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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14: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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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远哲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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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城

夕城试读:

自序

这不长不短的书,我写了两年。最早构思的时候是在高考之前。当时想的不尽是考试,而是我之后要到哪里去:成为校门口被人拉起的大红横幅,和人群手拉着手纵身大海,或是化作

缕不为人知的烟。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寄愿于他,这本书的主人公。我想尽力地让他从善和恶之中脱身,用这双眼睛,亲自为他践行。两年间,很多次都想要放弃不写。一部分原因,是自身一度的低迷。我卑怯,是因为自始至终,这不过是一场一个人的狂欢。由于李媛媛小姐的帮助和辅佐,断断续续地把这些文字排在一起。期间有几次大幅的修改,也许部分已经违背了两年前的愿望,不过总算还是写完了。放下笔的那一刻心情异常地平静,贯彻我目前为止人生的妄想和别人的嘲笑是另外一回事,得先让自己圆满起来。

一扇银窗立在我面前,我既不能用微笑掩盖对滥情飞蛾的不满,也不希望合上夜把我们分割成千万个世界的浪漫。我希望可以站在崩坏的边缘,不畏惧后面向我袭卷的路面,不看平行世界别人脚下的鲜草,只是对着我身前的崖和渊,不惆怅,不纵身。等一切都倒塌,整个星球膨胀起来,对面的人叠在一枚圆钉上,我躺在一块巨大的烙饼里。他们笑我,我也笑他们。

最后,从灵魂最深处,衷心感谢你,蒲公英小姐。吕远哲2016年7月1日一

文景村很小,村子里的人都挤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我家更小,我和母亲都挤在一条交叉通往房间和厅外的过道里。她说,这就是世界。

母亲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只能叽叽咕咕地叫,瘫坐在一堆破烂玩意儿旁不断对她挥舞着双手。母亲就在我面前,我却看不见她,不一会儿几滴泪珠就滚了出来。直到太阳升高了一点儿,光柱射穿窗边的百叶,我才看到母亲看着我的眼睛,里面种满了闪耀着的黎明。于是我一下子又破涕为笑。

母亲的话让我一度认为世界很小,可后来当我站在窗前仰望的时候,白云总是自由地在我无法衡量的高度上飘荡。我想反驳她,我想对她说世界是很大的。我兴奋地跑了起来,才刚冲出家门,就和一个行人撞在了一起。我迷茫地看向天空,那个和我撞在一起的人走了过来,遮挡住了我的视野。他把我扔回家里,任我仰望着天花板。

有关我的教育,母亲并没有将我送到各式各样的课堂上,她是亲自启蒙了我,用的多是话语和问答的形式。我常听她说,生活所伴随的一切都有无限的宝藏。于是她指我看,让我体验,让我思考。我在母亲思想的熏陶下一点点成长,这也让我看起来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大人们说我的眼睛像极了母亲。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每一个字好像拥有着千万种旋律。尽管我听不懂她的话,字符却好像奶油和浆果般注入我小小的世界里,所以每次我听到母亲和我说一长串的话都十分开心。她看着我乐,自己也乐个不停。随后母亲便会一把将我托到她的背上,在过道上左右躲闪,出到外面的世界。母亲握着我的手心指向周围,让我看世界的模样。“小宇唯,世界很精彩喔!”母亲说。

随着我的成长,那段时期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它们把自己锁在灵魂之池里,成为我的宝藏。

文景村四面都是墙,很高很高的墙,墙是那种火红火红的砖头拼接的。当初墙还没有围成的时候,周围没有可以阻挡住视野的东西,像一个被夺走了衣物的女人,浑身没有遮挡。村长便开始着手对村子外部进行修整。有村民建议说:“村长,我们可以用那种猪圈的木栅栏把村子围起来就好了,省钱,省事。”

村长说:“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组织规定说栅栏不能是软质的,木质的。栅栏是一种标志,用来彰显我们国家的制度硬,国门硬,国人也硬。所以不能用木的,显得女性化,落后。”

可是铁栅栏又太贵,不实际。想了半晌,村长大手一挥,说“那就用围的吧,等我们村子出了名,对外就称围村!不,叫围城!”村民们大声叫好。

天村长便在城里找来一个承包队,承包队的工头走在最前面。他的头发上面是一巢颜色各异的鸟窝,前面一点是留着长到眼睛的刘海,刘海的尽头挂着几串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作响。包工头领着一队人跨过村界,拱着嘴巴环视了文景村,发出一声刺耳的猫叫。“他在说什么?”“大概是说‘我们到了!’之类的宣言吧?”

队里的其他人也像地痞流氓,嘴唇钉着一枚铁钉,不规则地布着红褐色的铁锈,一边说话一边向地上吐口水。

工头带着他的工程队在村子的周围拉拉扯扯,十几天就完成了任务,比起其他村来快上许多。村长隔天带着一帮人视察工程。工程十分简单,就是砖头,水泥和砖头的拼接。之所以说是拼接,是因为每个砖头之间都有大小不一的缝隙。还没有凝固的水泥错错乱乱地落在火红的砖头上和砖头间宽长的缝隙上,不时从上面漏出来,在地上堆叠成一大团灰白的凝块,像醉汉口中的呕吐物。再加上砖头是无比鲜亮的亮红色,显然是劣质的,村长满肚子怨气找到包工头。

村长说:“小伙子,你这盖的什么东西?”

工头说:“墙啊。”“没有测量,参参差差全是空隙,哪有那么多缺陷的墙?”“说你乡里人文化,你这工程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四面楚歌听说过吗?盖严实了挡风水,以后领导不来视察,你们村哪来的钱?四方墙面开缝,风风水水流流转转,逮到哪天时间转到这儿,保你们文景村衣食无忧。”

村长愣了半晌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说:“你的砖头是劣质的,哪有那么红的砖头?”

包工头说:“盖严实了会挡风水,而且你看这鲜红的颜色难道不是我组织的伟大象征吗?你在触犯组织的神圣吗?信不信我向上头汇报告你造反?”

村长瞪大眼睛,仿佛看见自己的钱财都被掠夺,立即换了一副嘴脸,像一只巴掌大的肮脏的昆虫,点头哈腰地说:“不敢不敢,我的一切都是组织给的,我的就是组织的,组织就是我的一切。”他说完,笑呵呵地合起双手,不停地相互揉搓。

夕阳伸了伸娇躯,一碗金色玉液泄在村长和工头的身上。“哼。”包工头说上劲,一唾沫溅到墙上。那唾沫刚好落在墙中央,一大团泡沫星子孤零零趴在那里,一缕阳光折射进去,发出许多不同的颜色。“再说了,等哪天刮风下雨的,这些红色从墙顶泄到根基,是一处景色啊。村子以后可以发展旅游业,到时你们就有钱了。墙可以拆掉,扩建,然后再围起来,再发展旅游业。这样一拆一盖的,可以把整个十字岭都变成文景村的土地。”说到这里,那唾沫缓缓流下,砖头坑坑洼洼的,走得十分艰难,折射出一种十分痛苦的颜色,像待产的孕妇般,挣扎着抗拒消失。

村长憧憬着工头设想的未来,一拍脑门,脸颊一会淡绿,一会赤橙,笑成了一道彩虹,“这我怎么没有想到!您可真有文化。嗳,下次工程我还找你,等我们村子旅游业搞好了,我给你当副村长!”

工头半眯着眼睛,点起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孤寂的眼神望向趴在山头上的夕阳,说:“我等你。”然后便带着人走了。到这里,唾沫滑进了缝隙中,到夕阳射不进来的地方,颜色摇晃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变成一片死灰。二

村长姓范,名见,这名字引来的笑声持续了好几年,村里每月会更新新闻榜上村委会会员的名字。每当村民们路过,口中不知不觉细碎地念出来,念到村长的名字时,人群就扎在一块儿偷笑。然后有报信儿的说:“村长来了,村长来了。”人们又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来,恭恭敬敬地齐声道,“村长好!”村长的脸上就堆满了笑,说:“哪天提拔你们当副村长。”

村长热衷于演讲,据说他从前立志想要成为一个演说家,身上满满散发着雄辩师的气质,他梦想有一天成为正义的伙伴,为光明而颂诗。村长演讲了许多年,出去之前有啥,身上有的还是那啥,被人踩在地上欺负了大半辈子。终于有一天组织上头的人找到村长,对他说:“小范啊,我这儿有份吃香的活儿,你干不干?”

村长说:“嘿嘿嘿,这话您说的,这不是我天大的荣幸嘛?嗳,领导您说,是啥活儿?”“当村长。给你一栋房子,一块好地儿,让你领一伙人,你要保他们吃香喝辣,让他们充分见识到组织的伟大。领着他们,教育他们。毕竟你在外面讲过那么久,自然是有许多常人所不了解的经历和领悟。你要把你的正义和人生之道弘扬到广大人群中去。另外,你可别欺负老实人,上头可是会视察的。这次机会很难得,工作待遇也很不错,怎么样?”

村长不假思索道,“我去,我去,我去!”村长就此咸鱼翻身,来到这儿当了文景村的村长。那么多人的心灵战场,却不到人生的

分之二,一方就签订了不平等条约。

到了文景村以后,村长依然热爱着演讲。每个星期一的上午,他都会准时在村里的升旗台演讲。到了这个时候,升旗是少不了的。为此村长请来了几支护旗队,一星期换一支队伍,一次换一个队形,过后厌了就重新编排组队,乐此不疲。村里最大的设施就是升旗台,村长为了它翻新过好几遍,一开始筑了几十节长的阶梯。完工的那天,村长看着它,说:“万一我被暗杀了怎么办?”于是村长又叫人给升旗台的周围围上钢化玻璃,把阶梯再升高十几层。这样,无论人们站在哪里,总是能看得见村长的身影。再过来的就是升旗台旁边的喇叭,大得像屋顶,全身上下都镀着金边,连支撑它的杆子都是金色的。无论人们站在哪里,村长的声音都会传到村里的每个角落。

村长演讲的内容大多都是提前备好的名家言论,在演讲的时候会提起这样那样的新奇古怪的时事问题,这时候村长就会沉思几秒,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表达出名家的观点,精彩极了,引来台下不停的掌声。这样,人传人,惹得村外的人都跑到我们村里来听村长演讲,时间一长,村长的演讲在方圆里也是小有名气。

后来有一个年轻的名家告发村长,罪名是窃取智力成果。组织的人把村长带来对证。面对着组织上头的人和愤愤的名家,村长叉着腰,扬大眉,毫无心虚地说:“你谁啊?我不认识你,更谈不上读过你的东西。凭什么说这理是你的孩儿?凭什么就有你告我的份?我还没告你呢!”“你……胡说八道!”

上头的人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望向村长,嘴角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村长眼睛的余光扫到这一幕,自觉得意,摸了摸鼻子,把腰挺得更加笔直,继续道:“哼!小兔崽子,告诉你,我比你爷爷还得大上几圈呢!古人云:长者优先。就是这样一个道理,毋庸置疑,这理,还得是我的娃儿。”

这句引言成了压死对手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顶上坐着的上头站起身来鼓掌,听审的人也纷纷站起身来向村长致意。村长打出胜利的手势,名家听完村长眼睛瞪成星辰月亮,正想要反驳。

上头说:“哎!年轻人你不用说了,小范啊,这些理,全是你的!”

事情的结尾是由于名家污名篡理被发配去劳动改造,自此再也没有人告发村长。

这样一个存在的组织,人数极多,后来发展到道上走的基本上都是组织的人。组织的人拿到好处

处炫耀,一下子人们对“组织”二字趋之若鹜。里面的人不想出去,外面的人挤破了头皮想要进来,人们的日常笑着笑着变成了吵,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一时把各地搞得乌烟瘴气。后来上头给各地都派了人演说,内容大概是不要打架,放宽收纳。最后把事情解决了,人们又回到相亲相爱的时代,散发出一片祥和的气息。

村长叫人记下演说词,隔个星期一上午站在升旗台上大声朗诵,“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组织里的人,另一种是不是组织里的人。我们不能搞内讧!我们必须要……”

有一次组织派人来村里做宣传,村长呼号全村村民进城采购鲜花欢迎组织上层人物。村民问:“村长,买哪一种花?。”村长呆站着想了半天,脑子里挤不出花的名字,下不了“村长”这个头衔的架子,说:“买仙人掌吧。”

于是到第二天,城里的仙人掌被抢购一空,村民们一大早起床在门口站成两排等着撒仙人掌,到了正午,领导到了。村民们看到领导来,一路猛撒仙人掌。领导大发雷霆,揪起村长就挥舞拳头,猛然醒悟后面跟着摄像机,表情一变,笑着就拽起村长的手,握着说:“仙人掌是彰扬我们组织廉洁公正的象征,那些刺,是流着我们组织的血的刺,刺的是那些与真理为敌,与神圣的组织为敌,与我们为敌的人。小范啊,你的努力和忠诚,我们都看着呢。”说完,领导轻抚黑色西装,上边黏着的刺慢慢被抚平,融成衣服的一部分。

人潮把领导拥上升旗台,领导开始了演讲。他介绍了组织长远的历史,充斥着无数褒义形容词的各式名号,最重要的,庞大的人数。领导们结束了自己演讲,拉起一道红色空白的长横幅,大笔挥出三个扭曲大字。看了半天,终于有人看出来,是“文景村”的字样。

村长大声感叹道:“艺术啊。”即刻叫人捧着横幅往村口跑,郑重地挂在墙外。式成,又是一阵欢呼。村民们欢愉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手再次举起仙人掌送别领导。

第二天新闻榜上便上了报道“领导视察文景村,村民兴高采烈欢迎领导,官民和谐。”图片上,一盆盆仙人掌变成了康乃馨,白色的一片,分明辨不出原来的究竟。村长说:“没啥所谓,好看就行,管他的呢。”西服上有那么十几个白色的光闪,是阳光下刺儿们露出了头。三

文景村只有横竖两条大道,横的那条延伸至墙壁外,竖的那一条自村口一端拉到郊外。当初建围墙的时候,村长省下了通往郊外的那部分围墙,为的是丰富村民们一天的生活,方便自取物资,不拖中央后腿。

两条大道交错的十字路口就是村长的家。只有挨着路边缘的土地才有资格建房子,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把家建在那里,我也想要村长家一样的房子。她说:“我们没有资格。”

十字路口靠里面的土地基本上都荒废掉了,成为我们这些孩子的游乐场。时段空下来的时候整四块地都是大人闲聊,小孩嬉戏的声音。这时候我都会到处游荡看他们的事儿,他们的表情。这里的太阳直到下午都很艳,我看着他们,不觉天色将晚,寒意肆意地摆动着我的眉毛。

村长的家就在十字路口的中间,再靠北一点就是升旗台。村长的家十分洋气,外墙是用土棕色和浅红色的高等砖头堆砌的,尖尖的屋顶上铸着一颗铜色的

角星。隔远望去,房屋旁巨大的后花园隐隐若现,再后一点儿,就是升旗台了。谁都没有进过村长家,里面的装潢一直是村民们饭后不绝的话题。不久前村长请人来装修,在外墙东拆西砌,动作很大,引来许多村民驻足。村长站在升旗台,看起来十分高兴,白胡子骄傲地翘起来。一番周折以后,工程队走得差不多了,留下几个勘测检修的。我走前去拉住一个勘测工人的衣角,他转过头来,一脸不满地说:“小屁孩,干啥?”“叔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做勘测的。”工人拿起旧旧的刷子一点点地擦拭墙的缝隙,“现在在清理这些缝里面的灰尘。”

我问:“弄这个会不会很赚钱?”

工人伸出五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五千刷一公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上过大学的。”“哇,叔叔你一定是很有知识的人,叔叔你学什么的?”“汉语言文学。”说完,他满嘴脏话,不耐烦地走开了。

第二天我醒得异常早,路过升旗台时抬起头看村长的家,发现和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改变的地方。村长在阳台嘎巴长烟,迈着回步,笑呵呵地走了进去。

后来我听村子里的大人说,开始的时候十字路口的房子有二十几间。范见任职的那天,他走进村子,想都没想,走进了中间的那个房子。过了几分钟后房子原来的主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布袋笑着走了出来。从那以后,这就成了村长的房子。

第二天村长开了一个就职演说,结尾的时候把家住十字路口上的其他人留了下来。村长脸上的肌肉紧绷在一起,正义凌然地对他们说:“十字路口在村子的正中央,是全村最不近风水的破地儿,我是村长,村子里任何恶劣的条件,所有残酷的环境,我都应该首当其冲。你们搬去离门近一点的地方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替你们承受所有的苦难。”听了这些,村长的邻居们感激涕零,鼻涕流了一地,收拾好东西拖着一路的眼泪。村长眼看人们哭得感天泣地,自己也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摄像机拍下这幅温馨的场景,第二天就上了新闻。村长很快得到了全村的民心,威信也就这样树立了开来。

一些没有住在边缘带的其他村民和我们一样在非路口的地域上改建了一些废弃的小屋,就地住下。另一些跟着村长的邻居们住在墙边。照村长的话来说,墙边靠着风水,人能活老,马能养壮。后来逢上村里的围墙刚刚建好,又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劣质的砖头被雨水洗刷过以后,靠墙的土地渐渐染上了红色。顺着几道车轮碾过的印儿,汇聚在凹面上,使得这样几个封闭的小水域里流淌着的全是“鲜血”。然而砖头却依然鲜亮养眼,丝毫没有褪色的迹象。

后来村长担心水流流出村子引起骚动,带着一帮村民在其中一个凹面上施工,造了一泊人工湖。那些积攒的雨水顺着趋势流到这里,一下就填满了坑。湖里一片鲜红,黏合着黄泥和瓦砖的味道和颜色,变得浑浊不堪。村长感叹道:“古今天下多少有情人至死不得相合,正似这潭湖水,穷极一生只化作浑浊的一片虚无。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再为情所困。”村长因此为村湖取名为“鸳鸯湖”。

过了一段时间,住在墙边的村民们也个个变成了红皮肤,鲜红色不均匀地铺在脸上,极其诡异,使村子一度陷入恐慌中。村长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慌了,不停敲着自己半秃的脑勺,灵机一闪。

隔日升旗式村长拿了些红妆抹在脸上,唤起村民们,站在升旗台发表讲话,说:“我们说,龙的子孙,是黄色皮肤,他们算什么?我们是真理的子孙,是组织的传人,我们就是该有这种象征着组织伟大的红色皮肤,这是正义的标志,是即将迎来胜利的信号。我们要自豪地对外宣扬,文景村就是真理的村,我们是组织的人。等名声大了,我们就成了独立于世界第四人种——红种人。所以你们不要恐慌,我们要大力嘉奖那些支持组织事业的进步村民,隔一段时间评比最红之星,奖励丰厚!”说着,一滴“血”汗缓缓地从眉间滑下,村长老手一抹,发现不对,左顾右盼,升旗台旁只有我在玩泥沙。村长背着手对我呵呵笑,蹑着身子窜进了十字路口中央的家门。

自此全村都弥漫着红色恐怖,村民们相互比脸红。当时有个村民进城带回来染色厂最显眼的红色,抹上以后喝了四斤白酒,一脸猴屁股去敲村长家的门。村长急急忙忙地在脸上抹红色给这位同志开门,村长一看到该同志就给他吓晕了。同志看到倒下的村长,手足无措,背起村长就往卫生所跑,一路上喊:“救人啦,救人啦”。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同志一路跑,一路就有人尖叫。

终于来了几个人把村长扛到卫生所,村长醒来看见那位猴屁股同志,握住他的手深情地说:“你是组织的好同志,文景村的好村民,你的颜色象征了组织蒸蒸日上的风气,象征了我们红种人在世界立足的地位,象征着组织冉冉升起的黎明。你叫什么名字?”

同志愣了一会儿,说:“我叫黑虎。”“好,红虎同志,你就是我们全村学习的榜样”!

第二天黑虎就当上了副村长,登上了村公告。村长立即在十字路口旁为他盖了一间瓦房,离着自己的家不远。自此红色风气愈加蔓延,就像吃喝一样吸入村民们的骨髓里。村长演讲结束的时候人群中不停欢呼着“红虎!”“红虎!”“红虎!”这位同志站在村长旁边,面对着人群的欢呼声害羞地低下头去。这样几次下来,黑虎也渐渐地能摆出村长一样的神情,矮浓的眉毛高挑了起来,眼睛也瞪大了几分。

后来又有一批新的领导来到村子,后面跟着一大批记者。领导大肆赞扬了第四人种的创新,嘉奖了村长。黑虎熟练地回答着记者们的问题,领导们听了十分满意,不停地点头。最后记者问黑虎:“对了,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

黑虎不假思索地说:“红虎。”

自此村子成了示范村,金光闪闪的牌匾挂在门口,上面还刻着许多人的名字。

这位黑虎同志不久就死了,死的模样十分瘆人,翻着白眼,黑瞳消失得无影无踪,满嘴都是渗满血液的白沫,眼角不停流着血,四肢怪异地伸展着。由于死的模样太瘆人,尸体搁置在一个角落里没人敢去收。因此连死因都只是听说,听说他是中毒而死的。自此红色风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拉撒一样被村民们抛弃,谁拉完屎还会回头看屎一眼呢?村民们逐个逐个从墙边搬走了,报社也急忙连夜撤回之前发布的头条。村长叹着气痒痒地把示范村的牌匾从村门口取下来,不断用袖子在上面蹭,满心不舍交还给上头。那被村长染红的床单被当做垃圾抛在村子的郊外。

寂夜降临,那一撇红色亮得刺眼,村子显得黯淡无光,像一只变异的仓鼠,看见同类,东蹿西蹿,到哪里都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抛弃了“自卑”二字,但这样又觉得无比无聊,那仓鼠就这样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又过了段时间,村口的红被褥就莫名其妙消失了。四

我和母亲是后来搬进村子的。我只记得我躺在母亲的背上,那段路说起来长,回想起来却短的过分。村长接见我们的时候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连皮肤上的毛孔都散发着臭味。母亲凑近村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村长眼睛一弯,眉毛向上微微翘起,一丝丝皱纹如井盖般规则地裂开,笑着摸我的头说:“好好好,我给你们全村最好的风水地。”

第二天,村长便领着人手把东边的一个废弃的茅厕修成了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小房盖好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很高兴。我急忙冲进屋子,在里面蹦蹦跳跳,拉着最后一个离开的村民的手,问:“叔叔叔叔,村长真是一个大好人,他叫什么名字?”那个接待我们的村民说:“范见。”

文景村的门很大,旁边有两柄从来没有生起过火焰的石灯,外门贴着两只口中串着环儿的小铜狮子头,再加上这些高墙和村长唯一一枝高耸的房屋,像古时候战事前线的帝国堡垒。因为这些,再加上村长的事迹,文景村扬名四方,不少外村的人都搬进到我们村子里去。文景村一时人满为患,村长先生乐得合不拢嘴,带着一批又一批人往村子里走,又把这一批又一批人带到自己的家里来。因为这些人村子一段时间里火得不行,为了沾上名村的光彩,村子外的人前赴后继,到了后面,实在挤不下去了,人们干脆直接躺在大道上,杂物堆满了村庄,使得村里唯一通行的两条路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脚,通行的人们只能走猫步。这个时候我们家的地理位置便显得无比奢侈。许多外人跑到我们家来询问价钱。那群人没等母亲回应就自顾开了价钱,有的甚至到了天价。母亲的神色中有一些为难,在话语的空隙间,不时回头看我一眼。

但最后母亲还是没有把房子卖给任何人。那段时期母亲的叹气声变得频繁起来,额头上多了几丝细微的皱纹。

过了一段时间,慕名而搬到村里的人依然没有减少,文景村一时人满为患,村里的垃圾都堆成了一座小山。男人们的呼噜声,婴儿的哭喊声,吵架声,讨价还价声,噪音不断。连村长演讲的声音也半途被这些杂乱的声音拦截下来。到了演讲结束的时候,村长向下面鞠躬,如雷般的掌声响遍了整个村子,村长露出满意的笑容,下面的人也露出满意的笑容。

外来人蜂拥而至的那段日子里,村长的房子越盖越高,漆色也更加鲜美靓丽。这样一来,村长的家,鲜红多孔的风水墙,鸳鸯湖,这些加起来成了文景村的热门景点,每天队伍都拉的很远。如包工头所说,村子的旅游业一下子暴涨了起来,新闻榜上村子的名声也愈受外界推崇,每一天都会有许多人前来访问村子,采访村长。无论内部如何脏乱不堪,从外面看起来还是一片祥和,令人向往。这就是体制。

又过了一段时间,村外面不远的地方烧起了一场大火,之前涌进村子的一大批人都收拾好行装搬去那个村子看火景和救火了。村子一下子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除了堆成山一般的垃圾。村长召集人们清扫村子,我听到久违的知了的叫声,兴奋地从家里跑出来,看见村长刚刚走进房子,额头上几丝皱纹深深地镶嵌进皮里。五

我从没见过父亲,母亲也从没对我提起过,我每次问:“妈妈,爸爸呢?”母亲就会给我一耳光,几次过后,我就不敢再问了,仿佛他是可有可无的人。当时我觉得唯一的遗憾就是少了一个人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这想法在一段时间的隐藏之下成了精,不时在我的脑海里冒出来。

当时村子里面向小孩子卖得最火的就是柠檬爽。这是一种便宜的硬质糖果,柠檬味的,以酸为主,甜的也恰到好处。当时这东西对于小孩子来说简直是天国般的滋味。很多时候为了它,我甘愿帮母亲做一天的杂务。那时我喜欢把柠檬爽整包都挤出来,全部塞进嘴巴里,满嘴都是酸甜酸甜的味道。我闭上眼睛细细地嚼着,待酸劲渗透到心脏的最深处时,再一口咽下去。过后,我意犹未绝,开口对母亲说:“好想再吃一包柠檬爽啊,如果我有爸爸的话就可以买两包了。”于是母亲又给了我一耳光。

一个娇柔的黄昏,村长按例站在升旗台上,“我这个人很友善,只讨厌一种人,就是反对我的人。还有,出去了不要忘记,我们文景村是方圆几千米最大的村,是组织名村,这个村子是在无比艰苦的条件下建成的,当年我在外面的世界巡回演讲的时候就说过……”

我自豪地看着刚盖好的泥沙城堡,问母亲:“什么是反对的人?”

母亲想不到怎么解释。这时痒叔叼着一根只剩半截的香烟走到我身边,一脚把我刚刚盖好的泥沙城堡踢散,说:“这就是反对的人。”

我刚刚堆好的城堡一下子只剩下一个地基,我抱着母亲的大腿哇哇大哭,说:“臭痒叔,我也讨厌反对我的人。”

然后他马上跑去小店买了一包柠檬爽,弯着腰,工工整整地递给我。我接过来,凝视着那包柠檬爽,对母亲说:“妈妈妈妈,我又喜欢反对我的人了。”

痒叔是一个猎人,受过几年教育。当初我们刚刚搬进来的时候他也有份帮我们盖房子。他待我们家很好,每隔一段时间会带猎到的野兔野鹅什么的送来给我们吃,说是给我们加餐,补补营养。痒叔长得很精神,全身都布满了精致的肌肉。那些肌肉浓缩在一起,使痒叔看上去十分健壮。痒叔的头顶上有一撮顽强的头发,它永远指向天空,用水也没压下来。在下巴和脖子之间则长了一颗黑色的大痣,上面有很多长短不一,弯曲不一的痣毛。痒叔笑起来的时候,那颗痣便伴着喉结的收缩左右褶皱,痣毛也在风中飞舞起来,带来几分喜感。痒叔说这撮头发和痣毛都是他的信仰,而我总是想着要偷偷拔掉他的痣毛。

他说:“这是男子汉的标志,不能拔的。”于是我愈加好奇,在一次痒叔闭着眼睛休息的时候终于拔下了他的一根痣毛。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怒,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身上的细胞在肉体里颤抖,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凸显出来,我仿佛能感觉到里面的血液在沸腾着。但一秒后这怒气就消散开了,随后他换了一脸笑容给我买了一包柠檬爽。我满脸幸福地吃着,痒叔可怜巴巴看着我说:“你这小屁孩,拔了我作为男人的尊严,我还给你买好吃的……”我突然十分感动,收起在眼眶蠕动的眼泪,“可是你刚刚吓到我了,喏……给你一点。”

第二天我又问了他一次。“痒叔。”“嗯?”“你是我爸爸吗?”“不是。”

每一个和善的午后,只要痒叔兴致起来了,都会带上我去打猎。这天阳光十分炽烈,痒叔几次眯着眼睛想要瞄准目标的猎物,都被汗水腌痛得合上双眼。我也学着痒叔的样子,盯住太阳,想要让视野紧紧抓住它不放,但是几秒后就败下阵来。我痛苦地捂住眼睛,心中满满的不服,再次抬起头望向那个在天上垂挂着会发光的东西,我用食指和中指撑开眼睛面对着它,我怎么可以输给太阳呢?不久又败退下来,痒叔看着我,在一旁笑个不停。“有什么好笑的!”“没有没有,哈哈哈,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小时候的样子了。”

我的目光重新转向天空,问:“痒叔,我离它远都那么辛苦,那云怎么办?”“云是感觉不到的。”“那它自己呢?”“反对你的人怎么会对自己感到厌恶呢?厌恶他的只有当局者。”“什么是当局者?”“就是看太阳的人。”“噢。”

痒叔顿了顿,又说:“宇唯,你不要相信太阳,它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东西,它伪装成神圣的模样,骗取所有人虔诚的信仰。所有人都知道太阳,却都不敢看它,他们只知道它是闪耀着的。它的背后藏了很多东西。”“藏了宝藏吗?”“可能吧。”“那它为什么不给我?”“你家住在十字路口吗?”

我顿时明白了什么,“那我长大以后要当村长,那样就可以住在十字路口,太阳它就会分很多宝藏给我了。”

痒叔哈哈大笑,说:“小朋友就是小朋友。”

我白了痒叔一眼,说:“我才不是小朋友,我已经长大了。对了,痒叔,虚伪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又引来痒叔的一阵笑。

我再次抬头看艳阳,几秒后眼睛又败退了。说:“痒叔你看,它又在骗我了。”“嗯,它是坏蛋。宇唯,你不要相信那些看起来闪闪发亮的东西。”痒叔说完扛着我回家,后面好像响起风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刚刚明媚灿烂的地方铺满了雾,我上一秒走过的路一下子就成为了尽头。

后来,渐渐地我发现十字路口那块儿只剩下村长的一间房子了。村长不断把房子扩建,平行吞没了原来其他房子的地方,最后纵向压在交叉道上。

我问母亲:“为什么那些房子都不见了?”

母亲解释说:“弱肉强食。”

我问:“弱肉是什么肉?强食是和村长长得一样难看的东西吗?”

母亲愣了一分钟,说:“那些不见了,消失掉的房子就是弱肉,村长的房子就是强食”。

我说:“噢,那他们和我们一样。”

母亲说:“嗯,聪明。”

然后我跟母亲说起痒叔对于太阳的言论。母亲说痒叔解释得不全面。凋零时分,太阳把千万人带倦意的眼睛吸引并且触及,这个时候,它过滤掉了所有不洁的因子和不协调的旋律,把向往,梦想和爱情投射到每个人的眼睛里面。所有云都从它身边离开,只有鹤群与它携手嬉戏,直至高傲,偏见,虚伪和其他罪名都融进地心。随后拉下黑色的幕布,迎来新的统治者。

自那天开始,每当夕阳时分,母亲就带着我奔跑。她让我慢慢从她的背上下来,她用手牵着我,再到后开,她的手慢慢把我的手放下。“为什么我要不停奔跑?”“为了不让你被这世界吞没。”

我气喘吁吁,四肢开始不规则地甩动。“再快点!再快点!”母亲在前面催促着我,“这路要吃了你了。”

我咬着牙关,奋力向前。赶在月亮到来之前回家。这个是母亲给我立的规则,她说再往前就是梦的领域了,那些梦又深又长,现在的我是跨越不过去的。“是要睡觉的意思吗?”“嗯,路也要睡觉的,它不追你,你跑什么。”

随着我们在村子里的生活慢慢进入正轨,母亲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一天到晚都在忙,终于,她撒手让我自己去跑那条路。

这一天,黄昏的舞步已经开始,我们站在横着那条路的始端,我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却望着那条不见尽头的路,我扯着她的袖子说:“我怕。”母亲没有回复,左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右手放在我拉着她袖子的那只手上,临面过了几阵夹杂着夕阳的味道的风,干干的,很奇怪。几分钟后,母亲才把我的手慢慢放下,回头,不再看向我,我一度看着母亲的背影,这条路,似乎在呼唤着我,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我转身,奔向今天的夕阳。

不久母亲就带我进入了村子里的学堂,认识了许多人。我记忆力差,记不得许多名字,但我记得那时候的女孩。我年少时就是个花心汉子,哪个女孩漂亮就喜欢哪个。当时村里的女孩儿们提前发育,几乎个个比我高一个头,我自卑的要命,扯着嗓子踮脚还是差人家半个头,于是不再敢去觊觎什么。

有段时间我挺好奇女孩子们胸前隆起微微的山丘。一次我指着一个女孩的胸部问母亲:“妈妈那是什么。”

母亲说:“那是女孩子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你不能这样指,是不礼貌的。”“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就是毒。”

学堂求每天早上大声读书,每天早晨八

点我和小伙伴们扯着嗓子喊,村里的家畜们也跟着唧唧喳喳,这引起村长的关注,村长说:“我们村是文化村,我们是党文化的接班人,小朋友们能大声读出来的东西,我们难道不能吗?”于是第二天村长就领着一堆人拿着我们的课本,和我们一起读书,声音把路缘瓦房的瓦片都震得发颤,可以传到城里。后来在城里政府干涉下,村长带着村民消停下来,嘴里呢喃着:“没文化。”

学堂的课文里有很多提起太阳公公,老师要求朗诵,每次到那里我都死活不肯读下去。

老师问:“江宇唯,你为什么不读下去?”

我说:“老师,痒叔说太阳是坏蛋,不是公公。”然后我把痒叔的理论给全班阐述了一遍。

老师打了一声哈欠,说:“讲完了吗?”“讲完了。”“那都是假的,江宇唯,你要是再这样违抗老师,我就告诉你妈妈,让你妈妈把你接回去。”

我泱泱地坐下。

老师拿起书,好像忘了什么,又瞄了我几眼,说:“对了,痒叔是谁?”

我自豪地说:“他是猎人。”老师右嘴角向上一扬看向教室门外,满脸不屑地说:“你不可以听那些山野莽夫的话,老师教给你的才是真理,你这样是违反规则的,你是不对的。”

我似懂非懂:“哦,老师,什么是山野莽夫?”“就是不读书的人。”

我再次举起手解释:“痒叔读过……”

老师不再听我讲话,用手势叫我坐下,我不认输想要继续和老师争辩下去,于是便被请出去罚站。

夕阳的光斜落在湖面上,自己成为最闪耀的一个点。我看着它,好像为我打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下课铃声响起来,穗香的风惠及每一个隐藏在角落里可怜的符号。学堂老师在后面催促着我离开,“砰”的一声,锈色的锁头和门撞在了一起。“砰”。随后夕阳的光芒湮灭在金属碰撞声和一片笑声之中。

自我和母亲搬进来大概半年,村子里来了一个乞丐,是村长亲自领着进的门,也是村里唯一的一个。村长一直把文景村视为神圣的组织象征,不是外人想进来就能进来的。然而村长亲自带着乞丐进来,在文景村单调的生活里算是一件比较新奇的事情。这让我想起我和母亲进村的时候。

听村子里的人说,乞丐叫博存学,是个疯子,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疯掉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要知道,因为光是疯了的这个话题就足够吸引目光了,谁还会在意过程。

乞丐长着一副标准的乞丐模样,破烂的衣物挂在肩上,肮脏的脸上顶着一蓬乱发,哈喇子不断从嘴角边流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跟在村长的身后。村长当天安排好乞丐住的地方,在演讲的时候顺便解释了这件事情。村长进城后在回村的路上看他正被一群人殴打。村长阻止了他们,带了他回来。村长的语气有些奇怪,一丝笑意在空气中躲躲藏藏。痒叔站在我旁边,看了我一眼说:“别问我,你的想法就是你的。”

结尾的时候村长叫出乞丐,乞丐一瘸一拐上了升旗台,村长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笑。乞丐也傻傻地笑。摄像机对准他们两个,“咔嚓”一声,代表这次演讲的结束。

我对他吐舌头:“疯子。”

痒叔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从此每天日落时分我都能见到乞丐坐在横着的那条路上,拿着一个破旧的铁碗,在地板上写字,偶尔眺望夕阳,再偶尔就是傻傻地看着来回奔跑的我。夜晚我回来的时候经过那个地方,乞丐已经不在那里了,留下几个字迹尚为清晰的字。留下的这些字极美,是我看到过最美的字,每一笔都撇得恰到好处,该直则直,该弯则弯。但这并没有引来人们的注目。在村子里,没有人会因为几个字就停住自己进村出村的脚步,世界也一样,太多人了。

一次放课后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淋湿了,冰凉的雨水从发尖上滴落下来。乞丐看到我,递过他破烂的衣服,我不停地拒绝。不是乞丐会不会冷,我在意的是被人看到我穿着这破烂会很丢脸。但我还是接过来了。奇怪的是衣服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一阵臭味,反而是一阵清香。无论是他写的字还是衣服上的香味都让我有些讶异。

乞丐带着我走到一个风雨亭,在那里坐下。我第一次尝试观察这个从村外来的人。他三四

岁的模样,和那天我看到的他一样,一头脏乱的头发和乌黑的脸。雨水从他的身上滑落,污物也顺着掉落下来,好像是刚刚才抹上的。乞丐的眼睛闪烁着无比深邃的颜色,像一颗黑色的宝石,散发出一股高傲的气息,显得和他身上其他的东西格格不入。

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再傻笑和乱跳。我好像看见他身上那道被打开的枷锁。乞丐自由地深呼吸着。过后乞丐对我讲起了他的过去。乞丐说:“我原本是一个学士,驰骋学术界,后来进入组织,想打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和光景。开始的时候还混得风风火火,麻利地将要应付的事情全都一一办好,很快就被上头推荐了上去。到了上面我看到组织的一些高层办事不力,一群像小丑一样的人把这个世界搞得混乱不堪。当时年轻,事业也有成,整个人飘飘然然,自然是看不惯这些光景,有啥说啥。后来被人反掐了一把,从上面的位置掉下来,平白添上了许多罪名。后母便闹到了法庭上,官司输得一败涂地。我的律师跑了,做了对面的证人,为对面作证词,前面的优势一下子崩塌下来。”他们说:“连你的律师都昧不住良心为你开逃了,你还有什么理由狡辩?”

后面也是幸运的,在监狱里我找到了一把勺子,想要用这种最蠢的方法逃走。一开始并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地板上的所谓瓷片只是一层涂得均匀的漆,下面只是土。我摸索着,后面真的逃了出来。之后一路上我装疯卖傻,终于回到了这里。“回到?”“我也是这个村子的人,还有一个女儿呢!”说到这里他摆出十分自豪的表情,“她是我一生最宏伟的褒奖,任何证书和奖项都换不来的。”“她现在在哪里?”“就在文景村里面。”乞丐抿着嘴用食指指指地面,“我明天就去找她。”“那你是怎么说服村长的?”“我把我大半生获得的证书,奖项,荣誉都送给了他,把我的名字换成他的,因为我之前倒也做过这个。他倒也爽快,和监狱里的那群人没什么两样,就带我进来了。嗳,对了,现在的村长叫什么名字?”

我说:“范见。”

第二天村子里就进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嚷着是来搜捕逃犯的,村长将乞丐带到自己的家,把组织的人堵在门前,捂着喇叭喊:“我不放人,我不放人。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慢悠悠地走上前,向村长抛过一个沉甸甸的袋子,砸在地上,泥土发出一声闷响。村长吓了一跳,扯开袋子一看,随后瞪大了眼,和那领头的呢喃了几句,笑着放他们进去了。

没花多久就找到了乞丐。

村长捂着脸和眼泪,拍着他的肩膀说:“对不起啊同志,我左思右想,还是不能背叛组织,组织大过天,什么东西也是换不来的。”

乞丐盯着村长的脸仰天大笑。那领头的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将乞丐带到村门前,把他痛打了一顿。他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嘴角吐出染成红色的白沫,血从眼睛、鼻子里流出来,滴在村门前。一阵风拂过我的鼻尖,明明只是几滴鲜血,我却好像闻到了几千人倒在血泊里的味道。乞丐歇斯底里地喊,只是单纯的吼声,全场没有一个人敢动,带头的也被吓傻了。乞丐随后晕死了过去,带头的踢了踢他的身体,耸耸肩,把乞丐踢到一边,随后让人在他脖子上绑了一条粗麻绳,一路拖着,消失在坡道上。

村长看着那一团红白的混合液体,让人去弄干净,整整弄了三天三夜,还是擦不去那死红死红的颜色。后来那块地方还生长出一枝白花,村长的人将它拔走,第二天又重新长出一朵,再拔走,白花又再长回来。村长对着那里翻了翻白眼,说:“没关系了,别人问起,就说是组织的象征好了。”

人们一一离开。

那一天的风凌乱地吹着,把许多尚未凋零的生命卷到了地上。夜晚的时候,飘过几十束月光,洒在那一摊死红的血迹上,尖的那端始终指着村长家的门,旁边的白花也转过头来,红的俞血红,白的俞惨白。村长弯着嘴巴,下半唇中间因为干燥裂了开来,自言自语道:“瘆得慌,瘆得慌。”“嘣”一声合上了门。

第二天,那里的东西,无论是血迹,树叶还是花,都消失了。我感到悲伤,不知道是为了那一亭之缘的乞丐,还是为了那支在风中乱摆的白花。我向远方望去,夕阳和痒叔躺在郊外的一片草地上。每根在风中摇摆的生命聚集在一个频率,尽力地拖着夕阳的余晖。一大圈乌鸦安静地在空中盘旋,偶尔跳出几个小音符,是翅膀撞上翅膀的声音,换来森林里几声急促的逃窜。我看着在一旁闭着眼睛的痒叔,心中腾起了一阵无名之火,我跑到他的身边,愤愤地坐下,埋怨着痒叔和他人一样的无情,埋怨着痒叔和别人一样的沉默。痒叔没有说话,我的耳边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随着平和的旋律,心中的火也渐渐消停。这时天色开始黯淡下来,只剩下几片懒洋洋的薄云。人们各行其是,走在横着的那条路上的人向走在竖着的那条路上的人问好,世界如此安静。我也躺了下来,趁着月亮还未到来的时候,享受这祥和的盛宴。

以后的日子愈来愈平凡,我的一天,除了上课,就是在竖着路上奔跑。我思考着许多东西,站在镜子前的自己一点点变得坚毅起来,眼神中也有了母亲眼睛的那种光,微微淡淡的,和我一起成长着。童年就这样玩着玩着过去了。

我偶然翻到连续几年学堂老师写的学生个人学年评测,除了该有的科目和绩点外,在每一篇的个人栏上,老师们都将“聪明”二字不假思索地添加到每个学生的评测手册里。母亲无所谓,其他的家长见到这两个字便逢人炫耀,才发现每个人的评测上都写有这样两个字。于是便又把注意力转到老师身上,开始议论老师的种种不是。

我意识到人类就是无数个任意编排的小集体,每一秒都在流动着。每个人都和村长一样憎恨着一些人,反对自己的,甚至除己以外的。一旦几个互相憎恨的小集体有了同一个憎恨的目标时,他们就变得无比团结一致对外,两个小小的泡沫融合在一起,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泡沫,过去一切的矛盾不再是矛盾,直到消灭了这个目标为止。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痒叔依然会带上我去打猎,我也一遍一遍地奔向那条横着的路的尽头,尽管每次我都拼尽了全力,也没有能看到那条路的尽头。我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向远方望去,能看到的只有一大团似有似无的云和雾。痒叔看到我,笑着说:“你还太矮了,踮起脚尖也是看不到的。”“但我会看得更远。”“如果你前面有门呢?”

我说不出话来,像一只搁浅的鱼,还想再挣扎几番,说:“高几厘米也是高!”

痒叔说:“给你全村人的身高,你摘下一颗星星来,我请你吃一千包柠檬爽。”

我张开五指开始数……痒叔再次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我才发现我又成为笑柄了,恼羞地奔向回家的路。那一天我还没意识到未来,只记得那是黄昏和夜晚交际点的最后一秒,天边隐隐约约有繁星和新月的影子,倒映在叶片上面的小水珠上。夕阳的光柔柔地毫无吝啬地抚摸过那滴露,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凝在了那里。痒叔哈哈大笑着,黑痣上的毛摇晃得更加厉害,不停地旋转着,像一支黑色的风车。

这个时候我发现我们站着的地方角度和高度刚好能够看到整个村子的模样。它在光源之下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像一只沉睡的野兽宝宝,又像一条饥饿的巨龙。人们的脸上变得和善起来,就连村长歪扭的身姿和步态,都像一个风度翩翩的风华老者。我忽然觉得夕阳之下任何东西都会变得美好。我站了起来,看了看痒叔,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下面的村子喊,“夕城!”声音被风带到低的地方,在鲜红的墙上弹跳,最后蔓延在空气中,下面的人放下手里的东西翘首向我这边望,我看到他们的笑脸。

这一切在我的记忆中都是完好无损的,都是完整的,我也好,母亲也好,痒叔也好,夕阳也好,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我的一生好像都凝结在这里。“你不要再推着我了”,在心里我轻声对时间说。可最终还是拗不过,被它们推着移动,泥土在脚跟边扩散开来,而前面无尽头的路上我不知道还要走上多久。微风拂过,“童年”这两个字已经慢慢掠过了我的身旁,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

一次闲暇我抬头看着天空,西边打上了几片淡橘色,示意着所有事务的节奏该放慢下来了。天空的蓝色一点点褪去,向远方无尽蔓延。上面还有几排梯云,每一条缝隙都渗透着一点点变化着的蓝色和淡橘色,从边上的一环褐红到中央的湛蓝,像一颗巨大静止的流星,不时有飞鸟盘旋在那片领域。下面耕作的人收拾好犁具,沿道漫步着,收拾他们一天的脚印。

突然从村子西边传来一声强烈的爆炸,时间停顿了几秒,人们惊恐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中显示了肢体的无措。无数小沙子在脚下跳动着,和谐的画面一下收合,村子静得像一片死寂。直到小孩的哭声重新扭动时间的发条,人群才开始疯狂地向四周逃离。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前面的人惊慌失措,一路狂奔,便也纷纷甩掉两手的东西闭着眼睛边跑边叫起来。我身后一阵阵急促的脚步把我从一边撞到另一边。那句似口号和命令一般的“快跑啊”充斥到每一个角落。我捂住耳朵,蹲在人群中,从一头被撞到另一头。“跟我来。”伴随着一声急促而清脆的声音,一只手伸向我。

她带着我,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一路上不停地奔跑,从道路到屋顶,从屋顶到坡道。这是我第一次去触碰女孩的手,软得像一颗不会破碎的水珠。我的脸上不禁发烫,稍稍抬头看她的背影。几千丝在风中飘扬,似欲将绽放的莲花,有森林和清泉的味道。我的心脏一阵乱跳,好像血管纠缠在了一起,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乱成一团。

终于,我们在坡道旁的一块平地停了下来,周围铺满了自由的草,向外的边缘围着铁栏,不断反射着太阳的光。向下看去,人浪依然翻涌着,烟尘覆盖住原本的街道。我不安分地向四周寻找女孩的身影,第一个看见的却是她的眼睛。晶莹的瞳均匀地铺在大大的眼床上,像淡妆的月亮新娘嫁到水里,背着年轻的丈夫,把来自天上的嫁妆——星空藏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像一个只剩下星星和黑洞的宇宙,未知的光芒泼在它们每一个缝隙上,织成了一道新的彩虹。她依靠在栏杆上,清风徐徐,村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下过雨,从经过她身边的风中,我却闻到了雨水的味道。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缓缓转向我,投来疑问的眼神,旋即眯起眼睛对我微笑。我扭过头假装向西边眺去,无意间注意到那边升起来一道淡灰色的烟,通往天上,像一条未知的路。

忽然风一下子变得强烈,将坡道上的生命吹拂起来,雀跃着,仿佛拥有了灵魂和心脏。从草丛里蹿出来几簇洁白的蒲公英,随后是十几簇,几十簇,不断有蒲公英被风牵起,一下子占领了这一带的空气。它们像无数只小妖精磨蹭着我的视野,我不禁眯上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模糊地看见女孩站着的地方,她的上衣和裙子都沾满了蒲公英,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手的食指,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漫天的蒲公英群牵着花枝,花瓣轻轻地旋转,不时有它的孩子从上面脱离出来,夕阳的光照在上面,像无数眷恋床褥的婴儿,没有任何语言,也没有任何仪式,花瓣把所有的世界都告诉了她的孩子。

直到蒲公英群的尾巴消失在视野里,夕阳也只剩下半个额头的大小了。几缕金色的淡云懒洋洋地在夕阳身边飘浮着,在光芒发源处零落的那一刻,仿佛拥有了它属于气息的生命,打了一个转儿,扩散开来,在余晖未尽的天空上牵出一道弧线,随后缠绕在夕阳周围,缓缓坠落在那边。

女孩看着那片天空出了神,而我看着她,也出了神,我们都忘记收回手心额外的温暖。直到夜幕降临,我睁开眼睛,才发现我睡着了。月亮半弯,光辉洒在女孩刚刚站着的地方,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二天村长带着一帮人跑到西边,我悄悄跟在后面。路上不时传来爆炸声,虽然比不过昨天,但一次比一次强烈,使地面不停地颤抖,不断有石头从山头上滚落。我们跟着声音的方向来到一个山头脚下,上面的草地熊熊地燃烧着。几个小孩在地上玩耍,不时拾起地上零散的炸药往上面丢。火苗像一群点着的蚜虫,从四周侵蚀着这些无辜的生命。山脚下的中央被炸出一个大洞,许多戴着安全帽的人在洞口进进出出,里面一片漆黑,有人在外面砌着水泥,爆炸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洞口的外面围了一圈披盔戴甲的人,盔甲都只覆盖着上半身,下半身没有裤子,穿着清一色的红内裤。村长怒气冲冲地走上前,身前的人推开一边扎堆的红裤衩们,让出了一条路。人群的中央站着一个手拿工程图纸不断嘀咕着什么的人,他全身都是盔甲,连面部都覆盖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缝里两只小小的眼睛。看起来是他们的头儿。

领头的看见一脸怒色的村长,缓缓卸下脸上的盔甲。“呦,这不是范村长嘛?”语气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村长瞪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是几年前给文景村盖围墙的包工头。一巢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的头发从盔甲里面甩出来,其中的几沓拍在村长的眼睛上。村长不停地眨眼,眼角的光不经意间瞄到包工头原本穿着图钉的耳垂上挂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徽章。村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盯着他别在耳朵上的徽章——是组织颁发的标志,类似于地位证明,比村长还要高上几个等级。村长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换做一张圆滑油润的脸,傻呵呵地对包工头笑。“范村长,你当年不是邀请我当你的副村长呢吗?”包工头半眯着一只眼睛,斜斜地看着村长,随后摇了摇头,耳垂上的徽章在村长的眼睛里晃来晃去。继续道,“都过了这么久啦,文景村如我所见,一度占据着新闻的头条。但是请容许我拒绝啊,哈哈哈哈。”我注意到围在包工头身边的人,也是当年修围墙的地痞流氓。他们跟着包工头的话头也不停地笑。“没有,没有。不敢,不敢。”村长嘿嘿了几声,眼睛里的光像老鼠一般到处乱窜。“当时我年少轻狂,还希望您多多见谅。”“啥时候年少了?您呐!范村长,比我爷爷都大上一圈呢!”随后他身边的一帮人又发出一阵整齐的笑声。村长也跟着一块儿在那笑,一边挥手,让自己的人也一起笑。场面十分和谐,人们其乐融融。“工头哥,您……您这是?”“哎,别这么叫我。”包工头作出一个停止的手势,身边的人帮他卸下上身的盔甲,露出胸前一只黑色的乌龟,那乌龟的壳上长满了长长的黑毛。村长应景地叫了一声。“龟头哥。”“哎——对,聪明。”说着,身边的人再次帮他装上盔甲。“组织过阵子要来这儿旅游,唉哟,我告诉你,来的可是了不得的人。”包工头对着作出了一个夸张的表情,一只眼睛睁得无比大,另一只眼睛缩成一条缝,双唇挤在一起,脸颊上布满了皱纹。他瞪了村长一眼,遂即用余光扫射四周,继续道,“上头说了,要领略自然,亲近自然,让我给把这山开一条道,好让上头的领导从内部欣赏大自然,从核心见证大自然的伟大。”随后他大肆地歌颂了组织及上头高贵优雅的品位,正义英明的决策和大自然的美好。说到尽兴之时,不忘性情,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从内到外,光鲜的颜色在地上均匀地扩散。

包工头拍拍村长的肩膀,“昨天还真是对不住了,范村长,我们来的心急,对组织奉献的心更加急,所以炸山洞的时候没把握好分寸,惊扰到贵村,还希望范村长好好体谅我们这些为组织劳累的人啊。”

村长猛点头,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哈哈哈哈哈。”包工头揽着村长放声大笑。村长望了望在洞口砌水泥的人。“哦,这个啊,上次在你们村实行的那一套围墙的工程不登了头条嘛,上头第二天就找到我了,要我给省城盖个一模一样的,规模更加宏大的墙。我怎么能拒绝嘛。后来组织对工程很满意,为了表彰我的忠诚和心意,给我现在的地位。这还得感谢您呐,范村长。”他指着洞口的水泥介绍道,“这不,为了彰显上头的英明,我打算在山的通道里面也围满这种墙。”说着,后面运来一大车的鲜红色砖头,上面还印着雄鹰的标志,写着“为了组织!”“来,兄弟们,让我们一起呐喊,为了组织!”“为了组织!”“轰”的一声巨响从山洞里传来,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着,里面的人不断涌出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怎么了怎么了?都他妈要造反吗?!”包工头挡在人群前面喊着。“领……领导,山要塌了,炸药安放的地方差了几厘米,那个地方……”

山洞里又传来一声巨响,“领导!还有人在里面没有出来。”“快!快救人!”“领导,后面没有人了!”一个满脸土灰的人一瘸一拐地走出山洞,包工头急忙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喊道,“同志!”那个人满脸泪水表示愿意一生一世为组织的事业奋斗,包工头也满脸泪水,一把将他推回山洞里。山上不断有大大小小的落石滚下来,打在包工头的盔甲上,发出“锵锵锵”的声音。“弟兄们!罪犯已经找到了,就是他搞破了山洞,我已经把他就地正法了!”人群围上前来,一阵欢呼。

我待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象征某些东西的他们在一旁指手画脚,包工头开始组织人手向后撤退。我看着地面,脚下的鲜花几愈开放,四周的生命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我们这帮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光鲜者。自然仿佛卸下一个重担,满心欢喜,感动得老泪纵横。天空一下下起暴雨来。过后,久违般地从牢笼里放出了彩虹。村长急忙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挡在包工头的头上,狼狈地逃回了村子,山上的落石伴随着雨点一点掉落在土地上,发出一连串剧烈的震动。我躲在树后摆摆手,静静地向这个土地问好,向那个苦难的人告别,向这个季节告别,向一切失去完整的东西告别。

蛛网上挂满水晶,空中降落下一只年轻的生命,洞穴里藏着无数双猩红的眼睛,他们渴望着光和黎明,而光躲在另外一个角落里,渴望着其他尚未出生的生命。

这件事一时闹得风风火火,故事的版本层出不穷。因为死无对证,包工头那边证词统一,不一会儿就消停了下来。后来村子也起了一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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