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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23:4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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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菲利普·克洛代尔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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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岱克的报告

布罗岱克的报告试读:

·一·

我叫布罗岱克, 我同那事毫不相干。

我坚持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点。

我,我什么也没干,而且我一得知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就宁愿一辈子不谈此事,把我的记忆永远捆绑起来,紧紧捆着它,让它像鱼叉插进铁罗网一般闷声呆着。

然而,别的人逼迫我,他们对我说:“你呀, 你会写字,你上过学。”我回答说,那时学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且还没有结业,什么内容我都不大记得了。他们却什么也不愿弄明白:“你会写字,你知道那些生字,知道怎么用那些字,也知道那些字能如何说事。这就足够了。我们这些人就干不了这个。一干就犯糊涂,像一团乱麻,可你就不同了,你一说话,人家就相信你。再说,你还有打字机。”

打字机,那已经老掉了牙。键盘上的好多按键都碎了。我又没办法修理。这老家伙真有点反复无常。它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有时,它突然动弹不得,也没有预先提醒我,就好像它勃然大怒,跟我闹脾气似的。不过,这事,我可没有说,因为我不想重蹈“另外那个人”的覆辙。

你们别向我打听他的姓氏,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很快,人们就以彻头彻尾编造出来的表达方式用土话来称呼他了,我把那些称呼翻译为:肿泡眼—根据是,他的眼睛有点突出于他的面孔;说悄悄话的人—因为他很少说话,而且话音非常细小,犹如一阵微风;月影—原因在于他的神气,看上去好像住在我们小镇却又不在我们小镇;那边来的人。

然而,对我来说,他一直是“另外那个人”,也许除了他来无来处,他还与众不同,而这一点,我了解颇为深切,我应该承认,有时候,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他,可以说就是我。

他的真实姓氏,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询问过他,除了镇长,也许镇长问过他一次,但,我认为,他并没有得到答复。如今,谁也不可能知晓了。为时已晚,而且,很显然,这样更好些。事实真相,它可能斩断人的双手,而且留下的伤口可能让人难以带着它们继续活下去,而我们当中大多数人所希冀的,也就是活下去。活得尽量少些痛苦。这就是人性。我可以肯定,假如你们经历过战争,了解战争在这里干过些什么,尤其是战后发生过什么事情,战后那几个星期,那几个月,特别是前几个月,这个人来到我们小镇,在这里住下,就这么着,一下子,你们也会跟我们一样。为什么选中我们小镇?大山有那么多山沟山梁,上边有那么多村镇,村镇坐落在各个森林当中就像鸟蛋挤放在鸟窝里,其中有不少跟我们小镇何其相似!为什么恰恰选中我们小镇,一个如此远离尘世、如此偏僻的小镇?

我讲述的一切,他们说希望我来写报告的那个时辰,这些都发生在施罗斯客栈里,约莫三个月之前。正好在……之后,正好在那……之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姑且说是l’Ereigniës吧,Ereigniës,这个词很古怪,迷雾重重,鬼影憧憧,意思大略是“发生过的事”。用一个取之于当地土话的词语来说这件事也许更恰当些,土话是一种语言,却也算不上语言,但它又与当地居民的肌肤、气息和灵魂如此完美地水乳交融。“发生过的事”,用它来形容难以形容的事。对,我就称它为“发生过的事”。

这事刚发生不久。除了两三位老人待在自家的火炉旁边,当然还有本堂神甫派佩,他当时大概在他那墙壁只有鹰翅那么宽的小教堂的哪个角落里休息以便醒酒,除此之外,所有的男人都在那里,都在那个像偌大的巢穴一样的客栈里。客栈有点阴暗,烟草和炉膛里的烟雾弄得它活像一个令人窒息的蒸笼。男人们目光呆滞,被适才发生的事吓懵了,与此同时,怎么说呢,又好像舒了一口气,因为,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了结。大家实在是受不了啦,知道吗?

人人都好像自我封闭起来,坚守着沉默。哪怕只有近四十个人待在客栈里,他们仍然一个紧挨着一个,活像柴捆里挤做一团的一根根柳树茎秆,挤得透不过气,挤得互相能闻到对方的气味,口臭味、脚臭味,以及他们的臭汗、他们潮湿的衣衫、旧羊毛、旧粗布发出的刺鼻的倒霉味,其中还混杂着尘土、树林、厩肥、干草、葡萄酒和啤酒味,尤其是葡萄酒味。并不是因为他们一个个都醉了,不,用酒醉当托词会过分宽容。大家会一下子将所有的残酷暴行抹掉。那就太傻了。太过于天真了。我要尝试不去简化、淡化那些极难描绘极为复杂的事情。我要尝试。但我不许诺我一定做得到。

我要再说一遍,我,我希望大家理解我,我本可以闭口不谈,但他们要求我讲述,而且,在他们对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大多数人都握紧了拳头,或者把双手放在衣兜里,我猜想,那一双双手都紧紧握着他们的刀柄,甚至是刚刚……的刀柄。

我本不需要讲得太快,但这很难,因为我此刻感觉到我的背上承受着一些东西,有动静、有声音、有视线。几天以来,我在想,我是否正在逐渐变成别人狩猎的野味,身后尾随着一大队追捕我的人和正在用鼻子嗅闻的猎犬。我感觉自己在受到窥伺、围捕、监视,仿佛从今以后永远有人站在我肩膀后边,为的是抓住我哪怕最微小的动作以解读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以后会回过头来追述他们手上的刀派了什么用场。我肯定会追述。我现在要讲的是,当时所有的人满脑子还充斥着野性和血腥的想法,在那样特殊的情绪状态下,要拒绝大家对你的要求,那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危险的。因此,我接受了,非常勉强地接受了要求。我只不过是在最倒霉的时刻来到了客栈,正好在那“发生过的事”几分钟之后,那惊慌失措的一刻也正是摇摆不定、犹豫不决的一刻,那一刻,大家会一把抓住第一个开门进来的人不放,或将他变成救星,或将他剁成肉泥。

施罗斯客栈是我们小镇最大的咖啡店,小镇里还有五家这样的店铺,还有一间邮局、一家服饰缝纫用品店、一家五金制品店、一家肉铺、一家食品杂货店、一家下水铺,还有一个学校,一个S城的公证人事务所的分所,分所脏得像个马厩,主宰这间事务所的是戴一副破旧夹鼻眼镜的西格弗里德·克诺普夫,人们管他叫先生,尽管他只是个文书,还有一个詹金斯办公室,充当警察的角色,但詹金斯已经在战争中去世了。我还记得,詹金斯作为第一个参战的人,在出发那天,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竟然笑着同所有的人握手,就好像他是去参加自己的婚礼似的。谁都认不出他了。当他从莫伯施温锯木厂边角拐过去时,他还使劲摆着手,并且把他的帽子往天上抛得老高,表示快乐的告别。后来便没有人再见到过他。也从来没有人代替过他的工作。他那小小办公室的百叶窗也一直关闭着。此后,些许苔藓便把办公室的入口永远封死了。门上了锁,我不知道谁拥有那门的钥匙。我从没有问过。我学会了不要提太多的问题。我也学会了用墙壁的颜色、用大街上尘土的颜色来装扮自己。这并不困难。我与任何东西都没有相似之处。

一旦伯尔纳尔寡妇的食品杂货店在夕阳西下之际拉下它的铁门帘,施罗斯客栈也做一些食品杂货买卖。它也是几家咖啡店中人气最旺的一家。这家客栈拥有两个厅堂:大厅堂在客栈前沿,周围的木墙已被熏黑,地板上覆盖了一层木屑,当人们进店时,几乎人人都差点摔到木屑里,因为必须下两级很陡的台阶,而粗砂岩台阶中央已被接二连三成千上万的酒客踩得凹了进去。小厅堂在客栈后店,我从没有看见过它。一扇很雅致的落叶松木门将前厅和后厅隔开,门上刻了一个日子,1812。小厅堂是专为某些人保留的,那些人每个礼拜在那里聚会一次,礼拜二晚上, 他们在那里喝酒,吸的是他们自己田地里种植的烟草,用的是镂空瓷管烟斗,也吸一种不知在何处制造的劣质雪茄烟。他们还将这样的聚会美其名曰“觉醒联谊会”。对一个怪怪的社团而言,那是个挺滑稽的名字。谁也不清楚这联谊会是什么时候建立的,也不知道什么是它的奋斗目标、如何入会,更不知道谁是会员,当然有那些殷实的农场主,也许还有克诺普夫先生、施罗斯自己,还有镇长,那还用说,镇长汉斯·奥施威尔,他是本地占有财富最多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搞什么名堂,聚在一起时都说些什么。有些人猜想说,镇里某些最重要的决定是在那里做出的,一些非同寻常的公约和承诺也是在那里缔结或确认的。另一些人干脆揣想他们无非是在那里喝烧酒、玩跳棋或玩扑克牌,还一边吸烟,一边开玩笑。也有一些人硬说他们曾听见从下边门缝传出的音乐声。也许小学教师迪奥代姆知道真相,他喜欢到处寻根究底,在文件里,在人们的脑子里,他总是那么如饥似渴地探究事物的正反两面。然而,可惜呀,这可怜的人再也不会来这里谈论此事了。

我几乎从来不去施罗斯客栈,因为,我应该承认,迪特尔·施罗斯让我感到别扭,他那潜伏特务一般阴险狡诈的眼神,他那在粉红色秃脑袋下面老渗出汗液的额头,他那些发出脏包扎布臭味的黑褐色牙齿都让我不舒服。再说,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自从我在战后回到家里,我并不谋求参与社交聚会。我已经习惯了清静的隐居生活。

在“发生过的事”那天晚上,是老费多琳派我去客栈买缺少的黄油。她想烹制小油酥饼。平时,都是她自己去采购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但是,在那个凶险的夜晚,我的波朴切特高烧卧床,费多琳在她枕边为她讲《可怜的裁缝比利西》的故事,那一刻,我的妻子艾梅莉亚正在她们身边轻轻地哼唱着她自己的歌曲。

此后,我老在想那黄油,那一小块我们食品贮藏室当时缺少的黄油。人,永远也搞不清楚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一块黄油、为别人让出的一条小道、人们跟踪或逃避的一个影子、谁选择用些许铅弹射杀或饶命的一只乌鸫。

波朴切特睁大她极其明亮的美丽眼睛倾听着老妇人的话音,我昔日常听不厌的话音,话音从那同一张嘴里发出来,同一张更年轻的嘴,而如今这嘴里已经没有了牙齿。波朴切特用她那双发着高烧的黑眼睛注视着我。她双颊泛出欧洲越橘的颜色。她冲着我微笑,一边向我伸出双手,在空中拍打着,一边像雏鸭一般牙牙唔唔地说:“爸爸,回来,我爸爸回来!”

我出门时,耳畔还回响着我孩子的乐音和费多琳喃喃的话语:“比利西瞥见三个骑士出现在他的茅草屋门口,骑士们的甲胄已经旧得发白了。三个骑士手上都握着一支红棕色长矛和一个银盾牌。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孔,甚至看不清他们的眼睛。夜深时经常如此。”

·二·

黑夜用它的大氅笼罩着小镇,有如运货马车夫用他的短斗篷盖住途中某处篝火未烧尽的火炭。镇里房屋的屋顶都覆盖着松木片,犹如一片片长长的鱼鳞,木片间缓缓逸出蓝色的烟雾,看上去好似远古时代动物化石粗糙的脊背。寒冷刚开始降临,虽然还只是微寒,人们却已经难以适应,因为九月底那几天热得像面包师傅的烤炉。我还记得,当时我望着天空,看见天上的星星一个挨着一个挤在那里,活像窝里的一只只雏鸟心惊胆战地寻找着伴侣,我便对自己说,我们马上会一下子进入冬季。冬季,在我们这里,长得像一个个世纪肉串一般被串在一把巨大的利剑上,在漫长的冬季,我们周围密林覆盖的广袤的背斜谷会构成一扇奇特的牢狱大门。

我走进客栈时,他们都在那里,我们小镇所有的男人几乎都在座,他们一个个眼神都那么黯淡,呆在那里纹丝不动,俨如石头一般,我立即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奥施威尔在我身后关上了门,然后朝我走过来。他有点发抖。他用他那蓝色的大眼睛盯住我的眼睛,仿佛是第一次看见我。

我整个内脏开始狂跳起来,我相信我的心脏快支撑不住了。于是,我一边望着天花板,想用眼睛穿透它,同时尝试着想象“另外那个人”的房间成了什么样子,尝试着想象他,“另外那个人”的样子,他那连鬓的胡子,上唇的小胡须,他那从两鬓往上翘的稀疏的卷发,那显得性格随和的圆圆的大脑袋……一边用非常微弱的声音问道:“你们总该没有干那事吧……?”这句话几乎就不是在提问题。还不如说它是没有得到允许而从我内心迸发出来的一声哀叹。

奥施威尔用他那骡蹄子一般宽大的双手抓住我的双肩。他的面孔比平常更发青,在他长有天花麻点的鼻梁上,一颗亮得跟水晶石一般的小汗珠以极慢的速度往下滑落。他一直在发抖,如此这般抓住我,他也让我抖了起来。“布罗岱克……布罗岱克……”这是他终于说出来的一切。接着,他又退到都用眼睛盯着我的人群里,并在他们当中消失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瘦削的蝌蚪,在一大片春水中迷失了方向。我的脑子业已失去了常态。奇怪的是,我竟然想起了我来这里购买的黄油。我朝柜台后面的迪特尔·施罗斯转过身去,对他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买黄油,一点黄油,就这个……”他耸耸瘦弱的肩膀,同时整理一下他那梨儿形状肚子上的腰带。我认为就在此刻,一个名叫威廉·富尔滕豪的农人往前站了站,此人兔子嘴脸,却拥有从施泰纳赫森林到哈奈克高地之间的那一大片土地,他对我说:“布罗岱克,你想要多少黄油都能得到,但你得讲述这件事的始末,你得当记录员。”我惊得睁大眼睛,转动着眼珠。我在想,这富尔滕豪究竟能从哪儿找来记录员这个词—而且他还发错了音,b在他嘴里成了p,他这人那么蠢,恐怕一辈子都没有翻开过一本书。

讲述事情的始末是个职业,却不是我的职业。我只对植物区系、树木、季节、猎物、施陶比河枯水期以及雪、雨的状况作过简介,对我上边的管理部门来说,那是个无足轻重的工作,毕竟政府部门离这里十分遥远,有好多天的路程,而且对我的工作并不重视。我真不知道我那些报告是否到达了目的地,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过我的报告。

从战争到现在,邮政运行并不如人意,而且,依我看,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我几乎再也收不到钱。我感觉自己已经被人遗忘,或因他们认为我已经离开人世,或因他们再也不需要我了。

邮递员阿尔弗雷德·武茨维勒每十五天徒步走个来回,走到S城—只有他能去那里,因为他有“许可证”—以便交换邮件,有时,他对我说,他曾为我带过一张汇票,并交给我几张钞票。我要求他作出解释。他比比划划,我却无法理解,他发出一些像剁肉糜一样毫不连贯的声音,声音从他那兔唇里吐出来,我照样无法理解。我接过那张盖了三个钢印的字迹模糊、皱皱巴巴的补偿卡,连同少量的钱。我们就靠这点钱勉强维持生计。“我们又不要求你写部小说。”说话的人是马蹄铁匠鲁迪·格特。尽管他很丑—一匹马用蹄子踢碎了他的鼻子,压塌了他的左颧颊,他却同一个很美丽的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名叫格尔德,她老在铁匠铺前摆姿势,仿佛永远在等待画家给她画像。“你把事情讲出来,不就得了吗?跟你写你那些报告一样。”格特用右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大锤子,他裸着的双肩从他的护胸皮围裙上露了出来。他站在壁炉旁边。炉火烤灼着他的面孔,他的钢铸工具闪闪发光,有如镀锡精良的长柄镰刀的刀身。“好吧,”我说,“我讲,我试试,我答应你们,我试试,我要用‘我’来讲,就像我写我的报告一样,因为我不会用别的口吻讲述,但是,我得把话说在前头,这‘我’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你们听清楚了。我说‘我’,就是说全镇的人,周围各个小村子的人,我们大家,怎样,你们同意吗?”

一阵喧哗,活像拉车的牲畜在车辕里松松劲时发出的舒服的低声吼叫,之后,他们说道:“那就说定啦,你就这么写,不过,你得小心,啥也别变更,你得把一切说个透。真的需要说全了,为的是让看‘报告’的人理解我们,原谅我们。”

我也不知道谁会看报告,我当时这么想。让看报告的人理解,这有可能,但让他原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点,我没敢提出来,我只是在内心深处这么想。当我说“好吧”时,客栈里人声鼎沸,看上去都松了一口气,捏紧的拳头也松开了。大家的手又从衣兜里伸了出来。我感觉所有这些雕像又重新变成了人。而我自己,却喘着粗气。我已经走到离某件事只有二指之遥了。我甚至宁可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是这年的初秋。战争已经在一年前结束。山坡上长满淡紫色的秋水仙,清晨,初雪常常在环绕我们背斜谷东边的普林茨霍尔尼山的花岗岩山脊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粉末状的白色,那层白色在阳光最灿烂的时刻便融化了。就在三个月前的这一天,“另外那个人”来到我们小镇,带着他的几个大箱子、他的绣花衣服、他的神秘、他那匹枣红马和他的驴子。“它的名字叫苏格拉底先生,”他指着那头驴说道,“这位是尤丽叶小姐,向大家敬礼吧,尤丽叶小姐,拜托了。”于是,那匹漂亮的枣红马便点了两下头,在场的三个妇女连忙往后退,还画着十字。我好像还听得见他用他那细嗓子介绍他的两头牲畜,俨如介绍两个人物,聆听的人无不大惊失色。

施罗斯为所有的人搬出他的酒杯、平底大口杯、碗和茶杯,还有酒。我也必须喝酒。好像是为了宣誓。我带着恐惧想起了“另外那个人”的面容,想起了他借住的那间居室,我对那间居室有些许了解,因为我曾三次应邀去过那里,与他做过三言两语的神秘交流,交谈时还喝着一种挺稀罕的黑茶,我从没有喝过那样的茶。他那里有些开本很大的书,书名也很复杂,有些书的语言文字写法跟我们的写法大相径庭,读起来恐怕跟碎石子一样会发出叮当声。有些书是烫金装帧,十分精美;有些书却正相反,皱皱巴巴,像一堆破烂。他还有一套中国瓷餐具,装在一个有钉饰的皮盒子里,一套骨和乌木制作的象棋,一根手杖,杖柄由水晶雕成,还有大量别的物品放在他那些箱子里。他总是笑吟吟的,脸上的微笑常常代替了他非常吝惜的言语。他的眼睛又圆又大,呈玉石一样美丽的绿色,眼球稍微突出,使他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慧敏。他少言寡语,更喜欢听别人说话。

我在琢磨我相识多年的这些人适才干过的事。他们都并非恶魔,不过是些农人、手工业者、农庄伙计、森林守护人、小公务员。总而言之,跟你我一样的人。我放下手头的酒杯。我接过迪特尔·施罗斯递给我的黄油,一大块包在透明纸里的黄油,透明纸发出斑鸠展翅一样的声音。我从客栈出来,一路飞跑,直到我的家。

我一生从没有跑得如此迅猛。

从没有。

·三·

我回到家时,波朴切特已经睡着了,费多琳半睡半醒,坐在孩子身边,她微微张着口,露出仅剩的三个牙齿。艾梅莉亚也已经停止哼她的小曲,她抬眼望望我。她冲我笑笑,我却什么也不能对她说。我快步攀上我们房间的楼梯。我钻进被窝,有如人们一头扎进遗忘里。到那时我才感到自己似乎栽了一个大跟斗。

那一夜,我睡得很少,而且睡得很不塌实。我围绕“火山口”转来转去。之所以叫“火山口”,那是因为战争:我远离我们小镇生活了几近两年的漫长岁月。他们把我带走,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因为我们的姓氏、面孔或信仰与其他人的姓氏、面孔或信仰不同。他们把我关在遥远的地方,关在一个人类撤离而只剩下牲畜居留的地方,这些牲畜空有人的面孔却毫无人的意识。

那是全面黑暗的年代。我的意思是,在我一生中,我感到有一个非常黑暗、深不见底的空洞,为此,我管它叫Kazerskwir—火山口,到如今,我还经常在夜里冒险去那火山口的边缘走走。

老费多琳从不离开厨房。那是她的伟大王国。她总是在她的椅子上度过夜间的时辰。她不睡觉。她说她已经活完了该活的年龄。我从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她说她自己也记不得了,还说,无论如何这既没有妨碍她诞生,也不会妨碍她死亡。她还说,她不睡觉,是因为她不愿意让死神在她猝不及防时抓她个正着,她宁愿在死神到来时坦然面对。她闭着眼睛哼小曲,她在补缀她那些故事和回忆,她在用十分陈旧的梦编织一个个挂毯。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在她的手里,在她那干瘪的、布满歪歪扭扭的血管、刻着刀刃一般笔直的皱纹的手里,我们可以阅读她的生平。

我曾对费多琳讲述过我那两年远离尘寰的经历。我从那边返回时,是她照顾了我,艾梅莉亚当时还非常虚弱。费多琳照顾我就像我儿时她照顾我一样。她又沿用了当年那些动作和姿势。她用汤勺在我破了的嘴边喂饭,她包扎我的伤口,她让我嶙峋的瘦骨上逐渐长了些肉。我发高烧时,我像掉进冰川谷一般冷得发抖时,我说谵语时,都是她日夜守在我身边。那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她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她等待我的话语自动流淌出来。她倾听着,长时间倾听着。

她知道了一切,或几乎一切。

她知道,那黑洞老在我梦里反复出现。她也知道我常在“火山口”的边缘徘徊。我常想,她恐怕也在做同样的事,她恐怕也有偌大的空隙随时困扰着她、追逐着她。我们全都有这样的空隙。

我不知道费多琳是否体验过青春。我看见她永远是弯腰驼背,满脸黑斑,就像遗忘在食品储藏室三个季节的楂果。甚至在我小时候被她捡回家时,她已经很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女巫了。在她的灰色罩衫下,她那没有奶水的双乳直往下垂。她从远处来,非常遥远,无论在时间意义上还是在世界的地理位置上都非常遥远。她是从欧洲腐朽的肚腹里逃出来的。

那是在很久以前:我当时待在一幢倒塌的有点冒烟的房屋门前。也许那是我父亲的房屋,我母亲的房屋?我也肯定应该有一个家。我在四岁上头就成了孤单单一个人。我当时正在玩被火烧了一半的木圈。那是另外一场战争开始的年代。费多琳拉着她的手拉大车正好经过那里。她看见了我。她停下来。她在她的褡裢里摸来摸去,从里面取出一个漂亮的红得发亮的苹果。她把苹果递给我。我像饿狼一样将苹果吃完。费多琳对我说话,她说了些我不懂的话,还提了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摸摸我的额头和头发。

我跟着那有苹果的老妇人走,仿佛她是一位吹笛的人。她把我放到大车上,让我安安稳稳坐在几个口袋、三只有柄平底锅和一大包干草中间。还有一只兔子,兔子有一双美丽的深褐色眼睛,一身浅黄褐色的皮毛,它的肚子很软也很暖。我记得我当时轻轻抚摩着它,它也让我抚摩。我还记得,在一个周围长着染料木的拐弯处,费多琳停下来,她用我的语言问我的名字,并把她的名字告诉我—“费多琳”,同时叫我往下看我的村子还剩下了什么。“好好瞧瞧,小布罗岱克,你是从那里出来的,你再也回不去了,因为小镇里很快就啥也剩不下。你把眼睛睁大了瞧!”

于是,我铆足了劲往那边看,看见鼓着肚子的死动物、四面透风的谷仓和坍塌的墙壁。几条大街上都有许多牵线木偶,有的躺在那里,双臂交叉,有的身体成了圆球。玩偶的个头都很大,但隔得远,它们都显得非常小。后来,因为我直对着太阳,金色的阳光射进我的眼里,我们小镇的画面随即消失。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感觉艾梅莉亚也不比我睡得好。我一闭上眼,便看见“另外那个人”的面容,他那池水一般碧绿的眼睛,他那丰满的、像染了鸡冠花红色的颧颊,他稀疏的卷发。我仿佛闻到了他紫罗兰的香水味。

艾梅莉亚动了一下。我感到她呼出的气息贴近我的脸颊,还吹到我的嘴唇上。我睁开眼。她的眼皮是闭上的。她显得多么安详。她是那样美丽,我不由得随时问我自己,我做了什么样的好事,使她竟能在某一天对我产生了兴趣。昔日,是因为她,我才没有沉沦。我在集中营时,我每分每秒想到的都是她。

看守我们、殴打我们的那些人时时刻刻都在重复说,我们无非是些禽鸟的粪便,连老鼠屎都不如。我们没有权利正眼看他们。我们必须时刻保持头朝地,挨打时不能吭一声。每天晚上,他们把浓汤倒进他们看门狗的饭盒里,都是些矮胖的大狗,琥珀色的毛皮,嘴翘得老高,眼睛里常流出带红色的眼泪。我们必须手脚伏地,跟狗一样,进食只能用嘴,跟狗一样。

与我一起被关押的人大多数拒绝这么做。他们都死了。而我,我像狗那样吃饭,手脚伏地,只用嘴。我却活了下来。

有时,看守们醉了,或闲得无聊,他们便拿我消遣,给我套上狗项圈和套狗皮带。我必须这样走路,戴着狗项圈和套狗皮带。我还得像狗那样后腿直立、自己转圈、汪汪叫、伸舌头、舔他们的皮靴。看守们再也不叫我布罗岱克,只叫我“狗布罗岱克”。这么叫,他们笑得更起劲。跟我在一起的人大多数拒绝装狗,他们都死了,或饿死,或在看守们一再重复的老拳下死去。

好久以来,其他囚犯中已经没有人同我说话。“你比看守我们的人更坏,你是畜生,你是大粪布罗岱克!”他们与看守们一样再三说我已经不是人。他们死了。全都死了。而我,却活着。也许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幸存下来?也许他们在内心深处或在他们的家乡没有任何爱的牵挂?是的,他们也许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

每个夜晚,看守们都把我拴在狗窝附近的一根木桩上。我席地睡觉,躺在尘土里,躺在毛皮的气味、狗的气息和它们的尿液里。我头顶上是天空。稍远处,是瞭望哨所、巡逻哨兵,再远些,是白天可以望见的乡村和田野,田野上,麦穗儿在风中带着虚幻的傲慢起伏摇曳,还有一簇簇桦树,一条大河在近处发出汩汩的水声,翻着银色的浪花。

而我,实际上离这个地方非常遥远。我并没有被拴在一根木桩上。我并没有戴皮项圈。我并没有半裸着睡在狗的旁边。我在我们的家里,在我们的床上,我紧贴着艾梅莉亚温热的身子,根本没有躺在尘土里。我浑身温暖,能感觉到她的心贴着我的心在跳动。我听得见她的声音,她在说着所有爱抚的话,她是那样善于在我们卧房的黑暗中寻找爱抚的话语。为了这一切,我回来了。“狗布罗岱克”回到了自己家里,他活着,而且与等待他的艾梅莉亚重逢了。

·四·

在“发生过的事”的第二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我刮了胡须,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波朴切特和艾梅莉亚还在睡觉,费多琳也在她的椅子上打瞌睡,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她说的都是毫不连贯毫无逻辑的话,那是好几种语言组成的奇特的絮语。

日光刚开始渲染天空,全镇的人都还睡意正浓。我轻轻关上大门。房前的小草挂着微白、几近乳白色的露珠,露珠微微颤抖着,滴在三叶草叶片的边沿上。天很冷。普林茨霍尔尼山的各个山脊似乎都比平时显得更高、更尖。我知道那是坏天气的前兆,我想,要不了多久,小镇一定会下雪,大雪会把镇子包裹起来,让它进一步与外界隔绝。“你早,布罗岱克!”

我吓了一跳,就好像谁犯错误被人逮住了。我深知我没有做任何坏事,我无可指责,然而我毕竟吓得跳了一下,有如顽皮的小山羊被牧羊人的棍棒提醒必须守规矩。我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噢,原来是戈布勒,我们的邻居。

他坐在自己住宅院墙跟前的一个石凳上。他双手握住一根棍子,全身靠在棍子上。我从没有看见他坐过那个石凳,也许除了有一两次,在那几个罕见的晚上,那时,天气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都从小镇的几条街道上消失了,随着空气消失的还有凉气。

此人已年过六旬,天生一副极为粗糙的面孔,而且向来不苟言笑。一层白膜正在逐渐侵蚀他的一对眼球,因此,他的视力不超过五米。是战争促使他回到了小镇,而此前多年,他一直在S城有一个职位,据说是在一个行政机构,但谁也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行政机构,而且我相信没有人向他打听过此事。自那以后,他就靠自己的退休金和养鸡舍生活。而且那样的生活到头来竟使他变得和他的公鸡有几分相似:他转动眼睛的方式跟公鸡别无二致,他挂在脖子下面的皮肉竟呈现出了血红的颜色。他的妻子比他年轻得多,名叫布拉。她肥胖而且饶舌。谁都能闻到她身上的谷粒味和葱头味。有人说她大腿之间的凹处有一大团火,必须好多桶冷水才能浇灭。她寻找男人,就像别人寻找生存的理由。“没错,相当早!你这是去哪儿?”

戈布勒向我提问题,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我迟疑了。我变得尴尬。话语在我嘴里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活像激流里的石头子儿。戈布勒用他的棍棒头推开一只朝他慢慢爬过去的蜗牛,然后让它转身离开那里。那是一只黑黄甲壳的小蜗牛,蜗牛的身子很苗条细巧,看上去美丽而令人怜爱。小东西有些吃惊,犹豫片刻才把它的身子和两只脆弱的角缩回甲壳里。于是,戈布勒举起他的棍棒,朝小蜗牛砸下去,小东西像核桃一样当即破裂。“你得当心,布罗岱克……”他喃喃说,眼睛却没有离开小蜗牛甲壳的残骸和身子,那身子已经成了模糊的浅黄褐色浆液。“小心点,倒霉的事已经够多了……”他补充说。

他又转过眼来看看我。他翘起嘴唇笑了笑。我看见他真的在笑,那还是第一次。我还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牙齿,灰色的、尖尖的牙齿,非常尖,仿佛他曾在一个接一个夜晚修、锉那些牙齿。我没有答话。我差点耸耸肩表示不以为然,但我克制住了。一个厉害的寒战使我的背整个拱了起来。我把鸭舌帽深深往耳边一压,把帽檐翻下来盖住我的两鬓,然后离开那里,再也没有看他一眼。我额头上出现了些许汗珠。他的一只雄鸡开始唱晓,其余的全部跟着唱起来。它们的喧闹猛撞着我的脑袋。从背斜谷深处刮过来的一阵阵朔风在我周围旋转,每一阵风都携带着树脂的气息,携带着山毛榉果、欧石楠和潮湿岩石的气息。

皮彭扎尔茨街是我们的主要街道,老奥恩迈斯特在这条街上挨门挨户走来走去。那是条很特别的狗。大家这么叫它是因为它没有主人,也从不想要主人。它躲避别的狗,也躲避孩子们,它很知足,总是在各家的厨房窗下乞讨点饮食。它想陪伴谁就陪伴谁,陪他去田野或进森林。它在露天睡觉,天气太冷时,它就用爪子搔搔哪家谷仓的门,那家的主人便非常乐意给它一些干草和浓汤。那是一只带红棕色斑点的黑褐色大狗,个头跟长卷毛猎狗无异,但毛皮又跟短毛垂耳猎犬相似,既短又密。显然,那是一只多种血缘的混血儿,但谁能说出是哪些血缘就应该是非常聪明的人。当它走过来嗅嗅我的气味时,我不禁回想起它与“另外那个人”相遇的情景,回想起它如何快乐地尖叫两三声,如何左右上下摇着自己的尾巴。“另外那个人”总是停下脚步,摘下自己的手套,又软又精致的漂亮皮手套,用手抚摩它的头顶。看着他们俩的表情谁都会感到非常奇怪,只见那条狗显出平静而幸福的样子,乖乖地接受着抚爱,而通常在我们当中是不会有任何人真正接近这条狗的,更别说抚摩了。“另外那个人”呢,他一边用不戴手套的手抚摩着那条狗,一边注视着它,仿佛对方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这天清晨,这条老狗的眼睛显得又明亮又模糊。它在我身边走了一会儿,时不时发出一声短暂而惆怅的呻吟。它一直低着头,仿佛骤然间它感觉自己的头过于沉重,而且里面承载着太多痛苦的意念。它在乌尔比山泉附近离开了我,随即在通向河边的那条小巷里消失了。

我有我的想法,在刚过去的这个我时刻被惊醒的不眠之夜,我曾翻来覆去地琢磨过这些想法:我必须同镇长奥施威尔谈话。我必须见到他,让他对我讲讲他们所有的人到底要求我干什么。我几乎到了怀疑自己的程度,我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听懂了戈布勒适才说过的话,我是否在梦里看见他坐在那个石凳上;昨夜在客栈发生的那一幕,我周围那钳子样的一个个身子,那老虎钳样的一张张面孔,那要求和那承诺,那一切是否都是用编织我某些奇怪梦境的材料编织而成的?

奥施威尔的住宅是唯一真正紧靠森林的宅院,也是全镇最大的宅院。它给人以富裕和强势的印象,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农庄,一个古老、昌盛、殷实的农庄,屋顶宽大,四周墙壁上镶嵌着花岗石和砂岩的凹凸方块,然而人们都把它看做城堡。而且我可以肯定,奥施威尔本人间或也把自己当做城堡主人。他不是坏人,尽管他丑陋得活像穿着全套礼服的蛮子兵。有些人爱瞎说,说在他经常出入舞厅的年龄,正是他的丑陋令人难以置信地使他成了情场上的胜利者。人们老喜欢说话,而且经常是空口说白话。真正可信的是,奥施威尔最终娶了方圆数里最富有人家的姑娘伊尔德·波彭海默,姑娘的父亲拥有五个锯木厂和三个磨房。除了遗产,她还给他生了两个长得跟父亲一模一样的儿子。

体貌相似,这不算什么。我是就过去而言,因为这兄弟俩毕竟已经去世了。那还是战争最初期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名字刻在小镇里建造的纪念碑上,纪念碑立在教堂和墓地之间,碑上雕塑了一位裹在大披巾里的妇女,她跪在地上,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反复思考着报仇。京特尔与格布拉特·奥施威尔,二十一岁,十九岁。我的姓氏也镌刻在纪念碑上,但因我已经生还,养路工贝伦施博尔格把我的姓氏抹掉了。他费了好大的劲。要抹掉刻在石头上的东西毕竟是很棘手的。因此,我仍旧在纪念碑上看出了我的名字。这让我发笑,但却让艾梅莉亚感到毛骨悚然。她始终不喜欢经过那里。

也有人窃窃议论,说奥施威尔就因为两个儿子死才当上了镇长。不过,那两个淘气的年轻人死得可算不上英勇。他们是在夜间岗哨里像孩子一样举着手榴弹玩耍而丧命的。其实,他们俩真的还是大孩子,他们以为战争一下子让他们变成了男人。爆炸声一直传到镇里。那是第一声爆炸。所有的人都朝观察哨所跑过去,哨所修在边境的公路上,正好在舍恩贝赫牧场的正中,在牧场地势最高的部分,那部分形成了一个小丘,小丘隐蔽在一块大岩石后面,岩石上长着碧玉色的地衣。什么也没有剩下,既没有了岗亭,也没有了大孩子。其中一个正用双手紧压着肚子,试图堵住肠子流出来。另一个的头被斩断了,眼睛定定地瞧着我们。事故后的第三天,他们被裹在白色的麻布里,放在细木工菲克斯海姆用橡木板精心拼成的棺材里埋葬了。那是我们第一批死亡的人。本堂神甫派佩当时还只喝水不喝酒,他为此讲了一次道,说那是一次偶然事件,也是一种解脱。我们当中很少人能理解他的意思,但大家都很喜欢他选用的字眼,他用的字眼大多数很稀罕或很古老,他念起来弹音很长,余音缭绕在我们那小教堂的立柱间、拱顶下、焚香的烟雾里、蜡烛的柔光以及彩画玻璃当中。

我走进农庄的院子里,在这个时辰院子还很冷清。庄院很大,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村庄,四周围着堆积如山的一堆堆厩肥。农庄进口处有一扇偌大的通地道的木制旋转门,大门漆成鲜红色,门上雕刻有栗树叶图案,门中央有一行本地话写就的字,大意是“腹心相连”。

我经常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有人对我说是奥施威尔的祖父让人刻上去的。我说“有人对我说”,其实就是指小学教师迪奥代姆对我说的。迪奥代姆比我年长,但我们俩互相理解有如同伴。他只要有时间,总喜欢陪我去做动植物名录。我非常乐意跟他闲聊,因为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他经常—并非一直,而是经常智慧过人;他知识广博,显然比他自己认为的更见多识广;他非常善于阅读、写作和计算,而且正因为如此,前任镇长让他当上了小学教师,尽管他并非本镇的人,尽管他来自本镇南边的一个小镇,离这里有四个小时的步行路程。

迪奥代姆已经在三周前去世了,他死亡的前因后果是那样奇特、那样不明不白,这使我对我觉察到的我周边的蛛丝马迹更加提高了警惕,也让我脑子里逐渐产生着恐惧,因此,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天,我就着手写这个故事,在那些人要求我编写的“报告”之外另起炉灶。我同时写两个报告。

迪奥代姆的业余时间大部分用在研究本镇的档案资料上。有时我看见他的窗户一直亮到深夜。他单身独居在学校上边一个十分狭小的住所,既不舒适又积满尘土。他的全部动产就是书籍、文件和昔日的簿册。“我希望做的事,就是了解,”他有一天对我承认说。“大家从来就什么也不了解,或者只了解很少的事情,”他继续说。“人们活得有点像瞎子,而且,一般说,他们觉得这就够了。我甚至认为那就是他们所追求的,避免头疼头晕,填饱肚子,睡觉,血气太盛时钻到妻子的大腿当中去,有人叫他们打仗就去打仗,然后死去,也不清楚死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仍然希望有什么东西等待着他们。而我,从小我就喜欢各种问题,而且喜欢探询解决问题的途径。另一方面,我有时也只知道途径而并没有答案,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因为我已经有了进步。”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离开了人世,这迪奥代姆,由于他总想了解一切,由于他对无法解释的事,对人们永远不应该知道的事进行说明,作出解释,他才离开了人世。在当时,我并不太清楚我能对他说些什么。我相信我那时笑过。笑,那不用花大力气。

然而,另外一次,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我们谈论的却是奥施威尔,谈他的暗道门和门上那句话。那还是在战前。波朴切特还没有出生。我和迪奥代姆,我们当时坐在布伦科普夫山顶牧场齐根割过的牧草上,那里正是去杜拉山谷的通道,再那边就是边境了。下山之前,我们休息片刻,旁边有一个耶稣受难雕像的十字架,耶稣的面容有些奇特,看上去像黑人或者蒙古人。天已接近黄昏。从我们休息的地方可以远远看见我们小镇的全貌,好像单用一个手心都能把它握住。看上去就像儿童玩具里冒出来的一个个小房子。美丽的夕阳将那片恰好被春雨濡湿的屋顶照射得金光灿灿。那里的一切都散发出蒸汽,因为距离较远,色彩斑驳的一缕缕烟雾缓慢而又懒洋洋地与抖动的空气交融,使天际显得烟雨蒙蒙,几近生气勃勃。

迪奥代姆从他的衣兜里取出几叠纸张,然后给我朗读他正在创作的小说的最后几页。写小说,那是迪奥代姆的癖好。他至少是每年一本地写,写在揉皱的纸上,写在包装纸上,写在标签上,写完就保存起来,从不给别人看。我是唯一听到他不时朗读一些片段的人。他朗读着,但从不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他并不问我有什么意见,也不问我对他的小说有什么想法。这样更好。要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他的小说。那都是些大体雷同的故事,情节复杂,遣词造句拐弯抹角,拖沓冗长,讲的都是些阴谋诡计、深洞藏宝、少女被俘之类。我很喜欢迪奥代姆。我也非常爱听他说话的嗓音,那嗓音让我昏昏欲睡,让我感到温暖。我观看着眼前的风景,聆听着他那音乐般的声音。那真是美好的时刻。

我从不知道迪奥代姆的年龄。有时我觉得他很老,有时我又认为他仅仅比我大几岁。他的面容充满自豪。他的面部轮廓酷似希腊罗马像章上人物的轮廓。他那略微披肩的漆黑的卷发使我想起远古时代的英雄,那些在悲剧和史诗里睡过去了,但某些巫术或魔法有时又能使之苏醒或者彻底毙命的英雄。或许还会想起古代的某个牧羊人,众所周知,那些牧羊人大多是神祇乔装改扮的,为的是到人间引诱众生,使他们得到指引或万劫不复。“腹心相连…… 一句滑稽的格言,” 迪奥代姆作结论说,嘴里还嚼着一根小草,这时,夜幕已逐渐在我们身边降临。“我在想,那老头是从哪里找到这句格言的,是在他自己脑袋里,还是在某一本书里。有时,人们可以在书本里找到好多离奇古怪的东西。”

·五·

奥施威尔坐在他厨房的桌子那一头—那是一张四米长的桌子,是直接从一棵数百年的老橡树树干切割而成的,这类橡树生长在坦内林根森林的中心地带,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贵族老爷。一个年轻的女仆站在镇长身边。我不认识她。她恐怕最多也就十六岁。她有一张美丽的圆脸,酷似有些非常古老的画卷里圣母的脸庞,她的脸色也那么苍白,尽管她双颊的粉红色使她艳若牡丹。她那样稳稳地站在那里,谁都可能把她当成女裁缝店里的模特模型或奇大无比的布娃娃。我后来才得知她是一位盲女,这很奇怪,因为她的眼珠虽然显得有点太固定,却好像看得见她周围的一切,而且她行动似乎非常自如,从不碰撞家具或墙壁,也不撞别的东西和人。她是奥施威尔家收养的一个远房表妹。她来自内萨克森老家。父母双亡,房舍毁于一旦,土地也被没收了。人们管她叫“没有视线的人”。

奥施威尔一声口哨将她赶走。她离开时不声不响。他随即示意让我到他身边坐下。清晨使他显得没有平时那么丑陋,仿佛睡眠扯平了他的皮肤,抹去了他所有生理上的短处。他还穿着短裤。围着他腰身的皮带正等着他穿上长裤。他已经披上一件山羊皮短大衣,而且戴上了水獭皮的窄边软帽。一个盛满鸡蛋和肥肉的大盘子正在他面前微微冒着热气。奥施威尔慢慢吃着,还不时切几块麸皮面包。

他给我斟了一杯酒,看看我,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只说了句:“怎么样,你好吗?”接着,他也不等我回答,便把最后一块肥肉专心地切成整齐的几片,那块肥肉很厚,经过烧烤,几乎半透明的肥油脂流到盘子里,就像流到蜡烛烛身上的蜡油。我瞧着他干这一切,或者不如说,我瞧着他手上的那把餐刀,这天早上,他再自然不过地用那把刀子切肉进餐,而头天夜里,那把刀子无疑曾多次进入“另外那个人”的身体。

我一向难于启齿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我宁愿用笔写。一拿起笔,我就感觉一个个词句变得十分驯顺,它们像小鸟一样飞到我手里,对我俯首帖耳,我使用它们也得心应手,而一旦我尝试在空中聚拢它们,它们便逃之夭夭了。战争并没有让我有所改进。战争使我变得更加沉默。在集中营时,我亲眼看见有些人能怎样利用词句,他们能对词句要求些什么。而且,我昔日也读过一些书,尤其是诗学方面的书。那还是我在首都学习期间的事,是内泽尔教授让我对诗发生了兴趣,而且这个兴趣至今还像令我愉快的习惯一样被我保留着。那时,每当我出门去造动植物统计表时,我永远不会忘记放一本诗集在我衣兜里。经常,当我面前突然出现重峦叠嶂、悬崖峭壁间的森林、像棋盘一般姹紫嫣红的牧场,当俯瞰着这壮观景色的天空似乎在守护着、满意着自己的辽阔时,我会高声朗读诗句;在我感到那些诗句让我全身沉浸在一种愉悦的嗡嗡声响里,犹如我内心深处某种模糊而难以表达的东西的回声时,我就再一次朗读那些诗句。

从集中营回到家里之后,我把所有的诗集扔进火炉烧掉了。我眼看着火焰扭曲着所有的词,所有的句子,所有的书页。从着火的诗句升起来的浓烟并不比其他浓烟更优秀更高贵更雅丽。那浓烟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我后来得知,内泽尔在首批大逮捕期间就已被捕,跟众多教授和以认知世界解释世界为职业的人们一样。他不久以后死在跟我的集中营类似的集中营里,那是与其他几百个集中营相同的集中营,那些集中营在边境另一边像有毒的花儿一样几乎到处生长。诗,并没有起任何作用使他得以幸存。也许就是诗本身加速了他死亡的步伐。保存在他记忆里,像最伟大的宝库一样的成千上万的诗句,拉丁语的、希腊语的以及其他语言的,都未能给他提供任何帮助。显然,与我相反,他并没有接受当狗的命运。是的,毫无疑问,正是这样。诗,不认识狗。诗,不理睬狗。

奥施威尔用面包揩净盘子里剩下的肉汁。“布罗岱克,布罗岱克……我完全看得出,你没有睡足觉,”他开始对我说话,语气很柔和,隐约有责备的味道,“而我呢,你瞧,我好久没有睡得像昨晚那么香了,哦,是这样,好久……这事之前我根本没法闭眼。可昨天夜里,我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六七岁的娃娃。我把脑袋往枕头上一放,三秒钟就睡着了……”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一缕缕白色的阳光斜着涌进厨房,照射到脚下猩红色的石板上。农庄的各种声响也传到了这里,家畜的叫声、仆人的说话声、车轴的吱嘎声,还有难以名状的碰撞声以及人们的交谈声。“我想看看尸体。”我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几乎是自动来到我嘴里,我只不过听任它冒出来罢了。奥施威尔显得很吃惊,而且似乎被激怒了。他的脸刹那间变了颜色。他像贝类动物一般把贝壳关闭起来,仿佛有人在上面滴了三滴醋似的。他面部的轮廓又猛然变得奇丑。他摘下水獭皮软帽,挠挠头顶,站起来,转过身去,走到一扇窗前,摆出神气活现的傲态。“那对你有什么用,布罗岱克?你在战争期间不也摊上看过好多死人吗?有什么东西比另外一个死人更像死人,你倒是说说?你一定得叙述那一件件的事。你什么也不应该忘掉,但你也不应该加一些没用的细节,那会让你偏离正道,还有失去读者的危险,甚至会激怒读者,因为,你别忘了,会有人读你写的东西,布罗岱克,你会有读者,读者就是在S城身居要职的人们,没错,有人读你写的东西,尽管我感觉你怀疑这点……”

奥施威尔再转过身来,从头到脚凝神注视着我。“我尊重你,布罗岱克,但我也有责任监视你,作为镇长,作为……别偏离正道,行行好,别去寻找那些不存在的事,或者说再也不存在的事。”

他伸伸他高大的身子,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天花板的方向伸出长胳膊。“跟我来,我让你看点东西。”

他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我们从厨房来到一条长廊,长廊弯弯曲曲穿过整个住宅。给我的印象是,我再也走不出这个长廊了。它使我晕头转向,让我完全失去了安全感。我知道奥施威尔的宅第很大,然而,我从没有想到它会大到像迷宫一样的程度。

这个建筑十分古老,经过多次翻修,说明那个时代既不考虑排列向背也不考虑逻辑性。迪奥代姆告诉我说,这个建筑最初的墙壁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而且他还在档案材料中找到了一份文件,说明在一五六七年秋天,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前往克恩滕会见土耳其苏丹时,曾在这里作过短暂的停留。我走在奥施威尔身后,他走得飞快,搅动了大量的空气。我感觉自己在被他、被他的气味吸引着往前走,皮货味、夜生活味、油煎肥肉味、胡须和脏兮兮的皮肤味混合的气味。我们一路上没有与任何人相遇。我们有时上几个台阶或下两三个台阶。我很难说清楚到底走了多长时间,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因为长廊湮灭了所有时空的标志。末了,奥施威尔在一扇偌大的门前停下步子,大门上包着发绿的铜片和方形的钉子。他打开大门。一缕乳白色的光线让我睁不开眼。我必须闭上眼睛在黑暗里待一会才能重新习惯阳光。才看得见。

我们是在住宅的后部,我从没有就近看见过它的尊容,只在非常远的地方望见过,当时我正在山脊的高处行走。我当时就知道那里的建筑是镇长家的住宅,住宅掩蔽着他家全部的财富,在镇长之前是他父亲的财富,以及他父亲的父亲的财富。一种桃色的、热闹的却成天在泥浆里打滚的财富。一种轻轻作响的却在白日里吵闹得惊天动地的财富。

奥施威尔的金子,是猪。这个家族几代人都靠猪的肥膘生活、发财。方圆百里没有哪个养猪人有他们那样的规模。每天清晨,许多车辆离开这片领地,将宰杀过的肥猪或吓得大叫准备挨屠刀的肥猪运到周边的村镇、市场和屠宰场。那是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穿梭行动,连战争都没能打乱它的节奏。战争时期也需要吃嘛。某些人无论如何都需要吃肉。

战争开始时,惊愕得发呆的平静延续了三个月,在这段时间,人人都将视线转向东边,人人都侧着耳朵倾听是否有皮靴的嗒嗒声,那靴声是尚未看见的“同根兄弟”的足底一定会发出来的—大伙就这么叫那些来这里散布死亡和灰烬的人,那些人曾让我变成畜生,那些人与我们有相似之处,我很熟悉那些人,因为我曾经在他们的首都学习了两年,我们也曾与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有过交往,因为他们经常来我们这里赶集或做生意,他们的语言与我们的语言近似,我们不难听懂他们的话。就在这惊愕得发呆的三个月平静之后,边境哨所被扫荡一空,有如孩子一口气吹走了纸花。但即使是那一刻,奥施威尔也没有丝毫忧虑的迹象:他继续养他的猪,继续卖他的猪,继续吃他的猪肉。他的大门仍然光洁如初。那道大门没有被涂上任何淫秽下流的污迹。那些以征服者的姿态走在我们大街上的人毕竟对他的两个儿子愚蠢的死亡有些责任,然而,他却毫无情绪地把最肥的猪卖给他们以换取那些人一把一把从腰包里掏出来的银币,那些银币显然是他们在某些地方的抢劫所得。

在奥施威尔介绍给我看的第一个围栏里,几十只才出生几周的小猪正在新鲜的草上玩耍。它们互相追逐着,碰撞着,用吻鼻向对方表示生气,却快活地小声叫着。奥施威尔向它们扔去三铲谷物。它们连忙朝食物狂奔过去。

在下一个围栏里,出生八个月的猪走来走去,互相不信任地推推搡搡。我能感到它们之间存在着奇怪的、看不出动机的暴力和攻击性,而表面上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认同和解释这种暴力和攻击性。它们已经是膘肥体大的畜生了,双耳下垂,嘴显得又凶狠又愚蠢。呛人的臭味格外刺鼻。它们在草上打滚,干草却已被粪便弄得很脏。猪叫声震得木围栏格格作响,刺激着人的太阳穴。我很想赶快走出去。

再远一点,成年猪在最后一个围栏里打瞌睡。肥大。浑身发白。伸开身子活像一条小船。全都侧卧着。全都躺在黑黑的污泥里,污泥厚得像废糖蜜,它们躺在其中张着嘴直喘粗气。有的灰心丧气,懒洋洋地看着我们,另一些则刨着身下的泥土。它们看上去真像巨人变成的牲畜,像一些被判了令人觳觫的变形罪的创造物。“生命的各个时期,”奥施威尔喃喃说道,到这时我几乎已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的话音把我吓了一跳,他接着说,“你也看见了,一开始是天真无邪,接下去是愚蠢的恼恨,然后在这里,是明智……”他停了片刻之后,又用拖长的低声继续说,“但是,布罗岱克,有时候,大家不相信明智这东西。在你面前的都是些野兽。真正的野兽,步态像陆地鲸类动物的野兽,没有心肝没有思想的野兽。也没有记忆。它们最重要的东西无非是它们的肚子,它们的肚子,它们时时刻刻就想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能填饱它们的肚子。”

他停下来,带着谜一样的微笑看看我,那微笑在他满是粗糙皱纹的脸上显得特别突出。他的小胡子还粘着一些面包屑,他的双唇还因肥肉留下的油脂而有点发亮。“它们可能吃掉它们的亲兄弟,吃掉它们的亲骨肉,这些都不会妨碍它们,它们不作任何区分。它们嚼碎,它们吞咽,它们拉屎,而且无休无止地重复这么干。它们从不感到满足。在它们眼里什么都香,因为它们什么都吃,布罗岱克,它们从不思考为什么。什么都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它们身后不留任何东西,不留任何痕迹,任何证据。什么都不留。而且它们从不动脑子,布罗岱克,它们就这样。它们不知道什么叫悔恨。它们活着。它们不知道什么是过去。你不认为还是它们有道理吗?”

·六·

我尝试着尽量接近那些时刻,而我所希冀的一切,就是忘掉那些时刻,然后躲开,躲得远远的,腿脚轻松,脑子焕然一新。

我感觉我天生就不该像我这样生活。我的意思是说,我的生活满得从四面八方冲开了口子,这种生活压根儿就不是为我这样的人打造出来的,它盛了太多的东西,太多的事件,太多的苦难,太多的缺陷。也许这是我的错?也许是我不知道怎样做人?不知道取舍,不知道挑拣?或许是我生活的这个世纪的错,这个世纪好似一个巨大的漏斗,往漏斗里流注的是每个日子承受的过多的东西,是有能力宰割、剥除、压碎、斩断对方的一切。有时,我的头,我感觉它会在顷刻间爆炸,有如一口装满炸药的重磅炮弹。

那众所周知的一天,也就是那“发生过的事”的第二天,这一天离现在并不算太远。但不管怎样,它却在我记忆里很快流逝了。我此刻只能回想起某些场景、某些话语,它们是那样准确,那样清晰,竟能在黑夜的大背景下闪闪发光。我同时也记得自己的恐惧,尤其是恐惧,仿佛从此以后恐惧成了我的衣裳。一件我始终未能脱掉的衣裳,而且不但未能脱掉,这衣裳反而把我裹得越来越紧,好像它一周接一周一直在缩水。最奇怪的是,当我身陷集中营,变成“狗布罗岱克”时,我反倒没有了恐惧的感觉。在那边,恐惧已不复存在,我当时离恐惧实在太远了。因为恐惧毕竟属于生命。正如鬣狗永远围着腐烂的动物尸体转,恐惧永远不能摆脱生命。是生命养育着恐惧,维持着恐惧。而我,我却在生命的边缘。我已经处在大河的中央。

从奥施威尔的农庄出来以后,我想我当时曾在大街上闲荡。天还很早。那些大肥猪的模样老在我面前晃荡,它们伸着四肢侧躺在那里,用它们青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我尝试着赶走这些幻象,但幻象是那样执拗。它们在我身上扎下了根,我再也无法摧毁它们。那些家畜,它们宽阔的面孔,凸出的大腹,它们的眼睛,发白的眼睛,端详着我的眼睛,还有它们的臭味。我的上帝……那一切最后竟在我脑子里手舞足蹈起来,肥猪,“另外那个人”宁静而信任的脸庞,没有音乐的狂舞乱跳,唯一的小提琴是奥施威尔那令人胆寒的冷静。

我又来到皮茨大妈的咖啡店前,咖啡店紧靠着古老的洗衣池。显然,我来到这里是因为肯定不会遇到任何人,至少不会遇到任何男人。这里的常客只是些老妇人,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她们,尤其在傍晚时分,总能看见她们围着一杯杯药茶或一种用葡萄榨渣酿造的烧酒加刺柏子酒再加点糖的饮料—我们这里管这种酒叫“迷魂汤”。

说实话,这家咖啡店并不是纯粹的咖啡店。它是一间连着厨房的住房。屋里有三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绣花小餐巾,桌子周围有几把椅子,还有一个通风不佳的狭窄的壁炉,几个上釉的花盆里栽着绿色植物,墙上挂着一张已经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一边对着镜头微笑,一边用两个指头捋他的小胡子。皮茨大妈年过七旬有五。她的腰弯成两节,形成一个直角。淘气娃娃们在大街上遇见她就叫她的绰号:“角规”。照片上那个年轻人是她的丈夫奥古斯图斯·皮茨,他在半个世纪之前就去世了。

我恐怕是不时造访皮茨大妈的唯一的男人。她有时会帮助我。我正是为此而去她家的。她对高原上所有的植物了如指掌,甚至最稀有的植物。每当我在书本里找不到那些植物时,我就去请教她,我们俩便在一起度过几个小时,谈论花和禾本科植物,谈论山野小路、林下灌木,也谈被绵羊、山羊和母牛啃食或被从不停歇的风侵蚀的牧场,以及她已长期不能光顾的所有地方。“我的翅膀被折断了,布罗岱克……我的生活,真的,是在那上头,在那边的山顶牧场上,同畜群在一起。在这里,我闷得慌,天空太低了。人在这里就像虫子,总贴着地蠕动。吃的是尘土,可在那上头……”

她拥有就我所知最漂亮的植物图集。整柜子的书籍满得要爆开,那些茶色硬纸板封面的大书里装的全是她多年来贴在纸上的山中花草的标本。她在每个标本下边都用工整的字注明采摘的地点、日期、天象、花草的香味、准确的颜色、朝向,有时还写一些不相干的小评论。“这么说,布罗岱克,你又是为那些雌雄死者大书来的?”确切地说,她讲这话用的是方言,听起来不那么严重,也更温和些。

在这不寻常的一天,我推开她带铃铛的房门时,她就这样迎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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