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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17: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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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铁鱼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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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魂罐

封魂罐试读:

楔子

每一件古董身后都有一个被藏起来的世界。——铁鱼

没错,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姓铁,祖上应该是色目人。到了我这一代,已经没有族谱可查。我家里据说以前是殷实之家,从我爷爷往上都是富甲一方的财主,一直到了开始打仗,才开始家道中落。解放之后打土豪、斗地主,从我爷爷那一辈便开始沦为赤贫。

我出生以后,正好赶上社会主义大食堂解散,我就在新政策里茁壮成长起来,家里虽然穷,我却特别能吃,也比同龄的孩子长得粗壮。一直到了后来,我吃得我爸妈直皱眉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啊”。我父亲当年不太会挣钱,虽然做了些买卖,可做什么赔什么,眼见着我就要上育红班了,学费却还没有着落。这时,恰巧有个敲小鼓收旧货的人路过我们家,看上了家里的几个瓶瓶罐罐,说是要拿钱买。这对我父亲来讲无异于突降甘霖,便拿那些瓶瓶罐罐换了十几块钱,这才给我缴了费。

我长大了一点,才知道当年换学费的东西竟都是真正的宝贝。

到再后来,我跟父亲说起,不该十几块钱就把那些东西卖了。他倒是坦然:“当时不卖,你就上不了学了。”然后摆摆手也不让再提。恐怕他心里也是后悔的。

我家一直住的房子是祖产,不知道有多久的历史。从那些雕了飞禽走兽的廊檐来看,却也能看得出它依稀曾有过的辉煌。老屋里还竖着一把经年的大镔铁枪,据我父亲说,那是我祖上某位当将军的人留下来的,传到我这一代已经不知道多久了。当年那个敲小鼓的要收,我父亲是死活也没有卖掉。我小时便经常躺在廊檐下面看得入神,幻想这座老屋子的故事,还有这老屋里的一切老东西。想来这也是我后来跟人大江南北敲小鼓的由头了吧。

我整个童年就在研究那座老屋与大枪里度过,以至于耽误了学业,没有考上好学校,毕了业也找不到工作,便索性下海敲了小鼓。

敲小鼓,就是在民间收古董的小贩,不知道从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行业。康熙年间,柴桑写了一本《燕京杂记》,里面记载的敲小鼓,就是敲着小鼓走街串巷收旧货。那些富贵人家的奴婢,听见鼓声,就会偷出主人的东西拿来卖,有识货的还能用很低的价格收得宋元字画、秦汉器皿……这敲小鼓就相当于跑街串巷的古董贩子。

后来,我是觉得民间实在是无漏可捡了,也跑得累了,便在家乡小城的文化市场,开了一处买卖,叫做博采雅集,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我有时觉得我做这行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寻找那些古物后面的故事。那些故事让我沉迷,每一件东西都在历史里有它的出处。它们身上的印记永远不可磨灭。

每一件古董身后都有一个被藏起来的世界。“世界很大,而我们知道的却很少。”我问小熊,“是不是啊?小熊。”

“¥……%fetgry~~~~”

上面那行,是小熊打的。

第1章 羊非羊

1

天至深秋,秋高气爽。我泡了一杯茶,躺在店门口的太师椅里晒太阳。“博采雅集”,我头顶招牌上的四个烫金瘦金体大字被太阳耀得异常颓废。老实说,这个名字不像是古玩店的名字,而更像是一个书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也因为这个名字,来我这个店里的人都戏称为来赶集。

这四个字是伊山羊给我题的店名儿。

伊山羊跟我是同行,年纪与我差不多,前些年我敲小鼓认识的,混得极铁,后来在京城的潘家园开了一处买卖,我店名这四个字就是他给我题的。他真名叫伊风清。因为学前清遗老在颔下留了一缕山羊胡子,说话也绵软,最主要的是他眼瞳的颜色,不是亚洲人的黑,而是像山羊的眼睛一样略显金黄,眼睛很毒,但凡赝品假货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羊眼,我们都说他是山羊精转世,所以行里的人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倒也是贴切得很。

我现在就是在等他,最近我们有几个月不联系了,两个小时之前他却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老鱼,听说闵王台出好东西了?”他的声音依然是软绵绵的,“你没去看看?”“闵王台哪有什么东西,”我说,“再者说了,这消息都传到京里去了,即便是有好东西,也轮不到咱,院里的人就都那么好相与?”“我给你带个物件儿去开开眼你再说这话不迟。”他在电话那端奸笑了几声,“我现在就买机票,你晚上给小太爷摆好接风酒,等小太爷来吃。

听说你那有家聚美斋,鲁菜做得地道。”“什么物件儿?”我还没来得及问完,电话那端便传来了嘟嘟嘟的挂线声。闵王台,呵呵。我无奈地摇摇头。这几天倒是听说了点,有人吵着那边好像是出了什么好东西。我不感兴趣,也懒得打听。

从京城飞来我所在的小城,也用不了两个小时。

太阳还没有全落下去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一个留着撮山羊胡子、梳了个油光铮亮大背头的猥琐男人站在我的店门口,朝我挤眉弄眼地奸笑,他手里还提了一个很大且破旧的黄帆布包裹。

我拉着脸走到他跟前,斜着眼看着他一身皱皱巴巴的阿玛尼。这个人有个很大的特点,穿衣服只穿名牌,可是却从来不把名牌当名牌穿。他这一身的牌子货,从头到脚也有个几万块,可穿在他身上永远是皱皱巴巴,到处是脏兮兮的,还有些不知名的污渍。不简单,这个世界上能把地摊货当做阿玛尼穿的人很多,可是能把阿玛尼穿出地摊货效果来的,估计也只有我面前的这位爷了。“嘿,鱼爷,别傻站着啊,快给小太爷弄口水喝喝啊。”声音一如既往地难听,却又夹杂着某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把手里的已经掉了把的一个破保温杯递给他:“呶,前些日子收的普洱。”

他接过去也不嫌烫,“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然后吐掉口中的茶叶末子,撇着嘴说道:“不愧是姓铁的,你这普洱喝了得五百泡了吧,这就是白开水嘛这个……”

我说:“也不一定全是白水哈,这一阵我上火,嗓子里痰也多……”

他“噗”地把喝进嘴里的水喷了我一头一脸,骂道:“你大爷的,老鱼!”说着就将手里的保温杯朝我扔过来,我赶忙侧身躲过去,找了块毛巾擦擦脸,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干呕。[1]“别跟我这儿装讲卫生,看看你丫这一身明。你身上这都什么味儿啊?都馊了吧?”我揪着他阿玛尼的前襟,闻到他身上一股虾酱味儿,“你出门儿小路也不知道给你拾掇拾掇,这操行放出来丢人。”“我来你这儿她还不知道呢。”他直起腰,抹了抹嘴,顺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山羊胡,“这次这个物件儿,你得帮我掌掌眼,小太爷这回可是真的抓瞎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笑道:“什么东西能让你这山羊公抓了瞎?你都抓瞎了找我有啥用?你在京里的名气可不弱于院里那些老家伙。”“不是这个事儿。”他神秘兮兮地摆了摆手,顺手把手里的帆布包放在我的柜台上,然后扭头去关上了门。天这个时候刚刚擦黑,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踪。他“吱呀”一声关上门,也关掉了从门外透过来的微弱暮光。

我开了灯,看着他一脸神秘地打开黄帆布包,露出了里面一个乌黑的盒子。他按住盒子,面容有点诡异,朝我笑了笑,说:“小太爷可得事先说好了,这里面的东西,可是有点儿邪行!”

盒子是一个很普通的硬木盒子,上面满是乌黑油腻的污渍形成的

[2]包浆,早已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我抬头看了伊山羊一眼,他那双淡金色的眼睛陪衬着诡秘的笑容在灯光下让人心底发寒。

我抽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能不能别这么笑啊?”他捂着后脑勺白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老鱼,我刚可说了,这个盒子打开了,你可能会有点小麻烦,十几年的哥们儿了,小太爷也不想坑你。”

看到他说得这么瓷实,我心里隐约感到有点不对头,这位名满京城的山羊小太爷口里说的小麻烦,很可能就是个大篓子。“那我不看了。”我作势要把那盒子装回帆布包。“别别别……鱼爷鱼爷。”他一把按住我的手谄媚道,“您掌眼您掌眼。”“吱呀”一声,他便打开了那个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小麻烦的盒子。

随着盒子的开启,盒子打开的声音就像是里面藏了一只夜猫子,店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间冷了下来,在这个深秋的傍晚。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衣服,伊山羊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朝盒子努努嘴,我顺着他的眼神朝盒子看过去。

盒子里有一个东西,是一个陶罐,周身布满放射状如羊角一般的[3]粗刺。我数了一下,共有十六个角状物。土浸长满了整个陶罐。罐子口有点破裂,当间儿却用黄胶泥封着,黄胶泥上面刻了几个斑驳的图案,因为光线不是很好,看不大清楚。

在昏黄的灯光下,这个陶罐冒着丝丝的凉气,竟让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这是个谷仓罐?”我看了伊山羊一眼,迟疑道,“你收这个干吗?”

我想伸手去摸一下这个东西,可是手伸到近前却又有些心里发毛。他说得倒是没错,这类东西一般都很邪行。虽然我见过很多各式各样的这类物件儿,但从来没有一件能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早些年下乡敲小鼓的时候,经常有人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卖,我却从来没有碰过。注释[1]身明:东北方言,指样子。[2]包浆:古玩行业专业术语,包浆也就是以物品为载体的岁月留痕。文物表面由于长时间氧化形成的氧化层,过去古董界称为“包浆”。它是在悠悠岁月中因为灰尘、汗水、把玩者的手泽,或者土埋水浸、经久的摩挲,甚至空气中射线的穿越,层层积淀,逐渐形成的表面皮壳。[3]土浸:同“土沁”,是古陶瓷鉴别的一大要素。它实际是位于老釉上的附着或渗透,既取决于釉质的结构,又取决于土壤的成分。2

虽然大多数的古董都算是冥器,特别是青铜器、陶器,还包括一些瓷器,基本上出土的东西都算,可没有哪些东西比这类谷仓罐更邪门。这东西有些地方也叫做魂瓶或者谷仓,那是东汉后的说法,东汉以前也有叫五联罐的,实际上在东汉、三国时期最为常见。那个时候,人死之后,这类器皿会随着棺材一起被埋到坟里,罐里面装的是一些五谷杂粮。它被称为五联罐,也是因造型恰好是中间一大罐,在其肩部又等距离堆附了四只小罐,发展到三国时期,还会在上面增加、堆塑一些亭台楼阁、牲畜粮食之类的东西。

这个东西我若是遇到了,一般都会劝本家把东西再埋回去。因为这类东西基本上做工都较粗糙,也不算漂亮,只是在地里年头久了,会被人以为是奇珍异宝。

眼前这东西从外形上看跟其他的谷仓罐差异很大,或许是因为地域、风俗的改变,让它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不过,即使仅凭直觉,我也能断定这是一个谷仓罐,因为别的东西不会给人这样强烈的邪异感。除了历史民俗博物馆之类,古玩界没有人作兴收藏这类玩意儿。因为它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死人物件。总不能把这个东西当花瓶儿摆桌子上吧?“这件东西,我原本是不愿意收。”伊山羊从皱巴巴的口袋里取出一副淡黄色的手套戴在手上,一伸手将陶罐拿出来放到柜上。从他拿起来的力道看,明显分量不轻,可能不是中空的,里面好像还装了东西。“可是你知道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么?”他摆弄着手里的罐子,眼神有些异样,“闵王台。”“不可能!”我很坚决地否定了他的说法。因为闵王台可不是什么陵墓,而是当年齐国最后一位国君齐闵王修建的一个点将台,在黄海边上一个叫做日照的小城,那地方战国时也叫莒国。齐闵王就是小学课本儿里吓跑了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的那位。要说闵王台里能出这类冥器,那真是不可能的。

现在那个地方倒是还在,不过早就改叫做明望台,虽是这么叫着,但是两千多年下来,那里的台子早没了,只有两个叫明望台的村子,南明望台和北明望台。而真正的闵王墓却是在我待的这个城市的东边,在临淄一个叫四王冢的地方。田齐的威、宣、湣(多音字,音同闵)、襄并排成四座小山一样的陵墓。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四王冢就已经被发掘了,当地也早就建立了齐国历史博物馆,专用来收藏那些从四王冢里发掘的东西。

再者说,即便闵王台真是陵墓,那也是战国墓,而战国墓里是肯定不会有这类物件的。要认真追溯起来,魂瓶这类的东西从东晋、三国时期才开始使用。而且,王陵里面基本上也不会用眼前这个烧制得这么粗劣的罐子。“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闵王台是怎么回事儿么?闵王台里根本不可能有这类东西,要说是从闵王台附近出土的,那还有点靠谱。那边以前我倒是去看过,是有几个南北朝的冢子。”我肯定地说道。“开始我也不信,可是你看到没?你看这上面的字儿。”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指着那几个鸟兽象形文继续说道,“上面的这几个字,我查过了,奇怪的是,连院里的字典上都查不到这几个字。”“不会是被造假的胡乱画的吧?”我拿放大镜低头仔细看了一下上面土沁的颜色,忽然发现,这罐子的土沁里面还掺杂了一些暗红色的斑块。我伸手去摸,被伊山羊一把拉住了。他摘下一只手套让我戴上,骂道:“说了有些邪门儿,你还直接摸。”

我戴上手套摸了摸那些黑红色的斑块,闻了一下,倒是没有什么异味儿。现在有些作假的大多用酸性物质来腐蚀出沁色,所以要是假的,应该会有些特有的刺鼻味儿,懂行的人一闻就知道。“不是乱画的,我都用院里的设备检测过了,的确是战国的东西无疑。”伊山羊瞥了我一眼,又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所以,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一个谷仓罐!起码不是用来盛死人饭的。”“那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我疑惑道,“上面居然还有血沁,难道是粽子用来做血豆腐的?”

我手上突然感觉到罐子里面哧啦一声,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挠了一下。

我吓了一大跳,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指着罐子骂道:“我操,这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不知道!”他撇着嘴走到我身边,从我口袋里熟练地掏出烟火,自顾自地点了两根,把其中一根塞到我的嘴巴里。

本地产的白将,又冲又辣的味道瞬间让我冷静下来,我盯着那个盒子有些发愣。“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找了你。”他吐了一个烟圈儿,有些寂寥地加了一句,“小太爷快被这个玩意儿搞到精神分裂了。”“我觉得我他妈早晚得被你害死。”我瞥了他一眼骂道。“啪啪啪……”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我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因为外面天色已经黑到底了,房里又亮着灯看不到外面的来人。我没敢说话,这时候不应该有客人会上门。“小鱼,你在里面吗?”门口卖烟的张大妈推门钻进来半个脑袋,看到伊山羊也在就笑着说:“哟,你有朋友在啊?”“在在在。”我看到是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儿,赶忙走过去,“啥事儿啊,大姨?”“你帮我把烟摊儿抬进来,在你店里放一宿吧。今晚我老伴不知道死哪儿去喝酒了,没来跟我收摊儿。”然后她有点儿祈求似的看着我。“行,没说的。”我随口答应着,就拉着伊山羊出门帮她收拾烟摊儿。张大妈又从摊子底下掏出盒白将,扔给我,有点肉疼地说:“小鱼拿去抽!”

我接住,扒拉了一下烟盒里剩下的大半包烟,笑着说:“哎哟,大姨您这是干吗?我还能贪图抽你盒烟啊?”“拿着抽拿着抽……”她边用围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边说:“我还得回家给孩子做饭去。”

她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让我天冷加衣,年轻人应该与时俱进赶快学学电脑之类的话,我嘴里应承着将她送出门口,看着她骑着电动车走远,才回到店里,重新关上门。

被她这么一闹,我才有了重回人世的真实感。

我走到柜台后面,打开店里的保险柜,朝伊山羊招招手:“快收起来,这玩意儿要是让别人看到,就又是一祸害!”

伊山羊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重新用黄帆布包装好,塞到保险柜里,我关上保险柜门,狠狠地拧了几把密码锁。

伊山羊见我这么小心,在一边笑道:“这些年铁家小太爷别的地方没怎么变,倒是胆子越变越小了。看你这个鸟样,它还能钻出来把你吃了不成啊?”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我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对着抽了好一会儿烟,我才慢慢恢复过来。我从柜台后面取了外套穿上,跟他说:“算了,别的事儿先放一边儿,管它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你不点名儿聚美斋么?你倒是会吃,聚美斋菜可比燕喜堂还地道。”我系上外套的扣子,又从柜台后面掏出两个头盔,扔给伊山羊一个,“戴上。”

他龇牙咧嘴地接住我扔过去的头盔,惊讶道:“戴这个干吗?”

我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3

当他从我的跨斗摩托里面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孙子,你行!”半晌,他擤了一把鼻涕,脸色乌青,指着我的N手跨斗骂道,“要是早知道坐这个来,小太爷饿死也不来吃这顿饭了!”“矫情!”我没熄火,拧着油门儿跟他说,“你跟这儿等着,我去停车。”

我把跨斗停在聚美斋停车场的奥迪奔驰堆里,熄火。停车场的几个保安看到我的跨斗纷纷朝我打招呼:“鱼爷,来吃饭啊?”“哥几个忙着呢?”我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张大妈送我的半包白将扔过去,“带个朋友来吃饭!”

带头的保安接住我扔过去的烟,给他们几个散着,嘴里还说着:“鱼爷,您这老不来,我们老板娘这一阵子可老是念叨您呀。”“念叨我?是念叨我挂的那些账吧?”我把钥匙套在手上晃着跟他们摆摆手,“哥几个帮忙看着点儿哈。”“这您放心,哥几个就是吃这碗饭的,再说了,您这宝贝车全市就这么一辆,跑起来半个城都冒黑烟,比卫星定位还定位,谁他妈敢偷啊?”

我朝他们竖了竖中指,便朝聚美斋门口走过去。走到门口却没看到伊山羊,我四处寻摸了一下,见没人,就问门口的侍应:“刚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人呢?”

戴着白手套的门童撇着嘴往里面一指,我顺着他的白手套往里面一看,发现这主儿正趴在聚美斋前台欠着身子跟里面的女服务员说话呢。

我走到他背后,那姑娘看到我后想站起来,我朝她嘘了一下,她就又红着脸坐下了。“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搁京城,随便王府井大马路上一走,那一准儿被星探挖走了。”伊山羊不知道我就站他后面,依然唾沫星子乱喷,低眉痞笑着说:“鄙人不巧正好认识老谋子,要不要帮你介绍介绍?再拍个蓝高粱绿高粱的,保准你大红大紫……”

姑娘捏着鼻子像看骗子一样看着他。满大厅都是他那山羊叫一般的京片子,我听着是越来越不着四六,生怕他再说下去人家姑娘就要报警了,赶快拉起他就往我订好的包厢走。

房间在下午他给我打电话后不久我就订好了,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两个人坐在里面也显得有些宽绰。寒暄了几句,酒菜就都上来了。

菜是聚美斋拿手的葱烧海参、油焖对虾、干锅甲鱼和酱爆腰花,酒是本地的乌河老酿坊。因为方才被那罐子惊了一下,此刻我看着用手抓着大虾狂嚼的伊山羊却没有一点儿胃口。“我说,小路怎么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一个货?”我挑了一筷子腰花,填到嘴里,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角。“噗?”伊山羊把嘴巴里嚼剩下的虾壳吐到桌上,旁边穿旗袍的女侍应赶快走过来,微笑着将他面前堆积如小山的虾壳蟹皮收拾掉。“小兔,甭管他。”我跟正在替伊山羊收拾垃圾的旗袍妹妹说道,“以后这号人再来店里就直接用棍子轰出去,免得脏了这么好的地儿。”

因为我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人从上到下都跟我熟络得很。

这个叫小兔的倒是有些来头。她其实是这儿老板娘的妹妹,本市某大学的学生,因为我搞古玩这行,所以她平时也经常拿些小玩意儿给我看,跟我混得极熟。

只要是她学校不开课,就来聚美斋帮她姐姐的忙,顺便混点零花钱,也算是勤工俭学吧,这点倒是挺令人佩服的。“嘿嘿……”小兔冲我一笑,“铁师父带来的人,我们小店平时请都请不来,怎么舍得往外赶?这位先生看起来虽有些不羁,倒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我们小辈虽然年轻,也不是这样以貌取人的。”“哈哈,这个女娃娃话说得我老羊舒坦。”伊山羊哈哈大笑,随[4]手从指头上捋下来一个大金镏子,使劲儿地在他的阿玛尼上擦了擦油渍,然后丢在小兔手中的盘子里,“这个小玩意儿就当见面礼了。”“对不起,这位伊爷,我们店规不许拿客人的小费、礼物。”小兔撇着嘴一脸戒备地把大戒指又还给了一副暴发户姿态的伊山羊。从她的表情上看,多半是把眼前这位一身邋遢的老山羊当成拿假货骗小姑娘的江湖骗子了。“哈哈哈……”我终于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用筷子指着抓着大虾大嚼的伊山羊骂道,“你别在这里也搞这套,你以为这还是你们京里那些地方?”“不过小兔,这位伊爷的东西你可是不拿白不拿。”我放下筷子,转头朝一脸戒备的小美女笑道,“他虽然长得像个老骗子,可这玩意儿倒不是假的。他既然送了你,也是跟你的缘分。你也不必觉得欠他什么。就当长辈送你一件玩物罢了,你尽可以收了去。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多给我们加个菜就是。”“就是就是,姑娘你放心,我伊老羊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往回收过。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个小玩意儿就当是我给小辈的一个玩物了。”伊山羊抹抹嘴巴附和道,“咱爷俩投缘,倒不是全因为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说话间他便又把戒指扔了过去。“如此,那便多谢伊叔叔了。”小兔听到我这么说,虽然还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接过他手中的戒指,顺口喊了一声叔叔。

我看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发笑,这小妮子可是真高。就凭这一声伊叔叔,就把自己给择出去了。即便是伊山羊真有什么想法,也该因为这声叔叔给直接掐断了。说起来伊山羊年纪倒不是多老,三十一二的样子,比我大个三四岁。因为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头发油腻,并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才让他看来老相了很多,不过给十八九岁的小兔当叔叔却是有些勉强了。“这才对嘛。”伊山羊大笑着端起酒杯说道,“好,今天我老羊就托个大,认了你这个侄女儿。”然后一仰头,将杯中白酒喝了个干净,又朝小兔招呼道,“给叔满上……”

小兔笑眯眯地给他倒上酒,虽然还有些戒备,看神情倒是亲密了许多,也不是刚才那种招牌式的微笑了。“老鱼,你混到死也是个孤家寡人的命。”伊山羊举着酒杯朝我咧嘴,“小太爷不仅娶了个好媳妇儿,这次刚进山东就又得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侄女儿,你可羡慕不来吧?”“闺女,来来来,”他说着就站起身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起吃……”“伊叔叔,这可不合规矩。”小兔赶忙摆手,“晚辈在这里伺候着您二位就可以了。”“行了……”我赶忙摆手阻止伊山羊继续胡闹,“别难为人家孩子。小兔,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哥俩好久没见了,说会儿话,我们自己张罗就成。”

小兔一脸如蒙大赦,偷偷朝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赶忙说道:“那行,铁师父您可要陪好我伊叔,我就先下去了。有事儿您叫我。”说罢赶忙开门出了包间。“呵呵,几天不见,羊爷倒是更大方了。”我举着杯跟他碰了一下,“就连随手打赏的玩意儿都是真金白银啊。”“干杯干杯干杯……”他吐掉嘴里的虾壳儿,一脸蛋疼地说道,“黄金身外物,富贵浮云事。”举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我笑着摇摇头,小兔肯定不会把他送的大戒指当一回事儿。像这号东西,路边摊儿的假货五块钱就可以买一串。毕竟没有人会像我眼前这主儿一样,把那么大个金镏子随手送人。“是是是,你小太爷活得潇洒,凡事不求个明白,只求个洒脱舒爽。”我夹了一筷子海参,放到嘴里嚼着,海参脆滑的口感让我心情好转了一些,“要不羊爷您身上要是还有什么像样的小零碎儿,再赏小的几件儿呗?”“我的玩意儿还能入了你铁家小太爷的法眼?你还缺这些个小东西啊?你们姓铁的还真都是拾破烂的,这世上还有你不要的东西没?”许是吃饱了,他打了个饱嗝,浑不在意地抹抹嘴巴,又顺手叼了根从我口袋里搜去的白将,点上狠狠地嘬了一口,再舒舒服服地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柱,随即白了我一眼。“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活个明白。”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寂寥。看着他藏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瘦脸,我一阵恍惚。紧听着他又道,“我家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也应该知道一点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肯收了个那么晦气的东西。

算起来,伊山羊的父亲应该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批被国家收编的考古人员。现在说起来也是一个挺传奇的故事。伊山羊祖上都是吃手艺饭的,说白了就是以盗墓为生。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却被国家招去了,一身本事算卖给了国家,跟了某个考古队,各地去发掘文物,经年也不见得能回家一趟。直到有一年忽然有人捎信来伊家,说老头在某次考古活动中遇难了,尸骨无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几年,伊山羊的母亲就因为这郁郁而终。独留了伊山羊带着一个妹子在这个世间艰难地挣扎。到这些年家里境况才好了很多,搞古董让他赚了不少钱。

他父亲当年的事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当年他出事的时候探掘的是一个战国墓。因为那牵扯到一些机密,恐怕连伊山羊自己也不会知道得太多。

前些年,经常和他一起下乡敲小鼓,发现他对什么瓷器珠宝之类倒不怎么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青铜器,还有一些战国小玩意儿。所以我们一起敲小鼓就不会有什么冲突。后来,我才隐隐觉得他对战国器的爱好并不是那么简单。“难道那东西真是从闵王台出来的?”我的眼眉突地一跳,感觉到事情有点儿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了。我有点儿不确定地看着他。“没错!”他吐了一个烟圈儿,朝我点点头,“即便不是在闵王台里,也跟它脱不了干系。”他伸手从怀里又掏出来一个布包,与他身上的衣服相比,这个布包尽管有点儿老旧,倒是保存得干干净净的样子。这布包用蓝缎裹得四四方方的,里面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这是我从院里偷出来的东西。”他把椅子用屁股使劲儿地往我这边挪了挪,把布包递给我,我赶忙擦擦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上面用端正的小楷签了个人名,是三个大字——伊笑升。注释[4]金镏子:东北方言,也即金戒指。4“这是老爷子的日记?”我看着这笔记本有些吃惊。伊山羊点点头,继续抽烟,有些萧索地看我翻弄着笔记本。

伊笑升,便是伊山羊的父亲,为国家发掘了无数古墓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位。他的经历我只是听行里一些老家伙们偶尔提起过,大致上也就是说: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还有诸如一些搬山卸岭的传奇故事。要不因为他是伊山羊的父亲,我也就把那些故事真当做故事听了。今天居然见到他本人的日记,不由得一阵兴奋,传说中考古专家的日记对我们这些行内人来讲,那是很珍贵的经验财富。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32开的老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已经微微有些发黄,老式钢笔在上面写出的字也已经变色,的确是二三十年前的东西。我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一行字——“87201考古队留念”。看来,这个数字就是当年伊老爷子参加的考古队的番号。我大体翻了一下,里面多写的是他们考古过程中的琐事,忽然有一篇日记引起了我的注意。1985.7.21 晴 里耶今日,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送来一只罐子。口有封泥,无盖,身有十六根粗刺,封口胶上有描金鸟兽文,在形制上与那日从山上得来的罐子像是一对。我们经过鉴定讨论后,否定了这是一个谷仓罐的说法,并且也否定了它是古井里出的东西。难道赶尸者并未说谎?

后面问号的一点点得极重,把纸都捅了个小洞。看得出,当年老爷子心里的疑惑也是极大。

我看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不仅仅是因为这日记里提到的罐子描述,竟然和伊山羊提过来的罐子一模一样,并且很明显,这是老爷子当年在湘西里耶古城写的日记,好像是说与赶尸匠有什么联系,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原本那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有个疙瘩,今天我才算彻彻底底明白,当年发生的事与日记中提到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几年前,一次我和伊山羊结伴到湘西去收古董。湘西的村庄大多依山而建,且相隔得都有些远,有的村与村之间甚至隔着大山。那回又正好赶路赶得晚了,我们便就近夜宿在山间一个破庙里。

那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锣,醒来后,却发现原本睡在身边的伊山羊不见了。我摸了摸他那尚有余温的睡袋,知道他并未走远,而外面的锣声却听得越发真切。我打开手灯走出去,照了一下,却发现他趴在庙外的一个土堆后面,鬼鬼祟祟地往外看。

我刚要叫他,就见他转头朝我“嘘”了一下,意思是让我别弄出声响。我有些奇怪,但还是悄悄凑过去趴在他身边儿,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在离破庙几十米的路上,缓缓行来了一队人。头前的一个小个子,一手提一个白皮灯笼,另一只手里晃着一个摇铃,不断发出冰冷邪异的叮当声,在他身后则整整齐齐地跟着七个人形,最后面一个隐隐约约像是拿了一面锣。借着月光,我骇然发现,除了头先摇铃那人与最后敲锣的人,当间儿那六个居然都是跳着走的。“我操,这是赶尸的啊?”我悄悄碰了伊山羊一下,惊讶道。伊山羊没说话,拿手往后朝我们扎营的破庙指了指。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我们的营地其实不仅仅是一间破庙,更是一个供赶尸匠歇脚的僵尸旅店啊!

干我们这行的人,整天摸的玩的大部分都是死人的东西,可是我这人天生害怕死人,害怕没有生命的同类,那种冰冷与死亡的气息总让我不敢面对,更甭说眼见着尸体排着队在离自己几十米的地方跳了,就是见到不会动弹的,我也会扭头就跑。以前不是没听说过赶尸这事儿,没想到鸿运当头,今天倒是在这里遇见了。

湘西赶尸,应当算是世界上最诡秘的事情之一。除了口口相传的赶尸匠们,世人永远无法洞悉让死人站起来走路,途经千山万水魂归故里的内里玄机。按说,这应算是功德无量的事儿,可让死尸走路,再怎么看也让旁人心里发毛。

赶尸匠们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行不受人待见,就设了鸣锣无道这一项。摄魂铃一响,听到这特殊声音的沿途居民就知道,赶尸的来了,各家各户不要出来,别冲撞了死人;再就是各家管好自己家的猫狗家畜等,免得损伤了尸体。

眼看着赶尸的队伍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不禁没了主意,悄声问他怎么办。“凉拌!”他眼神一直盯着赶尸队伍越来越近,居然有些兴奋地拍了我一下。“走,回去。”他从土堆后猫着腰站起来,而我的腿却有些发软,站了一下没站起来。他把手伸给我,取笑道:“钢胆铜心的铁家小太爷,今儿这是被几个死人吓尿了啊?”

我没好气地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压着嗓子骂道:“你大爷的,老子这是趴的时间长了,腿有点麻。”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慢慢站起来,我跟着他一起走回庙中。

这个荒山小庙倒是宽敞得很,我们的宿营地是在大殿旁的一个厢房,有一道门跟大殿相通。因为大殿空旷,门窗也早已破损,这夜里的山风伤人,所以我们特地选择了背风的位置扎营。

回到庙里,我关掉手灯,坐在睡袋上,听着外面锣声铃声愈来愈近,甚至连僵尸在路面上“噗噗”的跳动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绷着神经,紧张得冷汗直流。可伊山羊一回来就钻进睡袋继续呼呼大睡,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压着嗓子骂道:“你还能睡得着?”

他翻了个身,将屁股对准我,“噗”地放了一个响屁。

我是真恼了,又朝他狠狠踢了一脚,然后摸出藏在背包里面的猎刀,站起身来,提着猎刀贴在门后,从破烂的窗格子里往外看。那队赶尸队果然是朝我们宿营的这个破庙走来,飘忽不定的白灯夹杂着诡异的铃声、铜锣声,就跟拍鬼片儿一样。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越是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便越忍不住想去搞个究竟。

门外的锣声、铃声越来越近,掺杂着尸体整齐的“咄咄”跳动。被冷汗湿透的内衣紧贴在我身上,凉飕飕的,更让我有些窒息。我握紧猎刀提到胸口的位置,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支队伍径直走来。

忽然,我听到脑后一阵风声,紧接着便觉得“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睡袋里面。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赶忙朝旁边看去。

果然,伊山羊的睡袋是瘪的,并没有人睡在里面。我迅速从睡袋里钻出来,习惯性地把手伸到行李中放猎刀的地方。还好,猎刀还在。我穿好衣服,抽出猎刀,小心翼翼地移到厢房门前,定神从窗格里往外瞧去。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湘西山间的清晨美丽异常。一些不知名的鸟雀在林间树头轻轻地跳跃鸣唱。初升的朝阳温柔地洒在被露水打湿的野花上,又袅袅升起让人觉得恍惚的白烟。

我转身走出厢房,到了大殿,依然没有看到有人。

我四处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伊山羊的身影。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返回厢房,摸了摸他的睡袋,是凉的,估摸着他出去了起码一两个小时。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七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说,伊山羊起码在六点之前就已经出去了。

我又翻了一下他的行李,发现原本藏在他包里的那把锯短的五连发猎枪也不见了,心中不禁大疑,他拿枪出去做什么?5

我努力地想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感觉是如此的真实,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梦。这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隐隐有些发疼。昨晚肯定是有人把我给打昏了,除了伊山羊自然不会再有旁人。正在胡思乱想间,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着像是朝我这边走来,我警惕地提起猎刀,闪身躲到门后。“哐当”一声,厢房的破木门被人一脚踢开。来人口里“咦”了一声,走进来,四处张望着。我从他身后冲出,左手胳膊狠狠夹住他的脑袋,右手迅速将猎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下面。“是我!”来人立刻举起双手,赶忙喊道,“老鱼,别,是我,是我……”

是伊山羊,他晃了晃手中的野鸡跟猎枪,用他羊叫一般的京片子闷声闷气地叫道:“老鱼,你丫疯了?小太爷辛辛苦苦起个大清早去给你搞早饭,你丫就是这么报答小太爷的?”

我听清楚真是他,便伸手夺了他手里的枪,抬脚将他踹倒在地。他“哎哟”一声趴在地上,手里抓的猎物散落一地。他翻过身骂道:“妈个比的,小太爷闯荡江湖这么些年,没死在妖魔鬼怪手里,难道要让你丫给我报销了?!”

我没答话,用手里的猎枪指着他的脑袋,警惕地看着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自己被踹的腰,龇牙咧嘴地喊疼。“你到底是谁?”我咬牙问他。“报告鱼爷!本人伊风清,性别男,民族汉,祖籍北京城,年方29岁,至今未婚,职业是四九城顽主,人送绰号山羊小太爷!”他怪模怪样给我敬了一个军礼大声说道,又把一张贱兮兮的脸凑到我跟前,补了一句,“还是铁鱼那孙子的生死至交、拜把子兄弟!”“我是你拜把子大爷!”看着他一脸痞样,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枪管顶住他的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昨晚那群赶尸的呢?”“什么怎么回事儿?什么赶尸的?”他忽闪忽闪自己淡金色的山羊眼,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青天白日的哪来赶尸的?你丫是不是发烧了?”

要不是我的后脑勺还隐隐作痛,我几乎都要被他骗过去。我用枪管指着他咬牙骂道:“别他妈当老子是傻逼,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他听我这么说,知道再瞒不过,便嘿嘿朝我笑,颌下的山羊胡子随着他的笑声抖了几下:“嘿,我还怕昨晚劲儿大了把你打傻了,看来现在没事儿。”他弯下腰边去捡打回来的那几只野鸡,满不在乎地给了我个后脑勺,边说:“行了行了,别装了,那枪里又没子弹!”

他这个明显不把我当回事儿的举动彻底把我惹火了。我把枪扔到一边,走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将猎刀重新架到他的脖子上。BUCK猎刀吹毛断发,上面的碳元素发出冰冷的暗光,映得他的脸色有点发青。“说!”我手上又加了把劲儿,锋利的刀锋激起他脖子上的一层鸡皮疙瘩。“哎哎哎,鱼爷鱼爷,我说我说,别老他妈舞刀弄枪的,有话好好说成吗?”伊山羊撇着嘴骂道。“说!”我哑着嗓子继续吼道,觉得嗓子干涩得快要冒出烟来。“那你先把这玩意儿拿开。”他用手点点架在他脖子上的猎刀,“这样你让我怎么说啊?”

我收回猎刀。他摸了摸被刀锋划破的地方,撇着嘴骂:“死鱼,有你的,真敢对革命战友下手!”“少废话!”我扬了扬手中的刀,“快说!”“昨晚你中了瘴气,跟那儿乱蹦乱跳的,小太爷被你吵得睡不着觉,一气之下就把你打晕了塞睡袋里,喂了点儿药。怕你醒了继续折腾,还给你塞了几片儿安定。然后早上我醒了,觉得饿就去打了点吃食。”说罢,他两手一摊,“就这样。”“就这样?!”我彻底火了,大声吼道,“别他妈放屁,老子要听实话!”“是实话啊。”他张开嘴巴,“噗”地往手里吐出一块东西,继续说,“槟榔子可胜瘴毒,得亏了昨天上山前小太爷买的槟榔,要是没这个,咱俩昨晚一准儿一块牵着手跳山崖,去见阎王了。”

我低头一看,他吐出来的正是粒嚼烂了的槟榔子。槟榔子可胜瘴毒,确实没错。昨天他在山下的农户家里买了半斤,这东西我吃不惯,觉得嗓子辣得难受,味道也很怪。伊山羊却很喜欢,说是天然口香糖,吃了之后说不定能泡到几个苗族妹子,要是亲嘴儿也正好用得上。他自己嚼了半天之后还呵气给我闻,问我香不香。

南方的丛林里,最可怕的不是毒蛇猛兽、山野鬼怪,而是各种各样的瘴气。所谓瘴气,实际上是山林恶浊之气,多由原始森林里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毒气加上各类毒蛇毒虫痰涎、粪便,经过雨淋日晒后形成的。在《诸病源候论》里面记载了不下二十种瘴气,各有不同的症状,像桃花瘴、蚺蛇瘴等几种都是可以使人致幻的。我突然想起,此刻正值春中,山上倒是有几棵刚坐了果子的桃树。

难道昨晚我的见闻真是中了瘴毒后发的噩梦?

我看着他若有深意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个槟榔子丢到嘴里,嚼得嘴角冒沫。我忽然想起昨天他撅着嘴巴朝我哈气问我香不香的场景来了,一阵干呕。要是他说的是真的,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给我吃的“药”?我不敢再往下想。“刚你问我,说是你昨晚看到赶尸的了?”他过来讨好似的给我捶了捶后背,却报复似的在我后背靠胃的位置捶得震山响,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碎了。“这个倒是好解释,你还记得咱们刚来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么?”我难受地把他推开,再让他这么捶下去,我还没呕死就得被他捶死了。“初来湘西的时候,你跟小太爷说起这湘西苗乡的几大异事儿,赶尸、巫医,还有蛊。特别是赶尸,你还引经据典地跟小太爷吹了老半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回你遇到这事儿是一点儿都不冤枉!”

他说着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喝了口水终于感觉好点儿。“你刚才是瘴毒又发作了?嚼点这个,保准百毒不侵。”他又抓了一把槟榔递给我,我看到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胃里又是一阵泛酸。“我昨晚看到你爬起来又蹦又跳的,开始吓了一跳,以为你鬼附身了,要不就是发了癔症,后来我琢磨了一下才知道你是中了瘴气。这时节,山里的瘴气厉害得很。我拉也拉不住你,只好就……”他以手做刀,做了个劈的姿势,然后就一脸蛋疼地凑过来,摸摸我的后脑勺,“打疼了吧?”“去你大爷的!”我虽不很相信,但也被他的贱样气乐了,“不疼让我抽你试试。”“没事儿了吧?”他又笑嘻嘻地看着我,朝我伸出手来,“把刀给小太爷使使呗?”

我又有些警觉地看着他,问:“你要干什么?”“杀鸡。”他劈手从我手中夺过猎刀,跑到一边去摆弄那几只野鸡。

我看着他在一旁忙活着侍弄野味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说的我信了才叫有鬼了,想用几粒槟榔来糊弄过去,他未免太天真了些,要说昨晚我所见都是瘴气致幻,哪有那么真切?但看他说得笃定,觉得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并不是真要对我不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既然不想跟我分享,我也不强求,只是对他的这种行为感到恼火。

想到这里,看着他忙前忙后倒是显出些愧疚认错的意思。在随后的行程中,再也没发生什么意外,这是后话,放下不提。

没料想这一放下就是好些年。当时的那些质疑后来也渐渐淡忘。时过境迁,这事儿也一直没再被提起。

但是今天看这日记上所写,又和当年那件事关联起来。

我忽然有种被当猴耍了的感觉。我把日记合上,冷冷地看着还在抽烟的伊山羊。他看我这样盯他,有些尴尬地朝我一笑,赶忙端起酒杯站起来跟我正色道:“当年的事,的确是瞒了你,不过当时事关隐秘,小太爷也是不得已,现在给你赔个不是,此间事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然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6

我隐约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如果今天他拿来的这个罐子跟日记里说的是同一个,那此间的牵扯就不会小,还可能跟他父亲的失踪有关。既然这本日记是他从院里搞到的,那跟院里多少也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牵扯到更高一层的机密。

这本日记在他手中的时间应该不短了,起码在我们去湘西之前就已经到了他手里,甚至还要早。“老鱼,小太爷决计没有害你的意思。”他放下酒杯,习惯性地捋了一下颌下的胡须,沉吟道:“事情到了这个田地,我也就不隐瞒了。”

他抹了抹嘴巴,继续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拿到了这本日记,发现老爷子他们当年所做的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当年的事,根本就没有像他们跟我说的那么简单!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告诉你,实在是这件事牵扯到的机密是咱们这种人想也不敢想的。知道得越多,便越不知道是福是祸。”他顿了一下,脸上忽然有些凄然,“我怀疑老爷子压根儿就没有死。”

我眯着眼看他,没有接话。“去湘西,我的确是为了想找出当年老爷子失踪的真相。而那天你遇到的只是一个意外。这个计划里面原本没有你。”他看我没有接话就继续说道,“你当年的确不是中了什么瘴气!你所见到的赶尸,也不是劳什子幻象,就连在那个庙里留宿都是我安排的。本来想让你安静地睡一晚上,我再去找那个赶尸匠!所以,在晚饭的时候,我就在你的水里下了药。”

他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胡子,有些愧疚地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没什么反应,才又继续道:“当你醒了出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安定片对你不管用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自己下错了药,要不然您肯定挨不了那一下子。”

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虽然事隔多年,但听到他这么说,我又想起他嚼槟榔嚼的那一嘴沫子,胃里就开始不舒服。“鱼爷,息怒息怒。”他看到我要发作,赶忙站起来朝我一躬到底,“倒不是啥蹊跷药,就是息斯敏,吃了也没啥副作用。你也知道的,小桃打小就爱过敏,这些药我都是常备的,临行前我收拾行李,不知怎么地就划拉上了一瓶那个,所以才出了岔子。后来因为没奏效,我就把你整晕了,又给你喂了几片儿安定,还用槟榔捣碎了泡了点儿汤给你灌了几口。”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见他提到小桃,我原本不想理他,但还是问了一句:“小桃现在还好么?”

他说的小桃是他的亲妹子,叫夏晓芊,小名叫小桃。他兄妹俩伊山羊随了父姓,妹妹随了母姓。小桃比他小了六七岁,现正在国外读大学,是个很纯真的女孩子。“她挺好的……”他见到我说话,有些黯然道,“要是有时间,你也给她打个电话。那孩子心思太重,跟我这个做大哥的从不多说,总觉得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也怪我平时太忙,顾不上理她。我觉得她倒是跟你比跟我更亲近一些,我怕她憋坏了。”“你算什么好大哥?你什么时候真设身处地为她想过?”我摆摆手叹了一口气,心里柔软了一些,“少拿她出来说事儿。”

他见到我这个态度,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气氛也没有先前那么尴尬了。[5]“狐死正首丘,咱们中国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情结,苗人更胜。虽说现在都是盛行火化,但还是有几个苗乡坚持保留着土葬的习俗,政府先前还管管,后来实在是管不了,也懒得管了。也亏得这样,才没绝了这个行当。”“这行干的人本来少,至于到了现在还干这个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去之前,小太爷先是联系了当地的一些朋友,让他们帮我找找近二三十年还干过这行的老匠人。这个倒是好找的,随便在苗乡打听一下老人们就能知道。你还记得,咱们那次在一个苗寨里见到的那个白苗哑巴老太太么?”他目光闪烁地看着我,“那就是一个赶尸老司的家,那哑老太太就是老司的婆姨。”

我想起,当年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因为湘西古墓众多,文化跟汉族也有差异,有一段时间那种少数民族的玩意儿很受市场欢迎。那次之所以我跟他去湘西,原本的目的就是收一些苗人的器物。敲小鼓本就是漫无目的地瞎逛,各个村寨基本都要去。后来我们在一个白苗的村寨里面借宿,当时那家苗人只有一个哑巴老太。因为看她生活孤苦可怜,我们走的时候还给她留下了些财物。现在听他这么说,我才知道那也是他早安排好的。“当时我在寨子里打听,有人告诉我说四五天以前老匠人被人请去走脚了。听说是山外出了一起车祸,一个拖拉机翻到沟里,死了六个人。因为山里通不了车,所以人家就去请他把尸体起回来。我当时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该回来了,就想上山碰碰运气。原本小太爷只想自己去,谁知道啊,你非要跟我一块儿。”

他说的不假,当时的情况我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我们分头到各个村寨里转转,然后再回来会合,这样节省时间。我却因为跟这边语言不大通,怕一个人闷,才执意要与他一起走。“我心里有个鬼。”他突然眼圈儿有点发红,有些凄然地仰头看着包厢里冷森森的灯管,“二十几年了,小太爷心里一直有个鬼,可我又捉不到它。我很想让你帮我,可是谁也帮不了我。我不想让这个鬼也把你拉进这个没底的泥潭,有我自己就够了。”

我默然了,他的心思我懂。“后来,很幸运,咱们遇到了赶尸匠。”他自觉有些失态,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我给你吃错了药。看到你从庙里出来的时候,我当时就懵了,所以才又千方百计想把你引回去,后来不得已就……”他说到这里有些无语。“没想到赶尸匠跟他婆娘一样也他妈是个哑巴!”突然,他又有些激动地继续说道,“他倒是还有个徒弟跟着他,可他妈却是个傻子,什么也问不出,只不过……小太爷敢肯定的是,他当年一定是见过老爷子,并且日记里所说的另个罐子也肯定跟他有关。”“他们看到有生人在庙里,只是稍作停留,就继续赶路了。小太爷一直追到山下,他们再也没看我一眼。看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小太爷就回去了,顺手打了几只野鸡,算是给你补补,赔个不是,让你吃饱了别再跟我过不去。”“原本就没指望让你信。”他倒也干脆,“只是找个借口让你知道我有苦衷罢了,小太爷有说不出的苦。”“你该跟我说清楚的。”我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当我是兄弟,就不该瞒我。”

他的确有说不出的苦,这我知道。我将杯中倒满,跟他碰了一下,算是一杯泯恩仇。

把事情说开后,心里终于觉得清亮了许多。在我们两人心里系了多年的疙瘩总算是解开了,关系反倒觉得更近了一些。“谢谢。”他那淡金色的瞳孔蒙了一层亮晶晶的水花。“别来这套,老子还没说原谅你。”我抬手,一掌砍在他脑后,“以后你要是再因为这些破事儿来骗我,不用别人,我亲自操刀砍了你。”“鱼爷饶命,小太爷以后不敢了。”他破涕为笑,夸张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我笑着坐回到原位,又问他:“那次以后,你又去调查过么?”“去了,其实后来从湘西回来以后,我立马又回去找了一趟。”他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猜那个赶尸老司怎么了?”“死了?”

他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连他原本油光铮亮的大背头此时好像也失去了光彩,黏黏糊糊的贴在他的脑门儿上。“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不仅仅他,还有日记里那个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也失踪了。这些年,我查到哪里,那里的线索就断了,要找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就像我身后有一只大手在操控着一切。我不敢查了。”说到这里他居然呜呜地哭了出来,声音还是很难听,就像是一只被羊群遗弃在荒野上的老羊,孤独并且恐慌。

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这个不怪你,既然是背后有人操控此事,必然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也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抗衡的,起码他们不怕弄出人命。恐怕是跟院里也脱不了干系!”“笃笃笃。”突然包厢外面有人敲门。伊山羊赶忙拿纸巾擦了擦脸,坐好,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来,还强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进来。”我好笑地看了一眼眼圈犹自通红的伊山羊,朝门外喊道。

门打开半边儿,小兔钻进来半个头,笑眯眯第看着我们,说:“什么太吓人了呀?你们在说我吗?”

伊山羊赶忙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又讨好似地朝小兔眨了一眨。小兔一看他朝自己眨眼睛,吓得“啊”地叫了一声。看来她刚刚才注意到山羊瞳仁的颜色。

伊山羊一脸尴尬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劝,赶忙给我使眼色,想让我解释一下。“伊叔你眼睛怎么了?”她指着伊山羊的眼睛说。“叔这叫火眼金睛,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出来的。天生异相,叔可就指着这双眼睛吃饭呐,什么妖魔鬼怪的,叔一眼就看穿了。”

小兔撇撇嘴问道:“真的么?”“自然是真的,叔可不会骗人。”伊山羊拍着胸脯说道,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年是怎么用一把槟榔骗我的事儿了。

小兔从兜里掏出来方才那个金镏子,交给伊山羊,怯生生地说道:“伊叔,这个还你。太贵重了,我姐不让我要。”

我瞥到那个戒指上面多了几个细小的牙印儿,看来是被小兔偷偷咬过检验真假了,可能是一验货是真的,就不敢自己做主,去问了问她姐姐,就是本店老板娘,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妹妹随便收人东西。“给你的你就收着,又不是给你姐的。”伊山羊安慰道,“又不是多好的东西,一个小玩意儿,就留着玩玩。”“我姐不让……”小兔很坚决地把戒指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要走。“老鱼,你看看这个。”伊山羊无奈地朝我求助,要说先前他给小兔这个戒指还有些花花心思,这一刻却是有些真情流露了。“行了,小兔,你收着,你姐那里我去说。”我笑眯眯地望着小兔。“鱼爷要跟我说什么啊?”我话还没问完,包间儿的门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一脸嗔怪地回了我一句。

我一看正主来了,赶忙站起来,朝她笑道:“罗老板不经念叨,这是说曹操,曹操到啊。”注释[5]狐死正首丘:出自《礼记·檀弓上》:“狐死正首丘,仁也。”丘,是一堆小土山。狐因为生前长期在此居住,因此,狐死的时候,它的头总是面向着丘的。

第2章 罐非罐

1

走入包房的,正是聚美斋的老板罗玉函。

罗玉函年龄与我相仿,还与我是小学同学。只是后来因为我父亲那几年做买卖,居无定所的,我就转校走了,一直到我前些年回来,有发小在聚美斋请客吃饭,才又见面。至今我还保留着转校时她送我的照片。她小时候胖乎乎的,脸上还有雀斑,性格又有些泼辣,我们老喊她胖丫。胖丫在班上总是欺负我,到现在我还有心理阴影呢,这是玩笑话。不过十几年过去了,她倒出落得跟一朵花儿一样了,今天一身合体的职业装,装衬得她越发亭亭玉立。“这位是鱼爷的朋友?”她微笑地看着慌不迭用纸巾擦手的伊山羊问道,“欢迎光临小店,不知道菜合不合口味啊?”

伊山羊赶忙起身,抱了一个拳,赔笑道:“这位就是罗掌柜吧?久仰久仰。”

罗玉函礼节性地朝他点点头,眯起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笑着说:“敢问怎么称呼?”

我打小就见不得她眯眼睛,关老爷一眯眼就要人人头落地,这位可是关二哥的超级粉丝。我一见她眯眼睛就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她打遍全班无敌手的本事来。

我正琢磨着我办错了什么事儿得罪了她时,那边伊山羊站起来使劲儿捋了捋他的大背头,贱兮兮地伸出手说道:“鄙人匪号伊风清,是小鱼的拜把子大哥,行里人都喊我伊山羊,您喊我小伊或者小羊都成。”

罗玉函倒是很大方地伸出玉手跟他握了握,笑道:“哦?伊大哥在哪里高就啊?”“鄙人在京里开了处小买卖,可比不得你罗妹妹家大业大啊!”伊山羊一脸贱笑地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满脸通红倒是把他那红眼圈藏下去不少。“伊大哥说笑了,我们小地方的小鱼小虾怎么能比得上京城里的藏龙卧虎?”罗老板接过名片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又转向了我,“一出手就是真金白银的,我们姐妹可是有点消受不起啊。”“玉函,”我搓着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最近好么?”“我很好,劳鱼爷费心了。”罗玉函眯着眼睛神色有点不冷不热的,她又一指伊山羊,“我还不知道您还有这么富贵的朋友,那您什么时候把欠小号的账给结一下啊?”“嘿,老鱼,你丫还该人钱呐?你这可太不应该了哈。”一边的伊山羊一听,又来劲儿了,跳着脚地往前挤,“妹妹你放心,这事儿包小太爷身上了。”“那可多谢伊大哥了。”罗大掌柜笑眯眯地朝伊山羊点点头,回头跟站在门外露着半拉头朝里面瞅的小兔说道,“你还不快去把鱼爷这几个月在这里签的单子都拿过来算算?”

小兔飞也似的跑了。

我回头看着伊山羊气得直咬牙,拿手指戳了他油光闪亮的大脑门子几下,低声骂道:“你你你你你你……你大爷的!”“噗……”罗玉函可能是看我戳得好玩,一下子就笑出声来,一弯[1]腰,一个圆形的玉瑗从她胸前掉了出来,用一根红绳儿穿着挂在脖子上荡来荡去。我一瞥,觉得那东西有些面熟。

我顾不得再跟伊山羊较劲,指着她胸前那个玉瑗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来的?”

她一看我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口,红着脸“呀”的一声,捂住了低领衫领口露出来的一抹雪白。

我见她误会,也顾不得解释,走到她身前,伸手抓住那玉环。罗玉函又羞又急,低声斥道:“你干什么?铁鱼你个臭流氓,你怎么这样啊?”

这时,小兔正好急匆匆地跑回来,手里抱着一堆账本,一推门,就看到我手伸在她姐姐胸前,一时有些发愣,支支吾吾地问她姐:“姐,这个还算么?”

我伸手把她拨棱到一边,说:“还算什么算,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姐姐说。”“噢。”她撅着嘴巴一摔门又跑了。

伊山羊在一边都看傻了,举着大拇哥放不下来。我没理他,直接从她脖子上把玉瑗摘了下来。罗玉函见我摘,也没阻拦,由得我。我拿着那东西在灯下晃了晃。

这个玉瑗由两个圆镯组成,一个略大的玉瑗套在里面一个小一号的玉瑗上,周身刻了一些螺旋状的花纹。大小环是一个整体,是用一整块上好的和田玉石雕刻出来的,精美绝伦,只是上面多了几朵枣红色的色块。我对着灯光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并不是玉石本身的皮色,而是很老的沁色。从包浆程度来看,这件东西并没有那种一般玉器长时间与人体接触而呈现出的特有光泽。“你这东西到底哪来的?”我看了一眼一脸愠怒的罗玉函,皱着眉头问道。“当然是我买来的。”她没好气地看着我说,“难道还是捡的么?”

我朝伊山羊招了招手,他一脸贱笑地走过来,暗中朝我举了个大拇哥。我打掉他的手,问他:“你认识这件东西么?”注释[1]瑗:是从新石器时代流传下来的一种臂饰,扁圆而有大孔,即扁圆环形。瑗同援义,其孔大,便于二人抓握相援。玉瑗纹饰繁多,流行坡刀阴线鸟纹、龙纹等。瑗体趋向精美、小型化。由于宗法礼制的约束,各时期玉瑗形制较为统一,多呈薄片状,制作规整,工艺手法以坡刀阴线为主,纹饰以卷云纹、鸟首纹等最为流行。战国玉瑗形状与新石器时代的瑗的区别是战国玉瑗纹饰渐多,有些作扭丝纹的玉瑗,肉部中央加厚,两边变薄,剖面如枣核形。纹饰以谷纹和云雷纹为多。也有变化成条首尾相接的龙形或筒形的。2“玉扭丝纹瑗嘛。”伊山羊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有什么奇怪的?这类东西,潘家园儿有的是。”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再看看!”

他伸手拿过去,在灯下照了一下,大惊道:“靠,是真的!”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跟我说:“这好像不是院里那件儿。”“废话,当然不是。”我指着上面那些枣红色的沁色说道,“院里那件没有这个颜色的沁!更不可能戴到她脖子上去。”

他接过去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还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有些吃惊:“这东西还带着土腥味儿,是出土没几天儿的东西。”“难道现在到了战国神器满天飞的地步了么?”我狐疑地看了一眼罗玉函,又问她,“是谁卖给你的?”

她眼神突地恍惚了一下,忽又变得冷冰冰地朝我说道:“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这东西我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谁也没规定我有个东西非得告诉你。”然后,她一把从伊山羊手里把玉瑗抢了回去,转身就要往外走。

我赶忙拦住她,急声说:“玉函,你知道你这件东西是什么吗?”“玉扭丝纹瑗啊,”她眯着眼睛看着我,“你们刚才不是说了么?”“没错!”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而且是一块带了血沁的战国玉扭丝纹瑗。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国宝,可谓之神器,故宫博物院就有这么一件。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得到的。”“我当然知道它是真的,要是假的我还买它做什么?”罗玉函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又似笑非笑道,“我是一般人么?”“玉函,我不是开玩笑。”我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若是你实在不方便讲明这东西的来路,我也不问了。但有一点,这件东西还带着尸气,你以后不要再戴在身上。”“干吗听你的?”她耀武扬威似的把手里的玉瑗麻利地套在脖子上,眯着眼睛说道,“这跟你鱼爷有什么关系?你又凭什么管我?”然后一甩手,转身走出了我们的包厢。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关上了门,消失在视线里。伊山羊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我说你小子一直一个人过呢,枉费我跟小路还替你操心,原来这是惦记着大鱼呢!”

我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说道:“别胡说八道,我们只是朋友。”

伊山羊掐着兰花指,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学罗玉函:“这跟你有啥关系,你凭什么管我……”我扬手作势要打,他赶忙嘿嘿笑着躲到一边。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有些沉闷,我再也无心喝酒,忧心忡忡地说道:“方才那个东西不简单,上面还有血沁,而不是土沁。”

伊山羊兀自抓着大虾,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看到了。不过也不一定是血沁嘛。好像小太爷还没见过一件真正从土里刨出来的带血沁的东西呢。哪儿有这么巧,就被你这个相好得了去?”

我叹了一口气,朝他说道:“你拿来的那个罐子上面,也有这个沁色。”

他听到我这么说:赶忙咽下嘴里的食物,一拍自己的大背头,恍然道:“哎呀,我说那个颜色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而且,”我顿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刚才闻到的,不只是土气,还有尸气。”“那东西跟你那个罐子一样,都是真真正正死人的东西,连味道都一模一样。”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怀疑,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伊山羊忽然站起来,一抹嘴巴,朝我说道:“吃饱了,走,回去。”

我点点头,把桌上的日记本包好递给他,然后跟他一起走出了包厢。

一出包厢,我就看到小兔站在门口。我奇怪地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姐呢?”“刚才急匆匆地走了。”她有些担心地说,“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别的,就说让你把账结了再走。”

我一头冷汗地掏出钱包,跟着她去前台把账结清。出门我把跨斗开过来,招呼伊山羊上车。这回他学乖了,抢了我的外套,从前面把胳膊伸到袖子里,戴上头盔,捂得严严实实的,才跳上跨斗。我忽然想起刚才没问完的那个问题来,便歪着头问他:“那罐子你从哪儿收来的?”他甩甩头说:“回去再说。”然后伸直手臂,向前一挥,在头盔里瓮声瓮气地喊,“开路!”3

回到店里,大约九点多了,伊山羊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老婆他在我这儿。他老婆不信,他就在那一个劲儿地解释。我听着他跟小路在电话里起腻,禁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哎哎,鱼爷,”他举着电话叫我,“小路要跟你说话。”

我说我没空掺和你们的事儿。他就大声地对电话里说道:“你听见了吧?是老鱼说话吧?他忙着呢,行行,我替你问好。”然后还朝我挤眉弄眼地伸了伸舌头。

我没搭理他,径直走到保险柜前面,把它打开,将里面装着罐子的黄布包裹取了出来。放到桌上,接着重新打开了那个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罐子的木盒子。

因为刚喝了些酒,我胆子比方才大了不少,戴上手套,伸手就从盒子里把罐子提了出来。我仔细听了听,并没有出现先前那个声音,又壮着胆子晃了晃。罐子里像是有个东西,被我晃得咣叽咣叽地响了几下,却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我心中觉得奇怪,重新又把它放到桌子上,喊了一下还在抱着电话腻歪的伊山羊。

他看起来喝得有些多,听到我叫他,就一边腻腻歪歪地跟小路告别,一边朝我这边歪七扭八地走过来。“你他妈怎么那么多废话要说?”我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真反感,反正我一见这号跟老婆打电话没完没了起腻的人就觉得憋得难受。“好了好了,老鱼催我了,小太爷这会儿可有正事儿,没,没在洗浴中心,真没,我对天发誓,嗯,嗯,办完我就回去,嗯,好。”然后他朝着电话狠狠地咂了一下嘴。我在一边浑身难受,过去伸手就把他电话夺了过来。他脸上突然紧了一紧,闪了一下。我斜了他一眼,把他电话拿过来放在耳朵上,“歪,小路啊……”

电话那头却没有传来任何回答,我歪了几声,奇怪地看了一眼电话,上面还在显示着正在通话的时间——11分21秒,我说你这什么破电话,没信号了,然后把电话丢回给他,跟他说:“你丫是不是经常犯错误啊?小路怎么对你这么不放心?”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嬉皮笑脸地朝我说:“没事儿,她就那样。”说罢甩了甩头。贴在他头皮上油乎乎的头发被他甩得像被风抿倒的狗尾巴草一样。

我刚想张嘴刺挠他几句,突然身后“嘭”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桌子上摔了下来。我回头一看,那个原本被我放在桌上的罐子此刻正躺在地上。当我回头看时,它还在地上“咕噜噜”滚动了几下,因为罐身有凸刺,滚了几下便支棱在那里不动了。

我看了伊山羊一眼,发现他也是一脸不明就里。我耸了耸肩,四处看了一下。门窗在我们进来时都被关得严严实实,不可能有风吹进来。再说那个罐子起码有三十多斤,即便有风,一般小风也不可能吹得动它。真要有那么大的风,我们俩也不可能感觉不到。老鼠?更不可能,这儿街道办事处一个月发两份儿老鼠药,一份儿毒药,一份儿老鼠避孕药。现在老鼠见了我们这条街都绕着走。“真是见了鬼了。”我嘟囔了一句。

我俩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难道里面装的东西是活的?要不然怎么解释这些?从开始里面的刮擦声,到现在自个儿跳桌子的举动。“老鱼,你看这是什么?”伊山羊有些惊讶地指着那个罐子的一个角,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角被摔残了一小块,残口在日光灯下发出一抹青黄色的光。

我把罐子抱起来,重新放到桌上,从柜里找了个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下那个被摔残的角。上面的陶片被摔掉了一块,从残口处裂了一道长长的裂缝,一直延伸到罐子底部。而从残口处露出的光泽,分明是青铜器才有的。“青铜?”我惊讶地看了看伊山羊,他皱着眉头看了一阵,一伸手从上面揭下一块陶壳来。

他呆愣着打量了那陶壳几眼,也不说话,又继续一片一片地开始剥那个罐子。淡金色的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被剥得七零八落的罐子,“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地从他手下传来。“你先别动。”我赶忙想拉他。他一甩手把我打开,埋头继续揭那罐子上的陶土。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他酒劲儿上来了,直到我看着他指头被陶片扎得“嗞嗞”冒血却依然不停手,像不知道疼痛一般,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陶片可不是干泥巴,那可是正经八百经过高温烧制的东西,特别是在土里埋了不知道多久的,物理性质跟板儿砖是一样的,并且比板儿砖更硬。虽然经常看到电视里有劈砖头的,却很少见到有用指头抠板儿砖的。

我觉得不对劲,赶忙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拉开。没想到被他一甩手,把我摔了个四脚朝天。我体重可不轻,一百七十多斤,比他胖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虽说这几年懒得动了,养了一身懒肉,可力气还是在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骂道:“我操,一直没看出来你还练过啊!”

泛着青色的罐体上沾了很多鲜血,在日光灯下显得越发诡异。此刻伊山羊那依然面无表情的脸在我眼中无比狰狞。“老羊!你他妈疯了?”我知道这是出事儿了,只得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他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又赶忙扑过去,把他压在底下,死死地按住他的胳膊。他手上的鲜血抹了我一头一脸。而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一股虾酱味道,让我闻之欲呕。“嘎吱……”

我毛骨悚然地抬头瞥了一眼那个被伊山羊剥了一半皮的罐子,里面好像真关了一只猫,正不断地用爪子挖着罐子的内壁,让我想起小时候胖丫用碎玻璃片子刮一个破锅底发出的声音,让人从心底觉得烦躁。

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如此邪异的事情我可从来没有遇到过。4

罐子!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这会儿就算是脑子再迟钝也知道是那个罐子有问题了。

被我压在身下的伊山羊可能累了,趴在地上,头朝着罐子的方向,鲜血淋漓的双手在地上不断乱扒拉,嘴里含含糊糊地絮叨着。我努力稳稳心神,低头附耳过去,想听清他在说什么。“舅舅,舅舅……”当我听清楚他念叨的什么之后,我抽了他后脑勺一下,说:“都这个节骨眼儿了,姥爷来了怕是也不管用了,你他妈就别喊舅舅了。”“舅舅,舅舅……”他目眦欲裂地又是一阵挣扎,最后嘴里竟然喷出一口血来,然后猛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伸手指着那个罐子,“舅舅,小路。”

接着,他做了一个体操运动员的后仰姿势,“噗通”一声趴在地上昏死过去。与此同时,那罐子里的东西好像也累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停住,再没动静。

我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觉得身上一阵冰凉,这才发现浑身上下的内衣都被冷汗湿透了。我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呼吸平稳,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只是晕了过去。赶忙将他蜷缩着的手脚拉开,让他平躺在地上,然后开始叫救护车。120接线员甜腻的声音让我稍微觉得好过了一点。“救护车?舅舅?”我忽然明白刚才伊山羊说的是什么了。他刚才不是在喊舅舅,他说的是——“救救,小路!”

我心里突地打了个冷战,救救小路?我看着躺在地上像是已经死掉的伊山羊,又把目光转向那只方才“嘎吱嘎吱”乱叫的罐子,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恐慌,这罐子里面到底他妈的藏了什么?小路?!

我硬着头皮走近了那个放在桌上的罐子,被伊山羊剥去外壳的那部分在日光灯下面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光泽,就像是个被剥了一块皮的松花蛋。青铜?我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下,罐体的冰冷透过手套刺得我像触电一般立刻缩回手来。

伊山羊留在上面的血迹依然未干,“滴答”一声,一滴鲜血从一块残存的陶片上滴到了被他剥出来的金属面上,迅速沿着上面某种诡异的纹路扩散开来。我这才发现,青铜罐体上刻画着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一幅画。此刻,外面救护车“哇呜哇呜”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来不及多看,赶忙将它拿起来放到盒子里,合上盖子,整个藏在柜台下面。

我打开店门,看着救护车停在门口,从上面跳下来几个穿了蓝色急诊服的人,我朝他们喊了一声,他们抬着担架小跑着朝我过来。

我朝店里躺着的伊山羊一指,一个领头的大夫跑过去扒了扒伊山羊的眼皮,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眼睛怎么这个色儿?瞎子?”我说:“他天生就这样。”那大夫皱着眉头半信半疑,却也没再多问,让我过去帮忙把伊山羊抬到担架上。

我跟他们一起把昏睡着的伊山羊送上救护车,救护车“呜哇”怪叫着朝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我去交了押金,伊山羊则被推到急诊室抢救。我知道他不会死,心里却依然有些忐忑。“救救,小路”,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荒诞的想法,难道小路在那个罐子里?

我摇摇头,想把这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拿出电话,翻开通讯簿,准备给小路拨过去。“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怎么座机也是空号了?我仔细看了一下手机,上面并排着的两列号码表示我并没有拨错。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们搬家了?

不一会儿,两个护士推着伊山羊从急救室里面出来。我忙过去问道:“没事了?”一个胖乎乎的护士冷冰冰地白了我一眼:“你是病人家属?”“是是是……”我忙伸手扶上推车,把她替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在车上躺着的伊山羊,他原本蜡黄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两只手在支愣着像是拿了两个大粽子。他嘴巴动了一下,我忙凑过耳朵去,以为他要跟我说点什么。仔细一听,才发现他是在打呼噜,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护士领着我到了病房,把他抬到床上,输了液。那个胖胖的小护士问我:“你是他什么人哪?”我说我是他朋友。“你朋友?真够怪的……”她皱着眉头跟我说了一句,旁边的另一个小护士揪了她一下,她赶忙闭上嘴巴不再言语。5

我听她话没说完,但看情形,我也不好再多问些什么了。

她指着床头上一个按钮跟我说:“有什么事儿你就按一下,瓶子里没药了你也按一下,我来换药。”

这个病房里有三张床,另外两张是空着的。跟外面拥挤的气氛不一样,这里反倒显得安静得有点过头。来时,我在走廊上看到一些人在那里支了床位,我不由得有点鄙视现在的医院制度,宁肯空着床位,怎么不肯让那些拿不起太多药费的人住进来呢?“嗡……”一声怪响吓了我一跳。找了半天才发现是伊山羊口袋里的电话在振动。“不明号码”,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四个大字。我把电话接起来“歪”了一声,却只听到电话那头一片沉默,我继续“歪”了几声,就听到那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伊山羊虽然看起来邋遢无比,但自己穿的用的东西绝不含糊。身上阿玛尼,鞋子我不认识,反正绝对是老北京布鞋那个档次的,连手机都是iPhone4。

我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那个巨大无比的山寨机看了看,心里极度不平衡了一下。嗯,等他出院的时候,我一定让医院把发票多开一点,找他报销了我也弄个好手机玩玩。

我划拉着他的手机,翻查着上面的通话记录,却突然发现所有的通话记录竟全是那个不明号码。这是谁的电话?小路么?如果是小路,那刚才干吗不做声?如果不是,那方才在店里他是在给谁打电话,跟谁在腻歪?我冷汗又下来了,觉得头皮发炸。

这时,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四分。“嘭”,病房门被推开,惊得我又是一身冷汗。那个胖胖的圆脸儿小护士端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一看是她,我从病床上站起来,看了一眼伊山羊的输液瓶。瓶里的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流光了,管子里的血都快冒到输液管中间那个胶囊里了。我这才想起来,本应该注意他输液的。圆脸儿小护士走过来白了我一眼,说道:“你都在这儿干吗了!看不到病人的药都滴完了么?”我抱歉道:“对不起,刚打了一个盹儿。”

她白了我一眼,麻利地换上药瓶,就要往外走。“护士同志!”我赶忙叫住她。

她站住脚回头看我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什么事儿?”

我走到她身边,她一脸警惕像看流氓一样看着我。我瞥到她的小胖手正悄悄往盘子里那个大注射器上伸,吓得我赶忙摆摆手让她别误会,然后压低嗓子指着病床上的伊山羊问她:“你刚才说他哪里怪?”

她听到我问这个,抿了抿嘴,明显是想说点什么,我一脸希望地看着她,她目光闪烁,有点不敢看我的脸。最终她还是迟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一扭头出去了。

我回到床前,看着躺在那里打着呼噜的伊山羊,我愁啊,我烦躁啊,我一缕一缕地薅(hāo)头发啊,这都叫啥事儿啊?

我大概捋了一下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

昨天下午,我没招谁没惹谁地在晒太阳喝茶调戏老大娘,然后床上这孙子给我打了个电话,先是让我陪他去闵王台,我还没答应,他就直接飞过来了,接着掏出那个该死的罐子。在随后的几个小时内,他先是给我看了他爹的日记,又跟我坦白了当年打昏我的事儿,告诉我他爹其实没死,只是失踪了,再然后回到店里他就开始使劲儿地剥那个罐子,最后就到这病房里了。

不对,我好像忘了点什么事儿,要不我再捋一遍吧。

昨天下午我没招谁……再然后,罐子……日记……“87201”!

我嗖地站了起来,那个电话不就是当年伊老爷子考古队的番号么?

我拿起伊山羊的iPhone 4,看了一下那个数字下面存着的电话号码,是个很普通的移动号码。

我又尝试着打了过去,这次不再占线。响了几下,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我心脏扑通扑通地开始狂跳,仿佛电话那端有一个恶鬼,随时都会顺着信号从这部高科技的手机里爬出来。“歪……”我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谁?”

电话那端依然沉默,我又“歪”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这么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从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低沉而又压抑,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幽魂,我刚想追问,电话却立刻被挂断了。我长吁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太操蛋了,我再也不会打过去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伊山羊,伸手晃了晃他:“老羊,老羊……”

他睡得很沉,可能药水添了安定之类的药物。我看着他上方悬着的药瓶,也实在有些不忍心。此刻,我更多的是感到疲倦。眼巴巴地看着他滴完最后一滴药水,我按了护士铃,就半倚在空着的病床上开始迷糊。来给伊山羊拔针的是先前与那个胖胖的小护士一起的瘦高个女孩儿。她进来看到我在迷糊,蹑手蹑脚地拔掉伊山羊手腕上的针管,收拾了空药水瓶,悄悄地走了。我累极了,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也都不想问,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敲门,随口喊了一声请进,也没起来。我睁眼看了一下,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纤细的女人,穿着一件火红的风衣,手里提了一个很大的包。我恍惚着,从床上探了一下身,揉了揉眼睛。等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我惊得“蹭”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小路?你怎么来了?”我惊讶道,因为来人正是伊山羊的老婆——卢路!

她把食指放在嘴巴上朝我“嘘”了一下,走到伊山羊的床前,把包放到地上,皱着眉头看了她老公一眼,扭头有些责怪的低声跟我说道:“你怎么让他喝那么多酒?”“好久没见了,就喝得多了点。”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奇怪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的?”“有烟没?”她朝我伸出手,在灯光下她的脸色很白,却又化了很浓的妆,两颊上的腮红抹得有点过分。我记得以前她是个挺素雅的女人,怎么变化这么大?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递给她,又自己叼了一支,打着火之后递过去。她把头凑过来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回答我,而是扭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伊山羊,眼神有些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哎,小路?”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事儿跟她坦白了,毕竟那是他老婆,但是我又怕吓着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于是拿起电话朝她晃晃,“你电话换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她扭头朝我喷了一口烟,突然格格笑了一声,突如其来的笑声让我头皮突地麻了一下。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笺,用口红在上面写了一个号码,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血红的数字——87201。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我还躺在病床上。原来做了个梦,我摸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心想,太真实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睛看了看对面病床上的伊山羊。他依然还在昏睡,没有要醒的意思。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腿,关节有些酸痛,头也昏昏沉沉的。我开门出去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又到楼道里抽了一根烟,才觉得略微舒服了一些。

回到病房,伊山羊仍在昏睡。我打开病房的窗户,外面的冷空气吹得我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这时候病房门再次被人推开,稀里哗啦进来了一群人。我扭头一看,是一个老大夫领了一群年轻的大夫来查房。

我赶忙走过去。大夫从眼镜片上面看了我一眼,拿着病历指了一下床上的伊山羊,问道:“病人一直没醒么?”

我说没有,然后他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走过去伸手扒拉了一下伊山羊的眼皮,又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跟我说:“没有什么大问题,让他自己醒了就好了。有什么问题及时跟大夫沟通。”转身领着那群年轻大夫出去了。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伊山羊没事了。我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叫了他几声。他还是昏睡着没有反应。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回想着刚才那个梦,看着伊山羊的iPhone 4上面的那行数字,心里若有若无地好像抓住了点什么,87201?我忽然想起那本日记,那上面肯定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于是伸手在伊山羊身上翻了一下,没有,我明明记得在饭店把日记本还给他了,难道丢了?

我拿出电话,找到小兔的电话打了过去,响了很久,那头才接电话,“谁啊?讨厌,这么早打电话还要不要人睡觉了。”她在那边懒洋洋地抱怨着,听声音像是刚醒。“小兔,是我。”

她听到是我的声音,有些不情愿地问道:“铁师傅,什么事啊?找我姐啊?我姐昨晚没回来。”

我听到她说罗玉函昨晚没回家,心知有点不妙,赶忙追问道:“你姐没回家?去哪了?”“我哪儿知道啊?可能是去她男朋友那里了吧?”小兔的声音有些促狭。男朋友?罗玉函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心里变得无比酸楚。“怎么啦?这会儿知道难过啦?早干什么来着?”小兔听我没说话,在那头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

我没心思再跟她说别的,就让她一会儿去店里帮我找找那个日记本。

她说没见着,应该不在店里。因为要是在店里的话肯定昨晚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拿了。我们那桌最后是她带人收拾的,没有发现什么日记本。她说一会儿再去帮我找找,然后又继续道:“其实,我姐那个什么……”

我赶忙打断她的话头,说:“没事儿,祝她愉快。”我心里酸酸地把电话扣了。我觉得祝她幸福这句我说得特悲壮。她终于还是没有等我,我开始有点讨厌起自己的怯懦来。这么些年了,我虽然没有明火执仗地追求她,可我总以为她是知道我的意思的,我一度以为她也喜欢我,可现在才知道,我竟是如此自以为是,如此可笑。

她有了男朋友了么?

我心里只剩下这一句。

第3章 桃花依旧

1

我劝自己别多想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少了一棵咱再找,然后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挣扎了好一会儿,我才又把心思放到当前这件事儿上来。

我看着床上的老羊还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就走出病房想找护士交代一下,我先回去找找那本日记。到了护士站一看,昨晚那圆脸小护士还在那里,我问她:“你咋还没下班?”

她抬头看到是我,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什么事儿?”

我心想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大脾气?我强忍着不满跟她说道:“你帮我看着点我那朋友,我回去有点事,去去就来。”“一会儿你去交点住院押金啊,你可欠费了。”她拿着一张单子扒拉了一下。我说我不才交了三千了么?

她撇着嘴说了一句“不够”,然后再没搭理我。

我说:“你们给他输的是金子啊?不是就是喝多了么?怎么花这么多钱?”“有事儿问大夫去,我不知道。”她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你不知道什么?”我盯着她问。她眼神躲闪了一下,不再理我。

我觉得昨晚在急诊室里肯定发生了点什么事,可她又不肯告诉我。我也知道不会再问出什么结果来,就随便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开了医院。

打车拐进路口,老远就看店门口站着一个人。我下车一看,是张大妈。这才想起来,她的烟摊儿还在我店里放着呢!“大姨这么早啊?”我赶忙小跑着过去打招呼。“这都几点了,还早?!”她把脸从围得严严实实的大围巾里扒拉出来,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小子昨晚干吗去了,怎么这么晚才来开门?做生意要像你这样就都饿死了。我昨晚从网上看到有个小伙子没钱租房,就在人小区里盖了一个蛋,在里边住着。现在这个社会生存压力这么大,你还不勤快点。”

听着她的絮叨,我头嗡嗡直响,不住点头称是,赶快掏出钥匙拉起卷帘门,帮她把烟摊儿抬出去。忙活完了,她随手塞给我一个袋子,说:“还没吃早饭吧?今早我包了几个包子,你拿去吃,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

我也不客气,接过来拿了个包子张嘴就咬,羊肉大葱馅儿的,喷香。我笑嘻嘻对她说:“还是大姨你疼我,就跟我妈似的。”

她说:“我可不想再要你这么个儿子,我家里有那一个就够了。”然后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拍大腿,说:“对了,小鱼,昨晚你大叔从外边鼓捣了一个东西,说是什么宝贝,你给我看看。”

我心里一紧,这两天我被突如其来的宝贝搞得快崩溃了。一听连她也要拿个什么宝贝给我看,我就没心思再吃包子了。

看她跑出去从电动车后座上抱过来一个黄帆布包,我就更紧张了,心想现在咋这么多黄帆布包?那黄帆布包里鼓鼓囊囊的,看起来也像是一个罐子。

张大妈看着我一脸纠结的样子,有点担心地问道:“小鱼你哪儿不舒服?”

我看着她一脸期待,一横心,打开了那个黄帆布的包裹。

当我看清楚包裹里面装的东西后,一下子就乐了。张大妈在一边看我笑,赶忙问道:“这是个宝贝不?”“这个东西嘛,”我指着那个东西说,“是不是打美食街路口那里一个民工手里买来的?”“对对对,你大叔就是这么说的。”张大妈一看我还知道来历,不由得有些兴奋,以为真是个好东西。“然后他还说这是从那边工地上刨出来的?”我笑着继续问她。“对对对,小鱼你还真有本事,这些都知道啊?”张大妈丝毫没有察觉到我话里的另一种意思,仍然很期待地看着我,希望从我嘴里听到这是一个宝贝的消息。“唉……”我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心说下面的话,“大姨,大叔买这个花了多少钱?”“说是五百。”张大妈有些肉疼地吧唧了一下嘴。在她眼里五百块钱是一千个包子,是十来袋面粉,是一家人半个月的口粮,“你快说啊,它是不是个宝贝?是哪个朝代的?值多少钱?”“大姨,”我咳了一下嗓子,“这个东西,是个假的。”我看见她脸色立马变绿了,赶忙又安慰她道,“大姨你别着急,你听我说。”“这个东西现在市场上有很多,都是河南人造的。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九转乾坤宣德炉。你看看上面雕的这些猴子马啊什么的,还有下面的香炉,这都是塑料模子压出来的。”“塑料的?”张大妈怀疑地摸了摸那个东西,“这不是汉白玉的么?你再仔细看看。”“大姨,”我摆摆手让她别着急,“这种材料,有不明就里的人觉得是玉的,或者石材的,还有说象牙的,我还见过一个说这是紫砂的。其实这材料的学名叫‘热固酚醛树脂’。”我看了看有些迷糊的张大妈,指着那东西继续道,“当时那个人还跟大叔说用火试试来着吧?”

她点点头,说:“要真是树脂塑料的话,怎么不怕火啊?还这么沉?”“这就是大叔上当的根本问题了,其实这材料您天天见。”我指了指外面不远处摆着的一个台球案子跟她说,“看着没?那边老刘头那儿有的是。台球,就是用这个做的。”

她一听彻底急眼了,张嘴就骂:“狗日的臭老头子,花五百块钱买个大台球!”我赶忙安慰让她他别着急,我说:“这钱,大姨你放心,丢不了。”

我掏出电话,拨了一个号,接通了张嘴就骂:“王富贵你行啊,骗到老子头上来了。你赶快滚到我店里来。”“鱼爷,您说明白点,我王富贵就是再傻也不敢在你太岁头上动土啊。”电话里的人撇着一嘴正宗的河南开封音有点摸不着头脑。“昨晚你是不是在美食街卖炉子了?”“对对对,有这事儿,被个老头花了五百块钱买去了。”他有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位老先生……是您什么人?”“你先别管什么人,总之你赶快滚过来。还有,把昨晚的钱原封不动地带来。”我扣了电话,又拿起个包子咬了一口,笑着跟依然怒气冲冲的张大妈说:“您在这儿等一会,钱一会儿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她听我这么说面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不一会儿,一个矮小的汉子,从门口伸进脑袋来贼头贼脑地看了看。我一看正主来了,就跟张大妈说:“你看,钱回来了。”2“鱼爷,有日子没见了。”来人朝我抱抱拳,走了进来。

我笑着朝他招招手,指着张大妈拿来的那个九转乾坤宣德炉问他:“你看看,这可是你的货?”“甭看了,这东西本市除了小号再无分号。”他话里话外还透着那么点得意感,接着又从口袋掏出钱包,抽出五张看起来有些皱皱巴巴的红票子,“既然找到鱼爷这里来了,我也绝无二话。”

我把钱接过来递给张大妈,张大妈欢欢喜喜地接过去,然后又揪了一下我的衣角,低声问道:“你怎么还认识这样的人?小鱼我可跟你说啊,现在这个社会坏人可多着呢,你可得多长个心眼儿,别跟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学坏了……”

我笑着答应了一声,张大妈这才满意地走了。

我转头看着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汉子,说:“人家别的骗子还时常换换地方,换换招数,你倒好,万年不变,同一个东西,同一个地方,连装备也是就那一身民工装。我就纳了闷儿了,你在那片儿都混成这几年最熟的脸孔了,怎么还有人会上你的当?”“玩儿呗,咱又不靠着这个活。”他鄙视地挡过我递给他的白将烟,从兜里掏出盒苏烟来,跟我说:“你那个太呛,我抽不惯。”

王富贵,河南人,虽然长得贼眉鼠眼的像个骗子,当然他也兼职骗子这行,但其实他这个人并不简单,可算得上是这行里的名人。他本名并不叫王富贵,而是姓孙,具体叫什么谁也不知道,谁问他也不说。他算是河南永城孙家的一个嫡系子弟,说起永城孙家,可是我们这行里不得不提的一个家族,这些年北方古玩市场起码有四分之三的假货都出自他们手里,但这也还不是让他们在这行里威名赫赫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姓的那个孙,是孙殿英的孙。

王富贵这人,来我所在的这个小城有三四年了,从他手上流出去的东西也不是一星半点儿。并且因为孙家的关系,他掌握了很多这行里的消息。行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保准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和他认识还有个故事。当年他也是抱了个东西在美食街路口骗人,没料想当时他骗的人是本地挺有名气的一个大哥。后来那位大哥发现被骗,满世界地追他。他误打误撞跑到我店里来了。当时我见他可怜,就帮他藏了一下,后来又托人帮他说和,才把事情了了,所以自此之后他就跟我绝没二话。

到后来,他也给我弄过几件好东西。我这店里曾经有一幅《惠泉夜泛图》,就是他给倒腾来的。这画是明末清初四画僧之一石涛的真迹,石涛的画这些年行情一直居高不下,价值不菲。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淘换来的,这类的神作,仅仅是有钱也不容易得到的。他仅仅让我过了过手,我就赚了很是不少。从那以后我倒是不敢小觑他了。“鱼爷,气色不咋地啊!”他狠狠地嘬了一口烟,看着我说,“遇到什么事儿了吧?”“你怎么知道?”我苦笑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我朝他抱抱拳,说:“今天谢谢你了。”“鱼爷你还跟我客气。”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事儿原本就是我不对,要早知道昨天那位老先生跟你有渊源,我就跟他明说了。”“富贵,我听说闵王台最近出了些东西?这事儿你知道么?”我斟酌着问了他一句,毕竟他消息要比我更灵通一些,应该知道点什么。“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他三两口把烟抽完,把烟屁股摁死在烟灰缸里,“这事儿说起来我倒是知道一些。说来也奇怪,那个地方可不是个能出东西的地方,可是最近的确从那边流过来不少好物[1]件,都是正经八百的开门战国的东西。家里原本也想去一趟看看,后来听说院里也去人了,就没凑热闹。”“流过来的东西你见过没?”“没见过,听说有一个瑗。”他说到这里,眼里开始放光,“那可是真神器……”“玉扭丝纹瑗。”我苦笑着接下他的话头。“嗯?鱼爷也见过了?”他抓抓头皮疑惑地看着我。

我心想,何止是见过,我还摸过呐!罗玉函,唉,我摇摇头,不再去想她。继续跟王富贵说道:“那东西我倒是见过,只是没想到是从闵王台出来的。”“鱼爷既然见过,那可看出什么问题来了没有?”他一脸神秘地看着我。“无非就是有个血沁罢了。还有什么?”我白了他一眼,我不大想再说起这个东西,因为它现在的主人已经有了男朋友。“我只知道院里藏了一件,那一只可是传世的物件儿,满清的时候就在宫里了,莫非还有别的什么出处?”[2]“一只是传世的,一只是刚刨出来的明器。传世的那一只,我也见过,那是真真正正没进过土的东西。要说这个带扭纹的玉瑗,先前倒是也见过不少,可像这样内外双层瑗的以前就那一只,现在又多了一只。而且它们还是同一时期的,工艺都一模一样,自然是出自一个匠人手里,本身应该是一对。至于出处嘛……”他略沉吟了一下,“自然是有的,只是现在还没查到……”

我作势欲打,他赶忙躲了一下。我说你说的尽是些废话。

他拿出他的苏烟,扔给我一根儿,正色道:“不过,说真的,那东西我看是有点邪性,要不原主也不能那么着急找买主。鱼爷我可告诉您一声,要是那东西被您朋友得了,可一定得注意点。在死人手里攥了两千年的东西了,可不是什么好相与。”“既然是神器,自然就有它该待的地方。”我突然有点担心罗玉函,不知道我昨晚跟她说的那些,她有没有往心里去。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瞎担心,我在这儿愁得跟什么似的,人家指不定在哪里风流快活呐!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会儿有点像怨妇。“神器不神器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知道。”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瞅了瞅左右没人,才趴到我耳朵边上说道,“家里来的消息,说是日照那边为了这个着实死了几个人。”“怎么死的?”我惊讶道,我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说是千年恶鬼索命,死得都挺惨的,自己把身上抓烂了,据说肠子什么的都抓出来了。”他“啧啧”了几声,摇摇头,仿佛是他亲眼所见一样。“你说什么?”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伊山羊昨晚挣扎着抓那个罐子的神情立刻浮现在我眼前。我一阵恍惚,一下子站不住,身子趔趄了几下。“自己抓死的啊!”他看到我这么激动,也是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扶我,“鱼爷,你这是怎么了?”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朝王富贵抱抱拳,说:“兄弟,今天的事谢谢你了。你如果有事,就去忙吧。”

他看我这是送客了,心里虽有些疑惑,也没说别的,只是略微有些担心地说:“那好,我就先走了,要是鱼爷您有什么事需要我王富贵帮忙的,可千万不要客气。”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我喊住他指指那个台球料的九转乾坤炉:“这个你也抱走。”“好,这东西放在鱼爷这里的确不合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弯腰抱起那个“大台球”走了。

我看他走远,赶忙把门关上,开始四处搜寻那个日记本。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我找了一个遍,没有!我努力地回忆着昨晚从聚美斋出来,伊山羊待过的地方。我开门出去,看了看我停在门口的跨斗上,也是没有。这可太奇怪了。那是伊老太爷的遗物,伊山羊肯定会妥善保管,决计不可能随手就扔了。

深秋的天气开始渐渐寒冷,我缩在我的太师椅上,感觉前所未有的无助。这十几个小时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漫长的一段时光,我很疲倦,蜷紧身子闭上眼睛,一幕幕画面又从我眼前掠过。我独自在这些画面里冷得瑟瑟发抖。

我忽然觉得身上一重,睁开眼睛,发现有个人站在我前面,手里拿着我的外套正盖在我身上。“小桃?”我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你怎么来了?”我使劲儿掐了一下自己,生疼,不是做梦。我被昨晚小路那个梦搞到神经衰弱了,怕眼前的女孩儿也是从我梦中来的。“哥。”小桃看起来像是刚哭过,眼圈有点红,满含委屈地喊了我一声。我心里一颤,赶忙站起来,帮她把背上那个沉重的旅行包卸下来,放到一旁,然后又有点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张罗点什么。“哎,对,你吃早饭了没?”我抬起手腕看看表,才九点半。

她撅着嘴巴摇摇头,脸上、身上还有点风尘仆仆的颜色。我说:“走,我带你去吃点饭。”她摇摇头,说不饿。“那我给你倒杯水。”我赶忙找出干净的杯子,想去给她倒水,走到饮水机前才发现水桶里早就空了。我有点尴尬地看看她,她看见我尴尬忙说不渴。我转了一圈就只找到了刚才张大妈给我的那个纸袋,里面还有几个包子,还不是很凉,就拿起来递给她,有些无奈地说:“你哥这儿就这几个包子了。”

她红着眼圈接过去,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哇地哭出声来了。我赶忙过去安慰,怎么了这是?包子不好吃啊?她扑到我肩膀上摇摇头,绝望地哭道:“哥,我哥不见了。”我听得有点迷糊,就抱了抱她,扳着她的肩膀替她擦了擦眼泪,把她摁在凳子上,安慰道:“小桃你别着急,你慢慢说。”

她把嘴里的包子嚼了嚼,咽下去。抽泣着又咬了一口,说:“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联系到他了,家里电话打不通,他的电话也打不通。我回来一看,家里都空了,像是搬家了。路姐姐也不见了。”

我听她说得越来越迷糊,伊山羊不见了?那现在躺在医院的那位是谁?电话打不通我是知道的,难道是真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变故?“你别着急,你哥在我这儿,没事。”我安慰她说。她听到我这么说赶忙扭头在店里寻找。我说:“他不在这儿,你先吃,吃饱了我带你去找他。”我跑出去从张大妈烟摊上又拿了一瓶营养快线,拿回来打开给她。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营养快线,看来是饿惨了。我一边安慰着,一边让她别着急,慢点吃。

她点点头,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回来三天了,”她抹了抹嘴,抽泣着说,“我在北京找了我哥所有的朋友,他们都说不知道。”三天了,看她的样子,这几天应该遭了不少罪。我心疼地摸摸她的头,说:“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她摇摇头没说话,我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知道她这三天肯定吃不下喝不下,也哭了无数次,心里一阵酸疼。我去张大妈那里要了一点热水,湿了一条毛巾帮她擦了擦脸。她几口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打了个饱嗝,提溜着她的大旅行包,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肘……”“吃饱了?”我一下子被她逗乐了,学着她的样子说,“行,咱肘。”我伸手抓起外套刚要穿,“啪”地从外套里掉下来一个东西。我捡起来一看——日记本。我拿着日记本有点发呆,心想它怎么会跑到我衣服里来?“介是啥?”小桃嘴里的包子还没咽下去,看我拿了本日记,就有点好奇地问。我把日记递给她,问道:“你见过这个东西么?”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一下子被包子噎住了,在那噎得呜呜直叫。我赶忙拿水让她灌了一口,同时帮她捋了捋背。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惊讶地指着上面伊笑升三个大字说道:“这不是我爸的名字么?”

看她的样子好像是真的没见过这个日记本,伊山羊可能不想让小桃掺和到这些事情里。他们兄妹从小相依为命,相互都很依赖。伊山羊从小就把小桃保护得很紧,生怕她磕着碰着。他那些年那么拼命赚钱也是为了要给妹妹一个好的环境,把她送出国自然还有安全方面的考虑,说白了玩古董就免不了跟黑道白道打交道,不一定什么时候得罪了什么人,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危险。这些年在这行子里摸爬滚打这么久,我着实经历了不少事,也见识了不少事。“先收起来,等一会儿再看,刚才我也在找它。最近发生了些事,可能这本日记能告诉咱们点什么。”我穿上外套,拿出头盔递给她一个。她接过去,有点跃跃欲试地说:“哥,咱们要骑摩托车啊?”

我点头。她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央着要自己骑。我问她会骑么?她可能是因为有了哥哥的消息,或者是见到我终于有了点可依靠的感觉,小女孩活泼的本色此刻显露无疑。她撇着嘴说:“你少小看人。”然后低头从她的大包里翻出来一个奖牌,上面用英文写着——F-I-M。我忙说不认识。她撇着嘴说:“没见识,这是国际摩托车运动竞技赛的会员徽章。”

我大感惊奇。只见她从手腕上解下一根头绳,利索地把头发扎了一个马尾,将头盔戴上,说:“肘!”

我笑说:“你嘴里还有包子啊?”“没有啊,现在美国的华人年轻人都这么说的。”

我有样学样地说:“那好,咱肘!”

当她看到我的跨斗时,完全被惊呆了,瞪大眼睛看了我的爱车很久,然后可能有点短路地说:“哥你可够酷的哈。”

我问她还骑么。她立刻麻利地背着大包跳进跨斗,说:“我这次还是当回钱小样吧!”

她紧了紧头盔,右手伸直向前一挥:“肘!”

我踩了两脚,把车发动起来,朝医院方向一路奔去。小桃在旁边兴奋得大吼大叫,可能是因为快要见到哥哥了,她心情恢复了不少。我心中的阴霾也被她稍微驱走了一点。虽然事情一件儿也没解决,但看着身边兴奋的小桃,就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毛主席,请你保佑我,将这世间的一切牛鬼蛇神全部扫除吧!

路过个ATM,我让小桃等在车上,下车去取了五千块钱,然后拿了一叠递给小桃,问道:“你这一阵穷坏了吧?一会儿去买身衣裳换换。”她很不客气地把钱装到兜里,给我敬了个巴顿式的军礼,然后说:“肘。”

她现在心中根本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一门心思想见到她已经消失了两个月的哥哥。而此时,她却从没有想过她哥哥为什么会消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她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做着她这个年龄才会有的这样那样的青春幻想和关于未来的梦,我实在不忍心将她从梦中惊醒。我怕她从梦中醒来,看到现实的丑恶,会被一下子打击得不能起身来。当她坐到这辆跨斗上,她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我要把她带去哪里。她只知道,等跨斗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她将见到找寻了两月之久的哥哥。“医院?”当我把车停下时,她猛地扭过头看着我,眼神如刀。

我赶忙解释:“昨晚你哥喝多了,酒精中毒而已,不要紧。”

她听我这么说,才面色稍缓,从跨斗里跳出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然后拿个小镜子照了照,把镜子递给我,让我拿着。我老老实实地接过来,举着让她照。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往脸上扑了些粉底,然后问我:“这样行么?”

我说:“简直是肤若凝脂,美若天仙。”

她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这个细心的小姑娘,生怕让她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为她担心,在精心准备着她的妆容。粉底遮盖住她的泪痕,眼影掩饰了红肿的眼圈,而口红则抹掉了她嘴角的苍白与悲伤。注释[1]开门:古玩收藏中的行话,指某一件东西一眼看上去就毫无疑问是“真货”。[2]明器:指的是古人下葬时带入地下的随葬器物,即冥器,同时它也指古代诸侯受封时,帝王所赐的礼器宝物。

第4章 相知难相见

1“你多久没回国了?”我在电梯上问她。她略微有些紧张,脸颊上透出连粉底都掩盖不住的一抹绯红,洋溢着一种少女独有的气息,我看得一阵恍惚。“一年多了。”她仰起下巴想了一下,又撅了一下鼻子,有些恨恨地道,“臭山羊,居然跟我玩失踪,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

我笑笑,想象着一会儿他们兄妹相见的场面,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虚。有这样一个妹妹,真好啊!我是独子,从小便是孤单惯了。虽说有些堂弟妹,可也隔得很远,总是聚少离多。我一直都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陪着,这也是我羡慕伊山羊的一个原因吧。

电梯在八楼停下,我领着小桃走出电梯。恰好对面的电梯门刚刚合上,我突然在它合上的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不由得“咦”了一声。没等看清楚,那电梯便已经关好门往下行驶了。小桃见我停住脚步,便问我怎么回事。我嘴里说没事,心里却犯了嘀咕,不可能啊,难道是我眼花了?

来到病房门前,我让小桃等在外面,跟她说要给伊山羊一个惊喜。她乖巧地点头答应。我推门进去,喊道:“老羊,你看看谁来看你了。”话还没说完,我就愣住了。因为我发现原本躺着伊山羊的那张床已经空空如也,并没有人躺在上面。倒是旁边的床上新搬来了一个病号,床边有两个人正拿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我四处寻摸了好一阵。小桃可能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也闯了进来。她四处看了看没发现她哥哥,就有些奇怪地问我:“我哥呢,你不是说他在这么?”

我说:“是啊,他原本应该在这儿啊。”我转头又问旁边床边站着的那两个人:“老师,你们看见这个病床上那人没?”

其中一个男人答道:“刚出去不一会儿啊。你们前后脚的事儿。”

我蓦地想起刚才电梯里那个背影,连谢谢都来不及说,赶忙追了出去。小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在后面背着打包追着我一个劲儿地问。我说:“你哥跑了,追!”她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子,毫不含糊:“肘!”

跑到电梯间,我们发现离我们最近的电梯停在12楼。来不及再等,我拖着小桃直奔楼梯。我们两个顺着安全通道往下跑。已经缺乏锻炼很久的我,跑得气喘吁吁,跑到四楼就有点跑不动了。小桃看我跑不动,就一把拉着我的手再拖着我往下跑,嘴里念叨着:“肘肘肘肘肘……”

等跑到一楼,哪里还见得到伊山羊的身影?我们又在医院里搜寻了一大圈,也没有发现任何他留下的痕迹,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小桃有些没主意地问我:“哥,咋办?”我看到病房楼前面停了一排出租车。我安慰她别着急,就走到那一排出租车旁边抓住一个出租车司机问道:“师傅你见刚才有个穿灰色衣服的,挺高挺瘦,留着山羊胡,大背头的一个人打车了没?”“看见了啊。”胖胖的出租车司机拿着个保温杯往嘴里灌了一口,懒洋洋地看着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一把拉过身后的小桃,指着她说:“这个是刚才那人的妹妹,刚从美国回来看他。”出租车司机一看是个小姑娘,就乐呵呵地说:“刚走不多会儿,他就是打我前面那个车走的。”“往哪个方向走了?”我问他。他指了指马路,说朝南走了。朝南走?我顿时觉得不妙。我的店在医院的北面,而医院南边是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还有飞机场的接客站。

我拉着小桃转身朝我的跨斗跑。到了旁边,我从跨斗里拿出头盔让她戴上,自己也顾不得戴头盔了,跳上跨斗猛踩几脚,打着火。小桃麻利地跳上跨斗,然后硬是把我的头盔摁到我的脑袋上,她才自己戴好,叫道:“肘肘肘肘……”我又气又好笑,挤对她说你能不能换个词儿。她愣了一下,又一次伸直右臂往前一挥,指着前面说:“赖次,够!”

面对着眼前茫茫的车海,我骑着我心爱的跨斗无所适从。我载着小桃在火车站、汽车站、飞机接客站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而伊山羊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突然,小桃站住不走了,问我:“哥,你没我哥电话么?”我一拍头,是啊,小桃没他电话,可是我有啊。他先前可是给我打电话来着。结果,我一摸口袋,心就凉到半截了。我愁眉苦脸地从兜里掏出个iPhone 4跟小桃说:“甭打了,他电话在我这儿。”原来是早上我走的时候顺手就把他电话装到我兜里了。

伊山羊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为什么小桃说他已经失踪两个月了?他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救救小路?怎么救?小路在哪儿?她怎么了?我趴在跨斗把上开始揪头发,一串一串的问号。突地又想起:“闵王台?难道伊山羊去闵王台了?”我扭头看着一脸失落的小桃,问道:“你哥失踪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小桃努力地想了一下,摸着脑袋跟我说:“也没跟我说过什么啊。”忽然她一拍脑袋,说:“对了,他说过用我的身份给我存了一笔钱,还把一张国内商业银行的卡给我寄到学校。我当时还问他了,为啥不直接打到我的美国账户上,他说怕我乱花钱,等我回国之后才能用。我还奇怪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拿。这么久了,我都把这事儿忘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早就想不要我了。”说着说着,她嘴角开始往下撇,眼圈一红,眼泪咕噜咕噜地往下滚,冲得她脸上的粉底一道一道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也许他遇到了一些麻烦,不想让你跟着受连累。”又扳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我的眼睛,跟她说,“一切有我呐,别怕!”

小桃抽泣着点点头,再没说话。

我叹了一口气,知道她心中难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看眼下这个情形,要找到从医院逃跑的伊山羊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决定带着小桃返回医院,看看伊山羊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回到医院,我去护士站看了一下,那个圆脸的小护士已经不在了。我又朝正在值班的护士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已经下班了。我总觉得那个小护士可能知道点什么,但又不想告诉我。我办完医院的手续,便带着小桃回到店里。

看着重新变得沉默的小桃,我心里更加烦乱。我隐隐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之中,而且正是伊山羊一步一步把我成功拉进去的,那个罐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伊山羊难道真的毫不知情?现在看来,一切并不是他开始跟我说的那么简单。

小桃把身体蜷缩在太师椅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轻轻喊了她一声,让她把日记本拿出来给我,她只“哦”了一声,也不说话。

我坐在柜台上翻看了一下日记,里面好像是当年伊笑升他们的一次考古记录。昨晚我只是大体翻了一下,现在才想起认真去看。刨去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我挑出来这么几篇。

日记还是从湘西开始的。1985 7.22 晴 里耶看来有必要天门山一行了。1985 7.23 晴 里耶我把想法跟队里的同志说了一下,大家各抒己见,最终决定了,由我带队,建中、李正和孙解放一起进山,看看那个洞。1985 7.24 晴 天门山在苗人向导同志的带领下,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洞穴,真是鬼斧神工。大自然是伟大的,那应该是冰川运动后留下的冰穴。我们进去看了一下,发现了古人类活动的迹象。报道已经记录。1985 7.25 略阴 天门山今天我们又一次进入了洞里,按照赶尸人与李同志的说法,那两个东西都应该是从这里面被人拿出来的。我们探进了五百米左右,发现了洞壁上面的壁画。这里应该是古人类用于祭祀的一个洞穴。

这篇日记下面画了一个古怪的图案,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些古怪的曲线,曲线里面画了一只小鸟的形状,却是长着三只脚,就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的涂鸦。“三足金乌?”我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上面画的这是太阳。古人对太阳的描述就是三足金乌。1985 7.26 小雨 天门山苗人向导同志不肯再带我们继续往深处走,说不敢触怒鬼神。我跟建中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们自己进去。苗人同志也同意了。1985 7.28 不详 天门山山洞外面天气不明,我们现在正在洞中,应该是离外面四千五百米左右的地方。洞是往下倾斜的,气压表显示我们还在海平面以上。我们已经发现了大量罐体,有一部分已经破损,并且这种罐子并不是陶器,而是青铜器外面加了一层陶片。这可能是对青铜器在潮湿环境下的一种保护。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这种方式极有效地保护了里面的青铜罐体,它们在这千百年来没有被氧化。但是,这些罐子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用的呢?我们在一个破损的罐体内发现了一个玉瑗,有些像院里的一件东西。已经记录。

日记到了这里,后面的几页却被人撕掉,于是内容一下子跳过了十几天。1985 8.14 晴 长沙孙解放同志与李正同志的追悼会定在后天,我对此次事件负全部责任,我接受组织上的处分。1985 8.16 晴 北京今天我没有勇气出席追悼会,我把我的工资交由建中让他替我带去。从洞中带回来的东西已经交给院里,那是同志们用生命换来的。或许它们的秘密很快就要被揭开。

然后下面几页的内容价值不大,说的都是伊笑升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很严厉的处分,大致就是一些怎么接受教育之类的话。我一直翻到最后一页。1985 10.10 晴 山东日照接到报告,院里立刻派我跟建中来到闵王台。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也发现了与那洞里一样的东西。我跟建中商量了一下,绝对不能让这些东西现世。1985 10.12 晴 明望台村去他妈的87201计划,让这个噩梦结束吧!2

日记接下来就没有了。我看完以后沉默了很久,按这本日记上所记载的东西来看,伊山羊拿来的那个罐子,很明显跟日记里所记录的是一样的。

而且,日记里还提到死了人,尽管过程已经被人刻意撕掉,不知道那些被撕掉的纸上面记录的内容,但凭着昨晚伊山羊的表现,我也能猜出问题肯定出在了那些罐子上。

至于25年前他们到底接了一个什么任务,我就不得而知了。从字里行间看得出,这个87201考古队应该是在有意地寻找一些东西,而并不是一次普通的考古行动。到最后伊笑升居然开骂了,可见他后来对这件事已经相当排斥。那他所说的出了大事儿,到底是什么大事儿?竟然还可以影响到现在?

把日记本合上,我舒了一口气。刚一抬头,只听“嘭”的一声,感觉我的后脑勺碰到一个硬物。紧接着身后传来“哎哟”一声,我赶忙回头一看,小桃正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蹲在地上。我赶忙过去把她扶起来,有些心疼地责怪道:“你站我后面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

小桃捂着鼻子哼哼了几声,白了我一眼。看来是被我撞疼了。我拿开她的手帮她检查了一下,她那秀气的鼻子里并没有流血。我把她扶到椅子上,找了纸巾递给她让她擦擦。她边揉着鼻子边问我道:“哥,这真是我爸爸当年的日记么?”“怎么了?这是你哥给我的,应该没有错。”我跟她说。“那就奇怪了,他怎么一直都没告诉过我?还有,那个87201,是他给我的银行卡密码。”“哦?”我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我苦笑着摇摇头,心想,伊山羊啊伊山羊,你到底惹了多大祸?这是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啊。很明显,他给小桃存了一笔钱,又很隐晦地留下了这么一个线索,意思就是一旦他出了意外,小桃就能靠这笔钱完成学业,而留下这个线索就是想一旦他真的死了,就要通过小桃的嘴巴告诉大家点什么。“哥,你摇头做什么?”小桃在旁边奇怪地看着我,“难道这个数字还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没有,可能是你哥对你爸爸的一种纪念吧!”我叹了一口气,随口说道。我并不想让她牵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低头看了看表,已经中午一点多了,我站起来跟小桃说:“饿了没?哥带你吃点好的去。”她摇摇头说吃不下。

我说:“你吃不下也得吃啊,小山羊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找那只老山羊啊?”

她破涕为笑,说:“你才是老山羊呐!”

我又笑说:“你哥是老山羊,你就是小山羊。”

我骑着跨斗带着小桃到了聚美斋。原本我不想再来这个伤心地,却又有点放心不下罗玉函。毕竟那只玉瑗好像是真的有点邪异,不仅王富贵跟我提了它,连伊笑升的日记里也提到了。

饭点儿已经过了,这会儿聚美斋的客人并不是很多。我跟小桃在大厅里找了空桌坐下,帮她点了几个菜。我趁着上菜的功夫去了趟前台,让前台的服务员帮我找一下罗玉函。前台的姑娘告诉我老板娘不在。不在?我心里又开始有点泛酸,我强忍着心里的醋意又问她:“罗小莬在不在?”

罗小莬就是小兔的大名。当被告知也不在时,我更觉得有点奇怪。聚美斋可是罗玉函的命根子,虽说很多事并不需要她亲力亲为,但她仍是每日必到,即便她有事,也会让小兔帮忙在这里盯着。

我给小兔打了个电话,响了几声后,电话被接起来。“歪?铁师傅啊,什么事儿?”“你没在酒店?”我直截了当问她。“我在学校呢,今天有课。”她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你姐呢?”“我姐没在酒店么?”

我说没在,她嘀咕了几句奇怪了。我说没事了,就扣了电话,朝小桃走过去。小桃看了我一眼,有些不高兴地问:“你刚才给你女朋友打电话啊?怎么在那边这么久?”

我苦笑:“不是,你哥要钱没钱要模样没模样要本事没本事哪有人看得上啊?”“那可不一定。”她嘟囔了几句,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可乐喝了一口。菜一会儿就上来了。我看她点了一桌子的清淡,就跟上菜的服务员说,再弄个鸡汤,弄个酱肘花来。服务员记下之后下去。

我看着小桃说:“吃吧。这几天没吃好吧?”她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西兰花,放到嘴巴里嚼了嚼,又问我:“你说我哥这次从医院跑了是不是因为我来了?”

我说:“不可能,你别瞎想,或许他有别的事呢,说不定几天就回来了。他怎么舍得不见你,再说他也不知道你来了啊。”

然后她不再说话,低着头慢吞吞地开始吃东西。我给她舀了一碗鸡汤,递给她,说:“喝点鸡汤,你这次可比以前我见你的时候瘦多了。”她一听就喜滋滋地接过去,“真的吗?”又用左手圈了圈自己右手的手腕,“哎?真瘦了点嘞。”这小丫头,前一秒刚才还在担心她哥哥的失踪呐,一听说她瘦了就立马开心起来。

我看着她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就接着问她:“你学校里功课不忙么?怎么就这么跑回来了?”

她低着头,喝了一小口鸡汤,把勺子在小碗里面乱转着,说:“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跟我哥说。”“好啊,啥秘密?”我笑着。

她从包里掏出个本本,递给我。我一看上面全是英文,连说不懂。

她说:“这是我的学位证书。”“啊?你毕业了?MBA不是要读很多年么?”我有些吃惊。

她指着那个证书上说:“Archaeological professional。”“啥意思?”“就是考古学专业。”

我一听这个就开始使劲儿揉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你刚演完钱小样就又演杨霹雳啊,你为啥就不学学人家赵青楚?这要是让你哥知道了,他还不得背过气儿去?”

她把手摁在桌子上,把脸从桌上凑过来,笑眯眯地一拨棱脑袋,面带威胁地看着我:“所以啊,这事儿千万千万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了!”

我心里想,咱们先找到他再说吧,照现在这个情况下去,他有没有机会生你的气还难说呐。嘴上只能说:“嗯,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以后再有这种事儿你也千万千万千万别告诉我。”“为什么?我可是把你当好朋友才告诉你的。”“那你就行行好再把我当好朋友这事儿就当没告诉我吧。”“那不行,反正我告诉你了你就得给我保守秘密。”

我说:“我说你哥怎么跟我说你肚子里憋着坏呐,还生怕你被憋坏了。闹半天你肚里原来憋了个雷,一扔出来能直接把你哥灭了。”

她一扔手里的勺子说:“你讨厌!”

我不再接她话了,拿了一根烟,刚要点着,她伸手夺了过去,扔到桌上的烟灰缸里,碾碎,朝我挥挥拳头:“不许抽烟。”

这个可爱的姑娘,还不清楚她的亲人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只是单纯地把一切希望寄托到我身上。我不想让她难过,更不忍心让她纯净的眼眸里再有任何一点灰暗的颜色。

她继续闷头吃饭,我却突然没了胃口。此时,兜里的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我一看来电显示,是王富贵。“富贵,什么事儿?”“鱼爷,您是不是有位姓罗的朋友?”王富贵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急促。“姓罗的?”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姓罗的?”“一个女的,二十五六岁,挺漂亮的。”“罗玉函?”我大惊,焦急道,“她出什么事了?”“对对对,是这个名儿。”他在那边说,“那玉扭丝纹瑗是不是就在她手上?”“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奇怪,早上我跟他说在我朋友手里,可没说名字。“这事儿一句半句的说不清楚。这样吧,鱼爷,您要是不忙的话就请驾来茶馆儿一趟吧,我跟这儿等您。”听他的口气缓和下来,好像并不是罗玉函出了什么危险,我提起来的心才略微放下了一点,随口应了一声。又回到桌前,继续看着小桃吃饭。

小桃看出我有点坐立不安,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我哥有消息了?”我说有个朋友出了点事,叫我一会儿过去一趟。她嘟着嘴问是男是女。我解释道:“出事儿的是女的,刚打电话的是男的。”“英雄救美啊?”她一听就来劲儿了,把嘴一抹,有些兴奋地说,“肘!”

我一看她不由得哭笑不得:“有你什么事儿啊,不着急,你先吃饭,吃饱了我把你送店里去,你在店里等着我。”“不行,”她一甩头,“我就要去看着你。”“不行也得行。”我板着脸跟她说,看她一脸的不情愿,又安慰道,“一会儿我把小熊给你送去,你跟它玩一会儿。”

她一听小熊,就更是坐不住了,站起来催促我快走。小熊是我养的一条大白熊犬,以前她跟伊山羊来找我玩的时候就见过,后来出了国还一直念念不忘地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小熊。说起小熊我才想起来,我已经一天多没回家了,那家伙不知道饿坏了没有。

结完账,我骑车带着小桃顺便回了一趟家,我在离文化市场不远的青年公寓租了一套房子。到了楼下,我问她上不上去。她从跨斗上跳下来说:“我要看看你的狗窝什么样。”我有点心虚,单身汉住的地方一般都整洁不到哪里去,更别说再加上一条公狗了。

第5章 另一个身份

1

打开家门,小桃捏着鼻子钻进去,撇着嘴扫了几眼房中的景象,没说话。气味儿的确不怎么好闻,常年的烟味、洗衣机里面的臭袜子味儿,还有墙角堆积如山的酒瓶子、桌上一大堆没刷的碗碟,跟一条巨大狗狗的味道,混合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味儿。我自己倒是已经习惯这个味儿了,平时也感觉不到什么,可现在有个大姑娘跟在我身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我刚一进屋,一个巨大的白影就朝我扑过来。我一个趔趄差点没站住,张小熊体型太大了,超出了一般大白熊的标准不少,我心想得给它减肥了。我把它推开,它有些不情愿地哼唧了几声,一扭脸看到了小桃,便歪着头朝她看了一阵。小桃蹲下朝它招了招手,它便一头扎进小桃的胸前,使劲儿地拱了拱。拱得小桃满脸通红说:“哥,它怎么这么流氓啊?是不是跟你学的啊?”

我赶忙把它拉到一边儿,偷偷踹了小熊一脚,骂道:“你真给我丢人。”然后我又找了个盒子,胡乱装了些狗粮拿好了,岔开话题说:“咱走吧。”

到了楼下,张小熊很自觉地跳到跨斗里,结果体积太大,一进去就把跨斗塞满了。我想拉它下来跟着车跑,结果小桃白了我一眼,跳到后座上,抱住我的腰,说:“这样不就行了?走!”

我鼻子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少女独有的体香,身后的一团柔软让我感到一阵心猿意马。我红着脸暗骂自己一声“龌龊”,有点紧张地踩了几脚启动杆。小桃在身后可能也感觉到点什么,略微坐开了一点。

我踩了好几脚终于打着火,一路无言,径直开到店里,把他俩放下。门口的张大妈看到小熊,笑眯眯地跟小桃说:“这家伙爱吃火腿肠。”我赶忙打岔说道:“大姨,这是我妹妹。她下午帮我看店,我出去有点事,你帮忙照顾着点哈。”

略微交代了一下,我又赶快骑车朝茶馆奔去。王富贵嘴里的茶馆儿是我们这行里一个固定的聚会场所,有点像以前地下交通站的意思。我们这行的人跟一般行业的人不大一样,现在的人谈事儿都爱往咖啡厅之类的地方钻,我们这行却还是喜欢进茶馆喝茶,就是喜欢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氛。

茶楼名叫景德东,老板原来是做糕点发迹,也算是百年老字号了,在我们这一片相当有名气。我一进去,就四处寻找王富贵。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循声望去,贼头贼脸的王富贵正在一个角落朝我招手。他身边还坐了一个人,大约四十几岁的样子,看身形有些眼熟,不知道在哪见过。我赶忙走过去,问:“玉函出什么事儿了?”

蓦地,我一下想起来,王富贵身边这位我在电视上见过,就是这几年一个很火、跟我们这行还有点关系的节目,叫“寻宝”。节目天天满世界跑着替人鉴定宝贝,而这位李义德就是经常在节目中出现的四位鉴定专家之一。不过,我向来对什么专家不感冒,我们这行的人都不爱出风头,要说鉴定能力,我们民间的能人说不定比专家还强。那节目我也看过几期,觉得没什么意思,甚至还有几个专家合起伙来睁眼说瞎话的情况发生。所以我就跟他握了一下手,点点头意思了一下。我有点不满地看了王富贵一眼,有点责怪他怎么跟这些人混到一块去了。

王富贵看出我的意思来,有些抱歉地朝我笑笑,抱了抱拳。“这位鱼爷,久仰大名啊!”李专家笑着跟我打招呼,“幸会幸会。”我心不在焉地抱抱拳,我没心思跟他打哈哈,我现在就想知道罗玉函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着王富贵不慌不忙地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绿豆糕,又不紧不慢地填到嘴里,差点忍不住就发作了。“富贵,你这么着急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我终于按捺不住问他,“玉函呢?”“鱼爷,您先别着急。”富贵没说话,李义德倒是在一边发了话,“罗小姐是您的朋友?”“是我朋友,到底怎么了?”我实在忍耐有限,你们倒是不着急,我急!“是这么回子事儿,”李义德慢吞吞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开始跟我说。

原来这个寻宝栏目组最近这期节目是走进济南,当地从一个月以前就开始宣传了,现在正好是海选阶段。说起这件事我倒是知道,当时我还去他们海选现场看了一下,基本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没有再关注。

李义德说罗玉函今天上午带着那个玉瑗去了海选现场露了一面,然后就不知所踪。他们栏目组想在栏目播出之前,跟罗玉函谈谈。他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想收购那个玉瑗的意思。我说:“这事儿你们找她谈啊,找我干吗?”他说她登记的电话打不通,然后就通过王富贵找到了我,看我能不能帮忙从中说和一下什么的。我一听这话,揪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我悄悄跑到洗手间拨了罗玉函的电话,果然是关机。我又给罗小莬打了一遍。她可能是在上课,接起电话,压着嗓子说她也没联系上她姐姐。我心想这就奇怪了,罗玉函居然跑到那什么寻宝栏目的海选现场去了,并且还玩消失,这可不大符合她的作风。

我正在纳闷的时候,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我一看是王富贵发来的,上面写的是—“玉环牵扯甚大,谨慎对之”。我有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这算是提醒我注意言辞,不要在李义德面前透露太多,还是提醒我别的什么?

我狐疑地从洗手间走出去,看着王富贵跟李义德一边有说有笑的,一边玩着他的手机,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跟李义德说什么。我过去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想告辞。李义德看从我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就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让我有什么信息就给他打电话。

我随手把名片塞进兜里,就走出了景德东茶楼。刚一出来,我就被人拦住了。我一看认识,这是王富贵的一个同伙,因为他两边肩膀不一样平,我们都喊他小歪。以前时常见他与王富贵在美食街路口骗人,他有时候当托儿,有时候当见证人什么的。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鱼爷,王哥让我在这等您,让我一定拦住您,他还有话跟您说。”说着就带我走到茶馆后门,进去找了一个包厢坐下,然后让服务员端来茶水点心之类。我纳闷地问他们搞什么,他也只是笑着让我等着。

不一会儿,王富贵推门进来了。我看着他一口气问道:“那专家走了?你小子搞什么?你怎么跟那些人搞到一块去了?你也知道的,我对什么专家之类的可不感冒。”“鱼爷,您先别着急。”王富贵少有的一脸凝重,跟我问道,“您发现这个寻宝节目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问题多的是。你问的是哪样?”我看他说得凝重,有些怀疑。这个节目问题多了去了,以前我还跟他说起过。“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王富贵摆了摆手,然后略一沉吟,朝我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搞这个栏目,其实是为了要找什么东西。”

我突然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他们天天儿在全国转,走进这里走进那里,是为了找东西?”“小歪。”他给小歪使了个眼色。小歪会意地推门出去。

他看到小歪出去,然后用手指在茶碗里蘸了点茶水,在光亮的红木茶桌上写下了一串数字——87201。2

沉默。我定定地看着那串数字,感觉有点窒息。

他伸出手将桌上的水渍抹去,递给我一根烟,又拿火机给我点上,口里淡淡说道:“鱼爷,您可见过这个数字么?”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他的三角眼像平常一样半眯着,眼神闪烁,像是永远没有睡醒一般。“我给您讲个故事吧。”他看我盯着他笑笑,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狠狠抽了一口,声音变得有些悠远,“30年前,院里成立了一支考古队。番号就是这个。”他顿了一下,看着我继续说:“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院里有块玉,这个你是知道的,就是宫里收藏的那块。我只知道一点,就是这支考古队的成立,和这块玉有莫大的关系。至于这块玉到底有什么秘密,我想除了当年那些人,应该不会再有人知道。从80年代初期,他们已经开始有目的地发掘一些战国时期的古墓,四王冢就是那会儿开始发掘的。不过即便他们那时候发掘再多的战国遗迹,好像也没找到任务上要求的东西。一直到了1985年,这支考古队终于有所发现。”

然后他又用小指蘸了些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罐子的形状,又画了两个圆圈,大的圆圈里面套了个小圆圈。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我看了那本日记还不到三个小时,只是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静静听他说完。他画完之后看了我一眼,依然用手抹掉。“鱼爷您应该知道,秦朝以前那段时期,对咱们来讲是一个神的年代。我们现代人永远无法洞晓那个时期真正的历史,因为到了秦灭六国,所有关于那段时期的历史都在秦始皇手里付之一炬了。我相信,那个时期的历史,决计不是我们现在从史书上看到的内容。甚至有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有人想借嬴政的手重新创造一个历史,嬴政是不是也只不过是被人操控的一枚棋子,或者说是唯一被留下来抹灭时代痕迹的一个人。焚书坑儒、统一四海,然后秦朝却又在很短的时期内土崩瓦解,被楚、汉所灭。从汉朝开始,我们这个国家才有了新的历史,或者说才有了人的历史,而不是神的历史。”“当然,有这个疑惑的人并不止我一个,甚至历朝历代都有好奇者在不断地寻找那个真正的历史,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一些惊世绝伦的人,那些人很显然超出了我们普通人的认知,像张良、诸葛亮、刘伯温等。他们是真正的天才,还是只是被神眷顾的人?这些人现在也已经被我们神化了,因为他们当年做出的事情完全不属于那个时代。我有时候就在想,他们做的事到底是在预示未来呢,还是在汲取历史。”“院里那块玉,很显然残存着一些什么信息。清宫收藏的东西,我认为并不是那么简单,譬如说清兵入关,那区区几万人马就灭了明朝,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即便是明朝再腐朽,内战再严重,这显然也不正常。毕竟,当年明朝的科技、军事发展都位于世界前列,而满洲当时只是化外蛮荒之地而已。当然,我也不能肯定地说,就是那块玉有什么奇异的能量。可历史都是成功者书写的,所以,中国无明史。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明史只不过是顺治皇帝写的一部小说罢了。那谁又敢保证贯穿清朝前中期的文字狱就不是在借机重新塑造历史呢?我相信,历史在那个时候又被改变了!”“所以后来87201考古队成立的原因就有点耐人寻味。我们现在不好去猜测,毕竟牵扯重大。至于当年的真相,也早就被人刻意掩盖了。”他说到这里,好像有点悲伤的意思,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因为当年参与这个计划的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但这个计划却好像从来没停止过。所以我怀疑,这个寻宝栏目组就是当年那个计划的延伸。”

他所说的这些东西,有点骇人听闻。关于考古队的事,倒是跟日记上所描述的大致吻合,只是没有日记上那么详细。我却有些奇怪,他一个职业骗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大概看出我的疑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猛抽了一口烟:“当年那个考古队里有位姓孙的。”

我“腾”地站了起来,惊讶道:“孙解放?!”我这才想起来,面前讲故事的主儿,原本可也是姓孙的。

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了,笑着说道:“看来那位伊爷什么都跟您说了。”

我顾不得去想他怎么认识伊山羊,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他。虽然他穿着不讲究,人长得也老相,但是再怎么看也就三十岁左右,不像是那个时代的人啊。我惊讶道:“你不是死了么?”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道:“鱼爷,您这可不对啊,我这可还正好青春好年华着呢,您可不能咒我死。”

我更摸不着头脑了,他看着我沉声说道:“孙解放,那是先父。”

我这才回过神来,既然他是孙解放之子,那他知道这些并不奇怪,于是抱抱拳朝他道:“令尊为国捐躯矢石间,实在令人敬佩。”我说这话实是真心诚意,谁料想他却摆摆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值!”然后又笑道:“我把您叫来可不是为了让您听这些不着四六的东西。我想您现在肯定在想,为什么我认识伊风清,又为什么那么注意罗小姐手上的玉扭丝纹瑗。”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否认。

他抹了一下嘴角,突然笑得有些阴森:“伊爷手里那件东西应该是放在您那里了吧?”“你怎么知道?”我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心想若是他诈我,我这可算是不打自招了。“鱼爷,您别多想。”他听到我的话像是舒了一口气,笑道,“我王富贵这条命是您鱼爷给的。既然这件事已经跟您有牵扯了,有些事瞒着您总不太好。说起来,我认识伊爷的时间恐怕不比您短,当年家父出事,一开始我们一家也是受过伊老爷子接济的。直到后来伊老爷子也出了事,家母还带我去探望过伊爷一家。算起来,我与他应当算是世交。而且,伊爷和我一样,一直都对当年的事有些怀疑。前些年伊爷常往这边跑,一来是和您兄弟情深,二来就是和我碰头交流一下我们各自调查到的信息。”我听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心想怕是和我兄弟情深是假,和你碰头才是真。我想到竟然被人拿着嘬了这么些年的幌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看出我的异样,有点抱歉地朝我笑笑,继续道:“这些年我们一直分头调查当年的事,从未停止过。只是越调查真相越是扑朔迷离,就好像还有人也在插手这件事情一样。院里那边就不用说了,我们一直都知道他们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可是据我们调查发现,另一批人并不是院里的人。他们一直像是要掩盖什么,阻止院里得到那件找寻多年的东西。当然,我与伊爷更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除了伊爷身上那本日记上写的东西,我们这些年来依然是毫无所获。我相信院里那些人也跟我们一样,所以他们才用了电视这个笨法子,满世界地找跟这件事有关的蛛丝马迹。”“那个闵王台那边你们没有去过吗?”我有些好奇,那本日记上写得清清楚楚,调查起来应该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困难。“至于闵王台,院里这些年一直在关注,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若不是家父因此事而死,我几乎都要怀疑当年这件事的真实性了。我家里的意见是让我放弃,后来我也几乎真的要放弃。可是伊爷却一直坚持下来,因此我们还发生了一些摩擦。一直到了两个月前,闵王台却突然有东西出土。”“我先前不相信,后来亲自过去看了。东西我并没有见到,听说当时就被人花钱买走了。我只见到了挖出东西的那几个人。”他突然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有些凄然,还有些别的什么表情掺杂在里面。“死了?”我突然想起他早上跟我说的那些话,他说,因为闵王台的东西,死了人,都是自己把自己抓死的,还说连肠子都挖出来了。我不寒而栗。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人这般痛苦地死去?“是,就像我早上跟您说的那样。”他叹了一口气,眼圈居然有些红了,有些哽咽道,“家父,也是那般死法。”

我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仔细琢磨着他的话,他说去闵王台看到死人时,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这样的话,应该是他自己去的,并没有伊山羊。那么,买了那些东西的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我想到这里就试着问了一句:“这次伊山羊没有跟你一起去?”

他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没有,因为那段时间我们刚因为一些事情发生了摩擦。”

我点点头,觉得他所说的摩擦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不是个好奇心太重的人,他既然不主动跟我说,我也不便多问。“我当时没见到东西,就猜想东西是被伊爷得了去,因为院里也没有人得到。我回来之后就开始找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来,“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失踪了。不仅仅是他,伊夫人连带伊少爷,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这件事我已经从小桃那里知道了个大概,伊山羊昨晚虽还没有明确地告诉我那东西来自闵王台,但我也早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只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隐情。“直到他昨天出现在您店里,那是他这两个月以来第一次露面。”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三角眼目光闪烁,我“腾”地站起来,指着他怒道,“你监视我?”“唉!”他叹了一口气,朝我拱手道,“鱼爷,对不起,我不是要监视您。因为您算是他现在唯一的朋友了,我总觉得他一定会来找您,事实证明我没有猜错。既然今天我给您交了底,自然以后便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事出有因,还请鱼爷海涵。”说完他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那么他从医院跑掉也是因为你了?”我强忍着怒气。“不是。”王富贵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否认道,“他应该不是在躲我,我怀疑他躲的不是咱们,或许是躲院里,也或许是在躲另外一些人。我刚才跟您说了,毕竟现在不止我一个人在调查这件事情。”“玉函的事呢?”我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比起伊山羊来,我更迫切地想知道罗玉函的消息。“罗小姐,是聚美斋的老板吧?”他突然问了我这么一句,我看着他点点头。

他眯着眼看着我继续说道:“尽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那块玉的,但我知道她现在的处境一定有危险,毕竟那东西应该也是闵王台出的东西。她既然在节目现场露了面,那这件事情可能就不简单了。除了他们,我想肯定还有别人对她手上的东西感兴趣。若是院里还好一点,毕竟是正规渠道的人,自然不会做得太过分;但如果落在别人手里,那可就不好说了。鱼爷,您想想我说起过的那些死人!”

我的心立马又被揪起来了,这种感觉真操蛋!5“还有一种可能,”王富贵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有点不确定地说道,“我总觉得罗小姐没那么简单。甚至我都觉得,两个月前从闵王台买东西的人不一定只有伊爷。”“你的意思是说,玉函手里的物件是直接从闵王台得来的?”我惊讶道,这有点离谱了。罗玉函虽说平时也喜欢一些小东西,但要说她能够直接去闵王台收物件还是不太可能的。毕竟当时风传闵王台出东西的时候连我都不知道详情,她一个外行人更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抢在伊山羊跟王富贵前面,更别说还有院里的人在盯着。我摇摇头说:“她不是这行里的人,应该不会。”“呵呵,鱼爷,我也就这么一说,您可千万别多想。”王富贵打了个哈哈,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他刚喷出来的烟雾,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万一,她是这行里的人呢?”“你说什么?”我突然觉得有点头疼,因为我发现,此刻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可能深藏不露。眼前的王富贵、跑路的伊山羊,现在就连罗玉函都没落下。我就像个快乐的小傻瓜一样,在所有的秘密边缘游荡了这么多年,还自以为洞晓天下,却没想到随便从身边挖出一个人来都是身负秘辛。我突然没由头地想起昨晚罗玉函临走前跟我说的那句话:“我像是一般人么?”我后脑勺一阵凉飕飕,那到底是暗示还是嘲笑呢?“没什么。”王富贵再一次将手中的烟屁股摁死在烟灰缸中,“鱼爷,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此间之事还请鱼爷斟酌。”

我惨然笑笑,我还能说什么?这事儿曲折得都快赶上两部《宝莲灯》了。半晌之后,我才回过神来,苦笑着问他:“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因为,那两位是您的朋友。”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再三斟酌之后才决定跟您交这个实底儿。毕竟这算不上什么好事儿,我先前是不想把你掺和进来,包括伊爷一开始也并不想把您拖进来趟这滩浑水。可打昨晚之后,您就逃不开了。”“我若是不想管呢?”我真的不想稀里糊涂地就掺和进这个什么狗屁的87201计划。朋友?我拿他们当朋友,他们拿我当盘儿菜了吗?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过着我的懒汉日子,喝茶、晒太阳、跟门口张大妈扯淡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儿啊!鬼才想管这些破事儿,回去我就把那破罐子找地儿扔了。“这都是命里事。鱼爷,您当然也可以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今天我跟您说的话您都可以当没听到,甚至伊爷跟罗小姐您也都可以不去理会。可您真的能放得开吗?”他笑得像一个刚刚跳完大神正伸手朝主人要钱的神棍,有种说不出来的讨厌。

我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身后传来他别扭的河南味普通话,像是在念一首诗:“恐怕陌路寒情,阳春乍暖,雪消残冰。杨枝舒软,桃蕾新发,柳摇东风。即便是三年春宵断,又怎地梦醒怕心惊。且往前去,如何罢了,如何还争……”

我把头盔捂到头上,把他难听的声音隔绝在头盔之外,推开站在门口的小歪,跨上我心爱的跨斗,在一股黑烟里绝尘而去。

到了店门口,我从跨斗上跳下来,看着卖烟的张大妈在那迷迷瞪瞪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卧底。说不定她看起来是个摆烟摊儿卖烟的,其实是国安局安排到这个市场上来调查走私文物的。从她还掌握了一定的计算机技术,并且很关注国际局势跟民事民生来看,她应该相当于007那个级别的。我正看着呢,她一睁眼看到我了,兴奋地举着个小本儿朝我喊:“小鱼,刚你儿子吃了我四包火腿肠哈。我可给你记上了啊!”

我一听她这话,瞬间便否认了我刚才的推理,因为正经八百的地下工作人员哪有给狗吃那么多火腿肠的?

我从兜里掏出20块钱扔到她摊上说:“够不够?就这些了啊。”说完我趁她不注意又从她摊子上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她在一边看见了,摆着手说:“哎哎哎,你喝个冰露,别喝娃哈哈,贵着五毛钱呢。”

我没理她,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往店里走,心想:我这是被王富贵搞成神经病了,还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呢,我这先就草木皆兵了。什么这个计划那个计划的,说不定都是忽悠我玩呢,他可是职业的。走到店里,我看到小桃正趴在桌子后面不知道写什么,小熊则一脸无聊地趴在她脚边啃狗咬胶,啃得口水四溅。

我走过去伸头打量,问她:“你划拉什么呢?外国学校也布置家庭作业啊?”“你别捣乱。”她头也不抬地往一边指了指,“我拿它做课题研究呢。”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因为她手指尽处是一只红木盒。我赶忙过去摁住那个盒子,拉下脸责备道:“谁让你碰这个东西的?”我现在肠子都快吓青了。昨晚上她亲哥刚因为这个玩意儿住了院,到现在都生死未卜,要是她再为这个弄出个好歹来,那可怎么办?我暗暗责怪自己粗心,早知道这样应该把它锁进保险柜里去:“这个店里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玩,唯独这个东西,你连看都不能看。”

她看我情绪不对,仰起脸来有些迷茫地看着我,问道:“怎么了,不就是个鸟兽铭纹多角包陶青铜瓿吗?”

我傻了,一听她连名都叫出来了,好奇道:“你认识这玩意儿?”“认识啊,今天下午刚认识的。”她看我惊讶就拿起她手中的本子朝我晃了晃。“那你怎么知道它叫这个名字?”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本子,疑惑地问她。“我刚起的,怎么样?好听不?”她仰着小脸等着我表扬她。可惜我只有想抽她的兴致,没表扬她的心思。我低头看她递给我的本子,上面画了个罐子的样子,下面还画了一些乱七八糟跟连环画一样的图案。我说:“你这是画的什么?”“那上面的故事啊,只可惜画了一半,另一半还被包在陶片里面。”她有些惋惜地说道,“不过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啊,你看看。”

我粗略一看,上面那些画大体是记录了几场战争的场景,分别在海上、在山上、在地上,一些人手里拿着兵器,正在跟一些怪物厮杀。而那些怪物有的人面鱼身,有的人面蛇身,有的则人面犬身,不过被小桃画得有些杂乱。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楚。我有心把那个盒子打开看看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却又对那个罐子心有余悸,而且我也实在不希望小桃接触这些东西。“这就是我爸日记里提到的东西吧?”小桃神情有些黯然,看着那个红木盒子问我,“我哥哥失踪是不是也跟它有关系?”

我沉吟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我所知的一切。我看着眼前女孩儿水一般纯净的眸子,有些不忍心再骗她。我摇摇头,努力控制住想把一切告诉她的冲动,跟她说道:“这个东西是个假货,跟你父亲、哥哥都没什么关系。这是河南过来的赝品,被人臆造出来的东西,你学的也是考古专业,你可从什么记载上见过这种东西吗?但凡青铜器的器型都是有史可查的,唯独这个造型的东西从来没有过记载。你不要多想了,今天我先带你找酒店住一晚,明天我给你定回美国的机票。你哥哥的事儿,你就不要再管了,交给我吧。他那儿出不了什么事儿。”“说谎!”她看着我,哽咽着大声说道,“你不用这么快就赶我走。你不要再骗我了!这个东西是真真正正的战国青铜器,你骗不了我。别忘了,我学的是考古。这种铸造工艺根本不是现代人可以掌握的。还有上面的血。”“小桃,你别这样。”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抽泣,可是我却不知道再怎么继续编下去了。

她看着我说:“哥,你告诉我,我哥是不是有危险。”

小熊在旁边看到她哭,不满地朝我大叫,好像是在责怪我把她惹哭了一般。“小桃,没事儿,你哥好好的呢,他能吃能睡的能有啥事儿?”我替她抹掉眼角的泪水,“别哭了。”“你跟我说实话。”她咬着嘴唇看着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瞒她,毕竟我知道被人瞒着的滋味儿。越是什么都不知道,越是会往坏里想。“我跟你说……”我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扶到椅子上,让她坐下。然后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她,从我昨天见到伊山羊,一直到上午他再一次失踪,连王富贵跟我说的一切我都没有瞒她。我只想让她不再被蒙在鼓里,至于如何做,就让她自己选择吧……

第6章 百万美金?!

1

她听完我讲的这些,怔怔地在那里像是失魂了一般。

我不敢打扰她,饮水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满满一桶水,大概是我不在的时候小桃找人换的。

我接了一杯热水给她。她捂着杯子喝了一口,眼神凝滞,不知道在想什么。小熊则安静地伏在她的脚边,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连它最喜欢的咬胶也不啃了。

门外已经擦黑儿,烟摊儿的张大妈也已经被老伴接回去了,偶尔零落地路过几个行人,路灯慢慢亮了起来。我打开店里的灯,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她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伸手在额头搭了个凉棚,她默默地站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哥,谢谢你。”

我看她说话,赶忙答应了一声,这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一直怕她刚才不哭不闹地憋出什么毛病。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吸了一口气,捂着肚子说:“饿了。”“那咱们去吃饭。”我听到她喊饿,赶忙答应。我以为她想了这么久,要么会大哭一场,要么就会郁郁寡欢,谁知道她说自己饿了。我心里有点惴惴,不知道这个家伙心里到底有了什么主意。

她背起她的大包,整理了一下头发,很是利落地一挥手说:“肘。”然后抬脚迈出店门。我赶忙跟出去,把店锁好。

我问她去哪儿吃饭,要不还去聚美斋吧。她却说想回家吃,我忙答应。

然后我带着她去水产市场买了些海鲜蔬菜之类的东西,一起回到我那个杂乱却又温暖的家。

我把沙发清理出一块空间来,让她坐下看电视,我去厨房做饭。

等我忙忙碌碌地做好晚饭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要不是看到小熊还在那里扭来扭去,我都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门。

屋子里现出从来没有过的整洁,原来到处都是的垃圾已经不见了,地板干净得让我不忍下脚。小桃找了我一件衬衣套在身上,赤裸着修长的双腿,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半卧在沙发上,头上包着个毛巾,手里拿着个苹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看电视。

女人就像个魔术师,她们挥挥手就能将男人永远都打扫不干净的狗窝转眼间变成整洁的天堂。

她洗了澡,原本风尘仆仆的女孩儿一下子变成了娇柔纤弱的小女人。从她身上我那件宽大的衬衣里面偶尔透露出来我不敢直视的白花花春色,不断地提醒着我,当年的小女孩儿已经长大了。我把饭菜端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有些不自然地提醒她去穿点衣服。她指了指正在轰鸣的洗衣机,说:“都洗了。”

我无奈地红着脸给她打开一罐啤酒,倒到杯中递给她,说:“来,跟哥干一杯,算是正式给你接风。”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样子,竟有些伊山羊的风采。我暗叹一声,想起富贵跟我说的话:“你真的能放得下么?”是啊,当小桃喝了这杯酒我就真的放不下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让眼前这个女孩子活得更快乐一些,我也放不下了。伊山羊啊伊山羊,你给我留下个烂摊子,让我可怎么替你收拾?“哥,这杯酒,我敬你。”她替我倒满酒杯,然后又是一饮而尽。我在旁边赶忙劝她别喝太急。她凄然一笑:“哥,我们家的事让你跟着受牵连了,我替我们家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一听话头有点不对,放下手中的杯子,盯着她的眼睛跟她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和你哥是兄弟,他的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做的这些事,也难为他了。他有说不出的苦,现在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能做的我肯定会去做。这件事虽然说起来有些耸人听闻,难保不是另有隐情。会水落石出的,说不定真像你哥说的那样,连你父亲都没死,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不方便见你们罢了。说不定他就在暗中一直关注着你们。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听话,明天你就回美国,等着我跟你哥哥去看你。”“哥,”她沉吟了一会儿,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我爸没有死。”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得这么笃定。她说完之后便开始低头猛吃。我一头雾水,那种惴惴的感觉更甚。我苦笑着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啤酒的苦头让我觉得心中有些憋闷。

沉默地吃完这顿饭,她主动把桌上的碗碟收拾干净,然后问我:“我睡哪儿?”

我所住的这个青年公寓都是一室一厅的房子,而且平时就我一个人住,哪有多余的地方?

我说:“你今晚住在这里吧,我去店里住,铺子没收拾,我也怕遭贼。让小熊在这里陪你,不用害怕。”

她搂着小熊没有说话。小熊则一脸享受地把头靠在她的胸前,不断地拱来拱去。

我已经两天没有洗澡换衣服了,特别是昨晚被伊山羊折腾了一身汗,身上有一股馊味。我找了几件衣服进浴室洗了一个澡换上,出来时她已经搂着小熊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我没敢惊动她,悄悄地走出去,替她锁好门,又骑车来到店里。

在店门口,我刚停下车,突然觉得后脑勺有些发凉,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我迅速回头,只见路灯冷清的光照着空旷的路面,并没有人在我身后。我暗道自己被王富贵整得太多疑了。我把跨斗停到门口,打开店门,忽然觉得那种感觉更是强烈,我回头大喝一声:“谁?”一道黑影迅速从路灯下面闪过,消失在旁边黑暗的巷子里。

我顺手从店门口掂起一把拖把,追了过去。可等我奔到跟前,哪里还有人?我揉了揉太阳穴,暗想:“或许是我花眼了吧?”

回到店里,我从柜下摸出我的猎刀别在腰上,找了件大衣披着躺倒在太师椅里。脑中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越想越是摸不着头绪。我又拿出伊山羊的iPhone 4,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那个号码。那个电话一直没有再响起过,就像是知道伊山羊消失了一般。我试着再打过去,电话里传来提醒我对方已关机的公式化女声,我只得把它丢在一边。

忽然想起同样失踪了的罗玉函,我用自己的电话拨了一下她的号码,通了,但是没人接听。真奇怪,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难道她真有什么问题?我又给小兔打过去,她好像正在外面玩,声音很嘈杂,充满了重金属的音乐声。“小兔,你在哪儿?”我大声朝电话喊。“铁师傅,你又找我姐啊?”小兔在那边咯咯笑着,像是很开心的样子,环境也有些嘈杂。“你见到你姐了没?”“我姐去外地了,下午跟我打电话来着,说跟人出去旅游了。”她在那边幸灾乐祸地说:“下手晚了吧?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吗去了?”

出去旅游了?那总算是知道了一点消息,起码她现在没有危险。虽然心里很不得劲儿,但我终于算是稍稍放心了,只要人安全,其余的……唉,就再说吧。“行,没事了。你别玩太晚哈,早点回家,别你姐一不在家就放羊了。”

我嘱咐了她几句,便挂了电话。平时她被姐姐看得太严,除了上学就是去店里打工,难得出去玩,这次难得她姐也不在,没人管她。我低头看看表,现在时间还不晚,九点多而已。

我又拿出那本日记翻了翻,突然看到先前被伊笑升画在日记下面那个图,太阳金乌,这个图案会跟罐子有什么关系?

我当下有点按捺不住,把心一横,打开保险柜,将那个盒子抱了出来,又找了一副手套戴上,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盒子,我可不想落一个伊山羊昨晚的那副下场。

打开之后,倒是再没什么异动,上面伊山羊留下的鲜血已经干涸,还有一部分渗透到了断裂的陶片当中。我壮起胆子,晃了晃那个罐子。里面依然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封口处的几个鸟兽铭纹在灯下显得冰冷神秘。

我吸了一口气,仔细看了看下午小桃临摹的那些图案,心里暗暗奇怪,但凡中国神话传说里,人面兽身之类的传说是多的,像远古神话里的女娲就是一位人面蛇身的女神。罐子上记录的是几场战争开始的画面,虽说古时的人喜欢把自己的敌人妖魔化,但这上面画的也未免太离谱了。

第一幅图画的是波浪滔天的海面上,一些人身鱼面的人在朝着一个方向匍匐着,中间站着一个像是祭祀一样的人,像在膜拜着什么东西。他们膜拜的东西却是还藏在陶壳里,没有被剥离出来。

其余的几幅图也都差不多。无非海面换成了山地,还有平原,怪物则变成了蛇人、鹿人、鸟人。我数了数,一共是九幅图。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继续把上面残留的陶片剥离下来时,电话突然响了。我一看是小兔的电话,接起来,就听小兔在那边带着哭腔喊道:“铁师傅,我遇到麻烦了,你来救我。”旁边掺杂着一些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出事了,忙问她:“你现在在哪?”“天乐园……”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好像被什么人抢走挂断了。

天乐园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娱乐城,是一个迪厅、酒吧、KVT、酒店、洗浴一条龙的地方,鱼龙混杂,聚集了这个城市里大多数“妖魔鬼怪”,什么人都有。听她先前打电话的声音像是在迪厅,我又气又急,心想你没事儿去那干吗?我草草把罐子收起来放到柜台下面,把别在腰里的猎刀掂量了一下,迟疑着要不要带,后来一想还是带着吧,估计也出不了什么事,无非就是几个小流氓挑衅,有点分寸就是了,我可还没胆子杀人。

我出门给老九打了个电话。老九是我一个道上的朋友,就是先前追杀王富贵的那位,也是位性情中人,有种江湖人物独有的豪气。他手上缺了一根小指,只有九根手指,所以人们都喊他九爷。“老九你在哪呢?”电话一接通我就问他。“嘿,鱼爷,稀罕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位朋友啊。”他那边倒是挺安静,料想是在休息。“我有个朋友在天乐园遇上点麻烦。我马上就过去,你要有空也过去帮我看看,免得再出什么意外。”“谁这么大胆子?敢动鱼爷的朋友,我一会就到。”他骂了一句就扣了电话。

我骑着跨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天乐园。到了门口我拔下钥匙就朝迪厅方向跑。等我跑进一看,四处都是张牙舞爪蹦迪的人,强劲的电子音乐夹杂着年轻人的尖叫,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显得像是一个修罗场。我四处寻找着小兔的身影,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她。她好像是跟几个同学来的,有男有女,只是此刻他们的情况都不容乐观,正被几个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小青年围在一个隔断里动手动脚的。我赶快走过去,喝道:“怎么回事儿?”

小兔一看我来了,撇着嘴巴喊了一声:“姐夫……快来救我。”我一听她喊我姐夫,立刻有点心潮澎湃,一激动就伸手揪住一个正在朝她动手动脚的小痞子的白毛把他拖到一边。那几个小痞子一时也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

被我揪着头发的小痞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老家伙你是谁啊?小贱货还敢喊人来,老子一会儿就灭了你。”我听他说得难听,又是一激动,一个铁膝撞到他脸上,他立马就捂着鼻子不吱声了。那几个小杂毛一看我动了手,各自就都呜哇怪叫着要扑上来,我伸手把猎刀掏出来了,指着他们:“你们谁他妈要给老子祭祭刀?”

几个小杂毛被我唬住,一时没敢冲过来。这时从外面又冲进来一伙人,我定睛一看,领头的正是老九,顿时心中大定。

老九看到我这边的情况,虎着脸走过来,朝我看了看,笑着打了个招呼,转又寒着脸朝那几个小杂毛扫了几眼,突然伸手一巴掌抽在一个小杂毛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小杂毛们一看是他,可能都认识,就都没敢说话。“刚子,是你带人惹了鱼爷的朋友?”“九爷,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您的朋友。”那个叫做刚子的小杂毛战战兢兢地支吾了一声。

看来这些人是跟老九熟识的,看样子还是他手下的几个小喽啰。我把小兔他们叫到一边,问了一下情况。

小兔一看没事了,可能就觉得我整的这么一出让她挺有面子的,有点显摆地挎着我的胳膊,跟她那几个同学介绍我:“这是我姐夫,牛掰不?”

我说:“回去再收拾你,让你到处惹祸!”“这事儿根本不怪我们。今天周末,再加上我姐不在,我好不容易跟同学们出来放松一下。我在舞池里跳舞,他们几个人就在我身边挤来挤去的。我说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拉着我不放了,说一些那什么的话。我同学过来跟他们讲理还被他们打了。”她说着就指了指后面一个个子挺高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原本白净的脸肿起半边来,嘴角还挂着血丝,眼镜片碎了一个,正眯缝着眼在那里哼哼。我过去看了一下,还好,只是皮外伤。“鱼爷,”老九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跟我说道,“这事儿有点不对啊。”

我忙问他。老九递给我一支烟,说道:“最近您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得罪人?没有啊。”我疑惑地看着他,怎么还有我的事儿啊?“刚子,滚过来!”他朝那个被他抽了一巴掌的小杂毛挥了一下手。那个小杂毛赶快捂着脸走过来,朝我点头哈腰地打招呼。“你跟鱼爷说一下是怎么回事!”老九指着我跟他说道。“这个……”他为难地看着老九,一脸的纠结。“说实话!”老九一脚踹在他的腰上。小杂毛晃了一下,捂着腰跟我说:“这位鱼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的小姨子,我该死。”我一听他说小兔是我小姨子,心里不知怎么的竟有些美滋滋的。我暗骂自己没出息:“知道了就好。”我哼哼了一声。“但是,这件事是有人出钱让我们这么做的。”他目光闪烁,有点不敢看我。“你说什么?”我一下子糊涂了,“有人让你们这么做的?让你们做什么?”“让我们找您小姨子的麻烦。”他看了我一眼,赶忙低下头。老九抬起一脚把他踹出去,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以后别他妈说是跟我的。”又转身跟我抱拳,“鱼爷,老九治下不严,对不住您了,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还正迷糊着呢,听到他说话,随口应了一声:“你说。”“我怎么都觉得那人不是冲这帮孩子来的。”他抽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是冲谁?”我更迷糊了。我看着他拿眼睛一直盯着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冲我来的?”“您想啊,既然这位是您小姨子。”他指着小兔说道,“找她的事儿自然是要把您引过来。所以您好好想想,您最近得罪什么人没有。”

我一拍大腿,眼前飘过方才店前的那个黑影,“操蛋了!调虎离山啊。”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老九在后面一把抓住我,说道:“鱼爷,您别着急,什么事儿也要问清楚再说。”被他这么一拽,我才冷静下来,回头问那个小杂毛:“是谁让你把我引来的?”“一个瘦高的人,戴着口罩、墨镜、帽子,看不清楚长啥样。”刚子唯唯诺诺地说。老九在一边又是一巴掌抽过去,口里骂道:“真他妈没用,给我找去!把那人给我抓回来!”我在一边看得都疼,心想混黑社会真不简单,不仅要挨仇人打,还得挨自己人打。听到老九这么说,那几个小杂毛赶快飞也似的跑了。“姐夫……”小兔看到我好像要急着走,在一边问道,“我怎么办?”

我让他们赶快回家。因为我现在根本没心思管她,既然现在没有事了,我只想赶快回到店里。要真是调虎离山把我引到这里来,那那人八成是冲着罐子来的。

那个罐子不仅仅是伊山羊留下来的线索,也是一件价值不菲、十分珍贵的战国青铜器。我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它放到保险柜里。“鱼爷,您别着急,我跟您一块去。”老九看我神色不善,知道有事,就跟着我跑出去。他后面的小弟一看大哥都跟着我了,也都呼呼啦啦地成群跟在我身后跑了出来。

我跑到跨斗前面停下来,刚要掏钥匙,老九站我身后四处寻摸,“鱼爷,您车呢?”

我指指跨斗,没说话,掏出钥匙跳上去,踩起火来,示意他上来。他都傻了,“鱼爷,您还骑着这玩意儿呢?要不坐我车吧。”他咂巴着嘴,指指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牧马人说道。

我拍拍车把说:“我就骑这个,你爱坐不坐。”他才一脸牙疼地嘬着牙花子爬到跨斗里,挥挥手让他的小弟们开车跟着我。

到了店门口,我看着拉开半截的卷帘门,连哭的心都有。

进去之后,我看了一下,店里倒是一如既往地平整,没有一般失盗之后那种狼藉遍地的景象。

我赶快去看先前我放盒子的地方,咦?出乎意料的是,盒子还在!我赶忙打开一看,一下子愣了,盒里倒不如意料中那样空空如也,倒也不是罐子没丢,而是现在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半盒子绿色的纸币,上面还贴了一张纸条。“此物不祥,代为收藏。为表歉意,照价赔偿。李家小姐、伊门山羊,身处险地,北海闵王。”墨迹都还未完全干透。

老九带了几个人呼呼啦啦地跟进来,看到店里情景,四处看了一下,疑惑地问道:“鱼爷,丢什么东西了没?”

他看着我拿着张纸条愣神,凑过脑袋来看,突地看到盒子里的钱,撇着嘴一脸佩服地说道:“鱼爷真人不露相啊,存了这么多美刀,还骑个跨斗。高人高人……”

我瞪了他一眼没理他。他可能觉得我面色不对,就从我手里把那纸条拿过去,也是一脸发愣,看着我不明就里。

我也没心思跟他多解释,伸手把盒子盖上,跟他说道:“九爷,你现在手里有多少人?”“人有的是,你说吧,怎么回事儿?”他看我说得郑重,可能也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老九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能做到今天这个位子倒不是全凭武力,有那种黑道人物独有的头脑。“我实话跟你说,我丢东西了。”我一脸郑重地继续说道。“丢东西了?”他立马掏出电话说,“那还不赶快报警……”我一下被他气乐了,黑社会报警还真不多见,赶忙把他手机夺下,跟他说道:“这件事不能报警。”

他愣住,抓着他青徐徐的头皮,道:“鱼爷,不是我不帮你,要是真丢东西了,警察可比我们专业。再说了,是咱们纳税人养的他们,不用白不用。”“这件事牵扯重大,有时间我再跟你细说。”我知道他说得对,警察在这方面要比黑社会好使。可我报警咋说?说我有个战国青铜器被人偷了,然后给我留下一堆美金。人再问我一下那青铜器咋来的,我说朋友从盗墓贼手里买的,好,什么事儿没办成,先把我自己给弄进去整几天。走私文物这罪判刑可不轻,再说要真报了警,院里那边肯定也不会无动于衷,那形势可就更复杂了。

况且从这个贼留的字条来看,像是没什么恶意,并且透露给我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伊山羊有麻烦了,还有一个什么李家小姐。李家小姐又是谁?好像跟我有关系又失踪了的只有一个姓罗的,没有什么姓李的。难道说的就是罗玉函?那到底是谁偷了这个东西?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富贵,第二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李义德。“九爷,”我看着老九在一边忙忙碌碌地安排他那几个兄弟出去抓贼,觉得有点感动,“您先别忙,恐怕现在也抓不到了。”我此刻完全冷静下来,既然那贼还从容不迫地留下字条跟美金,说明人家一早就计划好了。现在去追,恐怕也是白费力气。“让他们去找找,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呢?”他忽然抓抓脑袋问我:“到底丢了个什么东西?您跟我说一下。”“一个罐子,上面长了十几根刺儿。”我找了张纸,在上面画了个罐子的形状,又在上面画上几根刺,我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我像画了个长了毛的倭瓜。老九接过去看了看,嘬着牙花子递给他旁边的一个小弟,说:“小如,你替鱼爷画几张画,给他们分分。”

那个叫小如的汉子,接过去,看了几眼,嘬着牙花子瞅了瞅我,把那张纸捏成一团扔旁边垃圾筐里了。我在一边急了,“哎哎哎,你别扔啊。”说着,我就想弯腰去捡。那小如拉住我,从怀里掏出一支笔,跟我说道:“鱼爷,您别捡了,您跟我说说,我重新给您画。我怕兄弟们比着您画的那个东西找,再给你出去捡了什么脏东西回来。”

我看着这位叫小如的兄弟,草草几笔就照我描述的样子画出一个非常飘逸的罐子速写来。我悄悄问老九,这位什么来头啊。老九满不在乎地说:“中央美院出来的研究生。”我大惊,现在研究生都混黑社会了?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他们还是各自领了一张。我再次嘱咐了一下这事儿不要太声张。他们便各自去了。

一时间店里就剩下我跟老九两人。我数了数盒子里的美刀,大约一百多万的样子,要是按黑市价格不高也不低。毕竟这个罐子的来路不太能见光,即使现在丢了也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找找。“鱼爷,既然您不方便多说,我也不问了。您先甭着急,好好想想最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保不齐还有什么线索。看这事儿,八成人家是早就盯上您的东西了。”老九递给我一根烟。

不对的地方?这两天不对的地方太多了。可我有苦难言,毕竟这些事不是他一个黑社会头子能理解的。“这样吧,我看天还早,咱找地儿喝点去。我估摸着既然东西都已经被偷走了,也不至于再来个回马枪。咱边喝边等。”他看我没答话,就拉着我往外走。

我现在哪有什么心思喝酒,就推辞道:“今天这事儿麻烦你了,改天得空到咱们聚美斋坐坐。今天就免了吧,我也没什么心思。”“得,鱼爷您这话可见外了。咱们这些年虽然交往不多,可跟老九对路子的人还真就您一个,您有事儿能想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吸了一口气看着我说:“只要您把我当兄弟,我这条命都是您的。”

他这个神情让我想到了失踪的伊山羊。

后来还是他打电话让小弟从离这里不远的老龙河买了一些肉串、二锅头之类的回来,还带了木炭炉子。原本有些清寒的店里立刻变得温暖起来,烤羊肉的香气掺杂着木炭冒出来的青烟,熏得我眼睛一阵酸涩。2“吃啊,好些年没这么吃过串儿了。”老九闷了一口二锅头,呛得直咳嗽,“你说咱们这么拼来拼去都是为了什么?当年我刚从学校出来,蹲路边跟兄弟们吃肉串,就想着啊,什么时候咱能天天儿地鲍鱼海参吃着,那该多舒坦。”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拿起自行车辐条做的铁钎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上面的羊肉,被烫得龇牙咧嘴,又道:“嘿,拼了这些年,海参鲍鱼咱倒是吃上了,却总觉得不如当年蹲街边吃摊子舒坦。”

我默默地听他说着当年打天下的故事,说着他那些还在或者已经不在了的兄弟们,那些离开他或者不肯离开他的女人们,我也在想着消失的伊山羊还有罗玉函。我想我们此刻都已经各自回到了过去的时光。说起黑夜,说起悲伤的父亲,说起当年的青春热血、当年的理想、曾经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后来发现其实那些原本憧憬的都是噩梦。他最后笑着跟我说,他当年的理想是做一个相声演员。我说我小时候最想做一个动物园管理员。然后我们相对哈哈大笑,分明从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粼粼的一层水光。

那些被他安排出去的兄弟陆续都回来了,和意料中一样一无所获。大家一起坐下吃烤肉,我这个小店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夜晚。

欢笑过后一片狼藉,喝多了的老九被人拖上车送回家。我歪七扭八地躺在我的太师椅里昏睡。

恍惚间,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依然是一件火红的风衣,脸上化了很浓的妆,朝我走过来。看到她我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来,“小路?”我揉揉眼睛,确实是小路无疑。

她看着我叹了一声气,款款坐在我面前,把手里提着的黄布包裹放到脚边。我去给她倒了一杯水,笑着跟她说:“昨晚我还梦到你了。”

她看着我没说话,接过水去喝了一口。可能店里有点冷,她双手捂着杯子嘶嘶啦啦地吸了几口气,才抬头问了我一声:“风清走了?”“我正想问你呢,”我很不满地看着她,“你们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孩子呢?不告诉我也就罢了,连小桃回来都找不到你们,这有点过分了吧?现在倒好了,老山羊跑了,你又来了。”“没出什么事。”她抬头朝我笑了一下。我看着她脸上的浓妆,心里说不出地不舒服。“孩子很好。”她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她脚边的包裹,那个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我看了一眼,觉得有点不对劲。“这里面装的什么?”我笑着问她,“带给我的礼物?”我说着就伸手去拿。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看着我。这里面是什么?我摸了一下,觉得里面软软的。一阵风吹过来,我仿佛闻到一股臭味儿。“老鱼!”她的声音空洞而宁静,“风清的事,你多费心了。”“到底什么事啊?你们不跟我说明白。”我很无奈地看着她,摊摊手,“让我怎么帮?”“你知道的……”她微笑着放下手中的杯子,伸手要拿那个包裹。我赶忙替她提起来,包裹挺沉,有三四十斤的样子。我提着都觉得费力,不知道为什么她刚走进来时,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她微笑着伸手去接。突然我手里的包裹“啪”的一声。原来是带子断裂,包裹“嘭”的一声掉到地上,随即上面的拉链被挣开了一道裂缝。我定睛看去,头皮一阵发麻。因为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只孩子乌青的小手!

我“腾”地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脏还“噗噗”地狂跳不止。原来还是一个梦,只不过这次更加真切,连鼻子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臭味现在都仿佛还能闻到。这个味道我曾经很熟悉,以前和伊山羊下过不少古墓,我自然记得那就是尸臭。我毛骨悚然地看着眼前那张被梦中的小路坐过的椅子,有些窒息,谁做梦还带连着故事情节发展的?很明显这个梦跟昨晚那个梦存在关联,小路竟是连装扮都没换。包裹里的那只小手又是谁的?伊山羊的儿子的?

天还没亮,外面黑漆漆的,下半夜的路灯早已熄灭,而我却再无睡意。梦里小路画了浓妆的脸不断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还纳闷她原本很清秀的女人,怎么会化那么浓的妆。直到现在我才回过味儿来,那根本就不是活人的妆,分明出自殡仪馆那些美容师的手笔。

她在暗示我什么?难道小桃跟富贵说的伊山羊全家失踪,竟是他老婆跟孩子全死了么?我想起昨晚伊山羊发疯时嘴里念叨的话——“救救,小路……”

头痛突如其来,我使劲儿地按着我的太阳穴,努力让自己不往最坏处想。我想小桃娇憨的脸,想罗玉函滑腻白润的手腕,想伊山羊可笑的胡子与大背头,想盒子里那一堆堆的美金,想美金上面那张可笑的纸条,“此物不祥,代为收藏,为表歉意,照价赔偿,李家小姐、伊门山羊,身处险地,北海闵王。”我想着这一切,而它们又掺杂在一起,使我头疼得忍不住地喊叫出声。

吼了几声,心中憋闷这才稍去,我浑身无力地躺在椅子里面,从来没有过的无助与孤独在黑暗中侵袭着我。我动弹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等待天明。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第一缕阳光打在窗上的时候,我带着那沉甸甸的一堆美刀立刻逃离了这个地方。

第7章 千虫万噬

1

回到家中,小桃还没起床,我把方才在路上买的早饭放在桌上,找了个稳妥的地方把盛了美金的盒子藏好。这些钱并没有给我带来天降横财般的兴奋感,反而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堵得人心慌。我去洗了一把脸,把身上残留着的吃完烧烤那种掺杂着酒精与羊膻气的味道洗掉。小熊听到我的声音,从卧室里跑出来,朝我哼哼了几声。我拧了几把它的耳朵根,朝卧室里偷瞄了一眼。她还在睡,乌黑的长发扑在床上就像瀑布般触目惊心。

我心里暗叹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代。罐子丢了,偷罐子的贼还留下了一百万美金。这个钱我肯定是要交给她的,毕竟这是她家的东西。而那张纸条却不能被她看到,要是让她知道纸条上写的什么身处险地,还不知道她能再惹出什么祸事来。

从昨晚我就想到,这件事王富贵应该知道点什么,我原本思量着给他打电话,却又不好把罐子的事直接跟他说。关于罗玉函是不是纸条上写的那个李家小姐,目前恐怕也只有罗小莬跟他清楚。罗小莬还是个孩子,我不想让她也掺进这件事情里。我斟酌了一下,还是给王富贵去了个电话。“鱼爷,您这个电话可是来得晚了点。”他在那边笑着说:“我原本以为昨晚您出事儿的时候就会给我打电话。”

我心里一惊,突然有种光着屁股站大街的感觉,自己藏着捂着的东西早已经被人知道了。“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警觉地问他。看来我先前猜想的没错,他果然跟这件事情有关系。“鱼爷,您别吃惊。这件事不是我做的,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您别忘了我家里是姓孙的。”他在那边打了个哈哈,我心里不断地开始想老九带来的那几个人,难道老九的人里也有孙家的人?这我倒是不奇怪了,以孙家的能力在黑社会里安插几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当年老九那顿打,可能确实让他吃了教训了。“富贵,你跟我实话实说,老羊现在是不是有危险?”我索性不再隐瞒,直接问道。“鱼爷,伊爷的确是去了闵王台,现在有没有危险我不知道,但要是他真下了闵王台,那就不只是有危险了。”他不紧不慢的声音让我感到胸中一阵烦躁。“还有那位罗小姐。昨天我跟您说她身份并不简单,其实我说得没错。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她原本是姓李的,此刻也应该处境堪忧。”“你立刻到我店里等我,我现在马上过去。”我听他说得严重,终于坐不住了。扣掉电话,正要起身,我一抬头却看到眼前站了个人,她一手拿了个杯子,一手拿个牙刷“吃吃吃”地刷了一嘴巴白沫。她盯了我几眼,看我打完电话,迅速转身跑进卫生间,“噗”地吐掉口中的牙膏沫,又跑出来问道:“我哥有消息了?”

我从桌子上揪了一根油条咬着,一边往外走一边跟她说:“你哥很好,你快吃饭。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给你订机票去。”“不许肘!”她一迈腿挡在我身前,身上还是穿着我的衬衣,白花花的大腿晃得我一阵头晕目眩。一边的小熊也讨好似的站到她那边,伸着舌头看着我。

我说:“乖,哥一会儿就回来。”她却不管,揪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沙发上,迅速把昨晚洗干净的衣服拿过来,在我面前飞一般地快速穿好。这让我对她没一点办法,还不敢就这么走了。我敢保证,我前脚走她后脚就能光着大腿追上我。

等她收拾好了,我提溜着盛着豆浆油条的袋子,拿出一盒豆浆让她一边下楼一边喝。小熊也非要跟着,眼巴巴地在一边看着我手里的油条。到了楼下我扔了一根给它。它三两口吃完,跳上跨斗。我不得已带着这俩货又回到了店里。

到了店门口,王富贵已经在门口站着了。旁边的张大妈一脸戒备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他看到我来,赶忙跑过来道:“您可算来了,您门口这门神都快把我看化了。”

小桃从后座上跳下来,举着手里的油条朝小熊一招手,小熊就从跨斗里蹦下来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会儿作个揖,一会儿打个滚。看得我直骂它没出息。

王富贵在一边一脸暧昧地悄声问道:“这位,就是国外那位伊小姐?果然是清丽可爱得紧。”

我一边开门,一边跟他说:“你少废话,一会儿说话注意点,别把事儿说得太严重了。”

张大妈在一边看到我来了,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悄悄指着王富贵跟我说:“小鱼,你怎么还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指着王富贵大声地说道:“他原本就不是个好东西!”

王富贵在一边一脸尴尬地笑了几声。

开了门,店里一片狼藉,昨晚吃完烧烤就一直没收拾。小桃可受不了店里这味道,捏着鼻子开始忙前忙后收拾起来。我给王富贵使了个眼色,让他跟我坐到柜台后面。“你说罗玉函是姓李的?你有什么根据?”我低声问他,“我小时候可跟她是同学。我都不知道这些。”“鱼爷,有些事您不去想,就永远发现不了。”他叹了一口气,“我找人帮我查了她的户籍,发现她的原籍并不是本地,而是保定。她1988年随母改嫁到这里,现在的父亲姓罗。我查了一下这个姓罗的资料,发现了一个问题,当年和我父亲同在一个考古队的李正,就曾经和他一起下乡插过队,”然后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并且那位李伯父也是保定人士。”

我沉默了。从小学到中学,我和罗玉函同学几年,竟然对此毫不知情。“这些年和我一起调查的只有伊爷,我一度以为另外两家没有后人了,一直到罗小姐去那个节目的海选现场转了一圈儿。”他递给我一根他的苏烟,给我点上,继续道:“以您对她的了解,她是这般藏不住的人么?”

我苦笑着摇摇头,据我所知,罗玉函一直都是一个很低调的人,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聚美斋有她这么一位年轻女老板。“那么她这个举动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她恐怕是想借着电视机说点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眯起他的小眼,“认识那个东西的,只有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人。譬如说:我,伊爷,恐怕应该还有一位张爷。”

我从口袋里把那张纸条拿出来递给他。他看了一下,抬头一脸郑重地看着我说:“看来,不止你我知道他们在闵王台了。那二位现在怕真是凶多吉少啊。”

我抬头看了一下依然在忙着收拾屋子的小桃,又低头悄声问他:“你说这个偷我东西留纸条的会是谁?院里的么?”“不会是院里的人,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那东西被伊爷放到你那里了。”他想了一下继续道,“况且院里要是想要那个物件儿,打着官方的牌子就明着抢去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点点头,知道他说得没错,就又问他:“难道就是你跟我说的另一伙人?”话音刚落,突然觉得脖子上有些刺痒,就伸手把衬衣外套的拉链拉开了一点。“说不准啊,”他苦笑着摇摇头,“真不明白老爷子他们当年到底发现了什么。恐怕我们得亲自走一趟才能知道个确切啊。伊爷与罗小姐已经先行一步了。”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说:“你看我干吗?”“鱼爷,您有没有觉得不得劲儿?”“没有啊,怎么了?”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古怪地盯了我一会儿,“那您这纹身可够酷的哈!”

我更加纳闷:“啥纹身啊?我纹身你咋看见的?”

他抬手指了指我的脖子。我摸着我脖子问他怎么了,我脖子上没有纹身啊,我胳膊上倒是有一个纹身,可这会儿我穿的可是长袖外套呢。

他这么一说,我更觉得脖子刺痒得厉害,又伸手挠了几把。王富贵突然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说道:“别挠!”

我连问怎么了。他正色道:“鱼爷,您是不是碰过那东西?”“什么东西?”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闵王台里面的东西!”他一脸严重地看着我。

我闷声道:“当然碰过,你不是知道么?那玩意儿被老羊扔我这儿了,”我压低声音看了小桃一眼说道,“还他妈被人弄走了!”“我的意思是,您有没有用手或者什么碰过它?”他转到我身后,拉开我的衣领看了一下。

我仔细想了想,伊山羊刚拿来的时候,我要直接上手,被他一把拉开,给了我一副手套。昨晚我拿罐子的时候也戴了手套。只有前天晚上,伊山羊出事的时候,我情急之下是直接用手把它收起来的。“碰过一次,”我老老实实答道,“也是事出紧急。”“那就对了。”他耷拉着脸点点头,眼神怪异地看着我,说道,“鱼爷,您这回麻烦了。”“什么麻烦了?”在一边像老板娘一样兢兢业业打扫卫生的小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我们问道。突然,她一扭头“咦”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一脸疑惑地走过来指着我的脖子撇着嘴问道:“哥,你什么时候纹的这个?好难看。”

我有点火大:“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往脖子上纹身了?”

小桃一撇嘴让我等着,然后她从自己包里翻出来一个很精致的小镜子,打开之后拿给我照。我疑惑地接过去歪着头往脖子上刚才刺痒的地方照了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脖子左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怪异的图案,怨不得他们两个都说像是纹身,可这图案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我身上,光凭这一点就不禁让我浑身发寒。

我身上没有纹身,只有一个胎记,在我左臂的位置,就像是一个太阳的形状,夏天时光膀子也经常被人误以为是纹身。有一段时间我特想把它洗掉,因为总会被人用看坏人的眼光盯着。

而现在,如树枝一般的纹路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我小半个脖颈,刺痒得让我烦躁,我脱下所有上衣,扭头用镜子照了一下背后。果然,那个纹路从颈后一直延伸到我的背上,密密麻麻地盖住了从脖颈到腰椎的地方。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可越抓越觉得痒得难受。

王富贵看我动作有些发狂,急得大喊道:“鱼爷,不能抓,千万不能抓!您想想我说的那几个死人!”

小桃在一边看我难受,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小熊也好像察觉出异样,开始狂叫不止。

但此时,我的手仿佛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颈背上那种刺痒仿佛来自骨髓,像是要驱使我本能地把它从身体里挖出来。现在,我终于明白王富贵跟我说起的他父亲与海边那些人的死亡缘故了。越是想停越是停不下,我听王富贵喊着不让我抓,我恨恨地大骂道:“不抓,不抓你他妈试试!你他妈的还闲着干什么,赶紧给老子找绳子啊!”“找绳子干吗?”王富贵被我骂得一下子懵了。“快把我绑起来!你丫真他妈的想让我死啊?”我咬着牙怒骂道。我现在已经痒得快说不出话来。小桃在一边看我难受,也是吓得在店里一阵乱翻。可我一个正经八百的古玩店哪里来的绳子?这时小熊突然叫了几声往门外窜去。我心里大恨,你老子都快归西了,你这心宽的还要出去串门子啊?王富贵看着我不能自控,赶忙过来想把我的手摁住,无奈他实在太单薄,哪里是发狂之下的我的对手。我一甩手把他拍出两三米去,他从地上爬起来也急了眼,眼见着我把背上挖得鲜血淋漓。小桃也哭着跑过来想把我摁住,我怕伤着她,用仅剩下的一点理智,努力拧着身子让她走开。

这时候小熊突然拖着一根绳子跑了进来,后面张大妈气呼呼地骂着追进来:“小鱼,你这狗你得管管,它把我遮阳棚拆了!”她一跑进来看到这个局面一下子也愣了,站在那里问道:“小鱼你这是整什么行为艺术啊?”

我恨得牙都开始痒痒了,突然想到,现在更能肯定她不是地下工作者了,地下工作者哪能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小桃一看有绳子了,赶忙从小熊嘴里抢过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腰窝子一阵剧痛,可也稍稍减轻了那种奇痒的痛楚,生平第一次觉得疼痛原来也是一种享受。小桃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飞身压倒在我身上,将我双手反锁在背后,扭头跟还在发晕的王富贵喊道:“快过来帮忙!”

王富贵爬起来跟小桃一起用张大妈扎遮阳棚的尼龙绳结结实实地把我扎起来。他歪头看了看他系在我手上的猪蹄扣,满意地跟小桃说:“嗯,行了!”

突然,“砰”的一声,王富贵应声而倒。

我忍着难受抬头一瞥,张大妈正拿了我那个不锈钢拖把气势汹汹地站在他背后,跟我说道:“小鱼你别怕,大姨来救你了!”我难受地咬着牙说不出话来,想跟她解释却又张不开嘴。小桃见我脖颈背后鲜血淋漓的,拉着我在那儿哭。张大妈上来就把小桃推到一边,指着她说:“看你个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怎么还不学好呢?”说着就要上来帮我解开身上的绳子。我挣扎了几下,躲开她朝我伸过来的手。

她指着被她用拖把放倒的王富贵,有些心疼地跟我嘀咕道:“我就说他不是好东西。你看看遭人抢了吧?瞅瞅把你打的,都打青了这么一大片。”

小桃拉着她哭道:“不要解开,解开了我哥就死了。”

我一看误会闹大了,咬着牙努力挤出几个字:“大姨,你别动,他们这是救我。”张大妈不明就里,看了看我们说道:“我明明看着这个丫头跟那个小子一起打你啊。”被她这么一闹,我脖颈后面更是痒得难受,顾不上再跟她解释,一使劲儿跪着就要爬起来,心想我真要被她解开绳子,可就真挂了。

可我刚一站起来,就被躺在地上的王富贵给绊倒了,一头扎在我旁边的一个货架上。从货架上掉下来稀里哗啦一堆东西砸在我身上。突然我觉得背后一阵清凉,那种奇痒稍轻,我在地上翻了一下身,啪嗒从我背上掉下一串珠子来。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串眉轮骨的念珠,方才知道刚刚背上的那一阵清凉是此物起了作用,心中略定。这念珠是我当年机缘巧合之下从藏区一位喇嘛手里得来的,一百零八颗眉轮骨念珠集合了一百零八位密宗法师毕生的念力,我虽不是佛教徒,但得到此物之时依然能感受到念珠里那种雄浑的修持了几世的念力。当日赠我念珠的那位法师曾说:“此物当可免你一次轮回。”当时我只是笑笑并未当真,没想到当年的话竟是应在了此劫上。

我赶忙让小桃把这串眉轮骨念珠捡起挂在我脖子上。说来奇异,当念珠被小桃挂在我身上之后,那种痛痒感竟是慢慢褪去。小桃擦了擦眼睛惊讶道:“哥,那个纹身变小了!”听到她这么说,我知道有效了,赶忙让小桃帮我解开绳子。无奈王富贵那厮绑的猪蹄扣太紧,又经过我一番挣扎,并不太粗的绳子已经深深地勒进我的肉里了,这才觉得手腕疼得就像要断了一样。我让小桃从柜台里面把猎刀拿出来,这才将身上的绳子割断。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心中烦躁感顿失,竟是觉得脑中一片清明。我赶快想念一段佛经应应景,感激一下佛祖保佑,却才发现我除了南无阿弥陀佛之外啥也不会念。

转头看到张大妈依然一脸迷惑地拄着不锈钢拖把看着我们,我赶忙强笑道:“大姨,没事儿,我们刚才闹着玩儿呢。”

她看到我被解开,又听到我这么说,一脸担心地朝我们说道:“你们可别闹急眼了啊,网上可说了,有亲哥俩闹急眼了都动刀子的。”

那边的王富贵“哎哟”了一声,从地上坐起来,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们。张大妈一看他醒了,赶忙把拖把一扔,有些心虚地说:“你们一会儿闹够了可帮我把遮阳棚再扎起来哈。”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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