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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19:5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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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云乡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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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风俗谭

红楼风俗谭试读:

出版说明

邓云乡(一九二四—一九九九),学名邓云骧。山西灵丘人。教授。作家,民俗学家,红学家。出生于书香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曾在清朝为官。幼时生活在山西灵丘东河南镇,一九三六年初随父母迁居北京,一九四七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做过中学教员、译电员。一九四九年后在燃料工业部工作,一九五六年调入上海动力学校(上海电力学院前身),直至退休。邓云乡学识渊博,文史功底深厚。为文看似朴实,实则蕴藏着无穷的艺术魅力。其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不论叙述民风民俗,描摹旧时胜迹,抑或是钩沉文人旧事,探寻一段史实,均娓娓道来,语颇隽永,耐人寻味。此次中华书局整理出版的邓云乡作品集,参考了二〇〇四年版《邓云乡集》,并参校既出的其他单行本。编辑整理的基本原则是慎改,改必有据。具体来说,就是:一、凡工作底本与参校本文字有异者,辨证是非,校订讹误。二、凡引文有疑问之处,若作者注明文献版本情况,则复核该版本;若作者未能注明的,或者版本不易得的,则复核通行本。三、作者早年著述中个别用字与当代通行规范不合者,俱从今例。四、作者著述中某些错讹之处,未径改者加注说明。五、本次整理对某些书稿做了适当增补,尽量减少遗珠之恨;有的则重新编排,以更加方便阅读。邓云乡与中华书局渊源颇深,生前即在中华书局出版《红楼风俗谭》、《文化古城旧事》、《增补燕京乡土记》、《水流云在丛稿》等多部著作。此次再续前缘,我们有幸得到其家属的大力支持,不仅提供了邓云乡既出的各种单行本作为编辑工作的参考,并以其私藏印章、照片、手稿见示,以成图文并茂之功,在此谨致谢忱。中华书局编辑部二〇一四年十二月

过年·忙年·年事

《红楼梦》第十八回写元春省亲前的准备工作云:本上之日,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贾府奉了此旨,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也不能好生过了。

最后一句,加重说明了贾府的忙碌,也特别可以看出对过年的重视。从古至今,都是如此,现在虽然过旧历年已改称“过春节”,内容简单多了,但仍然要买些年货,最起码江南人家还要吃顿年夜饭;北方人家,还要吃顿煮饽饽,通称包饺子。可见这古老的风俗,影响到民间,多么悠久而深广了。“年”字,按古文的写法,是一个象形字,有头有尾,脚向四面伸开,像一个大壁虎,据说是一种很可怕的爬虫,一岁之中,人家不遇到它,最好了,便平安无事度过了,因此烧一堆篝火,弄一些好东西大家好好吃一顿,以资庆祝,这就叫做“过年”。先民故事,代代流传,渐渐大概这种爬虫没有了,而这天吃好东西以示庆祝的故事依然存在,这些变成纯粹的欢乐庆祝,又和岁首联系起来,春王正月第一天,元旦,这种欢庆吃喝的事,就不是庆祝没有遇到可怕的爬虫,而是欢庆除旧迎新的岁首,这就变成后来的“新年”和“过年”了。《红楼梦》各回书中,写到过年的很多,而着重描绘,专写过年的则是第五十三回、第五十四回。第五十三回云: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和凤姐儿治办年事。

第五十五回开头云:且说荣府中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因年内年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便小月了。

前者是“治办年事”,后者是“将年事忙过”,在这两句话中间,夹着洋洋洒洒,将近两万字的花团锦绣的好文章,不唯将荣、宁两府过年的情况写的如火如荼,跃然纸上。而且也生动地记录了二百多年前过年的生活细节,是研究风俗史的好材料。

前引两句话,中间隔着一个半月多的时间,开头是腊月初,结束是正月十八,而尚有“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可见正月十八之后,新春饭宴,请吃春酒,尚时有举行者。这是“过年”的余波,一直拖拖拉拉,到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为止。可见昔时所说“过年”,差不多年前、年后,陆陆续续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从气氛上讲,过年大概要表现在忙乱、欢乐、哀愁三个方面。《红楼梦》中说“治办年事”,“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贾珍说:“真真是别叫过年了”,“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以及荣府家宴所叙,“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热闹的”等等,都从文字表面,从文字背面,充分表现了这三种过年的气氛。忙乱是事情多。在经济方面,欠人家的要准备偿还,人欠的要准备索取,商号、人家一年的收支要结算,过年的费用要筹措;在家庭方面,要买年货,要做新衣,要办年菜,要准备敬神祭祖,要安排送礼拜年请客,等等;在社会上各种娱乐活动,都在积极筹备,各寺庙也都在准备各种敬神活动。总之,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都围绕着年事忙乱,所以贾府中“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欢乐的气氛自然表现在整个社会上,表现在万象皆新上,表现在家庭团圆饮宴上,表现在种种娱乐活动上,而更多的则表现在儿童身上、青少年身上,似乎古今同出一辙,《红楼梦》中自然也是如此。

哀愁方面那就多种多样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团聚之家欢乐是普遍的,“万里未归人”之家的哀愁就是孤独的。有钱还账,有钱过年的人家是欢乐的;那无钱还账,急着发愁过不去年的便是无限忧伤的。大人发愁过不了年,而孩子不懂,天真地企恋于过年的欢乐,这就更是无限凄凉的情景了。这样在过年欢乐的同时,又有多少人在不同程度地焦急着、忧虑着、甚至哀伤哭泣着……比如乌进孝作为宁国府的庄头向贾珍交租时,贾珍说他缴纳的少,说他打擂台,说“这够做什么的”等等,这是在贾府字面上的文章。如果想的远一些,乌进孝在庄子上挨家挨户逼迫收租时,有多少寒门小户、孤儿寡妇因为交不出三五斗租米、一两八钱银子,被逼得走投无路,小则节衣缩食,大则借债典当来凑钱交租子呢?从几十家、几百家人家聚敛来的这些钱、粮食、山珍海味,送到宁国府,贾珍嗔怪乌进孝,嫌少,说是“真真是别叫过年了”;那么,那些被逼迫交租金、租米、山珍海味的小户庄稼人,又如何过年呢?这就是前面所说过年期中浓厚的哀愁气氛。旧时代过年时,普遍又有“急景凋年”的说法,可见过年之不易了。《红楼梦》所写过年,大体说是那时北京过年的风俗反映。比如说过年忙碌吧,似乎就与现在大不相同。《日下旧闻》引明人《帝京岁时纪胜》云:腊月,诸物价昂,盖年景丰裕,人工忙促,故有腊月水土贵三分之谚。高年人于岁逼时,训饬后辈,谨慎出入,又有“二十七八,平取平抓”之谚。

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云:凡年终应用之物,入腊,渐次街市设摊结棚,谓之蹿年……买办一切,谓之忙年。

也许有人问,过年只是正月初一一天,顶多包括除夕、除日,以及前一天晚间,即江南所说的大年夜、小年夜,以及正月初二、初三,最长也不过三五日,如前所说拖拉一两个月,都做些什么呢?首先在这年前、年后一个半月甚至两个月中间,还有好多零星节日,来凑这一时期的热闹,不妨按日程略加细说。

这些日程在《红楼梦》中也都有反映。一进腊月,初八日是腊八,要吃腊八粥,馈送亲友,即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宝玉说林子洞故事所说的。这故事早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就有明确记载:“初八日……诸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此风一直到现在有些地方还延续着,可见其源远流长了。京师旧俗,腊八日还要以蒜浸醋,至元日蘸煮饽饽(水饺)食之,谓之腊八醋、腊八蒜。

过了腊八,积极进入年事的准备阶段。首先是大扫除,旧时谓之“掸尘”,包括打扫房屋,粉刷墙或糊墙纸,糊窗户,贴窗花,如深宅大院,这工作量很大。第五十三回写“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这里扫房还只是捡主要,约略一写。实际自然很多人的房屋都要打扫。清代北京俗曲《十二景》云:腊月里,整一年;封印后,官事完。扫房与祭灶,多忙乱,百般样子东西买得全。贴门神,挂对联,纸马香锞神前献。

封印是各大小衙门把印信、关防加封条锁起,停止办公,不再用印。《燕京岁时记》云:“每至十二月,于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日之内,由钦天监选择吉期,照例封印,颁示天下,一体遵行。”封印之后,梨园封台,即各戏班、戏馆亦择日封台,停演十余日,俟元旦再首演《天官赐福》开台戏。另外各私塾,也解馆放学,欢度新年。《燕京岁时记》也有记载云:“儿童之读书者,于封印之后,塾师解馆,谓之‘放年学’。”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亦记云:“放年学,私塾封印放学,至明年开印上学,专馆则除夕、上元各放数日而已。”所说“专馆”,就是富有之家为子弟专门请的家庭业师,如《红楼梦》中之贾雨村受聘于林如海府中,专教林黛玉。放年学在《红楼梦》中也有反映。第二十回写贾环与莺儿等人赶围棋赖账前道: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因贾环也过来玩。

第五十四回贾母对梨香院文官等人说: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

都反映了当时学中,专馆过年放年学的情况,也像现在放寒假一样,时间长短也差不多。不过当年私塾一般没有暑假。

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祭灶,也是很古老的风俗。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云:“二十四日交年……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后世用饧糖(北京叫关东糖)祭灶,谓之糖瓜粘,北京俗曲所谓“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此风似乎在北宋开封时还没有,等到南宋时,便有记载了。吴自牧《梦粱录》记云:“二十四日,不以穷富,皆备蔬食饧豆祀灶。”饧是为了粘东厨司命的嘴,豆是给灶王马匹上天时加的料,设想周到,此风大约从南宋时就形成了。《红楼梦》中没有具体细写祭灶的事,只在腊月二十九日晚间的描述中道:“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二十三或二十四,祭灶是灶王上天,所以联语写“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除夜迎神,再接新灶王回来。买一纸龛、一木版印彩色尺许高灶王像,谓之“灶马”,贴于灶前,贴近一年,二十三祭灶时取下焚化。像做白面三捋髯官帽红圆领(明代官服),并做男女像,俗谓灶王爷、灶王奶奶,且谓姓赵,亦十分奇怪。明人冯应京《月令广义》云:燕俗,图灶神,锓以木,以纸印之,曰“灶马”。士民竞鬻,以腊月二十四日焚之,为送灶上天。别具小糖饼奉灶君,具黑豆寸草为秣马具。合家少长罗拜,祝曰:“辛甘臭辣,灶君莫言。”至次年元旦,又具如前,为迎灶。

元旦五更接神,迎新灶王,也同除夕接神一样,因为除夕与元旦是连着的,《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年前准备,先一概括指明“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后写“次日由贾母”,便是年三十除日,后文“那晚各处”便是除夕夜晚了。看《燕京岁时记》记祭灶,便有“至除夕接神时,再行供奉”的说法,这便与《红楼梦》所写一致了。

引《月令广义》文中,“曰灶马”一语,值得注意,明明是灶王像,为何叫“灶马”呢?《红楼梦》第五十三回有一句道: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这“天地纸马”也同“灶马”一样,不是纸糊的马,而是神马,即木版纸印神像。印作“天官地官”即“天地神马”,印作财神即“财神马”,马亦可写作“码”,读作“马儿”。《燕京岁时记》特别写的清楚,解释云:京师谓神像为神马儿,不敢斥言神也。月光马者,以纸为之,上绘太阴星君。“天地纸马”亦如供月时之“月光马”,长短不一,不过都比“灶马”大。《燕京岁时记》说“月光马”有长至八九尺者,“天地马”也如此,曾见杨柳青及苏州桃花坞水印五彩《天官赐福》神马,小者也都有三四尺高,估计当年自然也有七八尺高的。书中特别写明“王夫人正房院内”,说明天地桌是供在正院中的,是户外不是房中。《燕京岁时记》中有清楚的记载,文云:每届除夕,列长案于中庭,供以百分。百分者,乃诸天神圣之全图也。百分之前,陈设蜜供一层。苹果、干果、馒头、素菜、年糕各一层,谓之“全供”。供上签以通草八仙,及石榴、元宝等,谓之“供佛花”。及接神时,将百分焚化,接递烧香,至灯节而止,谓之“天地桌”。

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亦有同样记载,这就是所说的“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摆法是院中面南先设一木插屏,上贴“天地纸马”,前面再摆供桌,上设供品。《燕京岁时记》所记是素供。亦有供三牲者,即猪头、公鸡、鲤鱼等。供品前摆“五供”,即二烛台、二香筒、一香炉。或香头,用大斗,内放米谷,上糊红纸,以插香。

旧时过年,迷信事项中,可分祭祖、供神、礼佛三大类,祭祖以祠堂供神主、亡疏,正室内供影为主;供神即以天地桌为主,以宗教言之,是道教的影响所及。天地而外,灶王、门神、财神、井台龙王龛等等,也都烧香上供,似乎都不是主要的。因而一般亲友拜年,除在正室中行礼,也可在天地桌行礼。礼佛则以有佛堂的人家为主,一般人家不像贾府有几处佛堂,也可不供佛。但祭神、供天地、灶王等,那是家家都有的,寒门小户也不例外。

过年祭祀等等,在当年一般人家也是十分重视的,何况宁、荣二府那样的豪门贵戚之家呢,所以更是隆重而复杂的,由除夕开始,到正月十七送神主、收影像、撤天地桌为止,每天早、午、晚三遍,烧香上供行礼磕头的处所不知有多少。而事前的准备工作也是十分繁忙的。第五十三回中用“着人打扫,收拾供器”、“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等等语言概括地写了这种繁忙情况。

前引俗曲中扫房、祭灶、纸马等均已结合《红楼梦》原文略加说明。另外还有贴门神、挂对联、香锞等,亦可结合《红楼梦》文字略加解说。第五十三回云: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门神也像灶王一样,是家家户户都供的。所谓供,就是买两张“门神马”,分贴大门左右扇上。是两个武将的像,金盔甲胄,分别持鞭持枪,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髯,出相庄严雄健,门口有这样两个站岗的,是很威武的。过年时黑油大门,分别贴上两张五彩门神,也很漂亮,从民俗美学观点看,亦颇有可取处。这两个人是谁呢?其说不一,好像有真有假。《东京梦华录》记宋代宫禁云:至除日,禁中……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

从这一记载可见,宋代门神已非常普遍,宫禁中尚装扮成真的门神,自然百姓家无人装,必然也是画的、印的,或是写一个帖子了。南宋《梦粱录》、《武林旧事》诸书中关于年事,均有“换门神”的记载,自明清以来,包括《红楼梦》时代在内,关于门神的传说更多了。《燕京岁时记》云:门神皆甲胄执戈,悬弧佩剑,或谓为神荼、郁垒,或谓为秦琼、敬德,其实皆非也,但谓之门神可矣。夫门为五祀之首,并非邪神,都人神之而不祀之,失其旨矣。

富察敦崇所说“五祀”,包括井台龙王、马棚马王、灶下灶君等等。不必实指为谁,虽然迷信,所述尚通达。不拘泥于秦琼、敬德等也。《红楼梦》所说换了门神,是大门口贴了新门神,有焕然一新之感。当时一般只大门贴门神,并非所有房门都贴。

焕然一新之感,除门神外,还换了对联、挂牌。对联、挂牌是大量的,因为过年时大门要贴对子,二门、角门、屋门无一不要贴春联,而且有对联处,必有横披,或叫横楣,有的门扇上要贴斗方。而且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大门外马头墙上要贴很长的对联,而灶王龛上的小对子,如“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等等,也不过一尺长。所有大门、二门或角门,凡是有影壁的地方,在影壁正中迎门上方,要挂“福”字、“鸿禧”、“穀旦”等挂牌。这些都各有专名称,过去人人皆知,现在知者渐少,不妨引几句蔡绳格的《一岁货声》以见一斑,其书腊月门对有一条云:街门对,屋门对,买横皮,饶福字。

文后注云:“木红纸,万年红,裁成现成各对联,在各城门脸里外卖,四个大钱一副。”这是旧时北京叫卖春联市声的语言,《红楼梦》春联自有荣、宁二府的清客来写,用不着街上买现成的,但这些品名是一样的。横皮,即横披,亦作横楣,是贴在门口上方横楣上的,一般只写四个字,如“富贵吉祥”、“江山万代”、“五谷丰登”、“加官进禄”之类。除大小门对、横披之外,还有斗方,正方形大纸对角写一“福”字,不少都写作《圣教序》之草书福字,十分有味。福字如贴影壁上,亦即是挂牌之处。“新油了桃符”一句,宋代尚未时兴贴春联,《东京梦华录》上所说之“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等等,以及《梦粱录》所说之“钉桃符、贴春牌”等,都与后来之春联不完全相同。明清以来盛行贴春联,对于古代钉桃符板慢慢失传了,这样便把“桃符”作为春联的古语,在文中二者似乎可以对等,互相代替了。陈康祺《郎潜纪闻》云:京官家每岁易桃符,多书“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字。内城满洲宅子,尤比户皆然。《燕京岁时记》也说:春联者,即桃符也。……祭灶之后,则渐次粘挂,千门万户,焕然一新,或用朱笺,或用红纸,惟内廷及宗室王公等,例用白纸,缘以红边蓝边,非宗室者不得擅用。

以上可见,春联即联对,和桃符是一回事。《红楼梦》中为什么前面说换了联对,后面又油了桃符呢?这要略加说明。简单说:联对是红纸写的,桃符专指木制联对,也叫“抱柱”。《红楼梦》时代豪门贵戚之家,正房廊柱上的对联不少都是木制雕刻的,或作瓦栊形,或平板。平时挂了一年,讲究人家,年终重新油一遍,见见新,所以说“新油了桃符”,亦以存古代桃符版之遗意也。

另外,当年春联用纸,除前引《一岁货声》所说者外,据《春明采风志》记载,尚有“顺红、梅红、朱笺、擦油土笺”,等等。除内廷用白宣镶边外,庙宇用黄纸,守孝之家用蓝纸。

恩赏银是皇家对功臣的特赏,显示了豪门贵戚家的气派。旧时一进腊月就开始忙碌买年货,十五过后,达到高潮,离年越近,东西越贵,故有“腊月水土贵三分”的说法。寒门小户,筹措年资,十分不易,往往年货买的很晚,像宁、荣二府,自有采购人员早已把年货买齐,亦不必细表。所以《红楼梦》中在写完“乌庄头账单”、贾珍看领完东西之后,便用“一宿无话,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三句带过。这“不必细说”四字省略了多少有关年事繁琐细节,一跳就到腊月二十九了。

新正欢情

腊月二十九日,荣、宁二府年事准备就绪,接写:“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进宫朝贺行礼”,再“引入宗祠”,这便是年三十请神、祭祖诸般大典,是除夕最重要的礼仪。家家户户都要举行的,即使没有祠堂的寒门小户、浅堂窄屋之家,也不能废此礼节。清代让廉《京都风俗志》云:除夕,人家或有祀先,或焚冥钱。早晨,官府有谒上司之仪,谓之拜官年。都人不论贫富,俱多市食物……家庭举宴,少长欢喜。儿女终夜博戏玩耍。妇女治酒食,其刀砧之声,远近相闻,门户不闭,鸡犬相安。或有往亲友家拜贺者,谓之“辞岁”。夜静更深,则爆竹之声渐起,是即接神者,而升平之世,于斯可见其概也。《燕京岁时记》亦记云:京师谓除夕为三十晚上。是日清晨,皇上升殿受贺,庶僚叩谒本管,谓之“拜官年”。世胄之家,致祭宗祠,悬挂影像。黄昏之后,合家团坐以度岁。酒浆罗列,灯烛辉煌,妇女儿童,皆掷骰斗叶以为乐。及亥子之际,天光愈黑,鞭炮益繁,列案焚香,接神下界。和衣少卧,已至来朝。旭日当窗,爆竹在耳,家人叩贺,喜气盈庭,转瞬之间,又逢新岁矣。

所引文字,可与《红楼梦》中所写其他文字对照参看,略述一二。第五十三回写: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

这便同《燕京岁时记》所记除日清晨,皇上升殿受贺的礼节一样。“领宴毕回来”一句,写明已是下午,祭宗祀自在下午举行。礼毕至尤氏上房吃茶,已接近黄昏时候,所以尤氏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即《京都风俗志》所说“家庭举宴,少长欢喜”等等,也就是今天江南人习惯说的“年夜饭”。贾母离宁府(长房)、回荣府(二房)时,临走嘱咐:“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着看香火,不是大意的”等等,即除夕彻夜焚香,直至元日五鼓,合家欢庆。贾母回到荣府,“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这秩序井然的行礼,是在三十晚上举行的,正是除夕之夜,而非元旦之辰,因而是“辞岁”,还不是一般所说的“拜年”,直到下文“至次日五鼓……受礼毕,便换衣歇息”。这才是“拜年”,书中写作“贺节”。《燕京岁时记》云:凡除夕,蟒袍补褂,走谒亲友者,谓之“辞岁”。家人叩谒尊长,亦曰“辞岁”。新婚者必至岳家辞岁,否则为不恭。

可见当时对辞岁是十分重视的。辞岁之后,散了押岁钱、荷包并金银锞等物。押岁钱现在都还了解,但当时对押岁钱之重视,则远胜于后代,不只是给些钱,而且十分讲究。钱要讲究大钱、新钱。同现在有的人过年换一些新钞票给小孩一样。大钱、新钱还不算,还要求用新大红线串穿起,或用粗红头绳把钱穿起编紧成为鲤鱼形、如意形,十分有趣。又有编作龙形,置于床脚者,即所谓“钱龙”之意。清代樊彬《燕都杂咏》有小诗道:油花纸窗换,扫舍又新年。户写宜春字,囊分压岁钱。

诗后并注云:“除夕,小儿女分压岁钱。”不说元旦分压岁钱,而说除夕,正可见《红楼梦》中所写之实况。另《春明采风志》云:“压岁钱,以红绳穿钱作龙形,置于床脚。又凡尊长之赐小儿者,亦谓之押岁钱。各钱铺年终特开红纸零票,以备此用也。”最后所说“红纸零票”,就是用红色纸开出的零星钱票、银票。红纸是图新年吉利,“零星”是小额,如钱一吊、两吊,银一两二两。作为压岁钱,一要好看,二票面不能大。当时物价低廉,十两纹银,几乎快要等于一两黄金价值,即使富有豪贵之家,给压岁钱也不会太多,一两、八钱,也是不小的数字了。

除押岁(“压岁”意同)钱外,又有金银锞子,实际也是押岁钱。自然只有豪贵之家,才散得起。不过每个份量不重,第五十三回一开头写宁国府“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碎金子,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即每个只重“七钱”,按《红楼梦》时代黄金、白银兑换率计算,每个约合白银八九两之谱,在寒门小户,自是很可观的,在豪门贵戚家则是很普通的。只此一点,也足可看出封建阶级社会中,贫富差距是多么悬殊了。

另外原文中还说散了“荷包”,这是清代的特殊规矩。五十三回前文也曾写:“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过年赏荷包,过年送荷包,这都是清代的宫廷、贵戚之家的规矩。《燕京岁时记》即有“每至元旦,凡内廷行走之王公大臣,以及御前侍卫等,均赏八宝荷包,悬于胸前”。王公大臣,皇帝都赏荷包。何况王公贵戚之间的来往礼尚,又何况贵戚豪门之家的小儿女,自然更以此为尚了。《红楼梦》中所写“合欢宴”即《京师风俗志》所说之“家庭举宴,少长欢喜”,亦即今日江南民间所说之“年夜饭”。但未细写,以“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概括之。

后面所写气氛,又用“一种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声起,络绎不绝”四句概括,亦如前引风土文献所写者。其中“大观园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不只写豪富之家,除夕通夜,灯火辉煌。而且“角灯”一词,大有深意,写出宫廷气派,这是《红楼梦》文字的细密处。“角灯”,是羊角灯,除夕,门上挂羊角灯,是宫廷仪注,一般大官家中是不能僭越的。一般大官都挂有官衔的纱灯。羊角灯可用,而门前不便乱挂。清初查慎行《人海记》云:十二月二十四日,乾清宫庭前,设万寿灯,八仙望子四架,二十六日,各宫殿俱挂门神对联。二十八日,宫中及甬道东西两廊,设五色羊角灯,此岁例也。

大观园门前,不泛写挂灯,而特地写明是“角灯”,正写出贵妃省亲别墅的气派。

以上所写,还都是“年三十”的场面,其热闹处,正超过了真正过年。这种风俗,从明代起便是如此。刘若愚《酌中志》记云:三十日,岁暮,即互相拜祝,名曰“辞旧岁”也。大饮大嚼,鼓乐喧阗,为庆贺焉。门旁植桃符板,将军炭,贴门神,室内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画。床上悬挂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或编结黄钱如龙,檐楹插芝麻秸,院中焚柏枝柴,名曰“煨岁”。

所写气氛,不是大体都同《红楼梦》所写一致吗?贾母正堂中间“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不说檀香、绛香而说“松柏香”,也正是焚柏枝的遗意。

旧时春联云:“一夜连双睡;五更分二年。”三十晚上,江南谓之“大年夜”,不管守岁与否,总之,“和衣少卧,已至来朝”,“转瞬之间,又逢新岁矣”。第二天便是元旦。但年前当家人忙得团团转,真正到了大年初一那天,似乎又无多少话可说了。《红楼梦》写这天云: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话取便,或和宝玉、宝钗等姐妹赶围棋、摸牌作戏。

前面祭宗祀、辞岁家宴等写得极为热闹,至此则概括简略叙之。一来固是实情,二来亦见文章繁简有致。但简处亦十分周密,一丝不乱,一点不漏。进宫朝贺、祝元春千秋,这都是国礼;祭列祖,家礼;最重要,都要贾母亲自主持。《康熙大兴县志》记云:正月元旦,百官入朝庆贺,民间亦焚香礼天地,祀祖考,拜尊长及姻友,投刺互答,曰“拜年”。《康熙宛平县志》亦记云:正月元旦,五鼓时百官入朝,行庆贺礼。

贾母次日五鼓,大妆入宫,与上引资料所记正同。“受礼毕,便换衣歇息”,受什么礼呢?就是“拜年”,前文细写辞岁,此则略写拜年,一笔带过耳。“贺节亲友,一概不会”,所说“贺节”,就是拜年的亲友。亦无细说的必要。这里值得一说的,是最后一句中的“赶围棋,摸牌作戏”。“赶围棋”在第十九回、第二十回都写到过。前面也引过,全称应是“掷骰子、赶围棋”,即先扔骰子,再走围棋子,两粒骰子同时掷,最大十二点,即“双陆”,最小二点,即“对幺”。点大,围棋子即走在前面,点小,自然在后面。前后你追我赶,走在前面的赢钱,后面的输钱,是一种赌注不大、输赢不大的游戏。有似后来用三十二张牙牌玩的“顶牛儿”,虽是赌博,亦如游戏,要玩半天才能见输赢,或赌注有限制,三个钱、两个钱,输赢出入很小。这不同于第七十五回贾珍在家聚赌的“抢快”、“赶羊”(都是掷骰子,但一掷便见输赢)等等大赌。这同贾母“斗牌”(即“斗叶子”)类似,是以游戏为主的小赌。不过“斗牌”只限四人同玩,而掷骰子、赶围棋二三人、五六人都可玩,更热闹。不过小赌也是赌,便有输有赢,便要动情绪,赢了便喜,输了便急,颇能显示人品。第二十回写晴雯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说着,一径去了”等语,颇能传神,写出晴雯性格。后面写贾环为输几个钱而发急赖账,亦可见贾环之猥贱神态。

几回书中,都写到家庭新正期间的赌博游戏,这正是当年的社会风尚,是比较普遍的。当时一般家庭,平时禁止子弟赌博,但在新正过年期间,则可以开放,允许孩子们做一些赌博游戏。前引《京都风俗志》所说:“儿童终夜博戏玩耍。”《燕京岁时记》所说:“妇女儿童,皆掷骰斗叶以为乐。”都从民俗的角度,记录了这种情况。这种风俗,到了诗人笔下,写入诗中,有时是很美的。清初王崇简《王正谱俗竹枝词》云:西邻东舍任相还,为斗花牌输几钱。向晚归来重整鬓,看人门内笑扶肩。

这不很有几分像凤姐、晴雯斗牌后的形象了吗?

行夏之历,元月应称“春王正月”,所以王崇简吟唱过年风俗的诗,叫做“王正谱俗”,“王正”即春王正月之意。自元旦一过,便是一年的新春了。以正月初一过年作为分水岭,年前固然忙碌将近一月,年后仍然要忙碌到十七八才算完。由初一到初五,这是第一阶段,初五是破五,一般商店才开门营业,在此以前,各家各户,都只是天天烧香、供菜,敬神祭祖;互相拜年;互相请吃春酒,饮宴;在家或到外面玩乐。从清初即如此,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即记云:元旦至初五日无屠炙,初六始有卖物者。

其他各书记载还多,一直到现在还有此遗风。充分体现了“过年”二字的这个“过”字。

初一至初五日拜年饮宴顺序,大约是元旦本家近支;初二本家远支、五服内外互拜;初三、四亲戚、同年、同寅、世交等。初六女眷出门,女儿归宁,春酒欢宴,络绎不绝。《天咫偶闻》云:“正月元日至五日,俗名‘破五’……自巨室至闾阎,皆遍待客。”《燕京岁时记》亦记云:至初六日,则王妃贵主,以及各宦室等,冠帔往来,互相道贺,新嫁女子,亦于是日归宁,春日融和,春泥滑,香车绣幰,塞巷填衢。

以上介绍,同《红楼梦》文字比较,如: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王夫人和凤姐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这种气氛,从这段概括的描绘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而且从字里行间,还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在每一句话的后面,都有极为绚丽的具体活动、场景在一幕幕演过,也包括许多风俗上的情趣故事。如正月初七,谓之“人日”,或逢立春,要吃春饼、吃生萝卜、吃生菜,谓之“咬春”,所谓“暖律潜催腊底春,登筵生菜记芳辰。灵根土含冰脆,细缕堆盘切玉匀”。乾隆《上书房消寒诗录》所载叶观国《咬春诗》,写得是非常生动的。再有正月初八“迎顺星”、“祭星”,乾隆时汪启淑《水曹清暇录》云:正月八日,俗传诸星下界,京城内外,庵观寺院僧道,多揽檀越施主年庚,陈设祭品,为坛而禳,冀得香仪,亦有本家庭院,燃灯自祭,灯数以百零八为度,间亦用四十九盏,习以为常。

再有“那边厅上和院内都是戏酒”一句,“那边”是泛指,“戏酒”是指有堂会戏和酒席,这在当时豪门贵戚及官场中是十分普遍的。摆酒席必然唱堂会戏,吃酒者一边吃酒,一边看戏,《红楼梦》写到这种情况的地方很多,这是当年侈靡风气表现之一。邓之诚《骨董琐记》引《平圃遗稿》云:康熙壬寅,予奉使出都,相知聚会,止清席,用单柬。及癸卯还朝,无席不梨园鼓吹,皆全柬矣。

清代侈靡之风,自康熙中叶开始以来,至乾隆初,亦即《红楼梦》时代,到达一个极盛的时期,酒戏一直连在一起,直到清末依然如此。

过年的高潮,在除夕和元旦之后,便是元宵(又称“上元”,俗叫“正月十五”、“灯节”)了,所以用“早又元宵将近”,把过年的热烈气氛,一句话又引向下文,引到元宵上。元宵过完,落灯之后,就是正月十七了。《红楼梦》行文极为细密,所写“年事”,由五十三回“当下已是腊月……治办年事”开始,至五十五回“且说荣府中刚将年事忙过”为止。在洋洋两万多字的描绘中,虽然有详有略,但大关节一丝也未遗漏,照顾极为周详。在细写元宵家宴之前,就安排下贾敬“十七日祀祖已完”,就出城修养,在家只在静室默处等句,说明祀祖要祀到十七日。这样五十四回结尾,又写道: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门,收过影像,方回来。

这是过去说的岁朝祭祀大典,就是说由除夕祭宗祠、供天地桌、佛堂、灶王开始,直到正月十七日为止,在这十七八天中,每天早、中、晚三次都要烧香、供菜、行礼,这是最重要的,所以贾敬虽然一心好道,其他事都可不管,而祭祖礼绝不可废,因此这十七天也要呆到家中,直到十七日再行过礼,方可回去。

在《红楼梦》时代北京的社会风俗,于灯节之后,尚有正月十六的“走百病”,王崇简《十六夜诗》所谓“上元昨已过,风俗重今宵。击鼓多当巷,携灯遍走桥”是也。又有正月十九日的“燕九节”,《京都竹枝词》所谓“饶过元宵未数天,白云观里会神仙”是也。还有正月二十五日的“填仓”,《燕都杂咏》所谓“佳节近填仓,灰龙引更长。女红停一月,针黹岁时忙”是也。《京都风俗志》记云:正月十八谓之残灯末庙,然后市井如常,工人反肆,商贾各执其业,至开印之期,则学子攻书,官兵执差如平日。

这样才算慢慢地过完了年。在此期间,亲朋之家,仍然是请吃年酒、年茶者不断,宴饮频繁。《红楼梦》中不是写着在十七日关祠堂门的同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吗?不是又写着“自十八日以后,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吗?第十九回不是也写着在贾妃元宵省亲过后,“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吗?这都是过年年事的余波,非关祭鬼祀神,只是活人的欢乐了。

再前文所引“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友人中有此相询者,其确切文献除常说之“屠苏酒”外,其他尚未觅得。而其意思均是讨口采之说法,“合欢”以百合、红枣之类谐之,“吉祥”以桂元、栗子、花生之类谐之,“如意”以年糕形状拟之。均系习惯口彩,并非特殊食品。

元宵·家宴

说到元宵佳节,这里另列一个题目来说。这是很古老的风俗了。关于元宵,古人有个现成的成语,叫作“金吾不禁”,出自《西都杂记》。文云:西都京市街衢,有金吾晓暝传呼,以禁夜行。惟正月十五日夜,敕许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

这是很古老的记载,“执金吾”是汉武帝太初年间官名。正月十五前后各一日,包括十四和十六,即后代所说的灯节三天。太初元年是公元前一〇四年,距今足有两千八十多年了。那时正月十五就弛禁三天,让人们自由地欢乐,大有西方“狂欢节”的味道。可见正月十五作为一个欢乐的节日,多么源远流长了。当然,汉代“金吾不禁”时,是否也“调龙灯、耍十五”,等等,那就不得其详了。想来一定也是很热闹的,不然皇帝又何必敕令“金吾弛禁”呢?

正因为在我国风俗史中,这个欢乐的节日是十分古老的,所以在历代的诗文、戏剧、小说等文学作品中,写到元宵的作品也特别多,内容也特别丰富。《红楼梦》这样一部包罗万象的书,自然也要用重彩描绘元宵气氛了。这就是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所写的丰富内容,这两回书写宁、荣二府过年的全过程,但从文字比重上来讲,写过年只占了半回书,而写元宵则占了一回半书。从气氛上讲,正掌握了恰到好处的尺度。写过年,重在礼仪,各项礼数,头头是道;写元宵,重在欢乐,各种欢乐,尽量发挥,绘声绘影。

不过《红楼梦》所写元宵,与历代数不清的文学作品中所写元宵,有一个极大的不同,即别的文学作品中,写到元宵,不外是灯市、鳌山、天街、明月等等,都是街上的热闹,出游看灯的热闹。宋代著名“元宵词”中所写:如“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又如“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以及易安居士名句:“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所描绘的都是盛装灯市夜游的欢乐。而《红楼梦》却别树一帜,不写天街灯市的火树银花、摩肩接毂;专写荣国府中元宵夜宴,花团锦绣,欢歌笑语。这自然有其特殊的风格和原因,这正因为荣国府这样的豪门贵戚之家,还不同于一般的官宦富有之家。它本身是特殊的。况且曹雪芹还有意专写府内、园内,而避免写府外、园外街市社会上的种种情况,偶然带到,也只略写,简单几笔,交待过去便算了,这种意图,看得很明显。因此写元宵也是如此。这令人想起明代刘士骥的《元宵行》,其中有几句道:长安城头明月吐,长安城里喧箫鼓。正是太平全盛时,共欣佳节逢三五。三五良辰春色浓,金吾不禁九关通。……狭路肩摩人似蚁,交衢毂击马如龙。肩摩毂击争驰骤,一天烟雾沾双袖。梵宇鲸钟响未残,酒垆鸳盏香初透。此日嬉游卸玉鞍,此时谈笑催银漏。谈笑嬉游乐事频,千门儿女闹芳辰。何处不歌落梅曲,何家不赛紫姑神?别有豪华五侯宅,锵玉铿金开绮席。绛蜡辉连十二栏,瑶尊香扑三千客。座上蒙茸集翠裘,灯前宛转涂黄额。……《红楼梦》所写,就是诗中所说的“别有豪华五侯宅”。社会上节日气氛再浓,再热闹,那还只是一般人的欢乐,而“别有”则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场面。《红楼梦》第五十三回中有几句道: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不同。

曹雪芹写《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一上来先提纲挈领写道:“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接着便是“至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然后按照陈设、席位、灯彩等写下去,结一句“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热闹的”。

元宵风俗首先重在灯,重在烟火,宴席是寻欢作乐必备者,没有饿着肚子单玩不吃的道理。不过任何游乐欢会,都离不开吃的。所以说“开家宴”目的还不在吃,而只在节日的游乐。宴席之外,是戏,按照旧时的说法,是堂会戏。而堂会戏过生日、祝嘏称觞照样也唱,所以也非元宵特有。因之《红楼梦》所写荣国府元宵夜宴,从风俗上讲,灯和烟火是特定的,同样过元宵、同样摆酒席,风光便各不同。“别有豪华五侯宅”的豪门贵戚之家,便不同于一般富有人家宴席。作者先在“每席傍边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等等文字中细写陈设,来显示其豪华气派。“炉瓶三事”是北京当年特定术语,指香炉、香盒、箸瓶。细说甚繁,见赵汝珍《古玩指南》。这里特别显示岁时风光的,不是焚烧御赐百合官香的全套工具,而是各色旧窑小瓶中插瓶的“岁寒三友”和“玉堂富贵”等鲜花。“岁寒三友”是松枝、竹枝、折枝梅花,“玉堂富贵”是折枝牡丹或芍药。这是最能显示豪富贵戚之家岁朝气氛的清供。松枝、竹枝、梅花等一般人尚能想象,也容易办到。元宵看牡丹则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不过这是真实的。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记云:草桥惟冬花支尽三季之种,坯土窑藏之,蕴火坑晅之,十月中旬,牡丹已进御矣。

康熙时汪由敦《松泉诗文集》诗注中说:“京师灯市已有牡丹。”清末《光绪顺天府志》云:今京师唐花有牡丹,岁籥将新,取以进御,士大夫或取饰庭中。及相馈送,有不惜费中人之产者。

由明末经康熙,直到光绪年间,在北京宫廷之内,贵戚之家,都能在岁朝之际,以牡丹为清供,这自然可以把《红楼梦》时代包括在内了。那么为什么说“玉堂富贵”就是牡丹花呢?这本是旧时代很普通的吉庆辞令,现在则也要稍作解释。“玉堂”一指皇宫内苑,宋玉《风赋》:“徜徉乎中庭,北上玉堂。”二指翰林院官署。“玉堂富贵”用前义,如“玉堂清品”,便用后义了。“富贵”是富贵花,宋代周敦颐的《爱莲说》:“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因此说明:“玉堂富贵”就是牡丹花。不说松、竹、梅,而说“岁寒三友”,不说折枝牡丹,而说“玉堂富贵”,一是为讨岁时吉庆的口彩,二是入谱、入品。不是随意插上一枝花点缀一下。“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后面又有一句:“设着高架缨络。”前面一句,“脂本”作:“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按,“璎珞”也作“缨珞”,是一种特殊的装饰品。本来自印度,梵文音“枳由罗”,是佛教中佛像或莲座上的装饰品。一是挂在项颈上的,由珠玉宝石连缀而成;一是挂在佛教莲座上的,由彩绣锦锻、流苏连缀而成。如《法华经普门品》云:“解颈众宝珠璎珞,价值百千两金而以与之。”梁简文帝《菩提树颂》云:“十千缨络,悬空下垂。”前者是说解下项颈的珠宝璎珞给人,后者则是称颂菩提树下垂的美丽样子,释迦在菩提树下成佛,因而佛座上也以丝绣之联缀下垂缨络以示华瞻庄严。其制其义,均如华鬘。进而作为华贵陈设的装饰品。《红楼梦》中所说的,是在雕镂的紫檀架上悬挂的丝绣缨络,一般似应写作“纟”字旁,而不作“玉”字旁。是摆在几案上的类似小插屏的装饰工艺品。按,朱启钤《丝绣笔记》所引清代《东朝崇养录》载乾隆时宫中部分绣品,有刺绣花灯、围屏、插册、插屏、屏、绣墩、坐褥、袍褂等等,而无缨络、荷包等。载有“紫垣拱瑞紫檀绣花卉宝座一张、璇极顺和紫檀绣花卉宝座一张”,以上二样,或者是类似的东西,或者是一物二名。现在参观故宫博物院,这种紫檀架璎珞实物,还能见到。

写元宵家宴,先写花厅上陈设,显示了气派,烘托出气氛,这是活用了“笙歌归别院,灯火下楼台”的手法。在这回书后,“有正本”有总批云:叙元宵一宴,却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于香茗古玩上煊染,几榻坐次上铺叙,隐隐为下回张本,有无限含蓄,超迈獭祭者百倍。

这评语是十分中肯的。

花灯种种

元宵民间叫“正月十五”,也叫“灯节”,灯是节日的中心。荣国府夜宴,自然也要把灯写细。前面已概括写了“张灯结彩”一句。后面又细写贾母夜宴的花厅上的灯云:两边大梁上挂着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每席前竖着倒垂荷叶一柄,柄上有彩烛插着。这荷叶乃是洋錾珐琅活信,可以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照着看戏,分外真切。窗槅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沿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这段写灯的文字,又细,又有次序。足见当时豪门贵戚家中华灯辉耀的富丽气派。第一花厅内大梁上挂的灯:“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这是特殊的豪侈华灯,一般都是特制的。形状不一,五彩缤纷,争奇斗艳,豪门贵戚之家,竞以此相夸耀。这种灯用现代话说,就是巨形花吊灯。因为它又大又长,所以挂在大梁上,即屋内最高处。这种灯,即在豪门贵戚之家,也不是很多,谁家收藏一两对精致的灯,那是很出名。最好的是珍珠的,其次是玻璃的。记载查抄严嵩家清单的《天水冰山录》,记有严嵩家的珠灯名称“嵌宝银象驼水晶灯二座,上有宝盖珍珠索络,共重一百九十八两”。一座灯用近百两珍珠穿起来作为“索络”,可见其多么高了。明、清两代名珠灯是很多的,关于珠灯的故事也不少。据传清初吴三桂女婿王永宁住苏州拙政园,家藏珍贵珠灯一对,每年上元,挂灯宴客,以此夸富,后事败,围绕此灯,演出不少故事。《红楼梦》所写玻璃灯,虽不如珠灯价值连城,但当时玻璃亦是稀奇高贵之物,所以玻璃大挂灯,也是价值不赀的。清初花村看行侍者《谈往》记前明灯市灯价云:明朝京师灯市……灯贾大小以几千计,灯本多寡以几万计,自大内两宫与东西二宫,及秉刑司礼,世勋现戚,文武百寮,莫不挟重赀往,以买之多寡角胜负。百两一架,二十两一对者比比。灯之贵重华美,人工天致,必极尘世所未有,时年所未经目者,大抵闽粤技巧,苏杭锦绣,洋海物料,选集而成,若稍稍随俗无奇,不放出也。

这种灯以“架”称,百两银子一架,可见其价值,这在当时等于一百石米的价钱了。玻璃在古代常与“琉璃”相混淆,周密《乾淳岁时记》云:元夕张灯,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径三四尺,皆五色玻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着色便面也。

这里所说,不知是玻璃,还是琉璃。因明代玻璃器皿一般还都是海船进口的。王世贞《凤洲杂录》引《明会典》载番货价值,其中:大玻璃瓶每个三贯,小玻璃瓶每个二贯,大小玻璃碗各同,玻璃灯瓯一个二贯。

同样货价相比,“象牙每斤五百文,赤金每两五十贯”。则每两赤金只能买二十五个小玻璃瓶或碗,而每个小玻璃碗可值四斤象牙,于此亦可见玻璃器皿在当年之贵重矣。亦可见第三十一回晴雯所说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两句的意义。现在一般玻璃缸不算什么,而当时却同玛瑙并列,同样贵重。据此,亦可知“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之高贵价值了。

所谓“联三聚五”,是一层层,一圈圈,即并非一盏孤立的灯,而是联接了三层,每层又有五个灯聚在一起,同现在的电灯大华灯一样。而那时的灯却要用火点,很高很大的灯,挂在一般近两丈高的大梁上,每天要点燃它,也很麻烦。况且当时都要用蜡烛,要不断地剪烛花,灯才亮,这就更麻烦了,因而这种挂在梁上的灯,是活络的。像升旗一样,可以随时放下,随时拉起。清初李渔在其名著《一家言》“居室器玩”部分中,特为梁上挂灯作过说明:梁上凿缝,势有不能……如置此法于造屋之先,则于梁成之后,另镶薄板二条,空洞其中而蒙蔽其下,然后升梁于柱,以俟灯索,此一法也。已成之屋,亦如此法,但先置绳索于中,而后周遭以板,此法之设,不止定为观场(即看戏),即于元夕张灯,寻常宴客,皆可用之。

第二“倒垂荷叶”灯,作者写的极细,有似现代之落地台灯或机器上,如车床、铣床上之工作灯。将光逼住,专照目的物。其制作用青铜、黄铜打造,制造是十分精致的。以荷叶荷花造型造,早在明代就有,艺术价值是很高的。文震亨《长物志》“书灯”条云:有古铜驼灯、羊灯、龟灯、诸葛灯,俱可供玩,而不适用。用青绿铜荷一片檠,架花朵于上,古人取金莲之意,今用以为灯,最雅。《红楼梦》所写“倒垂荷叶”,与此或是一种,或是一脉相承,制作再精美些。总之是很美丽的一种灯,可惜现在肆中所售台灯,还没有这样高雅的式样。

第三是“宫灯”。先写“窗槅门户,一起摘下”,人坐在厅上看戏,戏台在院子里,厅房门窗槅扇,是插销卧在槽中,可以随时拿下,便不碍视线了。再在摘下槅扇的横楣上,挂上各式宫灯。宫灯是六角形雕镂挂灯,现在人们还常见到。不过一般只看到挂在那里,或者不明白它的做法。宫灯其制甚巧,六片红木雕刻的架子用铜饰件连在一起,另有六扇红木框子,或糊纱,或嵌玻璃,不用时,拆开架子合在一起,框子重在一起,收藏十分便利。用时把架子一支,把框子一块块插进去,便成六角柱体,玲珑剔透,挂起来,再装上穗子,便是富丽的宫灯了。

为什么说“各种宫灯”呢?因有大有小,有糊纱,有玻璃,有直柱,有重檐上大下小等等。另外架子雕镂也各不相同,有回文,有如意,有螭头等等。大同小异,各种变化也是很多的。

第四是挂在游廊罩棚下的灯,总写一笔“将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这是总写,概括了所有的灯,但其分类手法又不同,前四种是专名词,后四种是漫指。下面一一分别加以简单解说。

羊角即羊角灯,是用羊角加溶解剂水煮成为胶质,再浇到模子中,冷却后成为半透明的球形灯罩,再加蜡烛座和提梁配制成羊角灯,灯罩上还可以彩绘花纹,或贴剪纸花纹。查慎行《人海记》云:十二月……二十八日,宫中及甬道东西两廊,设五色羊角灯,此岁例也。“百本张”俗曲《鸳鸯扣·迎亲》云:吹鼓手奏乐灯笼上俱都给蜡,娶亲的小叔侄儿早已把门出。轿夫们抬出大门吩咐且慢,太平车女眷坐好才同上了长途。前后的火把点起照如白昼,羊角灯八对恰似不夜的明珠。

按,羊角灯是胶质硬罩,有透明感,因而俗名又叫明角灯。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记云:“灯则……五色明角,及纸、及麦秸……”五色明角灯,也就是五色羊角灯。因其透明感,故曰“明角”。而且制灯原料,除羊角之外,也可用牛角,还可用鱼(即鱼脑骨)。俗曲《看灯》云:“羊角灯,点红蜡;牛角灯,蜡通红……”王鏊《姑苏志》记“吴灯”云:“……掷空小球灯,滚地大球灯,又有鱼、铁丝、麦杆为之者。”鱼骨作用同牛、羊角一样,也可熬成胶体流质,冷却制成半透明灯具。

戳纱灯,是红木架子糊绢或纱,再经特殊绣法(类似双面绣)而制成的灯。“戳纱”本身原是刺绣名称。在此转为灯的名称。下面“或绣、或画”二语,即上面三种灯中,羊角灯、玻璃灯的花纹都是画的,戳纱灯则是绣的了。

值得一说的是料丝灯,料丝灯花纹不少也是画的。什么叫“料丝”,先要说明“料”,过去用琉璃、玻璃等原料烧制假珠翠宝石,俗名叫作“烧料”,也叫“料器”。料丝灯就是用这种原料烧成液体拉丝制成的。冷却成平板后,有透明感,但不透明,有似毛玻璃,而起闪光细丝,如有花纹,从不同侧面看,给人不同感觉,十分闪灼华丽,最早创于云南,后来江苏丹阳人也能制造。但据文震亨《长物志》记云:“料丝出滇中者最胜,丹阳所制有横光,不甚雅。”赵翼《陔余丛考》、近人邓之诚先生《骨董琐记》都有考证文字。赵文较详,摘引于下:料丝灯见李西涯诗,而诗用“缭丝”字,郎瑛谓误也。料丝出于滇南,以金齿卫者为胜。用玛瑙、紫石英诸药捣为屑,煮腐如粉,必市天花菜点之方凝。然后取以为丝,极晶莹可爱,盖以煮料成丝,故名料丝耳。王文恪《海月庵观灯诗》,有“新样惊看出洱海,天机文断水微波”等句,盖亦咏料丝者,则此物前明时仅出于滇也。《韵石斋笔谈》,亦谓丝灯始于云南,有丹阳人潘凤者,随杨文襄公至滇,得其法,归而炼石成丝,于是丹阳之料丝灯,达于海内。而凤实造灯鼻祖云。则内地之有此灯,实始于凤。然元人马祖常有《琉璃帘诗》云:“万缕横陈银色界,一尘不入水晶宫。”琉璃安可作帘。且诗云“万缕”,必非方块琉璃,盖即是今之料丝耳。然则料丝在元时已有之。

从赵文可知料丝灯的简单历史。另邓之诚先生文最后云:“按料丝灯,大珰钱能所创也。”按,钱能是明宪宗朱见深的太监,成化时,即一四六六至一四八七之间,曾出镇云南。如果料丝灯真是他所创,那去元代已很晚了。

此数句最后所说“或绢、或纸”二语,在当时都是最普通的。当时一般大小红白纱灯,也都是绢(生丝所织,较硬)所糊,灯笼糊纸更是常见的,因此都不必多说了。

蜡烛·太平花

石蜡制成的烛,煤油点燃的灯,都是近百年来,逐渐使用起来的,是外国传来的,所以叫“洋蜡烛”、“洋油”、“洋油灯”或叫“美孚灯”。这些玩艺,烟少、亮度高,已经比起我们老祖宗长期使用的菜油灯盏、老式蜡烛,那要亮得多了。但《红楼梦》时代,虽然洋玩意已经不少了,但洋蜡和煤油灯还没有普遍使用起来,因而《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所有的灯,不管是“联三聚五”的玻璃彩穗灯,还是一般的羊角灯、料丝灯、绢灯、纸灯等等,其光源也仍然只能使用一种,即旧式蜡烛。这种蜡烛,亮度有限,使用不便,但旧时只有这种蜡烛,没有其他。

旧式土制蜡烛,在几十年前,于寺庙中还常见,于香蜡铺中还能买到,但现在则早已没有,连香蜡铺的买卖,也早已没有了。旧式蜡,俗名牛油蜡。其实不全是牛油做的。牛、羊等油,以及其他下脚不能食用的油,都可以混在牛、羊油一起,熬来制蜡。另植物乌桕树实,也可榨油制蜡。另外还有鲸蜡、蜜蜡、虫蜡等等,总之,我国古代制蜡的历史很长,制蜡的材料也很多,南北各地也都就地取材来制造蜡烛。

制造土蜡,俗名“蘸蜡”。是先准备好各种长度的蜡芯,最好是灯芯草卷成如现代饮汽水之蜡管状;其次是麦杆,剥光剪成一定长度备用。将各种油料加热熔化,俟稍冷,已熔化的油变粘,用剪好之烛芯,入油中蘸之,蘸一遍,提出,插在版上,稍干,再蘸,蘸到一定粗度为止,俟冷凝坚固后,便是一枝蜡烛了。

根据需要,可以蘸成不同长度,不同粗细的蜡。当年一般常用蜡,均以重量计之,用粗草包作一斤重一包。小蜡一包十六支,每支一两。每包八支者,每支二两;一包四支者,每支四两,俗称“四个头”。每包二支,每支半斤,即为大蜡。每支一斤及一斤以上,均特制者。所谓“如椽巨烛”,那自然更是特制者,一般很少见。一两到四两的,一般最常用。每支半斤以上的,则在敬神祭祖时,供桌蜡钎上使用,很少用在华灯及灯笼中。最大的纱灯,一般插一支四两的蜡,也足可以点三四个钟头了。

外国洋蜡是绵纱芯,尾部没有孔,所以洋式烛台插烛处都是酒杯形。而我国旧式蜡烛,烛芯是中空的,所以烛台也好,各种灯也好,不论大小,插烛处都是尖的金属钎子,或铁或铜,甚至有金银的。烛的消耗量很大,本世纪初,我国大都市用洋蜡,据说最好的德国货“白理士”牌蜡烛,一支可点一夜。而旧式蜡,一支四两的,也不过点上三四个时辰。因而在灯节时,或红白喜事时,要有专管蜡烛的人,随时换蜡。第十四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办秦可卿丧事时,就分配有单管蜡烛的人。前引俗曲《鸳鸯扣》在羊角灯之前,就有一句“吹鼓手奏乐灯笼上俱都给了蜡”,写得是十分形象的。回忆半世纪前儿童时代,在山乡闹元宵“耍十五”时,在簇拥的人群中,那管发蜡的人,肩上背着“哨马子”(一种两边开口的背包),里面装着整包整包的蜡,紧跟在龙灯和各种花灯的后面,随时换蜡。

关于蜡烛的原料和制造,日本寺岛安良编的《和汉三才图会》引李时珍《本草纲目》云:“烛有蜜蜡烛、虫蜡烛、牛脂烛、桕油烛。”寺岛氏在文后又加按语道:案唐式云:少府监每年供蜡烛七十挺,则元以前即有之矣。有数品,而多用木蜡、牛脂蜡也。有油桐子、蚕豆、苍耳子等为蜡者,火易灭。有鲸、鲲油为蜡者,其焰甚臭,牛脂蜡亦臭。近年制精,去其臭气,故多以牛蜡为木蜡,神佛灯明不可不辨。

其实蜡烛在我国使用已很古老,唐代已大盛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不是最普通的唐诗名句吗?而且唐人诗中,写到蜡烛的名句,不知有多少呢?岂止“元以前”乎?日本蜡烛制法,在古代自然和中国是一样的了。

北京旧时多是牛油蜡,而且大多是白色的。李慈铭就曾感慨北京买来的蜡,大多是白色的。不如故乡绍兴“绛烛高烧”之美。《越缦堂日记》同治元年十一月初二日记云:夜烧红烛看《宋史·李毂传》。都中皆用银烛,光特清炯,宜于观书。然自不如绛蜡之富丽,今夕聊以点缀岁华而已。

这有两个原因,一因旧时北京一般不忌讳用白色蜡烛,元宵灯节大量消耗的插在各式灯里的蜡,大多是白色的。记得小时候过年时到异馥轩香蜡铺买蜡,除写金字的对蜡、龙凤花烛蜡、寿蜡等外,整包的小蜡大多是白色的,红的也有,价钱贵。二因北京不出产红蜡烛,而绍兴却出产绛蜡,有制造材料。范寅《越谚》中记云:卷芯草干,熬桕油拖蘸成烛,加蜡为皮,盖紫草汁则红。

咸丰时汪曰桢《湖雅》中说:中置烛芯,多裹乌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蜡盖之,曰桕油烛。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烛。用牛、羊油者,曰荤油烛。湖俗祀神祭先必燃两炬,皆用红桕烛。婚嫁用之,曰喜烛;缀蜡花者,曰花烛;祝寿所用者,曰寿烛;丧家则用绿烛或白烛,亦桕烛也。

汪曰桢和李越缦是同时人,正是从不同角度说着同一个问题。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不管红烛也好,白烛也好,旧式蜡烛的亮度总是有限的。无法和洋蜡或煤油灯相比,更不要说电灯了。贾母夜宴,灯挂得再多,亮度肯定仍然是不够的。古代不少名人,为此都伤脑筋,想了不少办法。张岱《陶庵梦忆》中《世美堂灯》是一篇关于灯的好文章,很可以帮助理解荣府元宵夜宴中关于灯的历史情况,现摘引如下:儿时跨苍头颈,犹及见王新建灯。灯皆贵重华美,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亦描金细画,缨络罩之,悬灯百盏,尚须秉烛而行,大是闷人。余见《水浒传》灯景诗,有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已尽灯理。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余每放灯,必用如椽大烛,颛(即专)令数人剪卸烬煤,故光迸重垣,无微不见。十年前,里人有李某者,为闽中二尹,抚台委其造灯,选雕佛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灯成而抚台已物故,携归藏椟中。又十年许,知余好灯,举以相赠,余酬之五十金,十不当一,是为主灯;遂以烧珠、料丝、羊角、剔纱诸灯辅之……故越中夸灯事之盛,必曰“世美堂灯”。

这篇文章稍长,除有助于理解《红楼梦》挂灯的历史情况的词句外,一些关系不大或罗列的事例我都删去了。留下的都是很有意思的。“悬灯百盏,尚须秉烛而行。”读了不是要使哑然失笑吗?于此可以想见贾母花厅大梁上挂的那“联三聚五”的大玻璃吊灯的亮度了。看惯今天的电灯大华灯的人,是无法想象当年这种华灯的昏黄朦胧状态的。古人所谓“秉烛之明,犹胜昧行”。那时元宵华灯,虽然比起现代电灯来,亮度不够(一支二两的蜡,点燃时也不过相当于一个五支光的小电灯泡),但是它总比黑夜要亮得多。点的多了,自然也有灯光辉煌之感了。“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这句话非常有哲理,正足以见陶庵之思想通达,非迂夫子可比也。但做到一个“亮”字,实是相当困难的。人们甚至幻想“夜明珠”之类的宝物来。张岱是现实的,他想出实际办法是:“必有如椽大烛,专令数人剪卸烬煤。”

这“如椽大烛”实际是形容词,即使特制大蜡,也很难粗如屋椽。况且真正大蜡,也只能插在大蜡钎上去点,不能插在有罩子的各种华灯和灯笼中去点,因为烛焰一高,很容易把灯罩烘焦,甚至烧起来,是很危险的。过去元宵灯会,灯烧起来是常有的事,甚至引起火灾。因而如椽大烛还只是一句空话。下面一句“专令数人剪卸烬煤”,则是更为实际的一项措施。这是什么意思呢?《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中有几句道: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儿,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都喝声叫:“拿,拿!打,打!”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过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蜡花儿……”

张岱所说“剪卸烬煤”,就是“剪蜡花儿”。

记得《聊斋志异》某篇中有两句文言道:“昨夕灯花,今晨鹊噪。”古人用“灯花”是象征有喜事,有远客来临的。《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宝琴、李纹、李绮等远客来到贾府,贾母说: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

灯和烛怎么会结“花”呢?这是有个物理学道理。灯盏注满了油,把一根灯草或棉花灯芯,浸在油中,一头露在外面一点点,点燃了,灯芯通过虹吸作用,饱和地吸收着,点燃的一头,火焰就燃烧灯芯中虹吸上来的油,发生光亮。蜡烛也是一样,烛芯点燃后,蜡烛油慢慢熔化,顺烛芯被火焰充分燃烧,十分光亮。但时间一长,灯芯或烛芯顶端部分,油脂已吸收不上来,渐渐有一小点被烧成碳了。这样成为碳的部分,便不能再吸收油脂,而只是燃烧那碳的部分本身了。这样碳的部分越结越多,黑红一块,油脂不能通过灯芯、烛芯充分燃烧,光亮便要变暗,而且要冒黑烟。其结成碳的部分,温度高了,便要爆裂。这就叫“烛花”、“灯花”、“爆了又爆”。

为了灯芯、烛芯能饱和虹吸油脂,使油脂充分燃烧,就必须将灯花、烛花随时拨掉、剪掉,才能保持一定亮度。尤其蜡烛,蜡烛越烧越短,烛芯越烧越长,如不及时来剪,必然光亮越来越小,黑焰越来越多,臭味(蜡油未得到充分燃烧所散发)越来越难闻。只要一将烧成碳的一段剪去,烛光马上就会变亮。这就是张岱“专令数人剪卸烬煤”的道理。但是这个工作十分麻烦,张灯之处,必然都是饮宴观剧宾客众多的地方,剪烛花的人要不停地上来剪,剪完这支再剪那支,几十支上百支蜡,剪来剪去,不唯不胜其烦,而且十分碍事。这就是清虚观小道士剪烛花,撞到凤姐怀里的道理。

张岱之后,《红楼梦》之前,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李笠翁,也是一个好事之徒,也曾为此事大伤脑筋。为此在其名著《一家言》中,也有较长的解说,现摘引“灯烛”文字如下:灯烛辉煌,宾宴之首事也。然每见衣冠盛集,列山珍海错,倾玉醴琼浆,几部鼓吹,频歌叠奏,事事皆绝畅,而独于歌台色相稍近模糊,令人快耳、快心而不能大快于目者,非主人吝惜兰膏,不肯多设,只以灯煤作祟,非剔之不得其法,即司之不得其人耳。吾为六字诀以授人曰:“多点不如勤剪。”勤剪之五,明于不剪之十。原其不剪之故,或曰观场念切、主仆相同,均注目于梨园,置晦明于不问。或以奔走太劳,职无专委,因顾彼以失此,致有炬而无光,所谓司之不得其人也。欲正其弊,不过专责一人,择其谨朴老成,不耽游戏者,则二患庶几可免。然司之得人,剔之不得其法,终为难事。大约场上之灯,高悬者多,卑立者少,剔卑灯易,剔高烛难,非以人就灯而升之使高,即以灯就人而降之使卑,剔一次,必须升降一次,是人与灯皆不胜其劳,而座客观之,亦觉代为烦苦。常有畏难不剪,而听其昏黑者,予创二法以节其劳,一则已试而可自信者,一则未敢遽信而待试于人者。已试维何?长三四尺之烛剪是已。以铁为之,务为极细。

全文过长,只引这样一段吧。读者从这段引文中,可以想见贾母夜宴时,所挂的那些灯都要一一剪烛花了。其工具叫“烛剪”,又叫“烛筒”,很像现在姑娘们火烫头发用的那种夹剪。

油灯盏光暗,蜡烛光仍然有些,而且要不停地剪蜡花,才能保持蜡油充分燃烧,发出应有的光度。

记得半个世纪前,在北国山村中,元宵夜看“耍十五”(即江南所说的“闹元宵”、“调龙灯”),太狮、少狮过来时,是整个龙灯队伍中最热闹的,人们打着几十盏绣灯,簇拥着过来,在大门外对舞,锣鼓热闹地敲着。狮子身上的毛都是线麻染成绿色的。晃动的灯虽然多,但看上去还是黑糊糊的。用现代话说,没有演出效果。好事者,立在四角,交替成对角线,点燃五寸来长的太平花,向舞狮喷洒,顿时耀眼的白光星子照亮了舞动着的绿毛狮子,中心耀眼光芒、四周更显得黑黝黝地,收到梦幻般的、朦胧的效果。其作用像现代舞台聚光灯一样,但它是闪灼的,强光很快熄了,眼前更感到黑,这样使人觉得更神秘。

贾母家宴,也放了大量的烟火,自然也收到强光的效果。所以我肯定说《红楼梦》时代,人们也能制造强光,但是短暂的。

元宵与灯分不开,元宵与烟火也分不开。曹雪芹也用传神阿堵的神笔着意描绘了贾母夜宴后放烟火时凤姐、尤氏诸人的说笑承欢神态。

灯谜

说到旧时岁时风俗,元宵的内容是极为丰富的。除盛大的饮宴、灯会、烟火之外,还有一个十分引起人兴趣的节目,那就是“灯虎”。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记云:初二至十六开琉璃厂,上元设灯谜,猜中以物酬之,俗谓之“打灯虎”。谜语甚典博。上自经文,下及词曲,非学问渊深者弗中。《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元宵夜宴中虽未写到灯谜,但在年前第五十回中已经写了。芦雪亭联诗,贾母来赶热闹,说道:有做诗的,不如做些灯谜儿,大家正月里好玩。

这回回目的下句,也是《暖香坞雅制春灯谜》,接下去便是半回编谜语的花团锦绣的文字,这都与元宵有关系。这段故事一直写到第五十一回开头,可以说是元宵夜宴一回书的前奏曲。描绘豪门贵戚之家的日常生活,岁时风俗,前后萦带,极为袅娜多姿。用文艺的话说,是在五十回中,先透露了五十四回中的一点春之消息。

春灯谜是当时元宵佳节的重要点缀,写贾母元宵家宴,如果不写灯谜,从情节关目上讲,从历史风俗上讲,都不能不说是漏笔。而如果把灯谜也写到五十四回中,那内容就更繁重,因为要描绘的东西太多了。不但罗列过于纷纭,而且描绘亦过于冗杂,人物神情就不能充分表现出耀眼的光芒。这样在前面先预写一笔,把湘云、宝琴等人编写灯谜的才情描绘一番,这样既先泄露了第五十四回元宵狂宴的春讯,又遥连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前后照映,极为自然。正所谓一源万派,无意随手,山断云连,伏脉千里。这是《红楼梦》在情节安排,文字结构上极神奇的章法。正由于作者习惯使用这种巧妙的章法,使能随时呼唤读者的记忆,与书中人物似有生活与共、呼息相通之感,达到特殊的艺术效果。这是曹雪芹的金针之秘,其他说部中是少见的。

春灯谜在第二十二回中写的更为具体。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正是正月十五日元宵。当日回宫,“次日见驾谢恩”,是正月十六日,这日宁国府过节唱戏,宝玉偷去袭人家。此第十九回开头事。中间又一“至次日清晨”,乃十七日。由袭人生病,宝玉说“香玉”,宝玉晚间为麝月篦头,至第二十回末,又一“次日清晨”,则十八日。以后直至二十一日宝钗过生日的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元春才送灯谜来,乃《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之余韵也。原文道: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他们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是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着乱猜。

后来又写贾母道: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

又写贾政凑趣的话云: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

从以上三节引文中,均可看出,“谜”和“灯”是关联在一起,不可分割的。因为灯谜从宋元以来,就是欢庆元宵的一个重要节目。写成谜语都是贴在灯上,猜中者,扯下纸条,便可去领奖品。是有彩头,十分好玩的一项欢庆节目。康熙时,刘廷玑《在园杂志》记云:灯谜本游戏小道,不过适兴而成。京师、淮、扬于上元灯篷,用纸条预先写成,悬一纸糊长棚,上粘各种。每格必具,名曰灯社。聚观多人,名曰“打灯虎”。凡难猜之格,其条下亦书打得者赠某物,如笔、墨、息香、白扇之类。

所说“京师、淮、扬”等,就是说这种风俗,不只京师有,其他地方也很盛行。明代王鏊《姑苏志》云:“上元灯市藏谜者,曰弹壁。”《江(吴江)震(震泽)志》云:“好事者,或为藏头诗句,任人商揣,谓之灯谜,亦曰弹壁。”记苏州风俗的专书,顾铁卿的《清嘉录》中“打灯谜”条记云:好事者,巧作隐语。粘诸灯,灯一面复壁,三面贴题,任人商揣,谓之“打灯谜”。谜头,皆经传诗文、诸子百家、传奇小说,及谚语什物、羽鳞虫介、花草蔬药,随意出之。中者,以隃麋、陟厘、不律、端溪、巾扇、香囊、果品、食物为赠,谓之“谜赠”。

从顾铁卿所记,可以更详细地看出一般谜灯的形状,谜语的内容、赠品的种类。可以明确看到,谜语游戏,一必须有灯,二必须编内容广泛的谜,三必须有物质奖品。顾铁卿文中所说奖品,前四种用的“雅言”,即典故性的词语,已不为今日读者所了解,这里既然引用了,还必须作一个简单的注解;不然,何能知道“隃麋”等等是什么玩艺呢?简言之,就是“墨、纸、笔、砚”四种。“隃麋”是墨的代词。《嫏嬛记》:“汉人有墨,名曰‘隃麋’。”按《汉官仪》记载,汉代“尚书令、仆、丞、郎日给隃麋墨大小二枚”。隃麋是地名,又名“榆眉”,汉置县,在陕西省汧阳县境内。“陟厘”是纸的别名。《正字通》记载:“海藻本名陟厘,南越以海苔为纸,其理倒侧,故名倒侧纸。”第三“不律”是笔的别名。《尔雅·释器》云:“不律谓之笔。”注曰:“蜀人呼笔为不律也。”第四种“端溪”是砚的别名,砚中以广东端溪所造者为最佳,世多知者,不必多说了。顾铁卿又是《桐桥倚棹录》的作者,是才子,行文欢喜掉书袋,夸学问。他这样一来不要紧,害得我引文时倒要替他解说半天,可惜他没有想到今天一般读者的程度。闲话少说,书归正传。《红楼梦》所写灯谜的灯,一是“四角平头白纱灯”,二是“小巧精致围屏灯”,虽然都同顾铁卿所说的不一样,但也有异有同。异处就是所制更精致;同处就是尽管形状不同,但都是素纸平面,便于粘贴笺纸。因为谜语都是写在纸上,贴在灯壁上的。再有元春颁赐之物,“一个宫制诗筒,一个茶筅”,也都是文房雅供,类似纸、墨等物,都在顾铁卿所说的“谜赠”的范畴之内。

前引《在园杂志》文“名曰‘打灯虎’”。按灯谜又叫“灯虎”,明清以后已很普遍。但为什么叫“虎”呢?各种文献上并无确切记载。明代有贺从善所编之谜语书,名《千文虎》,见赵翼《陔余丛考》记载。但未说明何以名“虎”。近人徐珂所编《清稗类钞》记谜之原起云:或呼曰“文虎”,一曰“灯虎”,而又疑其为“灯糊”。“虎”字必有所本,殆取以矢射之之义也。

后面这一句说的比较中肯,猜灯谜亦曰“打灯虎”,重在打字,即以矢射的之义。

谜语在我国的历史是很长的。考据家把它追溯到《左传》、《国语》的“廋词”、东方朔的“射覆”,这个词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作为酒令也提到过。这些都是很古老的了。刘勰《文心雕龙》中说:“谜者,回互其词,使昏谜也。”实际谜语就是古代的隐语。最有名的是汉末蔡中郎书《曹娥碑》阴“黄绢幼妇,外孙虀臼”八字,被杨修解作“绝妙好辞”四字。据此在《三国演义》中写出了很好的故事。杨修是很聪明的。曹操作相国府门,自往观之,于门上书一“活”字,人都不明其意,杨修说:“门中活,阔也。”丞相嫌门太大了。他经常猜曹操的谜语,正是“老虎头上捉虱子——不知死的鬼”,最后因猜中“鸡肋”二字,把条小命给送了。可见谜语也不是乱猜的。

灯谜大盛于明清以来五六百年中,成为最有趣的文字游戏,元宵故事。好作品也日新月异,层出不穷,而且创造出许多形式,谓之格。朱存理《古今钩元》云:考灯谜,有二十四格。“曹娥格”为最,次莫如增损格。增损格,即离合格也。孔北海始作离合体诗,其四言一篇,合“鲁国孔融文举”六字。余外复有苏黄、谐声、别字、拆字、皓首、雪帽、围棋、玉带、粉底、正冠、正履、分心、卷帘、登楼、素心、重门、闲珠、垂柳、锦屏风、滑头禅、无底囊诸格。要之不及会心格为古。

另据徐珂《清稗类钞》所载:“其后踵事增华,而格日多。曰白描,曰集锦,曰系铃,曰解铃,曰卷帘,曰落帽,曰脱靴,曰折腰,曰锦屏,又谓鸳鸯。”

两书所记,除重复者外,单一个“格”就有三十余种之多。精于此道的,每一格均会讲出特征,说出道理,还会举出例子来。只此谜语小道,亦足以显示前人的智慧和学问。文章一开头所引柴桑的话,所谓“谜语甚典博,上自经文、下至词曲,非学问渊深者弗中”。大约谜语首先可以分作两大类或三大类。即一种是纯属文人学士炫耀学问,以渊博知识编制的,所谓“文虎”,是文人学士的玩艺。另一种是老人儿童、民间以日常生活、口头俗语编制的,江南俗称“谜谜子”,北京俗称“猜闷儿”、“破闷儿”。这是民间玩艺,充分显示了民间朴实的智慧和情趣。再有一种,则是雅俗共赏的。有的谜面很文雅,而猜中的谜底却是最普通的东西。或者谜底、谜面均十分通俗,但极为巧妙,天衣无缝,充分显示作者过人才智的。这中间有明显的文野雅俗之分。清末沈太侔编《国学萃编》,其征集谜语启事中云:书家意者方能照登,江湖意者恕不登录。

所谓“书家意”者,即或高雅、或通俗,均要有思致、有情趣。所谓“江湖意”者,即庸俗、拙劣、市井、匠气、铜臭气,无思致、情趣可言。只生编硬造,或故作高深,呆笨愚顽耳。当然其区分如此,作起来也不是容易的。联系《红楼梦》中,贾母所说:“猴子身轻站树杪”,谜底是“荔枝”,就是稍有情趣,谜面、谜底都是十分通俗的。宝玉那个谜:“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则是谜面文雅,而又十分巧妙,谜底却是普通东西——镜子。就谜论谜,这种谜是有“书家意”的,是好的。其他不要说贾环的“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十分粗劣,即黛玉的“朝罢长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猜作“更香”,亦十分雕琢,就谜论谜,也是无情趣可言,只感故意作高雅语。

当然曹公写这回书,完全是着意安排,暗示书中人的未来命运的。这在“庚辰本”、“甲辰本”中,都有过录的“脂评”,如“庚辰本”探春谜下评语道: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甲辰本”于宝玉谜后评云:“此宝玉之镜花水月。”“庚辰本”在这回书后,并记有畸笏叟总评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可见这回书是曹雪芹着意经营,用谜来暗示书中人物未来。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谜语似乎有些不是曹雪芹创作的。宝玉的“南面而坐……”一谜,即曾见于墨憨斋主人编《黄山谜》中。墨憨斋主人乃冯梦龙,则此谜明代已有。唯所见乃襟霞阁主人所编“国学珍本文库”铅印本,不甚可靠。如能找到明刊本或清初刊本的谜语书,如《谜社便览》、贺从善编的《千文虎》、徐景祥编的《包罗天地》等,或能找到曹雪芹所写谜语的出处。

在第五十回中,李纨及李绮所编诸谜,是书袋的玩艺,都无意趣,置之当时的一般《四书》谜及字谜中,均非上乘之作。作者是陪衬湘云一谜,就是雅俗共赏的。以《点绛唇》小令“溪壑分离”到“后事终难继”数句破“耍猴儿的”,既脱俗又有情趣,在当时谜语中也算是中上的。是这些谜语的中心。后面宝钗、宝玉、黛玉三谜及宝琴十首怀古绝句的谜语,亦均为写书中人物之才情。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为什么两处都大量地写到谜语呢?这是与当时的社会风俗有密切关系的。因为它是雅俗共赏的东西,明清两代的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接触过它,在启蒙教育的书房中,不少塾师甚至把它当作启发儿童思维的一种手段。同对对子一样,不少人很小就爱上了它,到老不衰。几百年中,汗牛充栋,真不知创作了多么有情致的灯谜,后面举几个例子,可以和《红楼梦》中的谜语作一个比较,先举三个“四书”谜:谜面:一点胭脂。谜底:“赤也为之小。”谜面:官场如戏。谜底:“仕而优。”谜面:凭君传语报平安。谜底:“言不必信。”

试看以上三谜,不是比《红楼梦》中李纨的“观音未有世家传”,猜作“虽善无征”要灵巧有思致的多吗?当时“四书”是各地私塾启蒙必修读物,只要能读上五六年书的人,没有不把它背的滚瓜烂熟,又因科举八股文考试,均以“四书”中的语句命题,所以几乎所有知识分子终生都能一字不遗地背“四书”,因而以“四书”语句制谜的也特别多,原是文人灯谜中最普通的,所以李纨一上来就编了两个“四书”谜。当然,这些二百多年前,认为最普通的玩艺,现在读者则感到太深奥、高不可攀矣。

有极为巧妙的。如谜面是宋玉赋中语:臣东邻有女子,窥臣三年矣。谜底射唐诗句:“总是玉关情。”

又如谜面是《西厢》中语: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谜底射书名:《离骚》。

再如谜面一个字:“掠”,谜底《西厢记》句:“半推半就。”谜面一个字:“禽”,谜底《西厢记》句:“会少离多。”这些都十分巧妙,但都是在十分熟悉诗文、《西厢》的基础上,才能编制,才能猜射的。旧时有这种能力和才情的人是很多的。了解了这种文化历史上的具体情况,对于湘云等人的出口成章,而且博引杂书,也就不感到奇怪,相反更觉得著者所写十分真实,十分生活化了。

宝琴的诗谜,一组十首,也非独创。乾嘉时梁章钜《归田琐记》中云:“国初毛际可作七绝十六首,每句隐一古人姓名……遂为传作。”就是诗谜中最有名的创作。毛际可是顺治进士,是清初著名学者。遂安人,字会侯。又是画家。其名著为《春秋三传考异》。当时与毛奇龄齐名。他这十六首谜语诗,后代流传下来了,而且还有人为之作了注解。不过对一般人来说,还是比较深奥的。下面举一首作个例子,以见一斑吧。诗题《老农》云:中男驱犊出前村,须避南山百兽尊。更与诸儿相共语,年来齿落复生根。

以上四句诗,猜作四个古人名。第一句是“牧仲”,“牧”是放牛,“仲”是伯仲叔季之仲,即第二个男孩的通称。春秋时代鲁国人。第二句是“阳虎”。山南为山之阳,山北是山之阴。“百兽尊”即百兽王,虎的代称,因而是“阳虎”。春秋鲁国人,仲氏家臣,字货,又称“阳货”。据传貌似孔子。第三句猜作“告子”。告子与孟子同时,《孟子》有篇名《告子》。第四句猜作“易牙”,春秋时代齐国人。以上四人,都是当时启蒙读物“四书”中的人名,并非僻典。

灯谜是雅俗共赏的东西,自然有不少民间通俗作品、甚至用方言写成的,都极为生动。下面举两个用吴语写的谜语,看看民间作品的才智。如:丝虽长,湿哩搓弗得个线;经虽密,干子织弗得个绢。冷便爱,热便怕,有子花儿,结弗得个果;有子珠儿,穿弗得个花。

第一个谜底是“雨”,第二个谜底是“雪”。读来都有浓厚的乡土气,编得都有情趣。还有人全用曲牌名编谜语道:傍妆台,端正好;踏莎行,步步娇;上小楼,节节高。

这个谜的谜底是“梯子”,编得多么巧妙呢?

在《红楼梦》时代,上自王公贵戚、文人学士,下至村塾学究,野妪儿童,都有爱好谜语的,是一种有十分广泛群众基础的文字游戏,在北京不少好事之家,甚至经常举行猜谜语的集会。“百本张”俗曲子弟书有一个段子,开篇就叫《平灯谜》,我把它作为资料引在后面,以见当时的风俗面貌。唱词云:好是灯谜雅社开,大家谁不遣情怀?社主大起风流兴,去把那洁净房屋去捡择。取一个雅致别名横书作匾,定一个日期竖写如牌。镌刻图章烦劳朋友,陶熔印色破费钱财。最可怜一张整纸裁零碎,方信道小用由来是大才。举霜毫搜索枯肠如饥如渴,查《字汇》研求讲义复去翻来。有多少传记诗书要言正典,大半是市语俗说意外拆白。虽然有搭题读句心思巧,终不免倒意发圈主意歪。总无非五律七绝泊名泊号,还有那巧言谚语曲牌骨牌。是日也生火烹茶打下浆子,早把那顶儿锤子预备出来。已饭时三五成群鱼贯而入,人人是哈腰拉手笑盈腮。社主让茶诸公归座,雄谈阔论畅叙心怀。评一番人情说一番世路,提些个私事问些个官差。不多时窗棂的日影欲将午,那未到的敢是今朝晒了台。社主说:“先猜我的是抛砖引玉,也须把诸公的佳作请拿来。”有几个款款毛腰摸靴筒,有几个急急回手探襟怀。有几个摆手摇头说不曾带,下次找补此次暂该。社主说:“新添的脾气是这等的寒虎,从今后不带灯谜不准猜。这么长天白日的在家中坐,难道还摇煤煮饭哄婴孩?忙又说众位拿交给我,等着我全钉齐备大家猜。”众人说:“自己钉吧不须劳驾,似这等外道拘泥何苦来?”钉壁子按墙宽窄分长短,粘条儿成排端正莫斜歪。忽听得乒乓一阵锤儿响,顷刻间柳绿花红次第排。真个是纸色光明夺锦绣,字迹华丽显文才。也有五彩洋笺如云灿,也有那一色洋宣似雪白。也有那字数儿拘泥章法儿别致,也有那笔端豪放题面儿诙谐。也有那字小条宽行款密,也有那杜撰填词按曲牌。更有那文学欠通衣冠美丽,更有那书法虽佳不是自裁。更有那题面拮据岂止一句,更有那里儿丢弃大半胡来。见大家一起站起凝眸看,都作那面壁的达摩似哑如呆。那好玩的偏捡村题的打,爱小的专将挂赠的猜。机灵的只用一言揭下去了,钝塞的频翻两眼想不起来。

这是一二百年前专用北京方言编写的演唱风俗的唱词,开头一句,正好同《红楼梦》中贾政的话对照来看,十分有趣。

听戏·小戏

《红楼梦》中写到戏剧的地方非常多,约略计之,有十一二回中写到戏剧和戏剧有关的情节,如把所有情节中涉及的戏剧问题,都加以阐述介绍,那足够写一本《红楼梦》“戏剧史”了。

远的不说,明清之间,可以说是近古戏剧的鼎盛时代。上自宫廷,下至市井,包括穷乡僻壤,都以戏剧为主要娱乐方式,对群众生活、思想、风俗等影响极大。清初刘继庄《广阳杂记》有一段很有趣的记载:甲戌元宵前一日,于郴阳旅邸,北风阴雨,觉冷甚,盖新春以来,无风不南,无日不晴,梅柳桃李,旧腊已如锦绣,昨风转北,天即阴晦,寒气逼人,如北方之冬室中,非火不足以御寒……饭后益冷,沽酒群饮,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饮讫,某某者忽然不见,询之,则知往东塔街观剧矣。噫!优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儿之破絮,科诨如泼妇之骂街,犹有人焉,冲寒久立以观之,则声色之移人,固有不关美好者矣。

这是一段很有趣的文字,也同时给我们留下很好村民观戏的风俗资料。五十多年前在北国山村生活,小小的山镇,一年要唱五六台戏,正月两台“八仙”(正月初八)一台三天,“二十”一台,六天,元宵只“耍十五”三天,不唱戏。全村东南西北四座戏台,大多都是乾隆年间建造的,也就是《红楼梦》时代的遗物。所以《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风俗,也密切地连系着当年的穷乡僻壤,不管是南至湖广,还是北至塞北。

当时唱什么戏呢?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文云: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搭了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

这就是当时京中、江南等大地方的主要剧种。“昆”是“昆山腔”,“弋”是“弋阳腔”。汤显祖《玉茗堂集》卷七《宜黄县戏神庙记》云:此道亦有南北,南则昆山,次则海盐,吴浙之音也。体局静好,以拍为节,自江以西,则为弋阳,以鼓为节,而喧其调。

徐渭《南词叙录》中云: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上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

以上所引,是明代后期的情况。京师是全国的首都,好的东西都将在京中集大成。到了《红楼梦》时代,剧种更多更盛,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演戏”条云:梨园演戏,高宗南巡时为最盛……雅部即昆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班。余七八岁时,苏州有“集秀”、“合秀”、“撷芳”诸班,为昆腔中第一部,今绝响久矣。

钱泳生于乾隆二十四年,七八岁时,曹雪芹刚去世不久。所记苏州名班,为昆腔第一部,可见《红楼梦》所写,正是昆腔极盛之季,演出水平和观赏水平,都是极高的。豪门贵戚之家,都以能欣赏好戏来自夸。第二十二回中,宝钗对宝玉说: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

第五十四回,贾母对文官等人说: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

这两段话都是在夸耀听戏的水平,这可见当时社会风尚,大家都很有听戏的学问,也都有很高的欣赏水平。而且有一个字很能代表北京的特征,就是“听”字;而不是“看”字。北京叫“听戏”,外地叫“看戏”,只一字之差,就反映了不同的欣赏水平。

清末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云:按京师戏剧,风尚不同。咸丰以前,最重昆腔、高腔(即弋阳腔)。高腔者,有金鼓而无丝竹,慷慨悲歌,乃燕土之旧俗也。《红楼梦》时代的弋阳腔,即后来的“高腔”。汤显祖说:“以鼓为节,而喧其调。”上文说:“有金鼓而无丝竹。”而昆腔,则以笛子、檀板为主来伴奏。相对一个高亢,一个文雅。第五十四回中贾母点戏道:“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抹脸。”贾母别出心裁,使文雅者更加清淡,果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薛姨妈赞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

接着贾母发表议论道:只有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和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着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

这是贾母的戏剧艺术的见解,似乎也可以说是曹雪芹的见解。当时社会上以昆剧为尚,“雅乐”为尚,其他“花部”,剧种众多,总唱不过昆腔。“花部”众多剧种,总名之曰“乱弹”。而讲究既能唱昆腔,又能唱“乱弹”,主要是弋阳腔、高腔。一直到本世纪初,梨园界还讲究“昆、乱不挡”,这才叫真功夫。宝钗过生日,“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是这同一班内,同样这些演员,既能演唱昆腔戏文,又能演唱弋阳(高腔)戏文。不像现在一些剧团,只会唱一种腔。

弋阳、高腔以金鼓为主,慷慨高亢,自是其长处,但不免大锣大鼓,感到噪杂。而且有的戏文内容又荒诞,就更无足观了。第十九回写东府珍大爷请过去看戏,宝玉去了。结果: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所有《红楼梦》写戏剧的文字中,这段反面文字十分重要。“神鬼乱出”、“妖魔毕露”,后接“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一语,如果结合那个时代的历史背景来谈,曹雪芹的政治锋芒是十分明显的,针对性强,十分尖锐大胆。为什么这样说呢?要从这些戏文的本身说起。这些戏都是《封神榜》、《西游记》中的戏,台上人很多,大锣大鼓,打出打进,演员大多勾着大花脸,以场面取胜,不以情节、唱腔、感情取胜。当时社会上为什么流行这些戏呢?有一个特殊原因。与曹雪芹同时代的大史学家赵翼《檐曝杂记》记云:内府戏班,子弟最多,袍笏甲胄及诸装具,皆世所未有,余尝于热河行宫见之……所演戏,率用《西游记》、《封神传》等小说中神仙鬼怪之类,取其荒幻不经,无所触忌,且可凭空点缀,排引多人,离奇变诡作大观也。戏台阔九筵,凡三层,所扮妖魅,有自上而下者,有自下突出者,甚至两厢楼亦作化人居,而跨驼舞马,则庭中亦满焉。有时神鬼毕集,面具千百,无一相肖者。

把赵翼所记和《红楼梦》十九回曹雪芹淋漓尽致痛骂的作一比较,读者作何感想呢?这是在同样的时代里,对同样的戏剧现象,用不同文学形式所表现的观点近似的文字,不管其是否偶然巧合等等,二人在思想上自有其相通处。赵翼说“取其荒幻不经,无所触忌”,曹雪芹说:“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二者说法不同,其不满于此种戏剧的感情程度,亦有不同。但其微言所指是一致的。要知这正是乾隆“盛世”,曹雪芹的话难道只说宁国府贾珍吗?这种神鬼乱出的戏本是自宫廷中传出,流行于民间,被曹骂作“如此不堪”,这真可以说是绝妙好辞了。如找曹雪芹在政治上的“叛逆性”,这种地方是很明显的。

所谓“无所触忌”,除一般的文字狱的恐惧之外,叫人很容易想起洪昇《长生殿》的故事,所谓“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宫廷中演戏,自是顾忌多端,如履薄冰的了。《红楼梦》写到戏剧的地方,提到的剧名不少。第十一回贾敬过生日,天香楼唱戏,提到《双官诰》,十八回元妃省亲,唱了《一捧雪》的《豪宴》、《长生殿》的《密誓》(书中作《乞巧》)、《邯郸梦》的《仙圆》(书中作《仙缘》)、《牡丹亭》中的《离魂》、《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钗钏记》中《相约·相骂》,这些都是有名“折子戏”,不少到现在昆剧中还演唱。《西游》、《封神》等戏,不必多说。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提到的《山门》、《装疯》,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提到的《荆钗记》中《男祭》,以及五十四回让芳官唱的《寻梦》、《惠明下书》等,都是常见的折子戏。另外“清虚观打醮”时唱的《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等则是整本的剧名,演唱时或者唱其中几折。《红楼梦》时代,正是演出剧目最多的时期,传奇、杂剧,名目繁多。据焦里堂《曲考》所载,有一千多种,还不全。当时好多剧本,有不少没有刻印,只是抄本流传,年代久远,便失传了。如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凤姐“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这《刘二当衣》在戏剧中便是比较僻的剧目了。嘉道时北京附近宝坻人李光庭在其《乡言解颐》“优伶”篇中道:王成子之《刘二官扣当》,稍逊熊儿;尹多儿之《乡里婆探亲》,不输鱼子。

这《刘二官扣当》就是凤姐点的《刘二当衣》,这是“弋阳高腔”的剧目。“弋阳腔”派出江西,但到北京,进而演为“高腔”,演员大多是京南高阳、蠡县的人,亦称“高阳腔”,“北昆”亦由此而来。近人北昆名家韩世昌、白云生诸位,都是高阳人。其谑笑科诨的玩笑戏剧目很多,不少剧目又成为梆子的剧目。如《探亲家》、《请太医》、《顶灯》等,都是类似的玩笑戏。

现在演戏组织叫“剧团”,《红楼梦》时代叫“班子”。二十二回宝钗生日说是“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就是定了一个新演出的班子。当时这种戏班子加“小”字的,都是年幼的儿童演出,叫作“娃娃班”,即后来所谓的“科班”。当时没有学校之类的组织。所有演员,都是这种“小戏班子”一批一批地培养出来的。

聪明的小演员,年纪虽小,但演技却好,临时插科打诨,极能得彩。第五十三回描写道:此时唱的《西楼会》,正是这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科诨(旧时戏剧术语,即兴说笑话,谓之“插科打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一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毕,向台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啊!

这段写的极为精彩。这回书前面也已写明:“至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定一班小戏……”注意这个“小”字十分重要,就是“娃娃班”。当时剧班,女班甚少,社会上男演员多。贵戚家内眷在府中看戏,如何能传男演员大戏班子呢?所以定“小戏”,就是“娃娃班”。第十一回天香楼看戏,也说明是“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几处都加“小”字,不了解历史背景的,往往会忽略这个“小”字,岂不知道这个“小”字并非闲文,而是十分重要的。

九岁的孩子,唱戏给这些太太、奶奶们听,还要插科打诨,博取欢心,讨几个赏钱,看上去好像聪明、有趣,实际是最残酷悲惨的,“可怜见的”一语,现在读者也许等闲视之,岂不知这正是充满同情的一句话。

第一,当时唱戏认为是最下贱的职业,国家把“娼(妓女家)”、“优(唱戏家)”、“吏(县衙书吏家)”、“卒(县衙差人家)”列为四种贱民:即使穷苦农民、工匠也是“清白人家”,社会地位也比这四种人高,这四种家庭不论多么有钱,一般“清白人家”也不愿和他们通婚。三代中(即父、祖、曾祖)有一个从事这四种职业的,这种年青人不能参加国家最起码的考试——童生考秀才。原因就是“家世不清白”。所以各种戏班子的小演员,除少数是出自唱戏人家的子女,即所谓“梨园世家”者外,其他即使贫苦农民家庭,也不愿送孩子去学戏。因此戏班的小演员,大多是拐骗、贩卖而来。这是出身的悲惨。第二,戏班过去教习教戏,口传心记,没有文字教材,也没有什么教法,全靠“打”,因而教戏,又叫“打戏”。这在半个多世纪前的科班,也还是用这种“打”的办法教。而且“打”的很残酷,甚至打出老伤,打成残疾。现在不少老年演员可能对此还记忆犹新吧。旧时私塾教师也用戒尺打学生,但比之戏班子打戏,那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试想演文豹的这个九岁的小孩子,平时该挨过戏“教习”的多少打呢?流过多少童年的眼泪呢?

近人王梦生《梨园佳话》云:北方富人家好蓄戏,有主人慈善,不令善才施猛者,其戏每不能佳,故“打戏”二字,成为此中人定论。都中多伶界世家,或延师教演,或得自家传,日居庄岳之间,视村童骤学者,究事半功倍,然亦无能逃教刑者,学戏教戏,亦人间烦苦事也。

引此文献,作为前文的证明。而这些孩子是哪里来的呢?这是十分惨痛的历史事实。十七回中说的清楚:“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是“买”来的。《清稗类钞》载有“卖身契”情况道:京师伶人,辄购七八龄贫童,纳为弟子,教以歌舞。身价之至巨者,仅钱十缗(即十吊钱,约十两纹银)。契成,以墨笔划一黑线于上,谓之“一道河”,十年以内,生死存亡,不许父母过问。

要注意,这还是“活契”,有期限,“十年”。要是“死契”,那就终身为奴,没有自由了。所以第三十六回中作者借龄官的口骂道:“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这是多么沉痛的抗议呼声呢!

戏班·串戏

《梨园佳话》中所说“不令善才施猛者”,“善才”是典故,即“戏教习”。白居易《琵琶行》“曲终曾教善才服”,唐时教坊有此名。戏班中都请有“教习”。第十七回中说完“买了十二个女孩子”,接着就说“并聘了教习”。这种“教习”以“打”为唯一教法。

当时戏班子,有营业性的班子,也有王府贵戚之家的班子,还有专为迎接皇上、嫔妃等“御赏”的班子。龄官、芳官等梨香院中的一班小戏,原本是专为元妃省亲准备的,是第三种。第五十四回贾母指着湘云说的:“他爷爷有一班小戏”,那是第二种。这种班子,有时应相好人家之邀,出去演出。如同回书中贾母所说:“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人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子强。”这“玩戏的人家”,纵使比不上荣、宁二府,肯定也是豪门府第,一般的富裕之家,也是养不起戏班子的。这种当时叫“家班子”,以区别于专靠营业收入的班子。自然养这种班子的人家,家道衰落之后,“家班子”也许变成市间的营业班子。据说二三十年代北京有名的科班“富连成”,其前身最早就是有名的富户“外馆沈家”的家班子。专门营业的班子,有小班子,自然更多大班子。在《红楼梦》时代,有不少名班。

康熙时,有演《长生殿》出名的“聚和班”,另有“大观班”、“啸月班”。查他山太史《南斋日记》康熙四十六年正月二十八日记云:是夕澹远家酬神愿,大观班演《西楼》,二更客去。

同书二月初六记云:同年公会,至者四十人,啸月班演《牡丹亭》全本。先付足文一两。

其后有“宜喜班”、“萃庆班”、“宜庆班”等等,都是见诸文献的名班。

当时各种戏班,男戏班多,女戏班少。乾隆时李斗《扬州画舫录》记一“女班”云:顾阿夷,吴门人,征女子为昆腔。名双清班,延师教之。初居小秦淮客寓,后迁芍药巷。班中喜官《寻梦》一出,即金德辉唱口。玉官为小生,有男相……是部女十有八人,场面五人,掌班教师二人,男正旦一人,衣、杂、把、金锣四人,为一班。赵云崧《瓯北集》中有诗云:“一夕绿尊重作会,百年红粉递当场。”谓此。

其演员尚有“巧官”、“秀官”、“康官”、“申官”、“二官”、“六官”、“四官”等名。其时其他班中,尚有“银官”、“新官”、“爱官”、“凤官”、“荷官”等等艺名,不一而足。可见《红楼梦》中梨香院演员叫“芳官”、“葵官”、“龄官”等,外面男演员艺名“琪官”,这些都是一时之社会风尚,并非曹雪芹独特编造的。陈康祺《燕下乡脞录》谓和珅小名“琪官”,因而蒋玉菡影射和珅,这是“索隐派”的一种说法,实不足为凭。且和珅得势在乾隆后期,在《红楼梦》之后。

荣、宁二府喜庆饮宴,请来小戏班子演唱,这种方式,在戏班子中叫“唱堂会”,这种戏叫作“堂会戏”。这种以“约堂会戏”的方式演出,在《红楼梦》时代,是很普遍的。应堂会戏的除“大戏班子”(成年演员)、小戏班子(儿童演员)外,还有其他。如第十一回说:“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第四十三回说“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女先儿’……”,“说书女先儿”是“说书女先生”的省语,即“女先生儿”。这种说书的不少都是盲女。“耍百戏”就是“杂耍”,有文场、武场之分,直到现在也还有,不必多说。其中“打十番”,现在没有了,名称也特殊,是什么样的呢?先看文学作品的记载。康熙时诗人郭元《十番词》云:秋烟络空月如水,小红云吹不起。酒阑歌倦灯灺红,滉漾一声群耳喜,鼓师双杖悬黄檀,两手病疯头青山。笛奴揭调飞霜吻,不怕空云裂成粉。双铜戛手如风飒,间以丁星响嘈杂。红鱼数鸣板稀打,小锣声荒大锣哑。幺头风韵似联珠,七事争能不相下。初如秋檐滴淋漉,又似晴空云断续。忽闻万骑宵同驰,手如急雨心不知。茫洋醉骨荡无主,似见莲心柘枝舞。……何年此曲成金屑,又撤圆鼙弹雨雪。

这首《十番词》内容很好,可惜艰深些,只形容了一些“打十番”的情景,使后人还不能清楚地了解到如何“打十番”。在钱泳《履园丛话》中有一段说明,较清楚:十番用紧膜双笛,其声最高,吹入云际。而佐以箫管、三弦,缓急与云锣相应。又佐以提琴(不是西式提琴)、鼍鼓,其缓急又与檀板相应。再佐之以汤锣,众乐既齐,乃用羯鼓,声如裂竹,所谓“头似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方称能事。其中又间以木鱼、檀板,以成节奏。有“花信风”、“双鸳鸯”、“风摆荷叶”、“雨打梧桐”诸名色。忆于嘉庆己巳年七月,余偶在京师,寓近光楼,其地与圆明园相近,景山诸乐部尝演习十番笛,每于月下听之,如云璈叠奏,令人神往。余有诗云:“一双玉笛韵悠扬,檀板轻敲彻建章。太液池边花外路,有人背手听宫墙。”

近人徐珂《清稗类钞》引此节,并云:“若夹用大锣、铙钹,则为粗细十番,创于京师。”把钱泳的说明和郭元的诗对照看,就比较清楚什么叫“打十番”了。用现代语言,说的简单些,就是以打击乐器为主的中国乐器大型交响乐。

说到《红楼梦》时代的戏剧,其中有一种最坏的风俗,就是所谓“男色”。第七十五回写贾珍在家聚赌,尤氏偷看:“其中两个陪酒的小幺儿,都打扮的粉妆锦饰”,邢大舅输了钱,“嗔着陪酒的小幺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后来“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最后别人甚至说出非常肮脏的下流话,连尤氏都不愿听,“悄悄的啐了一口”骂出来。这就是这种恶劣风俗的反映。

清代法律规定,在北京城中,公开场合,任何官吏都不准招妓女侑酒。如果不遵法令,在酒楼偷着招妓侑酒,被巡城御史查到,那是毫不客气的。但准许招“雏伶”侑酒,也可把“雏伶”招到家中,进行色情鬼混。有的学戏,有的根本不学戏,而专唱“淫词艳曲”,也就是贾政骂宝玉时用的词语,谓之“档子”。乾隆初蒋士铨《忠雅堂诗集》中“京师乐府”有《唱档子》云:作使童男变童女,窄袖弓腰态容与。暗回青眼柳窥人,活现红装花解语。……尊前一曲一魂销,目成眉语师所教。灯红酒绿声声慢,促柱移弦节节高。富儿估客逞豪侠,铸银作钱金缕屑。一歌脱口一廛头,买笑买嗔争狎亵。夜阑卸妆收眼波,明朝酒客谁金多。孩提羞恶已无有,父兄贪忍终如何。

同时人汪启淑《水曹清暇录》记云:曩年最行档子,盖选十一二龄清童,教以淫词小曲,学本京妇人妆束,人家宴客,呼之即至……人争欢笑打彩,漫撒钱帛无算。

诗及笔记均可证贾珍聚赌文中所说“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幺儿喝酒”、“这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儿”、“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等句社会风俗。这正是《红楼梦》时代北京的恶俗。《红楼梦》反映这一恶俗的地方很多。第四十七回柳湘莲骗薛蟠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索性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的人都是现成的。

这“下处”一词,也是特殊用语。光绪时艺兰生《侧帽余谭》记云:明僮称其居曰“下处”,一如南人之称“考寓”。向群集韩家潭,今渐扩广,宣南一带皆是。门外挂小牌,镂金为字,曰“某某堂”。或署姓其下。门内悬大门灯笼一。金乌西坠,绛蜡高燃,灯用明角,以别妓馆。

这就是俗语所说“像姑堂子”,叫“下处”,此风清代流传甚早,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中有很多记载,文云:京师娼妓虽多,较之吴门、白下,邈然莫逮,豪商富官,多蛊惑于优童,鲜有暇及者。

其记优童所居云:优童之居,拟于豪门贵宅。其厅事陈设,光耀夺目,锦幕纱橱,琼筵玉几,周彝汉鼎,衣镜壁钟,半是豪贵所未有者。至寝室一区,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至此,当亦迷矣。

在《红楼梦》时代,像薛蟠这样的“呆公子”,这种地方是跑惯了的。他既误认柳湘莲为优伶,柳湘莲用这一类的专门用语一骗他,他自然信以为真了,“喜的酒醒了一半”,有了“小柳儿”,“还要家做什么?”作者像描写贾瑞一样,写透了薛蟠的“呆相”。所说“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这是作者故意指“北”说“南”的伎俩。书中所说“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带苇塘”,这正像当年南下洼子一带,这正是当年离“下处”集中地并不很远的地方,所以薛蟠下马笑着设誓,结果挨了一顿好打。

薛蟠为什么误认柳湘莲是“优伶”呢?原来柳湘莲自招的。因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柳湘莲是什么人呢?“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当时这种人在社会上自然也不是安分之徒。即当时的旗人子弟,像柳湘莲这样的,也是不为“世法”所容的。而曹雪芹要用“叛逆”的观点赞赏这个人物,他同宝玉是同样具有“叛逆”性格而社会地位、环境、表现都不同,而又能结为“知己”的人。作者特别提到他的“串戏”。这在当时旗人子弟中是普遍的爱好。而且有的人到了入迷的地步。嘉庆时潘际云《串客班》诗云:兽镮深掩密不通,三更堂上蜡炬红。弟子传呼曲师至,登场未唱笙歌浓。始拍子母调,继学优孟冠。姑苏织袍千金值,一夕买至眉笑欢。生旦净丑兼末外,曼声阔口随分派。有时主仆或倒呼,不然叔侄同交拜。演之数月登高台,或夸邻境名班来。主人殷勤再三请,歌喉一串氍毹开。抛黄金,涂粉面,下场拭洗重相见。旁人莫言工不工,即非公子亦富翁。

同时人陈春晓亦有《串戏》诗云:衣冠辈,优孟技。学梨园,夸彼美。踏红毹,着翠屣。态轻盈,飞燕比。忘却是须眉,巾帼聊复尔。朱门海样深,丝竹中宵起。堂中夫婿舞腰柔,帘底佳人笑脸喜。弟兄戏谑已堪嗤,更有尔翁狎其子。荡湖船,唱不止,问是谁家好乔梓。调笑当场至于此,不知人间有羞耻。

两诗都写“串戏”,写的很具体,足以见一时风尚。其中几点值得注意。即戏子唱戏是为了赚钱;而串戏,却要花钱,是为自己娱乐,而且花钱很多,“姑苏织袍千金值”,要买行头,请人教,请客捧场,都要花很多钱。北京昔时俗语叫“耗财买脸”、“花钱买乐”,所以能够串戏登台的,正如诗中所说“即非公子亦富翁”了。自然这种人,可能很快把家产挥霍光。再有“串戏”出名之后,在一些场合演唱,台上文武场,即乐队;台下照料场子的人,都要“串戏”的人开赏,花销也很大。这种风气,直到本世纪初仍如此。近人夏枝巢《旧京琐记》云:票友之称,自亲贵以至富厚家子弟之好优孟者……有约谓之走票,清唱谓之座唱,上妆谓之彩唱,既登场则内外场之犒资皆由自备,往往因而破家。“票友”就是“串戏”的人。自然在别人的宴会上,串戏的人是客人,主人要请他表演了。诗中说“主人殷勤再三请”,对照第四十七回“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两出戏”等句,可以想象旧时票友在堂会上被邀请串戏时的种种情景。《旧京琐记》又云:票友多学生、净,习花旦者殊鲜,以受侮太甚也。内行称花旦之肯吃亏者曰“舍豁”。昔日有魏耀亭者,习花采,尽态极妍,其肯舍豁,过于内行。群呼之曰:“魏要命。”

柳湘莲“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而且“年纪又轻,生得又美”等等,在当时社会风气中,自然要引起误会了。

清末魏元旷《蕉盦随笔》记云:宗室八旗,无贵贱贫富上下,咸以工唱为能事,其偶然登台者,名曰“清串”,谓之“清客”。由清客入班者,辄名曰“处”。“百本张”子弟书《票把上台》云:子弟消闲特好玩,出奇制胜效梨园。鼓镟铙钹多齐整,箱行彩切俱新鲜。虽非生旦净末丑,尽是兵民旗汉官。……帽儿戏唱完开单戏,也无非花包头、金王帽与青花衫,浪旦丑儿多笑乐,正生黑净本庄严。更有那武行要唱把子戏,大轴子刀,剪出彩件件齐全。

由《红楼梦》时代,一直到清代末叶,票友串戏之风尚,历久不衰,最后引以上两则文献,亦有助于对《红楼梦》历史风俗之理解。

斗牌·赌博

《红楼梦》时代,所说“斗牌”,主要是斗纸牌,文人称作“叶子戏”。乾隆时赵翼《檐曝杂记》记云:雍正中,王云锦殿撰元日早朝后归邸舍,与数友作叶子戏。已数局矣,忽失一叶,局不成,遂罢而饮。偶一日入朝,上问以元日何事,具以实对。上嘉其无隐,出袖中一叶与之曰:“俾尔终局。”则即前所失也。当时逻察如此。“叶子戏”,据赵翼《陔余丛考》考证:唐国昌公主会韦氏族于广化里,韦氏诸家好为“叶子戏”。又引马令《南唐书》云:李后主妃周氏又编“金叶子格”,谓叶子“即今之纸牌也”。赵氏明确:“则纸牌之戏,唐已有之,今之以《水浒》人分配者,盖沿其式而易其名耳。”

另据清顾张思《土风录》、金学诗《牧猪闲话》等书记载,则“叶子”又名“马吊”,始于明代万历时,一说始于明代天启时。大约到了《红楼梦》时代,这种纸牌已经流行了二百年左右。明末清初申涵光《荆园小语》云:赌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马吊牌,始于南中,渐延都下,穷日累夜,纷然若狂。问之,皆云极有趣,吾第见废时失事,劳精耗财,每一场毕,冒冒然目昏体惫,不知其趣安在也。

申涵光顺治恩贡生,虽中清代科名,但绝意仕进,以诗名,有“畿南三才子”之目。实际是明遗民。有感于当时京中马吊牌之风靡,可见其时已十分流行了。

纸牌一般寸许阔,三寸长,用裱好的几层厚硬纸印成。背面黑色或绛红满花,都是“方胜”、“万字”等细碎花纹,自然都是一样的,同现在的扑克牌背面大体一样。正面是不同花纹的牌面:分“索子”,从“一索”到“九索”,花纹是黑色边框,中心部分画两头大中间细像绕线板形状的图案。几索便几个。“万子”,即“万贯”,从一到九。几个便是“几万贯”。三是“十万贯”,二十万贯、卅万贯……直到百万、千万、万万贯,画人像,即《水浒》人物,画的自然较粗,后来印出来的陈老莲的《水浒叶子》,大概是正宗李龙眠的笔意,线条古拙有力,但那毕竟是名画,而非纸牌了。四是“文钱”,图案是边框中画圆形的“钱”,而一圈圈地,像指纹一样,俗名叫“饼”。第四十七回贾母“斗牌”时道:“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所谓“二饼”,就是画着两个“文钱”的牌。文钱也是由一到九。但另有“空汤”、“枝花”二枚最大。

纸牌万贯、十万贯都是《水浒》头像,中间像,上人名,下贯数。再加“索子”、“文钱”共四十张一副。又名“马吊”,又名“叶子”。四人大局,人各八页。昔时有《马吊谱》、《叶谱》,专讲此道。打时丢下牌来,听不见声音,所谓“无声落叶”。自然后来演变为“马将牌”,数目翻了近四倍,竹子骨头制作,一玩“稀里哗啦”乱响,那就不是“无声落叶”了。“纸牌”的创造者是谁呢?现已不可考,这是很可惜的。赵翼《檐曝杂记》记云:《居易录》载宋张忠文公叔夜“招安梁山泺榜文”:有拿获宋江者,赏钱万万贯;拿获卢俊义者,赏百万贯;拿获关胜、呼延绰、柴进、武松、张清等者赏十万贯;拿获董平、李进者赏五万贯有差。今叶子戏有万万贯、千万贯、百万贯递降,皆用张叔夜榜文也。

为什么最早把《水浒》人物作成纸牌呢?而且外国的扑克牌也有“强盗”形象,其“字母”是否姓氏大写?这也似乎是巧合?因此我联想到:“马吊”的来源更早,也许就是张叔夜时代,把“赏格”和“画影图形”印在当时的“叶子”上,使其流通广,便于捉拿宋江等人呢?如果我想的能证明出“近似值”,那纸牌便是带有政治色彩的玩艺了。“斗纸牌”的“斗”法,在五十多年前,我记得有两种名称,一曰“碰湖”,二曰“编棍儿”。天津相声演员郭荣启有段相声,叫《斗索湖》,但具体如何斗法,我不会。也许同麻将牌一样玩法吧。“百本张”子弟书有段《打十湖》,不妨抄几句在下面,以见一斑:三六九加钱,二百钱的全贺儿;三四翻儿荤湖不为优;抓闹了“回龙”是十个货儿;三百钱一忙是加二头。

旧时把赌博性质的东西,分为玩——即游戏、赌、腥赌三种,习惯上第一种不当“赌”,如第四十七回贾母所说:“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包括第二十回宝钗、香菱、莺儿、贾环掷骰子,赶围棋,为输了一二百钱吵起来,但那还是游戏,而非赌博。

赌博要有三个特点:一是目的在于输赢,希图侥幸,以得非分之财;二是输赢根据不同的财力比例,都较大。如贾母斗牌,凤姐拿来一吊钱,平儿又送来一吊钱,以贾母之财力,三吊、五吊,十两、八两,不算什么,因而仍是游戏。如第四十五回,宝钗派婆子给黛玉送燕窝,临走黛玉笑说:“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那婆子对黛玉说:“不瞒姑娘说……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这种婆子,每月月钱不过数吊钱,如输赢以几吊计,那就真是“赌”了。

第三,“赌”要抽头,一般赢十抽二,即每赢十个钱,要抽出两个钱作为“头钱”,归“头家”所有。这是一种稳扎稳打的收入,十分便宜。所以除专门开赌场、赌台的人独自占有这种收入外,其他大家一起玩,便要轮流当头家,以便利益均沾。婆子对黛玉说“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头家有责任为众人布置场面,准备茶水,以及点心,甚至酒席。

再有赌具上也有区别,赌法上也有区别。

如同样是骰子,如掷骰子,赶围棋子,赌注固定,大几点走几步,半天时间见输赢,而且输赢有限,这就是游戏。如三个骰子投掷,“赶羊”、“抢快”、最大十八点,最小只三点——全红,最次一二三,输赢又多又快,而且可以供许多人下注,这就是“赌”了。又如骨牌,用来“顶牛”,即幺接幺,六接六,同点相接,江南谓之“接龙”,接半天才接完,输赢极有限,这自然是游戏,而且过去只是小孩玩。如“推牌九”,尤其“小牌九”,两张牌比点子,由“皇上”(即“幺二”和“二四”相配)到“闭十”,输赢又快又大,所谓“一翻两瞪眼”,便是很大的赌。第七十回写宁国府贾珍聚赌,有的人“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打天九”是用三张一副的“骨牌副子”对打,最大是两张天牌(即十二点之牌,谓之天牌。因骨牌点子按骰子点排列,成对者按天、地、人、娥、版、五、长分大小。“天”牌“双陆”,“地”双“幺”,“人”双四,“娥”幺三,“版”双二,“五”双五,“长”双三,亦“幺娥”、“二版”、“大五”、“长三”)加一张“花九”,叫做“天九”。“三张骨牌副子”即鸳鸯女三宣牙牌令所说的副子,变化很多。其道理是用高等数学的“排列、组合”规律组成的。

过去最大的赌博,是“压宝”。工具是宝盒子,铜制、银制都有,十分精美,内中有镶着白象牙三角的正方形红木宝块。这纯粹是“赌具”,游戏时用不到它,《红楼梦》中似未写到,不必多说了。

赌具中,骰子是主要的,骨牌是骰子演变的。第二十回贾环和莺儿等掷骰子,写道: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儿叫“幺”!贾环便瞪着眼:“七!八!九”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幺!”

贾环耍赖,混账,这个看书的人都知道,为什么偏偏要以“幺”混“四”,而不混“五”、混“六”呢。很简单,因为骰子,正方形,六面,“幺二三四五六”点子,只有“幺”、“四”是涂朱红点子,其他都是黑色点子。为什么“幺”和“四”是红色的呢?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温飞卿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也无。”据说最早骰子只有“幺”是红点。如粒“相思子”,十分好看。后来因了唐明皇、杨贵妃的关系,“四”也成为红的了。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三《骰子四绯》记道:骰子本魏陈思王所制,然其时乃窑烧成者,事见《七修类稿》。而《说郛》云:博骰本以木为质,唐世镂骨为窍,杂以朱墨。更有取相思红豆子纳置窍中。故温飞卿诗云……《言鲭》:唐时投琼,惟幺一点加红,余五子皆黑色,明皇与杨妃彩战,将北,惟四可解。有一子旋转未定,连叱之,果成四。上悦,顾高力士令赐绯,遂相沿至今云。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看来贵为贵妃,也希望得个彩头。贾环乱叫“七、八、九”,似乎也情有可原了。

投骰子,可用两只、四只、六只,所谓“六赤重新掷印成”,六骰齐掷,一掷全红,所谓“六红”,在古人掷骰子博彩时,是赢大注的。

以上所说都是《红楼梦》提到的赌具。同样是赌具,有的是游戏与赌博都可以用的,只看你如何去玩了。如纸牌、骨牌之类。

但是也有不是赌具,却也用来作为赌博活动的。如拉弓射箭,本是练武的,却也可以用来赌博,即清代北京流行的“射鹄子”,我过去曾写短文介绍过,这里不再多说。另外《红楼梦》时代,斗鹌鹑、斗蛐蛐,都可以进行赌博,但《红楼梦》中未写到,所以我也不多说。另在高鹗续书中,曾于八十八回提到“双陆”,现在玩“双陆”的人似乎没有了。宋人洪皓《松漠纪闻》云:燕京茶肆,设双陆局,或五或六,多至十余,博者蹴局,如南人茶肆中置棋具也。

可见在古老的年代里,这玩艺是很普遍的。是游戏器具呢?还是赌呢?也不十分明确。邓文如先生《骨董琐记》中引葛立方《韵语阳秋》云:双陆之制,初不用棋。但以黑白小棒椎,每边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骰子两只掷之,以点数行,因有主客相系之法。故赵搏《双陆诗》云:“紫牙镂合方如口,二十四星衔月走。贵人迷此华筵中,运术手交如阵斗。”

文中所云“黑白小棒椎”,倒是真的。二十多年前在故宫《红楼梦》展览会上看到的“双陆盘”就是这样。那双陆棋盘也很像西式象棋的样子。但如何走法,文中说的仍不清楚。诗中所说“衔月走”,可能是“走”的方法和规矩,但也弄不清楚。诗中结尾两句,只说明在筵席之间,玩的人着了迷,可是究竟有没有银钱赌注呢?从诗中也得不到结论。是游戏还是赌博也无从判断。再有下棋,大家都知道是游戏,可是在高鹗续书九十二回中,贾政和詹光下棋,冯紫英问:“下采不下采?”詹光说是“下采的”,冯紫英便说“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这就是因为赌银子了。道咸时毛祥麟《墨余录》中“弈艺”条记故事道:范于怀中出大镪曰:“以此作彩可乎?”众艳其金,争来就,范曰:“余弈不禁人言,君等可俱来耳。”枰未半,而众已无所措手……

可见下棋也是能下很大的赌注的。只是时间慢一些罢了。

生活礼节

这节讲衣、食、住、行与礼仪的关系。

衣,首先表现在封建时代法定的衣着等级制度上。由皇帝到百姓,中间冠(帽子)、上衣、下裳、外褂、坐褥、鞋、袜等分作几十种等级。官吏谓之官级,百姓谓之庶民服色,由式样、用料、颜色、花纹,都有明显的不同,不能差错。以上种种,在服装一文中都有说明,不再赘述。

表现在礼仪上,首先官服与便服不能乱穿,大抵官吏和眷属,在公务和典礼时要穿官服。如第十六回写元春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母率邢、王二夫人并尤氏、贾赦、贾珍等奉侍前往,都按品大妆、换了朝服。朝服是按照高低官品不同服色,所以叫按品大妆。当时都是按照封建朝廷仪礼注、舆服志规定穿着的,不可乱来。

按品朝服自然是以男性为主,女眷随男性夫或子的官爵穿用,如请有诰命者,则按品穿戴。

平时不当穿朝服时乱穿朝服,或当穿朝服时不穿朝服,均为失礼,乱礼数,且要担处分。

官吏不论上级、下级,如正式见面,一方穿官服,一方亦应穿官服接待。下级穿官服拜见上官,上官如不穿官服接见,便为失礼。下官甚至可拒绝参见。

服饰表现在礼仪之一,是喜庆凶丧种种不同。这种表现,最明显是在色彩上。简单分类为:白色、黑色、灰色、蓝色为素色,红色中大红、朱红、粉红、洋红等均喜色。一切喜服均应用大红、赤金,所谓“披红簪金”。

如穿素服到喜庆场合中,或穿大红喜服到丧葬场合中,均为失礼,万万不可以。如四十三回写宝玉先是“遍身纯素”到水仙庵给金钏儿烧香,回来到怡红院“找了颜色吉服换上”,给凤姐过生日行礼吃酒,这就是“礼数周全”。

吉服、丧服的种类按当事人身份地位也大不一样。吉服除官服、礼服之外,最重者为披红簪花,此礼一直延续到现在。丧礼则孝服与素服有所区别,孝服又分重孝、轻孝,重孝限于直系亲属子、女、媳、婿、孙辈、侄辈以下递减,至五代而外,则为一般同宗关系,白色布孝服则不必矣。此即俗语所说之“五服内”、“五服外”区别。素服可白、亦可灰、黑等色。居丧之家素服,守寡之人素服,不但衣着素,且不事脂粉,如李纨的装扮。

穿衣礼仪表现在私室、家居、做客亦十分明显,私室最为随便,家居则不同于私室,大家礼数,衣冠环珮,均极讲究,一般家居昏侍晨省,待字姑娘,也要穿裙。如果做客,即使夏天,也要穿很多衣裳。如第三十一回写史湘云来,贾母说:“天热,把外头的衣裳脱脱罢!”王夫人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做什么!”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娘叫穿的”等等,正都说明,为了礼仪,虽在大热天,湘云二婶娘还让她穿很多衣服。

食表现在礼仪上,首先是封建豪门的家规、辈分等级差异。

第四十回刘姥姥说:“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这是刘姥姥在吃过饭后对凤姐和鸳鸯说的。是作者通过刘姥姥的口,赞许这些礼数。

亲属辈分最重要,家居主客要分清。第三回写黛玉进府第一次吃饭,说的最清楚。贾母是家长,居中,黛玉是客,坐上首,三春姊妹陪坐,坐定。然后李纨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随后王夫人坐下位同用饭,李纨、凤姐立在案边布、让。规矩十分明确。

按清代旗人礼数,姑娘未出嫁时,在家中地位最娇贵、最高,所以旗人中不少都是姑奶奶当家。

用饭时主、奴更要分清。即使主奴之间关系非常亲密,即使在无人时也不敢十分僭越。

如第十六回贾琏、凤姐在房中吃酒,贾琏乳母赵嬷嬷进来,让上炕吃酒,“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就在炕沿设了一几,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拣肴馔与他,放在桌上自吃。

主、仆之间都遵守封建礼仪。

又如第五十五回写平儿陪凤姐吃饭,凤姐先说:“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后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吃饭”,特别细写平儿坐的姿势,说明礼数,也说明平儿知礼。

食的礼仪之三,是大量表现在筵席上,先是在坐次上分上座,陪坐、下坐,或分主座客座。《红楼梦》中请客,一般不坐圆桌,多是方桌,五人一席。主座正中,一边两人陪席,一端空着,不设座位,预备上菜。第三十八回吃螃蟹写的十分清楚。并特地写明: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虚设座位,二人皆不敢坐。

第四十回关于饮宴礼仪,有两点可予注意:一是宝玉设计:既无外客,不必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十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这样不按桌席,免去让坐之礼;自斟壶,免去斟酒之礼。

二是上菜次序: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

另外饮馔筵席的礼仪,还表现在请客人的时间上,俗语所谓:三天为请,两天为叫,一天为提。即请人要预先通知。第五十三回写贾珍对贾蓉说:到荣国府问凤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定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以免重复,并说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

当时筵席请客,一是用请帖,亦曰请柬,即一固定格式之请客短信;二用知单,即将请柬上之辞句写在一长条红纸之前面,后面依次写人名(称谓写老爷或大人)。按名单送到被请人前请签,如来写“知”,如不来写“谢”。

住室家居,关于礼仪者甚多:

首先起动坐卧,都有一定礼数,有森严的等级界限。第五十八回小丫头说婆子,“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于此可见大观园中各种人等的居家限制。

按照当时家庭礼仪,做晚辈的每天早晚要到长辈房中请安问好。经过长辈住的地方,不能过门不入,即使长辈不在家,也要有应有的礼数。所以有一次宝玉出门,要求跟随的人,绕开贾政的书房出去,一个跟随的人说,不要紧,老爷不在家。宝玉说老爷虽然不在家,但经过他的书房,也不能失礼,另一个随从,则称赞宝玉懂礼。

第三十六回写宝玉挨打后,贾母怂恿,贾政不再叫宝玉,宝玉在园中自由自在,素日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连家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便了。

晨昏定省,就是早、晚到长辈房中请安问好,这些礼数,他都可行可不行了。而这些礼节,在当时像贾府这样家庭,是极为讲究的。《红楼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旗人家中的种种礼仪。曹雪芹虽然想“真事隐”,但在生活细节的描写上,是“隐”不了的。

如第九回写贾政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见外面答应了一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问安”。这“打千儿问安”,左腿抢前一步,屈右腿半跪,右手半握拳下伸,谓之“打千”,是仆人见主人,仆人回事常用礼。原八旗兵所用。便是明显的旗礼。

再如第三十一回写湘云到来,“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经月不见,一旦相逢,自然是亲密的。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这“请安问好”是如何请呢?是依汉人礼法:拜一拜(或叫福一福)呢,或按旗礼,请“碰安”呢?前者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半握拳,放在胸下,上下动一动。后者是两手平放膝上,弯膝碰一碰身躯。作者未写明。读者可以想象。

居家按辈分请安问好层次十分明显。第二十四回贾赦生病,宝玉去看望请安,因是奉贾母之命,故也有代表贾母看望的意思。这样见面行礼就比较复杂了。原文写道: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

这都有意地细写了请安、行礼的层次。“庚辰本”脂砚斋夹批云:“一丝不乱。”“一丝不乱”,“甲辰本”在“宝玉方请安”后批云:“好规矩。”“庚辰本”在后面又有夹批云:“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

从写的人不厌其详地写,批的人不厌其详地批,不但可以看出当时旗人大家礼数之周详,亦可看出写者、批者赞美这些礼法的态度。

女人万福是汉人礼节,请碰安是旗人礼节。男人打千请安是旗人礼节,尤其是奴才向主子请安,衙役向官吏回事,均用此礼。但正式行礼,则不用此。如跪拜磕头,则旗、汉一样,即男人要作揖,女人先要万福拜一拜,然后才下跪、磕头。作揖是小礼,磕头才是大礼。第九回写金荣给秦钟陪礼道:“金荣强不过,只得与秦钟作了个揖,宝玉还不依,定要磕头。”后来“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

宝玉一定要金荣磕头,就是要他行大礼。

我国传统行了数千年的大礼——磕头、作揖。分一跪一叩首、一跪三叩首、三跪九叩首。封建时代尚有所谓“磕响头”,以及惶恐到极点时之“叩头如捣蒜”。

行大礼是比较重的,一般是磕一个头。男人磕头必先作揖,磕完后再作揖;女人磕头必先拜,磕完后再拜。

书中描绘,最生动的是写平儿给宝玉拜寿。文云: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所以特地给二爷来磕头。”宝玉笑道:“我也禁当不起。”袭人早在门旁安了座让他坐。平儿便拜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又拜了一拜,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日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喜的忙作揖,笑道:“原来今日也是姐姐的好日子!”平儿赶着也还礼。

此段应注意者三:

一、拜寿磕头行大礼,必连拜或作揖,是汉礼。

二、一揖、一跪一磕头、又一揖之后,礼成,完了。

三、磕头不加请安或打千。满礼是常礼,是随便的。汉礼是正规的、是庄重的。

宝玉、平儿互相拜寿,行大礼,一跪一叩首,即磕一个头。而祭天地、祖宗,便要三叩首。同样以宝玉生日为例: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便冠带了,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了礼,奠茶烧纸后(应先烧纸、后奠茶),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毕了礼。

这里所说“行礼”,都是一跪三叩首大礼。

第五十三回写祭宗祠云:只见贾府人分了昭穆(即左、右)……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这是三跪九叩首大礼。“三献爵”,即三进酒;“兴拜”,兴是起立,拜是行礼。实际应是“拜兴”,即作揖、下跪、焚帛、献爵、奠酒、三叩首、起来作揖;再下跪……如此,重复三遍,才是礼毕。

有青衣乐奏,便有赞礼司仪,兴拜焚帛等等动作,均由赞礼先生按《仪礼注》来喊,行礼者依其所喊来动作。

赞礼司仪在红白事中,如秦可卿丧事、贾敬丧事、打醮祭神等,都应有司仪唱礼。

第十四回写秦可卿出殡,北静王路祭,贾珍急命前面执事扎住,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上来,以“国礼”相见。

这以“国礼”相见,最低亦要“一跪三叩”,并“山呼”吾王千岁、千千岁。如在宫中见皇帝,则三跪九叩、山呼舞蹈、皇上万岁、万万岁。正如戏台上所表演者。

元春省亲,贾母跪迎銮舆,以国礼相迎。进入行宫正殿,“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礼仪太监即赞礼司仪之太监,行礼时唱礼。赦、政等排班上殿,荣国太君及女眷排班上殿均应行三跪九叩、山呼舞蹈大礼,昭容均传谕免。

至贾母正室,元春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所说“家礼”,也是一跪三叩之礼。

后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亦是三跪九叩之礼。

居家礼节,男人请安打千,作揖磕头,作揖打恭;女人请安,拜磕头,这些不同的动作,都要使用,根据书中所写,不同场合,用不同的礼节,不可机械地用什么,或不用什么。第二十六回薛蟠骗宝玉出来,“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又向焙茗道:‘反叛杂种,还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这都不是正式行礼时,生活中特殊的礼数,大体生活中行礼,可分这样几种:

一、按仪注正式行礼,如上朝参见、祭祀、红白事、贺岁等等。

二、长辈亲戚间日常行礼,即所谓昏定晨省。

三、友谊礼节,拜见、告别、相遇、生辰、疾病。

四、感谢、乞求、谢罪、赔礼、惶恐哀告等等。

五、赌气、闹别扭、绝交等等。自然,这种礼并非行礼。

行动坐卧,在《红楼梦》时代与那样家庭中,都要受到礼法、礼节的约束、节制,不能错走一步。

第四十二回写“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台阶上……”

这就是走路时的礼数,大抵随长辈走路,应很好跟随,不要僭越;如需扶持,自应很好扶持照应。

奴仆、丫鬟随主人走路,自应后面跟随,非主人命令,不敢擅自离开。第三十一回写湘云来大观园,“众奶娘丫头跟着……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纨,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亲戚去……’众人应了,自去寻姑觅嫂,单剩下湘云、翠缕两个。”

仆人、丫头如果引客人进来,仆人、丫头应该走在客人左前方引路。仆人如举客人名片,应右手高举名片,恭腰引客人缓步前行,至门前应高声通报。

如出门行路,或出远门,则更不同,如宝玉一般出门,四个小厮、四个跟随。有时更多,则按不同身份,不同情况安排,已不完全是礼节上的事情。在此不多说了。

生活中的礼节,有时是不对等的,有时是对等的,因此先后、轻重、谦让等等,都根据不同情况而定。略分之:为行礼、受礼、受半礼、还礼、拒礼、辞礼等等。

老家长坐主位,儿孙磕头,身不动,只嘴上说罢了等等,为受礼。侧身起立还一揖,为受半礼。平辈对请安、对作揖、对磕头,为还礼。躲开为拒礼、辞礼,亦谦让之道,表示坚决不敢受礼。《红楼梦》中所写礼节,十分细致,种类情况也很多,正反映了清代前期社会上,尤其是封建贵戚之家,旗下官吏家庭,十分重视礼节的情况。第五十六回贾母道: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也是因为他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有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周到,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这就是贾母的观点和家规。所以《红楼梦》中不但宝玉在人家彬彬有礼;即使行为很坏的贾蓉、贾蔷之流,在人前的礼数也是很周全的。

清代这种礼数,也普遍影响到社会上,影响到后来。这种好礼的风气一直影响到三十年代。其根源和基础是在旗人家好礼,而旗人当时又是统治阶层,故其影响更深远。魏元旷《蕉盦随笔》记云:旗人家庭之礼最严,老幼皆无敢少失,其周旋应对,莫不从容中节,盖自幼习之。入关以来,二百余年,未尝改易。

曼殊震钧《天咫偶闻》也记云:八旗旧家,礼法最重,余少时见长上之所待子弟,与子弟之所以事长上,无不各尽其诚。朝夕问安诸长上之室,皆侍立,命之坐不敢坐,所命耸听不敢怠,不命之退不敢退。路遇长上,拱立于旁,俟过而后行。宾至,执役者皆子弟也。其敬师也亦然。

以上所说各点,我们在《红楼梦》中都能找出具体的事例。不过不一一细举了。

送礼·名帖

如果把“送礼”作为一门学问,《红楼梦》将是这门“学问”的重要参考书;如果要找精于“送礼学”的专门人才,那不妨到《红楼梦》中去找。在荣、宁二府中,是有不少送礼专家的。

如第七回中,凤姐在秦可卿房中,第一次见到秦钟,没有带见面时的表礼。跟随凤姐的丫鬟媳妇们,忙去那边告诉了平儿。原文云:平儿素知凤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来人送过去;凤姐还说太简薄些。

这段送礼情节,就显示了平儿的“送礼学问”。亲戚有远近,朋友有厚薄,礼物有轻重,估量厚薄,权衡轻重,这中间大有讲究。这无法上天平秤,而能很准确得体地估计出厚薄、轻重,这就是“学问”。

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送来重礼,李纨、探春等人遵贾母之命,将礼物收了。然后说道: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转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一语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带进来。

这段情节,又显示了贾母的“送礼学问”。因为“来而不往非礼焉”,“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送礼是两方面的事,有送的,有收的。不但要权衡送出去的,而且要估计人家送来的。自己如何送去,人家如何回礼;人家如何送来,自己又如何回礼。送之者眷眷,受之者拳拳。估计对方,考虑送什么,考虑如何回礼,赏送礼的人,这更是学问。这里写贾母在送礼学问中的预见性。

第三十一回写史湘云来,带来了送给袭人等人的绛纹石戒指儿。黛玉笑她,前日送同样的东西给黛玉等人,是派人送来的,既是同样的东西,为什么不一起送来?为什么巴巴儿自己带来等等。史湘云回答了黛玉一番话,说明送给姑娘们的应该怎样送,送给丫头儿们的又必须注意什么,说的头头是道。众人听了都说道:“果然明白。”

这次送礼是友谊的馈赠,但史湘云馈赠这些东西时的思维是多么细致而周密呢?

单举以上三例,即可见《红楼梦》中人,老的、小的,深通礼数的当家人的助手,以及闺阁小姐,对“送礼”这门学问,都是精心思考,深入研究的。《红楼梦》中的送礼,大约可分以下八类。

一是纯属友谊情感的馈赠,如前举史湘云送姐妹们绛纹石戒指。莺儿编花篮送给黛玉,蕊官送蔷薇硝给芳官……这些小心意,小馈赠,本谈不上什么礼物。但有“送”,有“收”,也如送礼,这纯属感情上的。

二是初见面的馈赠,也就是俗语说的“见面礼”。这就复杂了。有的是纯友谊感情的,如凤姐送秦钟见面表礼。有的则是因为礼貌,如第十五回北静王初见宝玉,送给他“蕶苓香念珠”。并说:“今日初会,仓卒无敬贺之物,此系圣上所赐蕶苓香念珠一串,权为敬贺之礼。”重在个“礼”字。另外还有因“势”的见面礼,别有目的的见面礼等等,情况复杂,不能一一说清了。

三是红、白喜事的送礼。娶亲、聘女、过寿,这都是喜事。这是“红喜事”。死人是丧事,白寿也当喜事办,叫“白喜事”。此外尚有盖屋上梁、乔迁新居以及作佛事、打平安醮等等,都当喜事送礼。娶亲等四种“喜事”送礼,现在一般读者还明白。“打醮”送礼,现在一般读者就不大了解了。如第二十九回所写清虚观打醮:“原来冯紫英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赶来送礼。”后面凤姐说:“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预备赏封儿。”接下去便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这种送礼的情况,为什么送,送些什么等等,现在生活中恐怕已是没有的了。当然,各种“红白喜事”送礼,除关系特殊者外,一般也都是“礼”的成分多,“情”的成分少了。

四是一般生日送礼,即不是整寿祝寿的礼。这不但老年人有区别,要讲究,即年青人也讲究。第二十二回写宝钗过生日,就是十五岁,“及笄”之年,与众不同,自然礼物也不同了。而一般生日,也要“送礼”,不过因人而异。用第六十二回平儿的话道: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的职分,可吵嚷什么,可不悄悄儿的就过去了吗?

当天正是宝玉过生日,情况如何呢?“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像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宫、星官、值年太岁、周岁换的锁……王子胜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妈处减一半。其余家中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儿是一个宫制四面扣合堆绣荷包,装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的玩器……姐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为应景而已”。试看宝玉这样的身份,在家过一个普通生日,礼品多么复杂。这还是王夫人不在家,如王夫人在家,那锦上添花,繁荣绮丽,就更用不着多说了。

平儿只是侍妾,还是奴才的身份,自不能大模大样过生日,年年只是“悄悄的就过去了”。而被袭人说出来了,大家知道了,平儿毕竟是荣国府、大观园权势的核心人物,不少人平日奉承她还来不及,一听到她过生日,自然送礼者“连三接四”地来了。宝玉过生日的礼物是缘于“礼”,那么平儿所收的礼物,送礼者便是因“势”了。

五是节礼,三大节:过年、端五、中秋,小节:元宵、清明、中元、冬至、腊八,都要送礼。封建时代,这种种节礼,更是复杂,亲友之间要送,上下级之间要送,宫廷中也要向王公贵戚家送,不过不叫“送”,叫“赏”。第二十八回袭人告诉宝玉“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这就是叫“赏”。

节礼的复杂性,还不在于“送”和“赏”,有时是借送节礼来“打秋风”,借着送一点不值钱的礼物,换来更大的好处,或重礼,或银钱,送礼为名,图利是实。第五十三回写道: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

简单几句话,气氛写的多么紧张。这正应了一句俗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着好心眼。”贾珍有钱,但官和权都不大,在穷王爷或不穷而贪财的王爷,以及太监们眼中,这正是块“肥肉”,可以趁各种机会打他点“秋风”,敲他点竹杠。过年了送来“对联”、“荷包”,是清代宫廷仪式,王府身份,似乎十分隆重,但所值却极有限。贾珍一接见送礼的,带来王爷口谕,借一千两银子过年,贾珍便毫无办法,只好乖乖拿出来了。因此吓得他“忙命贾蓉”;但又不敢得罪,因而一要“款待”,二只能推说“不在家”。其情景,似乎比见到债主还可怕了。

以上一例,可见送礼的另一面,这是现代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六是送土特产,旧时谓之“馈送土仪”。甲地到乙地,乙地到甲地,外省晋京,京中人到外省,过去旅行不易,长途跋涉,总要带些土产送礼。第十六回写黛玉由江南回来:“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又将纸、笔等物分送与宝钗、迎春、宝玉等。”第六十七回薛蟠从江南回来,给宝钗带来些纸笔、香袋、扇子等等,宝钗又分送大观园众姊妹,回目就是“见土仪颦卿思故里”,重在“土仪”二字。

七是穷富亲友之间的礼物。如刘姥姥和荣府之间的礼物来往。这虽然也只送点瓜果干菜,得到更多的回礼和资助,但不同于王爷、太监等仗势打秋风、敲竹杠。

八是钻营的送礼,这不是“情”,也不是“礼”,完全是为了“势”和“财”。即以送礼为“手段”,去结交、奉承权势,拉拢关系,达到钻营的目的,得到更大的好处。这种送礼,有时可鄙,有时可笑,有时可悯。最典型的是第二十四回贾芸借钱买冰片、麝香,编了一套假话给凤姐送节礼。很快得到了种花木的差事,一批就是二百两银子,他还了倪二的账,只拿了五十两找花儿匠去了。至于他送给宝玉两盆白海棠,那多少似乎倒是带有情谊的“礼物”了,实际还是巴结“核心人物”的手段。

综上所分,约略为八种,虽未必能概括《红楼梦》中所有的送礼的情节,但大体上也差不多了。

至于说这些礼物都送什么呢?那更是复杂:过寿、过生日,送寿屏、寿桃、寿面等等;打醮送三牲、香烛、供果等等。其他节礼,亲友馈赠,乡里土仪,钻营孝敬等等,各种礼品,名目繁多,无法说清。旧时把所有礼品,概括分之为二大类,即“干礼”、“水礼”。“干礼”包括一切贵重的礼品,甚至金、银等财物。如凤姐送给秦钟“状元及第金锞子”、送给宝玉“金寿星”。甄府到京,送给贾府“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宫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这样重的厚礼,虽不是金银之类,自然也是“干礼”了。“水礼”则是不甚值钱的吃食物品及其他。如寿桃、寿面,香烛、供果,五月节粽子,八月节月饼等类。送礼大体可以这样按礼品价值分类。至于有纪念性的赠送,北静王送给宝玉香串,张道士送金麒麟,第二十八回宝玉送给蒋玉菡“玉玦扇坠”,玉菡回赠“茜香国汗巾”,这些似礼品而非一般礼品,自然另当别论了。《红楼梦》时代,一般红、白喜事,各种大礼,送礼要有“礼单”,收礼要记“礼账”。第二十回中,凤姐让宝玉开个单子,只报了“大红妆缎四十匹”等四种物品名称,宝玉反问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儿?”

这就说明:是账开“账单”,是礼物开“礼单”,都有特定写法。甄府来送礼,“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就是先呈礼单,照单收礼。

礼单是用红纸折成折子,一般五六寸高,三四寸宽。纸用大红或梅红,封面恭楷写“礼单”二字,内容在礼品一宗宗细目前,照例写一些吉祥话,如寿礼写道:竹苞松茂,人寿年丰,鼎焚兰蕙之香,堂列彩衣之戏,恭逢贾太夫人七秩晋六之庆,谨具菲礼,敬祝华诞 世年愚侄某某某叩贺礼品计开:

拟以上礼单,聊供参考。

送厚礼讲究讲四色、八色,不能单数。收礼的人可以照单全收,也可全不收。而很多情况是收几样,退几样。这样把礼单所列的,在收的物品下注明“敬领”,在不收的物品下注明“敬谢”。把礼单交送礼的人带回给他主人。

诸多礼品,要一一登账。一记清礼品财物数字,赏钱多少,收到日期,以免丢失、遗忘及其他弊端。二备还礼时查考,人家送来多少,将来对方有事,应送多少去。这叫“礼账”,是老式会计账簿中“分类账”的一种。

封建社会有句俗语道:“官不打送礼的。”不但不打,还要给赏钱。宝钗派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说“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出外接了钱。这是送小礼,日常馈赠,赏的也不多。甄府送来四色重礼,贾母就吩咐用“上等封儿”,就是红纸封,里面按等级装的钱最多的“封儿”。当时用制钱,用白银。但也有“钱票”、“银票”,“红纸封儿”中装一吊铜钱容易破,只好把钱卷在纸中。如装“钱票”、“银票”,多少就无所谓了。赏送礼的男仆人,用“封儿”;赏送礼的女仆人,也可用“封儿”。但更讲究用“尺头”,就是一段绸缎衣料,按一定尺寸裁好,可做一件衣服。用红纸包上,好看,便于赏赐,谓之“尺头”。

同送礼有密切关系的,还有“帖子”。第十一回:贾敬过生日,写送礼情况道:“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说明送礼要持“名帖”。另外第十回贾珍给秦可卿请医生,说道:“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请了。”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先生今天不能来,明天来”等等情况之后,有一句传先生的话道:“‘大人的名帖着实不敢当。’还叫奴才拿回来了。”

这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拿名帖去请”;又为什么把名帖退回来,说“着实不敢当”?这要先理解《红楼梦》时代用名帖的作用。“名帖”也就是现在的“名片”,但不大用白色的,一般是红色、梅红色。如果在丧服守孝期间,俗名“守制”,就用“蓝色白字”,平时“红纸黑字”。乾隆时汪启淑《水曹清暇录》云:前明门状名纸,皆用白者,通籍后遇元日、贺寿用红。位尊则平时皆用红矣。今时人初入泮尚用白柬,过此全然用红。

稍后杨懋建《京尘杂录》云:京城拜客,用三寸红纸,拓木刻姓名……惟翰林诸公谒前辈,概用白帖子,其余师生衙门,前后辈衙门,俱用红纸大片子,以代全柬。

这就是《红楼梦》时代的名帖,都是大木头戳子,印在红纸上的。让人拿名帖去请,就如同自己亲身去请;对方收下帖子,就是接受你亲自去请;不接受,退回帖子,就是当不起你亲自请。

当时对帖子很重视,比现在名片重要。送礼时,备了礼物,又拿了帖子去派人送,等于自己亲自送去,更为隆重。那时把“名帖”看得比现在的“名片”重要的多。所以贾珍在请医时,有“拿名帖”、“退名帖”这样一段情节。

名帖自明代就很流行,而且大多那木头戳子上的字是自己写的。姚元之《竹叶亭杂记》有一则云:额岳斋司农云:旧闻严嵩当国时,凡质库能得严府持一帖往候者,则献程仪三千两。盖得此一帖即可免外侮之患。金陵三山街松茂典犹藏此帖,以为古玩。帖写“嵩拜”二字,字体学鲁公,大可五寸,纸四边不留余地。乾隆四十五年曾亲见之。

从所记可以想见明代名帖的形状。另外清人笔记中还记有人在慈仁寺花三文钱买到天启时客氏的名帖,也是有趣的名帖掌故。

称谓

《红楼梦》中的称谓有种种复杂的情况。如第二十七回李纨说的“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弄也弄不清楚了。这是北京远自明代后期、清代,直到半世纪前,官场的习惯称谓:先以“老爷”、“太太”作为“准星”,将他(她)们的上下代列一个简表:

老老太爷、老太爷、老爷、爷、小爷——以上男性。

老老太太、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奶奶——以上女性。

男、女均各五代,但每家人家,五代不一定全,一般四代居多,以当家一代作准星,往上和往下排。

荣宁二府。荣府:贾赦、太老爷,贾政、二老爷,邢夫人、大太太,王夫人、二太太。他们往上排,只有老太太——贾母,没有“老太爷”了。往下排,分作两房:贾赦之子贾琏,贾政之子贾珠、贾宝玉、贾环。这都是应该称“爷”的。同辈兄弟: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大爷、二爷、三爷……按此排行往下数。如此,贾赦大老爷,他大儿子贾琏是“大爷”,贾政是二老爷,他三个儿子,贾珠是“大爷”、宝玉是“二爷”、贾环是“三爷”。但宗族家庭中,排行有“大排行”,指嫡堂兄弟、堂兄弟(北方某些地方“嫡堂”曰“亲叔伯兄弟”、“堂”曰“从叔伯兄弟”),其父辈是亲兄弟者,曰“嫡堂兄弟”、“亲叔伯兄弟”,如宝玉与贾琏。其祖辈是亲兄弟、父辈为嫡堂兄弟者,曰“堂兄弟”、“从叔伯兄弟”,如宝玉与贾珍。贾赦之子贾琏,在贾赦房中,是“长子”,应叫“大爷”,而替贾政管家,贾母又在贾政这边,因而贾琏按“大排行”叫“琏二爷”,即排在已死贾珠之后,贾珠是“珠大爷”,贾琏称“琏二爷”。如按大排行,宝玉应在贾琏之后,叫“宝三爷”才对,但《红楼梦》中称宝玉又按小排行,即排在亲兄贾珠之后,称“宝二爷”。“爷”的下一代,近代称“少爷”,但在《红楼梦》中还不这样叫,而是加一“小”字。第八回贾蓉带秦钟来见宝玉,文云:“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钟来拜。’”称“小蓉大爷”,也可称“小×二爷”、“小×三爷”等等。这就看这一辈排行共有几人了。

在家中因辈分分明,老太太第一代,“反文”边第二代,“玉”字边第三代,“草”字头第四代,也就是贾母说的,到贾家由作重孙媳起,如今又见到“重孙媳”,是“四世同堂”。所以称贾蓉为“小蓉大爷”。如在社会上,一般人单独见贾蓉,亦可称“蓉大爷”。第二十四回倪二见是贾芸,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那里去?”这正是社会上不按辈分的尊称。即不管是“爷”,还是“小爷”,称“爷”总没有错。不管排行第几,泛称“二爷”,都没有错。贾芸远房,泛称“二爷”。第二十四回中焙茗也这样叫他。

据说当时北京社会心理,尽量不称“大爷”,因为武大郎行大;爱听“二爷”,因为武松行二。

也不爱听“三爷”的称呼。“老爷”的佣人,如跟班、听差等人,绰呼也叫“二爷”。服侍跟班、听差的佣人,绰呼“三爷”,俗名“小三子”。所以人们不爱排成“三爷”。“爷”的妻子称“奶奶”,大爷、大奶奶,二爷、二奶奶,琏二奶奶是《红楼梦》中最活跃的人。这“奶奶”,是有特殊词义的,是和“太太”连在一起的。第三十五回玉钏儿对宝玉说:“不过是奶奶、太太们!”自然,这个“奶奶”和第八回宝玉奶妈“李奶奶”的“奶奶”是两个概念。按,在《红楼梦》中,“李奶奶”的年纪不合理,几乎和贾母年纪一样,一张嘴就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宝玉似乎和她孙子一样。这个问题有人著文谈到过。因说到此处,偶谈几句,因系旁文,抛开不论。“小爷”的妻子称“小奶奶”,在“小”字后加名、加排行。第七回周瑞家送宫花,说到秦氏云:“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后来凤姐又分两枝宫花给秦氏,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的。”都是在“奶奶”上加“小”字,以区别辈分。不像后来一样:称“少爷”、“少奶奶”、“孙少爷”、“孙少奶奶”。似乎《红楼梦》时代,还没有这样的称呼。

再“大爷”一词,易于同“伯父”意思“大爷”混淆,北方伯父叫“大爷”,大伯父叫“大大爷”,二伯父叫“二大爷”,以及“三大爷”、“四大爷”等等。在读音上有差别,前者“大”读重音,后者“大”读轻音。一听就能区别。写出来一样,如翻译成外国文,同样的“奶奶”,同样的“大爷”,都是难以翻译的。

这是官称,以“老爷”为中心。这种“官称”的形成,大体是从明代开始的。《舆地丛书》本《燕京杂记》云:京官称“老爷”、称“大人”,鲜有称“大老爷”者。

赵翼《陔余丛考》释“爷”云:爷本呼父之称。《说文》云:“吴人呼父为爷”是也。今不特呼父,凡奴仆之称主,及僚属之呼上官,皆用之。……今通用为尊贵之称,盖起于唐世。按《通鉴》:高力士承恩久,中外畏之,太子亦呼为“兄”。诸王、诸公呼为“翁”。驸马辈直呼为“爷”。曰“直呼为爷”,可见从前但以呼父,未有以呼贵官者。自此以后,遂相沿为尊贵之称。今世俗所称“王爷”、“公爷”、“老爷”所自来矣。

按赵翼所考,以“爷”为尊贵之称,从唐代以后就开始了。但南北方言不同。北方将“爷”重叠为“爷爷”,就是“爷”的“爷”,那就是祖父。金兵称岳飞为“岳爷爷”。北方俗语中,仍有“爷”作为父亲的意思,如“儿大不由爷管”。但在生活中呼唤,则呼“爹”、“爸爸”,而很少叫“爷”的。但在苏州附近吴语系中,正好相反,呼父为“阿爷”,呼祖父为“阿爹”。吴下谚语云:“儿(读作倪)子弗养爷,孙子吃阿爹。”“爷”在北京,在意义又不相同,可作一切男性的代称:如“爷们”,即男人们:“娘们”,女人们。也可加老字,“老爷们”、“老娘们”。男性可再加“大”字,即“大老爷们”,意即“大男子汉”,是“大男子主义”的产物。

总之,在《红楼梦》时代,“老爷”一词,在北京有五种意义和用法:

一、官称、尊称,如政老爷、赦老爷等等。

二、后加“们”字,泛作男人代称。

三、读音稍重,是俗语称呼“外祖父”,同样外祖母作俗称“老老”、“姥姥”、“老姥”均可。刘姥姥即此意,虽然关系很远,但辈分和亲戚关系应如此称呼。按“姥”同“姆”,读“莫补切”或“莫候切”、“木五切”,《广韵》作“老母”解。《辞海》引《晋书·王羲之传》:“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人竞买之。”作“老妇”解。另浙东有“天姥山”,李白名诗有《梦游天姥峰歌》,“姥”读作“姆”。后均读作“老”,是俗语读别了。

四、清代庙祠关羽,俗称“关老爷”,简称“老爷”,如关帝祠直接呼之为“老爷庙”。

五、对“知县”之特种称呼,外地都加“大”字,作“大老爷”,或叫“太爷”,到现在仍有“县太爷”、“当官作老爷”的俗谚。比知县大的,如“知府”,就称“大人”,不称老爷了。

说到“老爷”,有以上五种不同意义。《红楼梦》中,第一、二种都用到。第二种“老爷们”,亦可简称“爷们”。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中道: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贾珍连忙出去了。

这“大老爷”是按排行称贾赦,与称知县为“大老爷”、“青天大老爷”等意思不同。“爷们”即以上所说之意思。

第五点说到“大人”一词,第十回贾珍因冯紫英之介,拿名帖请先生给秦氏看病,先生回话中有几句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和我说了……因冯大爷和府上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实不敢当。

这里对冯紫英称“大爷”、“冯大爷”,对贾珍则不称“爷”,而称“大人”。贾珍是“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用更尊贵的称呼——“大人”。乾隆时叶凤毛《内阁小志》云:“自雍正年间,三品以上俱称大人。”同时人王应奎《柳南续笔》记云:称谓亦随时为轻重,如大人之称,至尊也,而在前明时,则不以此为重……今数十年来,内而大小九卿,外而司道以上,无不以此称为尊,其名颇觉近雅。

因“老爷”、“爷”、“大人”之称,女眷又有“太太”、“奶奶”、“夫人”之称。而“夫人”一词,又有两义:

一、有诰命之“一品夫人”,方得称之。

二、尊称官夫人。王夫人、邢夫人均此称呼,乃一般泛称。

因本家“老爷”,又联系到亲戚家:舅家(亦可称外家)、姑家、姨家。这样便有了舅老爷、舅爷,姑老爷、姑爷,姨老爷等等称谓。

但“姨”没有称“姨爷”的。官吏佣人称官吏岳父为“外老太爷”、称官吏岳母为“外老太太”。

随着男人称谓,女眷便有舅太太、舅奶奶,姑太姑、姑奶奶,姨太太、姨奶奶种种称谓。第二十七回小红传平儿的话道: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到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

这一段话,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写得实在好。同时把奶奶、姑奶奶、舅奶奶都用全了。直到今天,北京俗语,还习惯称“姑爷”、“姑奶奶”。而且对两代出嫁的女子称“老姑奶奶”、“小姑奶奶”以示区别,对平辈的则按排行称“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

明、清两代,北京作了五百年的首都,是官吏集中的地方,也是“官称”集大成的地方。流风所及,形成了“官派”,养成了官称的习惯。其特殊表现有二点:

一是在亲族、父子母女之间,一律用官称,不用亲属称谓。如第二十七回宝玉对探春说:你提起鞋来,我想起故事来了:一回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老爷听说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了。

兄妹之间,称自己父亲不说“父亲”、“爹”、“爸爸”等等,而称“老爷”,这是“官派”。

第二十八回宝玉对王夫人说: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

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政先对贾母说: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

后来急了,才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

亲生母子,在一般情况下,也只称“太太”、“老太太”等官称,不叫“母亲”、“妈”等等。只有在情急时才叫。这也是不同于“民派”(此词是我创的,指民间习惯)的“官派”。

二是影响所及,北京民间,也不同于乡下,也习惯用“官派”称谓。市井之间,到处称爷;寒素之家,亦称太太、奶奶。旗人家族间,便讲究这个礼儿。

近人徐珂《清稗类钞》有“称谓门”,专记称谓:其“太爷、太老爷”条云:乾隆时之举人、贡生,亦称太爷。《红楼梦》第九回,贾政对李贵说:“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称贾代儒为“太爷”,后面宝玉、李贵一律称贾代儒作“太爷”,这不单纯是因为他辈分大。另外也是尊称。因代儒只是个“老儒”,并无功名。白了头也是“生员”,向国子监太学补个名字,即使未考中优贡、拔贡,也可叫“贡生”,年纪大了,亦可尊称曰“太爷”。

大观园中,对黛玉、宝钗等人,不称“小姐”而称“姑娘”,这是旗人家的规矩。赵翼《陔余丛考》记云:“今南方搢绅家女多称小姐。”所说正是《红楼梦》时代。《红楼梦》中少数地方也说到“小姐”一词。如第二回冷子兴说“二小姐”、“三小姐”。最典型的是第五十一回,带太医给晴雯看病的老嬷嬷说的话: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这里不但说到“小姐”,而且说到“大姐”。称年青女佣人为“大姐”,这是标准的江南语言。苏州、上海迄今仍有这种叫法。

自称父母兄弟要谦虚,加“家”字或“舍”字,如家父、家母、家兄,舍弟、舍亲(泛指亲戚)等等;称对方父母兄弟姊妹要客气,加“令”字,如“令尊”(对方父亲)、“令堂”(对方母亲)、令兄、令姊、令弟、令妹之类。这一套《红楼梦》时代,以及几十年前最习见的称谓,现在好多人都弄不清了。一位朋友的孩子出国去了,在国外读大学,写信问候国内一位旧日同学的母亲。写道:“请代我问令家母好!”类似这种情况,目前已不是什么“笑话”了。

看《红楼梦》的人不妨注意一下书中的“家”和“令”。

第七回中宝玉和秦钟的谈话:秦钟道:“……家父年纪老了,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宝玉道:“……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

双方各人自称自己的父亲,均曰“家父”。

第二十八回中,冯紫英说宝玉和薛蟠道:你们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实,前日……

第四十七回中,柳湘莲对宝玉说薛蟠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

两处都尊称“令”。不过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宝玉、薛蟠是姨表兄弟,不是“姑表”。冯紫英是说错了。

以上是《红楼梦》中“家”和“令”的用法,也是迄今为止的习惯用法。赵翼《陔余丛考》中一条题为“家祖、家父、家君、家兄、舍弟、家姑、家姊”。文中记到“家母”,题中未写。另古人有“严父慈母”的说法,所以“家父”又称“家严”,“家母”又称“家慈”。《陔余丛考》另一条题为“尊老、尊兄、令弟”。文中开首云:“杭州人自称其父曰尊老,徽州人自称其兄、嫂曰尊兄、尊嫂。他处则称人之父曰尊公、尊老,称人之兄、嫂曰尊兄、尊嫂。”按此“尊”字,亦等于“令”字。但有所区别。尊兄、尊嫂可称为令兄、令嫂。而尊公、尊老,则不能称为“令公”、“令老”,犹之“尊大人”,一般不称为“令”大人也。以“令”为尊称,来源很古。《诗经·小雅·角弓》:此令兄弟,绰绰有余。

梁章钜《称谓录》云:“钱大昕曰:‘令兄、令弟之称本此。’”而《陔余丛考》又引谢灵运与谢惠连诗:“末路值令弟,酬问开心颜。”杜工部诗:“令弟草中来,苍然请论事。”谓“是又自称其弟曰令弟也”。按二诗都是直对“弟弟”的尊称。并不是对别人讲自己的弟弟时,称“令弟”。这是在语气上完全不同的。《红楼梦》中的“称谓”很多,约略说了一些主要的。最后说一个特殊的称谓,第二十九回贾母因宝玉、黛玉二人拌嘴生气,不去看戏,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这“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语,被宝玉、黛玉二人听到,好似参禅一般,细嚼起滋味来,潸然泪下,书中说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

什么叫“冤家”呢?在这里是一句纯中国式的“罗曼谛克”的情语,是爱侣的“昵称”。第二十八回中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惦记着他……”是情歌中的好称谓,“俏冤家”而且是曲牌名。赵翼《陔余丛考》中引蒋津《苇航记谈》,谓“冤家”一词,见于《烟花记》,其说有六:情深意浓,死无异心,一也。两情相系,阻隔万端,二也。临歧分袂,黯然销魂,三也。山遥水远,相思不见,四也。怜新弃旧,怨深刻骨,五也。一生一死,触景悲伤,六也。

这是山盟海誓的称谓,今天的爱侣们,是否也知道“冤家”一词呢?

连宗·拜把子·送份子

“连宗”、“拜把子”、“送份子”,是《红楼梦》时代,以及后来直到本世纪初,北京社会风俗中几样特殊的习俗,在书中都有所反映。

第六回中“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介绍一个小小人家时道:原来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过一个小小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的知有此一门远族,余者也皆不知。

这里说到“连宗”,什么意思呢?就是陌不相干的同姓人认作“本家”。“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王夫人家是金陵籍贯,而这家姓王的,乃京师本地人,相隔两三千里路,本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扯上瓜葛之亲呢?正应了一句俗语:“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这便可以拉上关系,认作“侄儿”,成为“同宗”,即同一个“祖宗”,同一个“宗族”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原文中一句话说的很清楚:“因贪王家的势利。”也许有人问:没有势力的向有势力的靠拢,人还容易理解;那有势力的为什么接纳他,目的何在呢?这种社会风俗,还要约略从封建社会宗法氏族关系说起。在宗法社会中,以氏族为社会组成单位,在氏族中讲究“人旺财旺”,人丁越多越好,财产越多越好。而且把“人丁”放在第一位。这就是儒家的繁衍原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氏族的发展讲,这个原则是很重要的。某一家中,人丁很少,如李密《陈情表》所说:“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即没有同高祖传下来的、“五服”之内的本家,那是薄祚寒门,是很不幸的。

这种寒门小户,在乡间势孤力单,没有照应。大户本家众多,氏族力量大,自然照应就多了,但大户的某房、某支,到京中做官去了,自不会全族都去京中,这样在京中氏族就孤单了。京中五方杂处,更要多些照应,因此同乡人关系密切,在《红楼梦》时代,京中外地会馆最多,可说是鼎盛时期。这样便有以会馆为中心的各地同乡活动中心。同乡之外,如果再多一些同族的人,那就更好了。这样在联络同乡之外,又多了认同宗、连宗的活动。如第二回贾雨村听冷子兴说:“倒是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便笑说:“弟族中无人在都。”等说出荣、宁二府,贾雨村又说: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都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

这段话说明三种风尚,一是祖宗攀的远,贾雨村一攀就是汉代,那远远超过“五百年前是一家”的界限了。这不只是一般人欢喜攀,即使皇上也未能免俗,唐代就远攀老子李耳为祖宗。二是“同谱”,氏族在一定时期,立祠堂,修“家谱”,“同谱”就是在同一个家谱上,同守一个家谱,如几世祖是亲兄弟几人,繁衍下来。也许他们十世祖、十一世祖是亲兄弟,以后在“家谱”中房分、支派,都有明确记载,这虽然不是同高祖的“近本家”,但都在同一“谱”内,那毕竟比远拉不着边际的古人作祖宗近多了。这应该算是“同族”,虽然荣府贾家是“金陵人氏”,而贾雨村是湖州人氏,这没有关系,只要“家谱”可查,就可以。近三十年前,人发现《陆氏宗谱》一部,查出陆秀夫是陆放翁的同族,陆秀夫是江苏盐城人,陆放翁是浙江绍兴人,这没有关系。查出爱国诗人和殉国烈士在同一“家谱”上,这很有意思,这是“谱牒学”的学术价值。

贾雨村的话,似乎很清高,但一到京师,马上拿了“宗侄”的名帖去拜贾政了。贾政就成为他的“宗叔”,宝玉等人就成为他的“族弟”,这就成为走的很近的同族本家人了。这叫作“认宗”。因为在同家谱上,本是“同一宗族”,多年不来往,不认识,这只要认识一下,联络起来就可以了。自然也是趋炎附势。第四十八回中,平儿因贾琏挨了打,咬着牙骂贾雨村道:“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这几句有如陈琳“檄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骂得实在痛快,重在一个“野”字、“认”字。“连宗”则是只同姓,不在同一“家谱”上,或者一边有“家谱”,一边连“家谱”也没有,真是寒门小户。这样认作兄弟、认作侄叔、连结在一起成同族本家,这原本的关系更远了。“认宗”递个写明宗族关系的名帖就可以了,“连宗”一般还要举行仪式,有祠堂的,要到祠堂中烧香,要通知族人,按辈分要写到“家谱”中,以后就要按照本族人、本家人的“礼数”来往。

连宗的一方,为了高攀权势,希冀富贵;另一方虽是权势、富贵之家,也为了壮大门庭,多一门本家,势力更大,因而也乐于接纳。所以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的祖上会与王夫人之父,凤姐之祖“连宗”。说明是在京中,只有王夫人大兄、凤姐之父及跟随在京的人知道,可见此“连宗”手续也不十分完备,并非祭宗祠、见同宗了。

说穿了,“认宗”、“连宗”,主要还是封建宗法社会中一种因权势而互相联络、利用的手段。

同姓的、同姓而又同家谱的,可以“认宗”、“连宗”。那不同姓的,又如何拉扯在一起,除一般同学、同年、同寅而外,发生更密切的关系呢?那就是“拜把子”。第六十回,芳官和赵姨娘吵嘴道: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这是何苦来呢!

什么叫“拜把子”,怎么又叫“梅香拜把子”,说说很有意思。

北京久作京师,全国各地客居者多,官场中又习惯趋炎附势,互相拉拢关系,便时兴异姓好友,不管山南海北,认为“兄弟”,俗名“干兄弟”、“把兄弟”,要举行一种仪式,焚香磕头,叫作“拜把子”。女的结拜为“干姊妹”,不叫“把姊妹”,但也举行同样“拜把子”的仪式。“梅香”是丫头的别名,因为给丫头起名为“梅香”的太多了,而大名鼎鼎的丫头,是《金瓶梅》中的“梅香”,所以不说丫头拜把子,而是“梅香拜把子”是俏皮话,是歇后语,用前面好听的代词,照映出后面的结语:“都是奴才!”即“梅香拜把子”,不会和小姐拜,只会和丫头拜,大家彼此彼此,都一样!“拜把子”的仪式和关系,最普通的说法,叫“换帖”。异姓朋友,结拜换帖之后,便成为“盟兄盟弟”,或叫“契兄契弟”。在结拜的时候,要交换一份书面的文契。用红纸折成信封大小数折,封面写《金兰谱》或《兰谱》。里面写结拜人某某等二人、或三人、或更多,因交情日笃,友谊深厚,愿意结拜为异姓兄弟或姊妹,写明姓名、籍贯、年岁、八字(即出生之年、月、日、时、干支),以及三代父、祖、曾祖的姓名和出身、官职等(如无出身及官职自然不写),结拜的年、月、日,结拜人签名盖章或按指纹。在祭祀完各人的祖先之后,互相交换此帖,然后便以兄、弟相称,姊妹结拜亦如此。不但二人来往如兄弟,双方家人也便如至亲来往,称呼也如家人。谓之“干亲”。第九回写宝玉和秦钟的亲热情况道:又向秦钟悄说:“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兄弟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敢,宝玉不从,只叫他“兄弟”。

第四十九回写黛玉和宝钗成推心置腹的知友之后,宝玉见了都奇怪,“一时又见林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真似亲姊妹一样”。

以上都是“结拜”的前奏,未举行仪式的“拜把子”、“干姊妹”。

第六十六回写薛蟠与柳湘莲结拜道:薛蟠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遇见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兄弟,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兄弟一般……然后给他寻一所房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

这里特别写明“结拜”、“生死兄弟”、“亲兄弟一般”、“大家过起来”等字眼。所谓“生死兄弟”,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这部书在清初且译为满文,在社会上影响极大。尤其“桃园三结义”,所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惟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结拜时要特别说到这点。“结拜兄弟”的社会风气,在《红楼梦》时代特别盛行,由市井间的劳动群众,到文人官吏间,都时兴这一套。最文雅的叫法,是“义结金兰”,出典很古。《易·系辞》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这便是“义结金兰”、“金兰谱”、“兰谱”等词语的出典。这种风俗出典古,来源古,《太平御览》卷四〇七引《吴录》云:“张温英才瑰玮,拜中郎将,聘蜀与诸葛亮结金兰之好焉。”唐代冯贽《云仙杂记》云:“戴宏正每得密友一人,则书于簿简,焚香告祖考,号为金兰簿。”

很有意思,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小说中的故事;而诸葛亮“拜把兄弟”,却见诸正式典籍记载。由薛蟠、柳湘莲“结拜生死兄弟”,说到诸葛亮拜把子,似乎是荒诞不经,越扯越远,实际却是系出一脉,并非题外之言,亦可见此一风俗之古老了。

另外,还有“送份子”,亦是一时风尚。有“凑份子”、“送份子”、“出份子”种种说法。

按,“出份子”、“送份子”和“送礼”有差别,又有相似处,也可以说“出份子”是送礼的一种。因为豪门贵戚之家,各种喜庆,礼仪来往,不受金钱限制,送礼不管厚薄,纯是为了“礼”。大的府邸,各种喜庆事,包括小生日,都由账房经费开支,不会感到“无钱难办事”。而普通人家,寒门小户,平时日用开支,开门七件事,已感十分拮据。遇有喜庆事,就更感到办不起了,于是一家办事,大家凑钱,不送礼物,而送钱,俗曰“折干”,或曰“干礼”。这样各人出“一份”,帮一家一人办喜庆大事,谓之“出份子”。办事的人固然拮据,出份子(即送礼人)也往往因送不起份子而发愁。

而且演变为有权势的人,借办喜事为名,娶亲、聘女、祝寿、过生日、小孩过满月、过百日等等,让下属出份子送礼。奉承他的人,各处给拉人送钱谓之“凑份子”、“邀份子”,有些人碍于情面,不能不送;有些人畏惧权势,迫于势力,不敢不送,不得不送,而借名办喜事的人,趁机可以赚一笔钱。这是过去官场变相敲诈下属的手段。这种习俗早自明代就已流行。明代后期周宾所《识小编》记云:都会,具柬遍召同年、寅好、乡亲,假馆设席,延宾至,具货金,主人受贺,演戏终日,谓之“请份子”。每份多至八金以上,少至一金以下,每会可数百金,除费计赢若干,以为主人之得。

到了《红楼梦》时代,这种“凑份子”、“送份子”变成社会上最普通的事。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就是根据这种风俗,写入书中,写的多么热闹呢?主意先是贾母想出的: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个份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说好不好?”

首先是说“学那小家子”,就是当时社会有“大家”、“小家”之分。“大家”是官宦人家、豪门贵戚,《西厢记》中“大人家举止安详,全不带半点轻狂”,就是这个意思。“小家子”是一般人家庭。

写出份子人的心情道: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呢?再也有和凤姐好,情愿这样的;也有怕凤姐儿,巴不得奉承他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

后面尤氏与丫头的对话写的也极为活泼。

这次大家为凤姐过生日,共凑份子一百五十两有零。尤氏因钱多用不了,偷偷把一些不应出钱的人份子都还了。还到周姨娘、赵姨娘时,二人还不敢收。可见送份子的人所受的压力多么大。《红楼梦》中如此,当时社会上更是如此了。“送份子”小事,也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俗。

鹿肉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中写湘云吃鹿肉,是一大关目,几句话就突出了湘云的性格,且听她的议论: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这议论多么高超,真是骂尽了天下一切酸文假醋的诗人名士。整个这段吃鹿肉的场景描绘,真是立意好,设计好,剪裁好,描绘好,无一不好。“庚辰本”在此回“一定计算那块鹿肉呢”句后有“脂批”云:“联诗极雅之事,偏于雅前写出小儿啖膻茹血极腌臜的事来,为锦心绣口作配。”“有正”总批云:“一片含梅咀雪文字,偏从雉肉、鹿肉、鹌鹑肉上以渲染之,点成异样笔墨,较之雪吟、雪赋诸作更觉幽秀。”

这两则批语都是十分中肯,有独到见解的。不只此焉,更可贵的是为我们留下烹饪艺术的民俗资料,从民俗史和饮食史的角度来看,更是不可多得的生动记录。它第一告诉了我们清代一般贵戚家中吃鹿肉的情况;第二告诉我们当时烧着吃鹿肉的情况;第三这段故事中还提到了生吃鹿肉的情况。这些作为历史,在今天都很值得研究,以便进一步了解当时的社会情况。

人类渔猎的历史,是早于耕织的历史的。狩猎的对象主要是三种,即雉、兔、鹿,看“武梁石刻”和敦煌壁画,所有的狩猎图,几乎是一个样子,都是前面奔驰着麋鹿,后面追赶着骑马、张弓准备扣弦、发箭的武士、猎人。不过虽然说,我国很早就有了猎鹿、吃鹿肉的风尚。但在各个朝代中,却只有清朝最讲究吃鹿肉。也可以说,讲究吃鹿肉是清代在饮馔方面,比较特殊的社会风尚,这是和清代八旗满洲的兴起发祥有着密切关系的。乾隆时得硕亭《草珠一串》中有首竹枝词道:关东货始到京城,各处全开狍鹿棚。鹿尾鳇鱼风味别,发祥水土想陪京。

这最后一句说的十分明确,即清代北京讲究吃鹿肉,而且鹿肉很普遍,其原因就是清代的统治者把东北的物产和风俗习惯带到北京来了。东北是盛产麋鹿的地方,所谓“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在饭锅里”。猎取那样方便,清代又极为重视狩猎,所以鹿肉在当时,是冬天比较普遍的野味,而并非是特别希罕的东西了。

清初几代皇帝,特别重视狩猎,特别重视所获得的麋鹿,昭梿《啸亭杂录》记云:“列圣秋狝木兰,凡亲射之鹿獐,必驿传至京,荐新于奉先殿。”

木兰是热河承德围场,奉先殿是宫中供祖宗的地方,亲手最先射到的鹿,要用驿马传送至京,供奉祖先,可见多么重视。

清代对三品以上的官员,不论在京与不在京,每年腊月,一般都要赏赐鹿肉。看《鄂尔泰年谱》所记:

雍正五年正月赍到物品中有“鹿尾、鹿肉、树鸡、关东鱼四篓”。

雍正六年二月赍到物品中有“鹿尾十支、鹿肉六方、汤羊一只”。

雍正七年二月赍到物品中有“鹿尾十支、鹿肉十方、野鸡十只”。

这时鄂尔泰在贵州、云南、广西。

又看《林则徐日记》道光十五年十二月十七日记云:“申刻折差外委龚寅赍两次批折回,并捧到恩赏御书‘福’字、‘寿’字各一幅,鹿肉、狍肉各二方……”这时林在南京署理总督。道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记云:“帮贡差曹正全回楚,奉到恩赏‘福’字、‘寿’字两幅,狍鹿肉一总封,恭设香案敬领。”这时林则徐在武昌湖广总督任上。清代中叶,将“福”、“寿”字和鹿肉一同赏大臣,还包含着“福、禄、寿”三者俱全的意思,用“鹿”谐“禄”的音。

清代东北和北京的贸易十分发达,冬天由东北用大车把黑龙江、吉林一带的土特产大量运到北京,谓之“走大车”,运来的东西叫作“关东货”,这些土特产中,鹿肉、狍子肉是大宗,全搭起席棚来卖,所以得硕亭的竹枝词中说“各处全开狍鹿棚”,乾隆时汪启淑《水曹清暇录》记云:冬时关东来物,佳味甚多,如野鸭、鲟鳇鱼、风干鹿、野鸡、风羊、哈拉庆猪、风干兔、哈实蟆,遇善庖手,调和五味,洵可口也。《红楼梦》中乌庄头账单,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写出的。除风干鹿而外,还有冻鹿。乌庄头账单中所谓“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等等,都是死的,冻的,北方天冷,杀倒的羊,射杀的鹿,放在露天或不生火的房间中,等于零下二三十度的自然冷藏,所以当时北京一到冬天,风干鹿肉和鲜鹿肉都是不稀奇的,嘉庆时方元鹍《咏都门食物作俳谐体》诗中,一上来就夸鹿肉道:“旅食京华久,肴羞亦遍尝,山珍先鹿兔,海物首鲟鳇……”要说史湘云吃鹿肉,先要说明当时鹿肉的供应情况,不然,如果以现在的社会常识来理解,就觉得很奇怪了,放着猪、羊、牛肉不吃,怎么会想到吃鹿肉呢?难道是特地为了写贾府的豪华吗?我们从以上三方面了解了当时吃鹿肉的历史情况,就可以明白作者是客观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而并非是故意猎奇安排吃鹿肉的场面。即当时鹿肉虽然不是经常可以吃到的,但也不是极为稀少的,只不过是一种季节性的肉食罢了。试看《红楼梦》第四十九回首先提到鹿肉的原文,是用贾母看见端上的菜是“牛乳蒸羊羔”说起的: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药……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罢。

这话不但说鹿肉,而且着重提到“新鲜”二字。这在语气上,又像我们今天提到活鱼、大闸蟹一样,也是比较希罕的。当时风干鹿肉、冻鹿肉比较普遍,而当场射杀或杀倒的新鲜鹿,就比较少了,这是贾府家中自己杀的活鹿呢?还是其他王府送的呢?还是宫中鹿苑赐的呢?还是市上买的呢?书中未写明,就不得而知了。再有,贾母和凤姐都只说“鹿肉”,而端上来的究竟是什么菜,是清蒸呢?还是红烧?也未说明。这似乎是曹雪芹故意卖个关子,不告诉我们,而只让我们听湘云的话:有新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吃又玩。

这“又吃又玩”,怎么吃法呢?后文写宝玉忙笑道:“我们烧着吃呢。”下文就是“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根据这些用具,我们可以想到,这“烧”,并不像西北的叉烧羊肉那样烧法,那恐怕是不需要“铁丝蒙”的。而这个就是后来常说的“烤”,就是烤牛肉、烤羊肉的“烤”,而这里说的不过是“烤鹿肉”。肉尽管不同,但烤在火上,吱吱发响,焦香四溢,其引人馋涎的味道是一样的。所以探春姑娘说:“你们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只这一句插话,就把鹿肉的香味写透了,真是神来之笔,千钧之力。可惜雪芹先生没有拟一首“烧鹿肉”的诗,可能一拟反而更俗了。这里我借用夏枝巢老人一首烤羊肉的诗罢。《旧京秋词》第六首云:立秋时节竞添膘,爆涮何如自烤高。笑我菜园无可踏,故应瘦损沈郎腰。

诗后自注云:“旧都人立秋日食羊曰‘添膘’。馆时应时之品曰‘爆、涮、烤’。烤者自立炉侧,以箸夹肉,于铁丝笼上燔炙之,其香始升,可知其美。惜余性忌羊,未能相从大嚼也。”引枝巢子的诗来说明“烤鹿肉”,虽然羊肉、鹿肉不同,但其香味、情趣、豪迈之气概都是一致的。而且口味也类似。鹿是吃草的,瘦肉多,烤着吃,要嫩的瘦肉,烤熟后,焦香鲜嫩,自然比羊肉更高级了。不过鹿的肌肉比较粗,清代“汤锅”(专卖骡马熟肉的铺子)常常以骡马肉冒充鹿肉来骗人。所以《燕台口号》竹枝词中,有“可怜长尾刀刀剪,指鹿论钱得价无”的句子,并自注云:“骡马无用者,剪其尾,每充鹿肉烧卖。”秦二世时,佞臣赵高“指鹿为马”,而汤锅又“以马为鹿”,这也是戏法人人会变,其骗人的伎俩各有巧妙不同了。

枝巢子诗道“爆涮何如自烤高”,好就好在这个“自”字上,这种源自辽、金,带有一点原始遗意,草原风俗的吃法,其趣味就在于自烤自吃。枝巢子虽然不吃羊肉,但生活的艺术他老人家理解的是非常透的,所以能写出这样传神的诗来。湘云同宝玉商量的“又吃又玩”,其精神和枝巢子的诗是完全一致的,也是重在这个“玩”字啊!而从这个“玩”字出发,那自己动手的成分越多就越有趣。近世吃烤肉,是别人切好肉片自己来烤,肉片是专门切肉的掌案师傅切的。这是一种特殊的技术,据说是山西传来的。五十多年前编的《旧都文物略》云:切肉者为专门之技,传自山西人,其刀法快而薄,片方整。

但是《红楼梦》写的却不是,其中叙述到李纨的话道:“留神,割了手不许哭。”又在文中叙述云:“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一曰“割了手”,二曰“先烧三块”,这就是说当时不但是自己烧,而且是自己切,或者说“割”。因为工具和技术的关系,这就不是切成薄片,而是割一块,割两块了。现在羊肉馆子切牛、羊肉片,用的是一种又长又薄,比较狭的锋利的厨刀。而湘云她们割鹿肉用什么刀呢?一般说,用的是“解手刀”,这是清代满洲人、蒙古人,甚至汉人走长路时,随身带的一种刀。考究的:一个镶银包头、银饰件的绿鲨鱼皮鞘子,鞘子分两格,一格中插一双象牙筷子,一格中插一把柄饰很考究的刀,有六七分宽、六七寸长,十分锋利。男人们常常随身带,就是用来在进餐时脔割生熟肉。如蒙古人吃羊肉,便是割一块,蘸点盐,吃一块。清代祭神吃白肉,也是用这种刀子自切自吃。史湘云她们烧鹿肉,按情理来讲,自然也是用这种刀子了。这种刀总和筷子装在一起,可说是当时的餐具。柄上及鞘上镶金、镶银、嵌宝石,尺寸也有长有短,其装饰极为考究,都是十分精美的工艺品。过去在古玩店中,很普通,经常可以见到。

史湘云等吃鹿肉,只提到“新鲜鹿肉”,没提鹿的其他部分。其实当年最讲究的,还不只是吃鹿肉,更高级的是吃“鹿尾”。据元人陶宗仪《辍耕录》记载,元时的“八珍”,其中有“鹿唇”。但清代并不特别强调“鹿唇”,而普遍珍视“鹿尾”。王渔洋《香祖笔记》记云:今京师宴席,最重鹿尾,虽猩唇、驼峰,未足为比。

嘉庆时,来秀《望江南词》也道:都门好,食品十分精,鹿尾、羊羔夸北味,鱼松、蟹面胜南京,煎妙问东兴。

把王渔洋和来秀所记的情况,同前引《鄂尔泰年谱》资料来看,也可看出当时风尚,总是把鹿尾列在鹿肉前面,可见鹿尾还比鹿肉贵重。当时皇帝赏赐大臣,鹿尾看得比鹿肉贵重的多。昭梿《啸亭杂录》记当时制度云:定制,岁暮时诸王大臣皆有赐予,御前王大臣皆赐“岁岁平安荷包”一、灯盏数对及福桔、广柑、辽东鹿尾、猪、鱼诸珍物无算。

特别提到“辽东鹿尾”,以之对照参考《鄂尔泰年谱》雍正八年初赍到广西的御赐物品清单:御书福字一幅,御书对联“岁岁平安节,年年如意春”十字,平安荷包一个,堆锦荷包一个,内贮金钱宝玉等各十四枚,哈密瓜四个,文旦四盒,红柑、卢柑、甜橙共一箱,敖尔布哈一匣,鹿尾十条,树鸡六只,野鸡十只,细鳞白鱼二尾,多乐鱼二尾,鹿肉十四块,鹿肠二副。

清单中所列与昭梿所记,基本上是一致的,都把“鹿尾”列为珍贵之物,而且特别提到“辽东”,因为鹿和鹿尾都是出产在东北的,也是著名的“关东货”。西清《黑龙江外记》记云:关东鹿尾,见重京师,齐齐哈尔诸城皆马鹿,知味者所不取。谓不如梅鹿,盘大浆浓,为食家珍品。梅鹿即麋,出吉林,鹿茸亦然。

梅鹿就是俗话说的梅花鹿,也就是孟子见梁惠王,“顾鸿雁、麋鹿而乐之”的麋鹿。这里特别提出了麋鹿的鹿尾“盘大浆浓”,是说明它的优点了,但这优点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呢?要问到鹿尾的做法、味道,我也只能掉出书袋来回答问题了。乾隆时汪启淑《水曹清暇录》云:近时宴席不甚重熊掌、猩唇,而独贵鹿尾。一头全鹿,不过数金,而一尾等之。蒸熟片食,饤盘甚微,形似豕腊,惟味稍带甜尔。

二百来年前的汪启淑是亲口吃过鹿尾的,做法、形状、味道,都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记录,说的是很简洁清楚的。

清代除重鹿尾之外,还重鹿舌,除风干之外,还要“糟”,宋荦《西陂类稿》中记他在江苏巡抚任内迎銮盛事云:某日,有内臣颁赐食品,并传谕云:“宋荦是老臣,与众巡抚不同,着照将军、总督一样颁赐。”计活羊四只,糟鸡八只,糟鹿尾八个,糟鹿舌八个,鹿肉干二十四束,鲟鳇鱼干四束,野鸡干一束。

其中鹿舌和鹿尾并列,可见也是十分珍贵的。当时没有现代冷藏设备,在没有大量藏冰的地方,肉食的保存,只能靠风干、腌、腊、糟、醉等办法,所以鹿尾、鹿舌风干之外,又有“糟”制品了。《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原文:只见李婶娘也走来看热闹,因向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李纨即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快替我做诗去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

这是一段很怪的文字,如粗粗一看,还则罢了,如仔细玩味其语气,就不免要产生疑问。第一只看李婶娘的话,那是容易理解的。因她由南方初到不久,不了解北方的生活情况,对吃烧鹿肉感到奇怪,以为“生吃”等等,原是可以理解的。奇怪的是李纨和宝玉的对答:什么“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什么“那怕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宝玉又回答什么“没有的事”、“烧着吃”等等。在对答中,把“生的”、“生鹿”写得非常实,非常肯定。这就产生了疑问:假如生吃鹿肉,根本不可能,为什么在语气中说的这样实在呢,在历史上,虽然有过樊哙在鸿门宴上生吃豚肩的故事,但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并没有生吃猪肉的事,因而人们言谈中,绝对不会把生吃猪肉当作真事。而这段对话中,李婶娘一问,李纨便信以为真,赶忙跑出来问宝玉,从问的口气中可以体会出,宝玉、湘云等人很有可能“吃生的”,又是大雪天,生吃鹿肉,容易“撑病了”,所以李纨十分着急,感到负不起责任,要送他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及至听他们说“烧着吃”,才放了心,说了句:“这还罢了。”因而从玩味分析语气中,就可以肯定一点:就是“生吃”是有很大可能的,而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生吃鹿肉,这个问题是个很有趣味的问题,难道鹿肉真的可以“生吃”,或者当时真有生吃鹿肉的风尚吗?二十多年前,我在阅读杂书时,注意一些有关《红楼梦》的民俗资料,在一本类似《柳边纪闻》、《龙沙纪略》的书中,看到一段讲东北某些少数民族生吃鹿肉的记载,说是把新鲜嫩鹿肉切片蘸酱生吃,是很特殊的美味,像无锡、杭州一带的人吃“炝虾”一样,是极鲜的。惜书名已忘,另引下文:

一、鹿脯是生吃的。乾嘉时佚名《燕台口号》竹枝词云:窟中狡兔死犹骄,便欲称名借野猫。获鹿也知风作脯,擘将生食不须烧。

诗后注云:“俗称兔为野猫,鹿肉每风干生食。”这里生吃鹿肉写很明确,不过是风干的,同新鲜的稍差一点。

二、鹿舌可以生吃。清人张朝墉《燕京岁时杂咏》有一首道:微雪天山要打围,抓鹰射虎马如飞。兔肝鹿舌争相食,输却重阳一雁归。

诗后注云:“《燕北杂记》:辽俗九月九日打围,赌射虎,少者为负,输重九一筵席,射罢于高地处卓帐。饮菊花酒,出兔肝、鹿舌,生切,以酱拌食之。”这是辽代风俗,是吃鹿舌,但却是鲜的,生切,以酱拌食。鹿舌能生切拌食,那嫩鹿肉是否也能生切拌食呢?是很有可能的了。

三、生喝鹿血。昭梿《啸亭杂录》记云:上搜木兰时,于黎明亲御名骏,命侍卫等导引入深山叠嶂中,寻觅鹿群,命一侍卫举假鹿头作呦呦声,引牝鹿至,急发箭殪毙,取其血饮之。不惟延年益壮,亦以为习劳也。

这就是喝鹿的生血。这是很原始的茹毛饮血的习俗。也可以想见,一定是很腥气、很难喝的。但也足以作为生吃鹿肉的一条旁证。

以上所引三项资料,虽属旁证,也足以有力地证明当时是有生吃鹿肉的风俗习惯了。据此来理解李纨的话,那就不感到奇怪,甚至可以根据前后文来分析,当时湘云、宝玉商量时,的确也提到“生吃”的事。李纨之所以着急,也正因当时有生吃鹿肉的习俗,而宝玉等人很可能好奇生吃,但他们身体较弱,吃了这种难消化的东西,胃里受不了,容易生病,所以才出来说这些话阻拦。如果绝对没有生吃鹿肉的可能,那李纨也不会一下相信了李婶娘的话,出来说这些气话了。

有人探讨《红楼梦》中的满洲风俗,我想这吃鹿肉和涉及的生吃鹿肉的习俗,应该也算是《红楼梦》中所反映的满洲习俗之一吧。

“茄鲞”试诠

口福不浅,有机会在北京尝了一次“红楼宴”。大菜上来了,黄蜡蜡、油汪汪的一大盘子端来摆在桌子正中,菜上有乳白色的钉状物,红红绿绿彩色的花朵配着,十分好看。穿着洁白制服的女青年服务员彬彬有礼地报告菜名——“茄鲞”!

大家动筷子了,同席者一位友人笑道:“宫保鸡丁……”

我像刘姥姥一样,尝了一块,细嚼嚼,是宫保鸡丁的味儿,又从盘子中找了找,找到一块茄子,同烧茄子一个味儿,便报以笑谈:“宫保鸡丁加烧茄子……”

这就是“茄鲞”吗?我思索着,不禁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茄鲞”究竟是冷拌菜呢?还是热炒菜?是腌、糟类的路菜式的可以存放较长时间的“陈菜”呢?还是及时烹炒的不能存放的时令菜呢?“路菜”一词,可能大多数人已经不懂了,不妨稍作解释。

由于生活条件的古今不同,旧时有好多适应于当时生活条件的烹饪手法,现在则往往为人所忽略,想象不到了。“路菜”便是其中一例。以《红楼梦》时代来说,当时长途旅行,因受交通条件限制,每天只能走上百八十里。当年贵为钦差大臣的林则徐,由北京去广州,据《日记》记载,走了近三个来月。每天住店打尖,伙食怎么办呢?固然有地方官按站送酒席,但也要经过荒僻小店,生活条件既差又不方便的地方,即使带有厨师、佣人,也买不到什么东西,而且行色匆匆,风尘仆仆,也没有时间去做。这便要在动身行旅之前,预先做好一些“路菜”,装在容器中,带在路上。到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荒僻小驿,打火做饭,不必弄菜,只要烧锅干粥烂饭就可以了。拿出“路菜”,实实惠惠也可吃一顿,保证旅途饮食健康。像《红楼梦》中所写,黛玉北上、薛蟠远出作买卖,这种长途旅行,习惯都是要带“路菜”的。不但自家要做,而且亲戚朋友还要以精美“路菜”,互助馈赠。是一时风尚。“路菜”要较为经久不坏,要有荤腥保证口味和营养,要便于携带,不能有汤汁等等。最普通的如肉丁、鸡丁、开洋等炒辣酱呀,五香大头菜切丝炒肉丝、干丝呀,鸡丁、香干丁炒乳酱瓜丁呀,斑鸠丁炒笋丁、乳酱瓜丁呀,油焖春笋、冬笋呀,以及或糟、或蒸的鲫鲞、白鲞呀等等。其特征是重油、稍咸、无汁,可以经久不坏;便于冷吃,食用方便;香而多油,但不腻,易于吃粥、下饭;无汤水卤汁,放在瓷罐中或菜篓中便于携带。旧时大小菜篓是用细柳条或竹丝编制,再用绵纸、桐油糊过里子,外面也上了桐油,既不漏油漏水,也不怕外面水湿。当年运送大量油、酒等流体物,都用这种大油篓、酒篓,比瓷缸、木桶都好。因其坚韧而稍有弹性,不大重的碰撞,不会破裂。用小的小口大肚的菜篓装“路菜”,菜中少量的油汁也不会从篓中漏出,走长路十天半个月可以大大解决吃菜问题。但这类菜还不等于、同于冷荤。

再有旧时储存条件很差。黄河以北,如北京,冬天还可以大量藏冰,夏天可以用冰桶,清末词人严缁生词中所谓:“三钱买得水晶山”,冰窖中冰车按日给送来一大方廉价的冰,放在冰桶中,可以在炎暑中保存一些荤腥食物。在江南以及湖广,这样的条件也没有,因此保存食物就更困难了。为此传统的烹饪技艺中,创造了腌、腊、糟、醉、烤、熏、风干等等办法。不唯保存了食物,而且创造出了别有风味的食物。花样越演越繁,每一样又有不同的炮制方法,用的材料也不同,如同样是腌,用粗盐腌、细盐腌、花椒盐腌、橘皮炒盐腌、盐水腌、醋腌、芥末醋腌、糖腌、蜜渍、暴腌、泥腌等等。这些腌、腊、糟、醉、风干等等食品,都代有名家,各地都有风味隽永的美味,其制法也常有独得之秘。《红楼梦》中写的“茄鲞”,自然也是荣国府庖厨中的家传秘制了。不然贾母为什么特地让凤姐夹一些给刘姥姥尝尝呢?

茄子而名“鲞”,新颖固然新颖,但道理何在?一得之秘又何在呢?不妨小作研讨。

什么叫“鲞”呢?《集韵》上注作“干鱼腊也”。据《吴地记》记载,“鲞”得名的由来,有一段很有趣的历史故事:

春秋时代,吴国那位派专诸刺杀王僚的阖闾(这故事后来编为著名的戏剧《鱼肠剑》,京剧常演),后立为吴王,有一次带兵入海,遇上风浪,断粮了,不能航行,他便向大海拜祷。这时忽见金色鱼群游过来了,吴军便捕鱼为粮。出征回朝后,会见群臣,思念在海中吃过的鱼,主管人员报告,那些鱼都晒干了。他便让烹来吃,觉得味道更为美好,因此便在“美”字下写了一个“鱼”字,这样便成为繁体字的“鮝”字了。

从《集韵》所注及《吴地记》故事记载,可以理解以“鲞”名鱼、名菜者,都有“干”或“腊”的意思。如乌贼鱼,咸干者曰“明鲞”,淡干者曰“脯鲞”。干鲫鱼曰“鲫鲞”,干白鱼曰“白鲞”,干黄鱼曰“黄鱼鲞”。江浙人对于什么是“鲞”,那是十分明确的。《红楼梦》中的“茄鲞”,以“茄”而名“鲞”,似乎必然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是陈菜,即保存若干时日的茄子制品,而非新鲜的,现炒的。

第二是干菜、腊味一类的菜,是干的,没有什么汤、卤、菜汁等。

第三是咸而香,有嚼头,具有各种“鲞”的特殊风味,不然何必以“鲞”名之呢?

第四是习惯冷吃,既不像是热炒那样的热菜,也不同于随时烹制的冷荤。它如糟、醉、脯等,要经过较长时间才入味好吃。最普通如腌鸭蛋,不能今天腌了明天就吃。

第五这种菜既能下酒,而更适宜于就稀饭、就粥吃。如常见的肉松、咸鸭蛋以及榨菜炒肉丝、佛手炒肉丝等。

如果以上特征能成立,不妨再看看书中所写的做法。见第四十一回:贾母笑道:“把茄鲞夹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夹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这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如果研究凤姐所说做法,应该注意到以下几样操作程序:即“鸡油炸了”的“炸”,“拿汤煨干了”的“干”,“香油一收”的“收”,“外加糟油一拌”的“拌”,“封严了”的“封”。这炸、煨干、收、拌、封可以说是“茄鲞”的“五字真经”。其窍门是充分去掉水分使之干(是香、咸、韧软三者混合的干),而又严封使之经久充分入味。

古人烹饪理论,对于一切荤素菜肴,有两句极为扼要的名言,即:“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如把这个原则灵活地掌握了,那就可以深通烹饪的三昧了。

茄子是蔬菜,本身有清香,但非厚味,此其一。茄子是时令菜,并非一年四季都有,要在没有茄子的季节,还吃到茄子,此其二。这就要创造出既能保持茄子清香,又能入厚味,且易于保存,能经较长时间,还美味可口的茄制佳肴,这就制成了“茄鲞”。

用鸡油炸了,一是使茄丁熟、香、干,二是第一次使之入鸡味。茄鲞茄鲞,自然是茄子为主。茄子与配料的比例,以三七成计之,则配料鸡肉脯子(亦可叫鸡脯子肉)、香菌、新笋(有茄子的时候,无新笋。自亦可用玉兰片、干笋尖代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包括杏仁、核桃仁等)数种,名堂虽多,只不过占二、三成,即十分之二三耳。用“鸡汤煨干”也使之得鸡的鲜味。但要煨干,重在“干”字。为什么茄丁先用鸡油炸了,才入汤煨;而不先煨呢?道理很简单,油炸之后,表面焦香已熟,在汤中,水分进不去,煨过之后,仍是“茄丁”。如不炸,就用汤煨,那茄丁就会被汤煨的稀烂,一塌糊涂,再不成“丁”了。

用汤煨干的食物,但还是含有水分,而且表面湿润,不能久存,因而要用“香油一收”,就是用香油起油锅,用小武火干炒之,不停搅拌,使之水分蒸发,并沾油炒焦香。这同炒福建肉松一样,一定要用香油。不然,冷了之后要结块。

主料茄丁用鸡油炸,配料用鸡汤煨干、用香油收,都是使之入鸡味,而又都是干的。加糟油拌,是在加咸味。因为据我所知,糟油是用糟加配料特制的调味品,有如“秋油”。在瓷罐中封严,其“封严”的目的,是隔绝空气,外面的空气不接触里面的食物,使之得以保存时日。而更重要则是里面的味道不散发出来,使之闷在里面。经过一定时间——不能今天封了,明天、后天就开封;自然也不能时间太久——其味才能“入”到茄丁中,使之“透”,使之“醇厚”,这才是大观园特有的、风味隽永的“茄鲞”。这是“荣国府食单”的秘制,不仔细研究,如何如法炮制呢?

至于说“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等等。那似乎是曹公故加一笔,以显高贵。正可呼应后面刘姥姥“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配他”等语。照应多姿,文字极见神采。而单从菜来论菜,从瓷罐中扒拉出一盘封存了很多日子的、香喷喷的“茄鲞”,那本身已是十分可口的美味了。下酒也好,配粥也好,一定滋味无穷。似乎“拿炒的鸡爪子一拌”,倒有些蛇足了。

今天居然有人做出“茄鲞”来了。遗憾的是:未经仔细研究作者原文,连“冷拌”和“热炒”还没有弄清楚,油汪汪地一大盘端上来,这哪里是《红楼梦》中所写的“茄鲞”,又如何能称之为“红楼佳肴”呢?

附记:“糟油”在此文初发表于《中国烹饪》时,我解释错误,经友人指出,已作改正。现江苏太仓尚生产“糟油”。其产品说明书云:太仓糟油创始于乾隆年间,采用百年秘方,选用上等质料,配用二十余种天然植物香料酿造而成,其特点是提鲜解腥,开胃口,增食欲,久藏不败,越陈越香。不论红烧、清炖、冷拌、热炒的荤素菜肴,只要放入少许,即能增加风味。另“糟油”曾获一九一五年巴拿马赛会超等大奖。

吃槟榔

半个世纪之前,在北京,熟悉《红楼梦》那样的生活和社会风俗的人还很多,我十多岁时,还常常看见母亲从甘石桥玉和堂药铺买些砂仁来,一个人坐在床头做针线时,掰一小块,放在口中咀嚼着。但我从来没有讨来吃过。问母亲为什么吃这个,回答说是“消食的”。不过我看她咀嚼起来津津有味。有时也听父辈的老朋友们说起,直到清代末年,在北京的饭馆子中宴会,如广和居、致美斋之类,饭后总要给客人“敬”(意思是“送”,不算钱)一小碟槟榔、砂仁、豆蔻之类的东西,供客人享用。在戏馆子里听戏,也有卖槟榔、豆蔻的小贩,随时叫卖。后来看《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因又和他二姨娘抢砂仁吃。那二姐儿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第六十四回又写道: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的,因见二姐儿手里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撂了过来。贾琏接到手里,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里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

看了这些,不但理解其所写男女暧昧不堪的情趣,也完全明白他们吃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如果没有一点感性的知识,就很难知道他们,为什么吃这些,又如何吃这些了。

说起吃槟榔,在我国已有悠久历史,而且有极有名的故事。《南史·刘穆之传》云:穆之少时家贫,诞节、嗜酒食,不修拘检,好往妻兄家乞食。多见辱,不以为耻。其妻江嗣女,甚明识,每禁不令往。江氏后有庆会,属令勿来。穆之犹往,食毕求槟榔。江氏兄弟戏之曰:“槟榔消食,兄乃常饥,何忽须此?”妻复截发市殽馔为其兄弟以饷穆之。自此不对穆之梳沐。及穆之为丹阳尹,将召妻兄弟。妻泣而稽颡以致谢。穆之曰:“本不匿怨,无所致忧!”及至,醉,穆之乃令厨人以金柈贮槟榔一斛以进之。

这是一则非常有名而且感人至深的槟榔故事,后人据之改编成有名的传奇剧《槟榔记》。清代北京人讲究吃槟榔,大概也很早了。有本禁书《读书堂西征随笔》,作者汪景祺,是因书中有“讥讪圣祖语”,被雍正立斩枭示的。此书被抄入宫,雍正在书前批云:“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种得漏网也。”前故宫博物院于懋勤殿发现,据以影印。其《诙谐之语》中有一条记云:程职方周量字石臞,南海人,嗜槟榔,一日早朝,新城王尚书士祯占口号嘲之曰:“趋朝夜永未渠央,听鼓应官有底忙。行到前门天未启,轿中端坐吃槟榔。”

王渔洋此诗十分出名,在许多书中都曾引用过。以“槟榔”写入嘲笑诗中,大家都感到可笑,诗句流传很快,主要还是因为在王渔洋时代,也即是在康雍间,吃槟榔在北京如现时之吸香烟,是极普通的事了。嘉道时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记云:“尖长而有紫纹者曰槟,圆而矮者曰榔。”出交州者小而味甘,出广州者大而味涩。粤人以蛎房灰染红,包浮留藤叶,俗呼“橹叶”,食之,每一包曰一口……干者,本地人不常食,多行于外省。京师人亦嗜此品,杂砂仁、豆蔻,贮荷包中,竟日细嚼,唇摇齿转,恶状可憎。渔洋山人《调程给事》诗……然程系南海人,固无足怪。今之士大夫往往耽之。余三滞京师,两游岭海,酒酣以往,手奉难辞,间一效颦,则蹙额攒眉,苦涩难忍,而甘之如饴者,其别有肺肠耶?

梁是杭州人,是梁履绳孙子,本人也是内阁中书,是书香仕宦人家子弟。这位南方京官,没有学会吃槟榔。但是把北京人以及当时官吏们爱吃槟榔的风俗史料给记录下来了。这正是连系着《红楼梦》时代的年代,其风俗习惯正是《红楼梦》中所反映的。

前者说到槟榔,这段记载中又说到砂仁、豆蔻,这三种实际上都是药物。在李时珍《本草纲目》中都有详细的说明。

槟榔,又叫“宾门”、“仁频”、“洗瘴丹”,木高五七丈,正直无枝,皮似青桐,节似桂枝……其实作房,从叶中出,旁有刺若棘针,重叠其下,一房数百实,如鸡子状,皆有皮壳,其实春生,至夏乃熟,肉满壳中,色正白。肉极易烂。入北者,皆以灰煮熟,焙熏令干,始可留久,小而味甘,曰“山槟榔”。南方地湿,不食槟榔无以防瘴疠。槟榔主要作用是下气消食。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说:槟榔有四种功用:一是醒能使之醉,食久熏然颊赤,苏东坡诗“红潮登颊醉槟榔”,盖促进血液循环,像醉酒一样。二是醉能使之醒,能宽气下痰,解除酒力。三是饥能使之饱。四是饱能使之饥。空腹食之,则充然气盛如饱,饱后食之,则饮食快然易于消化。槟榔秉性疏通而不泄气,味有余甘。出产都在海南及两广,南洋各国也盛产。南宋朱熹到过岭南,有《槟榔诗》云:忆昔南游日,初尝面发红。药囊知有用,茗碗讵能同。蠲疾收殊效,修真录异功。三彭如不避,糜烂七非中。

有人说在岭南,可以槟榔代茶。但有人认为多吃也不好,不以“代茶”为然,朱熹诗同此意。

豆蔻,豆蔻有“草豆蔻”、“肉豆蔻”之分,又有“漏蔻”、“草果”等别名。主要出产在岭南及南洋各地。苗似芦,叶似山姜。二月开花作穗房,生于茎下,初如芙蓉花,微红,岭南人多采花以当果,尤贵嫩者。并穗入盐同腌制,叠叠作朵不散。豆蔻性热,能消酒毒。结实若龙眼而锐,皮无鳞甲,皮中子如石榴瓣,夏月热时采之曝干,味近苦而微甘。运输到北京供药用,或供人食用的,都是这种曝干的豆蔻实。在《本草纲目》中李时珍自解云:广人取生草蔻入梅汁,盐渍令红,暴干荐酒,名红盐草果。其初结小者,名“鹦哥舌”。元朝饮膳,皆以草果为上供。豆蔻治病,取其辛热浮散,能入太阴阳明,除寒燥湿,开郁化食之力而已。

砂仁,正名是“缩砂蔤”。原产地是中亚细亚、波斯等地,但明清以来所用,主要南洋进口。生山泽地区。苗茎似高良姜,高三四尺,叶长,长八九寸。三月四月开花在根下,五六月成实,五七十枚作一穗。状似益智而圆,皮紧厚而皱,有粟纹。外有细刺,黄赤色,皮间细子一团。八隔,可四十余粒,如大黍米,外微黑色,内白而香,似白豆蔻仁。七八月采之,辛香可调食味。习惯上新鲜的叫“缩砂蔤”,干的叫“砂仁”。为什么叫这么怪的名字呢?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说“名义未详”。可能是由海外传来的译音名称。可治宿食不消,虚劳冷泻。消化、理元气、通滞气、温暖脾胃,是它的功效。气味“辛”、“温”、“涩”、“无毒”,所谓“醒脾调胃,引诸药归宿丹田,香而能窜,和合五脏冲和之气”。这是李时珍对此药的评价。

槟榔、豆蔻、砂仁,这三种药物,看来都有同一的功效,就是促进消化系统功能,通畅胃气,帮助消化。所以人们吃惯它,感到肚子里舒服,不吃可能就胀气,就难过。因而没有病的人也欢喜终日嚼咀了。《红楼梦》时代,正是人们广泛吃槟榔、豆蔻、砂仁的时代。其普遍性,虽无现在吸纸烟之广泛,但在北京,也几乎是人人爱吃了。

由于吃槟榔的人多,所以出现了专门卖槟榔的铺子,清代中叶张子秋(号“学秋氏”)《续都门竹枝词》有诗云:槟榔名号聚都门,口袋盛来紧系身。打子平金花样巧,逢人先敬宿砂仁。

诗下并有注云:“有枣儿、雀舌、走油、海南、安南诸名。”可以看出,前三种是因形状、制法得名,后二种是因产地而得名。因为当时这些东西,进口的还是比较多的。王世贞《凤洲杂编》中所录《明会典》番货价格表,就有豆蔻一宗,每斤五百文。

清代宫廷中,进御也要槟榔,吴振棫《养吉斋丛录》所记各省贡品中,就有一条:广东抚进:南华菰二箱,槟榔九匣,豆蔻九匣。

槟榔、豆蔻、砂仁,在当时北京,不单是豪门、贵戚、官宦人家要吃,即一般的各行业的人都爱吃。不但有著名的铺子,而且有走街串巷叫卖槟榔小贩。清末闲园菊农《一岁货声》“卖槟榔”云:挎大元宝筐,摇八楞鼗鼓,各格各种槟榔、糖类。带夹剪。

小贩叫卖还不算,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呢。当时没有自来水,人都喝井水。深宅大院有自己的井,如金钏儿就跳在王夫人外院的井中作了可怜的牺牲品。但一般房子,不是家家有井,一般人家买水吃,由水车每天送来。买水的铺子,叫“井水窝子”,有一两口好井,水质好。北京井水有苦、甜之分,即使很近的地方,打出井来,并不一样。“井水窝子”不停地用辘轳绞水,送往各处。门前总有一石槽,内流清水,过往车辆、马匹在此饮牲口。乾嘉时佚名作品《燕台口号》竹枝词中一首云:买水终须辨苦甜,辘轳汲井石槽添。投钱饮马还余半,抛得槟榔亦取廉。

诗后注云:“当街设水槽,马过饮之。投一钱,辄给槟榔少许,盖取半文值也。”

以“槟榔”作找头,这是十分有趣味的风土故事。现在《红楼梦》读者,是绝对无法想见这种生活情趣了。“槟榔”、“豆蔻”等物,除去作为药物治病,作为当时人们一种嗜好咀嚼的食物而外。还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好像一直与青年男女爱情关连着,甚至与男女调情、打情骂俏有关系。“采槟榔”、“绣荷包”,直到现在,也还是著名的情歌。也许在唱“采槟榔”的时候,已不知“槟榔”为何物了。

据知现在台湾、广东、云南、广西等个别地方,尚有吃槟榔的习惯,会吃槟榔的人,或者更容易看懂这些描写了。

“乌庄头账单”补充

较《红楼梦》时代略后,生于乾、嘉、道三朝的桐城人姚元之,在其笔记《竹叶亭杂记》中,记录了一份“吉林属每岁进贡方物”的单子,这单子很有意思,同《红楼梦》第五十三回乌庄头向贾珍交租的单子,关系密切,相同的地方很多,先把原文引在后面,再略加说明。不惟可以供阅读研究《红楼梦》者参考,亦可作为研究东北历史物产经济的资料。前面进贡表文从略,单引其贡物“名细单”:四月内进油炸白肚鳟鱼肉钉十坛。七月进窝雏鹰、鹞各九只。十月进二年野猪二口、一年野猪一口、鹿尾四十盘、鹿尾骨肉五十块、鹿肋条肉五十块、鹿胸岔肉五十块、晒干鹿脊条肉一百束、野鸡七十只、稗子米一斛、铃铛米一斛。十月内由围场先进鲜味二年野猪一口、一年野猪一口、鹿尾七十盘、野鸡七十只、树鸡十五只、稗子米一斛、铃铛米一斛。十一月进七里香九十把、公野猪二口、母野猪二口、二年野猪二口、一年野猪二口、鹿尾三百盘、野鸡五百只、树鸡三十只、鲟鳇鱼三尾、翘头白鱼一百尾、鲫鱼一百尾、稗子米四斛、铃铛米一斛、山查十坛、梨八坛、林檎八坛、松塔三百个、山韭菜二坛、野蒜苗二坛、柳木枪鞘八根、柳木线枪鞘八根、驳马木线枪鞘八根、驳马木枪鞘八根、枢梨木虎枪杆三十根……(弓箭材料品名从略)接驾及恭贺万寿进贡物产:貂鼠、白毛梢黑狐狸、倭刀、黄狐、貉、梅花鹿、角鹿、鹿羔、狍、狍羔、獐、虎、熊、元狐皮、倭刀皮、黄狐皮、猞猁皮、水獭皮、海豹皮、虎皮、豹皮、灰鼠皮、鹿羔皮、雕鹳翎、海参、白肚鳟鱼肉钉、烤干白肚鳟鱼肚囊肉、油炸鲟鳇鱼肉丁(以鱼油炸鱼,国语名“黑伙”)、烤干细鳞鱼肚囊肉、草根鱼、鳑头鱼、鲤鱼、花鲫鱼、鱼油、晒干鹿尾、晒干鹿舌、鹿后腿肉、小黄米、炕稗子米、高粱米粉面、玉秫米粉面、小黄米粉面、荞麦糁、小米粉面、稗子米粉面、和的水饽饽、搓条饽饽、豆面剪子股饽饽、打糕肉夹搓条饽饽、炸饺子饽饽、打糕饽饽、撒糕饽饽、豆面饽饽、豆糕饽饽、蜂糕饽饽、叶子饽饽、水子饽饽、鱼儿饽饽、野鸡蛋、葡萄、杜李、羊桃、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核桃仁、杏仁、松子、白蜂蜜、蜜脾、蜜尖、生蜂蜜、山韭菜、贯众菜、藜蒿菜、枪头菜、河白菜、黄花菜、红花菜、蕨菜、芹菜、丛生蘑菇、鹅掌菜。

这段材料非常有意思,除去中间省略掉的椴木、桦木、杨木等箭杆、貂皮、做马鞍用的桦木皮、暖木皮等等而外,其他吃食东西的名称极为丰富。有四点可以引起读者兴趣。第一是使人大开眼界、知道吉林出产这么些稀奇的东西。而且极能代表其风俗。如“鱼油炸鱼”,让我们思想起来,该有多腥,如何能吃呢?而列入贡品单,可见是很珍贵,很有代表性的。第二使人感到有不少奇怪之处。如贡品中也要列“高粱米粉面”、“玉秫米粉面”、“小米粉面”等等,也就是高粱面、玉米面、小米面。这本是穷苦人家的口粮,而接驾及恭贺万寿的贡品中也要用到,却不知皇上老爷派何用场,多半他本人根本不知道,当时似乎还不作兴吃“忆苦饭”呢。第三使人感到惆怅之处,就是有不少品名,不知是什么东西,如“打糕饽饽”和“撒糕饽饽”有何区别呢?“蜜脾”、“蜜尖”又是什么呢?这些都是地方风土语言。第四就是不少品名同《红楼梦》中“乌庄头账单”所列一样。也正是我在《红楼识小录》一书中说的“关东货”。当时上自皇帝贡品,中间王公贵戚的庄园交租,下至商旅贩卖,大批的关东土特产品在冬天运到北京,由皇宫内苑、王侯第宅到寒门小户,都要接触这些“关东货”。《红楼梦》乌庄头的账单同这一贡品单子,是同一历史时代、同一风俗背景的产物,所以十分相似,可供参考。

有趣的是“鲟鳇鱼”。人民文学出版社旧版《红楼梦》作“鲟鳇鱼二百个”,我过去曾说这个数字不合理,应该是“二个”。《竹叶亭杂记》中“吉林贡品单”列“鲟鳇鱼三尾”,这就更有力地证明“乌庄头账单”中的鲟鳇鱼的确是“二个”,万不能作“二百个”。

鲟鳇鱼是很大的鱼,现在仍是很珍贵的大鱼,我国长江中著名的扬子鲟,是属于重要的保护鱼类。《红楼梦》乌庄头账单、前引贡品单的鲟鳇鱼,则是黑龙江、混同江中的名产。清杨宾《柳边纪略》云:牛鱼,鲟鱼也,头略似牛,微与南方有别。然土人直呼为鲟。惟中土人或呼之为牛耳。重数百斤、或千斤。混同、黑龙两江、虎儿哈河皆有之。最不易得,得之则群聚而脔食之。

杨宾还引用周麟之《海陵集》、周必大《二老堂杂志》说明在辽、金时鲟鱼就十分贵重了。

清西清《黑龙江外记》记载更为周详。其记“岁贡”云:岁贡惟鳇(按,“”即“鲟”字)、哲绿、纽摩顺三种。而哲绿、纽摩顺(按,皆鱼名,满洲土语。据云“哲绿”即鲈鱼、“纽摩顺”细鳞鱼)皆浇水使冻,如在玉壶,此京师所谓“冰鱼”也。

其记捕鱼云:鳇鱼,古名秦王鱼,音之讹也。大者首专车,捕之之法,长绳系叉,叉鱼背,纵去,徐挽绳以从数里外,鱼倦少休,敲其鼻,鼻骨至脆,破则一身力竭。然后戮其腮使痛,自然一跃登岸。索伦尤擅能。

其记功用云:黑龙江人以鳇鱼胃造刮鳔,粘纸补字,刀刮用之,胜糨糊。远骑臀无肤者,摊布贴之,胜膏药……刮鳔一块,大寸许,厚二分,有金钟、蕉叶、书画诸式,一匣尝贮九块,此寻常馈遗物。其尺长,如意柈大拱璧及悬磬之类,皆近年新式,雕镂尤奇,得之较难。鳇鱼胃本弃物,迩因岁制刮鳔太多,渔者居奇,遂需重价采买,渐及于外域。约计自熬胃至刻鳔,非三阅月不能成器。则鸠工庀材之费可知,然不售卖图利,不过点染土物,备上官送礼而已。

其记美味云:鳇鱼头,关内重之。以为美于燕窝,土人初不爱惜。近乃有关内特来收晒以待价者。

按,鲟鳇鱼成为席上珍品,主要是头骨,尤其是鼻骨。嘉庆时闽人梁章钜讲求饮馔,在其《浪迹丛谈》、《续谈》、《归田琐记》等书中,谈到烹饪艺事的地方很多,但他重视燕窝、鱼翅、海参等海味,却将鲟鳇鱼列在“不食物单”中。其“鳇鱼骨”条云:一称“明骨”,一称“鲟脆”,质甚洁白,而了无余味可寻,徒借他物作羹材而已。其价甚昂,故厨子侈为珍品,因之有伪为者,其无味则同。

乾嘉间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对此记载更详:王渔洋《居易录》云:“近京师筵席多尚异味,戏占绝句云:滦鲫黄羊满玉盘,菜鸡紫蟹等闲看。”在渔洋时已觉奢靡甚矣。近日筵席必用填鸭,鸭值银一两有余;鱼翅必用镇江肉翅,其上者斤直二两有余;鳇鱼脆骨白者斤值二三两……鳇鱼脆骨,鳇鱼头也,出黑龙江。余使沈阳,闻其土人云:“嘉庆十年前,此物甚贱,一鱼头大者须一车载之,不过售钱五百。自京中以此骨为美品,鱼头遂不肯售,竞相晾晒发卖,每一斤亦须银八九钱矣。”曾记莫少司空清友先生宴客设此味,座中有其乡人以为凉粉也。“凉粉”二字,很值得注意。后文还“凉粉特佳”云。想来鲟鱼骨自是很好吃的珍馐,自然也要好的烹饪技艺。不过正应了古语说的:“羊羔虽美,众口难调。”各人有各人的口味,任何珍馐也并不是人人都爱吃的。

乌庄头账单中的二尾鲟鳇鱼,居然有这么多材料可引,《竹叶亭杂记》所载贡品单中,还有“油炸鲟鳇鱼肉丁”,而且注明“以鱼油炸鱼”,想来也是很“腥”的。这同吃俄式大菜中的“鱼子酱”一样,爱吃的人当作珍馐,吃不来的人自然也无法下咽了。

在拙著《红楼识小录》中,有一篇《乌庄头账单》,曾写到鲟鳇鱼。现在又引了不少材料,聊作前文的补充吧。

葫芦条儿·山药糕·燕窝

平儿是个精明能干,而又心地善良的女性。瞧她在第四十二回中,对刘姥姥说的几句话,多么诚恳呢。她在把送刘姥姥的东西交待清楚,听了刘姥姥说的客气话之后,笑着道:别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么着。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芦条儿,各种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

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之后,平儿又说: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

小说家写人物,最难能可贵的是通过人物语言,反映人物性格,曹雪芹在这种地方表现出了高超的艺术才华。如平儿上面说的这些话,对显现其人物性格,内心世界,真有闻声见形之感。可惜这种普普通通的话,往往被一些读者忽略了。

在这段话中,平儿所说的那些“灰条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芦条儿”太诱人了,值得一写。这些都是北方农村中的干菜,我先逐个作一些解释:

灰条菜是长梗子白菜,在开水锅里一焯,捞出来,整棵分开叶子晒在绳子上晒干。晒干后灰色而干瘪,看上去很难看,但冬天、春天,温水浸过、洗干净,剁碎拌肉馅包饺子、包子都好吃,比新鲜时还要美。

豇豆干,南北方都有,江南叫“长豇豆”,也作兴晒干了吃,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扁豆:在江南叫“刀豆”,在山西叫“豆角”。最好的是豆少肉多的“棍儿扁豆”。鲜的时候,滚圆的一根,又长又嫩,没有筋,炒来吃。或者开水锅里一抄,斜片成一段段的,用芝麻酱拌了吃,也极佳。农村大量下来,又没有地方卖,吃不了,如何办,便想出储存的办法。用开水一抄,捞出来,逐根用剪刀中间竖向一剪,使圆棍儿变成细丝儿,摊在大席子上一晒。干透了,变成灰绿的、卷曲丝,吃时温水一浸,炒肉丝吃,或者再剁碎和肉作馅子。

茄子干子,是把长茄子破成四半,或把圆茄子切成片,上锅蒸一蒸,然后挂在绳子上或摊在匾子上晒。干后储存。吃时洗净重蒸软拌了吃,或者烧肉吃,都极佳美。

葫芦条儿,是把西葫芦削了皮,用一种特制的镟刀,把葫芦肉镟成筷子粗的、拉不断的长条,挂在绳上晒干。像绳子一样,把晒干的葫芦条圈成一把把地收储。吃时,水发软,切成寸许的段子炒肉丝吃。稍有韧性,十分好吃。

以上数种,都可以说是北方农村的“山家清供”,风味隽永,自不下于江南绍兴的霉干菜,湖、杭的玉兰笋、扁尖也。荣国府大观园上上下下的太太奶奶、小姐丫头们都爱吃这个,这说明了这人“知味”。因油焖“茄子干子”,其味道之隽永,正不下于多少只鸡配它的那个“茄鲞”呀!

这几样东西中,有的江南也很多,但不晒干了吃。如扁豆(上海叫“刀豆”),在江南乡间,也未见过晒扁豆丝吃的。其中有一样,江南没有,那就是“西葫芦”。江南瓜类,南瓜、东瓜、丝瓜、黄瓜等都很多,而独没见过“西葫芦”。说到“葫芦”,人们很容易想到孔老夫子说的“吾岂匏瓜也哉”的那种,就是细腰、曲脖、两头粗的那种葫芦,那是干了作瓢,古人盛酒、盛醋的葫芦。林冲夜奔,到肆中买酒就用这种葫芦。而“葫芦条儿”的葫芦,则是当菜吃的,江南没有见到过。山西及河北乡间,且呼之为葫芦,北京城里,或加“西”字,称作“西葫芦”。是长圆形、瓜蒂很粗有芒刺、皮很粗厚的食用瓜。最方便是切成块蒸了,像南瓜一样,当饭吃。但少甜味,没有南瓜好吃。其次切成块,起油锅红烧吃;像江南烧冬瓜一样,但较冬瓜少水分,好吃。鲜吃,最好是烧羊肉,或者擦丝配羊肉作馅,羊肉西葫芦馅包子、蒸饺,是六七月间,北京人“贴秋膘”的最好食品。而晒成葫芦条儿,炒了吃,则更可以上席面了。清人谢墉《食味杂咏》注云:京城田家,于瓜茄熟时,缕切作条,悬暴之,以为旨蓄。《诗经》中《邶风·谷风》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旨蓄”二字,注作“美菜”。三千年来,我国乡村人民,守着自己的田园,秋天到了,收获了粮食,也要储存点冬菜,或腌、或晒,都是自己汗水换来的,那样朴实,那样甘甜。本着“乡人献曝”的淳厚感情,把自己晒的灰条菜、扁豆干儿、茄子干子、葫芦条儿,装上两口袋,到城里送给富贵亲戚,像刘姥姥一样。而城里亲戚家的人,也待他如自己人,实实惠惠接待了她,又至至诚诚地接受了她的馈赠,并赞赏这样的田家风味。这种感情的交流,是纯东方型的,是中国式的,是淳风厚俗的表现。

同样是田家种的蔬菜,“大烹瓜果豆茄菜”或晒了“茄子干子”吃,就是田家风味;而一登荣府食谱,照凤姐说的办法,制成“茄鲞”,就变成贵戚家的“郇厨秘制”了。同田家风味,风味各别了。茄子有这样的差别,其他普通菜蔬,也有这种差别。如第十一回,秦氏向凤姐说: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的似的。

这“枣泥馅的山药糕”,就是用普通材料制的精美吃品。“山药”在《本草纲目》中正名为“薯蓣”,又名“薯”、“土薯”、“山芋”、“玉延”。但这些名称,很容易同“马铃薯”、“白薯”混淆。如江南一般将白薯叫“山芋”,浙江一带叫“番薯”。而山西将“马铃薯”叫“山药蛋”,而把“山药”叫“长山药”。因其是块根植物,根供食用。而“山药”的块根,是长形的。入药时,其功用是健胃、益脾、补气的。可以当菜吃,也可作点心吃。最普通是削了皮,斜切块,煮了吃。因为粘性很大,所以煮熟,汤很浓,放些糖,冬天吃起来,甜而甘美,营养价值很高。清初,著名诗人查慎行特别赞美过。在其笔记《人海记》中写道:北方山药,产于采堉者,为天下最。常于朱竹垞检讨席间食之,真琼糜也。

这“真琼糜也”四字,形容得极好。因为山药煮出来是雪白的,而且入口即化,又粘又软腻,根本不用牙嚼,所以极好消化。采堉在京西,不过百来里,现在是远郊区。

北京席间吃山药,普通的是“拔丝山药”,考究的则是“蒸山药泥”,清代后期是著名老店广和居的名菜。光绪时缪荃孙等人修的《顺天府志》中,还记着“山药泥”。文云:薯蓣即山药,冬月掘根,可蒸可,京师以猪油及白砂糖和之,蒸烂,谓之山药泥。

这是以山药削皮之后,入猪油、白糖蒸透,捣烂,十分滑腻,又碗中,中间或放豆沙、或放枣泥,如做八宝饭一样,翻出来,在盘中雪白晶莹,中间还有澄沙或枣泥馅,这就是高级名菜“蒸山药”了。入口又粘、又腻、又软、又甜,随吃随化。是喜欢吃甜食的老年人极好的食品。

所谓“枣泥馅的山药糕”,实际就是用“山药泥”作外皮,内包或裹枣泥馅子的糕。这自然是极容易消化的东西。所以秦可卿说“吃了两块”,“克化的动”。所谓“两块”,是用模子脱出来的。所谓“克化”,是北京土语,即消化的动。

枣泥则是把好红枣煮得稀烂,用粗罗一类过滤的工具,把枣核、枣子皮等渣滓过滤掉,让枣子汁澄淀后,去掉水分,加糖上油锅炒成酱状,就变成甜滋滋、腻笃笃入口即化的枣泥,包子、月饼、山药糕以及其他细点,都可以用作馅子。

再说说燕窝。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宝钗对黛玉说: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这段话之后引出宝钗给黛玉送燕窝、宝玉告诉贾母,派人每日给黛玉送燕窝等等余文,都是描绘细腻、意境很美的文字。

燕窝的作用“滋阴补气”,宝钗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但“燕窝”是什么东西呢?一般知道的已很少,不妨略作解释。宝钗说“比药还强”,可见它不是药。是什么呢?笼统地说,它是“海菜”。旧时北京大饭庄子里,叫作“燕菜”,又叫“官燕”,又叫“一品官燕”。

旧时酒席,分这样几级:最低级的,只是鱼肉等,不上海味,北京叫“菜席”、“肉席”,如再上点干鲜果,谓之“果席”。比较普通的席面,上一两海菜,海参为主,外加干贝或鱿鱼,俗名“海参头席”。再高级一些,海味必须有“鱼翅”,家禽必要有“填鸭”,两样作法不限,鱼翅或清蒸、或红扒,填鸭或香菇、或八宝均可。俗称“鸭翅席”,是清代北京各大饭庄酒席中最常见的。半世纪前,一桌“鸭翅席”也不过十至二十元之间,当然,在《红楼梦》时代,那就更便宜了。最高级的酒席,或者叫“满汉全席”,那是要接待一品官的。席上除一般鸡鸭鱼肉海味之外,要上烧烤(即烤乳猪)、燕菜、银耳等。因为是接待大官的酒席上才用,所以叫“官燕”。因为官都希望升,升到最高一级——“一品”,所以叫“一品官燕”。同盛鸭子、海参的大暖锅叫“一品锅”、绵白糖馅子的烧饼叫“太师饼”、“一品烧饼”一样,是旧时官场的“官派称呼”。

燕窝、银耳,在旧时等价齐驱,一样高贵,一是海味,一是山珍。如今人工种银耳,大量生产,味道和营养价值,无法和野生者相比。而燕窝是进口的。最好的是吕宋、爪哇、马尼剌一带的,要进口,那就变成价值连城的东西了。据一八五八年十一月即咸丰八年十月所订《中英通商章程善后条约》中所记海关税则:进口腌腊海味类:

虽然当时价钱不知,但当时条约规定的税律是值百抽五。如“进口镜钟表玩类”中“自鸣钟”下注云:“每值百两,抽税五两。”以此计算,则“上燕窝”,每斤十一两白银。中者九两,下者只三两一斤。海参每百斤不过三十两银,每斤则只三钱银子。

即以上列“上燕窝”每斤十一两计,十六两秤,每两燕窝只白银七钱。宝钗让黛玉“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熬粥,其代价对于荣、宁二府的人来说,也不算十分高了。

燕窝在酒席是珍肴美味,一道高贵的海菜。而熬粥每天吃,则当作滋补品。

梁章钜《浪迹续谈》、《浪迹三谈》中均记有燕窝。《续谈》云:燕窝出广东,阳江县最多,或云海燕采小鱼营巢,故名燕窝,或云海燕啄食螺肉,肉化而筋不化,并精液吐出,结为小窝,衔飞过海,倦则漂水上暂息,小顷又衔以飞。人依时拾之……今闽、广入贡者,鲜白无纤翳,云系人力折制而成,非天然如是也。吾乡许青岩方伯松佶云:“燕窝产海岛中,穷岩邃谷,足力绳竿之所不及,估舶养小猿之善解人意者,以小布囊系猿背上,纵之往,升木蹑崖,尽剥塞贮囊以归……”许谨斋黄门志进每晨起,用燕窝合蔗浆蒸食之,以融软为度,谓他人皆生食也,可终日不溺云。《三谈》记云:随园论味,最薄燕窝,以为但取其贵,则满贮珍珠、宝石于碗,岂不更贵?自是快论。而其撰《食单》又云:“燕窝贵物,原不轻用,如用之,每碗必须三两。”则不但取其贵,而且取其多,未免自相矛盾矣。今人徒务其名,用三钱或五钱生燕窝铺于碗面,而以肉丝杂物衬之,竟似白发数茎,一撩不见,固形其丑,而必以三两为限,则无与于味之美劣,徒以财力相夸而已。今京师好厨子包办酒席,惟格外取好燕窝一两,重用鸡汤、火腿汤、蘑菇汤三种瀹之,不必再搀他作料,自然名贵无已,即再加数钱以见丰盛,断无须加至二两。若三两之说行,则徒为厨子生发,为厨下留余,何益于事。至言在广东食“冬瓜燕窝”,甚佳,则亦不可信。冬瓜无本性,亦无本味,不得谓之以柔配柔,以清配清。近人更以鸽蛋围其碗边,亦取柔配柔、清配清之意,皆于真味不加毫末,更无谓矣。按燕窝一物,美劣悬殊,价值亦异,如广东澳门及吾闽厦门所产,洁白不待言,而其丝之长,至与箸等,只须一两,即可充一碗而有余,此须相物为之,如此燕窝必以三两塞一碗,则反讨太多之厌矣。

梁章钜去曹雪芹不算太远,其记燕窝二则笔记,十分可贵,告诉我们不少知识。“美劣悬殊,价值亦异”,对照宝钗说“上等燕窝”,“关税例则”列为“上燕窝”,梁文说京师厨子用“好燕窝”,三者统一,可证史实。“只须一两”,宝钗教黛玉每日用“一两”熬粥,更是十分一致。可证《红楼梦》之写实程度矣。

海味都是干的,要“发”出来。发时吸收水分,便多了。所以做菜“只须一两”,加汤加配料可盛一大碗,一桌中每人吃上二匙,足矣。熬粥纯用燕窝,也用一两,自也足够。用“冰糖”熬,是取其“粘”而“腻”。用白糖便不粘。所以烧浓汁菜必须加冰糖。燕窝、银耳、莲子烧粥做羹,一定要加冰糖。冰糖有红、黄、白三种,第四十五回所写: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这糖名字十分漂亮,但不是绵白糖、白砂糖之类的糖。应是西洋的那种方块白冰糖。这种糖现在自然还有。《红楼梦》写到的精美食品很多,不能一一都作介绍。现只将田家风味的“葫芦条儿”、普通材料,高级制作方法制成的“山药糕”、珍贵滋补食品“燕窝粥”,分别略作说明,以见《红楼梦》中的饮食风尚。

服装真与假

《红楼梦》在文字表现上,是部花团锦簇的书,在人物的衣着上花了不少笔墨,使人看了,像看彩色照片一样,有光彩夺目,眼花缭乱之感,不妨先举几个例子:

第五十一回写袭人出门道: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和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见身上穿着桃红白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的青缎灰鼠褂。

后来凤姐嫌她青缎灰鼠褂太素,也冷。又给了她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这是袭人出客时穿的衣服,是冬天,穿绵衣、皮衣的时候。同一个袭人,再看她春夏之间的衣服。第二十六回写贾芸到怡红院看宝玉,其时贾芸眼中的袭人又如何打扮呢?文中写道: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嘴里和宝玉说话,眼睛却瞅那丫鬟;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表缎子坎肩,白绫细折儿裙子。

所写袭人的衣着打扮,一是出客时的仪容,一是家居时的打扮;一是严冬,一是初夏,都楚楚有致,色彩鲜明,称身合体,使读者一看就能想象其形态。这种写法,在其他丫头身上,也收到同样的艺术效果,比如写芳官,第五十八回写她挨她干娘打后的形象: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

第六十三回又写“寿怡红”时欢笑的芳官:宝玉只穿着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搳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规玉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道:“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兄弟。”

在《红楼梦》所写各种人物的衣着上,芳官这两段可说是最鲜明的、最有真实感的。陪衬她的是宝玉,宝玉此时此刻的服装也是扑朔迷离,雄雌莫辨的,但却是真实得光芒照人的。而另外地方写的宝玉衣着呢?且看他出场时的打扮。见第三回: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个惫懒人呢!”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再看他更衣之后:一时再回来,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傅粉……

不妨再看看第十五回所写北静王的装饰:说话宝玉举目见北静王世荣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红楼梦》是清代人写的小说,北静王世荣又很明显地是写满洲族人。却不按照清代《舆服志》规定,戴“顶金龙二层,饰东珠八,上衔红宝石”的顶戴,却戴白簪缨银翅王帽,这是什么打扮呢?简单说,是戏装。过去看俞平伯先生文章,说到此点:我一时想不起,便写信去问。接先生四月十五日明信片云:前询一节,在笔记中所习见,惜未记书名。阮胡誓师江上,白蟒袍、碧玉带,梨园装束,却未点出戏名,宜兄之想不出。又柳如是冠插雉尾招摇过市,言本兵大礼之可笑。《红楼》中北静王装束因与阮有关,如上电影,当有可观,一笑。

五月十九日明信片又云:又前谈阮大铖装束,顷在中华新本王应奎《柳南续笔》见之,卷一、一五三页服御类优条,惟不点钱牧斋、柳如是之名耳。此条我前曾见,却非此书,已记不得了。盖传流颇广也。或可以之装扮北静王,仿佛有据。

北静王的服饰,很清楚,是把台上最漂亮的戏装顺手写到小说中。而贾宝玉呢?什么“束发嵌宝紫金冠”、什么“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等等,不也是戏台上最漂亮的戏装,不很像《凤仪亭》中戏貂蝉的吕布吗?只是少根雉尾罢了。为什么曹雪芹要把这些生活中的人,写成是穿了戏装的人物呢?应该说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出于政治的目的,故意写得假一些;一是出于艺术的目的,尽量写得美一些,漂亮一些。《红楼梦》开卷第一回第一句即作了庄严的声明:“故将真事隐去”;后面又声明说:“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因此,凡能显示出具体清代特征的地方,都有意要向假里写。因而写王爷,不能写花翎顶戴,袍褂朝珠等等。写豪门公子的宝玉,也不能写成清代旗下贵公子的样子。又不便写成明代儒生公子的样子。因而经营是煞费苦心的。清代旗下贵公子是什么样子呢?不妨举几句民间俗曲看看。如“百本张”子弟书《鸳鸯扣》云:见阿哥骨种羊的秋帽在头上带,南红的杭披缨子不少又不多,聚锦斋的起花金顶十分时样……小毛儿银鼠皮褂身上着,玫瑰紫的灰鼠皮袄,领袖是银针水獭……月白绫的夹袄开禊儿半露,方头儿皂靴学的是他哥哥。

子弟书《风流公子》道:这是谁家几阿哥,竟把燕山秀气夺,瞧来不过十八岁,浑身苏调露轻薄,夹衫儿元青洋绉时兴花样,袖里儿一水天青四杂老则(按,“老则”二字意不明),开褉儿微露着汗巾是葱心绿,那小鞋儿大概是八寸罢做了个得……(按,“得”即好和妥帖的意思。)

随便引几句乾嘉间俗曲的八旗子弟衣着打扮的描绘,看看和宝玉的出客衣着差的又多么远呢?那么明朝公子哥的打扮又如何呢?看康熙初年叶梦珠《阅世编》记明代服装、官服:其举、贡、监、生员则俱服黑镶蓝袍,其后举、贡服黑花缎袍,监生服黑邓绢袍,皆不镶,惟生员照旧式。……闻举人前辈俱戴圆帽如笠而小,亦以乌纱,添里为之,予所见举人与贡、监、生员同带儒巾,儒巾与纱帽俱以黑绉纱为表,漆藤丝或麻布为里,质坚而轻,取其端重也。举、贡而下。腰束俱蓝丝绵绦。皂靴与职官同。

又记便服道:其便服自职官大僚而下至生员,俱戴四角方巾,服各色花素、绸、纱、绫、缎道袍。其华而雅重者,冬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庶民莫敢效也。

明代服装中大官朝服,自然有不少大红金蟒衣服。如《天水冰山录》所载抄严嵩家中缎衣,就有“大红织金过肩蟒缎九件、大红织金缎圆领七件”等等,但这官高一品的宰相所穿,并非一般人所能穿的。而像宝玉那样动不动就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这是很难想象的。因为曹雪芹写《红楼梦》主人宝玉的服饰,要避开清代打扮,让人不认为是本朝事;也不能确写明代的服饰,把宝玉真写成明代人,那似乎更是犯忌的。那么把他写成什么样儿呢?把他戏剧化、吉祥化了,写成世俗吉祥图“麒麟送子”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贾宝玉的标准照了。

戏剧化·生活感

第八回写黛玉给贾宝玉穿斗篷,说什么“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把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在明清两代的实际生活中,像宝玉这种打扮也只有在戏剧中有,在日常起居中是没有的。翻阅明人说部,什么《三言》、《二拍》、《金瓶梅》之类,是找不出一个和宝玉装饰一样的角色的,只有在剧场上才能找到。

曹雪芹把书中主角的服饰戏剧化了,是为“真事隐去”的政治目的,也是为了艺术装点,使之花团锦簇,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心理。即从明代末年开始,直到清代末年,社会上对于戏剧人物的美丽服装是极为羡慕的。所以阮大铖、柳如是等人会穿上戏剧服装招摇过市,这同人想当票友唱戏,甚至照个戏装照片是一样的心理。曹雪芹就这样给宝玉设计了一套美丽服装。但让他一换装,脱去出客官服,换上家常服装,袄、裤、鞋、袜,这还好安排,因为不分朝代,只在用料、色彩上写得漂亮一些就罢了。而头上怎么办呢?既不能梳清代的辫子,也不能如明代般留满头、绾成发髻、包块网巾。这便想出一种怪发型:“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成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这条辫子在第二十一回中湘云为他梳头时,又重复一遍。写得那样华丽而真实。但事实上是难以想象的。明清两代小孩胎发为了长大了头发黑,也要剃去一部分,使之重生。但儿童头发长的慢,一时梳不起来,所以中间胎发留条很细的小辫,四周或剪短成一圈,诨名“马桶盖”。即第六十一回柳家的骂小幺儿“别叫我把你头上的杩盖子揪下来”的那个样子。不过这是儿童时的发型,这时头发短,还梳不成“黑亮如漆,从顶至梢”的大辫子,更不要说像维吾尔族小姑娘那样,辫一转小辫了。少年之后,清代梳辫子,前额发剃去,只留后面,从发根编起,不像女孩子那样,用头绳扎辫根。一直编到末梢,为了使辫子显得长,在辫梢上加黑色珠子线“辫帘子”。但不会用“一串四颗大珠、金坠角”等,这是难以想象的。明显地可以看出,曹雪芹是要写辫子,但又不能写真辫子,便创造设计出这样一条美丽的假辫子。但总难免滴水不露,常常有意无意,漏出一点清代的影子。如第十九回写宝玉到宁国府看戏后到袭人家中去,袭人见他: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鼠排穗褂。

这不就是清代标准官服一袍一褂的瘦袖袍和貂褂吗?只不过貂褂未反穿,箭袖袍大红金蟒而已。而这“大红金蟒”,是吉服,也是戏装。生活中则不能乱穿“蟒衣”。再如第三十一回宝钗说湘云爱穿别人衣裳时道: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带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脱儿就是宝兄弟。

这一袍、一靴、一带,着墨虽不多,更无意中把旗下公子哥儿的衣着说清楚了。

综前引文及分析,可以看出曹雪芹大约用了三种手法写他书中人物的衣饰:

一是有意写假,却是着意描绘那些戏剧化了的服饰,如宝玉、北静王等人的冠带衣着。

二是着意写生活中真实的美丽服装,特别是“金陵十二钗”等女性,花团锦簇、基本上是真实的。因明清二代,男装迥然不同。清初规定男人一律改装,女人则不改装。因之清代初中时期,汉人女子不着旗装,反而旗女有着汉装者。女人装扮继明代之旧,只是不断出现各个时期的时式样子,而无截然不同的差别。

三是写官服时,略写,避免露出痕迹。如第十六回写贾母等入朝谢恩致贺:“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都是一笔带过,不加细写了。以上三种描绘服饰的写法,曹雪芹都是用过的。但一、三两种,是不得已而用之的。第二种写法是顺理成章的。写的也是最多的。

在曹雪芹所写的女式服装,以及部分家常便服,或是起居随意穿的衣服,都没有故意写假,加以戏剧化,而是比较符合历史真实的。这是因为这些服饰不关系到典章制度,不反映朝代特征,写来就比较随便容易。因为封建时代对服饰,尤其是官服,包括所用排场执事,都有明文规定,是很严的,不可乱用。《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写两个戴方巾的穷秀才打乌龟王义安的笑话,就因为那乌龟戴了秀才们戴的方巾。《红楼梦》第十三回写秦可卿大出丧,要给贾蓉捐了“龙禁尉”,才能用五品命妇宜人的服色、执事来办丧事,但是日常服色,在没有明文规定、或虽有规定,不严格执行的情况下,那就不受限制,可以随意来写了。

常服与官服

要较细致地弄清《红楼梦》的服装,必须简要地明确以下各点:官服与常服的区别、生活中的服装与戏剧化服装的区别、出客与家居的区别、四时的区别、花纹与式样的历史特征、用料的历史情况、穿着习惯上历史特征与现代的差别等等。下面就这些问题各作一些说明。

康熙叶梦珠《阅世编》冠服条云:本朝于顺治二年五月,克定江南时,郡邑长吏,犹循前朝之旧,仍服纱帽圆领,升堂视事,士子公服、便服,皆如旧式。惟营兵则变服满装,武弁临戎亦然,平居接客则否。故剃发之后,加冠者必仍带网巾于内,发顶亦大,无辫发者但小帽改用尖顶,士流亦间从之。至三年丙戌春暮,招抚内院大学士亨九洪公承畴刊示严禁云:“岂有现为大清臣子而敢无故违君父之命,放肆藐玩,莫此为甚。”于是各属凛凛奉法……至六七年间,始颁命服之制。

并规定:其职官及举、贡、监生、生员之父,除公服而外,俱得并从子服。职官及举、贡、监生、生员之子,除公服而外,俱得并从父服。命妇之服,绣补从夫,外加霞帔,环珮而已。其他便服及士庶妇女之衣如纻、丝、纱、缎、绸、绢、绫、罗,一概用之,色亦随时任意,不大径庭也。

所谓“命服之制”,就是限制式样、花纹、用料等等。官服男人在式样上,明代主要是圆领袍、纱帽、皂靴、腰带;清代圆领袍改为瘦袖袍,外面套对襟褂,长的叫大褂,短的叫马褂。袍一般两面开褉,有前后再开褉者,为“四开褉袍”。纱帽改为红缨帽,夏天凉帽、冬天暖帽,具妆红缨。靴子明、清基本一样。腰带(即俗称玉带),系于袍外,明代、清代用法不同。

表示品位的绣花补子,明代钉在圆领袍前胸和背后。清代顶在外褂前胸和背后,因外褂是胸前钉钮对襟衣服。所以补子在左右各一半。未做成衣服的褂料,长一丈三四尺,门面一尺多宽,四半片补子在料子两头边上已绣好,裁缝制时,前后身对折剪裁,前后心补子位置正好对好。有江水海牙的蟒料、大团龙、团花衣料也是如此,织好绣好的衣料裁成服时,所有花纹正好对在应有位置上,各有一半的花正好对成整花,此之谓“对花”。

清代的补服花式基本上沿用了明代的。其按品级之花纹规定,据《清会典》及《清史稿·舆服志》所载:亲王、郡王及世子均行龙补服。亲王石青色、绣五爪金龙四团,前后正龙,两肩行龙,世子同。郡王石青色,绣五爪行龙四团,两肩前后各一。贝勒石青色,前后绣四爪正蟒各一团。贝子石青色,前后绣四爪行蟒各一团。镇国公以下便用正方补服。其花纹镇国公绣四爪正蟒,镇国将军绣麒麟,辅国将军绣狮,奉国将军绣豹,奉恩将军绣虎,公、侯、伯补服石青,绣四爪正蟒,子绣麒麟,男绣狮。文一品前后绣鹤,唯都御史绣獬豸,武一品前后绣麒麟。文二品前后绣锦鸡,武二品绣狮。文三品绣孔雀,武三品绣豹。文四品绣雁,惟道绣獬豸,武四品绣虎,文五品绣白鹇,给事中、御史绣獬豸,武五品前后绣熊。以下文六品鹭鸶、武彪。文七品、武犀牛。文八品鹌鹑、武犀牛。文九品练雀、武九品海马。

除去补服外,尚有“吉服”。补服即日常官服、制服,吉服即喜庆大典时着,如现在之礼服。女眷服饰如前所说,按其夫的品位穿着。而且除服妆袍褂之外,还有冠、带、珠佩等等不同,详细说来是十分复杂的。

女人按男人的官品,自郡王以上,明代称妃、清代称“福晋”(满语)、贝勒、贝子、镇国公及一品大官,均称夫人。以下命妇品位:一、二品均称夫人,三品淑人,奉国将军室人也称淑人。四品、包括奉恩将军室人均号恭人,以下五品宜人,六品安人,七品孺人。八品、九品、未入流均不算“命妇”了。秦可卿出丧,贾蓉捐了“龙禁尉”之后,才能排五品宜人的执事,没有这个官衔,即使再有钱有势,也不能乱排的。衣服也是如此,有种种禁令限制着。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云:妇女制服,最隆重者为组绣丽水(即采绣江水纹)袍褂,袍则大红色,褂则红青、即天青。妇女袍褂皆一律长的,不似男服之长袍短褂。妇女补服,随其夫之品级,但皆圆形。汉官夫人则仍是方补,与男子无别。

而且说明女服外褂都是夹的,不能像男人那样穿皮袍,貂褂,规定妇女不“重裘”。另清初关于服妆有许多通令:顺治三年禁庶民用缎绣、严禁满洲家下仆隶用蟒缎、妆缎、锦绣服饰。康熙元年,禁军民人等用蟒缎、妆缎、金花缎、片金倭缎、貂皮、狐皮、猞猁狲,三十九年,又申各种禁令。雍正元年,以职官不按定例,悬带数珠、马项下悬红缨、使人前马(即顶马)。又有越分者,坐褥以至绸为之,令八旗大臣、统领衙门及都察院严行稽察,如大臣等徇情疏忽,同罪。二年又申明加级官员顶戴、补服、坐褥越级僭用之罪。以上规定,均见《清史稿·舆服制》。可见当时三令五申,是很严的。但又据《阅世编》载:禁令初颁,一时翕然儆畏,恪守凛遵;但旧服尚存,新不及制,好事之徒,或挟仇举首,或借端索诈,或恣肆抢夺,狱讼纷起,京师尤甚,当事患之,不逾年而遂弛其禁。于是服饰之华丽,又复惟力是视。

可见服制的禁令,当年也是经过不少反复的。但弄不好,就要惹很大麻烦,曹雪芹写《红楼梦》服妆时,自是十分熟悉典章制度,处处注意,既要写的十分华丽,又要写的不触犯种种禁令。所以“按品大妆”便一笔带过。如果详细一点问一句,例如贾母是什么品,又如何大妆呢?贾母是荣国公长子贾代善的夫人,贾代善袭了荣国公的官,“国公”是爵而非官,爵除“世袭罔替”之外,一般袭爵都降一级。袭官则可能是原官。《红楼梦》在这点上未说明确。就算仍是国公夫人。而清代职官:镇国公是次于贝子之下的爵,再低一级是辅国公。《红楼梦》第十四回所写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等再加荣、宁二家,所谓“八公”似乎是平级的。因而贾母的品服按制应是:

朝冠顶缕金二层、饰东珠五。金约镂金云五。吉服褂绣花八团。

朝褂、绣四爪蟒、领后垂石青绦。

朝袍、蓝及石青诸色随所用,领、袖片金绿,冬用片金加海龙绿。绣四爪蟒、领后垂石青绦。

蟒袍通绣九蟒。

领约、朝珠、采帨绦用石青色。

贾母相当于镇国公夫人的身份,其“按品大妆”,如果以清代的规定,就可以穿着这些东西。其中除朝冠、金约、吉服等而外,余皆如贝子、贝勒夫人。因而“按品大妆”如果真妆扮起来,那就要或以明制、或以清制、或参照设计,才能接近于历史的真实,是不能随便穿着的。如贾元春是贵妃,省亲时的服饰就必须参照《明史·舆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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