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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21: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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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岸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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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湾风情

黄泥湾风情试读:

一个人的村庄

黄泥湾由许多自然村组成,都分布在大山的褶皱里,其中,地势最高的一个村庄,叫作高山村民组。这个组可耕种田地稀少,且不成规模,养不活人,逼得很多人家外迁。后来政府号召退耕还林,以高山组的海拔和坡度,当在此列,剩下的几户便搬下了山。

老人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在那次退耕还林的统一行动中都搬了家。老大和老二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自己家里的事稠得很,搬家的时候,竟然都忘记通知老人。老人一向独居,临时搭建的草棚又偏安一隅,子孙们难得见到他,就把他忘了。那年,老人给老大和老二分家,把两所基本相同的青砖瓦房分给了弟兄俩,想到自己年近花甲,还能有几年活头,便亲手在山坳里搭了两间草棚,想随便对付几年得了,没想到这么一对付,竟对付了二十多年。

搬迁户安置好以后,村干部逐户登记人口,发现少了一个,一查户口册子,才发现老人还留在名存实亡的高山组。

两个不孝的东西!你爹要是被狼啃了,看我饶不饶你们?村干部是他们的远房叔叔,没轻没重地骂。

老人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前脚后脚寻到山上来,要接老人下山去。他们到了老人的草棚里,老人却不在家。他们在菜园里找到了老人。

爹,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老大说。爹,你要是走不动,我和我哥抬你。老二说。老人正在锄地,眼前晃悠的两个人影遮挡了太阳的光线,老人才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儿子们的话老人仿佛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懒得搭理他们,老人好像不太认识自己的儿子,茫然地看看老大,又看看老二,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很快,老人又躬下身子,不紧不慢地锄地。

老二走近老人,抓住老人的锄把,想让老人停下。老人突然迅猛地使劲一抖锄把,把老二抖了个趔趄。老二好不容易站稳了,闹了个脸红脖子粗。

老大见状,只好带笑地说,爹,你什么时候想下山,就下去吧。

老人仍旧不紧不慢地锄地,一下一下,幅度很小,却很有节奏。

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大,两人都轻轻摇摇头。老大一使眼色,和老二前脚后脚下山了。高山组就成了老人一个人的村庄。

高山组历来寸土寸金。从幼年时候起,老人清楚地记得,组里最厉害的吵嘴打架都是因为土地而起,不是东家挪了西家的界桩,就是西家铲地边多铲了东家一锨土。后来土地归公,这样的纠纷没有了,但矛盾又集中到菜园上来了。菜园是每家每户唯一的自留地呢。有一年暴雨倾盆,雨过天晴后,整个村庄的菜园被泥石流夷为平地。面对重新清理出来的菜园,关于边界问题,双方各执一词。于是吵,于是骂,于是大打出手。

退耕还林了,田地不让种了,但是菜还可以种。这么几亩菜园,过去被大家争得死去活来,现在却成了老人一个人的了。老人过去种菜,很不过瘾。种了苋菜就种不了菠菜,种了黄瓜就种不了茄子,种了白菜就种不了萝卜。现在,老人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把该种的都种上了,就连山里过去很少种植的西红柿、洋葱、苦瓜,老人也各种了一畦。老人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这么多菜,让菜老在地里或者烂在地里,老人舍不得。这么水灵灵粉嫩嫩肥嘟嘟的蔬菜,都是老人一瓢水一勺粪浇出来的呢。

下山上山的小路上就有了一个蹒跚的身影。早晨,老人挑一担淋着露水的新鲜蔬菜,一步步挪下山,去镇上卖菜。傍晚,老人挑着空担子或者挑着买回来的米面油盐酱醋,一步步爬上山来。上山下山,足有三里地,山脚下离镇上还有十多里。老人挑着担子走这么远,非常吃力,老人就慢慢走,走一程,歇一程,擦擦汗,再走。担子看起来也不重,但已经把老人本就弯曲的脊背压得更弯了,远远看去,老人不像是在走,而像是在爬。

老人的卖菜摊点成了镇上一道风景。老人坐在担子后面,闭目养神。有人问价,有时老人听见了,有时没听见。听见了,老人就回一声,看着给。买菜的人看老人那么老,都不忍欺负他。菜卖完了,零钱散乱地放在担子上。

老人带回来的钱,也没有数过,就放在床垫子下面,时间久了,花花绿绿一片。有一天,老人发现花花绿绿的一堆不见了。全部不见了,连一个钢�儿都没有剩下。遭了贼了。老人想。谁会跑到这里来做贼呢?老人想不通。

后来,老人在山下碰见一个过去的邻居。邻居说,你儿子和媳妇对你还好吧?那天我碰见老二媳妇从山上下来,她说,她给你拆洗被褥去了。

老人看了看邻居,无语。被褥洗没洗,只有鬼知道,但贼娃子有下落了。

老人憋不住,遇到老大的时候,把这事偷偷告诉了老大。半个月以后,老人回家,爬到半山腰,歇歇腿。正歇呢,忽然看见老大媳妇急匆匆从山上下来。老人心里暗叫一声苦。天啊,这半个月攒下的钱又没影了。

麦 芽 糖

田大妈年轻的时候是村里割麦子的头把好手,黄泥湾多少号称快手的人,都败在她的镰下。那一年,队里为了抢天夺时,不按工时记工分,按所割麦子的田亩数记工分。田大妈一整天都猫腰在麦田里,一个人割了一亩多地的麦子,让一村人惊讶得合不拢嘴。不知道从哪年起,她的手一点点慢了,脚也跟不上趟了。年龄不饶人啊,她说老就老了,等到她哆嗦的手再也握不住镰刀把了,她就失去了下田割麦的机会,只能帮助忙碌的人们做饭烧茶。

当然,田大妈在做罢了饭烧好了茶之后,也不会躲到阴凉处歇着,她会挽着个大竹筐,到收获过的田野里去拾麦穗。

田大妈开始拾麦穗的时候,刚刚分田到户。家家户户才尝到填饱肚皮的滋味,都比较珍惜粮食,田野里可以说场干地净,基本做到了颗粒归仓。田大妈东张张西望望,眼光似梳子,把一垄垄麦茬都梳理一遍,偶尔才发现一穗半穗麦子。她把自家田地的麦穗拾完之后,忍不住下到别人家的田里。早被人发现了,都远远地喊,那是谁啊,别拾俺家的麦穗啊,俺自己抽空也要拾呢。有时忙乎一天,也拾不到半筐麦穗。

田大妈把拾到的麦穗晒得焦干,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把麦粒搓下来,用簸箕簸一簸,把麦芒麦壳都扬掉了,留下一堆金灿灿的麦子。田大妈抓起一把麦子,让麦子一粒粒从指缝里淌出来;田大妈又抓起一把麦子,又让麦子一粒粒从指缝里淌出来……当年如果有这一把把麦子,大毛二毛三毛都不会相继饿死了。

当初,四毛放着庄稼不种,要到城里做生意,田大妈死活不同意。庄稼人呢,不种庄稼还叫庄稼人吗?但她到底拗不过四毛。四毛走了,好在还有他媳妇留下来种田。过了几年,他媳妇嫌累,四毛把媳妇也带跑了,留下儿子陪伴奶奶。他们家再也没人种田了,好端端的田地白白送给了别人种。再后来,四毛把田大妈祖孙俩也接到了城里。

老邻旧居有时到城里办事,就去看看田大妈,说羡慕田大妈如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幸福生活。田大妈闻言总是苦笑,一个劲儿地摇头。邻居们要走了,她把人家送出老远;最后实在不让她送了,她就倚着路边的树或电线杆,手搭凉棚看人家的背影;直到人家连影也没有了,她才无精打采地回家。有一次,她和邻居聊天,邻居随意的一句话,却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坎上,让她好几天没缓过神来。田大妈说,麦子快收了吧?邻居说,快了,要不了多久了。又该你们忙活了,收了麦子,还要拾麦穗。

现在收麦子都是马马虎虎的,哪能收干净?谁还拾麦穗啊?

咱乡下如今是怎么啦?这么不知道粮食金贵,这么糟践粮食。如果再来次饥荒,恐怕人都要饿死了。田大妈想不通。她决定回黄泥湾拾麦穗去。往年在老家,只要听见麦黄鸟从房顶上飞过时洒下一路“大哥大哥,麦黄快割”的催促声,不用跑到田间地头亲眼看看那一波波不停翻滚的金黄色麦浪,田大妈就知道,麦子熟了,该开镰收割了。可是,城里没有麦黄鸟,她就掰指头算日子。她种了一辈子田,怎么能忘记播种收获的季节呢?每次田大妈说,该收麦了,该回去拾麦穗了,四毛就糊弄她,早呢,还早着呢。

要不是那天电视新闻里说,今年全县小麦获得了大丰收,田大妈还被蒙在鼓里。田大妈知道了,就坐不住了,让四毛开车送她回黄泥湾。

一回到黄泥湾,麦子的香味就填满了田大妈的五脏六腑。

她撵走了四毛,谢绝了邻居的好心劝慰,挽着个大竹筐,下到了麦田里。

这里几根,那里几根,放眼望去,麦田里满是遗落的麦穗。在田大妈眼里,这哪里是麦穗啊?这分明是一个个馒头、一碗碗面条、一条条人命啊。麦穗那么多,田大妈怎么拾也拾不完。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遮挡了田大妈的视线,她站起来擦擦眼睛,感觉双眼热辣辣的,越擦眼睛越湿润……

田大妈吃力地拎回了第一筐沉甸甸的麦穗。邻居跑过来看,笑她,大妈,你真是有福不会享,儿子是大老板,还在乎你拾这一点点麦穗?田大妈什么都没有说,只顾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大妈,这些麦穗都发芽了,你要它们有什么用?什么,发芽了?田大妈抓起一把麦穗放在眼前仔细一看,果然,每粒麦子都冒出了细嫩的芽。田大妈愣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田大妈又挽起大竹筐下田了……一连好多天,田大妈都在拾麦穗。她拾回来的麦穗,由于在野外雨打露浸,陆续发芽了。她索性每天给麦穗浇水,等麦芽长到三四厘米的时候,她将麦芽一根根剪下来,洗净,切碎。再蒸一锅糯米饭,饭熟后,拌入细碎的麦芽……

那年秋后,整个村庄的孩子都吃到了田大妈亲手做的又香又甜的麦芽糖。

唐花瓷地雷

爷爷九十高龄了,耳不聋,眼不花,但不时犯糊涂。说来也怪,央视播出《鉴宝》节目的时候,他总能清醒一会儿,陪我们一起津津有味地看。每当藏友的瓷器被专家认可,估出天价,爷爷就摇摇头,指一指屏幕,嚷嚷,就这?就这?

爷爷是大别山区黄泥湾人。抗日战争时期,他因为饥饿流落到冀中平原,参加了游击队。日本投降了,他们被解放军收编,挥师一路南下。义阳解放的时候,爷爷转业,到地方政府工作了。

怎么了,爷爷?我问。我是爷爷最小的孙子,爷爷最疼我。我们过去埋的,都比这个好。爷爷说。

你还埋过瓷器?埋在哪里?我迫不及待地追问。说实话,爷爷后来虽然官居厅级,却廉洁奉公,没有给我们积攒下任何家产。哪像现在的官员,个个富得流油?如果他能够提供个线索,让我挖出一两件宝贝,也算他没有白疼我。

爷爷不理我。再问爷爷,他糊涂了,仰靠在沙发上呼呼睡去。

我只好问爸爸。爸爸摇摇头说,咱们祖上一贫如洗,哪有宝贝往地里埋?

再看《鉴宝》节目的时候,我就长个心眼。到了鉴别瓷器的环节,我趁爷爷清醒,赶紧问,爷爷,这个比你埋的好吧?

爷爷不屑一顾地说,天壤之别。那你后来挖回来了没有?挖什么挖,都炸了。怎么会炸了呢?炸日本鬼子……再问,爷爷又迷糊了。

我只好又问爸爸。爸爸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游击队爆破组的,专门埋地雷对付日本鬼子。

我嘲弄说,他埋地雷就埋地雷,吹什么牛啊,还埋瓷器呢,不会是青花瓷,大明宣德年间的吧?

又到了《鉴宝》节目时间,我早早坐到爷爷身边。爷爷,你不是埋地雷的嘛,怎么埋瓷器呢?我们自己做地雷,铁罐不够用,我们就用瓦罐、砂罐,后来就用瓷罐。

什么样的瓷罐,青花瓷的吗?我问。爷爷闭上眼睛,呼呼睡着了。

我长叹一声。不管是什么瓷,用来做地雷,都是暴殄天物。为什么不少做一个地雷,留个空罐子呢?《鉴宝》节目开始了。我单刀直入,问爷爷,你们埋的是什么瓷罐,青花瓷吗?

爷爷点点头,说,有青花瓷,很多种瓷器。我也不懂,东家说是什么钧瓷、汝瓷,最名贵的是那件唐花瓷……

什么是唐花瓷?我急忙问。爷爷不说话了,不该迷糊的时候老迷糊。问爸爸,爸爸也不明白。

我打开电脑,去百度搜寻。原来,唐花瓷产于河南省鲁山县梁洼镇段店村,隋晚期始烧,唐初期烧成,以后断烧至今。唐花瓷是钧瓷的源祖,不少学者及其著述中都把唐花瓷称为“唐钧”。

我的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啊,怎么能用唐花瓷做地雷呢?我感叹。《鉴宝》节目准时开播。爷爷,你还记得唐花瓷什么样子吗?我问。

怎么不记得?看起来没有青花瓷清爽,黑不黑黄不黄的底子,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蓝,颜色杂一些。爷爷说得太对了,网上说,唐花瓷为一种黑地、乳蓝白斑的瓷器,我还专门搜出图片看了。

爷爷,你知道吗?唐花瓷非常贵重,非常珍稀。难怪,别的东家都舍得,就是抱着件唐花瓷不丢手,后来,一咬牙一跺脚,说,为了抗日,拿去吧。东家的眼泪流老长。当时我不明白,为了一个破罐子,哭什么哭……说着说着,爷爷头一歪,迷糊了。

爷爷老说东家,东家是谁?我问爸爸。爸爸说,东家是当地开明乡绅,喜欢收藏,抗战期间捐了很多钱物。后来,解放了,他被镇压了。我和爷爷又相聚在《鉴宝》节目开播的时段。爷爷,你确信那个唐花瓷地雷爆炸了吗?爷爷眨巴眨巴眼睛,困惑地说,我还真不清楚。你们当时埋在哪里了?

埋在……爷爷忽然警惕了,狐疑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要是能刨出来,值老鼻子钱了。

刨你娘个头!爷爷凶凶地骂一句,一巴掌扇在我的脑袋瓜子上。再问他,他又迷糊了,摇都摇不醒。

秧 大 麦

旺旺从三姑家跑回黄泥湾,一脑门子的油汗。他见到毛妮,气喘吁吁地嚷,娘,我姑她们明天要来给你秧大麦。

啥,秧大麦?清明才过几天,秧什么大麦?她纳闷地反问。坐在墙角晒太阳的一个干巴老头嘎嘎地笑。老不死的,喝笑蛤蟆尿了?毛妮没好气地骂。这个老头经常和年轻媳妇打嘴仗,没少挨骂,总也挨不够。

老头幸灾乐祸地说,谁让你不孝顺婆婆呢?你要遭殃了。快说说,啥是秧大麦?毛妮逼近老头,追问。老头站起来,神气活现地说,秧大麦,可好玩了。俺记得,很早以前,俺村有个婆婆虐待媳妇,媳妇跳塘淹死了,媳妇娘家人秧了婆婆的大麦。土改那年,地主冯月波被镇压了,民兵秧了他老婆的大麦。打那以后,俺再也没见过秧大麦。明天俺可得好好瞧瞧。

怎么,秧大麦是惩罚人的吗?毛妮不解地问。老头不笑了,长叹一声,说,秧了大麦的人,裤裆,大腿,不会有一块好皮好肉的。轻的,三五天不能下地;重的,至少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的。秧一回大麦,不死也得脱层皮啊。说着,老头摇晃着脑袋,走了。

毛妮愣在当地,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去邻居家串门,旁敲侧击地询问,终于弄清楚了怎么秧大麦———如果要秧谁的大麦,就地将她按倒,扎住她的裤腿,往她裤裆里塞板栗苞、大麦芒,还有往里面塞猪屎牛粪的。塞满了,再系紧她的裤带,由两个健壮的人拉着她,跑步如飞。什么时候气消了,恨灭了,人也半死不活了,才会扔死狗一样放过她。其实,皮肉之苦倒在其次,谁也受不了那种侮辱。如果不幸被人秧了大麦,怎么有脸活在世上?当年,那个恶婆婆半夜悬梁自尽了,冯月波的遗孀点燃了被迫栖身的牛棚,葬身火海。

听了这些,毛妮不寒而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家以后,她盘问旺旺,你大姑二姑在你三姑家干什么?

旺旺挠挠头说,我也没注意,好像听三姑说,后山上有板栗苞,晒场上有大麦芒,让大姑二姑跟她一起去找找。

毛妮顿时大惊失色。第二天一大早,旺旺上学去了,毛妮悄悄溜到屋后的山头上,观望着村口。果不其然,九点多钟的时候,旺旺的二姑和三姑抬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大姑跟在后面,往村庄直奔而来。她胆都吓破了,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娘家。

周五放了学,旺旺去看妈妈。毛妮知道了:旺旺的三个姑姑轮流过来照顾旺旺和奶奶,家里的田地和菜园姑姑都帮助种了,猪牛鸡鸭都帮助喂了;姑姑她们那天抬来的半麻袋东西还堆在屋角,旺旺偷空打开看了,里面装的都是板栗苞和大麦芒。

毛妮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回家了。毛妮的娘家没什么人了,哥哥外出打工,嫂子在家带两个孩子。在娘家住一两天,嫂子亲热得不得了,什么好吃嫂子就做什么,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过了五六天,嫂子就没有那么热情了,话也稀少。住到十来天的时候,嫂子的脸色阴沉,似乎随时都可能落雨,基本不说话了。毛妮走不是留不是,如坐针毡。

旺旺再来的时候,瞅空问舅妈,什么是秧大麦?舅妈说,现在都秧小麦,大麦基本没人秧了。你一个小孩家,怎么关心起种庄稼的事情来了?

我妈妈怎么那么怕秧大麦?我姑姑说要来给她秧大麦,她就吓跑了。

什么?舅妈的脸一下子黑得像锅底。嫂子找到毛妮,愠怒地说,妹子,咱爹娘不在世,你哥又不在家,我得说你几句。如果咱爹娘在世,我不孝敬他们,你有没有想法?你家旺旺将来长大了,娶个媳妇不孝顺你,你怎么想?将人心,比自心,人家的娘老子就不是人?再说,你要真的被他姑秧了大麦,以后怎么有脸出门?你这当姑娘的,就这样给娘家长脸?

毛妮掩面大哭,踉踉跄跄地跑出娘家,往家里跑。见到婆婆,她猛地跪在婆婆面前,哭哭啼啼地说,娘,我过去不懂事,请你原谅。

婆婆赶紧把她拉起来,埋怨她说,这个家不要了?怎么一回娘家,就不知道回来了呢?

旺旺的大姑从地里回来,见到毛妮,笑着说,你把我们当长工啊?好了,你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家里出人意料的风平浪静,毛妮狐疑不已。她悄悄打开屋角的那个麻袋,里头却是几个南瓜和萝卜。旺旺的三姑家住河边,沙土地出产的南瓜甜、萝卜脆。

旺旺回来了,毛妮拧着他的耳朵,扯到僻静处,低吼,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旺旺挣脱了,边跑边说,又不是我要撒谎,是姑姑她们教我这样说的。说着,撒欢儿的小马驹似的一溜烟儿跑远了。

父亲的梦

父亲说老就老了,渐渐地生活不能自理。我把他从老家黄泥湾接到我的身边。父亲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能让他老了有任何闪失。

父亲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不亮就醒了。父亲吃什么,喝什么,都得我张罗,一听见他大声咳嗽,我就赶紧起来。

父亲一边喝着奶,吃着煎鸡蛋,一边含糊地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毕恭毕敬地听父亲讲他的梦。

听父亲讲他的梦,成了我每天早晨的功课。今天早晨,我起得比较晚。昨天夜晚,我和老婆大吵了一架,吵了半夜。起来的时候,父亲早已坐在客厅里了。我去给父亲做早饭,父亲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跟到厨房,兴致勃勃地说,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咱老家的邻居了……我假装饶有兴趣地问,您都梦见谁了?父亲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说,说是梦见他们,其实一个人也没有见到。

是吗?怎么会这样?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我梦见你们家的电话响了,我接了电话。平时你们在家,我是不接电话的。一辈子没用过电话,不会接。我听见电话响了,怕不接耽误你们的事,就接了。一接,有个人就喊我大伯,问我好。是谁呢?我真没有听出来。我问他是谁,他就让我猜。

你是大狗?不是。你是二狗?不是。那我猜不出来。大伯再猜猜。你是毛蛋?不是。你是狗剩?

哎呀,大伯终于想起我来了。狗剩啊,有事吗?

我想大伯了,想来看看大伯。好啊,我走了几个月,也想你们啊。大伯,中午我请您吃饭,地点就在市里凤凰酒楼,您就报您老的名字,服务员就把您领进包厢了。我可能晚到一会儿,我的几个朋友先去陪您,您一定不要客气啊。大伯一定去啊,一言为定啊。

中午我去了,一报名字,服务员就把我领进了包厢。陆陆续续来了一屋子人,都很年轻,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很快点了菜,要了酒,都没有招呼我,就毫不客气地吃上了。哪有这样陪客的啊?狗剩啊,这都什么朋友啊?我心里不高兴。他们吃完了,一个个抹抹嘴要走,最后一个说,狗剩应该快到了,你再等一下。

我左等右等,狗剩就是不来。服务员来了,要我结账。狗剩请客,我结什么账?服务员问,你不是叫王树民吗?我说对呀。那你不结账谁结账?这桌酒席,就是王树民打电话订的。

我当时那个急啊,只好让服务员打电话找你,你还真去了。你去一看,傻眼了。那桌酒席,花了三千多块呢。你问我是谁让我去的。我也糊涂了,是大狗、二狗、毛蛋,还是狗剩?我也说不清了。你把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他们都在外地打工,最近根本没回来,都不承认给我打过电话。

你说好笑吗?最后你掏钱结账了,你的钱不够,还跑了趟银行呢。

你看我这梦做的,一个乡亲没见到,还让你搭进去几千块……

听完父亲的梦,我想跟父亲笑一下,我的脸上有几道老婆昨天夜晚抓挠的血痕,嘴一咧,疼得要命。我对父亲说,您到客厅等一会儿,我再给您煎个鸡蛋。

看着父亲蹒跚的背影,我感叹,父亲可真是老了。父亲老了的另一个例证,就是他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他总是在第二天早晨一睁眼,就把头一天发生的事情当梦境讲给我听。每天早晨一看见我,他就兴致勃勃地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要去上班了,我悄悄拔下了家里的电话线……

老 娘 土

钟海强舰长钉子一样牢牢钉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望无际的海域。近处,白色的浪花在蓝色的海面上翻滚,仿佛蓝色的布匹上点缀着细碎的白花;远处,海天一色,分不清楚哪是天哪是海,海的蓝把天的蓝彻底消融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告别心爱的舰艇,告别祖国的南海疆域,解甲归田。也许,这一次出航,就是他的最后一次。

作为一名在南海逡巡二十多年的老兵,他当然忘不了他在海军的第一个岗位:某礁盘的守卫战士。

今天,他带领他的舰艇出航,恰好路过那个礁盘,他计划在那里停泊一下,故地重游。

近了,近了,礁盘就在眼前。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其实,钟海强是个山里娃,小时候是个旱鸭子。他是土生土长的大别山区黄泥湾人,参军之前见过的最大的水域就是他家门前的那条洗脂河———淮河上游的一个支流,只有到了汛期,这条河才会添些吓人的气势,平时,简直没有波澜,总是平缓地流淌着。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那批兵来到了南海上。他们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渡过琼州海峡,抵达海南岛。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他们下连队了。他进驻了一个岛屿。后来他才知道,他驻扎的地方根本算不了岛屿,只是一个礁盘———358号。礁盘只有篮球场大小,四周比海平面高不了多少,稍有风浪,礁盘就被海水淹没。他们班其实是驻扎在礁盘中央高高的钢筋架上。这种凌空蹈虚的生活让他头晕目眩,呕吐不已。

班里只有三个人,班长、班副和班副口中的“新兵蛋子”钟海强。钟海强水土不服,没完没了的呕吐几乎使他虚脱了。

班长急得直搓手,一迭声地问,怎么办?怎么办?班副斜睨着他,轻蔑地说,新兵蛋子,熊样!钟海强从床上挣扎起半个身子,对班长说,用老娘土,煎水,给我喝。

班长根本没听清楚钟海强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一个“土”字。土?这里哪儿有土?要土干什么?他狐疑地问。

土,老娘土,在我包里。钟海强说。

班长打开钟海强的包,仔细翻了翻,没找到老娘土。班长看看钟海强,钟海强看看班长,少顷,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看班副。班副恼火地说,你说的是那一包黑不溜秋的泥巴块吧?昨天整理内务,我给你扔了。

钟海强突然中了邪一样,凶狠地瞪一眼班副,翻身下床。班长想拦他,没拦住,转眼间,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石磙一样滚下了高高的台阶。幸亏大海还没有涨潮,他的那包老娘土还在礁盘上,安然无恙。

身体恢复以后,钟海强对班长说,在我们老家,父母都会为远行的孩子准备一包这样的土。它是从锅灶里敲下的经过天长日久烘烤的锅心土,因为大都由老母亲亲手敲下,包好,送给儿女,所以我们当地人把它叫作老娘土。人在他乡,水土不服,用老娘土煎水喝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班长哦了一声。班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不久,班副病了,钟海强拿出他的老娘土,准备给班副煎水喝,班长不同意。班长说,班副是新疆人,你是河南人,你的老娘土对他有用吗?再说,你刚来,水土不服,班副来这里一年多了,又不是水土不服,怎么能用老娘土?

钟海强说,班长,不管是新疆还是河南,我们都来自陆地,对于海洋来说,陆地上所有的土,都是我们的老娘土。试一试,不行吗?

谁知道,一碗浑浊的老娘土汤喝下去,班副病情减轻,喝了第二次,已经见好,喝了第三次,生龙活虎了。

从此,班副改变了对钟海强的看法,更改变了对老娘土的偏见。他寄信到新疆老家,让父母寄一包同样的老娘土来。

后来,钟海强当班长的时候,他要求每一个回家探亲的战士返队时,都要带包老娘土……

报告舰长,358号礁盘已到,是否停泊?值班员走过来,啪地举手一个敬礼。

钟海强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沉声说,停靠十分钟,我下去看看。

358号礁盘上,仍然是三个兵,班长、班副、一个新战士。见钟海强突然走下舰艇,走到礁盘上,他们慌忙列队,敬礼欢迎。钟海强还了个军礼,与他们一一握手。钟海强环顾四周,礁盘今非昔比,筑起了水泥围墙,墙内,芳草如茵,鲜花盛开。水泥围墙上,有五个彩色珊瑚垒成的大字:老娘土哨所。

钟海强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他明白,他脚下踩着的,滋养着花草的,正是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老娘土。

稻 草 人

屋后是山,屋前是稻田。

老人一出门,就站在了稻田边。悠悠的小风从稻田那边吹过来,老人深深地吸一口气,嗅出了风中稻谷的香味。秋天就这样到了,庄稼快成熟了。

一只麻雀从屋后飞出来,哗地划过老人头顶;一群麻雀从屋后飞出来,哗哗哗地划过老人头顶———它们次第落在门前的稻田里。

老人嗬嗬地吆喝起来,被惊动的麻雀纷纷从稻田里飞起来,飞不了多远,就落了下去。老人又嗬嗬地吆喝起来,麻雀又飞了起来,这次落得远了些,但还是落在稻田里。

老人轰不走麻雀,老人的肺管子却要飞出来了,便蹲在地上喘粗气。

麻雀落下的那块稻田,和老人隔着几道田埂呢。老人腿脚不太灵便,已经很久不下田了。他拄着竹竿,慢慢走上田埂。田埂窄,泥巴稀软,杂草丛生,老人走得趔趔趄趄,好在竹竿比较结实,老人才没有倒下。

老人对着稻田,嗬地喊一声,又嗬地喊一声。麻雀们被撵出来,赶紧往前面挪。几只喜鹊、乌鸦,甚至还有一只鹭鸶,也被老人撵出来,纷纷箭一般射向天空,有的在天空滑翔,有的往前面的稻田俯冲下去。

和老人隔开一段距离,鸟儿们便一点儿也不买老人的账了。有的鸟儿依旧在啄食,有的吃饱了,在稻穗上打斗嬉戏。这样会碰掉稻谷的,更是糟蹋粮食。

还反了你们啦!老人吹胡子瞪眼了。其实,老人是爱惜鸟儿的,过去在山上砍柴、放牛,听见鸟儿歌唱,多么舒心啊。他还会把随身带的干粮揉碎了,抛给鸟儿吃。可是,现在,他烦这些鸟儿了,它们太不像话了。

老人往稻田中央插第一个稻草人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还要扎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稻草人。所以,第一个稻草人做得特别精细,胳膊是胳膊,身子是身子,头上蒙了白布。老人用焦炭给稻草人画了卧蚕眉、铜铃眼、蒜头鼻子,还把过年用剩的染花馍馍的颜料找出来,兑了水,画红彤彤的血盆大口,钢刷似的乱蓬蓬的绿胡子。画好以后,老人左看看,右看看,呵呵呵地笑。这个稻草人,怎么看怎么像舞台上的猛张飞、莽李逵和花和尚鲁智深,这下,不把那些小东西吓出屎来才怪呢。

老人把稻草人扛到鸟儿经常出没的稻田里,插好以后,给稻草人全副武装起来:头上戴顶破草帽,身上穿件旧汗衫,一只手臂摇把破蒲扇,一只手臂抓一块塑料布。风一吹,稻草人身上的所有物件都晃动起来,发出杂乱的响声。

老人猫下腰,躲在稻草人后面。果然,麻雀们在这块稻田上空盘旋一会儿,不敢落下,往远处飞去了。但是,它们依旧落在远处的稻田里。

望着麻雀消失的身影,老人呸地吐了一口口水,还不解气,又跺了跺脚。脚一滑,他跌倒在稻田里。在稻田里躺了一会儿,老人积攒了一些力气,想爬起来。老人把力气快耗尽的时候,终于扶着稻草人站了起来。老人的裤子打湿了,浑浊的泥水顺着裤管淌下来。

这回,老人真的生气了。老人对着天空喊,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们了?咱们走着瞧!

老人没有回家换裤子,直接走到草垛前,开始扎第二个稻草人。这次他没有那么多讲究了,很快就扎好一个,扛到稻田里。

乡亲们发现,老人魔怔了。在草垛旁扎稻草人,往稻田里扛稻草人,成了老人的日常功课。老伴去世了,儿子在外面打工,把孙子孙女都带了出去,家里只剩下他自己。老人忙得顾不上做饭。乡亲们拉他到家吃饭,他也不去。怕他饿着,只好东家送碗稀饭,西家送个馍。老人不接,大家便把食物放在草垛旁边,等老人忙完了,也能随便对付几口。

几天过去,黄泥湾成了稻草人的世界:几乎所有的稻田里,都站着稻草人……

有一两天,乡亲们都没有看见老人,就四处寻找。有人在田埂上发现了斜倚在稻草人身上的安详的老人。老人宛如一个稻草人,头上的破草帽、身上的旧汗衫和手上的竹竿都在微风中晃动着,但是老人一动不动。

老人出殡那天,全村人都哭了,眼含热泪把他送上山。乡亲们都清楚,其实,老人的稻田早被儿子承包出去了,老人扎的稻草人,统统插在了大家的稻田里。

解 密

金菊穿过马路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抬头一看,马路对面,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牢牢地盯着她。她觉得老人很陌生,恐怕他认错人了。金菊头一低,继续走自己的路。刚走开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唤:那位女同志,请你留步。

金菊停下步子,扭过头,有些惊异地看着老人。对,就是喊你的。老人说着,快步走过来,爽朗地问,请问你是刘金菊吗?

金菊点点头,狐疑地问,您认识我?我在你们黄泥湾驻过队,你不记得我了吗?老人说。金菊仔细打量着老人:有些谢顶的平头,雪白的头发略显粗硬,原本应该是国字脸,正在往圆里长,鼻梁高挺,目光犀利,虽然苍老,但是很有精气神。一个年轻许多的国字脸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和面前这张发福的国字脸重叠。您是李队长?金菊恍然大悟,失声惊叫。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这位老人,正是几十年前在黄泥湾驻队的公社干部李正祥,社员们都说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当年,李干部年过半百,头发花白,在公社粮管所工作,下派到黄泥湾驻队,大家都喊他李队长。金菊当然记得:他在各家各户吃派饭,不让打鸡蛋,不让炕豆腐,人家吃啥他吃啥,每天一斤粮票和三角钱照样给。给金菊留下最深的印象,是李队长每天上工的时候,验收各家各户的大粪。他也不嫌臭,趴在粪桶上用棍子搅大粪,搅匀了,将检验大粪浓度的一个长长的玻璃管子伸进粪桶,然后看刻度,让金菊记录。金菊那时从初中下学,在村里算是个有文化的人,李队长让她当了记工员。一担一等大粪记五个工,二等的记三个工。验收过的大粪,通通倒在队里的大粪池里。

老人拉着金菊的手,让金菊到家里去坐坐。金菊到城里办事,还急着赶回家,没有答应。两人就站在街边说说话。

原来,李队长早就调进城了,也早已退休了,在县城里安度晚年。好在身体还不错,眼睛也亮堂,一看见金菊,他立即就认出来了。当年,如果不是驻队工作结束,离开了黄泥湾,他还想培养金菊入党,提拔她当大队干部呢。

黄泥湾当年的人他记忆犹新,连珠炮似的从他嘴里蹦出来:老队长还好吧?会计的腰还疼吗?梅香奶奶还健在吧……几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金菊回答着,老人感叹着。几乎问过了村里当年的每一个人,知道了他们如今的结局和现状,他的眼窝竟有些湿润了,抬手擦拭眼角。金菊也不知道怎么劝慰他,只好沉默着。良久,老人问,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金菊说,现在比当年肯定好得太多了,吃饱穿暖都没问题,只是发展不一样,有的穷些有的富些。

老人长叹一声,说,是啊,那个时候,农村哪里有富人啊,全部都是穷人。我记得咱们黄泥湾年底决算,每个分值七厘钱。一个棒劳力,拼死拼活干一天,记十个工分,一天才合七分钱。

金菊就给老人介绍,现在青壮劳力多的家庭都混得不错,年轻人脑子活,干什么都比种田赚钱,好多人家都盖楼了,还有不少家在城市买了房呢。金菊说,您老抽空过去走一走,到家里住几天,俺家也住上小楼了。

老人要了金菊家的电话号码,存在自己的手机里。金菊和他握手,道了再见。他突然抓住金菊的手不丢,着急上火地说,有件事埋在我心里几十年,差点儿忘记问了。

什么事?金菊问。老人说,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吃不饱,还经常吃糠咽菜的,怎么每家都有那么多大粪?我一直想不明白。

金菊说,还不都是工分闹的。到底怎么回事呢?老人追问。

过去的一幕幕瞬间闪现在金菊的记忆里,她默默地低下了头,羞愧地笑了。人和畜的粪便一般有很大差别,但是,新鲜牛粪却可以以假乱真,充当人便。当时,为了凑够大粪,大家没少往粪桶里兑牛粪,搅在一起,谁都分不清楚。山坡上,小溪边,树林中,所有的牛粪都被人捡拾一空,甚至附近村庄牛圈里的牛粪都屡遭偷窃。

老人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好奇地问,这个法子,是谁开的头呢?

金菊瞥一眼老人,小声说,是我。老人猛地瞪大眼睛,嚷嚷,怎么会是你?你那时刚下学,思想单纯,积极向上,是一棵多好的苗子啊。

金菊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老人说,可是,李队长,我们饿啊。

老人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存了几十年的疑团终于解密,可是这个结果仿佛一枚酸涩的果实卡在老人心间,吐不出,咽不下,如鲠在喉。

孔 明 灯

过年那几天,天上连一丝云彩影都没有。哪年过年不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今年真是奇了怪了,俨然三月小阳春。

剑锋自驾轿车,带媳妇从苏州赶回老家黄泥湾过年,一路上畅通无阻,平安到家。进门的时候,全家人早等急了,女儿娇娇和儿子贝贝几乎同时扑进他们的怀抱,爹和娘立在门边,漾了满脸幸福的笑。

所有迹象表明,他们家的这个春节即将和全国许多家庭的一样,因为久别之后的团圆而亲情激荡、其乐融融。但是,年夜饭刚吃罢,全家人却闹了个不欢而散,爹连春节晚会都没看,也不像往年那样守岁了,早早钻进了被窝。其他人一起守在客厅看春节晚会,个个绷着脸,就连蔡明和冯巩也没有逗乐他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全家人都怪爹。其实,要怪还是怪剑锋节外生枝。黄昏的时候,他们家的年夜饭开始了。剑锋不停地给爹敬酒,他媳妇不停地给爹娘夹菜,爹娘在家带孩子,还种田喂猪,辛苦了;娘也不停给他们小两口夹菜,他们在外面包些小工程,搞装修,也不容易;所有人都给娇娇和贝贝夹菜,孩子想爹娘都快想疯了。

吃罢年夜饭,天已经黑透了,大家吵着快快收拾碗筷,要看春节晚会呢。偏偏剑锋说,城里人元宵节爱放孔明灯,我这次也带回两个,咱们提前放了吧?我正月十五不在家,怕你们放不好。

什么是孔明灯?娇娇问。剑锋说,我手机里拍的有视频,放给你们看。大家围拢过来,将剑锋挤在中间。剑锋掏出手机,打开视频:幽蓝的夜空,一盏盏孔明灯高高地飞升、游移,互相追逐,好像满天闪烁的星星,又像满江跳跃的渔火。

娇娇到底在读小学三年级,会用词了,她说,好辉煌,好壮观啊!

贝贝拍着手说,放孔明灯了,放孔明灯了!娘好奇地问,这灯怎么上的天呢?剑锋跑到门外,打开汽车后备厢,拿出两盏孔明灯。大家跟出去,按照他的指令,七手八脚地帮他撑开一只灯罩,高高举起来。他自己往灯罩中间铁丝捆扎的布团上淋上油,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只要点上火,稍微燃烧片刻,待热气充盈灯罩,手一松,孔明灯就会腾空而去。这个时候,大家都可以为自己和亲人默默许个愿,让孔明灯把每个人的美好愿望都带到天上去……

慢着!剑锋身后传来爹威严的声音。怎么了?剑锋直起腰来,狐疑地问。灯放出去了,什么时候落下来?爹问。油烧完了,灯一灭,就落吧。剑锋说。你能保证落下的时候,灯灭了吗?爹又问。

我又不是灯,我怎么知道?剑锋没好气地说。收起来,别放了。爹喝道。

怎么就不放了?剑锋反问。咱黄泥湾四五个月没下过一滴雨你知道吗?你放孔明灯,等于放火烧山。万一灯油没烧尽,火星落到树上,落到草上,都不得了。爹说。

不就几座荒山吗?烧了又怎样?剑锋不以为然。蛇虫蚂蚁不是命?就该烧死?你烧了谁家山,谁会愿意?

爹说。

灯一放出去,会飘很远的,就是烧了山,谁知道是咱们放的?剑锋媳妇说。

你这话就更说不通了。爹说。娇娇和贝贝不愿意了,一左一右拽着爷爷的胳膊,边哭边嚷,不嘛,不嘛,我们要看孔明灯嘛!不行,回屋看电视去!爷爷的态度很坚决。

剑锋和媳妇愣住了,娇娇和贝贝在撒泼,娘看不下去了,挺身劝解,怎么会那么巧,就那么一点儿油,也许在天上就烧干烧净了呢。

你放屁!爹凶狠地骂着,扭身进了门……从大年初一开始,剑锋开着车,给老亲旧眷拜年。初三那天,他到了远在百里之外的舅舅家。舅舅家冷冷清清。舅舅一根接一根抽烟,妗子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原来,表弟顺子和媳妇腊月二十八就到家了。顺子给祖宗上坟,烧纸放炮,引发山火,被警察抓走了。

剑锋回家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家里正在吃晚饭。剑锋上桌,倒一杯酒,双手高高擎起酒杯,毕恭毕敬地递到爹面前,敬爹。

正月初六,天突然变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整个黄泥湾一派银装素裹。

吃罢晚饭,爹对剑锋说,你还不去放孔明灯?剑锋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爹。爹笑了,说,今天你就是放火,也烧不了山。

剑锋也笑了。他大喊,娇娇,贝贝,快出来,咱们放孔明灯了!娘,媳妇,你们都出来啊,顺便许个愿。

一盏孔明灯腾空而起,又一盏孔明灯腾空而起,纷扬的雪花飞蛾一样前赴后继地向灯扑去。灯光好像两柄利剑,把昏暗的天空刺穿两个金黄的洞窟,明亮而温暖。

神 仙 枪

老肖下山的时候,远远看见老曹,转身就往旁边树林里钻去。老肖,你给我站住!老曹大喝一声。老肖假装没听见,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老东西,叫你装佯!老曹没好气地骂着,转身攀上了一条羊肠小道。这条道崎岖难行,但可以比老肖早点儿下山。自从老曹当上了黄泥湾村护林员,带领乡林管站的同志收缴了老肖的猎枪,老肖就躲着他走。两个人一辈子没红过脸,现在闹翻了。1959年大饥荒,老肖打个兔子,一家半只;老曹抓条蛇,也是一家一截。多少人家都饿死了人,他们两家因为男人会打猎,互相帮衬,才得以保全。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土都埋到脖梗儿了,你不理我了,值得不值得?无论如何,今天要和这个老东西说道说道。

老曹靠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上,等到了老肖。他问,你准备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老肖嘴硬,谁躲你了?躲你干啥?老曹说,我的猎枪比你还先缴,咱村所有猎枪都上缴了。

就你一个人留着,说得过去吗?老肖说,林管站怎么知道我有猎枪?你和叛徒、汉奸有什么区别?

老曹笑了笑说,我当护林员,收缴猎枪也是我的工作。老肖说,我又不砍树,你当护林员怎么了?你管得着我吗?

你管你的树,管我打猎干啥?与你蛋相干?

老曹说,林区还要保护动物,那什么,要做到生……生什么……老曹猛地卡壳了,一个劲儿地挠脑袋。

老肖撇撇嘴,走开了。老曹还在嘀咕呢,他已经走出了好几丈远。

老曹终于想起来了,冲着老肖的背影说,站长说了,要保护生态平衡呢。

老肖已经走进密林深处,消失了。秋天到了,正是野物祸害庄稼的时节。往年秋天,老肖每天都要背着猎枪,去地里护秋,顺便在山里转几圈,打几只兔子和山鸡,扒了皮,腌几天,再挂出来晒,几个日头一过,通红通红的,好看呢。过年下火锅,孩子们吃得那个香啊。可是今年,没有猎枪了,他拿什么打兔子和山鸡呢?两手空空从山上回来,他都会骂一句,老曹,你个老砍头的。

有一天,老肖发现他的红薯地和花生地被拱了好大一片,地里还有几摊猪粪。夜晚来野猪了!照这个速度拱下去,要不了三五天,他的红薯和花生就要玩完,一个季节的心血就白费了。

老肖风风火火地跑到老曹家,借他的猎枪。老曹的猎枪,是站上发给护林员防身用的,是全村唯一的一杆猎枪。可是,老曹不借。

我们遇见野物,只准朝天上开枪。老曹说。野猪祸害庄稼,也不让打?老肖问。野猪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准打。老曹说。老肖说,你忘记那年我们给生产队护秋了吗?你打野猪一枪,没打死,野猪发疯地撵你,我把野猪引开了。野猪一口咬断我的木棍,再一口咬穿了我的大腿。还不是你赶来,补了它一枪,才救我一命!怎么,野猪现在成你家祖宗了,你还保护它?

老曹红了脸说,老皇历翻不得了,如今不一样了。老肖气呼呼地跑回家。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他翻出一堆旧锄头、破犁铧,用麻绳穿在一起,一路叮叮咣咣地背着,翻山去了刘坳,找刘铁匠去了。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一趟刘坳,背回了半麻袋五寸长的尖刀。

明明是刀子,怎么叫神仙枪?邻居们都围过来瞧西洋景,有人狐疑地问。

老肖嘿嘿地笑,说,我在地里布置好机关,四边牵上细线,不管从哪个方向碰到细线,飞刀就跟子弹一样飞过来,神仙难躲,所以叫神仙枪。野物碰上了,非死即伤。现在没猎枪,只好用这个老法子。回家告诉你们孩子,可别去我家地里扒红薯、扯花生。

那个夜晚,老肖不再担心他的庄稼了,睡得特别香。早晨醒来,喝了碗稀饭,老肖就上了山。

隔老远,老肖就看见地边躺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该死的野猪,是死了还是伤了呢?老肖快活地想。他猫腰跑过去,仔细一瞧,却是老曹。老曹的半截衣袖被撕掉了,缠在手掌上,裸露的胳膊上有干涸的血迹。

你怎么了?老肖吃惊地问。老曹的眼珠布满血丝,咧了咧苍白的嘴唇,声音嘶哑地说,我把你的神仙枪收了,帮你撵了一夜的野猪,没想到,没收好……

老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嚷道,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老 烟 袋

我到红军干休所采访,拜望了老英雄孙志东。我由衷地表达了敬意,他却摆摆手,低着头抽烟,含混地说,我不是英雄,我是罪人。我早就应该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目光落在他叼着的老烟袋上。金属的烟袋锅有小酒盅大小,被天长日久地烟熏火燎,已经辨不出原色,水竹的烟袋杆紫红发亮,看起来像一个出土文物。

过了许久,老英雄抬起头来,瞪着我说,这个事情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

我参加红军不久,遇到国民党部队的反扑,我们坚持游击战,和敌人兜圈子。有一天夜里,我们在一个叫作黄泥湾的庄子宿营。我们班七个人在班长刘大麻子的带领下住进一个堡垒户家里。刘大麻子是湖北麻城人,以前是个铁匠,红军经常找他打大刀梭镖,混熟了,他也参加了红军。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嘴臭,把他惹急了,什么丑骂什么。我们班的战士倒都不怕他,关系处得都很好。他烟瘾大,除了肩上的枪,和他形影不离的就是他腰里别的烟袋锅子。有时行军打仗没有烟叶,他就把枯树叶揉碎了抽,不但他自己抽,还让我们抽。谁不抽他就骂谁,用烟袋锅子磕人家脑袋,说人家白做男人了,跟个娘儿们似的。你看我噙着烟袋杆,以为我抽烟吧?其实不是,我抽的就是枯树叶。我这杆烟袋,就是当年他用过的。好了,扯远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部队集合,马上要转移。房东大叔一把从队伍里拉住了班长,不让走。原来,半夜里,有人糟蹋了他的闺女。

这还了得!红军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这样做,和白狗子有什么差别?

连长挥舞着驳壳枪,指着班长的脑袋骂,刘大麻子,限你十分钟,把这个败类揪出来!

班长把我们六个人带到一边。他用烟袋锅子在我们每个人脑袋上磕一下,凶巴巴地骂,你们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

每个人都慌乱而紧张,大家互相观望着,没有人说话。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几分钟。连长怒吼,刘大麻子,找到了没有?

时间不等人,必须在部队转移之前对老乡有个交代。班长虎着脸,一个一个问:

张发旺,弟兄几个?就俺一个。杨绪升,弟兄几个?俺家五代单传。孙志东,弟兄几个?一个。罗延庆,弟兄几个?俺哥死了,就剩了俺。崔友恒,弟兄几个?

俺爹没有儿,俺是俺爹抱养的。汪秉富,狗日的小蛮子,你就弟兄再多,也不能冤枉你。你他妈才十四岁,还不懂这个。就俺大麻子该死,上面有哥,下面有弟。俺去替你个混蛋顶死了,你他妈的有良心,以后给老子多杀白狗子……

讲到这里,老英雄孙志东哽咽了,眼泪流了出来。他的手颤抖着,想往烟袋锅里填细碎的枯树叶,可是,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填进去。终于,他抱着老烟袋呜呜地哭起来。

开 秧 门

德山老汉有三个儿子,都在外打工,他们的婆娘也跟着走了。一家撇一个娃在老两口跟前,每天忙得他和老伴像两只陀螺转个不停。老伴照顾三个孙娃,他侍弄庄稼。老两口的田,加上三个儿子的,一共有十多亩,他每天一睁眼就下田,忙到天煞黑,还是忙不完。

每年立夏一过,德山老汉就开始发愁。立夏过后是小满,秧苗三拳头高了,栽秧的季节到了。小满金,芒种银,夏至栽秧草里寻。打电话给大儿,大儿回不来;打给二儿,二儿也回不来;打给三儿,还没接通他就知道,打也白打,一样回不来。

他们在城里盖楼,一天挣一百多块钱呢,谁愿意请假?来回路上耽搁两天,回家再栽几天秧,加上路费,根本不值得。他们好像统一了口径,打给谁,谁都这样回答:爹,你花钱雇人吧,那也比我回家划算。说的是屁话,雇人,雇你娘的个头,一湾子不是老头老奶奶,就是小娃子,人家还想雇我呢。德山老汉气不打一处来。那就别种了,稻谷能值几个钱?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抛荒的事情根本不能和老头提,他宁愿累死在田地里,也不愿意看到一寸土地闲着。儿子的话如火上浇油,德山老汉腾地就炸了,大骂起来,日你娘,你才挣了几块钱,烧包得不轻。都不种田了,饿死你们这些龟孙。

骂归骂,可田还是要种的。他形单影只地跳进秧田,拔秧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大集体时代。

那时德山是黄泥湾的生产队长,总是在小满前后开秧门,总是他第一个跳进凉丝丝的秧田,随后一群男女下饺子似的扑扑通通跳进秧田里,激起满田满畈的水花和笑语。说话不鸡作,秧苗不发棵。(俚语,意为栽秧时不说下流话,苗就不能成活。)男男女女一边拔秧,一边嘴不闲着,话题总是离不开身体下三路:

嫂子,是我的秧把子大还是我哥的秧把子大?臭不要脸的,都和你的头一般大。你看我的秧多好啊,栽到你田里吧。你老马子的田还荒着呢,叫你哥去栽吧。

你个死女人,我招你惹你了,叫俺湾子男人都去栽你的秧……

说着说着,还有人动起手来,把嘴贱的人摁倒在泥巴田里,往裤裆里糊稀泥巴。平时干活,社员们打闹,德山总会及时制止,但在开秧门这天,他由着他们闹去。听老辈人说,秧苗有灵性,听了这些荤话,栽种以后才肯往高里长呢。

拔完了秧,秧把子挑走了,秧田空了。青年男女们推着秧马,在秧田里撒欢儿,把秧田搅得开了锅似的,泥巴和水花溅得人们头上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德山和一群上了年纪的人立在田埂上,看着年轻人折腾,开怀大笑。仿佛这样一闹,今年的丰收就有了把握。

可惜的是,这样红火的场景随着分田到户而一去不复返了。

过去,一庄子人集体种一块田;后来,一家子人一起种一块田;再后来,德山老汉孤家寡人一个,孤零零地种一块田了。他坐在秧马上,双腿插在秧田泥巴里开始拔秧,冰凉的水刺激得腿肚子直哆嗦。人老了,不中用了,什么时候才能把十多亩田的秧栽完啊。他想起土改那年,自己还是小伙子,村里有个地主冯月波,也就十多亩田,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批斗,上吊死了。那时把土地从地主手里夺过来,多兴奋啊,作为农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后来土地归公,属集体所有,自己是集体的一部分,也有自己的份儿呢。现在倒好,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拥有十多亩地,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这个世道,土地怎么变得这么让人不待见呢?今年过完年,老大两口走了,老二两口也走了,老三和他媳妇却不走了。老三带着他媳妇,挨家挨户跑遍了黄泥湾,说是看看老亲旧邻,手里却攥着承包土地的合同。他们要把村里所有畈田包下来,扒掉田埂,小田并大田,采取机械化耕作,当农场主。

德山老汉不放心,问三儿子,你这不是当地主吗?爹,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现在国家提倡,人家山外早就这样干了,我只是响应政策而已。你真的不再出去打工了?德山老汉还有些怀疑。

我朋友的哥哥去年承包百十亩地,搞了一年,比打工强多了。今年我朋友把他丈母娘那个村的田承包了。所以,我就回来承包咱村的田。从今往后,您不用再下田了,我会雇人种田的。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你爹我这头老驴早该松套了。德山老汉缓缓嘘出一口长气。

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不年不节的,德山老汉却买回来一大挂鞭炮。今年再开秧门,他想恢复老规矩,敲锣打鼓放鞭炮,好好庆祝一下。

放 菜 刀

秋已经很深了,漫山红叶染红了黄泥湾的天地。在这红光笼罩的天地间,走着一个挑担的汉子。汉子到了村口,就歇下担子,敞开粗浊的嗓子吆喝,放菜刀了,张麻子菜刀,好钢打造的张麻子菜刀。

汉子一张嘴,村人都听出来了,这个放菜刀的人,是个北方侉子。

黄泥湾地处殷城县最南端,村人说话声音和湖北人差不多,就被人叫作蛮子。那么,黄泥湾人就把打北边来的人统称侉子。

村里好不容易来个外人,开始纷乱起来。随着侉子一声声吆喝,大家都嚷,侉子放菜刀啦!一边嚷一边往村口跑。

先到的是两个小媳妇,最喜欢开玩笑。一个问,侉子,你的菜刀能切豆腐吗?一个问,杀鸡能杀出血来吗?汉子哈哈笑,说,大姐,你用我的菜刀割一下手指,手指能割破,就能杀鸡。这时候,一个愣头青冲过来,他嚷道,我走南闯北,只知道王麻子菜刀、张小泉剪刀,没听说过张麻子菜刀。汉子又哈哈笑了,冲愣头青竖竖大拇指,夸赞说,这位大哥真是见多识广啊,什么都瞒不过你。但是,王麻子能打菜刀,张麻子就不能吗?

大家一看,汉子脸上果然有许多黑麻子,麻子闪耀着黑黝黝的光,因为汉子皮肤黑,黑麻子隐蔽在黑皮里,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愣头青被汉子堵住了嘴,他忽然放声笑了,嘲弄道,是不是所有铁匠都是麻子啊?

汉子不笑了,脸紧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他说,大哥,还真让你说对了,打铁的时候,铁花乱飞,哪有不溅到脸上的?十个铁匠九个麻。俺也想好看,可俺也得吃饭啊,还有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啊。

愣头青再次被堵了嘴,有些窝火,红头涨脸地质问,王麻子菜刀,削铁如泥,你张麻子菜刀能吗?

汉子笑了,环顾一下四周,围观的人已经堆成了山。他蹲下身子,从担子里取出一块砧板,再取出一根铁丝,放在砧板上。汉子随意拎出一把菜刀,扬起来,一道寒光晃花了人们的眼。汉子手起刀落,将铁丝斩成两截。汉子起身,把菜刀递到愣头青手上。

愣头青接过菜刀,用指肚刮刮刀刃,刀刃并没有卷口。一圈人围过来,看菜刀,菜刀从一个人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一个一个传下去,人群里不时发出啧啧的称赞声。

愣头青嘴角噙一丝冷笑,对汉子说,这样的表演我也见过,好菜刀是好菜刀,可惜只有一把。

汉子咧开大嘴哈哈笑了,笑够了,正色说,我张麻子菜刀,有一把算一把,刀刀一样。

愣头青死死盯着汉子的眼睛,汉子也张大眼睛回盯着他,两人像一对即将打架的公牛,正做着战前的准备。

良久,愣头青吼,你别嘴硬,有叫你软的时候。请便。汉子说。

愣头青飞快地取出一把菜刀,寒光再次晃花了人们的眼。待定睛再看,砧板上多出了一截铁丝。大家从愣头青手里接过菜刀,刀口完好无损。愣头青疯了似的,把担子里的菜刀一一掂出来砍铁丝。砍到后来,大家都不看刀口了,一截截蚯蚓似的断铁丝趴在砧板上,砧板周围横七竖八的都是菜刀。

愣头青站起身来,额头竟有了细碎的汗。他对汉子一拱手,朗声问,大哥,你的刀怎么放?我要一把。

汉子把手搭在愣头青肩上,捏了一下,爽快地说,兄弟是个直性子人,冲你这声大哥,我也得便宜一点。这样吧,我不要钱,只要稻子。当场兑现稻子,十五斤一把,明年再给,二十五斤一把。

大家迅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稻子市价是两毛一斤,当场买刀,不过三元钱,等他明年来收,就是五元了。过一年,多出两元钱,那可不划算。不少人赶紧回家,纷纷舀来稻子。愣头青帮汉子称稻子,分菜刀,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菜刀当场卖完,换回了满满两担稻子。

愣头青忘记给自己留一把菜刀了。汉子说,兄弟,今天麻烦你了,你好人做到底,帮我把稻子挑一担到镇上,那里还有一堆菜刀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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