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西默农作品分辑精华选08:家庭(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6 08:4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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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比]乔治·西默农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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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西默农作品分辑精华选08:家庭

乔治·西默农作品分辑精华选08:家庭试读:

忏悔者

第一部

第一章

“你要点什么?”“你呢?”

他犹豫了几秒。他为什么要假装这样,为什么不表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告诉别人他真正的喜好呢?“一杯冰镇饮料。”

正如他的期待,他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欣喜的光芒。这光芒在他们遇到的那一刻不就出现过了吗?他的双眼里不是也有一样的欢欣吗?

柜台后面的男人袖子被卷到胳膊上,正在等待顾客。不久前一位客人叫他拉乌尔。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三十多岁。这里的一切都很年轻,朝气蓬勃。酒吧的墙壁是白色的,桌子、椅子以及他们坐的凳子也都是白色的。“给我来一大杯牛奶加两个巧克力冰球。”

他指着放着酒瓶的架子旁边的食品搅拌器。“好喝吗?”她问道。“这要看个人口味。我很喜欢。”“那我也要一样的吧。”

显然,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也许将来某一天这会变得很重要。谁知道呢?我们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度过了很多时光,也许很多年后,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会意识到自己的后半生和当初的某一分某一秒息息相关。“这么大的杯子可以吗?”拉乌尔拿着一个接近半升的杯子问他。“可以。牛奶是冰的吗?”

牛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酒吧里只有四五个客人,两个穿着紧身裤的女孩子和几个把摩托车停在人行道旁边的男孩子,自动电唱机里放出的音乐使这个小小的酒吧微微震动。

安德烈·巴尔以前从没来过这条街,他甚至不知道街道的名字。不过,一条街的名字又有什么要紧呢?只有他们眼里的光芒才是重要的,这种轻快的、欢欣的感觉就像是他们正在互相逗乐或者正在经历梦幻。“您也要巧克力冰球吗,女士?”

两个人看着拉乌尔调制饮料,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出。冰球在牛奶里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又沉下去,慢慢地融化、消失,在牛奶里变成一条淡紫色的线条。“看起来不是特别诱人。”“但是真的很好喝!”

她笑了。“你笑什么?”“因为你说话的语气如此坚定,让我有点吃惊!其他男孩子一般会喝些开胃酒或者威士忌什么的。”“我不喜欢喝白酒。”“也不喜欢红酒吗?”“是的,我也不喝啤酒。我也不吃樱桃白兰地或者马拉斯奇诺这一类甜点。”

他比她大概高了一个头。他身高一米七八,医生说他在五年后会长到一米八五。他肩膀宽阔,身体强壮,肌肉结实。

婴儿肥变成肌肉的时间还不长。他曾是班上最肥的一个,这让他苦恼了好几年,而现在,他已经是班上最强壮的那个了。“要用吸管喝吗?”“一般人是这样的。”“你以前来过这里?”“我刚刚进来,是第一次。”“你喜欢吗?”“你说什么?巧克力吗?”“不是。我说的是电子吉他。”

因为这时一个黑发女生正在听一张电子吉他的唱片,她的头发几乎是直直地垂在脸上。他着迷地看着那台电唱机,那个女生正靠在上面,就像靠在一个男人的胸口上。“看情况吧。我更喜欢古典吉他。你呢?”“我也是,看情况吧。”

她吸着冰牛奶,吸管发出一阵咕噜声。他们之间是有点默契的。他之前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她来他们家吃晚饭,那是在戛纳,当时她和父母一起。第二次是普瓦德他们一家回请他们时,就在这里,尼斯。现在,这两家人可能几个月乃至几年都不会再见面了。

因此安德烈就想出这一招。他在周四骑着轻型摩托来到尼斯。他知道弗朗辛那天没有假,但周六有。他也没忘记她是在丹东中学上课,那是一所私立中学,有会计、速记和语言三个专业,在天堂街的一栋大楼里占据了两层,靠近比利时澳海大道,在一家意大利餐厅上面。

她五点从学校出来。一刻钟之前,他就在人行道旁边等着,距离大楼大约五十米,一手扶着小摩托车。

五月份的阳光很温暖,甚至有一点热,女人们穿着淡颜色的裙子。他经过英国人散步大道时,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正在宽大的遮阳伞下面眯着眼小憩。在白色的浪花之间,可以看到人们穿着颜色艳丽的泳装。“你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想,你呢?”“我也什么都没想。”

这也许是真的。但他也许在想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穿那种会把臀部勒得很紧的裤子,也不是那种会随便坐上摩托车后座的女孩。

她知道如何掩饰。他们俩都在掩饰。他看见有些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从丹东中学出来时,连忙启动摩托车,假装只是正好经过那条街。“弗朗辛!”他看见她之后立刻喊道。

她早就看到他了,也许在他启动摩托车时就看到了。“你的学校在这里?”

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一样!“你在尼斯干什么?”“我来看看我考的学校,我下个月要参加毕业会考。”

她假装相信他。然后他们很自然地肩并肩地走在人群里。他推着摩托车,而她用胳膊夹着书本。“我以前没注意到你有这么高。”

安德烈·巴尔已经看到好几对夫妻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面带类似于嘲弄的微笑,他实在不明白。

他不觉得自己可笑,也没觉得她可笑。他如果不是推着车,她也没拿着书,那他们也可以手牵手一起走路。

他们经过一个花店,从几米之外就能闻到新剪的石竹的气味。再往前就是她住的维克多·雨果大道了。这条路实在太短了,于是他问道:“你赶时间吗?”“不是很赶?”“你渴吗?”“我正好想喝点东西。”

他带她穿过胜利大街,离她家越来越远,载着她穿过那些狭小的不知通向哪里的街道。她并没有反对。他们其实哪儿也不去,只是走走而已。安德烈·巴尔希望找到一个好地方,和她待上一会儿。最后,他们来到了这里。“你也在准备考试吗?”“七月份才有考试。”“考完试呢?”“我还得读一年书。”“很难吗?”“不是很难,比在高中里好多了。我在高中里很难跟上,很快就知道自己可能过不了毕业会考。我书读得不是很好,不像你!你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吗?”

她在他家时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了,就在他的小阁楼里。比起他的卧室,他更喜欢这个屋顶阁楼,因为这里是他的庇护所,只属于他一个人。两家父母在客厅里谈论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以及那些人现在的生活时,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的空间。她在一堆书和唱片旁边惊奇地发现了一个电动汽车环形轨道。“你想试试吗?选一辆车吧……”

他手里已经拿着小遥控器。“要加速就按这个按钮。减速就轻一点按。转弯时一定要注意。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很复杂。”

他在阁楼里要经常低下头,以免碰到房梁。他们玩得很开心。她把他的车玩翻了很多次,蓝色的那辆翻了大概不止十次。他对她宽容、友善。“你开得太快了。一定要尽量避免突然加速。”

那时他十七岁半,她十七岁。“你平常跟谁一起玩?”“没有人。我一个人玩。跟爸爸玩过极少数几次。”“你没有朋友吗?”“只有同学。”“你经常见他们吗?”“只在学校的时候。”“你不跟他们一起玩吗?”“几乎不。”“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不愿意吧。”

在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他们的眼神里就有些讽刺,他们好像在嘲弄自己。“你呢?”“我有时会跟妈妈去看电影。”“你晚上从不一个人出门吗?”“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妈妈也是。我们家比较保守。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很严肃吗?”“不严肃。”“他们会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想会的。他们不怎么管我出门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吗?”“我有钥匙。”

两个人都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相处得那么愉快。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时间快到了,我得走了。”“再来一杯冰的?”“啊!不用了。我喝不下一升牛奶,胃会受不了的。”“我倒喝过。有一次我喝了五杯冰饮,和这个一样大的杯子,其中有两杯橙汁,还有一杯菠萝汁。”

这不算约会,也不算邂逅。这是一次小小的奇迹,他们对这次奇迹都很乐意地做出了一点贡献。现在,他们再次走在充满阳光的人行道上。弗朗辛突然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说道:“那不是你的妈妈吗?”“在哪里?”“就在对面的行道上。她是从那个黄色的房子里出来的……”

现在他也看到并认出妈妈金黄色的头发,果断的步伐,还有暗玫瑰红色香奈儿云纹套裙。“你认为她看到我们了吗?”他有些懊恼地问。“没有。她出门后马上就向右拐了,好像很匆忙,都没有向四周看一眼。你希望她没有看到我们在一起?”“无所谓,都一样。”“你怎么了?”“没什么。”

毫无疑问,就是他母亲。他看到母亲在前面的街道上正走向一辆红色敞篷车。她坐上车,戴上手套,咔嗒一声关上车门。他和母亲距离不到二十米。她启动汽车时,他感觉他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了。汽车发动,转向街角,驶进车流中。

他们仍走在人行道上,肩并着肩,他推着摩托车,她臂下夹着书本,但是他们的步子不再一致。弗朗辛偷偷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后来也没有问过。

他们走到维克多·雨果大街,那栋高大的石头大楼上,一块铜牌被挂在淡色的栎木门右侧,上面写着:

埃德加·普瓦德医生

神经科大夫

曾在巴黎大医院任主治医生“再见,安德烈。谢谢你请我喝冰饮。”“再见,弗朗辛。”

他对着她微笑,眼睛里流露出恋恋不舍,好像他们以后再也无法拥有这个下午这样的快乐。

他趴在屋顶阁楼的地板上,和平时一样,面前摆放着一本化学书。他听到诺埃米的声音:“安德烈先生!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她喜欢这样在楼梯上大声喊,尽管他妈妈不允许她这样。“您不能像通知我们一样去告诉他饭好了吗?”“不能,太太。因为我有静脉曲张,您让我每天不要超过三次去叫这个年轻人吃饭,他明明知道现在是吃饭的时间!”

他们八点半才吃饭,因为他爸爸很少在八点之前从诊所回来。妈妈不停地盯着安德烈的胸口,不止一次地提醒他没有戴方巾。

他们之间这种小小的战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他选择了不管是在学校、街上还是家里都适合的穿戴:浅褐色人字斜纹布裤子(洗过太多次,颜色已经变淡),系带凉鞋,方格纹彩色衬衫,衬衫领子解开。

除了在一些重要场合,他从不穿西服,只穿夹克衫,到了冬天就加一件宽大的羊毛套衫。“在我们班,没有人戴领带。”“我可不赞同这样的父母。”

他爸爸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很少说话,吃饭很慢,面色平静安然,并无担忧,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因为他一直都在认真地听。

他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因为他的肩膀很宽,脖子很粗,胸部也很臃肿。他有一米七,只比儿子矮八厘米,比妻子矮三厘米。他的妻子看起来非常高大。

他们静静地喝着汤,安德烈觉得妈妈想问却又在回避问他一个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她最后还是问了。诺埃米上鱼时,她没有看儿子,问道:“你今天下午干什么了?”“我?”

他准备撒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但他担心自己会脸红,或者需要拙劣又稀里糊涂地解释,所以说了实话:“我骑摩托车去了尼斯。我想看看我要毕业会考的那个学校。就是个破房子,比戛纳的学校差多了。”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没有说话。她还能问儿子什么呢?在那个现在他已经知道叫伏尔泰的小街上,他看到她了吗?他认出她了吗?

有一瞬间,爸爸看了看他和妈妈,好像感觉出他们之间的那点紧张气氛,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

几个小时之前,午餐快结束时,她问了他一个每天都会问的问题:“你不用汽车吧,吕西安?”

他在工作日很少用到汽车,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他们住在英国人散步大道上,离卡诺大道只有几步路,离学校也很近,可以听到学生在课间休息时的打闹声。安德烈小时候可以从学校溜出来,回家喝杯牛奶。

吕西安·巴尔在小十字大道上有一间牙科诊所,离卡尔顿酒店有点远,在加拿大街的一个角落里。他喜欢锻炼,哪怕很赶时间,也坚持步行走完这一刻钟的路程。

他什么都没问,妻子又补充道:“我今天要去见我的裁缝。”

安德烈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震惊。他妈妈忍受不了太沉默的气氛,一旦饭桌上出现沉默不语的情况,她就开始说话,什么都说,说她做了什么以及将要做什么,说她朋友或者供应商跟她讲过的事情。一般都是说她自己或者说和她相关的事情。

他非常肯定妈妈在离开饭厅时说过:“我要去找我的裁缝。”

雅美太太。他很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去找过这个裁缝,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女仆,妈妈要带着他。

就在格拉斯的大街上,在穆然和罗谢维尔中间,在一栋灰色阴暗的房子的二层,那里发出一种令他无法忍受的气味。

角落里有一台缝纫机,窗户旁边立着一个人体模特,沙发上总是蜷着一只毛发白色和黄棕色相间的猫,还有一个带有镜子的衣柜,以便顾客仔细查看衣服是否合身。

他还是个孩子时,吃惊地发现镜子里的妈妈和他知道的那个妈妈的脸不一样,镜子里的妈妈鼻子有点歪,眼睛也有点斜。这让他感到很伤心。去雅美太太那儿还有一点让他更沮丧:他们一般要在那儿待上两个小时或者更久。

他非常害怕一楼的那个退休房东,那人总是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从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把所有的拜访者都看作是擅闯他生存空间的入侵者。

安德烈也不喜欢那个穿着淡紫色衣服的吝啬鬼手上那个巨大的针线团,不喜欢那张放着灰色模板的桌子,不喜欢还没有做好的裙子上的那些粗针眼,尤其不喜欢那个瘦小的看不出来年龄的妇女,她无时无刻不在啰嗦,唇间塞着大头针时也说个不停。

没有人会问他的妈妈:“你在哪里订的裙子?”

她穿衣服不是为了给他们看的,而是为了自己。他爸爸从来没有因为她买了一件新衣服而说过一句赞美的话。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解释,她是从时装报纸上那些有名的服装设计师那里选择的样式,这样式只有雅美太太一个人有能力复制出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如果那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安德烈也许就不会因为在尼斯碰到她感到如此意外,也许她是去购物或者见一个朋友。他可能搞错了,但是他似乎在后视镜那匆匆一瞥中看到母亲眼中的慌乱。“也许我们的父母会再互相邀请一次。”他们要分开时,弗朗辛居然这样自言自语。

她不是在暗示还有偶遇或约会,他们对这次见面就是心照不宣的。“你考试前应该有很多作业吧?”“有一点。不多。”

他安静而又有条不紊地为考试准备了很久,和做所有事一样。“你紧不紧张?”“不紧张。”“哪怕是一次考两场?”“没有人们想得那么难。”

他之前也以为很难,自己会不通过。当有人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很真诚地回答:“我不知道。”

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兴趣,尤其是希腊语以及古希腊文明。早些年,爸爸曾给他提供了一次去希腊旅游三个星期的机会。他坚持只背背包,风餐露宿地完成了那次旅游。

整个冬天,他用书页铺满屋顶阁楼的地板,仔细建立希腊神灵的谱系,一直找到第九代和第十代的分支。如何将艾格勒和阿萨拉科斯等神写入正确的谱系,连他的老师都不知道。

他刚开始接触生物元素时,将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去买了几乎看不懂的专著。别人问他:“你准备选择医学专业吗?”“也许吧。但不是为了照顾病人。”

他对数学同样感兴趣。除了传统毕业会考,三周之后他还要应付基础数学考试。

他并不着急,也没有提前做准备。他既不担心明天也不担心将要选择的道路。

决定自会明了。他努力积累知识,希望做好一切的准备。“你出去吗,安德烈?”“不出去,妈妈。”“你呢,吕西安?”“我想我要去上班了。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喝着咖啡,诺埃米撤去了餐具。安德烈从来不喝咖啡。他更喜欢牛奶。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和在伏尔泰街上的那间小酒吧里一样。

爸爸妈妈面对面坐着,就像在拍照。他在上楼进房间之前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从没这样看过他们一样。

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他们,既不担心他们做过什么,也不担心他们想过什么,更不会担心他们会有什么情绪。他想到关于他们的问题时,更愿意不管不问。

他和父母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和他们认识的人过着一样的日子,而这一切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妈妈说道:“比洛,你不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吗?”

首先,他非常讨厌这个昵称,这是他还是个孩子时别人给他取的。他也是这样称呼原来房东家的猫的,他们现在还住在巴黎。“你为什么觉得我很自私?”“因为你只想到自己,只想着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时,而不会想想这些事会不会妨碍别人。”“所有孩子都是这样,不是吗?”“当然不是。我知道有一个小孩……”“那你希望孩子用其他什么方法来自卫呢?他们如果不自私,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就只会成为父母或者老师的复制品。”“难道你不希望像我们一样吗?”“像谁?像你还是爸爸?”“像我们中的一个。”“我命中注定会有很多地方与你们相像。”

她也许有点感动,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冷静。“我觉得我过着和其他小孩一样的生活,行为举止也和同龄人一样。”“你没有朋友。”“你难道更希望看到我跟着那帮家伙一起骑着摩托,后面带个女孩,一天到晚四处斗殴吗?”“还有其他的小孩。”“谁说了什么吗?”“我不知道。你应该好好看看,班上有没有和你兴趣相投的小孩?”“哦,那样一个小孩会和我一样。”“你想说什么?”“他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

几分钟之后,爸爸喘着气站起来,走到他在一二楼之间的那间小房子里。这是属于他的“阁楼”。他在那里放了一个电磁炉以及一些用于补牙的机器。

大部分牙医都是向在家工作的专业工人订制牙填充物、假牙齿桥和补牙瓷。吕西安·巴尔却自己做这些材料。他在安静的半楼里,花费大部分晚上以及一部分深夜的时间,一丝不苟地致力于这项工作。

他希望在专业上精益求精吗?或者,工作间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庇护所?

妈妈今晚要干什么呢?她会看电视吗?什么节目都看?还是她会一边读杂志一边不停地抽烟?或者她会去找她的朋友娜塔莎?她就住在小十字街尽头靠近赌场的一套很新的公寓里。

安德烈第一次觉得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参与着这样的生活,但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是在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根本就不认识的爸爸和妈妈。

他不愿意想这些,他想和以前一样。“晚安,妈妈,晚安,爸爸。”“晚安,儿子。”

他羞愧地离开,因为他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您没忘了牛奶吧,安德烈先生?”诺埃米在厨房里冲着他喊道。他正要上楼。

他每天晚上都会带上一杯牛奶,在睡前喝完,还会经常吃一个苹果。他去拿上牛奶。

他在维克多·雨果大街离开弗朗辛时,犹豫要不要回那条他看见妈妈从黄色房子出来的街道看看。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与他无关,但又从心底里认为这样想很无耻。

他没办法假装对事实视而不见,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怀疑一点点变成确定。

他将摩托向后转。那条街叫做伏尔泰街。那栋黄色房子就坐落在酒吧对面,有三层,很破旧了,两扇门一直开着,一边放着一个菜摊,另外一边则是一家狭小的珠宝店。

他将摩托车靠在墙上,走上三级台阶。门厅伸向一条与外墙同样颜色的黄色楼梯,但是比外面更脏。右边并排放着三个木制信箱,每个上面都贴着一张访问卡。

一个铜牌子上写着:J·德武热先生,传达员,二楼左拐。另外一个白色珐琅牌子上写着:F·勒德兰,足医,二楼。

有人在墙上写了几个棕色的字,并用一个箭头指向楼梯:出租备有家具的单间公寓。请上三楼。

他差点就上去了。但他没敢去。他停在二楼,接待员的门开着。一位年轻女孩正在办公室小窗口后面工作着,和邮局一样。

一对情侣边笑边走下来,和他擦肩而过。那个女人在跟她的男伴说什么话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她肯定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因为她的男伴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笑得更欢了,肩并肩走向街道。

他并没有觉得很难受。他慢慢地从凹凸不平的楼梯上走下来,看了摩托车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驶向公路。

从那以后,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当晚他关上屋顶阁楼的门时,第一次感到孤独。

第二章

大约十点半,他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他正趴在地上,四肢伸展,下巴枕在手肘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他刚刚重读完《菲力匹克》第一部。几分钟之前,他合上书,选了一张唱片,他喜欢那张唱片里打击乐器的低沉音色。他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连环画。

爸爸偶尔会来看他。只有他们两个独自在房子里时,爸爸有时候会爬上来看他。

他没有敲门,而是在楼梯平台上停留一会儿,也许是因为谨慎。然后,他们会说上几句话。他们从来没有完整地谈过什么,只是很平常的话,中间隔着很长的沉默。

安德烈差一点合上连环画,重新拿起那本德摩斯提尼。他自言自语说,爸爸发现他在看书会回去。他不敢拿起书,等了一会儿,好像有点紧张。门打开时,他将手伸向留声机,关了音乐。“我没打扰你吧?”“我没有学习,正在休息。”

爸爸跟他一样紧张,犹疑地走向那张深红色的旧沙发。沙发上的天鹅绒已经被安德烈拔掉了,只剩下青灰色的布。“你今天过得好吗?”“不坏。”“尼斯之行还好吧?”

安德烈害怕爸爸问他这么具体的问题,爸爸好像已经猜出在伏尔泰街发生的事情。但是问题还是来了,爸爸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你没有遇到什么人吗?”

吕西安·巴尔说完就坐进沙发,抽了根雪茄。他只在晚上抽烟,他不能在顾客面前抽。他也不在客厅里抽,他妻子很讨厌雪茄的气味。“我遇到了弗朗辛。”“弗朗辛·普瓦德?”“是的。她正好从天堂街的学校里出来,一所语言和会计中学。”“她爸爸跟我说过。”

他在想什么呢?他想的不是朋友的女儿,而是其他事情吧?无论怎样,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谈话在随意中进行。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迷茫而空洞。“不算上我们冬天请他们吃饭那次,也不算上他们三个星期前请我们吃饭那次,那么上次我见到是几个月前……”

他再次沉默,陷进自己的思绪中。“他爸爸和我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是乡村医生的儿子,不是生在涅夫勒省就是中央高原地区,我记不清楚了。他爸爸死后,他身无分文,在我家住了几个月……”

吕西安·巴尔为什么要谈这些往事呢?安德烈一方面很高兴听到这些,但也有点恼怒。他不喜欢别人强迫他去关心那些他认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也许安德烈认为这是对他平静心态的一种威胁?父亲是因为脆弱才谈起这些的吗?

他妈妈在饭桌上不停唠叨时他并不在意,因为她并没有说私人的事情。她只不过是给家里带来街上的人和事,或者从报纸上读来的故事。

但爸爸不一样。安德烈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会无话不谈,更不会将心里的想法透露给别人。在儿子看来,他此时说的一些不连贯的话,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他妈妈去世后那几年,他爸爸当着乡村医生,过着安静却又无比艰辛的日子……埃德加和我一起拿到物理、化学、生物修业证书时,突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报说他爸爸被发现在果园的一棵苹果树上上吊了。”

安德烈不认为爸爸今晚是随意地上来的,也不是忽然想到往事的。爸爸为什么要过来,突然跟他说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呢?“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了……后来,埃德加跟我说,大部分自杀的人都会想到留下一封遗书,解释他们为什么自杀……上吊的人却极少会留下遗书……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父亲意外而又没法解释的死亡让他选择了神经病学而不是其他专业……”

他不说话了,他在找烟灰缸来掐灭手中的香烟,却只找到一个茶碟。他站起来了,看样子也不会再坐下来。看他的步伐和神情,他好像不是在自己家里。他是在他儿子的地盘,儿子正坐在地板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我打扰你了吗?”“当然没有,爸爸。”“埃德加跟我说她和她妈妈的性格一样。”“弗朗辛?”“对。我们去他家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情。普瓦德太太是韦内教授的女儿,韦内教授是当今法国最好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欧洲最棒的神经科专家。他曾在萨勒贝特里埃医院主持神经科,三四年前退休了,现在世界各地的人还是会去那里找他看病。”

安德烈·巴尔时不时看爸爸一眼,觉得他越来越局促不安。他为什么要上来?他为什么要离开让他感到无比自在的工作室?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无聊的话?

安德烈差一点就对爸爸说:“我感兴趣的是弗朗辛,不是她的父母或者祖父母。”

他才不关心涅夫勒省或者中央高原的什么上吊者,他也不关心什么退休教授,哪怕他再怎么出名,再怎么老当益壮。“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没有。”“我好像听见楼下的门打开又关上了。”“妈妈还是决定要出去?”“她去找娜塔莎了。”

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安德烈更害怕沉默,而不是说话。“我很抱歉上来打扰你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我们从弗朗辛谈起,然后我想起她爸爸和柯莱特——这是她妈妈的名字——他们当时和他们的女儿现在差不多大。”“她那时候漂亮吗?”“柯莱特?她和弗朗辛很像。同样讨人喜欢。她智慧超群,如果我没记错,她那时候正在准备参加英国文学大学教师资格证会考。她到底通过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又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安德烈的胸口,这沉默好像意味深长。“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我都不知道他们结婚了,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三个都还是学生,他还没有追求她。六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来了尼斯,住在离我们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是在请求儿子原谅他东拉西扯。“我走吧!你希望我走吧……”“不,当然没有!你想说些事情……”“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想想那些人,想想他们的命运……比如,埃德加·普瓦德要是愿意,现在本应该是巴黎学院的教授,很可能已经继承岳父的位子和名声……”

出于怜悯,安德烈问道:“那他为什么不留在巴黎呢?”“首先,我猜他不想被人说成是因为老婆才得到那个位子的。其次,他个性倔强,从不妥协,心直口快,这种性格的人在政府部门里日子不好过。不过他现在从病人那里学到的和能在医院学到的一样多。”

这些话听起来不大对劲。在字面意义上看没什么问题,但是安德烈确信父亲说话时有点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与他内心的不安没有多大的关系。“他这个人不错。我相信他是幸福的,确实存在一些真正幸福的人……我正在耽误你的时间……”“我准备下去睡觉了。”“我猜弗朗辛一定很爱她的妈妈?”“她倒是跟我谈过她的爸爸。她是为了得到秘书职位才去学速记和会计的。”

现在轮到他说话了,想到这一点后他很吃惊。“她更喜欢做医生或者医护助理,但总是认为自己过不了毕业会考。她说她对学习没有任何天赋。”

他为自己的毫不掩饰感到脸红。“她妈妈以前非常聪明,本可以在自己的领域里有一番成就。她结婚后喜欢上了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专心照顾家庭和孩子。”

他爸爸一边走向门,一边语气单调地说:“我希望她过得幸福。我确定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你妈妈回来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了,好像不想被妻子撞见他在屋顶阁楼里。为了休息一下,安德烈重新装上唱片,将声音调到最大。十分钟之后,他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也许做过梦,但早上六点起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自然醒来,一副仍在梦中的表情,歪歪扭扭地朝着浴室晃过去。只有诺埃米和他起得一样早,他下去的时候,埃诺米还没到厨房里,一楼所有的百叶窗都还是关着的。

六点半时,他爸爸起床了,轻轻地走到浴室。他为了避免吵到妻子,把当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在浴室里。

那栋别墅叫做奥西之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除了在世纪初建造它的那些人。别墅很大,房间宽敞而明亮,有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楼梯。

四四方方的别墅矗立在一座花园里,墙面是淡淡的玫瑰红色,墙角和窗户四周则是淡淡的灰白色,这座花园现在几乎是一座公园了。

小摩托车发出两三声轰鸣后开走了,花园栅栏嘎吱作响。安德烈来到卡诺大道。他总是以为街上半秃的法国梧桐树树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树干造成的阴影很性感,甚至有点下流。

他很快就到了小十字街旁边的一个沙滩,对面是些高大的宾馆。有人在沙滩上耙沙子,就像园丁在耙小路上的砾石一样。

他换上泳衣,冲进水里。通常,除了他只有一个游泳的人。那是个英国人,离他二三十米。他不知道这个英国人叫什么,也从来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

然而他们会暗地里互相较量,两个人尽可能游得远,直到没法呼吸,然后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互相微笑。

一艘白色舰艇出港,解帆起航。这艘船叫“伊拉克特拉”号,每天清晨出海,夜幕降临时归来,风雨无阻。

安德烈七点时回到家,轻轻打开厨房门,对女仆喊道:“诺埃米,我的鸡蛋!”“马上就来,安德烈先生!”“我爸爸下来没?”“他已经在餐厅吃了好一会儿饭了。他快喝完咖啡了吧。”

爸爸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安德烈紧绷的额头,这是传统。“爸爸,早!”“早啊,儿子!游得开心吗?”“太热了。”

他们都没有提到昨晚的谈话。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爸爸站起来,步行走向小十字街。在那儿,他要在毛玻璃后面待一整天,给病人看牙。“妈妈睡得好吗?”“应该不错吧。”

她总是抱怨自己失眠,每晚都要吃巴比妥酸剂之类的药物助眠。每天早上,她要拖拖拉拉一两个小时,才正式开始新的一天。

有时候,她一直到九点十点才开始在小客厅吃早餐,这个小客厅通过阳台与她的卧室相连,从她的卧室阳台可以看到海湾一角。

安德烈并没有去看看她,直接去学习了。他吃了鸡蛋,啃了四五块果酱土司,又喝了两大杯牛奶,然后去复习化学功课了。

清晨灿烂的阳光,沙滩上新鲜的空气,还有他刚刚在里面畅游的深蓝色海水,这一切洗去了他昨晚的不安和忧虑,阴郁甚至有点惶恐的情绪减轻了不少。自从他离开伏尔泰街那个漂亮的小酒吧,这种情绪就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在苹果树上上吊的乡间医生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普瓦德医生在尼斯工作而不在巴黎学院当教授又跟他有什么联系呢?

这些都是别人的生活,他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中午吃什么,诺埃米?”“有小羊排,安德烈先生。”“羊排小的话,给我留五个。要是不是很小,就四个吧。”

小摩托车在小巷子里发出嗡嗡声,驶向街道,就像在太阳下飞舞的大黄蜂。

如果妈妈在午餐时没用比前一晚更加好奇也更加忧虑的眼神打量他,他就不会出去了。“你今天早上去游泳了吗?”

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呢,她明明知道他每天早上都会出去的呀。“嗯,是的。”“水不冷吧?”“你忘记了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吧。”

妈妈只会在六月份很热的时候才会下水游泳。“你一个人在那么大的沙滩上,不会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妈妈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些不常问的问题呢?爸爸也有点吃惊,好奇地瞥了妻子一眼。她昨晚喝酒了吗?很有可能。她去看娜塔莎或者是她们一起出门时,她们经常喝酒。

娜塔莎四十五岁,依然漂亮而迷人。有人说她曾经美若天仙,那时候,她在上戛纳、加利福尼亚以及穆然地区大别墅里的富人们当中非常出名。

有些人叫她娜塔莉,好朋友叫她娜塔莎。

她是俄罗斯人吗?有可能。她有着非常正宗的棕色肌肤,一对几乎透明的浅蓝色眼睛,和安德烈三四年前玩过的小弹珠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身材依然苗条而柔软,因为她花了大量的时间做按摩和美容护理。

人们总是谈论她的两三任丈夫,其中一个是英国贵族。现在,有人叫她纳伍尔太太,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新任丈夫姓纳伍尔,而是因为她被一个老男人收养了。纳伍尔先生是黎巴嫩或者叙利亚人,没人知道他确切的国籍,他只在蓝色海岸出现过几次。

人们说他非常富有。他几乎只出现在赌场,他会在那里玩两三个晚上的巴卡拉纸牌,然后再次消失不见。

安德烈不喜欢娜塔莎,但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他每次听到她的名字都会皱眉头。最近两三年,妈妈提到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语气也越来越亲密。“娜塔莎跟我说……”“正如娜塔莎昨天跟我说的那样……”

安德烈对她没有任何意见,也没嘲笑过她的婚姻,以及她与近东阔佬奇怪的收养关系。

妈妈总是谈论娜塔莎的珠宝,还有她那两套通过内部走廊连接的公寓,以及一个环绕整个建筑的大阳台。她在第七层和第八层拥有一个真正的公馆,但是所有这些对于安德烈没有任何意义。

在戛纳这样的一个城市,安德烈不会对她的财富感到眼红,也不会对她的炫耀感到恼火。他并不怎么关心这个女人的道德怎么样,让他生气的是这个女人居然在他的家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这是一种无形的位置,因为毕竟她只来过他家喝过两次茶而已。她只和他们一起吃过一次晚饭。他感觉那天到最后他爸爸和他一样被激怒了。

妈妈自从认识了这个娜塔莎便开始酗酒,醉酒后第二天会在床上躺上大半天。

她下楼时脸色憔悴而衰老,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也许感到不好意思,避免直接面对他们,一直说个不停,忍受不了一点点的安静和空虚。

她有没有跟娜塔莎说过她和儿子的相遇呢?“你确定他看到你了?”“我不知道。我有点印象,我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对上了。他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起,那个女孩子是我们在尼斯的一个医生朋友的女儿。”“那么他应该不会注意到你。”“你并不了解安德烈。”“至少他没看到你从那栋楼里出来。”“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他才不管你是从哪栋楼里面出来的呢……”

安德烈到学校时,看到告示牌通知说下午三点的物理课不上了,因为老师要开会。他有空了。

他不想一直被那些事情烦恼着,做不到。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尽量不去想那些事。但是三点的时候,他没有回家待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学习,而是去了尼斯,他已经对那儿的路很熟了。

现在还不是忙碌的季节。嘉年华已经结束了,路上也不像夏天那样车流不息。

胜利大街是单行道,他差点走错了路,但最后还是找到了上次去的那个小酒吧。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不喜欢想着过去。尽一切可能活在当下是他的一个生活准则。

他把防盗锁绕在摩托车上,进那个黄房子之前,他先去对面的小酒吧要了一杯牛奶,加了两个巧克力球。“今天一个人?”

酒保认出了他。他再来一两次就是熟客了。他照了照瓶子之间的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不那么孩子气。六个月之前,他的脸上还满是粉刺,他觉得很丑,出于挑衅,他故意做些鬼脸,让自己看起来更丑。“小心点,安德烈。你的脸抽筋了。”“这不是抽筋。”“小心习惯成自然。”

他耸耸肩。他知道。但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现在他脸上只剩下几个粉刺了。相貌一般,尤其是鼻子,他很不喜欢。但是,总体上来说,他还是接受了自己的相貌,并且承认自己开始像个男人了。

和前一天一样,他慢慢地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看到那个年轻女孩坐在窗口后面。他妈妈花钱如流水,不会和传达员有什么联系,而她在戛纳有自己专门的修脚人,就在比利时澳海大道,她每个月会去一次。

那么妈妈一定是去三楼了,而他现在正准备去三楼,但是妈妈的步子肯定要比安德烈的坚定得多。他现在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慌。

他发现有两个互相对着的门,一扇门上没有指示牌,门前没有门毡,也没有门铃按钮。另外一扇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单间公寓,家具齐全”。他按下门铃,脚有点发软。他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正通过门板上与人同高的内嵌镜打量他。

门被打开,他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上有点脏的家庭妇女,跟诺埃米有点像。安德烈一直保持沉默,她就用很重的法国南部口音问道:“您要找让娜太太吗?”“是的。”“请进吧。”

地板上铺着一层红色地毯,公寓感觉有点封闭。那个女人让他进了一间窗户紧闭又塞满家具的小房间。他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瞥见角落里有一个吧台。

他知道这种地方。他在战前小说和莫泊桑的作品里读到过关于这种地方的描写。因此,堆积的垫子,刺绣品,还有沙发上堆放的玩具娃娃并没有让他眼花缭乱,但他觉得很恶心。“您一个人吗?”

他惊得跳了起来。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她个子很小,但很胖,脸白得像月亮。她仿佛从来没有暴露在阳光或者户外的空气下。

安德烈猜想她年轻时肯定很美,她以前应该只是有点丰满,看上去很舒服。她的金黄色眼睛里还残留一点活泼,或者说淘气。“我想向您道歉……”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笑了,好像是在鼓励他。他明白这个女人一眼就可以判断出他的来意。“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一次都没有。”“谁让您过来的?”

他差点回答:“没有人。”

他突然改变主意,因为他想到,他这样回答会让自己的到来显得很可疑。“我之前在戛纳咖啡馆碰到的一个人让我来的。”“戛纳人?他叫什么?”“别人都叫他托尼。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把我的地址给了您?”

安德烈不知道如何撒谎,开始脸红。他准备跟她讲实话。“他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您为什么是一个人来的呢?”“因为……”

实在是不行了。他的话从一开始就站不住脚,而这个女人阅人无数,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听着,太太……”“我可以为您提供点什么呢?”她边问边朝吧台走去。“什么都不用,谢谢。”“我敢打赌您不喝酒。”“嗯,是的。”“并且您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房子。”“没有。”“您有十七岁了吗?”“十六岁半。我看见一个我认识的人从这里出去过。”“什么时候?刚才吗?”“已经有几天了。”“年轻女孩?”“没有我这样年轻。已经是个妇女了。”“我明白了。那又怎样呢?她是一个人吗?”

他点点头。“好吧,年轻人,您如果早一点上楼或者早到一会儿,肯定会看到一个男人从这里出去。”“这个房子和您想得不一样。我不会对您生气。我也不会说现在跟几年前不同了。不过现在法规严了很多。”“我出租带家具的单间公寓,和门外面写得完全一样。我当然不会按月租,也不会要求顾客们一定要在这里过完一整夜。”“他们待一两个小时就走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会查看结婚证。但是单身男人来这里是找不到女人的,这种事情早就没有了。”“我明白。”“所以,您的女朋友如果来过这里,那绝对不会是一个人来的,相信我。通常情况是,男士们不太希望和同伴一起在街上露面,或者同伴穿衣服的时间太久。是几号?”“上个星期。我也记不清楚了。星期五或者星期六吧。”“下午吗?”“大概五点半吧。”“您想让我跟您说些什么呢?您不太像是已经结了婚的男士,也不太像是在找太太。看您的年纪,只有一个原因。”“谢谢您。”“谢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做过。您对她很生气吗?您还想再见到她吗?”“我不知道。也许不想见了吧。”“好吧,您如果以后遇到另外一个女生,如果心里很喜欢,可以带她来这里。您如果觉得不太好找到这样的女孩,我可以给您两三个酒吧的地址,那里不乏漂亮的女孩子,随时可以为您带来慰藉。”“谢谢。我应该回戛纳去了。”“我忘了您不是尼斯这里的人。大学生吗?”“我在准备毕业会考。”“这样啊,那祝你好运!”

她冲安德烈笑了笑,带着一点同情和些许嘲讽,有点像他点牛奶和两个巧克力冰球时弗朗辛看他的神情。“谢谢,打扰了。”

她并没有在他走了之后立即关上门,而是一直看着他下到二楼。他急匆匆地走到外面,感受着外面新鲜的空气在他周围流淌着,渗透到他的皮肤里。

再过半个小时,弗朗辛就会从丹东中学出来,中学离这里不过几米远。他在想,在那样一栋不像真正学校的房子里,她正在上什么课呢?她上课的教室是什么样子呢?

他只需要在英国人散步大道上再走一会儿,然后在学校门口等着她就行了,就像那天一样。这一次,他不用再演戏了。

但是他并不想看到弗朗辛。今天不想。弗朗辛应该会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尽管他不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件悲剧。

他不想将事情夸大。难道这不是像他这个年龄的许多男生女生都会遇到的事情吗?

如果有人跟他说他的某一位同学的妈妈做跟他妈妈一样的事情,他可能只是耸耸肩,嘟哝一句:“然后呢?”

是的。然后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父母的生活,开始关注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拥有的梦想,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忧愁,他们的失误,甚至是他们的可耻行为?

他从很小的时候——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在自己周围划定了一个保护圈。但是他最近一不小心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现在,他只好埋怨自己和自己的好奇心,但是他完全没有办法战胜这种好奇心。

他回到戛纳,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他为了让自己在学习时头脑更昏沉一点,举了一刻钟的哑铃,一边听着最吵闹的唱片。

能证明他并没有被影响的证据是,他在骑着摩托车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行驶,在一堆汽车之间穿行时,停下来买了唱片。他很喜欢听那些唱片。

第三章

“没人在吗,诺埃米?”

他走进餐厅,餐厅里没人,桌子上摆着三套晚餐餐具。爸爸妈妈也不在客厅里,家里听不到一点声音。“你妈妈在路上,先生还没有回来。”

已经八点四十,爸爸几乎从不晚归。安德烈以前常会揭开锅盖,尽情享受着鱼的香味。他很喜欢吃。用不了多久,诺埃米就会把他从厨房赶出去,因为他会尝尝每一道菜。

他现在还会那样做,但是自从他高出她一个头,她就开始当他是个男人,不敢再随便斥责他了。

他不知道该待在哪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躯庞大。他在窗户边上等着父亲归来,但很久不见父亲的身影,于是他走上楼梯。

他父母的房间里也没人。他不喜欢在那儿待很久。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在那里就是感到浑身不舒服,尤其是爸妈都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他还非常小的时候,就不喜欢他们身上的气味。

墙壁被刷成淡蓝色,家具被刷成白色,缎面床罩则和别墅外墙一样是玫瑰色的。与其说这是一对夫妻的卧室,还不如说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安德烈怀念以前在阿尔萨斯大道上的桃木色卧室。

自从他们住进了这套别墅,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吗?他甚至觉得他爸妈的气味都开始变了。“你在吗,妈妈?”“我在这里,安德烈……”

在她同样被刷成蓝色的小卧室附间里,有一把长椅子和两张裹着暗玫瑰色缎子的安乐椅。她穿着睡衣,对着一个带有镜子的小梳妆台刚刚梳好头发。这个梳妆台是她在安提比斯街上的一家专卖商店里买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和娜塔莎经常来往了。

这件家具应该和娜塔莎家的一样。他从来没去过她家,但是确信她家的环境肯定是一样的,但显得更富有。

他已经知道母亲要出门,因为她的脸上涂满香脂面霜,表情有点着急,手还有点颤抖,就好像害怕发型或者妆容会被弄坏了。“爸爸迟回家了。”他有点闷闷不乐地小声咕哝道。

他饿了。“他已经打过电话说他不回家吃饭了。他那位著名的病人,威廉先生,明天早上就要动身去纽约,三天前就通知他了,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帮这位先生补好牙齿。”

他知道父亲少数几个病人的名字,但只知道名字最好听或者最有名的,比如说这个威廉先生。他在穆然建了一栋豪华得几乎令人不敢相信的别墅,他在那里每年只待两三周。

他在爱尔兰还有一栋很有历史的城堡,在伦敦有一套公寓,在纽约也有一套,在马尔代夫棕榈岛上还有一处地产,在佛罗里达还有一个游艇。“你饿了吗?”“嗯。”“你想先吃吗?我还有几分钟就好了。”

他舒了口气,屈服了。“你爸爸跟我说他只需要把三明治端到他的小房间就好了。我,我要出门,所以你到时候就一个人在家了。”“你要跟娜塔莎一起出去吗?”“她伦敦的一个朋友要举办乔迁宴,她在加利福尼亚租了一栋别墅。她还没搬好,所以没办法邀请客人们去吃饭,宴会将在晚上十点举行。”

妈妈要是能够猜出他的心思,就应该尽量少提娜塔莎,并且尽量少穿和娜塔莎差不多的裙子。

娜塔莎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不能忍受一会儿的孤独。她不停地在一个又一个鸡尾酒会中穿梭,一日复一日地参加大使家的晚宴,在理发师或者指甲修建师那儿度过早晨。但是她依然有无数个空虚的日子等着去填满。

她此时拿起电话。“你在干什么,亲爱的乔思?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为什么不坐车过来喝杯茶呢?”

这个小资产阶级妇女激动地往那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家里跑,她在那里扮演着传统喜剧里密友的角色。

他正走向门边,妈妈叫住他。“你不等等我吗,安德烈?”“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他撒谎道。“我想应该是鱼吧。我不确定,因为你了解诺埃米的。她不太喜欢我管她的菜单。”

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诺埃米不喜欢他妈妈总是在早上十点或者十一点把她叫到楼上的卧室小隔间里,决定一天的菜单。“你看起来有点不耐烦。”“没有啊。”“你怎么不坐下来呢?你知道吗?安德烈,你很少跟我在一起,而且你跟我说话越来越少了!”“我有很多事要做,妈妈。我刚才还做了两个小时的摄影几何,我现在还有点头昏脑涨的呢。”“承认吧,你更喜欢跟爸爸说话,却不怎么跟我说话。”“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们俩昨天晚上不是又在一起嘛。”

他很讨厌这种迂回和试探的谈话方式,他称之为钓鱼,他很后悔上楼来了。“爸爸当时是来跟我说晚安的,他在阁楼里待了不到十分钟。”“你不必解释。你这个年纪的男孩是更喜欢跟男人待在一起。”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在沙发里坐了下来。对于他强硬的骨架和人字斜纹布裤子而言,沙发上的丝绸太脆弱了。“你们俩聊了些什么啊?肯定谈到了我不该知道的事情……”“我不记得了……等等……我跟他说我在尼斯碰到了弗朗辛,然后他跟我谈起普瓦德一家人……”“好啦!我们可以下楼去了。我不化妆会不会让你觉得不太舒服?我吃完晚饭再来补补妆。”

她的愉快给安德烈一种不自然的、勉强的感觉。“你不会觉得我很丑吧?”“一点都不。”“一个女人应该一直都是美丽的,不论是对于她的丈夫还是孩子来说。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亲眼看着母亲老去肯定不舒服。”“你不老。”“我们下去吧。诺埃米会不高兴的。”

他们两个很少单独吃饭,尤其是他爸爸的那套餐具还摆在桌子上。“她很漂亮,弗朗辛。她跟她妈妈那个年纪时长得很像。”“爸爸已经跟我说过了。”“我怕她会跟她妈妈一样,很快就不美了。有些女人一旦结婚了就开始自暴自弃,放纵自己。她们到了三十岁就不再年轻了。我很想知道这时候她的孩子们会怎么想。”

他很想回答说:“什么都不会想!”

但是,他觉察到妈妈不怀好意,便说道:“你知道,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弗朗辛的两个兄弟一个十一岁,另外一个只有六岁。是他们的妈妈在照顾他们,看着他们洗澡,帮他们整理好衣服,送他们去上学,并且在两个不同的学校门口等着他们放学。同时,她在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给病人开门,因为她家只有一个女仆。”“你知道得挺多嘛。”她用一种很心酸的语气说。

这是事实。他在普瓦德家吃饭时,被他们家与他家完全不同的气氛震撼到了。

他们家的公寓很大,有许多家具配备很和谐的皇室风格的大房间。那套公寓看上去简单又坚固。普瓦德医生的工作室给人的感觉既安静又舒适。

弗朗辛对他说过:“他有时候会工作到很晚。于是他有时会打开他那个有两个门扇的门,叫我在客厅里给他放点音乐。他尤其喜欢室内音乐,他觉得这种音乐是最文明的。我和妈妈坐在客厅里,轻轻地说着话。他时不时打断我们,问我们在谈论什么。”

他们家根本就没有严密的隔墙。普瓦德太太没有卧室小隔间,而她的丈夫也不需要躲在楼梯间里。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大家可以随时联系到彼此。“你记得吗,安德烈?我以前也一直送你去学校的。”“嗯。”“你还记得路丁学校吗?”

那是一所私立幼儿园,坐落在梅尔街,位于他们当时住的阿尔萨斯大道后面,那个年代火车道还没有被埋入地下,人们可以听到所有火车经过发出的轰隆声。他们住的那栋房子日夜都在晃动,有时候,吊灯晃得那么厉害,人们会担心它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他们那时候住的房子很破旧,房间很暗,房间里摆放着彼此并不相配的家具,那些家具都是他爸妈从旧货商那里或者大卖场淘来的。

那时候他爸爸的诊室就在一个走廊的尽头,挂着一盏亮一整天的电灯泡,而石榴红色的那个客厅则被用作了候诊室,接待病人,那时候病人还不是富人。

消毒水有点发甜的气味会飘到两间卧室里。在安德烈还很小的时候,卧室的门总是开着的。

于斯尧姆太太!这是当时路丁幼儿园的校长,她教会了他阅读、算数。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味。“那个时候,家里还是我在做饭。在巴黎也是,那时候我刚结婚。我们当时住在你奶奶家,后来,晚一点,我们搬到一个有两栋房子的院子里,就在都尔奈勒桥桥头……”

他对那个铺着不规则灰色石头的院子记得很清楚,有人在那里安置了一个抛过光的木停车场,正好对着门房的窗户,这样门房就可以监视这个地方了。有一只关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的金丝雀。他还记得很清楚,当时阳光将院子和黄色的金丝雀一分为二,一半在阳处一半在暗处。“那个时候你爸爸还在牙医学校里面学习,就在加朗斯耶尔。那时候,我经常抱着你去等他。”

他真希望妈妈别再说话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强迫他想起一些他认为只属于自己的回忆。“我们只有一个孩子,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我曾想过生六个孩子。我因为坚持自己带你,所以放弃了药剂学专业,那时候我已经读到三年级了。”

她不明白她这样说是不对的吗?“我爸爸对此很失望,他差点因此病倒了。我哥哥已经选择从军,鬼才知道为什么。所以他就指望着我能够继承他的药店,药店就在蒙巴纳斯公墓对面。我妹妹十七岁时就结婚了,然后去马赛了。”

他知道,即使这些事都是真的或者几乎是真的,也一定都被妈妈修饰过了,这是她的个人说法。比如她在谈到要给他多生几个弟弟妹妹时说:“这并不是我的错,如果……”

她是想好之后才说这些话的。总而言之,是他爸爸的错。

她从桌子旁起身,舒了一口气。“听着,安德烈,有很多事情你以后才能明白。等你结婚了有了孩子才会懂!”

她弯下身子抱了抱他,她很少这样。“我更希望和你一起待在这儿而不是出去,但你很快就会讨厌我的存在,对不对?”“我一点都不觉得烦,但是我确实该学习了。”“我知道,我知道。”

她的语气还像三四年前他还小时的某些晚上的一样。那个时候,妈妈会在他快睡着时来他房间里看看他。

那个时候她跟丈夫经常吵架。他还记得有几个晚上吃饭的时候,家里气氛很沉默,妈妈双眼红肿,情绪激动,爸爸的脸上则是无动于衷、漫不经心的表情。那几个晚上,他觉得压抑。

他觉得,妈妈每次这样俯身在他床上或者有时候躺在他旁边时,他都能闻到酒气。“你不会觉得很不幸吧,我可怜的小安德烈?”“不会啊,妈妈。”“你有没有想过拥有其他父母?”

他很想睡觉。当时餐桌上抑郁的场景足够让他第二天一整天郁郁寡欢。他经常因此做噩梦,但不敢跟父母说。

他的确天真地想过如果他们像其他父母,又如果他是在其他家庭会怎么样。“你真的认为你很幸福吗?”“是的,妈妈。”“我好爱你啊,我亲爱的儿子!跟你说,你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目标。我做的所有事情,你以后都会明白的,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是的,妈妈。”“我并没有生你爸爸的气。他是个男人,男人都……”

他以前有时候会哭,泪水挂在他的脸上,但他不敢擦。“你在想什么呢,安德烈?我是个好妈妈吗?”“是的,妈妈。”“即使我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照顾好你?我多么希望自己一直快乐,无忧无虑,能够让你的同学和朋友都喜欢我,能够像姐妹一样和你一起玩耍,而不是一个正在老去的女人。”

她未注意到安德烈此刻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安德烈想起了爸爸顺从的面孔,这个男人躲在楼梯间的角落里,耐心地忍受着生活。

他记不得往事确切的发生时间。在阿尔萨斯大道上的老房子里,他们家不时邀请其他夫妻来吃晚饭,经常是一个医生朋友和他的妻子。每天晚上,他上了床还能听到微弱的谈话声,越来越远的笑声,金黄色酒杯里的科涅克白兰地的香味从远处飘向他。

他们搬进新别墅的初期,有过更热闹的晚上。有时候会有五六对夫妇在他家留到很晚,一直伴着电唱机的声音跳舞。

热情慢慢熄灭。晚会越来越少,客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两三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后来这几个朋友也没来过。因为爸爸妈妈已经不再一起出门,或者说,一个月只出去一次,去安提比斯街看电影。

他进了屋顶小阁楼,开始解决一个难题。他抄了好久才抄完数据,建立这个算式:y=x3/(8-2x2)

并画出函数图形。

他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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