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丽——庐隐作品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6 19: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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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编]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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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丽——庐隐作品精选

曼丽——庐隐作品精选试读:

前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悟文学大师经典》丛书,主要收录了鲁迅、郑振铎、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鲁彦、梁遇春、许地山、萧红、瞿秋白、闻一多、缪崇群、穆时英、丘东平、滕固、蒋光慈、叶紫、刘半农、邹韬奋、李叔同、苏曼殊、朱湘、柔石、庐隐、戴望舒、章衣萍、钱玄同、彭家煌、刘云若、洪灵菲、石评梅、夏丏尊、胡也频等作家的一百部有影响的作品,既有诗歌、散文、杂文,评论,也有长、中、短篇小说,还有戏剧等作品,这些不同体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斗争和其他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曼丽

晚饭以后,我整理了案上的书籍,身体觉得有些疲倦,壁上的时计,已经指在十点了,我想今夜早些休息了吧!窗外秋风乍起,吹得阶前堆满落叶,冷飕飕的寒气,陡感到罗衣单薄;更加着风声萧瑟,不耐久听,正想息灯寻梦,看门的老聂进来报说“有客!”我急忙披上夹衣,迎到院子里,隐约灯光之下只见久别的彤芬手提着皮箧进来了。

这正是出人意料的聚会,使我忘了一日的劳倦。我们坐在藤椅上,谈到别后的相忆,及最近的生活状况;又谈到许多朋友,最后我们谈到曼丽。曼丽是一个天真而富于情感的少女,她妙曼的两瞳,时时射出纯洁的神光,她最崇拜爱国舍身的英雄。今年的夏末,我们从黄浦滩分手以后,一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只是我们临别时一幅印影,时时荡漾于我的脑海中。

那时正是黄昏,黄浦滩上有许多青年男女挽手并肩在那里徘徊,在那里密谈,天空闪烁着如醉的赤云,海波激射出万点银浪。蜿蜒的电车,从大马路开到黄浦滩旁停住了,纷纷下来许多人,我和曼丽也从人丛中挤下电车,马路上车来人往,简直一刻也难驻足。我们也就走到黄浦滩的绿草地上,慢慢的徘徊着。后来我们走到一株马樱树旁,曼丽斜倚着树身,我站在她的对面。

曼丽看着滚滚的江流说道:“沙姊!我预备一两天以内就动身,姊姊!你对我此行有什么意见?”

我知道曼丽决定要走,由不得感到离别的怅惘;但我又不愿使她知道我的怯弱,只得噙住眼泪振作精神说道:“曼丽!你这次走,早在我意料中,不过这是你一生事业的成败关头!希望你不但有勇气,还要再三慎重!……”

曼丽当时对于我的话似乎很受感动,她紧握着我的手说道:“姊姊!望你相信我,我是爱我们的国家,我最终的目的是为国家的正义而牺牲一切。”

当时我们彼此珍重而别,现在已经数月了。不知道曼丽的成功或失败,我因向彤芬打听曼丽的近状,只见彤芬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曼丽只因错走了一步,终至全盘失败,她现今住在医院里,生活十分黯淡,我离沪的时候曾去看她,唉!憔悴得可怜……”

我听了这惊人的消息,不禁怔住了。彤芬又接着说道:“曼丽有一封长信,叫我转给你,你看了自然都能明白。”说着她就开了那小皮箧,果然拿出一封很厚的信递给我,我这时禁不住心跳,不知这里头是载着什么消息,忙忙拆开看道:沙姊:

我一直缄默着,我不愿向人间流我悲愤的眼泪,但是姊姊,在你面前,我无论如何不应当掩饰,姊姊你记得吧!我们从黄浦滩头别后,第二天,我就乘长江船南行。

江上的烟波最易使人起幻想的,我凭着船栏,看碧绿的江水奔驰,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姊姊!这时我十分的兴奋,同时十分的骄傲,我想在这沉寂荒凉的沙漠似的中国里,到底叫我找到了肥美的草地水源,时代无论怎样的悲惨,我就努力的开垦,使这绿草蔓延全沙漠,使这水源润泽全沙漠,最后是全中国都成绿野芊绵的肥壤,这是多么光明的前途,又是多么伟大的工作……

姊姊!我永远是这样幻想,不问沙鸥几番振翼,我都不曾为它的惊扰打断我的思路,姊姊你自然相信我一直是抱着这种痴想的。

然而谁知道幻想永远是在流动的,江水上立基础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姊姊!我真悲愤!我真惭愧!我现在是睡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十分的萎靡,并不是我的身体支不起,实是我的精神受了惨酷的荼毒,再没方法振作呵!

姊姊!我惭恨不曾听你的忠告,——我不曾再三的慎重——我只抱着幼稚的狂热的爱国心,盲目的向前冲,结果我象是失了罗盘针的海船,在惊涛骇浪茫茫无际的大海里飘荡,最后,最后我触在礁石上了!姊姊!现在我是沉溺在失望的海底,不但找不到肥美的草地和水源,并且连希望去发现光明的勇气都没有了。姊姊!我实在不耐细说。

我本拼着将我的羞愤缄默的带到九泉,何必向悲惨人间哓舌;但是姊姊,最终我怀疑了,我的失败谁知不是我自己的欠高明,那么我又怪谁?在我死的以前,我怎可不向人间忏悔,最少也当向我亲爱的姊姊面前忏悔。

姊姊!请你看我这几页日记吧!那里是我彷徨歧路的残痕;同时也是一般没有主见的青年人,彷徨歧路的残痕;这是我坦白的口供,这是我藉以忏悔的唯一经签……

曼丽这封信,虽然只如幻云似的不可捉摸;但她涵盖着人间最深切的哀婉之情,使我的心灵为之震惊;但我要继续看她的日记,我不得不极力镇静……

八月四日并个月以来,课后我总是在阅报室看报,觉得国事一天糟似一天,国际上的地位一天比一天低下。内政呢!就更不堪说了,连年征战,到处惨象环生……眼看着梁倾巢覆,什么地方足以安身?况且故乡庭园又早被兵匪摧残得只剩些败瓦颓垣,唉!……我只恨力薄才浅,救国有志,也不过仅仅有志而已!何时能成事实!

昨天杏农曾劝我加入某党,我是毫无主见,曾去问品绮,他也很赞成。

今午杏农又来了,他很诚挚的对我说:“曼丽!你不要彷徨了。现在的中国除了推翻旧势力,培植新势力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希望国家兴盛呢?……并且时候到了,你看世界已经不象从前那种死寂,党军北伐,势如破竹,我们岂可不利用机会谋酬我们的夙愿呢?”我听了杏农的话,十分兴奋,恨不得立刻加入某党,与他们努力合作。后来杏农走了,我就写一封信给畹若,告诉他我现在已决定加入某党,就请他替我介绍。写完信后,我悄悄的想着中国局势的危急,除非许多志士出来肩负这困难,国家的前途,实在不堪设想呢……这一天,我全生命都浸在热血里了。

八月七日我今天正式加入某党了,当然填写志愿书的时候,我真觉得骄傲,我不过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现在肩上居然担负起这万钧重的革命事业!我私心的欣慰,真没有法子形容呢!我好象有所发见,我觉得国事无论糟到什么地步,只要是真心爱国的志士,肯为国家牺牲一切,那末因此国家永不至沦亡,而且还可产生出蓬勃的新生命!我想到这里,我真高兴极了,从此后我要将全副的精神为革命奔走呢!

下午我写信告诉沙姊,希望她能同我合作。

八月十五日今天彤芬来信来,关于我加入某党,她似乎不大赞成。她的信说:“曼丽!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已经加入某党,我自然相信你是因爱国而加入的,和现在一般投机分子不同,不过曼丽,你真了解某党的内容吗?你真是对于他们的主义毫无怀疑的信仰吗?你要革命,真有你认为必革的目标吗?曼丽,我觉得信仰主义和信仰宗教是一样的精神,耶稣吩咐他的门徒说:你们应当立刻跳下河去,拯救那个被溺的妇女和婴孩,那时节你能决不躇踌,决不怀疑的勇往直前吗?曼丽,我相信你的心是纯洁的;可是你的热情往往支配了你的理智,其实你既已加入了,我本不该对你发出这许多疑问,不过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既想到这里,我就不能缄默,曼丽,请你原谅我吧!

彤芬这封信使我很受感动,我不禁回想我入党的仓猝,对于她所说的问题我实在未能详细的思量,我只凭着一腔的热血无目的的向人间喷射……唉!我今天心绪十分恶劣,我有点后悔了!

八月二十二日现在我已正式加入党部工作了,一切的事务都呈露紊乱的样子,一切都似乎找不到系统——这也许是因我初加入合作,有许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其系统之所在,并不是它本身没有系统吧!可是也就够我彷徨了。

他们派我充妇女部的干事,每天我总照法定时间到办公室。我们妇女部的部长,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身体很魁伟,常穿一套棕色的军服,将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走起路来,腰干也能笔直,神态也不错;只可惜一双受过摧残,被解放的脚,是支不起上体的魁伟:虽是皮鞋作得很宽大,很充得过去,不过走路的时候,还免不了袅娜的神态,这一来可就成了三不象了。更足使人注意的,是她那如宏钟的喉音,她真喜欢演说,我们在办公处最重要的公事,大概就是听她的演说了……真的,她的口才不算坏,尤其使人动听的是那一句:“我们的同志们”真叫得亲热!但我有时听了有些不自在……这许是我的偏见,我不惯作革命党,没有受过好训练——我缺乏她那种自满的英雄气概,——我总觉得我所想望的革命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中国的情形,是十三分的复杂,比乱麻还难清理。我们现在是要作剔清整理的革命工作,每一个革命分子,以我的理想至少要镇天的工作——但是这里的情形,绝不是如此。部长专喜欢高谈阔论,其他的干事员写情书的依然写情书,讲恋爱的照样讲恋爱,大家都仿佛天下指日可定,自己将来都是革命元勋,作官发财,高车驷马,都是意中事,意态骄逸,简直不可一世——这难道说也是全民所希冀的革命吗?唉!我真彷徨。

九月三日我近来精神真萎靡,我简直提不起兴味来,这里一切事情都叫我失望!

昨天杏农来说是芸泉就要到美国去,这真使我惊异,她的家境很穷困,怎么半年间忽然又有钱到美国了?后来问杏农才知道她作了半年妇女部的秘书,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呵!这话真使我惊倒了,一个小小的秘书,半年间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那若果要是作省党部的秘书长,岂不可以发个几十万吗?这手腕真比从前的官僚还要厉害——可是他们都是为民众谋幸福的志士,他们莫非自己开采得无底的矿吗?……呵!真真令人不可思议呵!

沙姊有信来问我入党后的新生命,真惭愧,这里原来没有光大的新生命,军阀要钱,这里的人们也要钱;军阀吃鸦片,这里也时时有喷云吐雾的盛事。呵!腐朽!一切都是腐朽的……

九月十日真是不可思议,在一个党部里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派别!昨天一天,我遇见三方面的人,对我疏通选举委员长的事。他们都称我作同志,可是三方面各有他们的意见,而且又是绝对不同的三种意见,这真叫我为难了,我到底是谁的同志呢?老实说吧,他们都是想膨胀自己的势力,那一个是为公忘私呢……并且又是一般只有盲目的热情的青年在那里把持一切……事前没有受过训练,唉!我不忍说——真有些倒行逆施,不顾民意的事情呢!

小珠今早很早跑来,告诉我前次派到C县作县知事的宏卿,在那边勒索民财,妄作威福,闹了许多笑话,真叫人听着难受。本来这些人,一点学识没有,他们的进党的目的,只在发财升官,一旦手握权柄,又怎免滥用?杏农的话真不错!他说:“我们革命应有步骤,第一步是要充分的预备,无论破坏方面,建设方面,都要有充足的人材准备,第二步才能去作破坏的工作,破坏以后立刻要有建设的人材收拾残局……”而现在的事情,可完全不对,破坏没人才,建设更没人才!所有的分子多半是为自己的衣饭而投机的,所以打下一个地盘以后,没有人去作新的建设!这是多么惨淡的前途呢,土墙固然不好,可是把土墙打破了,不去修砖墙,那还不如留着土墙,还成一个片断。唉!我们今天越说越悲观,难道中国只有这默淡的命运吗?

九月十五日今天这里起了一个大风潮……这才叫作丢人呢!

维春枪决了!因为他私吞了二万元的公款,被醒胡告发,但是醒胡同时却发了五十万的大财,据说维春在委员会里很有点势力!他是偏于右方的,当时惹起反对党的忌恨,要想法破坏他,后来知道醒胡和他极要好,因约醒胡探听他的私事,如果能够致维春的死命,就给他五十万元,后来醒胡果然探到维春私吞公款的事情,到总部告发了,就把维春枪决了。

这真象一段小说呢!革命党中的青年竟照样施行了。自从我得到这消息以后,一直懊恼,我真想离开这里呢!

下午到杏农那里,谈到这件事,他也很灰心,唉!这到处腐朽的国事,我真不知应当怎么办呢?

九月十七日这几天党里的一切事情更觉紊乱,昨夜我已经睡了,忽接到杏农的信,他说:“这几天情势很坏,军长兵事失利,内部又起了极大的内讧——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某军长部下所用一般人,都是些没有实力的轻浮少年,可是割据和把持的本领均很强,使得一部分军官不愿意他们,要想反戈,某军长知道实在不可为了,他已决心不干,所以我们不能不准备走路……请你留意吧!”

唉!走路!我早就想走路,这地方越作越失望,再往下去我简直要因刺激而发狂了!

九月二十二日支党部几个重要的角色都跑尽了,我们无名小角也没什么人注意,还照旧在这里鬼混,但也就够狼狈了!有能力的都发了财,而我们却有断炊的恐慌,昨晚检点皮箧只剩两块钱。

早晨杏农来了,我们照吃了五毛钱一桌的饭,吃完饭,大家坐在屋里,皱着眉头相对。小珠忽然跑来,她依然兴高采烈,她一进门就嘻嘻哈哈的又说又笑,我们对她诉说窘状,她说:“愁什么!我这里先给你们二十块,用完了再计较。”杏农才把心放下,于是我们暂且不愁饭吃,大家坐着谈些闲话,小珠对着我们笑道:“我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新闻:你们知道兰芬吗?她真算可以,她居然探听到敌党的一切秘密;自然兰芬那脸子长得漂亮,敌党的张某竟迷上她了!只顾讨兰芬的喜欢,早把别的事忘了……他们的经过真有趣,昨天听兰芬告诉我们,真把我笑死!前天不是星期吗?一早晨,张某就到兰芬那里,请兰芬去吃午饭,兰芬就答应了他。张某叫了一辆汽车,同兰芬到德昌饭店去。到了那里,时候还早,他们就拣了一间屋子坐下,张某就对兰芬表示好意,诉说他对兰芬的爱慕。兰芬笑道:‘我很希望我们作一个朋友,不过事实恐怕不能!你不能以坦白的心胸对我……’张某听了兰芬的话,又看了那漂亮的面孔,真的,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就说道:‘兰芬,只要你真爱我,我什么都能为你牺牲,如果我死了,于你是有益的,我也可以照办。’兰芬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真感激你待我的诚意,不过我这个人有些怪僻,除非你告诉我一点别人所听不到事情,那我就信了。’张某道:‘我什么事都可以告诉你,现我背我的生平你听,兰芬!那你相信我了吧!’兰芬说:‘你能将你们团体的秘密全对我说吗?……我本不当有这种要求,不过要求彼此了解起见,什么事不应当有掩饰呢!’张某简直迷昏了,他绝不想到兰芬的另有用意,他便把他的团体决议对付敌人种种方法告诉兰芬,以表示爱意……这真滑稽得可笑!”

小珠说得真高兴,可是我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天下多少机密事是误在情感上呢!

十月一日在那紊乱的N城,厮守不出所以然来。今天我又回到了上海,早车到了这里,稍吃了些点心,我就去看朋友。走到黄浦滩,由不得想到前几个月和沙姊话别的情形,那时节是多么兴奋!多么自负!……唉!谁想到结果是这么狼狈。现在觉悟了,事业不但不是容易成功,便连从事事业的途径也是不易选择的呢!

回到上海——可是我的希望完全埋葬在N城的深土中,什么时候才能发芽蓬勃滋长,谁能知道?谁能预料呵?

十月五日我忽然患神经衰弱病,心悸胸闷,镇天生气,今天搬到医院里来。这医院是在城外,空气很好,而且四周围也很寂静。我睡在软铁丝的床上,身体很舒适了。可是我的病是在精神方面,身体越舒服暇预,我的心思越复杂,我细想两三个月的经历,好象毒蛇在我的心上盘咬!处处都是伤痕。唉!我不曾加入革命工作的时候,我的心田里,万丛荆棘的当中,还开着一朵鲜艳的紫罗兰花,予我以前途灿烂的希望。现在呢!紫罗兰萎谢了,只剩下刺人的荆棘,我竟没法子迈步呢?

十月七日两夜来,我只为已往的伤痕懊恼,我恨人类世界,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要让它全个湮灭!……但是我有时并不这样想,上帝绝不这样安排的,世界上有大路,有小路,有走得通的路,有走不通的路,我并不曾都走遍,我怎么就绝望呢!我想我自己本没有下过探路的工夫,只闭着眼跟人家走,失败了!还不是自作自受吗?……

奇怪,我自己转了我愤恨的念头,变为追悔时,我心头已萎的紫罗兰,似乎又在萌芽了,但是我从此不敢再随意的摧残了,……我病好以后,我要努力找那走得通的路,去寻求光明。

以前的闭眼所撞的伤痕,永远保持着吧!……

曼丽的日记完了,我紧张的心弦也慢慢恢复了原状,那时夜漏已深,秋扇风摇,窗前枯藤,声更栗!彤芬也很觉得疲倦,我们暂且无言的各自睡了。我痴望今夜梦中能见到曼丽,细认她的心的创伤呢!

旧稿

在这炎热的下午,大家全在睡午觉,梅生也拿着《小说月报》躺在沙发上,看了几页,觉得眼皮盖下来了,但是睡魔十分作弄,当她把《小说月报》放下,预备梦游极乐世界的时候,睡魔早又躲得无影无踪了。她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精神十分兴奋。因坐起来,把书架上一堆零乱的书籍,一本本整齐的放在桌上,最后剩下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面写着“旧稿”两个字,她的确忘了,这旧稿是什么时候作的?当下凝神回想了半天,但总想不起来,免不得打开细看:

真的!悟哥太喜欢哭了,他昨天给我一封信,写得真可怜。而且在那信纸上,点点斑斑地泪痕,还辨认得出呢!他说:“妹妹!你总象不懂什么事情似的,当我和你同坐在海棠树下,你总是望着天,默默含笑,我呢?又象是很得意,其实我也够伤心了!你知道吗?我爹老了,我妈呢?早已回去了,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只是我一个人,我真是落寞极了……妹妹!你怎么不理会我呵!你真要使我把霜雪般尖刀,割出鲜红的心给你看吗?……我知道小孩子未必有什么经验,她们对于大人的伤心,总不大受感动,但是妹妹你是人间第一聪明的,你的两眼神光,常常照澈我的心,你绝不至于不明白我呵!昨天晚上,我们坐在太湖石上,我问妹妹说:‘你能爱我吗?’你怎么只是憨憨地笑,呵!我真的伤心极了,妹妹呵!你是春天里温馨的风,能吹散人间的怨愁,但是你总不向我吹哟!你是上帝的宠儿,能予人以生命,但是你总不理会我哟!唉!我低声的祷告,妹妹怎么总是憨憨地笑呵!妹妹你不要太使我过不去吧。……”

悟哥只是喜欢愁,喜欢哭,我有时候也好象很难过,但我觉得哭总不如笑容易,我记得有一次嬷嬷病得很利害,哥哥们都暗暗弹泪,我便也想哭,可是到了晚上妈妈好些,我依旧笑起来。

有一天下午,我和娟姊同到公园散步,我们走到后边竹亭子的左近,看见一个少年拿着书,放在膝盖上,眼睛却看着天,默默出神,我们在远处只看见背影,娟姊指着那少年告诉我说:“你瞧!那个人不是发疯吗?一定是受了什么委曲,一个人跑到这里出神来了,”我听了这话,不禁笑了。我心想这个人,真好伤心,跟悟哥可以作朋友了。娟姊不住声的说“奇怪!奇怪,我们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人?”我们因此故意折回来,走到亭子面前,呵!我不看还好,一看我又禁不住哈哈笑起来,原来就是悟哥哟!

第二天悟哥看见我,好象有些不高兴,他说:“妹妹,你怎么总不了解我呵?”我依旧觉得好笑。而且我还笑着问他:“你昨天在公园想什么呵!娟姊说你一定受了谁的委曲了,真的吗?”悟哥仿佛要哭了,我有些怕,真的!我最怕看大人哭,我便急急跑了。

悟哥在我家里住了一年,他哭的次数真是无数了,我从前听见人家说:世界上只有女人爱哭,悟哥其实比女人更爱哭呢。

悟哥好象老怪着我为什么不陪他哭,其实我那回偷着擦眼泪,他偏偏没看见,怪得我吗?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我哭了呢?

那一天晚上,张升替他拿着行李,哥哥拍着他的肩说:以后有机会到北京,还在我们家里住,到那边常常给我们信,我这时正站在大门口,看着车夫抬箱子,那汗珠儿从额上流下来,好象黄豆般滚着,有一颗恰好滚到他嘴里去,我不由得想起小妹拿眼泪,当作甘露咽下去,禁不住又笑了。悟哥忽然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妹妹!我们从此不能再在一处玩了!”我听了这话,好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仰头看看悟哥,好象他又哭了,我这次禁不住心头发酸,掉转头跑到卧室里,把头藏在被窝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不过我哭的时间很短,不到十分钟我就睡着了。真的,这一次要算我最伤心了!可惜悟哥不曾看见!

悟哥走了以后,我总觉着怅惆,花园也懒去,饭也懒吃,妈妈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五六天娟姊搬到我们家里来住,我的精神渐渐恢复了,但是提到悟哥我便觉得怅惘,不象从前那种好笑了。

这一天悟哥的信来了,他说:“爱笑的妹妹,你猜我现在住在那里?那屋子的陈设,和我的情景是怎么样?你倘看见了那象豆般的小火焰,发出淡绿的幽光,和听见窗前促织儿,凄凄地叫,你或者要皱皱眉头吧!但是我想起我总喜欢拿悲哀的事告诉你,把你天真活泼的心芽或者要挫折了。这一点我实在觉得罪过,可是我自己又制不住自己。妹妹呵!你原谅我吗?我自从离开了你,我更觉得没有生趣了,我只求上帝不绝人,使你永久是含露的仙葩,永久植在冷漠的花池里,使它略有生气。”

我从来没给人写过信,尤其是没有给男子写过信,我接到悟哥信的第二天,绝早起来了。拿着笔和纸,写来写去,直写到吃午饭还不曾写好,我真奇怪,怎么这信很是难写。娟姊跑来要看,我更不会写了,后来勉强写了几句说:“…。悟哥!我现在不大爱笑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的!我想起来。我从你走后,我只大笑过两回,一回是娟姊从床上掉下来——因为和弟弟抢苹果吃,一回是弟弟写字,画了一脸的胡子,除这两回以外我真的再不曾大笑了。”我只写了这几句,不能再写了。——不过这信我终久没寄去。

过了两年悟哥不再来信了。听哥哥说:“悟哥去年娶了悟嫂。现在也不爱哭了。”可是我的笑却再也不能恢复了!

旧稿到此为止,后面还有一首小诗说:云雀飞遍了九天,笑之神呵!只深深藏伏云霓之间,寻寻觅觅,来到茫茫大海边,只有白浪如烟;海雾迷眼,笑之神呵!原来不在这冷漠的世界!“哦!这只是一束旧稿,无意味的收藏着,何苦呵?”梅生自言自语着,把旧稿搓成飞絮般,片片飘舞,但她还嫌着迹,点著一把火,把这旧稿顷刻化为灰尘了。

幽弦

倩娟正在午梦沉酣的时候,忽被窗前树上的麻雀噪醒。她张开惺松的睡眼,一壁理着覆额的卷发,一壁翻身坐起。这时窗外的柳叶儿,被暖风吹拂着,东飘西舞。桃花腥红的,正映着半斜的阳光。含苞的丁香,似乎已透着微微的芬芳。至于蔚蓝的云天,也似乎含着不可言喻的春的欢欣。但是倩娟对着如斯美景,只微微地叹了一声,便不踌躇的离开这目前的一切,走到外面的书房,坐在案前,拿着一支秃笔,低头默想。不久,她心灵深处的幽弦竟发出凄楚的哀音,萦绕于笔端,只见她拿一张纸写道:——“时序——可怕的时序呵!你悄悄的奔驰,从不为人们悄悄停驻。多少青年人白了的双鬓,多少孩子们失却天真,更有多少壮年人消磨尽志气。你一时把大地妆点得冷落荒凉,一时又把世界打扮得繁华璀璨。只在你悄悄的奔驰中,不知酝酿成人间多少的悲哀。谁不是在你的奔驰里老了红颜,白了双鬓。——人们才走进白雪寒梅冷隽的世界里,不提防你早又悄悄的逃去,收拾起冰天雪地的万种寒姿,而携来饶舌的黄鹂,不住传布春的消息,催起潜伏的花魂,深隐的柳眼。唉,无情的时序,真是何心?那干枯的柳枝,虽满缀着青青柔丝,但何能绾系住飘泊者的心情!花红草绿,也何能慰落漠者的灵魂!只不过警告人们未来的岁月有限。唉!时序呵!多谢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眼底的繁华,莺燕将对你高声颂扬。人们呢?只有对你含泪微笑。不久,人们将为你唱挽歌了:——春去了!春去了!万紫千红,转瞬成枯槁,只余得阶前芳草,和几点残英,飘零满地无人扫!蝶懒蜂慵,这般烦恼;问东风:何事太无情,一年一度催人老!

倩娟写到这里,只觉心头怅惘若失。她想儿时的飘泊。她原是无父之孤儿,依依于寡母膝下。但是她最痛心的,她更想到她长时的沦落。她深切的记得,在她的一次旅行里,正在一年的春季的时候。这一天黄昏,她站在满了淡雾的海边,芊芊碧草,和五色的野花,时时送来清幽的香气,同伴们都疲倦倚在松柯上,或睡在草地上。她舍不得“夕阳无限好”的美景,只怔怔呆望,看那浅蓝而微带淡红色的云天,和海天交接处的一道五彩卧虹,感到自然的超越。但是笼里的鹦鹉,任他海怎样阔,天怎样空,绝没有飞翔优游的余地。她正在悠然神往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密司文,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嫌冷寂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体魄魁梧的张尚德。她连忙笑答道:“这样清幽的美景,颇足安慰旅行者的冷寂,所以我竟久看不倦。”她说着话,已见她的同伴向她招手,她便同张尚德一齐向松林深处找她们去了。

过了几天,她们离开了这碧海之滨,来到一个名胜的所在。这时离她们开始旅行的时间差不多一个月了。大家都感到疲倦。这一天晚上,才由火车上下来,她便提议明晨去看最高的瀑布,而同伴们大家只是无力的答道:“我们十分疲倦,无论如何总要休息一天再去。”她听同伴的话,很觉扫兴,只见张尚德道:“密司文,你若高兴明天去看瀑布,我可以陪你去。听说密司杨和密司脱杨也要去,我们四个人先去,过一天若高兴,还可以同她们再走一趟。好在美景极不是一看能厌的。”她听了这话,果然高兴极了,便约定次日一早在密司杨那里同去。

这天只有些许黄白色的光,残月犹自斜挂在天上,她们的旅行队已经出发了。她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里头满蓄着水果及干点,此外还有一只热水壶。她们起初走在平坦大道上,觉得早晨的微风,犹带些寒意。后来路越走越崎岖,因为那瀑布是在三千多丈的高山上。她们从许多杂树蔓藤里攀缘而上,走了许多泥泞的山洼,经过许多蜿蜓的流水,差不多将来到高山上,已听见隆隆的响声,仿佛万马奔腾,又仿佛众机齐动。她们顺着声音走去,已远远望见那最高的瀑布了。那瀑布是从山上一个湖里倒下来的。那里山势极陡,所以那瀑布成为一道笔直白色云梯般的形状。在瀑布的四围都是高山,永远照不见太阳光。她们到了这里,不但火热的身体,立感清凉,便是久炙的灵焰,也都渐渐熄灭。她烦扰的心,被这清凉的四境,洗涤得纤尘不染。她感觉到人生的有限,和人事的虚伪。她不禁忏悔她昨天和张尚德所说的话。她曾应许他,作他唯一的安慰者,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怎能安慰他呢?同时觉得人类只如登场的傀儡,什么恋爱,什么结婚,都只是一幕戏,而且还要牺牲多少的代价,才能换来这一刹的迷恋。“唉,何苦呵!还是拒绝了他吧?况且我五十岁的老母,还要我侍奉她百年呢!等学校里功课结束后,我就伴着她老人家回到乡下去,种些桑麻和稻粱,吃穿不愁了。闲暇的时候,看看牧童放牛,听听蛙儿低唱,天然美趣,不强似……”她正想到这里,忽见张尚德由山后转过道:“密司文来看,此地的风景才更有趣呢!”她果真随着他,转过山后去,只见一带青山隐隐,碧水荡漾,固然比那足以洗荡尘雾的瀑布不同。一个好象幽静的处女,一个却似盖世的英雄。在那里有一块很平整的山石,她和他便坐在那里休息。在这静默的里头,张尚德屡次对她含笑的望着,仿佛这绝美的境地,都是为她和他所特设。但这只是他的梦想,他所认为安慰者,已在前一点钟里被大自然的伟力所剥夺了。当他对她表示满意的时候,她正将一勺冷水回报他,她说:“密司脱张,我希望你别打主意罢,实在的!我绝不能作你终身的伴侣。”唉!她当时实在不曾为失意者稍稍想象其苦痛呢!……

倩娟想到这里,由不得流下泪来,她举头看看这屋子,只觉得冷寞荒凉,思量到自己的前途,也是茫茫无际。那些过去的伤痕每每爆裂,她想到她的朋友曾写信道:“朋友!你不要执迷吧!不自然的强制着自己的情感,是对自己不住的呵!”但是现在的她已经随时序并老,还说什么?

人间事,本如浮云飞越,无奈冷漠的心田,犹不时为残灰余烬所燃炙。倩娟虽一面看破世情,而一面仍束缚于环境,无论美丽的春光怎样含笑向人,也难免惹起她身世之感。这是她对着窗外的春色,想到自身的飘零,一曲幽弦,怎能不向她的朋友细弹呢?她收起所涂乱的残稿,重新蘸饱秃笔写信给她的朋友肖菊了。她写道:——

肖菊吾友:沉沉心雾,久滞灵通,你的近况如何?想来江南春早,这时桃绽新红,柳抽嫩绿,大好春光,逸兴幽趣,定如所祝。都中气候,亦渐暖和,青草绵芊,春意欣欣。昨日伴老母到公园——园里松柏,依然苍翠似玉,池水碧波,依然因风轻漾。澹月疏星,一切不曾改观。但是肖菊!往事不堪回首,你的倩娟已随流光而憔悴了。唉!静悄悄的园中,一个飘泊者,独对皎月,怅望云天,此时的心境,凄楚曷极!想到去年别你的时候正是一堂同业,从此星散的时候,是何等的凄凉?况且我又正卧病宿舍。当你说道:“倩娟,我不能陪你了,”你是无限好意,但是枕痕泪渍至今可验。我不敢责你忍心,我也明知你自有你的苦衷。当时你两颊绯红,满蓄痛泪,勉强走了。我只紧闭双目,不忍看。那时我的心,只有绝望……唉!我只不忍回忆了呵!

肖菊!我现在明白了,人生在世,若失了热情的慰藉,无论海阔天空,也都难使郁结之心消释;任他山清水秀,也只增对景怀人之感。我现在活着,全是为了这一点不可扑灭的热情,——使我恋恋于老母和亲友,使我不忍离开她们,不然我早随奔驰的时序俱逝了!又岂能支持到今日?但是不可捉摸的热情,究竟何所依凭?我的身世又是如何飘零,——老母一旦设有不讳,这飘零的我,又将何以自遣?吾友!试闭目凝想,在一个空旷的原野,有一只失了凭依的小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小羊,当黄昏来到世界上,四面罩下苍茫的幕子来,那小羊将如何的彷徨?她嘶声的哀鸣,如何的悲伤。呵,肖菊!记得我们同游苏州,在张公祠的茅草亭上,那时你还在我的眼前,但当我们听了那虎丘坡上,小羊呜咽似的哀鸣,犹觉惨怛无限。现在你离我辽远,一切的人都离我辽远,我就是那哀鸣的小羊了,谁来安慰我呢?这黑暗的前途,又叫我如何迈步呢?

可笑,我有时想超脱现在,我想出世,我想到四无人迹的空山绝岩中过一种与世绝隔的生活——但是老母将如何?并且我也有时觉得我这思想是错的,而我又不能制住此想。唉!肖菊呵!我只是被造物主播弄的败将,我只是感情帜下的残卒,……近来心境更觉烦恼。窗前的玫瑰发了新芽,几上的腊梅残枝,犹自插在瓶里。流光不住地催人向老死的路上去,花开花谢,在在都足撩人愁恨!

我曾读古人的诗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的人类,原是感情的动物呵!

倩娟正写着,忽听一阵箫声,随着温和的春风,摇曳空中,仿佛空谷中的潺潺细流,经过沙碛般的幽咽而沉郁。她放下笔,一看天色已经黄昏,如眉的新月,放出淡淡的清光。新绿的柔柳,迎风袅娜,那箫声正从那柳梢所指的一角小楼里发出。她放下笔,斜倚在沙发上,领略萧声的美妙。忽听萧声以外,又夹着一种清幽的歌声,那歌声和萧韵正节节符和。后来萧声渐低,歌喉的清越,真如半空风响又凄切又哀婉,她细细地听,歌词隐约可辨,仿佛道:——春风!春风!一到生机动,河边冰解,山顶雪花融。草争绿,花夺红,大地春意浓。只幽闺寂寞,对景泪溶溶。问流水飘残瓣,何处驻芳踪!

呵!茫茫大地,何处是飘泊者的归宿?正是“问流水飘残瓣,何处驻芳踪?”倩娟反复细嚼歌词越觉悲抑不胜。未完的信稿,竟无力再续。只怔怔的倚在沙发上,任那动人的歌声,将灵田片片的宰割罢,任那无情的岁月步步相逼吧!……

胜利以后

这屋子真太狭小了,在窗前摆上一张长方式的书桌,已经占去全面积的三分之一了,再放上两张沙发和小茶几,实在没有回旋的余地。至于院子呢,也是整齐而狭小的,仿佛一块豆腐干的形势,在那里也不曾种些花草,只是划些四方形的印痕。无论是春之消息,怎样普遍人间,也绝对听不见莺燕的呢喃笑语,因此也免去了许多的烦闷,——杜鹃儿的悲啼和花魂的叹息,也都听不见了。住在这屋里的主人,仿佛是空山绝崖下的老僧,春光秋色,都不来缠搅他们,自然是心目皆空了。但是过路的和风,莺燕,仿佛可怜他们的冷寂且单调,而有时告诉他们春到了,或者是秋来了。这空谷的足音,其实未免多事呵!

这几天正临到春雨连绵,天空终日只是昏黯着,雨漏又不绝的繁响着,住在这里的人,自然更感到无聊。当屋主人平智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天上的阴云依旧积得很厚。他看看四境,觉得十二分的冷寞。他懒懒的打了一个呵欠,又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又睡上了。他的妻琼芳,正从后面的屋子里走了进来,见平智又睡了,便不去惊搅他,只怔怔坐在书案前,将陈旧的新闻纸整了整,恰巧看见一封不曾拆看的信,原是她的朋友沁芝寄来的,她忙忙用剪刀剪开封口,念道:——吾友琼芳:

人事真是不可预料呢!我们一别三年,你一切自然和从前不同了。听说你已经作了母亲,你的小宝宝也已经会说话了。呵,琼芳!这是多么滑稽的事。当年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现在呢!一切事情都改观了,不但你如些,便是我对于往事,也有不堪回首之叹!我现在将告诉你,我别你后一切的经过了:当我离开北京时,所给你最后的信,总以为沁芝从此海国天涯,飘宕以终——若果如此,琼芳不免为失意人叹命运不济。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在你的浮沉观念中也许要激起心浪万丈,陨几滴怀念飘零人的伤心泪呢!——但事实这样,在人间的历程,我总算得了胜利。自与吾友别后,本定在暑假以后,到新大陆求学。然而事缘不巧,当我与绍青要走的消息传出后,不意被他的父亲侦知,不忍我们因婚姻未解决的缘故,含愁而去,必待婚后始准作飘洋计。那时沁芝的心情如何?若论到我飘泊的身世,能有个结束,自然无不乐从,但想到婚后的种种牺牲,又不能不使我为之踌躇不绝!不过琼芳,我终竟为感情所战胜,我们便在去年春天,——梅吐清芳,水仙挹露时,在爱神前膜拜了——而且双双膜拜了!当我们蜜月旅行中,我们曾到你我昔日游赏的海滨,在那里曾见几楹小屋,满铺着梨花碎瓣,衬着殷红色的墙砖十分鲜艳。屋外的窗子,正对着白浪滚滚的海面。我们坐在海边崖石上,只悄对默视,忽悲忽喜。琼芳,这种悲喜不定的心情,我实在难以形容。总之想到当初我同绍青结婚,所经过的愁苦艰辛,而有今日的胜利,自然足以骄人,但同时回味前尘,也不免五内凄楚。无如醉梦似的人生,当时我们更在醉梦深酣处,刹那间的迷恋,真觉天地含笑,山川皆有喜色了!

我们在蜜月期中,只如醉鬼之在醉乡,万事都不足动我们的心,只有一味的深恋,唯顾眼前的行乐,从来不曾再往以后的事想一想。凑巧那时又正是春光明媚,风儿温馨的吹着,花儿含笑的开着,蝶儿蜂儿都欣欣然的飞舞着。当我们在屋子里厮守得腻了,便双双到僻静的马路上散步。在我们房子附近有一所外国人的坟园,那里面常常是幽静的,并且有些多情的人们,又不时在那超越的幽灵的墓上,插供上许多鲜花,也有与朝阳争艳的玫瑰,也有与白雪比洁的海棠,至于淡黄色的茶花和月季也常常掺杂在一起。而最圣洁的天使,她们固然是凝视天容,仿佛为死者祝福,而我们坐在那天使们洁如水晶的足下,她们往往也为我们祝福呢。这种很美很幽的境地,常常调剂我们太热闹的生活。我们互倚着坐在那里,无论细谈曲衷,或低唱恋歌,除了偶然光顾的春哥儿窃听了去,或者藏在白石坟后的幽灵的偷看外,再没有人来扰乱我们了!

不知不觉把好景消磨了许多,这种神秘的热烈的爱,渐感到平淡了。况且事实的限人,也不能常此消遥自在。绍青的工作又开始了,他每早八点出外,总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回来。这时静悄悄的深院,只留下我一个人,如环般的思想轮子,早又开始转动了。想到以往的种种,又想到目前的一切,人生的大问题结婚算是解决了,但人决不是如此单纯,除了这个大问题,更有其他的大问题呢!……其实料理家务,也是一件事,且是结婚后的女子唯一的责任,照历来人的说法自然是如此。但是沁芝实在不甘心就是如此了结,只要想到女子不仅为整理家务而生,便不免要想到以后应当怎么作?固然哪!这时候我还在某学校担任一些功课,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并且更有余暇的时候还可以读书,因此我不安定的心神得以暂时安定了。

不久到了梅雨的天气,天空里终日含愁凝泪,雨声时起时歇。四围的空气,异常沉闷,免不得又惹起了无聊和烦恼之感。下午肖玉冒雨而来谈,她说到组织家庭以后的生活,很觉得黯淡。她说:“结婚的意趣,不过平平如是。”我看了她这种颓唐的神气,一再细思量,也觉得没意思,但当时还能鼓勇的劝慰她道:“我们尽非太土,结婚亦犹人情,既已作到这里,也只得强自振作。其实因事业的成就而独身,固然是哄动一时,但精神的单调和干枯,也未尝不是滋苦;况且天下事只在有心人去作,便是结婚后也未尝不可有所作为,只要不贪目前逸乐,不作衣架饭囊,便足以自慰了。又何必为了不可捉摸的虚誉浮荣而自苦呢。”肖玉经我一番的解释,仍然不能去愁。后来她又说道:“你的意志要比我坚强得多,我现在已经萎靡不振,也只好随他去……将来小孩子出世,牵挂更多了,还谈得到社会事业吗?”琼芳!你看了这一段话作何感想?

老实说来,这种回顾前尘,厌烦现在,和恐惧将来的心理,又何止肖玉如此。便是沁芝,总算一切比较看得开了,而实在如何?当时孩子时的梦想那不必去说它,就说才出学校时我的抱负又是怎样?什么为人类而牺牲咧,种种的大愿望,而今仍就只是愿望罢了!每逢看见历史上的伟大者,曾经因为极虔诚的膜拜而流泪。记得春天时印度的大诗人来到中国,我曾瞻仰过他的丰采,他那光亮静默的眼神,好象包罗尽宇宙万象,那如净水般的思想和意兴,能抉示人们以至大至洁的人性。当我静听他的妙论时,竟至流泪了!我为崇拜他而流泪,我更为自惭渺小而流泪!

上星期接到宗的来信,她知道我心绪的不宁,曾劝我不必为世俗之毁誉而动心。我得到她的信,实在觉得她比我们的意兴都强,你说是不是?

最奇怪的,我近来对处女时的幽趣十分留恋。琼芳!你应当还记得,那青而微带焦黄的秋草遍地的秋天。在一个绝早的秋晨,那时候约略只有六点钟,天上虽然已射出阳光,但凉风拂面,已深含秋气。我同你鼓着兴,往公园那条路去。到园里时,正听见一阵风扫残叶的刷刷声,鸟儿已从梦里惊醒,对着朝旭,用尖利的小嘴,剔它们零乱的毛羽,鹊儿约着同伴向四外去觅食。那时园里只有我们,还有的便是打扫甬路的夫役,和店铺的伙计,在整理桌椅和一切的器皿。我们来到假山石旁,你找了一块很洁白的石头坐下,我只斜卧在你旁边的青草地上。你曾笑我狂放,但是这诗情画意的生活,今后只有在梦魂中仿佛到罢了。狂放的我也只有在你的印象中偶一现露罢了!

曾记得前天夜里,绍青赴友人的约。我独处冷寞的幽斋里,而天上都有好月色,光华皎洁。我拧灭了灯坐在对窗的沙发上,只见雪白的窗幕上,花影参横,由不得走到窗前细看,原来院子里小山石上的瘦劲黄花,已经盛开,白石地上满射银光,仰望天空,星疏光静,隔墙柳梢迎风摇曳,泻影地上,又仿佛银浪起伏。我赏玩了半响,忽然想到数年前的一个春天,和你同宗旅行东洋的时候。在一天夜里,正是由坐船到广岛去那天晚上,我们黄昏时上的船。上船不久,就看见很圆满的月球,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冉冉上升,升到中天时,清光璀璨,照着冷碧的海水,宜觉清隽逼人。星辉点点,和岸上电灯争映海面,每逢浪动波涌,便见金花千万,闪烁海上。十点钟以后,同船的人,都已睡了,四境只有潺的流水声,时敲船舷。一种冷幽之境,如将我们从搅扰的尘寰中,提到玄秘冷漠的孤岛上。那时我们凭栏无言,默然对月,将一切都托付云天碧海了。直到船要启碇,才回到房舱里去。而一念到当时意兴,出尘洒脱,谁想到回来以后,依然碌碌困人,束缚转深。唉!琼芳!月儿年年如是,人事变迁靡定,当夜怅触往事,凄楚如何?

琼芳!我唯留恋往事过深,益觉眼前之局,味同嚼蜡。这胜利后的情形何甚深说——数月来的生趣,依然是强自为欢,人们骂我怪僻,我唯有低头默认而已!

今年五月的时候,文琪从她的家乡来。我们见面,只是彼此互相默视,仿佛千言万语都不足诉别后的心曲,只有眸子一双,可抉示心头的幽秘。文琪自然可以自傲,她到现在,还是保持她处女的生活。她对于我们仿佛有些异样,但是,琼芳!你知道人间的虫子,终久躲不过人间的桎梏呢!我想你也必很愿意知道她的近状吧?

文琪和我们别后,她不是随她的父亲回到故乡吗?起初她颇清闲,她家住在四面环水的村子里,不但早晚的天然美景,足以洗涤心头尘雾,并且她又买了许多佛经,每天研经伴母,教导弟妹,真有超然世外之趣。谁知过了半年,乡里的人,渐渐传说她的学识很好,一定要请她到城里,担任第一女子小学的校长。她以众人的强逼,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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