是买了这么一条,它担任百多亩田,一点不费事,家业瞧着瞧着就隆盛,这全是它的力量!耕了四五年田,后来把它宰了,光是皮卖了九块多,肉是卖了三十几。于今这笔款还存在人家手里,利上糊利,已经不是小数啦……在他的想象中,栏里的那牛的轮廓在他的眼里就如银幕上的影像飞快的在扩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汹涌,旋旋转转的牛毛都幻成了无数的黄金。

现在陈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别的不说,单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绿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边去漫游,有空还在田边割上担把青草回来,作它整夜的储粮;天暖时,他请它到竹山的荫处,替它洗洗身体: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栏脏湿,有碍卫生,他时常替它换枯草。每天除水草的供给外,还将豆磨成细粉和着剩饭给它吃。若是它睡得不起来,他就担心它害了病,即刻将情形报告牛郎中。晚上它偶然叫几声,他也得爬下几回床的,一则怕它饿了,二则也怕偷儿打主意。

老婆说:“七老八老,也该人家服侍你啦,还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教莫也请个看牛的!”

他惊骇的答道:“你别发痴了,请个看牛的!——看牛的吃不吃饭,要不要工钱?哼,省下这点嚼用又可以买进一条的!当年起家不都是这么办的吗?——这算什么?我于今还昂实!”“可怜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识破些!这几个钱也去省他!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没有的事!——你看前面矮蹬蹬的不是猪三哈来了吗?我想起来了,猪三哈这人怪可怜的,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随便什么他肯干。这年纪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说也不止一次啦。……”老婆一大串的烦着。“啐,他看得一条牛下吗?那副没骨头的样子!”陈四爹牙巴一裂,眉头一皱的说,但眼珠朝上翻了两翻之后,觉着修修福也是人干的事,他还没有一男半女呢,于是勉强答应了:“如果只管吃,只管住,就让他试试也行。只是我单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坏了。”“那是不会的,你就嫌他这样没能为!”二

猪三哈本叫周涵海,因为种种的缘故,他的真名姓从人们的口里滑啦。滑啦之后才补上一个“猪三哈”。

他是矮胖的个儿,饱满的脸盘和永远带笑的肉眼里与人接谈时,很有鬼子婆牵着的那常常摇尾的巴耳狗的风味。他许是长毛的余孽吧,蓬乱的头发老是从脑袋顶团团的披下来,罩齐了眉,远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烂牛屎;不过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蔼与吓吓的笑声。在谿镇,他有几亩良田,五六间瓦屋,又讨了个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来不必替陈四爹看牛的。

邻近有个周抛皮,以同姓的关系在他家里走动得很勤;一来二去,竟“涵海嫂能干”,“涵海嫂贤慧”的给涵海嫂瞧上了,涵海田事很忙,简直是在泥水里过日子。于是波澜渐渐在他的小家庭里荡漾起来啦:从这时起涵海嫂就染了一个坏脾气,爱使性子,涵海无论怎样也不惬她的意。她常对着他指鸡骂狗,杯盘碗盏无缘无故在她手里奔奔跳,拍拍响;尤其当他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从那里找来的由头,动辄翻江闹海的咒:“你个死东西呃!——一身膨臭的,教莫死到河里去冲一冲,懒尸!这副模样也配上床来享福呀!——滚,滚,滚,——赶快给我滚开些……”

涵海很中意他那老婆,事事体贴她,尤其感谢她每天替他烧饭洗衣。平时晚上给她骂几声,敲两计,他好像是应该受,甚至跪上三两个钟头的踏板也情愿;至于始终不准他上床是罕有的事。这于今怕是自己有什么得罪了她的地方吧,有什么事不称她的心吧,他得原谅她,责备自己,伏在床沿连连打自己的耳巴,诚虔的哀恳着。但是床上只有劈啪的声音,这自然是无效,他知道,于是他赧颜的走出房,重行洗洗手脚,弹弹衣服,甚至再洗一个澡,像偷香稻的小雀子,脚步轻轻的踱进房,探着形势还想望床上爬,口里审慎的烦着他能力所能创造的抱歉求饶的句子。只是床上还是一片撞打碰统的声音,弥漫着战场一般的杀气,弄得他进退两难。寂静了好一阵,懿旨才颁下了:“莫在这里讨厌咧,贼骨头,惹起了老娘的火可就——”他又知道老婆在盛怒中,他想不出自己的过失在那里,赔罪的方法该怎样,弄得不妙反而气坏了她,于是他就恋恋的退出来,仔细的揣摩了好久,这才另打睡觉的主意。即令有时能得她开恩,可是他上床之后就像钉在床板上,丝毫动弹不得的。

往后的形势更加严重了。他每天工作回家,桌上摆着的是剩饭残羹,厨房里是冷火秋烟,脏衣服脱下来,臭了,烂了,也没人管。他心想怕是她害了病吧,每回瞧见她懒洋洋的不快乐,或瞧见她愁怨的躺在床上,他像失了灵魂一般,不禁就一阵心酸。殷殷勤勤的服侍她,也不敢动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邻里渐渐流传关于他老婆的谣言,他装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产,有房屋,抛皮是光蛋,老婆决不会爱光蛋,虽则抛皮比他美,身体比他高大。有人提醒他:“喊,听说抛皮昨晚在你家里……”他回答说:“未必吧?”于是旁边人动怒了:“‘未必吧’呀,你鬼闷了头哟,猪!”“猪,”他猛省了一下,默念老婆近来对他的情景与抛皮常到他家里盘桓,吃现成而且大摇大摆的,于是忧郁笼罩着他了。他三番两次相找着破缝,一鼓作气把老婆收复,把抛皮赶走。他常由田间怠工回家,常常借口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又从半路上赶回,但不曾发现过一次。

是玉山庙赛会的一天,谿镇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热闹,他也跟着。在路上他隐隐约约听见相识的人们在他后面讥嘲:“真是个混沌的猪,戴了绿帽子还有脸看赛会!”他又瞧见许多人对他表示轻薄的样子,他就闷了一肚气回来了。他由老婆房里走过时,听见里面有一种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惊慌的向窗隙里去窥看。“呸,这下子给我找着了凭据了。妈妈的,正式夫妻还没有这样子,这才教气死人呢!”他默咒着,真气得热血倒流,顺手拐了一根扁担,咬紧牙齿,生龙活虎似的几下打开门冲进去。可是那两个东西早已下床了,老婆赤条条的张着两手用身子遮着抛皮。当他的扁担落下时,她一手接着,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面:“干吗。干吗,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着,即刻就哭起来了,叫起来了:“你个没良心的呀,你个不识相的东西呀,你管得着我们呀,我,我,我活不了啦!”这一来倒把他吓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老婆这样对他哭过,虽则自己的怒气为她的积威所镇压,也实在给她的肉体麻醉了,给她的所谓“良心”征服了。他自问自己的样子赶不上抛皮,气力也敌不过他,他觉着过去的两三年里不知怎样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梦,那真是委曲了她。她同抛皮真是相称的一对,他胜不过他们任何一个,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处。这一扁担如果下得快,仇人没打着,她那柔嫩的肉体会变成肉泥,血花会纷飞着,悲惨的声音会渐渐的微细,渐渐的会寂然,室内会停着一具雪白而美丽的死尸,这全是他的无情的做作。他还活着有什么意义……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识里开映,他的灵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里,随着波涛转旋,脸色灰白了,泪光莹莹的,全身抖战了一阵,终于手里的扁担落了,他晕倒在地下。

从这以后,他没有再用武力解决这事的勇气,也没有那念头。老婆的举动是当然的,他得责备自己,顾全她的名誉。他只将固定的和颜悦色收起,将吓吓的笑声藏着。有谁叫你:“涵海,涵海,”他哭丧着脸像丧了考妣一样沉着脸,点点头;有谁打趣他:“喴,怎么,变了哈吧了吗,不说话!”他还是那样子。“喴,周涵海,你变了猪三哈啦不是?哈,哈,哈,猪三哈,念起来倒还响亮!”他还是那样子,似乎没听见,甚至于孩子们都胆敢这么取笑他,他也还是那样子不计较。千不是,万不是,总是他自己不是!这样“猪三哈”三个字传开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猪三哈”,因为念起来顺口,熟习,再根据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猪”当然不会错。于是,起初,“周涵海”“猪三哈”闹不清,终于“周涵海”失败了,湮没了,“猪三哈”却留在世上称雄!“猪三哈”称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们的胃口,大有变为“黑酱豆”的趋势。因为他不但丢了老婆,而且丢了家产。他不能够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饭,虽则这是老婆和抛皮挟制他,也因为他不愿在这上面计较的缘故。起初,他能卖气力做零工骗人们一顿两顿吃的,终于为着忧郁,害病,咳嗽,身体一天一天虚弱下来,他简直是一个丧了灵魂的痴子,呆子,这就没有谁照顾他作工了。他流浪了,挨饿,受冻,囚首垢面,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样,而人们却有尊称他为“黑酱豆”的,这真出乎他的意料。老是这潦倒下去是不对的,但是身体坏了,干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经做过许久的梦了,世间牛虽有,谁肯给他看,于今陈四爹买了条牛,公然给他谋到手看牛的职务,这算交了运。三

陈四爹的牛似乎是专为猪三哈而设的,当猪三哈上工的这天,他庄严的训诫着:“猪三哈,若没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里讨碗饭吃,在人家屋檐下安一夜身的,这你该知道!于今牛既是归你看,这算看得你起,你瞧,别人肯是这么办吗?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还像先样懒懒散散东游西荡的,是不是?于今米珠薪桂,谁肯饭白给人家吃,房子白给人家住?我得在先说明白,你听见啦没有?”“嘻,嘻,嘻!是,是,是!”猪三哈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干瘦的脸皮皱拢来,连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来了一回“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微笑。“你不能只是‘嘻,嘻,嘻!是,是,是!’呃!我得跟你约法三章:每天绝早起来,把牛牵到山里去,拣有青草的地方,还看那块青草多!这是一,海,海,海!看牛,看牛,得两只眼睛瞧着牛,那些草它欢喜吃,那些草它不欢喜吃,你得随它的意,它到那里,你到那里,不能只是抓着牛绳站着不动,眼睛只顾打野景!这样子要你看什么中啊!海,海,这是二。到了十点多钟的时候,那时候工人都回来休息了,你才牵牛回来,还看牛饱了没,牛肚子大,得吃的多,是不是?到下午四点钟光景又牵出去,煞黑回来,这是三。海,海,海!还有,按时候换牛屎草,喂水,有空杀青草,忙的时候你得帮着工人到田里去耕种,总而言之,人是活的,瞧什么可做就做什么,用不着人教的,是不是?海,海,海!”“是,是,是,这我能办,看好了牛,是,是,……见什么做什么就是。”猪三哈于今记忆力不强,冒了一把汗,才死死的记注总而言之的那句,凑成了一个完备的回答。“看着,我还有什么交代你的没有……呵,你把你的身上洗洗干净,晚上就睡在下房里的窄床上,那里有席子有夹被,已经是三月啦,不会冷的。将来牛子看得好,给你做身棉袴褂也作兴!”“嘻,嘻,嘻!”猪三哈喜得开不了眼睛。

猪三哈看牛看得真起劲,每天起得早,睡得晚,磨豆粉啊,换牛屎草啊,到田边杀青草啊,事事用不着陈四爹关照,田事忙的时候,他跟着工人做这样,做那样,弄得陈四爹没有什么可说的。虽则猪三哈还是那末瘦,那末的肮脏,而黄牛却一天一天肥壮,毛色干干净净的。每当猪三哈牵牛出去,牵牛进来,陈四爹总站在牛经过的路边仔细的欣赏,发福的脸上透出欢喜佛的微笑,但是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说:“猪三哈,牛身上怎么还有虱呀?总是一晌没刷喽!”猪三哈虽则触发了自己身上也有虱,但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痒,赶快拿刷子给牛刷。于是陈四爹又没什么可说的,便重温一回当年起家的梦:这条牛到秋天总该有二百多斤了吧?十六块买进来,于今总可以卖三十开外,到秋天自然是四十几。这牛发头大,卖也不卖,杀也不杀,喂两年再说吧!许两年之后牛价会涨……有时候,人家来了,他又自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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