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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22:5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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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子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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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射的光斑

折射的光斑试读:

代序一 抒写“时代的生活和情绪的历史”

赵明仁

这句读来有些别扭的题目,是文学巨人高尔基说的。近读戴子的短篇小说集《折射的光斑》和《嬗变》,不仅使我对这句文学警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而且看到了一个作家应有的品质、责任和担当。阅读这两部涓涓细流,如数家珍的作品,似乎听到铿锵的历史足音,看到不同时代、不同人群万花筒般的生活,体会到人生百味。

我国三十多年的改革发展,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都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变化。正在复兴道路上高歌猛进的中华民族,需要更好更多讴歌时代巨变的经典作品,多元化纷繁的生活,以及更加多样的群众诉求,也在呼唤真正能够贴近实际、贴近生活的优秀作品。戴子的这些作品正是着眼于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抒写了普通百姓的普通生活,反映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命运的沉浮,形象而生动地展现出时代特征。

福克纳说:“昨天并没有过去,它在今天还活着,并且向未来延伸。”契诃夫说:“最优秀的作家都是现实主义的,按照生活的本来[1]面目描写生活。”戴子笔下《渔村落日图》中的远征军老兵纪永年,虽然屡经坎坷,面对商业利益的诱惑,依然保持着一个中国人应有的民族浩气。《梦红血红》中的云南知青齐红兵,经历都市的枯燥平庸后,怀着理想主义的崇高志向,再度参加缅共游击队。独辟蹊径的选材,跌宕起伏而又荡气回肠的故事情节,你会感悟到一个个主人翁那拳拳赤子之情和强烈的历史责任担当。

我以为,文学即人学。这种人是现实中的人,是每一个读者身边的人。一部伟大的作品,必然具有活生生的、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列宁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我们看到的是一位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那么他就一定会在自己的作品中至少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质的方[2]面。”小说中,戴子没有编造虚幻迷离的情节,没有概念的图解,也没有无病呻吟。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性格特征[3]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读者会产生似曾相似之感。《寒冬的误会》中的令狐权,一个知青中典型的混混,他的遭遇,折射出当年远在异乡的无数知识青年的不幸和无奈。《象牙塔在倾斜》中的青年知识分子曹然,正是1984年下海经商热中多数人的落寞缩影。而在《哭泣的叶儿粑》《姐妹花》《城里城外》《嬗变》等篇中,我们不仅看到物质需求对传统道德、亲情和友情的侵蚀和冲击,还可以看到作者的迷惘和思索。

作品中我们也看到,《

夕阳西下时候

》里为爱情而卧轨的阮青,“

酷夏

”中因为蒙昧的冲动而身陷囹圄的庞建明,《府河水滔滔》中走投无路的桑叶红,甚至《一无所有》里立志写作的孟远,《快乐的吉他》中精神失常的毕可一,《猎物》中最终由猎手转而变为猎物的楚波。这些心酸的故事也许大家不愿看到,但这些人物身上,不仅有清晰的时代烙印,还有他们所以成为悲剧人物的内在根源,也正是作者展示的现实生活复杂多变的另外一面。现实生活中有喜剧,也有悲剧,而这些悲剧打下的是深深的时代特殊烙印。正如恩格斯所说,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4]突。”

我也注意到,戴子这两部小说不是大部头,而是由若干短篇集成,但每篇既独自成章,又有所联系。这种架构特点,可以使情节得到延伸,人物塑造更加丰满,视角更加广阔。美国著名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代表作《小城畸人》,便是这种架构形式的杰出代表。戴子是成都人,他这两部小说,都以成都市为背景展开,读起来尤为亲切。朴实的文风,简练流畅的语言,也使作品可读性极强。同时,作者在语言运用上也独具匠心。作品以北方语系为基础,适当运用俏皮的四川方言,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一些情节读来不得不让人捧腹。

我与戴子是文友。二十多年前,他是典型的文学“愤青”,常常因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而欣喜。那时他每年都能在多家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而使我们成为知己。没想到许多年后,他还这样“热血”。他当过干部、编辑,从事过“哲学社会学研究”,也经商办企业。跨度较大的角色变换,给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这是他的最大财富,他有理由珍惜,也应该珍惜。听说他的第三部短篇小说集《看山非山,看水非水》已经完成,背景以国企改革展开,表现在不可抵挡的改革浪潮中,无数国企职工的生活和命运。我们翘首期待。“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戴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者,也是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创造者。相信在今后的创作道路上能独辟蹊径,既能把准时代脉搏,又不断丰富艺术表现形式,让读者看到结构更加严谨,人物形象更加鲜活,语言纯度更高,无愧于人民和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本文作者系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1] 《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2期:《契诃夫书信录·致苏沃林》。[2] 《列宁论文学艺术》第201页:《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3] 商务印书馆1979年1月版: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303页。[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第585页。

代序二 读戴子“成都世系”感言

何开四

戴子的短篇小说集《

折射的光斑

》和《嬗变》,是富于特色的作品。独有的况味,折射出当代社会生活的五彩斑斓,形形色色。其深厚的内蕴和出色的艺术传达,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兹拈出三点,以概其余。

这是接地气而又厚积薄发的作品。作者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对故土挚爱的情愫在审美创造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在我看来,作家都应该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创作天地,这个天地既是地域的,也是精神的。就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戴子创作的天地则是成都。合观两部小说集,不啻是半个多世纪成都经纬交错的一幅社会风情画。时代变迁,地域风俗,人生百相,无不扫而包之。戴子有历史书记官的气象,春秋笔法,不遗忘,不遮蔽,表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比如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生活,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讲,已恍如新石器时代,这无助于年轻人的认知和成长。今天社会巨大的发展和进步,今天我们民族的伟大复兴,只有在和过去的映照及比较中才能真正凸显出来。也许戴子于此深有所感,他的一些作品,就有这样的指向。《渔村落日图》塑造了一个远征军老战士的感人形象,他的远征军情节和爱国情愫,在竹编的《渔村落日图》中尽得风流。而因为经济上的损失,竹编厂的人们对他怨艾不已。他也由此得到不公正的待遇。何以如斯?其源也盖出于大家对这段历史的茫然而已。苏轼诗云,“清景一失后难摹”,在一定意义而言,作家反映的都是“过去时”,贴近生活,还原生活,以正确的历史观书写历史生活,这是作家的责任和担当。戴子写的虽然是成都,但一花一菩提,一叶一世界,我们感到的却是世纪沧桑和整个当代社会的历史性变革。

文学是人学。着力刻画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是两部短篇小说集的重点所在。《

寒冬的误会

》《夕阳西下时候》《酷夏》《快乐的吉他》《猎物》《

春远花未落

》等篇什都可以看作是那个特殊年代一代青年人的真实写照,作者特别能在故事情节的铺陈中展现出人物的心路历程。《快乐的吉他》的毕可一是一个喜欢音乐的青年,因为在市面上出售自制的吉他而惨遭不幸,由此,小说细致入微地刻画了这一不幸事件给他造成的精神创伤,乃至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这在相亲的过程中因目睹女友家中的吉他,条件反射地骤发病情,而把悲剧推向了高潮。一个鲜活的生命由此走向了毁灭的渊薮。荒唐世事对人物的戕害被刻画得入木三分。末尾,知青彭登全闪过的装精神病以回城的念头,同样发人深省。小说命名为《快乐的吉他》明显有反讽的意义。《春远花未落》对人性的探索也曲尽其妙。小说的主人公乐芸芸因一个突发事件和流氓田三走到了一起。畸形时期的畸形爱情,酿成了人物的悲剧。田三锒铛入狱后,乐芸芸怀上的孩子做不做手术成为事件的焦点。爱恨情仇,说不清,道不明。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做一种单向度的思维,而是从“杂糅感情”的角度演绎了人性的复杂。最终乐芸芸留下了孩子,柔嫩的肩膀担起了艰难时世。母性的光辉使人油然而生敬意。其他如《酷夏》中对那个性压抑年代年轻人悲剧的描写,《

梦红血红

》中云南知青齐红兵,摒弃平庸的理想主义的价值取向,都不是简单故事层面的状写,而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在描写新时期的作品中,作品涉及到更为广泛的社会生活内容,转型期的五光十色,可以说得到全方位的展现,戴子也更具思想者的本色。《多事之秋》写围绕权力之争的编辑部的故事令人啼笑皆非。《卖房》则写出了因为私利驱动下人们诚信的缺失。《晚霞的阴影》写在短缺经济年代尚能相濡以沫的夫妻,在晚年却因物质和精神生活的纷扰陷入了离婚的窘态。都是描写当今时态的出色篇什。小说是感性的东西,形象大于思维。接受美学认为,成功的作品应该留下未定点和空白度,让读者自己去思考。戴子深谙此道。他在作品中没有对这一现象做直接的臧否,留下的空间由读者的介入和思索来完成,从而增强了文学的魅力。

戴子的作品虽然以短篇小说出之,每篇独立成章,但全集又是一个整体。这不仅是创作有共同的成都地域特色,而且各篇的人物也互相穿插,加之独特而富于张力又融合了成都方言的语境,形成了一个映照和勾连的“成都世系”。这很像是目录学中的分析著录和参照著录。前者是就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而言,有专题的性质;后者则是把与之相关的其他篇章串联起来,从而起到对全体大用的整合作用。你读戴子的两部小说集,就有这样的感觉,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时而似曾相识燕归来,给读者一种兴味无穷的阅读快感。

在作家们对长篇小说趋之若鹜的时候,戴子执着于短篇小说的创作,而且成绩可观,值得充分肯定。就我看来,戴子的这两部作品,是四川近年文学创作的新收获,相信它的问世会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本文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折射的光斑

睁开眼,风正力睡意绵绵地打着呵欠,他抓起枕旁的手表,一看,快十点了,才懒懒地翻身起来。他靠着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大前门”香烟,随手朝地上抖落烟灰。用少量水泥,混上沙和土砌成的“三合土”地面,凌乱地丢着十几个长短不一的烟头。

这间房子坐落在南门城边街。风正力租下它,不仅因为这条街僻静冷清,还因为街后就是残破的老城墙。如遇警察抓捕或对头寻仇,从房子后门溜出,穿过杂乱的棚屋,几步就能逃上城墙。房子前后两间。前间临街:对着门,是一张漆迹斑驳的老式八仙桌,两边,各放一张同样陈旧的太师椅;左边,一个大水缸,一张乱七八糟地挤满洗脸盆、茶杯、酒瓶等杂物的长条桌;右边,一根长板凳和几只木凳。后间小一点:后门旁,安着一张双人钢丝床;房内除了黑漆衣柜,还有一把一坐就嘎吱作响的旧沙发。

门被敲响:咚,咚咚,咚咚咚。风正力知道,小冬瓜来了。小冬瓜姓周,继母对他不好。他早把书包扔了,成天跟着风正力厮混。风正力懒洋洋地趿着鞋,出去开门。“风哥,出大事了!街上的人都说,林彪坐飞机逃跑,摔在温啥子罕的地方,死了。”进门,小冬瓜顾不上放下手里的油条和豆浆,慌张地说。“林彪?……”风正力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他拍拍小冬瓜的后脑勺,“我还以为警察追来了。死了活了,有我们屁的关系?”

他从水缸里舀出水来洗漱,然后开始吃早餐。小冬瓜忙着抹桌子、扫地,又提着竹壳水瓶,去街口老虎灶打开水。

吃过油条豆浆,风正力穿戴整齐,坐在八仙桌旁,慢悠悠地喝茶吸烟。

时近中秋。柔和的秋晖,慵懒地从门外射进来,洒了半地浅黄。风正力觉得心情很好。他想着下午的安排:今天是九月二十号,明天,女儿风莉满一百天,要去一趟。还有,几天没回家了,也该回去看看老妈。

风正力刚满十八岁。他个子不高,颧骨略耸,相貌平常,但那对眼珠,黑黑的很显机警。随着瞳孔滴溜溜地转动,他的眼神也变化莫测:时而戒备,时而沉思,时而坦诚,时而现出腾腾杀气……“文革”开始那年,他读小学五年级。停课三年后,他进了初中,现在是在校学生。他很难去一趟学校。校方早把他划入另类,让他自生自灭。

风正力住在米市街。他十岁时,父亲患脑溢血去世。母亲在橡胶厂工作,早被生活折磨得衰老疲惫,根本管不住他。他还有一个哥哥,聚众斗殴出了人命案,被判刑十年,正在监狱服刑。几年前,风正力混入社会,扒窃抢盗打架,无所不为。他很少在城东一片作案。对他的种种劣行,米市街邻居仅仅有些耳闻。不过,南门一带,提到风正力的绰号“疯子”,却是大名鼎鼎。他扒技高超,夹、弹、划、挤、钩、摸、挑,无一不精,自称锦都“第一金枪手”。他能够脸不动、肩不晃、眼不眨,与人擦肩的瞬间,将别人钱包偷到手里。为了练指劲,他在右手中指和食指上吊过小沙袋,还练习在滚烫的开水锅里夹硬币。出道以来,他从没因扒窃进过公安局。与金小莉好上后,他租下城边街这间房子,既作他俩幽会处,也作他的大本营。他手下,还有黄老二、大熊、三癞头、王狐狸等几个兄弟。上午,按照分工,他们分别外出扒窃;中午,来这里碰头,将偷的钱包交给他,由他统一分配;下午,不是一起鬼混,就是各自逍遥。

中午时候,黄老二等人陆续回来了。这批人,除了大熊与风正力同年,其余年龄都小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或是父亲粗暴,或是家庭太穷,或是好吃懒做不想读书,或是双亲在外地工作、无人管教等,他们相继投靠风正力手下,奉他为大哥。

黄老二今天在公共汽车上“撵车”,就是在汽车上扒窃。他沮丧地交上一个钱夹,里面只有十多元钱,还有一些票证。

风正力冷冷地瞟他一下,掏出钱,不屑地将钱夹向他丢去。

大熊同王狐狸在市中心一带“铲地皮”。这是他们的行话,就是流动扒窃。他俩更惨,一分钱的进账都没有。大熊哭丧着脸解释,便衣警察太多,没机会下手。

风正力火了,把手上的香烟狠狠的一摔:“昨天就没开张,今天又是这样。咋的,未必硬逼老子亲自出马?”

三癞头回来了。今天他在二医院“蹲点”,就是定点扒窃。看来,他也没有收获。他从水缸里打出水,垂头丧气地喝着。“你呢,也是空手?”风正力不耐烦地喝道。三癞头瞟着他,愁眉苦脸地点头。他正想破口大骂。突然,他察觉三癞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狐疑地上前,揪住三癞头耳朵:“想蒙混老子?快,拿出来。”

三癞头夸张地叫着,拿出一个画报彩页折的钱包。封面,是吴琼花身穿红军军装的优美造型。“整了一个肥的,两百多。”他骄傲地宣布。

风正力抓过钱包,点着钞票,顺口问着经过。三癞头扬扬得意地吹嘘:在住院处,一个老太婆颈子伸得像鸭脖,着急地排队办入院手续。他略施小计,踩了她一脚,老太婆痛得弯腰抚脚时,他乘机偷了钱包。“我说嘛,老子的运气,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我的名字取得好,命中注定!……”钱包里,共有二百六十二元。其他人每人二十元,三癞头有功,四十元。风正力一面发钱,一面卖弄地讲着他名字的含义。依照“忠厚传家,耕读两可;心正德馨,万世楷模”十六字家训,他是“正”字一辈。取名时,父亲颇费心思。后来,父亲的好朋友、狮子门洞儿的郑华石建议:“这个娃儿属马,又姓风。疾风知劲草,路遥识马力。就叫风正力吧!”长大后,风正力经常似懂非懂地炫耀:“我的名字是有出处的。疾风,就是大风。就是说不管风刮得多大,马儿照样跑,我的福气照样好。”

这段话,大熊等人早能背出。他们却像第一次听到,七嘴八舌地恭维着。

然后,他们簇拥着去吃午饭。城边街有一个小饭馆,怕引起邻居注意,风正力不准去那里。他们走过南门大桥,在桥侧一家饭店,点上七八个菜,大吃大喝起来。喝着青果泡酒,风正力想起女儿风莉,由风莉又想起金小莉,不由感到说不出的懊丧。

金小莉比他小几个月,另一个中学的学生,父母是军队干部,在北京。锦都家里,就奶奶和她,再加一个保姆,住着一个小独院。金小莉肤色较黑,模样俊俏,两只大眼水灵灵的,煞是惹人喜欢,绰号“黑牡丹”。认识金小莉后,他们情投意合,打得火热。金小莉常住城边街,几天才回一次家。生下女儿风莉后,他俩的事,终于被金小莉父母知道。他们不能由着女儿这么胡混,先把她叫到北京,又送去辽宁当兵。从此,风正力与金小莉断了联系。无奈,他只得把刚满月的女儿给人寄养。那人姓彭,六十来岁,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太婆,住在桂王桥街。彭婆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支援三线建设,去了渡口市,二儿子在皮鞋厂工作。两个儿子都有子女,经济拮据,没有多的钱给她。彭婆婆独居一间小平房,找个孩子带,多少可以挣点钱。风正力每月给她三十元,一次就给一年的钱。他还经常买些奶粉、炼乳、白糖之类的送去,彭婆婆很高兴。十天前,彭婆婆提醒他,九月二十一日,风莉满百天,按民间习俗,要办百日酒席庆祝,最低,也要照张相片什么的。风正力说他工作忙,酒席没时间办,照相也免了。他一直谎称在一家工厂当采购。他准备给点钱给彭婆婆,让她去张罗。

没喝多少泡酒,风正力感到身上烧乎乎的,头也晕沉起来。他付了账,叫其他人各自安排,大熊跟着他,去浴室洗澡。在热气腾腾的浴室大池,泡了半个多小时,又找人搓背,再蜷在躺椅上,美美地睡了片刻,风正力觉得舒服极了,每个毛孔似乎都在无比快乐地呼吸着。他计划先回家看母亲,再去桂王桥看女儿,然后去找张三妹。张三妹与他认识不久,模样小巧玲珑,腰肢柔细得像一束柳丝。张三妹来找他,总是上完床就要钱,然后一溜烟跑了。几天没见她,还有点想。

到米市街家门时,几个小孩对他拍手唱道:“有钱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灯芯绒。脚一提,华达呢;手一,金手表;眼睛一眯,收音机!……”风正力抬起左腕,得意地看看手表,威吓地挥着拳头。小孩们一哄而散。他笑笑,推门进去。母亲的气管炎翻了,在家病休。她断续地咳着,抱怨着自己的病,数落着儿子不争气,没人照顾她。她拿出一包装有肥皂、牙膏和衣服的包裹,叫风正力给他哥哥寄去。母亲不到五十岁,脸上却像干瘪的橘子皮,满是细密的皱纹。风正力心里涌上一阵怜惜。他叫大熊收下包裹,明天去邮局寄出。他给母亲二十元钱,叫她买东西补补身子。他慌着想离去——不知怎么,在家里多待一会儿,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怪不舒服。

母亲突然想起,说午后有人找他,叫他去二医院急诊室。“那人姓啥?”他问,心想是不是搞错了。“姓彭还是姓陈,记不清了。对了,他说一提桂王桥,你就晓得。”

风正力明白了,是彭婆婆叫人找他。为啥要去二医院?他有些奇怪。把风莉交给彭婆婆代养时,他如实说过家庭地址,但又委婉地吩咐,没到结婚年龄就有娃娃,传出去影响不好,不能到米市街找他,更不能同任何人谈起风莉。一定出了什么事!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同母亲匆匆告别,带着大熊,赶向二医院。

急诊病房里,彭婆婆插着胃管,昏迷着躺在床上。她的小儿子,一个敦厚结实的中年人,唉声叹气的,讲起事情经过。

昨晚,风莉突然发烧,额头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彭婆婆给她服了小儿惊风丸。夜里,风莉哭闹得厉害,一直不见好。彭婆婆急了,一大早把她抱到二医院。医生诊断,感冒引起高烧,必须住院输液,拖延下去,可能烧成肺炎。彭婆婆身上只有两三元钱,不够交住院费。她连忙抱着风莉赶回家,拿到钱包,又到二医院。她把风莉放在急诊室,自己去办入院手续,不知怎么,钱包丢了。她给他厂里挂电话,叫他借点钱赶来医院,先让风莉住院。“我来的时候,带了三十元钱,交了住院费。我妈一直哭着念叨,那是你给的带娃娃的钱,她捏得很紧,不敢乱动一分,就怕风莉有个三病两灾,要用钱。我看她伤心的样子,叫她回家歇一会儿,我照顾风莉。哪知,回去不久,她想不通,吞了毒鼠药。好在邻居发现得早,把她送到医院。唉,一老一小两个住院,我爱人照顾风莉,我照看我妈……”彭婆婆儿子沮丧地耷着头。

一听,直感告诉风正力,这事与三癞头偷的钱包有关。二医院住院处、今天上午、老太婆……真有这么巧?他的头一下像大了许多,“嗡嗡”的直响。他眼珠转了几转,抱着最后的侥幸问:“钱包里好多钱?”“我妈记得很清楚,二百九十二元。”

风正力松了一口气。三癞头扒窃的钱包,是二百六十二元。不过,假如三癞头偷偷藏了三十元呢?他警觉地又问:“皮包啥样子,彭婆婆说过没有?”“是个画报纸折叠的钱包,正面是‘红色娘子军’图片。前几天,我妈拿钱给我,叫我给风莉订牛奶,我见过。”

事情完全清楚了。风正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堪地沉默着。大熊也不自在地转开眼睛,盯着窗外的银杏树。“钱已经掉了,急也急不回来。我先拿五十元,三十元补你,二十元给彭婆婆医病。不够,我再给。”风正力镇定下来,“我一个朋友,与二医院一带混社会的人很熟。我找他想法查一下,把钱包找回来。”“找回来?”彭婆婆的儿子不大相信。“有些把握。”风正力爽快地答道。他已经决定,拿自己的钱来赔。城边街房子衣柜底板下面,他藏有一千多元。只是,不能轻易放过三癞头。误打误撞偷了彭婆婆的钱,差点耽误给风莉医病,偷彭婆婆的钱都可以放过,不认识嘛。但他胆大包天,居然敢私藏三十元,太没规矩了。

他不敢直视彭婆婆的面容。每看一眼,都像有钢针刺他,让他感到沉重、愧疚,还有一种欲哭不能的无奈……他问了风莉的病室,匆匆去看女儿。

风莉额头插着针管,正在输液。彭婆婆的儿媳妇抱着她,坐在床沿。看见风正力呆呆地愣着,她反倒安慰他,说风莉的病情已经控制住,输一两天液就出院,自己请了假,会把孩子照顾好的。

风正力嗫嚅着,千恩万谢着离去。

一路上,他阴沉着脸,仿佛铅云叠压的天空,暴风骤雨瞬间可至。大熊默默地跟在旁边,心怯地瞥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回到城边街,已是薄暮。住户虚掩的房门,透出昏黄的灯光。风正力叫大熊去街口小饭馆,买回卤猪耳和炒花生米,还买回一斤白酒。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要慢慢地喝酒,慢慢地理清头绪。大熊买回酒菜,风正力吃了几筷子,突然一阵烦躁。他叫大熊去把三癞头找来,不准讲什么事。

他喝着酒,想着女儿那圆圆的小脸,眼角眉梢,简直与金小莉一模一样,活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他想起金小莉、张三妹,想起走马灯般换过的四五个女人,想起母亲,想起音容犹在的父亲、服刑的哥哥——八九岁时候,哥哥肩头搭着小渔网,他提着竹笆篓,常去工学院外小河边捕鱼。每捕到一条小鱼,他们欢快地尖叫,相互击水浇着……蓦地,他感到一阵心酸。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然,像一个气球,在他心里缓慢地膨胀,似乎要占据整个胸腔,把他的心挤逼得无比难受。他想哭,想无遮无掩地大哭一场!……

大熊找来三癞头,同来的还有小冬瓜。下午,三癞头带着小冬瓜,一人买了一件灰卡其军便装、一件白涤纶衬衣,又去看了电影《沙家浜》。一进门,三癞头正有板有眼地哼着:“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三癞头一进屋,几分钟前还浓雾般笼罩着风正力的忧愁和迷茫,倏地无影无踪了。他睁大被烈酒烧红的双眼,咬着牙,两块颧骨也发怒似的耸着,恶狠狠地瞪着三癞头。“风哥……”三癞头不知所措。“说,你今天整的这个钱包,到底好多钱?”“二百六十二元,全部交给你了,我向毛主席保证!”三癞头诧异地回答。“放你妈的屁,敢跟老子‘打埋伏’!”风正力冲上前,一拳打在三癞头鼻上,“是二百九十二元,老子清楚得很。不信,你问大熊。”

霎时,三癞头鼻孔鲜血直冒。他擦着鼻血,咬死说只有那么多钱。

风正力气极,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他越打越气,越气越打,反身冲到里间,拿出寒光闪闪的匕首,要给三癞头“放血”。

大熊和小冬瓜急忙抱住他,替三癞头求情。大熊厉声骂着三癞头,说出今天去二医院的经过,强迫三癞头跪下。

三癞头抽泣着,大呼冤枉。他说,扒窃到彭婆婆钱包后,一个半大小伙子跟上他,说要分点钱,不然就要喊公安。他没法,分了三十元给他。“你以前见过他没有?吃到我头上来了,有胆量!”风正力气势汹汹地拍桌子。“没见过,我也不想分给他。不过,他真喊起来,我被抓了,一分钱都得不到。”

对三癞头的辩解,风正力压根儿不信。如果真有其事,中午回来时,为啥不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事情。王狐狸与黄老二出去,划了一个包,偷到四十多元。王狐狸说刚找了女朋友,要用钱,分了十元给黄老二,嘱咐不准讲。黄老二喝醉酒,为件小事,同王狐狸差点打起来,顺带揭露出这件事。风正力不动声色地听着。从王狐狸色厉内荏的表情中,他判断黄老二绝非诬陷。他没有表情地靠近王狐狸,乘他不备,拿起水缸旁半截砖头,向他后脑勺儿猛地砸去。那次,王狐狸缝了十二针,住了七八天医院。医生说,下手再狠一点,他恐怕就没命了。这件事后,风正力赌下血咒,再发生“吃独食”的事,绝不轻饶。可是,要叫这帮人诚实,无异于要他们规规矩矩地练习毛笔字,没人能办到。“妈哟,吃我的,喝我的,啥事都要老子顶着,还要搞小动作!干脆,还把风莉住院的钱偷了,等于是偷老子的钱!……”风正力愤愤地想着。半年前,三癞头被人欺侮,挨了几耳光,还被抢去身上的十多元钱。是他,邀约了二三十人,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强要了两百元赔偿费。上月,大熊在公共汽车上扒窃,被人当场抓住,送进拘留所。又是他,厚着脸皮到处找熟人,买了七八十元礼品,大熊才被提前放出……越想,风正力越感窝囊,越感沮丧。

他端起酒杯,把余下的酒一口喝干,摇晃着站起来:“明天,都不准出去偷了。哪个再出去,老子挑他脚筋。”

大熊等人面面相觑,哭丧着脸。“老子的话,听清楚没有?”他厉声喝道。

大熊连连称是,赶紧扶他到里间睡觉。

头沾到枕头,他晕沉沉地入睡。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九点过。他听到外间有说话声,出去一看,几个手下,都循规蹈矩地坐着。“咋都在这儿?”宿酒未醒,他的头痛得厉害。他到水缸边打出半瓢冷水,“咕咚咕咚”地喝着。

三癞头赔笑说:“我们听你的,今天都不出去了。”接着,他谄媚地送上那个钱包:吴琼花优美地亮着造型。昨天,风正力顺手把它丢在长条桌上。“都不出去,那……”风正力本想说,都不出去,喝西北风啊,老子不是白养你们?他突然想起,昨夜酒醉,自己好像说过,不准出去偷了。他皱皱眉,不耐烦地说,“老子是说,不准偷穷人的,专找有钱人下手。”“咋区分呢?”大熊费解地眨眨眼。“这个也要老子教?有钱人穿得好,吃得又白又胖。穷人呢,就是……比如彭婆婆那样,又瘦又老,衣服又旧。不准偷。老子说不准,就是不准!”风正力蛮横地把木瓢向水缸里一摔。

小冬瓜讨好地上街打开水,顺带给他买早餐。

他叫大熊等人都出去,该干啥就干啥。他瘫在椅子上,想着等会儿要去医院看女儿,今天是她百天纪念日,还要去看彭婆婆,把那些钱退给她,毕竟,是为风莉住院,钱包才丢的。

可是,钱包怎样找回的,如何不让彭婆婆生疑?他苦苦地想着。春远花未落一

东大街是锦都市主要街道之一,它一头挑着府河东门大桥,一头紧连市中心盐市口。两旁,蜈蚣细足似的,对称蜿蜒出十来条街道,米市街是其中一条。清朝同治年间,这条街曾是粮食市场。锦都已有三千多年历史,唐代就是名闻天下的商贸中心,不少街道都因市场命名,如珠市街、骡马市、草市街等。米市街长约两百米,除狮子门洞儿、当铺院子、鲁家祠堂、新公馆、槐树大院几个院落外,一溜全是老式的、铺板能一块块卸下的木结构穿斗房子。街上共有一百多户人。狮子门洞儿住着十八家。据说,狮子门洞儿前确有一对大铁狮,抗战时捐献给兵工厂了。现在,狮子虽然没了,称谓却传袭下来。

乐芸芸住在狮子门洞儿。在米市街一带,乐芸芸是公认的美女。她秀美苗条,楚楚动人,白皙的鹅蛋形脸上,浅浅的笑靥时隐时现,丝绒般的眼睫一挑,黑白分明的大眼,立刻荡漾出妩媚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垂至腰际的两条黑亮亮的长辫子:当她轻盈地扭腰,辫梢的紫色绸结就蝴蝶似的翩跹,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乐芸芸刚满十八岁,初中毕业不久,因是独生子女,没当知青,在家待业。她父亲乐长舒,曾是水利工程师,去过苏联进修,反右时被打成极右分子,判刑八年,刑满留场就业,很难回家。她母亲耿运莲,原是小学语文教师,因为没同丈夫划清界限,被学校开除,在缝纫组工作。乐芸芸是母亲独自拉扯大的。从小,她就很懂事,六七岁就能帮着母亲淘米、洗菜。稍大,她也不贪玩,没事就做家务,或是静静地绣花。院里顾家姑婆擅长绣花,她常去请教。她不喜欢看书,说一看见密密的方块字就头痛。偶尔,她脾气上来,特别地犟。一次,她喂了一竹筛蚕子,每天盼着蚕子长大结茧。一天夜里,老鼠掀开盖竹筛的报纸,咬死蚕子,筛子里方桌上全是蚕子残骸。乐芸芸又是恶心又是生气,把竹筛一股脑儿丢进垃圾堆。没过一阵,她捡回筛子,洗得干干净净,又去同学家要来几对蚕子。耿运莲骂她,举手佯装打她。她小脸涨得通红,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倔强地用身体护住竹筛,一点也不示弱。耿运莲无可奈何,只得让步。为了防止蚕子再被老鼠肆虐,她只有晚上将竹筛放进衣柜,关好柜门,第二天再端出来。

狮子门洞儿出来,右边第四间铺面,就是田三家。田三大名田自雄,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在外地工作。从小,大家就叫他田三,时间一长,真名反而没人叫了。插队回城后,他在制刀厂工作,只拿工资不上班,成天在外胡混。厂里不敢惹他,对他无可奈何。在城东混社会的小伙子中间,田三颇具传奇色彩。一九六七年武斗时,他十五岁,担任红卫兵“血战到底敢死队”队长,曾用炸药包炸翻纺织大楼碉堡。两年前,他的小兄弟方胖娃被人欺负。他孤身一人,背着马刀,腰里藏颗手榴弹,找上门去,要拼个你死我活。对方为他的气势折服,不仅赔礼道歉,还要与他结拜兄弟。田三高约一米六二,粗壮结实,一身上下,肌肉绷得紧紧的,像一头随时准备拼斗的豹子。他方脸,浓眉,瞳孔异常黑亮,透着一股杀气。乐芸芸与田三从小就认识——一条街上邻居,有时一天要见好几面。第一次见到乐芸芸,方胖娃惊羡不已,金鱼眼鼓得定定地,竭力撺掇田三:“好漂亮哦!肥水不流外人田,三哥,把她搞定算了。”田三大笑,在他头上一敲:“妈哟,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当老子是啥子人?”其实,田三一直垂涎乐芸芸。他装作有意无意,几次在街上拦住她:“芸芸,买菜啊?”“芸芸,有事帮忙,喊一声。”乐芸芸总是冷冷地垂下眼,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根本不搭理。田三大为恼怒,想找碴子教训教训她,又转念一想,毕竟是邻居,闹僵了,脸面都不好看。时间一长,外面漂亮女人也多,他渐渐对乐芸芸淡漠下来。

可是,谁也没想到,因为一个偶然原因,田三与乐芸芸,这两个形象、经历、生活等截然不同的男女,竟然好得如胶似漆。而且很快,乐芸芸还怀上了田三的孩子。二

一天夜里,乐芸芸已上床睡觉,乐长舒突然回家了。也许,从父亲脚步跨进家门起,乐芸芸的命运,就注定要改变轨迹。

苗溪茶场刑满留场人员中,乐长舒不仅是极右派,文化程度高,而且还到过苏联。“文革”七年来,他一直是重点批斗对象。随着不同的政治风暴,他时而是“党内最大走资派”的小爬虫,时而是“林陈反党集团”伸向农场的黑手。后来,又变成孔夫子在茶场的代言人。最近几个月,茶场两派为了标榜自己最革命,不谋而合地抓住他穷追猛打,彼此指责对方是他的黑后台,在搞右倾翻案。今天,他被这派关几天;明天,那派又想方设法地抢他回来批斗。他实在不堪折磨,趁人不备,爬上运茶叶的货车,偷偷地溜回省城。“茶场追来咋办?”耿运莲忧心忡忡道。她才四十三岁,由于屡经沧桑,眼角牵满细碎的鱼尾纹,偶尔一笑时,眼里残留的妩媚,透出流逝的风韵。“明天就走。表姐在茂羌山区,我去躲几个月,深山野谷的,哪个也找不到。”“怕啥?你又不是犯人,凭啥批斗来批斗去?我不相信,他们敢来城里抓人?”乐芸芸愤愤地说,大为父亲鸣不平。“小声些。”耿运莲慌忙制止她,“我们这个家,经不住折腾了。”

第二天一早,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们惊醒。“开门,快点,我们是苗溪茶场的!”“糟了!”乐长舒紧张得脸色苍白,忙套上短袖汗衫,四处一打量,迅速钻到床下。房子就一间,中间用塑料布隔着,乐芸芸睡外面小床,耿运莲住里面。

耿运莲答应着,慢腾腾地穿上衣服,去开门。“乐长舒呢?”四个精壮汉子一拥而入,气势汹汹地问。“你们是哪里的,介绍信?”乐芸芸拦住他们,毫无惧色。“看不出来,你还懂手续?”为首男子穿白底蓝条海魂衫,扬手抖出一张纸片,“茶场革委会证明,看好,还有派出所的章。”

乐芸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努力想找出破绽。“他的包在这里,搜!”忽然瞥见乐长舒常用的蓝色帆布挎包,海魂衫男子如获至宝,命令道。

乐长舒狼狈地从床下钻出。“我两年多没回家了,回来看看,看看。”拍着满身灰尘和蜘蛛网,他谦卑地赔着笑脸。“你这是抗拒批斗,负隅顽抗。押走!”海魂衫男子冷冷地说。

两个男子冲上前,反扭着乐长舒,向外推去。耿运莲和乐芸芸扑过来,抱住乐长舒不放。另两个男子,粗暴地要把她们拉开。七个人,抓扯着向外走去。

狮子门洞儿外,停着一辆草绿色吉普车。眼看父亲已被拖到车旁,乐芸芸急了。她猛地推开阻挡她的男子,冲过去死死地抱住父亲。海魂衫男子过来拉她,左手不小心触着她胸部。她又羞又恼,一口向他手背咬去。“敢咬人?太泼辣了!一齐捆了,带回去。”海魂衫抚着伤处,气急败坏地吼道。

耿运莲赶紧上前,护着女儿。这时,街邻纷纷围上来。乐芸芸求助地扫视着大家。众人避开她的眼光,敢怒不敢言地沉默着。

田三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走过来,身后跟着方胖娃和两个小兄弟。他晃荡了一宿未睡,正想回家睡觉。

见到他,街邻自觉地让出路。田三大模大样地走到海魂衫面前。“把人放了,我是田三。”海魂衫足足比田三高出大半个脑袋。田三斜视着他,命令般说,手指一比一画,险些戳着对方鼻子。“你是……”见田三气势不凡,海魂衫狐疑地问。

方胖娃嘲笑着上前一步:“连大名鼎鼎的田三都不晓得,还敢来东门码头耍横?我看你们硬是山上下来的,黄泥巴脚杆一个!”

哄笑声中,海魂衫恼怒地沉下脸:“我们是造反派,有革委会介绍信,还通过了派出所。在省城,我的朋友也多,造反战斗军陈司令,是我铁杆战友。”“你说错了,现在该叫陈委员,省革委委员,我的大哥。”田三郑重其事地纠正他,然后轻蔑的一笑,“造反派?我扛炸药包的时候,你们还不知藏在哪个头!”说着,不耐烦地向方胖娃一努嘴。

方胖娃等人齐刷刷地从裤腰里拔出匕首,一言不发地逼上来。

海魂衫见势不妙,有些软了:“我们也是执行任务,这样回去,不好交代。”“那……”田三沉吟着,把眼光投向乐芸芸,又望望乐长舒。

从田三硬插进来起,乐芸芸的眼光,一秒钟也没离开田三。随着田三对海魂衫的步步紧逼,田三的形象,也在她心中逐渐高大。一个声音在她脑里不停地轰鸣:“这才是男人!这才是男人!……”

看见事情有转机,乐长舒赔笑着对海魂衫说:“三天,我最多只待三天。”“我以我田三两个字担保,三天后,他保证回来。”田三傲然道。“不行,我爸回去,他们天天批斗。”乐芸芸不依不饶。耿运莲胆怯地拉她,叫她别说了。“看不出来,你们的革命热情,比天还高。”田三皮笑肉不笑地哼着。想想,他豪气地笑了,“妈哟,给你们面子。我找陈委员写封信,托他带回来,你们好对上面交代。不过,你们也要给我一个面子,批斗会啥的,走下过场就算了。”

无奈之下,海魂衫等人只得悻悻地走了。

乐长舒和耿运莲对着田三千恩万谢。乐芸芸痴痴地望着田三,双颊莫名其妙地红了。“小事一桩。”田三不屑地挥挥手,叮咛乐芸芸,“晚上你来我家,拿陈委员的信。”

晚上,乐芸芸去了田三家,拿到陈委员写给当地造反派头头的信。那晚,她在田三家待了很久。三天后,乐长舒刚一离家,她与田三立刻就公开好上了。三

短短时间,乐芸芸像变了一个人。

她穿着一袭淡紫色连衣裙,橘黄色的飘带在胸前轻轻摇曳,衬着白皙的肌肤,别具一番风情;脚下,是时尚的米色牛皮半高跟凉鞋,鞋子的式样、颜色,市面很少见到;左腕,戴着一只精致的“英纳格”女表,金晃晃的表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这些,全是田三送的。开始她不要。田三说:“你是我的女人,咋能穿件布衫衫?我丢不起这个脸。”她原本就喜欢这些东西,推辞一下,收下了。他们好上后,田三女友周玉玲来田三家,恰好看见他俩倚在床上。周玉玲妒火陡起,指着她鼻子,“狐狸精”“骚货”地骂个不停,还冲上前,抓住她的长辫又扯又打。她默默地忍受着,委屈而凄婉地望着田三。田三火冒三丈,狠狠给了周玉玲几巴掌,三拳两脚把她打出门。

对田三,乐芸芸付出了初恋少女的所有热情。她小鸟依人般,偎着比她矮半个头的田三,在米市街进进出出,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邻居们鄙夷的眼光,钢针般刺着她后背,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不时也会飘进耳里。她有些胆怯,劝田三注意影响。田三根本不当回事:“哪个敢说半句,我把屋子给他砸了。”田三的母亲朱大婶,更是得意扬扬地四处炫耀:“我们田三长得不咋样,不过命带桃花,找的女子,一个比一个漂亮。”

面对这一切,最痛苦的是耿运莲。对乐芸芸与田三的事,她听说后,先是震惊,然后半信半疑,最后是极度的羞愤。她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说到动情处,自己都要伤心地啜泣好一阵。乐芸芸不仅不听,反而振振有词:“我已经成年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不管咋说,田三帮过我们。你说他坏,公安局咋不抓他?再说,啥是好,啥是坏,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解释。”接连几个晚上,耿运莲彻夜难眠。依她脾气,真想把乐芸芸赶出家门,眼不见心不烦,就当没这个女儿。可一转念,真不准她回家,她住哪里?不是逼她更对田三死心塌地?无奈之下,她只得对乐芸芸睁只眼闭只眼。不过,从此以后,每天上下班,她情愿多绕几条街,也绝不从田三门前经过。乐芸芸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在家,尽量多做家务,就是要同田三出去几天,也要把菜买够,把水缸里的水挑满。

转眼,乐芸芸同田三好了两个多月。例假时候,她没来月经。起初她没在意,心想缓几天自然会来。二十多天后,她开始有生理反应了,心里难受、干呕,想吃甜东西,乳房也酸酸地胀痛。她感到事情不妙,不敢对人说,悄悄到书店查《赤脚医生手册》。一翻书,她彻底慌了,这是怀孕初期症状。她找到田三。田三哈哈一笑:“男欢女爱,从来如此,有啥大惊小怪的?过几天,到医院检查一下,了不起,处理掉就行了。”田三心不在焉地打发她,说有事情要耽误几天。他收拾好随身衣物,带着方胖娃,急匆匆地走了。

又过了十多天,乐芸芸呕吐次数更多了,五脏六腑都像要随之吐出,但却只呕出一点泛黄的酸水,小腹也仿佛大了一些,用手抚摸,像有硬硬的一块。她肯定自己怀孕了,算时间,已有两个多月。她不敢独自一人去医院。她不难想象,那些护士会投来怎样满是鄙视的眼光。她慌着找田三,田三却像在空气里消失了。他一直没回家,也没叫人给她捎过话。她问朱大婶,还是得不到任何结果。她急得发疯,找遍田三可能去的地方,始终不见他的踪影。一天早上天还没亮,她来到方胖娃家,把他堵在屋里。“我只晓得三哥出去了。在哪里,他没说,我不清楚。”方胖娃指天发誓,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乐芸芸知道,田三很信任方胖娃,他也对田三极其忠诚。田三的事,他都不清楚,世上就没人知晓。她左诓右哄着方胖娃,嘴巴甜得像涂满蜜。方胖娃还是咬定一切不知。最后,她顾不上任何羞耻,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怀了娃娃,必须要找到田三。

看着乐芸芸眼里打转的泪珠,再打量她微微有些长粗的腰部,方胖娃终于嗫嚅着,说出机车厂宿舍一个地址,那是一个朋友的房子。他再三叮咛,不能说是他说的,如果要去,最好在单元附近守候,装作偶然遇见田三。田三在那里干什么?还有哪些人?……方胖娃打死也不说。四

机车厂宿舍区,是一片破旧的四层红砖楼房。楼距空地,见缝插针般搭建着各种棚屋。乐芸芸找到那栋楼,在单元对面悄悄地守着。透过窗户,她望见田三的身影,隐约还有一个女人。不好的预感袭来,她忍不住想冲上去。想到方胖娃的叮嘱,她艰难地克制住自己。

中午时分,田三大摇大摆地走下楼,一个容貌俏丽的女子跟在后面。

看见乐芸芸突然出现,田三一怔,转瞬,满不在乎地笑了:“太巧了,来,介绍一下。乐芸芸,我邻居。赵晓亚,我朋友。”说完,骄傲地补充一句,“晓亚住在军区大院,她爸当过后勤部长,少将。”

乐芸芸阴沉着脸,警惕地审视着赵晓亚。赵晓亚细高挑儿个子,胸部丰满,皮肤白得像羊脂玉,长得很漂亮。她上穿女式军衬衣,下着军裤,挎着军挎包,剪齐耳短发,一副军队干部子女模样。赵晓亚骄傲地冷笑,毫不示弱地迎击乐芸芸的目光。

陡然间,气氛变得微妙、沉闷、尴尬。“妈哟,搞得像冷战一样。”见势不妙,田三自嘲地骂着,对乐芸芸说,“我还有事。你的事,明后天再说。”

乐芸芸紧咬嘴唇,冷冰冰地盯着田三。

田三赔笑着对赵晓亚努嘴,示意她回避。赵晓亚佯装不知,更加高傲地挑起眼睛。

田三无奈,只得好说歹说,将乐芸芸强拉到一边。“你咋跑到这儿来了?有话快说。我真的约了人,有急事。”

乐芸芸委屈地垂下眼,说自己肯定怀孕了,要田三拿主意。“又是这事,听到就烦,人都给你弄霉了。我又不是医生,有啥办法?刮了就完了嘛。”田三很不耐烦。乐芸芸强忍已久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出来。田三勉强压住烦躁,掏出五十元钱,朝她手上一塞,“你去医院把娃娃刮了。办完事,我就来找你。”说罢,转身同赵晓亚匆匆离去。

乐芸芸呆呆地望着田三的背影,刹那间像落入无底的冰窖,心里生出阵阵寒意。她实在不敢相信,这就是田三——那个让她爱得痴狂、不惜付出一切的三哥!

晕沉沉地回到家里,她扑在床上,绝望地哽咽起来……没来由的,她突然想起王晓辉。他是她同班同学,高大,英俊,眼珠也是黑亮亮的,但很柔和。拍毕业照那天,他偷偷地塞给她一封信:“亲爱的芸芸,在这即将分别的日子,我要鼓足勇气对你说,我爱你,爱你!……”没看几行,她的脸羞得通红。她冷着脸,把信退给他。转身离去时,她却盼望他追上来,把信还给她,再亲口说那些滚烫的话。走了老远,她悄悄地回头,他还石雕般愣着。她心里倏地涌起难言的失落,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她又想起第一次去田三家那天晚上。那一刻,她仿佛不属于自己,任由田三搂抱、抚摸,直至放到床上……她真该反抗,不顾一切地反抗!

耿运莲下班回来,见她神情呆滞地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两颊挂着泪痕。她一阵心疼,忙问出了什么事。好一阵,乐芸芸吞吞吐吐地说出原委。犹如惊雷击顶,耿运莲呆了。“我知道要出事,没想到这么快!……”她茫然地念着。忽然,她想起什么,拉起乐芸芸,“走,找朱大婶。小的不管,老的总该有个说法。”

朱大婶仰在躺椅上,正悠闲地摇着芭蕉扇,欣赏着收音机里的京剧《沙家浜》。见耿运莲母女进来,她大感意外,连声说着“稀客”,忙着沏茶。

耿运莲阻止住她,尽量平静地说乐芸芸怀孕了,大家商量怎么办。“怀起了?”她不相信地虚起眼睛,审查般地从乐芸芸脸上看到小腹,又从小腹打量到脸上,无动于衷地说,“去找田三,问他咋办。”

乐芸芸垂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找了。他给我五十元钱,叫我自己解决。”“那就行了嘛。”朱大婶如释重负。“话不能这样说。”耿运莲压着怒气,“芸芸还是女娃娃,咋好一个人去医院?这是田三惹的祸,田三不在,你应该陪她去。”“这倒千奇万怪了,她怀起了,关我啥事?”朱大婶挥舞着扇子,冲到耿运莲面前,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田三耍过的女人多了,未必都来找我?说句要不得的话,鬼才清楚,她肚子头是哪个的种!……”

耿运莲气得手脚冰凉,嘴唇不停地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很想大吵一通,发泄心中的积愤,又害怕邻居听见。“她不要脸,我还要做人。”她竭力压抑着。

乐芸芸反倒出奇地镇静。她用极度冷漠的眼光,不认识似的,死死地盯着朱大婶。在这无比蔑视的目光下,朱大婶惶恐地将脸转到一边。

乐芸芸搀扶起母亲:“我们走。天大的事情,我自己处理。”五

乐芸芸迫不及待地要做掉孩子。

耿运莲顾及影响,坚持找熟人,越隐秘越好。通过转弯抹角的关系,她找到东城妇产科医院一个医生,约定三天后做手术。

这时,一个消息就似晴天霹雳,突然在米市街炸响:田三进监狱了!上午,朱大婶坐在门外,正同邻居眉飞色舞地闲聊。两个公安,由居委会张主任陪着,找她关门谈了一阵。张主任等人前脚刚走,屋里立刻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邻居们惊诧地在外面交头接耳,彼此打听怎么回事。朱大婶的哭声持续着,倏地变成歇斯底里的干号:“我的田三儿啊,都是这些贱货害了你啊!……”

那天,离开田三家后,除了必需的上街买菜、到街口自来水桩挑水等,乐芸芸几乎足不出户。与田三相好的日子,忽如噩梦般成为过去,她似乎又回到从前,平淡而平静地生活。后天,该是动手术的日子,她只想尽快地取掉孩子,尽快地忘掉这一切。她丝毫不知道田三家发生的事情。

下午,她拎着瓶子打酱油。刚出狮子门洞儿,方胖娃老鼠似的忽然钻出来,紧张地说有事找她。看样子,他早守在这里,专门等她。

街口树荫下,带着哭声,方胖娃慌乱地说:“三哥出事了,关在市大监。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出不来了!……”

她还未问,他就一五一十地说出经过。

乐芸芸到机车厂宿舍区时,田三的确有事。大祸也是那天晚上降临,事情因为赵晓亚而起。

赵晓亚原与一个干部子弟相好,后来又跟了田三。那人不服气,带话要与田三做个了断。田三一口答应,说几个月没有活动筋骨,手正痒得发慌。他们约定,晚上八点,在东郊体育场见面,那里地处城郊,偏僻,宽阔。田三带着方胖娃等二三十人,携带马刀、砍刀、钢管等利器,准时出现在体育场看台前。台下更衣室,还埋伏有三四十人。不知是没听说过田三,还是骨子里压根儿看不起田三这类街道混混,对方只来了十多个人:清一色的白涤纶网眼短袖衬衫、肥大的草绿色军裤、黑色系带北京布鞋——全套流行的干部子弟做派。“妈哟,又不是来卖屁股!”田三轻蔑地冷笑。

赵晓亚也来了。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个打扮同她类似的年轻女子。那人问田三,怎么解决?田三还未答话,赵晓亚轻狂地扬头笑了:“还问什么?你们都爱我,又不准我两个都爱。我呢,也不知道更爱谁。你们自行淘汰吧!”说完,跨上自行车,响着清脆的铃声去了。

赵晓亚的话,如同火上浇油。那人一愣,正想说什么。田三已挥着马刀,凶狠地冲过来。这场殴斗,结局毫无悬念。短短一两分钟,对方就作鸟兽散。田三暗伏在更衣室的人,一个没用上。“本来,我们打赢就算了。赵晓亚那个男的,也被我们抓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说只要放过他,一切都好商量。这些人,有的是钱。喊他赔五千,他敢赔四千九?”

方胖娃不胜懊丧地眨着金鱼眼,埋怨着:“都怪三哥!他说要做就要见血,要让这些龟儿子,一辈子梦到我们,都要吓得打抖。他亲自动手,挑了那个人的脚筋。那个惨状,我都看不下去……你晓得他的脾气,我们哪个拦得住。我们劝他,出去躲三五个月。他听是听了,不过要带赵晓亚一起走。想来也怪。他在黑老六屋里躲了一夜,赵晓亚没来,警察倒来了。那个地方,没几个人晓得啊!事后,我们才听说,那个男的有亲戚在中央文革,表态要严惩。我找陈委员帮忙。他摸了摸底,说正在风头上,伤人致残,性质恶劣,起码判一二十年……”

乐芸芸沉默着。开始,听说因为赵晓亚,田三斗殴被抓进监狱,她还感到报复的快意。后来,方胖娃说田三可能要判二十年,她突然一阵难受,泪珠不由自主地涌出,哀哀地在眼里打转。她伤心地想着田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模样,想着同田三在一起的短暂而快乐的时光,想着肚里怀着的田三的骨肉……“芸芸,三哥其实很在乎你,是赵晓亚勾引他。他呢,鬼迷心窍,一心想找一个高干女儿,在大家面前风光风光。我去找过赵晓亚,大门都不准我进,说她回河南老家了。三哥只有你了!你们好歹也恩爱过,你去看看他,买点东西送进去,他心头也好受点。”方胖娃可怜巴巴地说,“怀娃娃的事,还是抓紧去做手术。有啥难处,尽管找我。三哥不在了,我还是把你当成嫂子。”

乐芸芸心里痉挛的一痛,眼泪成串地滚下来,尽情地在脸上流淌。不知是方胖娃的话让她感动,还是被勾起太多太多的伤心,她含混不清地说声“谢谢”,逃跑似的离去,酱油也忘了去买。六

掩上房门,乐芸芸呆滞地坐在床边发愣。忽然,她想起什么,忙从床下拖出木箱,拿出田三送她的衣物,翻来覆去地抚摸。那天离开机车厂宿舍区回家后,她憎恶地换下田三送她的连衣裙,连同那只“英纳格”手表,一股脑儿全塞进箱子。此刻,衣物依旧,田三却不在了。她心情复杂的一下下梳着长发。

耿运莲下班回来,见饭未煮,菜未洗,酱油瓶也是空的,不禁有些生气。她想斥责乐芸芸几句,但见她心事重重的,又不忍心说什么。她急忙做饭,叫乐芸芸去打酱油,顺便买点蒜,凉拌黄瓜用。

乐芸芸刚出院门,恰好遇见田三父亲田世荣。“芸芸,田三的事,听说了吗?”田世荣怆然地问。他在一个小饭馆当厨师,为人忠厚,不多说话,平时对乐芸芸很和善。

乐芸芸默默地点头。“我晓得,他迟早要出事的。不是他把人家杀死,就是人家把他杀死,结局都一样。”田世荣心情沉重地叹道,“只是,真判二十年,出来都四十一岁了。”

他摇摇头,苦笑着走去。乐芸芸发现,他突然变得衰老了,矮胖的身躯,似乎是靠艰难地硬撑着才没倒下。

吃晚饭时,耿运莲谈起田三的事,颇有些幸灾乐祸:“这种人,早晚结局都是进监狱。文化低、素质差,成天惹事,又是那种小市民家庭。你看那天他妈那样子,活像要把人吞来吃了。当初你同田三好,我就坚决反对。”

耿运莲抱怨着还要说下去。“妈!”乐芸芸冷冷地放下筷子,“还是多记点人家的好处。”“好处?”耿运莲正想反驳,乐芸芸已沉着脸离开饭桌,走到自己床沿坐下。

耿运莲无奈地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

晚上,乐芸芸在床前呆坐了很久。耿运莲催她睡觉,她不搭理。耿运莲睡至深夜醒来,她还泥塑木刻般坐着。耿运莲担心了:“你到底咋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睡不着。”她的语气很淡定。

第二天一早,耿运莲正要出门上班,乐芸芸唤住她:“我不做手术了。”“你说啥?”耿运莲一惊,手上的藤包掉在地上。“我要把娃娃生下来。”乐芸芸一脸漠然,眼神却很冷,像结了冰,散着袭人的寒气。耿运莲从没见过她这种神态,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不行,必须做!”她定下神,断然喝道。

乐芸芸倏地抬起头,脸上蓦地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辉。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母亲,狂热地喃喃说:“妈,你想,我怀的,也是我自己的血肉啊!我经常都能感到,一只小手,在肚里轻轻地抚摸我。有时还像听到一个微细的声音,不停地在喊我。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啊!你清楚,田三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他出来,已经四十一岁了。我要留下他的骨肉,把娃娃生下来……”

望着乐芸芸痴迷的模样,耿运莲惊恐地后退一步。她竭力镇静下来,放缓语调,哀切地劝说道:“你太年轻了,一点不考虑后果。你说,没有结婚就生下娃娃,咋上户口?街坊邻居又咋说?你还嫁得出去吗?你没有工作,拿啥供养娃娃?我同你爸苦了一辈子,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替自己打算,也替我们想想。好好歹歹,就算是可怜我们,给我们留张老脸见人吧!”

像潮水突涨突落,乐芸芸很快平静了。她决然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放心,我不拖累你们,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耿运莲软软地倚着门。她清楚,乐芸芸只要这样说,就一定会这样做。她绞尽脑汁,想着对策。七

最终,耿运莲还是失败了。

接连两天晚上,她同女儿谈到深夜,什么话都说尽了,只差没给乐芸芸下跪。乐芸芸老僧入定般坐着,冷冷的眉梢,现着不可改变的决绝。耿运莲没法,只好到邮局挂长途电话,把家里的变故告诉丈夫。电话里,乐长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斩钉截铁地叫妻子转告女儿:要么,马上把孩子做掉;要么,立即滚出去,与这个家断绝所有关系。“随你们。”听到父亲的话,乐芸芸并不显得害怕。

第二天下午,耿运莲下班回家,乐芸芸没了踪影。饭桌上压着一张纸条:妈,女儿不孝,要离开几个月。你多保重!……房间收拾得格外整洁;水缸的水,挑得满满的;床头柜上,放着二十包新买的、耿运莲常吃的头痛粉。乐芸芸的随身物品,包括冬天穿的棉袄和毛衣,连同装着田三送的衣物的那只木箱,全不见了。

耿运莲急了,请了几天事假,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乐芸芸的下落。乐芸芸常去的几个同学家里,她不止去了一遍。连方胖娃的家,她也找寻去守候半天。她几次想找朱大婶,向她打听乐芸芸行踪,可一想到她那泼辣样,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幻想某个下午,女儿会突然进屋,像读书放学回来,把书包向床上一扔,娇嗔地唤着:“妈,快点做饭,我简直要饿死了!”可是,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乐芸芸杳无音信,像在阳光下活生生地蒸发。耿运莲走投无路,只有去派出所报案。她隐瞒了乐芸芸怀孕等情况,只说她突然失踪,请帮助查找。汪户籍详细作了笔录,好言劝慰一番,要她相信政府。最后,汪户籍有意无意地提起田三,说他已经被判了二十年,暗示她去田家问问。“看来,派出所啥都了解。”耿运莲心虚地匆匆走了。

此刻,乐芸芸正在几百里外的茂羌山区。

从决心生下孩子那刻起,她就悄悄地开始准备。她想来想去,想到远在茂羌山区的表孃。十年前,表孃来过一次省城,她依稀记得她的模样。这几年,几乎没有通信联系。她从家里的旧信封上,找到表孃的详细地址。她决定躲到那里去,深山僻壤的,没有人知道。她找到方胖娃,坦言要将孩子生下来。方胖娃很惊讶,鼓大金鱼眼,不认识般地打量着她,好一阵才说:“我太佩服你了!不过,三哥在里面,你才十八岁,拖个娃娃,今后咋办?”

乐芸芸坚定地说,她能将娃娃养大。

方胖娃无比感慨:“找到你,三哥太有福气了!”然后,义气地表示要两肋插刀,全力帮忙。按照乐芸芸的安排,他找人刻了假公章,伪造了街道革委会和派出所证明,还帮着将那只“英纳格”手表卖了七十元。他又搜尽口袋,凑了两百六十元。最后,他把乐芸芸送上长途公共汽车。目睹橙色的长途车在他视线中消失,他迷茫地在心里自语:“我不晓得做对没有。三哥,兄弟尽力了!”

长途车到了县城,乐芸芸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转车到镇上。她找人提着行李,步履艰难地跟着,足足走了三十里山路,找到表孃家。她告诉表孃,父亲在茶场,母亲下放去了乡下;她结了婚,爱人在外地工作;没人照顾她,只有来这里生孩子。加上田三给她的五十元钱,她身上共有三百八十元。她给表孃两百元钱,作生活费。在这穷困山区,两百元,差不多是一家人一两年的收入。“都是亲戚,添双筷子添个碗,还客气?就是没啥吃的,尽是玉米,怕你搞不惯。”表孃眼角眉梢都是笑,一张张地数着钞票,顾不上追根问底。她又叫表孃准备几个菜,一坛子苞谷酒,请来生产队队长、会计等大醉一场,顺便把假证明给他们看。这样,她堂而皇之地在表孃家住下。为了打发时间,她带了绣花针和几块绸缎,没事就绣花。实在闷了,她就坐在表孃门前,久久地眺望着青翠的群山。她经常想到田三。奇怪的是,想起田三时,她没有任何抱怨和仇恨。伴着淡淡的心酸,是她同田三相好时的那些甜蜜:“你是我的女人,咋能穿件布衫衫?我丢不起这个脸。”……想得最多的,是她肚里的孩子。依据经验,表孃断定是个女儿。假如是女儿,会像哪个?像田三就糟了,个子太矮,脸上线条太粗。不过,眼睛可以像田三,黑亮黑亮的,很神气!……八

满月后,乐芸芸带着女儿回到锦都。她给女儿取名乐甜甜,盼望女儿能够甜甜蜜蜜地平安成长。甜的谐音是田,也有怀念田三的意思。她用表孃生产队开的证明,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下,然后急着去找方胖娃。方胖娃告诉她,田三被判了二十年,在安宁铁矿服刑,他与几个朋友去过一次。田三问起她,说对不起她。他们不敢说她生娃娃的事,怕乱了田三的心。“真是二十年!……”乐芸芸凄然叹道。她叫方胖娃帮她租间房子,不要离米市街太远,她要照顾母亲。方胖娃拍着胸口,说没有问题,保证办好。他有个亲戚住在油篓街,恰好有间房子空着,还有床、桌子等。第二天,方胖娃带着两个小兄弟,帮她把行李搬过去,又忙上忙下地打扫清洁、找来锅瓢碗盏。方胖娃说房租由他支付,还死活要留下三百元钱。乐芸芸坚决不要他的钱。她打算安顿下来就找工作。她相信,自己能够养活甜甜。

油篓街与米市街平行,像蜈蚣身上紧挨着的两条细足。乐芸芸带着孩子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附近传开。搬进去的当天晚上,她正在洗尿布,派出所汪户籍找上门来。

看着破旧的四壁、简陋的家具、横七竖八搭着的衣服和尿布,汪户籍同情地沉默着。片刻,他严肃地批评乐芸芸,未婚先育违反政策,要受处分。他叫她每周二晚上去派出所,同管制分子一起学习,好好改造思想。临走,他问她今后怎么办。乐芸芸说要找工作养活自己。“正式工作不好找,统一招工。先找点零活,我帮你问一下。”他叮嘱乐芸芸,有困难到派出所找他。

汪户籍帮乐芸芸找的第一个工作,是帮东大街农村豆花饭店剥花生。剥出的花生米按大、中、小分类,四分钱一斤。乐芸芸剥得手软腰酸,一天只能剥二十来斤。好在,她可以偷偷留下一些碎花生米,既可熬稀饭增加乳汁,甜甜大一点,也可加进米粉里,给她补充营养。没有花生剥,她又帮饭店拔鸭毛。一个大木盆里,丢着一二十只刚杀死的鸭子。滚烫的开水倒下去,必须趁着高温,先用手扯,后用铁夹子夹,将鸭毛处理干净。一只鸭子五分钱,运气好,一天能挣一元多。忙乎一天下来,她白净的双手,被水浸泡成皱痕挤着皱痕,死尸样的惨白。她还替四明旅馆客人洗过衣服,给服装厂挑过纽扣眼,帮糖果厂包过水果糖。凡是能挣钱又可照顾甜甜的手工活,她都抢着干。

开始,街坊邻居对乐芸芸很是鄙夷。有人像躲瘟疫样防着她,唯恐她把伤风败俗的德行传染给自家子女。她走到街上,背后少不了有人指指戳戳、冷言冷语。时间一长,目睹她艰难地抚养女儿,大家渐渐生出同情和怜悯。居委会张主任主动提出,帮她介绍对象。她苦笑一下,拒绝了。田世荣来过几次,一会儿送碗红烧肉,一会儿送来两袋奶粉,有时又是白糖。乐芸芸不要。他讷讷地说:“我帮田三送的……”有些社会上的混混,见她独身一人,总想凑上来占点便宜。她从来不假辞色,厉声骂走。一天晚上,一个混混仗着酒劲来敲门,强要同她耍朋友。她干脆拉开房门,手上提着菜刀,冷冷地盯着对方。邻居们闻声出来,好说歹说,劝走那个混混。这时,方胖娃已经混得小有名气,听说后勃然大怒,叫手下兄弟四处放话:哪个敢动乐芸芸一下,几刀杀来摆起!

一天清晨,耿运莲突然来到乐芸芸住处。

其实,乐芸芸回来第二天,耿运莲就听说了。她放不下乐芸芸,毕竟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但是,强烈的羞辱感和母亲的尊严,阻挠她主动去女儿那里。她盼着乐芸芸自己回来,当着院邻给她认错,她会顺水推舟地接纳她。可是,乐芸芸没有回来,也没有回来的迹象。听说乐芸芸在剥花生、扯鸭毛,干着一般人看不起的杂活,耿运莲又是心疼又是难受。她无法忍耐强烈的思念和爱怜,忍不住来到油篓街。她对自己解释:“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哪个要说,由他们去说。”

乐芸芸坐在竹摇篮前,轻轻晃着甜甜的手指,低声唱着:“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儿说闲话!……”

耿运莲心一酸,眼睛一热——芸芸小时候,她常给她念这首童谣。

她久久地凝视着乐芸芸。她记得很清楚,乐芸芸离家那天,是去年八月二十一日,今天是六月十二日,快一年了。看上去,乐芸芸显得疲惫、憔悴,那双手,干干的满是皱痕……

仿佛知道母亲会来,乐芸芸一点不显诧异。她把母亲扶到床边坐下,问着她的身体状况。“还好。就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耿运莲伤心地抽泣。她端详着睡在摇篮里的甜甜:脸型、鼻子像乐芸芸,眼睛却像田三,又黑又亮……她抱起甜甜,心疼地唤着,一口口亲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滴在甜甜的小脸上:“造孽啊!那年,你才两岁多,你爸就被判刑。今天又是这样,甜甜才两个多月!……”“妈,时代不一样了,我们会好的。”

乐芸芸平静地回答,怜爱地看着甜甜。只是,她那依旧妩媚的眼里,除了淡淡的忧伤,还多出几分茫然……梦红血红

随着激昂的冲锋号,从山丘,从树林,从半人高的蓬草中,从黧黑色的茅棚后,突然飞舞出一面面鲜艳的红旗,飓风般向前飘扬。他紧握“五六式”冲锋枪,疯狂地呐喊着、跑着,红色帽徽在炎日下熠熠闪光。红旗辉映下,漫山遍野全是穿着同样绿军装的缅共人民军……炮弹尖厉地嘶叫着飞过天空,巨大的爆炸声中,大地在轻轻震颤。裹着血腥的滚滚硝烟,炙热得使人窒息。机枪声清脆地响着,子弹急雨般袭来。死亡就似亚热带燥热的空气,笼罩着这片开阔的河谷。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仍像潮浪在汹涌……恍惚,他已看清缅甸裙子兵惊惶的表情,看见红旗卷过前方高地,直扑曼德勒、仰光……炮弹又惊天动地地爆炸。他最后闭眼的刹那,眼前全是炫目的红色:红色的旗帜,凝固的血斑,燃烧的草丛;天边的太阳,也变成一团惨然的血红……

齐红兵惊叫一声,遽然醒来。他撑身坐起,怔怔地望着墙壁,心有余悸地拭着额上的冷汗。“哥,又做噩梦了?”阁楼上,妹妹齐洪玉关切地问。她扶着活动木梯,小心翼翼地下楼,走到齐红兵床前,“回来几天了,你街都不上,还不闷出病?记住,雷志远在办事处等你,你一定要去。晚上七点,曾慧要来。我参加街道学习去了。”

齐红兵机械地点点头。

他理解妹妹的苦心。雷志远是他中学同学,留城待业,现是街道团支部书记。妹妹叫他去见雷志远,想为他今后打下铺垫。曾慧小学与他同班。一九六九年春,他未满十六岁,进了中学。曾慧是超龄生,分配到曙光电子厂工作。他俩关系一直比较亲密,虽没挑明谈恋爱,但都有恋爱的感觉。除了他去缅甸的一年多,他们一直在通信。回来这几天,他对什么都没有热情,没去找她。

齐红兵今年二十岁,中等个子,偏瘦,棱角分明的脸上,现着认真、严肃的神情,与他的实际年龄不太相称。他眼睛不大,但是炯炯有神,时常定定地看着什么,好像在费劲地思索。有时,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或是为一句旁人听来轻描淡写的话,他会神经质地突然激动,执拗地非要辩出输赢。他从小喜欢下围棋,小学时曾获全区少年围棋比赛亚军。他还喜欢读名人传记。他发誓,要像无数仁人志士一样,为理想、信仰,献出青春和生命。“文革”开始后,他挑头,在小学成立“红小兵战斗队”。他用积攒的零花钱,买来面粉和铁桶、毛刷,每天在家熬一大桶糨糊,带领几个同学,去帮大学生贴标语。为了表明革命决心,他偷出户口本,去派出所缠了许久,将姓名“齐洪彬”改成“齐红兵”。学校号召去云南支边,全班他第一个报名:既为理想,也为妹妹。按照当时政策,他去支边,妹妹可以留城。一九七一年三月,他到了瑞丽的一个橡胶场。几个月后,因为一个突发事件,他愤而离开农场,越过边境,参加了缅共人民军。一九七二年一次战斗中,他所在部队被打散。他左手四个指头被弹片削掉,光秃秃的只剩下大拇指。他连夜逃过国境线,回到农场。治疗一阵后,农场让他回家休息,待有政策,再解决他的问题。这样,离开锦都两年零五个月后,他回到自己出生和成长的米市街。当汽车在瑞丽到昆明的重峦叠嶂中蜿蜒,他无比深情地想着亲人、同学,想着熟识的大街小巷,想着历历在目而又似乎遥远的过去。可是,回家后,他忽然感到强烈的厌倦。他鄙夷这死气沉沉的氛围,讨厌这一潭静水似的平淡生活。他不由自主地想着缅甸的战火硝烟,连午睡片刻,也会噩梦不断。刚才的梦中,他梦到自己已经牺牲……

齐红兵看看表,两点半了,忙下床,用冷水擦擦脸,向街道办事处走去。“黑了,瘦了,更有精神了。”走进团支部办公室,雷志远一眼认出齐红兵。他诧异地上下打量,“怎么,全身军装,好像才从部队转业。”“我当过兵,缅共人民军。”齐红兵神情凝重地回答。他喜欢军装。从缅甸回来,他搞来两套军装作纪念。此时,他下身绿军裤,上身黄衬衣,袖扣扣得整整齐齐。“哦……”雷志远淡淡应道,拖长的尾音,讥笑一般画着问号。

齐红兵敏感地说:“缅共人民军也是无产阶级军队,也在为共产主义理想战斗。”

见他已拉开辩论架势,雷志远宽厚地挥挥手:“不谈这些。回来后,有啥打算?”“还没想。”齐红兵落寞地坐下。“应该想。大好青春,不可能没有追求。”雷志远推心置腹地说,“是不是这样,虽然你关系还在农场,也可以帮着做一些组织居民学习、写墙报板报之类的事。你要多参加团支部活动,尽量提高自己。今后,无论你回云南还是留在锦都,都大有好处。”

他勉强点头。“俗不可耐!”走出办事处,他愤愤地将一块石子踢得老远,不屑地在心里冷笑。

吃过晚饭,父母出去纳凉,妹妹在厨房洗碗。他靠着床头,翻阅他抄录的“格瓦拉日记”。在农场,他借来这本日记,没看几页,立刻被格瓦拉的无畏精神吸引。他熬了二十多个晚上,一字不漏地抄下日记。这本日记随他到了缅甸,伴他走过枪林弹雨,又跟着他回到锦都。每当他情绪波动或感到意志不够坚强,他就强制自己翻开日记,用格瓦拉火一样的格言激励自己。“你们应当永远对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非正义的事情,都能产生最强烈的反感,这是一个革命者的最宝贵的品质!……”他默念着。这时,曾慧跨进来。“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不是洪玉来,我根本没想到你在锦都了。”曾慧兴奋地凝视着他。

他歉疚地笑笑,起身给曾慧泡茶。齐洪玉含笑端出一盘西瓜,知趣地拉上门,躲出去了。“你的手,哎,四个指头都没有了!……”曾慧心疼地抓过他的左手,眼里顿时闪出泪光。齐红兵写信告诉她,自己在缅甸挂了点彩。她压根儿没想到,伤得如此之重,等于残废了。“没啥,轻伤。”齐红兵敏感而难堪地缩回手,讷讷道,“回来前,本想给你带只‘梅花’表,走得急,忘了。”“能够平安回来,就谢天谢地了!听说,很多云南知青投了缅共,都死在那边了。你也是,说走就走了。”曾慧掏出手绢,擦着泪花,忽然想起,“那你今后咋办?回云南还是留在锦都?”“农场没明确,说有政策再解决。”齐红兵郁郁寡欢。

曾慧忧心忡忡地叹着气。害怕引起齐红兵感伤,她转开话题,谈起自己的情况,包括厂里的工作、与同事的关系、家中琐事等。

齐红兵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渐渐觉得,随着曾慧的话,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俩越拉越远。两年多前分别时,他们互赠照片和日记本,彼此激励要好好学习、认真工作,为理想而奋斗。“现在,是我变了,还是她变了?……”齐红兵不由泛起淡淡的苦笑。谈了一阵,曾慧明显感到齐红兵情绪低落,提议出去走走。齐红兵说太热,不想出门。后来,曾慧也觉得找不出什么话说,表示想走了。送她出门时,齐红兵嗫嚅着试探:“你看,我残废了,同你站在一起,简直自惭形秽。”“这有啥?我们永远是同学,是朋友!……不过,你应该想想前途,我们都二十岁了啊!……”曾慧又叹一口气。

目送着曾慧远去的背影,齐红兵百感交集地倚着房门。他希望曾慧能说:“不管你残废没有,我都喜欢你!”他会紧拥着她青春洋溢的身体,永远永远,直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但是,她没说,可能永远也不会说!在这个终日灰蒙蒙的城市中,呼吸着庸俗的空气,人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浅薄而市侩!他痛苦地在心里苦笑。

那天晚上,他沮丧到极点,很久都无法入睡。

像在梦中,又像异常清醒。一九七一年八月那个傍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眼前。

到云南支边后,每月二十八元工资、三十八斤大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日忙碌在橡胶林里。亚热带的烈日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无法冲淡浓浓的乡愁。每天吃过晚饭,知青们打牌下棋,聊天散步,聚会喝酒,用各种方式,驱逐黑暗带来的寂寞。一个同学甚至养了两组蚂蚁,训练它们结队厮杀。齐红兵除了偶尔下下围棋,稍有时间就看书。这天饭后,他拿着季米特洛夫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准备给一个同学还去。一路上,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在季米特洛夫激昂而深情的呼喊里。路过连部办公室,突然,“救命啊!”房内传出一阵惊呼。“有情况!”他未及思索,三两步冲到办公室前,用劲敲门。

门开了。连长彭湘山敞着衬衣,恼怒地堵在门口:“你来干啥?”

这时,同连的上海知青朱文娣满脸惊惶,拉开房门跑出来。

瞬间,齐红兵明白了。这段时间,兵团接连出了几起侮辱女知青事件。大家群情激愤,人心惶惶。上月,相距不远的二营,一个领导酒后强奸女知青,引起几十个知青绝食请愿。他厌恶的一瞥彭湘山,打算离开。“站住!”彭湘山大喝一声,“朱文娣资产阶级作风严重,我正在严肃地批评她。你无故干扰,想干啥?”“我听到有人喊‘救命’,以为出了啥事。”“你发神经吧,哪有声音?”彭湘山看看空旷的周围,一脚踢开门,指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有吗,耗子声音都没有!我警告你,今后再这样,我一定要从严处理。”说完,他锁上办公室,扬长而去。

齐红兵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气愤得双唇颤抖,手足也陡然一阵冰凉。伴随着愤慨,内心也无比痛楚,仿佛谁用利锥刺着他的心脏。忙碌的没有激情的生活,不公正的蒙昧的一切,绝不是实现自己革命理想的地方。这样生活下去,再锋利的钢刀,也会在平庸中锈蚀。

当夜,他偷偷地离开农场,越过瑞丽河,进入缅甸。

走前,他在桌上留下一张信笺,写着格瓦拉的名言: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快到中秋节了。母亲给齐红兵五元钱、几张糖果票,叫他上街买月饼。这些事,从来是母亲和妹妹操持。有人给妹妹介绍男友,母亲不放心,要陪着去,只得叫他办。

他两三天没上街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点心店的月饼大都一样,只有冰橘、火腿、玫瑰、豆沙几个品种。他想,回去时,随便买点行了。路过提督街,他忽然看见,市棋园大门洞开,还有人进进出出,不由眼前一亮。提督街是锦都主要商业区,清末,提督衙门设在街上。棋园原是官宦人家的公馆,一进三重院落,改建后,设了一个约四百平方米的比赛大厅。小学时候,他在这里上业余棋校,也在这里参加比赛。“文革”开始后,棋园关闭了。啥时恢复的呢?他兴致勃勃地跨进去。

大厅座无虚席。不少棋桌旁,还站有观棋者。嘈杂的人声中,他找了一张棋桌,站在一边认真地看起来。片刻,他看出双方棋艺平平,失望地摇摇头,换张棋桌,继续观战。半小时左右,他连看几张棋桌,都无法提起兴趣。“这种水平,我至少让五子。”他不屑地准备离去。“朋友,喜欢下围棋?”有人轻轻拍他肩膀。他回头,一个三十来岁、长相如弥勒佛的男人,乐呵呵地对他笑着。“喜欢。”“我也是。”几句话后,他知道这人叫贾俊,飞机公司工人,喜欢下棋。他告诉贾俊,自己曾是区少年围棋亚军,从云南回来养病。“是啊,‘文革’几年,棋园关了,喜欢下棋的人少了,下得好的更少了。”贾俊附和着感慨,话锋一转,“不过,也有几个水平高的,想不想结识?”

他毫不思索地同意了。

贾俊将他带到大厅角落,一个戴玳瑁色圆框眼镜的中年人,正独自对着棋盘打谱。“介绍一下,黄国栋,齐红兵。都是棋友。”

黄国栋心不在焉地同他握手,两眼遗憾地望着棋盘:“这是‘石室仙机’上的谱子,正在苦思冥想,你们就来了。”

齐红兵微微一笑,这个谱本,明人许谷所辑,七八年前,他悉心钻研过,有的谱局,甚至还能背出。

贾俊热情地怂恿他们切磋,又自作主张说,三局定输赢,谁输了,付围棋棋具租金和茶水费。

齐红兵谦逊地执黑先行,黄国栋随意应了一子。

许久未曾下棋,齐红兵却感到思路异常清晰,仿佛与围棋从未生疏。他全神贯注,一面轻松化解白棋的凌厉攻势,一面巧布陷阱,将对方一步步包围。“认输。”才至中盘,黄国栋抓起一把棋子,懒懒地丢到棋盘上,“打不起精神。”

齐红兵不解地看着他。“输赢就几角茶钱,没意思。”黄国栋开始收拾棋子。“老黄的意思,刺激大一点,才能倾尽全力。”贾俊友好的一拍齐红兵,“敢不敢?”

齐红兵明白他们的意思,沉吟着。黄国栋虽中盘认输,但从棋路中,他判断自己略胜一筹。他摸摸裤包里的钱,加上母亲给的五元,共有二十多元。“好。”他爽快地应道。

贾俊居中讲好,共下两局,每局五元,由他当裁判,叫每人交十元给他。

不到两个小时,棋局结束了。黄国栋虽然绞尽脑汁,在“打劫”上反复纠缠,根本不是齐红兵对手。第一局,齐红兵赢二十二子;第二局,赢十七子半。黄国栋不服气地嘀咕,约齐红兵明天下午再来。齐红兵一口答应。

回家路上,齐红兵兴致很高,不仅根据母亲交代,挑选了两种月饼,还买了十个卤兔头、几个卤鹅翅。晚饭时,他破例陪父亲喝了两杯枸杞泡酒。谈到妹妹刚见面的男友,他打趣道:“这么夸他?看来,我下次回来,该喝喜酒了。”

母亲同父亲诧异地交换着眼色。回来一个多月,没见过他如此高兴。母亲试探着问:“今天上街,是不是遇到同学了?”“在棋园下棋。”齐红兵讲了下棋经过,隐瞒了还有赌注。“不知咋的,一拿起棋子,身边又是那种气氛,不由自主,就有一种投入的热情,好像是在……”他刹住话头。他本想说,好像是在缅甸,冲锋号吹响,正在冲锋。他怕父母联想太多,没说下去。“反正闲着,下下棋也好,你从小就喜欢。”父亲温和地说。

第二天和第三天下午,齐红兵都去棋园下棋,赌注也由每局五元,涨到每局十元,再到二十元。两天下来,他输了一局,赢了五局,共赢了七十元。分别时,黄国栋说明天最后一战,如果再输,就甘拜下风。第二天是中秋节,齐红兵不想出门,禁不住贾俊激将,答应了。黄国栋说赌注再大点,每局一百元。齐红兵胜筹在握,也同意了。

齐红兵所有的积蓄加上,只有一百八十三元。虽然稳操胜券,为妥当起见,他谎称遇到一个相当好的支边同学,回去没钱,向他借两百元,回云南就还。母亲毫无疑心,拿了两百元给他。

第二天,他略略午睡,揣着钱准备出门。母亲叮咛他早点回来,说妹妹男友要来吃晚饭。“放心,五点多保准回来。”他满不在乎地笑笑。

棋局两点开始。同往天一样,下棋前,他们各自将赌注交给贾俊,最后由贾俊交给胜方。按照比赛规则,先后手由两人抓子猜单双。黄国栋执黑先走。没走几步,齐红兵惊诧地发现,黄国栋棋路完全变了。前几次,黄国栋棋风趋于沉稳,虽想严防死守,却被他攻得疲于奔命。这次,他进攻、防守面面俱到,没到中盘,齐红兵已处于劣势。“实不相瞒,我每晚都在总结。输了不算输,输了不去反思,才是真正的输。”第一局下来,黑棋贴目后,齐红兵输十一子。黄国栋得意地抽着烟说。

齐红兵内心责怪自己大意,嘴里却不服气:“棋局三百六十一道,仿周天度数,藏无穷变化,不到最后,难断胜负。”

第二局下来,“收官”时,虽经“打劫”略有斩获,齐红兵还是输了七子。“简直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我受益不浅。真是观君一局棋,胜读十年书啊!”贾俊感叹着。

齐红兵上厕所出来,扭开自来水龙头,用水浇着汗涔涔的额头。他明白,自己不是黄国栋对手。但就此罢棋认输,面子过不去。说好三局,才两局就不下了,让人笑话。他怀着侥幸,希望赢回最后一局。

开局十分钟后,齐红兵不得不承认,黄国栋棋技远胜于他。他越走越慢,每下一子,都要想好一阵。黄国栋却异常轻松。齐红兵苦苦思索时,他干脆步到旁桌看棋。贾俊不时催促,嘀咕着要按规矩“读秒”。

棋至尾盘,大局已定。齐红兵的一条“长龙”,被黄国栋拦腰斩成两截,眼看活不成了,他还在死死挣扎。棋园下班钟声响了。“怎么样,天都白了大半边吧?”黄国栋揶揄道。他执白子,已遥遥取胜。

齐红兵无奈,点头认输。贾俊将齐红兵的三百元赌注交给黄国栋,关心地责怪他状态不佳,鼓励他明天再来。

齐红兵摇摇头,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棋园门口,一个扫地老头拖着杈头扫帚,从他身边经过,自言自语道:“人家是贵州棋校的老师,有段位。同他下棋,不输才怪。”

齐红兵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前几次他赢,是对方设局,为的是今天的胜负。他不由大感羞恼,想找贾俊和黄国栋理论一番,但转念一想,说什么,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他垂头丧气地离去。

家里正急着等他吃饭。妹妹的男友来了,姓乔,二十六岁,汽车厂修理工。他满脸笑容,谈话得体。父母和妹妹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不停地给他斟酒夹菜,没察觉齐红兵的情绪。

齐红兵自顾自地抿着酒。为掩饰内心懊丧,偶尔也应付几句。渐渐,他闷闷的一言不发。母亲有些奇怪,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不,想起前两个中秋节!……”他郁郁地说。

他的心绪越飞越远。他想起逃过国境那个夜晚。那天,月亮很圆,温柔的银辉,含情脉脉地洒在橡胶林中,远远望去,恍如薄薄的银纱在飘动……他想起参加缅共人民军后的中秋节。依照中国民俗,部队给每人发了两个月饼、一包香烟。他们七八个人,坐在驻地山坡上,一面喝着浓浓的普洱茶,一面抽烟、吃月饼。月饼是云南生产的,馅里混有香香的火腿粒。小罗是昆明人,比他小两岁。咬着月饼,小罗突然啜泣起来,稚气的娃娃脸上满是蒙蒙泪花。“我想家了!……”小罗泣不成声。他的心蓦地酸了,喉咙一阵苦涩,也想哭。“记住,我们是军人,是缅共人民军战士,绝不能有任何小资产阶级情调!”班长屠明清严肃地说,脸上焕发着神圣的光彩。屠明清是北京人,父亲“文革”前就是大校。他满口流利的北京话,尾音较重,仿佛充满磁力。两个月后的一次战斗中,他牺牲了。他们草草地将他埋葬,让他坟头向着东北方向。那晚,也是这样的月亮,但月夜更加神秘而深邃,除了凄然的虫鸣,死一般的寂静……

小乔柔情脉脉地说,要在厂里给洪玉找个临时工。他谈起家里的一套二住房,父母为婚事做的各种准备……洪玉羞涩地笑着,脸上飞起幸福的酡红。

俗气!齐红兵轻蔑地在心里冷笑。转瞬,他又涌上一阵悲哀:自己又算什么?去棋院下棋赌博,被人家轻易地耍弄;成天待在家里混日子,与醉生梦死有何两样,等于是慢性自杀!……他借口头晕,躺到堂屋一角自己小床上,随手拿起“格瓦拉日记”翻起来。

格瓦拉的几句话,倏地扑进他眼里:我想,革命是不朽的!……我不是英雄,但是我与英雄并肩战斗!……他的酒意像少了许多。“战斗!战斗!……”他狂热地在心里念着。刹那,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之所以郁郁寡欢,是因为锦都的一切,都同他格格不入。他真正需要的,是缅共人民军。那里,有他的理想,有他值得用鲜血甚至生命追求的东西!

趁父母等人不注意,他悄悄地将几件衣服塞进军挎包,揣着剩下的八十三元钱,说要去找一个支边同学,晚一点回家。

临走前,他匆匆写张纸条,放在枕旁:我回云南了,不要找我。

从此,齐红兵便似人间蒸发,音信杳无。一个星期后,父亲给农场又发电报又挂长话,农场说他根本没回来。

十多年后,齐红兵家人辗转听说,一九七五年,在缅甸政府军的一次清剿中,缅共人民军大败,齐红兵牺牲了。后来,他们又听说,齐红兵没死。他隐姓埋名,在缅甸一个小寺庙出家。有人认出他。他不承认,说对方认错人了。

以后,每年中秋节,齐红兵母亲,总在桌上多放一副碗筷,吃饭时,都要默默地流泪。酷夏

早上,母亲把庞建明推醒,说蜂窝煤熄了,要他记着引燃,说罢,放五角钱在他枕边。他嫌少。母亲算账说,冷二孃家素面,一角二一两,二两二角四,泡饭两分钱一两,三角钱够吃舒服了,还有两角做零花。说着,母亲啰唆起来:拉一天平板车,不过挣两三元钱,除了吃喝,余不下几个,还要给他寄钱,每月起码五元,说是办病转,不知猴年马月能办好,何况,回来也没有工作……他听得心烦,抗议一般,用枕头压住眼睛耳朵。母亲悻悻地离开。睡到中午,他趿着拖鞋,没精打采地来到街口,在仅有三张桌子的冷家面铺吃了面,然后叼着烟,懒懒地回家生炉子。他把煤炉搬到天井里,用旧报纸引燃柴块,加几块木炭,放上蜂窝煤,拿起旧篾扇,有气无力地扇。蜂窝煤燃红时,他孔对孔,再放上一个。忙完这一切,他脸上、手臂,花一团黑一团,全是汗水和煤烟。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他从水缸里舀出半瓢水,匆匆地浇着洗一下,应声去开门。“猜,我带的啥书?”黄永富小心地关上门,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他是他同队知青,关系很好,十多天前从农村回来,三天两头来找他。“是不是《俊友》?”他听说过莫泊桑这本小说,写一个穷青年,怎样通过女人改变命运,挤进上流社会。他想看,托黄永富帮他找。黄永富姑爹在废品收购站,什么书都有办法搞到。在家闲得无聊。书店里,除了《金光大道》等几部小说,就是样板戏剧本,他看厌了。“《俊友》算啥?是禁书,新中国成立前的《金瓶梅》。太精彩了,敢不敢看?”黄永富骄傲地从帆布挎包里拿出书。这是一本线装刻本,书页暗黄,虫蛀处不少,隐隐散着霉臭。“可惜不全,只有前三十回。”他大为惋惜。“尼克松都敢来中国访问,我们也快二十岁了,有啥不敢看?”庞建明不屑地说。他听说过《金瓶梅》,也听说过里面的色情描写,但没看过。他接过书,随手一翻,恰好翻到第十三回:李瓶儿隔墙密约,迎春儿隙底偷光。仅这标题,一下就勾住他的眼睛。他专挑那些刺激的片断,急切地看着。书中赤裸裸的性描写,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呼”的一下,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突然想起什么,把书往桌上一放,满不在乎地说,“也不咋个。翻一下,过两天还你。”

敷衍走黄永富,他立刻闩上门,轻手轻脚地向天井走去。此刻,在《金瓶梅》的刺激下,他迫不及待想看的,是现实中鲜活的一幕。

庞建明住在狮子门洞儿内院右侧。房子就一间。进门对面,靠墙放着一张大床;左边是衣柜、写字台;右边是五斗橱;中间放着喝茶兼吃饭用的方桌。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的,留下仅能过人的通道。房间后面,以前是一片空坝,连着鲁家祠堂。后来,鲁家祠堂住户,纷纷在坝子里砌墙搭房,分割出各自天地。庞建明的父亲,也依着自家房屋开间大小,在坝子里围出一个空间。除了一个小天井,还下面用砖头、顶上用水泥瓦,搭建出一间房子。房子分成两部分,外做厨房,内做庞建明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只能安下一张小床,鸽子笼一样。为了采光,父亲在水泥瓦上嵌了两块玻璃,还别出心裁,在接近房顶处开了一个方框,挂上花布充作窗户。庞建明只要站在床上,掀开窗布,就能清楚看见隔壁院子。

隔壁住着两家人。卫丽洁是庞建明中学同班同学,个子不高,鼻梁处有几点雀斑,身材丰满得近乎臃肿,因是独生子女,留城未下乡。虽是同学,庞建明并不注意她。另一家人姓刘,小伙子叫刘平,高六七级学生,略瘦,颇显文雅,口琴吹得很好,因为高度近视没下农村,在家待业。

事情是一个月前发生的。

那天午后,天气格外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庞建明躺在鸽子笼里,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他不断地扇着竹扇,翻来覆去,还是热得睡不着。突然,隔壁断续传来轻微的“吧!吧!”的声响,像什么被捂紧又蓦地放松,还有急促的、低沉得像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喘息。他一凝神,又听到微弱而含混的话语。他好奇地轻轻起身,掀开窗布下角,顿时惊住了:刘平同卫丽洁紧紧地搂缠在一起,两张嘴唇疯狂地亲吻着。刘平的手,向卫丽洁衬衣里伸去……

那天以后,偷窥像神奇的兴奋剂,源源不断地刺激着他平淡的生活。他已摸清他俩的幽会规律。刘平母亲是居委会组长,每天午后要出去两三个小时。卫丽洁父母要上班,除星期天外,白天家里都没人。最多隔一天,两人就会在小院里亲热。开始,他看得面红耳赤,继而津津有味。后来,一面看,一面在脑里幻化出同样场面:男主角是他,女主角是姐姐同事魏大哥的妹妹玉芬,一个眼珠黑得像漆点、一笑就旋动两个酒窝的姑娘。玉芬与他同龄,也是知青,但长期在家。他暗暗喜欢玉芬,常去魏大哥家。

他急切地回到鸽子笼,蹑手蹑脚地上床掀开窗布。果然,现在正是他渴盼的一幕。刘平一面搂住卫丽洁,狂热地吻着,一面解开她的衬衣扣子,揉摸她白嫩的乳房;卫丽洁忘情地闭眼迎合,右手伸进刘平短裤里……

他的大脑里,刹那间成为一片空白,失去一切意识。他痛苦不堪地闭上眼睛,晕沉沉地软在床上。

晚饭时,陪父亲喝了几小杯酒。醉意涌来,庞建明浑身燥热难受。他打来冷水,从头往下淋了两遍,感到稍好一些。平时,晚饭后,他喜欢散步。从米市街出去,沿东大街向东,十分钟就可走到府河边。站在东门大桥上,无尽的河水泛着鳞波,在夕阳中闪闪地奔流,再吞吐几口清新的空气,他觉得十分惬意。可是,今天他却毫无兴致。他躲回鸽子笼,扇着扇子,拿起《金瓶梅》翻起来。像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他专看那些淫乱的片断。看着,原始的躁动犹如一头狂暴的猛兽,咆哮着在他体内左冲右撞。他急切地想做什么,但又什么也无法做。他呻吟着合上眼睛,难以忍受地手淫起来。一种神奇的快感,电流般迅速传遍全身。他加大抚动力度,半晕半醒地享受着本能的满足。过了一阵,他恍恍惚惚地走到天井里。他忽然听到,父母房间里,发出“吱吱”的好像挤压床板的响声。他敏感地联想到正在发生什么。他略一踌躇,紧张而惶乱地贴着房门。母亲在小声嘀咕,似乎说太累。父亲压低嗓音抱怨:“才四十多岁,又不是太监!”他不能再听,更不敢想象。怀着犯罪似的负疚和惊恐,他偷偷地溜回鸽子笼。

那夜,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好像都与女人有关。醒来时发现,他遗精了,裤裆部位黏漉漉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父母没去拉车。吃过午饭,庞建明立刻开始精心打扮。他上穿一件春仿色的涤纶短袖衬衫——姐姐托人从北京买的,流行又时髦,下着米色短裤,脚下是新买的黑色塑料凉鞋。左顾右盼,他觉得清爽又精神。“月亮高挂天上,水仙花正开放,抬起你温柔脸儿,为月亮吐露芬芳。啊,月亮月亮,啊,月亮月亮,我只为你放声歌唱!……”他一面哼着知青中流行的《娜娜之歌》,一面用清水混几滴食油,小心翼翼地抚理头发。最后,他拿着镜子,前后端详一番,转身走出去。“哪去?回不回来吃饭?”母亲追着问,“你少管。”他兴冲冲地回答。他要去玉芬家。他想好了。他要尽量把话题朝男女关系方面引,时机合适就摊牌,要玉芬做他女朋友。他急迫地需要女人——一个属于他一个人的,随时都能紧紧拥抱的女人。

到玉芬家,已是下午三点多。同往常一样,坐在条凳上,隔着方桌,他同玉芬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起来:从今年一月老帅陈毅去世,到二月尼克松访华;从造反派内讧,到云南支边同学情况。好几次,刚谈起耍朋友之类话题,魏大哥却进来干扰,一会儿给他茶杯加水,一会儿关心地询问他,病转办得怎样。他懊悔日子选错了,忘了今天是星期天,魏大哥休息。吃过晚饭,告辞时,他说有事要谈,叫玉芬送他。

玉芬家住黄伞巷,偏僻,幽静。傍晚的凉风,从巷道深处拂出,几片落叶随风轻舞。“真舒服!”玉芬惬意地说。庞建明随口应着,心里却又紧张又惶恐。他绞尽脑汁准备的开场白,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他默默地走着。眼看快出小巷了,他蓦地激动地抱住玉芬:“我爱你,爱你!”说着,急急地想接吻。玉芬的脸羞得通红,偏着头左右躲闪:“不,不!……”像沉积千年的火山,猛然在体内爆发,炽热滚烫的岩浆,无坚不摧地在血管里汹涌,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粗暴地用双唇压住玉芬的嘴,抽出一只手去摸玉芬胸部。玉芬急了,不知哪来的劲,猛地将他推开,狠狠地骂道:“不要脸!”转身,慌乱地逃开。“不要脸?……”仿佛雷霆击顶,庞建明泥塑木雕般呆了。瞬间,羞愧、失落、沮丧、怨恨……各种感觉混杂着,乱箭一样射在他心上。他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地走去。

那晚,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深夜才溜回家。母亲责怪着打开房门。他一头扎进鸽子笼,颓丧地瘫在床上。

病转终于有了进展。靠姐姐帮忙,庞建明顺利通过医院复查,拿到省医院出具的心脏病证明。有了这张权威证明,下一步,到他插队所在的地区医院复查,再上报地区知青办批准,回城指日可待。这天下午,他心情较好,到同院郑华石家看下象棋。郑华石在市文物商店工作,今天倒班在家。“建明,你是不是有病?脸色太差,眼眶也是青的。”对方举棋思索时,郑华石不经意的一瞥他,诧异道。“我,我心脏不好。”他茫然地摸摸脸,支吾着。

回家,他急忙抓起镜子,立刻惊愕了。镜中的他,眼珠灰暗无神,眼膜布着蛛网似的细细血丝,眼睛下方一抹青灰,隐隐透着黑色;双颊消瘦,面容憔悴;额心处几颗血红的青春痘,看上去更是扎眼。他烦躁地丢开镜子。他清楚原因。他一直在偷窥刘平同卫丽洁。伴着偷窥,他情不自禁地手淫——似乎只有这样,他那狂乱的心才会稍稍平静,才会感到生理本能的些许满足。那次同玉芬分手后,十多天了,他不敢去她家。但他依然迷恋玉芬。特别在夜深人静,他被青春的燥热折磨得彻夜辗转,唯一能给他慰藉和满足的,就是一面想着玉芬,一面手淫。几乎,他每晚都要这样。伴着手淫,是越来越频繁的遗精。最后,每当夜幕降临,他自己也感到深深的恐惧。但一躺上床,就像被恶魔主宰似的,他又无法控制地重复昨天夜晚时的一切。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沮丧和绝望,像浓浓的毒雾,紧裹着他的心。“说,你对玉芬干了啥?”下午一进门,父亲把草帽一扔,又把搭在肩上擦汗的毛巾重重的一摔,厉声喝道。

庞建明心虚地转开视线。“丢脸!一分钱挣不到,连只耗子都养不起,还想找女人?今天,我在街上碰见玉芬她哥。人家倒还客气,说玉芬有朋友了,别的没啥,你不该动手动脚。你说你!我和你妈日晒雨淋,天天拉车,为啥?拉了这么多年车,你妈总说小腹胀痛,一检查,子宫下垂。医生叫卧床休息。敢休息吗?要吃饭,还是得拉车。”父亲越说越气,上前就是一耳光。

庞建明羞恼地捂着脸,怒气一下从脚底腾起。从小,父母对他格外溺爱,凡事顺着他,更没打过他。“凭啥打人?”他气冲冲地想还手。但是,看到父亲那晒成古铜色的刻满皱痕的面容,看到那被车索磨出老茧的肩膀,他又失去动手的勇气。他无力地耷着头,一任父亲责骂。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走,回去,待不下去了!……”他突然无比怀念他插队的那个小山村。安宁河含情脉脉地流着,轻柔的水声,像在无尽地唱着温婉的歌。村民淳朴友好,见他回来,准会热情地招呼:“建明,到我屋头吃饭,喝两口。”

他毫不犹豫地收拾随身衣物,带上那张省医院病情证明,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他准备乘晚上火车,连夜赶回生产队。

母亲劝阻不住,追上去,强塞给他二十元钱,叮咛他尽快办好病转。

两个月后一个晚上,黄永富来到庞家,拐弯抹角地说因为强奸罪,庞建明已被关进监狱。在庞建明父母追问下,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经过。

回到生产队,第二天,庞建明赶到地区,办理医院复查等。地区知青办审查完证明后,批准他病转回城。按程序,他只需回锦都拿到准迁证,就可以回城了。不料,他从知青办回来那天晚上,竟然出事了。

生产队长龙大伯,一个敦厚豪爽的汉子,平素对知青很照顾。听说他即将病转回城,龙大伯格外高兴,不由分说地拉上他,叫上黄永富、队上的会计和保管,到自己家喝酒庆祝。龙大伯搞来半边卤猪头,端出半盆煮花生,炒了一大盘鸡蛋,捧出一坛酒,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喝起来。酒是玉米酿的,微苦,辛辣得刺喉。碗是小土碗,倒上一半,也有一两左右。敬来劝去的,庞建明已经醉了,还硬撑着拍胸口,还要喝半坛。“我送他回屋,他不走,说他没醉。他叫秀花送他,说从地区给秀花带了两节棉绸做裙子,放在房里忘了带来,叫秀花去拿。秀花是龙大伯的女儿,才十七岁,长得漂亮,对我们也好,常帮我们洗衣服……哎,都怪我,那天我也醉了。简直没想到,就隔那么一两百米远,就出事了!……”黄永富悔恨莫及地责怪自己。

庞建明酒醉后,秀花扶他回去。当时,龙大伯等人都已喝得头昏脑涨,没人留意他那双欲火燃烧的眼睛。一进房间,他立即插上门,不顾一切地将秀花按翻在床,捂住她的嘴,抓扯着剥她衣服。秀花惊恐万分地挣扎、反抗,最终还是被撕下裙子……大家闻声赶来,破门而入。秀花缩成一团,用裙子掩着赤裸的下身,绝望地抽泣。庞建明脸色惨白,双手提着自己的内裤,死人般站在床边……狂怒的村民将他暴打一顿,连夜捆送公社。第二天,他被关进县监狱。“……有点冤枉!他刚挨到秀花,就射精了,强奸未遂。听说,秀花也是这样说的。”

庞建明母亲痛苦欲绝地啜泣着。庞建明父亲的腰越来越弯,像是无法支撑过于沉重的头。直到黄永富讪讪地离开,他还是这么坐着,一动也不动。

不久,你传我,我传你,院里邻居,都知道庞建明因强奸未遂,判了三年徒刑。一年后,庞建明父亲患肝癌去世,母亲搬到庞建明姐姐家。从此,庞建明再没回过狮子门洞儿。庞家房子空着,没人住,锁扣也已锈蚀。随着岁月的流淌,庞建明的事,连同庞家其他人,渐渐被大家淡忘。寒冬的误会一“这个鬼天气,太冷了。”江油火车站候车室外,令狐权不停地搓手、跺脚,头也缩着,恨不能藏进衣领。他觉得这样太窝囊,习惯地将头向右一昂,挑衅般地斜视前方。突然,他愣住了:两辆大卡车急驰而来,在广场入口戛然刹住。二三十个头戴藤帽、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大汉,手持钢管、木棍,气势汹汹地跳下车。有热闹看了,他来了精神。他理正自己将校呢军装的风纪扣,饶有兴趣地走下台阶。霎时,犹如惊雷炸响,他的瞳孔一下定住:前面领头的,正是身穿深褐色航空夹克、脚着白色回力鞋的何大拿。他急忙退回候车室,脑海里,倏地浮现出刚才那一幕。

两个小时前,他和丁建设、刘长发,正在县城到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他们在双河公社知青点,昏天黑地地玩了几天,准备乘火车回锦都。刘长发怕冷似的蜷着身子,闷闷地望着窗外。“长发,还在想那个王妹?……”令狐权调侃着,两个眼珠,却滴溜溜地在旁边一个女子身上乱转。肤色勉强,身材有点风骚,脸蛋可以,就是阴沉得像奔丧……他兴致勃勃地在心里轻薄。“你看啥子,咹?”随着一声怒喝,他脸上,猛地挨了一掌。他一惊,昂头撑起身:一个比他足足高半个头、二十七八岁的大汉,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干啥?”丁建设同刘长发应声而起。“哥,不理他!”女子嫣然一笑,娇滴滴地向他靠靠,转眼怒声道,“何大拿,你究竟想咋样?”“打架嗦,老子不是才学。”丁建设收起谦恭的微笑,凶狠地逼视着何大拿。刘长发棱角分明的四方脸上毫无表情,手却悄悄地伸进军用挎包,握住包里的匕首。“好!好——?有本事!”何大拿气得咬牙切齿,“是男子汉,就在矿机厂下车。”“矿机厂?北京下车老子都敢。”令狐权挺直一米六五的单薄身子,冲上去就是一拳,“我就不信,你敢把我绑了,丢进涪江?”

丁建设不屑地冷笑。刘长发沉默着,始终攥着匕首。

他们应约在矿机厂站下车。结局很简单:刘长发的匕首,闪着阴狠的光,逼在何大拿胸前;何大拿脖子左右,架着令狐权和丁建设的两把菜刀。何大拿胆怯了,嘴上虽未认输,眼里却流露出惧意:“我以为,以为……”倒是那个女子,惊惶地赔着笑脸:“他冲我来的,与你们无关。误会,误会了!”

事后他们知道,这确实是一场误会。那个女子是何大拿女友,三天前突然不知去向。何大拿曾任矿机厂造反派头目,冲杀打斗小有名气,自然难咽这口气。好不容易,他今天刚找回女友,却在车上遇见令狐权等人。他以为他们故意找麻烦,半是猜疑半是妒意,才发生刚才的冲突……“咋办?……”令狐权紧张地望去:刘长发双手交叉,插进棉大衣袖笼,低头倚墙坐着;丁建设蹲在一个装盐茶蛋的面盆前讨价还价,乘卖蛋农民不注意,偷偷将两个鸡蛋塞进裤包。

他唤来刘长发和丁建设,指着外面:“糟了,来找我们的,何大拿。”“麻烦大了。”丁建设慌乱无措地四处看着。“找地方藏起来。”令狐权道。

刘长发的神态,陡然变得机警。他打量着正朝候车室逼近的大汉:“没地方躲。找长的东西,打出去。分头跑,锦都见。”他转身,抓起两根农民放在地上的扁担,丢给令狐权一根。丁建设拆下破座椅的两条木腿,溜到门旁向外打望。“听我数一、二、三,就冲。”刘长发低声道。这时,那群大汉已搜索完商铺,无戒备地向候车室拥来。“杀——!杀——!”刘长发率先高举扁担,令狐权、丁建设紧随其后,势不可挡地冲出去。大汉们猝不及防,本能地转身就跑。何大拿的怒骂声中,人群没跑几步就聚拢,舞着钢管、木棍,稳住阵脚。

刘长发猛的一扁担,砍向领头一个黑大个,那人一闪,扁担砍在腰部。六七根木棍劈头打来,刘长发左躲右避,同他们厮打起来。

令狐权忽然心有灵犀,向旁一扫。不出所料,丁建设正没命地向铁路通勤口跑去。撤!他来不及多想,将扁担一扔,转身就跑。他早看好,只要翻过入站口栅栏,朝两列长蛇似的车厢下面一钻,抓他就不容易了。

叫骂声在逼近,脚步声在逼近。一切,都在恐惧地乱哄哄地逼近。刚翻上栅栏,令狐权的后衣领,猛地被人抓住,后脑勺儿也被什么重重的一击。瞬间,灰暗的云层炫目的一闪,万般嘈杂的声响突然沉寂,他失去一切意识……

醒来,他已被关在屋里。他觉得头烧乎乎地痛,一摸,满手血污。就着昏暗的灯光,他艰难地扭过头:刘长发鼻青脸肿,额头凝着污血,沮丧地蜷缩在墙角草席上;丁建设呆滞地盯着屋顶出神。奇迹似的,丁建设没有一点外伤,只是新买的蓝卡其军便服前襟破了,露出里面的军用绒衣。

已是晚上。透过墙上两尺见方的铁窗,远处,路灯萤火虫般闪动。不知哪里,时断时续响着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继而又是什么通知,只能模糊地听到,“……批斗反革命流氓团伙……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批斗?令狐权有些慌了。“哟,哎哟!”丁建设呻唤起来。

刘长发一动不动:“都怨你们。不然,早跑出去了。我冲的时候,他们都怕了。”“怪建设,他先逃。”令狐权又想习惯地昂头,但稍一用力,脑袋就炸开似的痛。无奈,他只得尽量将目光磨得锋利,狠狠地射向丁建设。

丁建设停止呻吟,可怜巴巴地苦笑着,望望刘长发,又看看令狐权。“不准说话!”窗外闪出一个背枪男子的身影,“关起都不老实?明天开完批斗会就送走。到了监狱,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监狱?令狐权害怕了。他清楚,凭他那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闯出的“名气”,很容易和“专政对象”挂上号。管他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了不起,坐牢就坐牢,总不可能掉脑袋,他强撑着给自己打气。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几句歌词:“望断秋水,不见妈妈的慈颜。灯残楼静,难耐五更寒……”他的鼻子酸了。二

灰蒙蒙的曙色由浅变深,慢慢地占据整个窗口。天亮了。令狐权不知道时间。那只“罗马”手表,昨天他被打晕后就不知去向。表是他向同队知青借的,当然,借只是强索的客气表述。他估计,该是早上八点过。深冬的清晨,犹如他冻僵的双腿,冷寂得毫无知觉。

一阵汽车声音,由远及近,急遽地停在门外。随着匆匆的脚步声,背枪的守卫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胡科长,这么早?批斗会不是十点开吗?”“快开门!”一个江浙口音的中年男子命令道。

门“哐”的一声开了。“对不起对不起!误会,误会!……”矿机厂保卫科长胡天亮疾步跨进来,诚恳地迭声道歉。他痛心地搀起令狐权,又掏出手绢,怜惜地拭着刘长发脸上的血污。随即,几个穿白衣的医护人员进来,不由分说地架起他们,向外走去。外面停着一辆救护车,红十字引人注目,有矿机厂职工医院字样。

看咋演戏?令狐权等三人,心有默契地交换一下眼色,垂头望着地面,顺从地上了救护车。“已经调查清楚,何大拿强迫女方谈恋爱,还企图绑架,他才是流氓。群众受了蒙蔽。你们都是见义勇为的革命知识青年,我们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向你们学习、致敬!”胡天亮干练地说。寒风挤进车窗缝隙,他整齐的分头上,几根发丝随风起伏,好像也在负疚地连连鞠躬。

令狐权试探着:“那,我们是去……”“县医院。那里条件更好。我们已经通知了,要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治疗。”胡天亮从容道,“还有,厂里已经派车去省城,接你们家长来江油,商量医疗问题。还好,你们都住一条街,米市街,对吧?刘长发在槐树大院,令狐权住鲁家祠堂,丁建设是八十七号。”“你咋清楚?”丁建设奇怪地问。令狐权与刘长发,也惊诧地抬起眼睛。“这个嘛……”胡天亮温和地笑了,“你们邻居在我们厂,昨天看见你们了。”

是他!令狐权恍然大悟。狮子门洞儿郑华石的儿子郑三和,比他大四五岁,插队后被招进矿机厂。难怪,他们的姓名、住址,人家一清二楚。不过,就算郑三和帮着说情,能把事情一下翻过来?不可能,绝不可能!令狐权狐疑地在心里嘀咕。

这个疑团,一直缠着他们。直到他们生平第一次,被医护人员簇拥着,换上白底蓝条住院服,躺到柔软洁白的病床上,谜底才被解开。

矿机厂派来一个姓黄的,专门照顾他们。老黄五十岁上下,矮墩墩的,脸上现着憨厚的笑容。他一面给他们发牙膏、毛巾等,一面回答他们的疑问:“……你们运气太好了!本来,今天先开批斗会,然后送公安局。不过,昨天晚上,紧急传达中央文件,内容是保护知青。厂里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没人敢与中央文件顶着干。昨天,何大拿说你们调戏妇女,是流氓团伙,保卫科才派人……”他似乎感到说得太多,转开话题,“哎,他们下手太狠了!你们毕竟是学生娃儿,才一二十岁。”“命中注定,洪福齐天!”令狐权得意忘形地猛吸一口香烟,轻松地吐着烟圈。“我说嘛,大风大浪都见过,阴沟里还会翻船?”丁建设兴奋得手舞足蹈。

刘长发阴郁的脸上,也现出些许笑容,但还是怀疑地四处打量。

胡天亮跨进来:“全部安排好了。下午常规检查,明早抽饿血,做心电图、脑电图。你们安心养病,需要什么就说。我不在,给老黄讲。”

仿佛闪电划开夜幕,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在令狐权脑海中浮出: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敲矿机厂一笔医疗费、营养费啥的,省得去挣三角钱一天的工分。对,还有误工损失,还要他们赔手表。还能抓住什么,得到什么,他一时很难想清。反正,现在应该装病,装得越严重越好。他立刻痛苦地蜷起身子,脸上的肌肉,也不堪疼痛地痉挛起来。

丁建设与令狐权从小一起混大,彼此相当默契。无须任何暗示,他也配合着大声呻吟。“小丁,你……”胡天亮困惑了:令狐权头部有伤,疼痛可以理解,丁建设可没受伤啊!“我,我身上痛。”丁建设有气无力地指指胸部,又指指腹部,“还有,心头难受,想吃甜的。”“老黄,你去买一些广柑、苹果,多买些。”

听到苹果,令狐权联想到卤肉。丁建设爱吃苹果。他说,苹果不削皮,几口下肚,比广柑橘子都强。除了苹果,他还爱吃卤肉。他父亲在食品公司卤肉厂工作。虽说猪肉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有一斤,他家却从没少过卤肉、卤油之类的。沾丁建设的光,令狐权也经常大饱口福。想想,热腾腾的二刀肉刚从卤锅里捞起,肥瘦分明,诱人地泛着油光,那个香啊!令狐权不由连咽几下口水:“丁建设想吃卤肉,不好意思说。他爸是卤肉厂的。从小,不管他哪里不舒服,都拿卤肉给他吃,一吃就好,灵得很。”“好,老黄,你再搞些卤肉。”胡天亮无可奈何道,“不过,不要吃出病了。晚上,厂领导要来看你们。你们家长,也明天午后到。”“我要烟,最好是‘大前门’,再弄点好茶叶。”刘长发跟着提要求。“混混,典型的混混!”胡天亮哭笑不得地在心里说。三

矿机厂革委会设在一幢小洋楼中。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是一个富商的别墅。踩着吱吱作响、漆成深褐色的木地板,令狐权等人,随胡天亮走进会议室。

厂革委章主任坐在会议桌上首:方脸,浓眉,肤色黝黑,表情严肃。听说,不久前,他才从牛棚里“解放”出来。他神态疲惫地笑笑,操着浓浓的北方口音,招呼他们坐下。

家属代表刚到——刘长发姐夫和丁建设父亲。令狐权见过刘长发姐夫,物资公司什么科长,个小,略瘦,正神态从容地抽着烟。丁建设父亲矮胖胖的,眯缝着眼,戒备地打量着矿机厂几个领导。遇上谁的目光,他立即恭顺地低下头,用秃了大半边的脑门儿迎着对方。令狐权突然想笑——那个胖脑袋,简直像刚出锅的卤猪头,油汪汪的,似乎还漫着肥腻的香味。令狐权家里没来人,父亲是哑巴,来了也没用。

胡天亮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事情经过。他特别强调,公共汽车上的冲突,令狐权等人完全出于革命义愤,何大拿动手打人在先,欺骗组织于后,竟敢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去车站抓人。当然,何大拿已被隔离,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胡天亮征询地望望章主任,放慢节奏,小心斟酌道:“今天专程请家长来,主要想听听意见。重点嘛,除了医疗,就是……耽误了你们接受再教育的宝贵时间,需不需要厂里证明?……”

尴尬的沉默。令狐权无聊地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一遍遍设想,假如危险逼近,就像前天在火车站,他将怎样跃出窗口,怎样攀住树干逃走。刘长发两眼看着桌面,闷闷地抽烟。丁建设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最后定格在章主任戴的黄呢军帽上。他早想有顶这种帽子,一直没搞到。

胡天亮鼓励地点点头:“丁师傅,你先说。”

丁建设父亲惶恐地站起,低着头,双手习惯地下垂:“感谢政府,感谢领导!我没啥说的,一切听政府指示。”他坐下,又立即起身,“政府专门把我们接来,我很感激,永远不忘政府的大恩大德!”

令狐权看见,丁建设父亲抬眼的刹那,眼里有什么光一闪,倏地又好像感动般变得湿润。老狐狸!装得像在派出所受训,推得一干二净的。新中国成立前,丁建设父亲当过稽查处密探,新中国成立后一直被管制。每个星期二晚上,他都自带小板凳,到派出所学习。“我老汉儿,相当会演戏。”丁建设得意地对令狐权耳语。

胡天亮理解地笑笑,眼光投向刘长发姐夫:“你也说说吧。”“好。既然来了,讲点不成熟的看法,请领导指教。”刘长发姐夫做作地抚抚整齐的分头,不卑不亢道,“首先,感谢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对广大知青的关心爱护!如果不是党的政策,我不可能参加这个座谈会。其次,感激矿机厂各级领导,你们不仅及时将受伤知青送进县医院,还派专车将我们接来。这一切,都充分证明,矿机厂领导和革命群众,对知识青年深厚的阶级感情。最后,我想着重介绍几个知青的家庭情况。刘长发是孤儿,父母早已去世,一直是他姐姐和我在抚养。而我,上有老下有小,经济也很拮据。丁建设没有母亲。令狐权父亲是聋哑残疾,靠政府救济过日子。可以说,这三个人的家庭,都困难得相当特殊——当然,我绝对相信,领导一定会很好地处理这件事的,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对这些套话,令狐权毫无兴趣。但他却像从话里听出什么。他凝神一想,立即恍然大悟。他对丁建设会心的一挤眼睛。“好,你们三个谁先说?小刘说吧?”因为刘长发年龄大一些,胡天亮点名道。“你说。”刘长发一推令狐权。“说就说。”老子动刀都不怕,还怕说话?令狐权很想将头潇洒的一昂,但动作一大,颈子就火辣辣地痛。无奈,他只得僵着脖子,两眼挑衅地斜视前方,“本来,我爸高血压翻了,我计划回城看看,第二天就回生产队。说实话,贫下中农对我很好,又盖新房子,又给几百斤玉米。队长还专门走八十里山路,帮我买了十斤大米。我下定决心,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毛主席指示得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的语调刚一慷慨激昂,倏地变得低沉凄凉,“哪晓得,出了这件事——我想不通,未必,我们见义勇为还错了?别的没啥,就是头痛得要命,医生检查是脑震荡。得病我不怕,不过病了,又咋在农村接受再教育?我才下乡一年多啊,刚刚与贫下中农建立感情。”

胡天亮听出,令狐权的话躲闪含混,似乎还藏有其他目的。一种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你的意思是……”

壮士疾步走,图穷匕首见。令狐权听过这个典故。他冷笑一下,索性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相:“我的意思很清楚,脑震荡不能干重活,等于是半残废。锄头,是舞不动的了。办病转,不要说手续麻烦,就是转回去,又去哪儿找工作?就算勉强看门守铺子,找不到婆娘咋办?我们也二十来岁了,不能一辈子打单身。好,退一步说,就算结婚问题矿机厂包了,今后生的娃娃,又是脑震荡遗传咋办?……反正,我们无路可走,无法可想,只有靠矿机厂了。几千人的大厂,解决我们三个人的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

刘长发姐夫赞许地轻轻点头。丁建设相当配合,无力地伏在桌上,疼痛难忍地小声呻唤。刘长发双眼倏地发亮,直勾勾地看着章主任,好像他一开口,就能决定命运。就连一直泥塑般坐着的丁建设父亲,眼里也掠过兴奋的光。

气氛刹那间紧张起来,大家都缄口不言。仿佛,一切都在沉默中凝固。

胡天亮沉不住气了:“小令,这样说,是不是过于牵强?伤势不重嘛,医生已经作了检查……”“不重?你来试试?换成你,劳保都要吃十年。”令狐权气势汹汹地顶撞过去。“流氓!不折不扣的流氓!”胡天亮恨恨地想骂出声。他激愤地刚要反驳,章主任沉稳地挥手,示意他冷静。“好,你们还有什么补充?”章主任不动声色,挨个征求意见,见都没表示什么,温和地笑道,“我还要开会,时间比较紧。这样吧,你们的医疗费,我们全部承担。住院治疗期间,每人每天补助一元钱。丢了的手表,撕坏的衣服,我们全部赔偿。还有什么要求,尽管给胡科长讲。现在,最重要的是治病,身体好了,才能干革命嘛。至于其他问题,厂革委要专题研究,这中间,牵涉很多政策。不过,你们放心,只要在原则范围内,我们尽量解决。”“奴隶变将军了!”出办公楼,令狐权眉飞色舞,重重的一推丁建设。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好。似睡非睡中,各自编织着绚丽的梦。刘长发将女友接到厂里,每天他去上班,回家,就有可口的饭菜。丁建设穿着他朝思暮想的将校呢军装,头上戴着章主任那种黄呢军帽,还买了一双黑色接尖皮鞋,鞋底打了钢钉,走路脆铮铮地响。而令狐权,回到他落户的茶树沟,正搂着张芳亲嘴。张芳是相邻生产队知青,那秀美的脸型、线条分明的鼻梁,顾盼之间流光溢彩,活生生就是电影《宁死不屈》中的大美人米娜。令狐权勾引几次也没上手。这下,凭他矿机厂工人身份,再用点手段,献点殷勤,张芳只有乖乖地投降……四

第二天,矿机厂派出专车,送刘长发姐夫和丁建设父亲回锦都。车上三大包土特产,老腊肉、黄花、木耳、干笋之类的,厂里送的,每家一包。临走前,刘长发姐夫面授机宜,叫他们赖在医院不走,咬死说头又痛又晕,是脑震荡,反正仪器也查不清楚,直到矿机厂把他们招进厂。他还再三叮咛,千万不能惹是生非、节外生枝。他看出,这三个人混在一起,天也会捅出一个窟窿。“放心!”“不会出事的!”“咋拿前途开玩笑?”三个人都信誓旦旦。

病室生活很平静。上午,他们睡到十一点起床。早上的例行查房,他们借口头晕,三言两语打发走医生。医院给的药,想吃,吃几颗,不想吃,全部扔进阴沟。中午,吃过老黄从厂食堂送来的四菜一汤,他们不是围在床上打扑克,就是挤在一起谈女人。主讲当然是令狐权。某年某月,他用一只假的瑞士表,就与某个妹子上了床。那表,是云南知青在缅甸买的冒牌货,塑料机芯,走一天停五天。又是几个月前一个晚上,他正同邻街一个小妹,在货站仓库边玩男女游戏。联防队员手持电筒过来,他提起裤子,一溜烟跑了,那个小妹却被抓住,原因很简单,最忘情时,他恶作剧地用她的裤带拴住她双脚。“当然只有被抓啰!……”他笑得喘不过气。刘长发有些不屑地听着。丁建设却脸色潮红,两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们终于忍耐不住了。四天多来,觉已睡够了。用丁建设的话说,脑袋都要睡扁了。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情史趣闻,也难提起他们的兴趣。扑克牌懒懒地散在桌上,一眼都不想看。简直像坐监狱,我情愿回山上当农民!令狐权愤愤地咒骂。丁建设乖巧地附和,是太无聊了!“走,乘老黄不在,到城里逛逛!”令狐权终于下定决心。刘长发犹豫着。见令狐权、丁建设已经走出病房,他只得跟上去。

铅云低垂,天空灰蒙蒙的。冬日难得的阳光,终于穿破厚厚的云层,不胜寂寥地透出些许光亮。他们披着矿机厂发的军大衣,打量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一下兴致勃勃起来。“花生咋卖?”令狐权在卖炒花生的大爷的背篓前蹲下,剥颗花生,往嘴里丢去。“八角钱一斤。”“脆不脆?”刘长发和丁建设也蹲下来。

三人说笑着,有一颗没一颗地剥着花生,津津有味地嚼着。“你们到底买不买?”大爷急了,心疼地将装花生的背篓向后拖。“脆都不脆,还买,我疯了?”令狐权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拍着大衣上的花生碎屑,扬长而去。“你们咋还抓走呢?”看见丁建设手上抓了一把花生,大爷愤愤地想追上去理论。旁边一个卖红苕的老人拉住他:“他们几个,就是矿机厂打架的知青。”大爷犹豫地止步。矿机厂的事闹大了,县城几乎人人皆知。

他们逛进县城唯一一家百货大楼。所谓百货大楼,其实只是面积一千多平方米的两层旧楼。商品陈设得不少,但品种单调,色泽单一,各类服装,大多是黑灰蓝三色。

刘长发在服装柜前停下,注视着一件灰卡其面料、咖啡色海虎绒衣领的短大衣。“走,我们有军大衣,比它好多了。”丁建设催促着。令狐权无心旁顾,双眼紧盯着鞋柜前的人群。“咋了?”丁建设好奇道。

令狐权凑近他耳语几句,摩拳擦掌道:“要发财了!”

丁建设领悟了。他忙拉住刘长发,悄声说着什么。他们的目光,聚焦在一个穿着旧军装的青年身上。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一双皮鞋,翻来覆去地欣赏。青年紧贴在她右边,用左肩军挎包遮住后面的视线,右手偷偷伸向她的衣包。“得手了。”丁建设低声道。那人正将一个黑色钱包,敏捷地揣进裤兜。他警觉地四面一扫,若无其事地朝外走去。“跟上!”令狐权把手中半截香烟一摔,不快不慢地尾随着。

出百货大楼,右弯走进一条僻静的小街,那人匆匆进了厕所。

令狐权三人疾步冲进去。“不准动,动就砍翻你!”令狐权厉声喝道。

那人正低头清理钱包,闻声一惊,急忙把钱包向挎包里一塞。令狐权抢先上去,左手卡住那人脖子,右手插进自己军大衣,做出随时拔刀的模样。

刘长发阴沉着脸逼上前。“一切都在我们监控之中,认栽吧!”丁建设咧嘴笑着,上前搜出钱包,熟练地数数,不屑地说,“小意思,四五十块钱。”

令狐权将钱揣进大衣口袋,随手将钱包连同粮票布票什么的扔进粪坑。“都在外面混,交个朋友,一人一半吧!”对方垂头丧气地说。

令狐权一耳光打去:“这个就是朋友!”

那人捂住左脸,连声冷笑:“打得好!有胆量的,报个名号,我们另约地方见面。”

话音刚落,刘长发一拳打过去。丁建设也扑上去,三拳两脚把他打到粪坑里。

令狐权脖子不那么痛了,昂头恶狠狠地说:“土混混一个!你这种人,老子见多了。”“再见了,战友。”丁建设嬉笑着挥挥手。

他们快步走出厕所,离开小街。熙攘的人流,很快将他们淹没。

丁建设兴奋地瞟着令狐权揣钱的衣包:“五十二元,还可以。”的确,这笔钱,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多月工资,足够养活三四个人。“这点渣渣?上次,我搞了三百多。”令狐权鄙夷的一笑,“走,庆祝。”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着,走进县城最大的“红旗饭店”酒楼。

腌腊板鸭、芝麻熏兔、大蒜鲢鱼等摆了七八样,还叫了一瓶当地特产“武都大曲”。几杯酒下肚,丁建设的眼光不安分起来。

他悄悄地对令狐权一努嘴:“你看,那个女的如何?”

顺着他视线,一团白底紫花人影扑进眼帘。令狐权细细的一打量:窈窕的身材,俏丽的脸庞,特别是那双眼睛,若有若无地溢着笑意,简直与张芳一样。“把她搞到手,收获就大了。”丁建设怂恿道。“走,回去。”刘长发仰头喝干酒,起身说。“怕啥,交个朋友嘛!人在江湖走,总要交朋友。”令狐权不服气地说,“建设,你上。”

丁建设舔舔嘴唇:“还是你上吧,你是老手。”“那,看我的。”令狐权仗着酒劲,稳操胜算地走过去。

他一脸正经:“同志,我要提意见!”“你讲,请讲!”声音清脆得像山上的百灵。令狐权心里痒痒的。“鸡丁不新鲜了,肉有点臭。那瓶酒是假酒,兑了水的。你们饭店这样对待我们革命知识青年,还有没有阶级感情?”

面对他的上纲上线,姑娘的脸一下红了,委屈地解释:“鸡是今天杀的,哪能不新鲜?酒是酒厂送来的,不可能兑水。”“那……那么,你可能用假酒换了真酒。鸡肉嘛,我说不新鲜,就是不新鲜。是我花钱在吃,又不是你在吃。这样,我们也不为难你,菜钱退我们,当是补偿。”“那咋行呢?”姑娘急了。“这个,也好商量。”令狐权脸上的肌肉一松,尽量做出温柔的表情,“那就交个朋友。一成为朋友,当然不计较这些事了,自家人嘛。我们马上要当工人了,进矿机厂,现在正在县医院疗养。你呢,叫啥名字,住在哪里?”

姑娘低头咬着下唇,脸憋得通红,眼里闪着泪花。“哭啥?我又没骂你打你。好了,大方点。”令狐权心里甜滋滋的,上前一步,去拭姑娘脸上的眼泪。

手指刚触到姑娘脸庞,他左脸猛地挨了一耳光。

姑娘怒不可遏:“流氓!不要脸!”

令狐权惊愕地抚着脸:“你?……”他大感迷惑,温驯的小绵羊,怎么眨眼变成母老虎了?还居然敢打他!“你们干啥?光天化日的,简直没王法了!”其他服务员呵斥着围上前。厨房的厨师,也闻声提着雪亮的菜刀出来。“误会,误会!”见势不对,丁建设圆滑地赔着笑脸,连声道歉。刘长发反应更为敏捷。责骂声刚起,他已不由分说地拉起令狐权,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不能惹事了!”走过几条街,见没人追来,刘长发抱怨道。“都怪建设,是他盯上的。”令狐权强词夺理。“怪我,我又没摸人家的脸!……”丁建设大喊冤枉。“不说了不说了。”令狐权羞恼的一挥手,“找个清静的地方喝茶。妈哟,今天遇到鬼了,出的事太多了!”五

走出公园,跳上三轮车,已是下午五点左右。天空越来越暗,好像要下雨。

三辆三轮车,威风地“叮当”响着,嘎吱几下急刹,一字长蛇般地停在县医院门口。令狐权三人满脸春风地跨下车。他们早已忘记酒楼的不快。刘长发拿着一本画报,饶有兴趣地翻着。丁建设两个衣兜胀得鼓鼓的,正在剥糖炒板栗。令狐权手上托着一个大柚子,表演杂技般,不停地抛着,一下没接稳,柚子掉到地上,滚进垃圾堆了。“我的老天爷,你们总算回来了!”住院部前,老黄焦灼地四下张望,看见他们,急不可待地迎上来。

令狐权煞有介事的上下一望:“天没有垮,地也没有陷,是不是胡汉三回来了,反革命复辟了?”他说的胡汉三,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头号反面人物、还乡团头子。“公安局来了!”老黄紧张地说,警觉地四面看看,仿佛怕人听见。“公安局?”他们顿觉大事不妙。

从老黄不连贯的叙说中,他们很快弄清原委。一个多小时前——他们正在公园喝茶嗑瓜子,医院保卫科长陪同三个公安,来过病房,说他们在红旗饭店当众调戏服务员,公然扬言住在县医院。公安局准备讯问他们,没找着人,去了矿机厂。“我说不出去,你们非要逛,又惹祸!我回去,咋给姐夫交代?”寡言少语的刘长发火了,气冲冲地将画报一摔。“都怪……”丁建设埋怨地瞥着令狐权。“怪我?还不是你想婆娘想疯了,我是给你帮忙。”令狐权更是一肚子怒气,“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赶快想办法。”

丁建设彻底慌了:“咋办呢?咋办?”

刘长发也没了主意,闷着头大口吸烟,一支烟燃了一半,就愤愤的一扔,狠狠地踩一脚,又点上一支,赌气般吸着。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令狐权脑里,突然,不伦不类,钻出一句毛主席诗词。这时,他反而冷静下来,残留的酒意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对眼前处境,他迅速作着分析。他不仅害怕因调戏妇女罪,他们被抓进公安局。也害怕,抢钱包的事也被掌握,再加一个抢劫罪;他最害怕的,是数罪并发,公安局串通矿机厂,将整个事翻过来。虽说中央下了文件,强调保护知青,可没说连流氓抢劫也不打击。那天,开会结果很清楚,章主任根本不想招他们进厂,这下,还不乘机解决他们。他越想,越觉得后果可怕;越想,越觉得警车很快就会呼啸而来。他眼前出现恐怖的一幕:他们被手铐铐着,蜷缩在警车上,正被送往拘留所。假如抓进去一审查,肯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以前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果断地下了决心:“撤!”

丁建设没反应过来:“撤?”

令狐权把他俩拉到一边,低声说出自己的分析。他俩也觉得大有道理,可这么一走了之,实在不甘心。“我们主动承认错误,说不定……”丁建设还抱有侥幸。

刘长发还在犹豫。“这样算了,反正饭店的事是我惹的,钱包也是我抢的。说远点,那天何大拿也是冲我来的。我去公安局自首,你们照旧住院,所有的事,尽管朝我身上推。哪天,你们进矿机厂当工人了,还望看在兄弟一场的分上,帮我照顾一下我的聋哑父亲。不管判无期还是枪毙,我都想得通了。”“说这些?大家共进共退。”刘长发义气地说,“按你说的办。”“那……,还有东西在病室。军挎包总要带走吧?”丁建设念念不忘他的军用挎包。

令狐权懒得理他,转身向老黄走去,换上一副笑脸:“你说的那些,肯定是误会。你先回病室,帮我们打好饭,我们马上回来。”

老黄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赶紧撤。七点钟,有一趟回锦都的火车。”令狐权将手上的柚子一扔,转身就走。出医院,他们叫三轮车拉他们到公共汽车站,又跳上汽车,奔向火车站。

直到在火车上坐下,他们才轻松地出了一口长气。“回去后,都别回家,各人找地方,躲上十天半月。没地方的,跟我走。天全那批知青,早就约我去打猎。”令狐权狡猾地安排着退路。

火车缓缓地启动。随着“锵锵”的节奏声,车站的灯光疾速远去,令狐权突然涌上一阵悲怆。他喉咙苦涩地蠕动着,眼角也没来由地痉挛。他想哭,却哭不出声;想狂傲不驯地大笑,可刚一张口,嘴唇便沉重地合上。他自嘲地在心里安慰自己:“妈哟,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过一天,算一天。”夕阳西下时候

夕阳西下时候,阮青痴痴地坐在青石上。顺着她的视线,内院程二朋家斜坡的堂屋檐角,在深秋的余晖中点点泛金;外院顾家姑婆门前的皂角树,枝繁叶茂,凌乱地分割着暮空一角,隐约可见深褐色的荚果。一缕斜阳,穿过房前青藤架,懒懒地洒了她一身光斑。暮晖映衬下,她那清秀沉静的面容、精致小巧的鼻梁、忧郁地闭着的嘴唇,恍如一尊雕塑。

这块青石是哪一年、是谁搬来放在门旁的,院里老人也说不清。青石两头瘦中间鼓,由于年代太久,坐的人多,小孩也喜欢骑在上面嬉闹,石头表层早被磨得光洁细腻,好像泛着幽幽的寒气。从阮青记事起,青石就默默地卧在这里,陪她从小学升到初中。初一刚结束,“文革”开始了,两派炮火硝烟地斗个不停。母亲管她很紧,叫她不参加派性组织,她温顺地听从了;叫她没事少出家门,她也听话地点头。母亲看不起狮子门洞儿的邻居,说几乎全是小市民,找不出正宗的国家干部,要她少同他们往来,她还是默默地顺从。除了去太原当兵的一年多,只要在家,她都喜欢坐在青石上,不是看书,就是望着天空冥想。

阮青仿佛觉得,她又回到部队。她坐在电话室,从窗口望去,挺拔的白杨树,枝叶间闪跳着金色的阳光。北方的秋天,太阳好像更灿烂,像火在燃烧……恍然,她像守候在茵梦湖边。幽静的湖面,白色的睡莲静静地飘浮,不知将飘向哪里。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快活地从枞树林中走出。还有那些山毛榉,密密的灌木丛,浓浓的石南草芳香……《茵梦湖》是法国作家施托姆的中篇小说。它通过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这对恋人的爱情际遇,描写流逝的少年时代的欢乐,抒发着对纯洁爱情的无比眷恋。阮青很喜欢这篇小说。似乎,她又像在康巴高原那个小县城。那是她复员回家,等待安排工作期间。当兵不久,一次深夜紧急集合,她受凉后大病一场。父亲心疼她,请假赶到太原,找老战友帮忙,破例让她提前转业。回到锦都,父亲又怕她闷出病,变着法子诓她,到自己服役的丹坪县休养。父亲说,那里有最苍翠的青山、最湛蓝的海子,有无尽的草原,更有勤劳朴实的藏族同胞。来到丹坪县,每天下午,她都喜欢待在城边跑马坪旁的小山上,尽情地远眺蓝天白云。忽然,无垠的绿色草原上,从天与地的连接处,蓦地腾跃出一个小黑点……她知道,那是她的“野人”来了。她只在心里这样昵称桑格。当着其他战士,她俨然以老兵自居,动不动还教训桑格几句。桑格的父亲是县武装部部长,桑格是父亲的通讯员,二十岁,比她小几个月……然后,她羞涩而胆怯地躲闪着。桑格大笑:“你哪像个兵呀!”老鹰抓小鸡似的,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上马背,拥着她疾驰而去。她特别喜欢桑格的笑声,粗豪、狂野而又充满磁性,似乎能穿透一切、征服一切。从丹坪县回来,再到冶金试验厂工作,她已经大半年没见过桑格。开始,桑格还回信到她厂里。那别扭的字迹,常使她脸红心跳却又忍俊不禁。她把信给同科室好友杨秋兰看。没看几行,杨秋兰乐了:“看这歪歪扭扭的笔迹,简直就是一个‘野人’!”不知怎么,一个多月了,她连写四封信,一直不见回复。是桑格外出执行任务?是桑格病了?是邮局把信搞丢了?还是……莫名其妙的,她想起桑格讲过的一个故事,令她感动了很久。桑格说,遥远的西藏,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尼洋河泛着浅蓝色的涟漪,像含情脉脉的少女,羞答答地融入雅鲁藏布江宽阔的胸怀。那里水草茂盛,湿地肥腴,生长着神奇的亚麻鸭。这种鸭子总是一雄一雌,厮守相伴。如果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绝不独活,会以奇特的方式殉情。它会找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用脖子紧贴石头,不停地旋转,直到脖子被活生生地折断……难道,桑格出了什么意外?她更加心绪不安了。

已到晚饭时候,邻居三三两两回家了。伴着嘈杂而含混的话语声、“乒乒乓乓”的厨房器皿碰击声、小孩的追打嬉笑声,谁扭开收音机,慷慨激昂地送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社论。暮气渐浓。院里飘起淡淡的、混杂着煤烟味的饭菜香气。“哟,阮部长回来了!”“开会还是探亲?”

院邻热情的问候中,阮运山拎着军黄色帆布提包,军装斜搭在手臂,大步走进内院。黎淑英推着自行车,阴沉着脸跟在后面。“爸,妈。”阮青诧异地站起来,含笑迎上去。一般,父亲几个月回一次省城,一个月前他才离家,怎么又回来了?“进屋。”阮运山晒成褐黑色的脸上,粗犷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神情异常严肃。“我是军人,喜欢用军人的方式解决问题!”跨进房间,阮运山像火山爆发,将提包狠狠地朝沙发上一掼,一掌拍在桌上。“我的先人,你小声点。给人听见,还不笑死我们!”黎淑英赶紧劝阻。她快步走到门外,探头左右望望,见没人注意,急忙关上门。“说,你与桑格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名字,两团羞涩的红晕,悄悄掠上阮青秀丽的脸庞。奇怪,父亲怎会知道?不祥的预感袭来,她略一踌躇,镇静地回答:“是你们武装部的桑格?我同他没啥啊!”“还没啥?你们的事,厂里已经知道了,还派人去你爸那里调查。”黎淑英又生气又心疼地劝道,“你就实说了吧,我们也好商量对策。”“青青啊,不是爸爸对你发脾气。你说,从小到大,什么事不依你?什么事,不给你安排得完完美美?可是,在我眼皮下,你与一个藏族战士发生这样的事,叫我怎么接受?让我怎么带兵?”阮运山强迫自己冷静,痛心地说。

阮青一切都明白了。认识桑格后,她很快坠入情网。她把父亲瞒得死死的,不流露一丝异常,还再三叮咛桑格,绝不能让父亲知道。她的直觉告诉她,母亲一定坚决反对;父亲虽然顺着她,看去也喜欢桑格,但事关她的终身大事,可能也不赞成。她打算先做父亲的工作,最好将桑格调到省城。如果不行,她就留在丹坪,甚至去桑格的寨子。桑格说,离寨子不远,有个海子叫神仙池,清澈的湖面,每天倒映着蓝天白云。在她的想象中,神仙池同茵梦湖一样美。几个月来,她无数次地在脑海排练,应该怎样同父亲“摊牌”。没想到,这场恋情,毫无预兆地突然暴露。她猝不及防,一下愣住。

阮运山急促地呼着气:“你讲不讲?实话告诉你前几天,你佟叔叔找过我。看在老战友面上,他把一切都讲了。组织已经掌握所有情况,连你去的哪家医院,全部一清二楚。”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对黎淑英使个眼色,转身走向里间,把门掩上。“本来,厂里已经决定,推荐你出席全省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几千人的工厂,女同志就一个名额。只要上去了,入党、提拔都是小菜一碟。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你才二十多岁,还没结婚,去医院流产,丢人不丢人哪!传出去,我们还有脸见人吗?你爸是武装部长,我在幼儿园,不大不小也是领导。不管哪个时候,我们家,都是站得住脚挺得直腰的!……”黎淑英责怪起来。

阮青沉默着。一般,女儿与母亲最亲近,心里话都愿向母亲倾吐。可从懂事起,她就感到,她同母亲之间总隔着什么。在母亲面前,她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特别是这种想法不合母亲口味,一说,便会遭到断然反对。母亲的理由,永远那么冠冕堂皇。即使她很抵触,也无从反对。一次,同院郑华石来收电费。母亲异常热情,保养得很好的白胖胖的脸上,浮出平易的笑容。她拿出大白兔奶糖、茂汶苹果,招待郑华石,特别强调:“苹果是老阮带回来的。奶糖是阮青的大伯从北京寄来的,他在总参,啥都能买到。”郑华石淡淡一笑,什么也没吃。郑华石出门后,阮青追上去,抓一把奶糖给他。郑华石婉拒了。顺手,阮青把奶糖散给雨生等几个小孩。回家后,母亲相当不高兴,脸一下阴下来:“人家不吃,你追上去强要人家吃,合适吗?再说,你把糖给小孩吃,他们哪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如果不适应拉肚子啥的,不是惹麻烦?”阮青知道,母亲并不真想拿东西给谁吃,不过是想炫耀一番。母亲一直张罗着给她介绍朋友。一次是通过阮青的大伯,介绍北京一个军队子弟,一次是介绍一个厅长的儿子。阮青不见面,说一点不了解。母亲急了:“不了解可以了解,没有感情可以培养。当初,我同你爸就是介绍的。找对象看啥,看家庭条件嘛。”又一次,一个初中同学来家找她。听说同学父亲是省军区副司令员,母亲的眼睛倏地亮了。她非常热情地接待这个同学,还叮嘱阮青多与她交往,说这个关系很重要。

阮青死死地盯住地面,不想搭理母亲。漆迹残留的泛黄的旧地板,恍如有了生命,飞舞着、翻滚着向她扑来。绝望的情绪像一条蛇,冷冰冰地从脚下盘绕而上,紧紧地缠着她。她胸口像被什么塞住,憋得慌,像要窒息。

黎淑英唠唠叨叨地数落着,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她掏出手巾,伤心地拭着。阮青固执地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阮运山急了,从里屋跨出,抓过帆布包,将一沓信和一只手表放在桌上,压住怒气道:“这是你写给桑格的信,送他的手表。桑格已受处分,离开部队。我们的意见:一、虽然桑格出身贫苦牧民,但他毕竟是藏族人,生活习惯什么的,都和我们不同。你与他恋爱极不现实,必须断绝一切来往;二、你要写出深刻检讨,明天交给你们厂,挽回不良影响。看在我的分上,领导会妥善处理的;三、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们断绝父女关系。你好好考虑!”“青青啊,阶级成分要看,门当户对也要讲。上次给你介绍池军长的侄子,人又英俊,在部队又提了干,你连面都不见!……”黎淑英苦口婆心地抱怨。直到看见阮青双颊由潮红转为苍白,又由苍白变成青紫。那瘦削的肩头,也孤苦伶仃地在轻轻战栗,她才伤心地收住话头,坐到椅子上,无声地啜泣。

回到储物角落改成的小房间,坐到那把唯一的木椅上,阮青木然地望着枕旁的书,泪水牵线似的流下来。那是她爱不释手的几本小说:《茶花女》《茵梦湖》《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些书里,密藏着她许多少女的幻想。天渐渐黑了。透过屋顶两片弧形玻璃瓦,暮色将室内涂成一片朦胧。一切的喧嚣都已远去,四周死一般的静寂。她似乎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她不想开灯。她渴盼身边永远是黑暗,永远这么待下去。

流产……哪个医院都清楚……怎么可能?如果可能,那就是她!她想到她的同事,也是好朋友的杨秋兰。

去年初冬,她从丹坪县回来后,到时间了,月经却没来。她又惊又怕。同桑格,的确有过那么一次,也就仅仅一次。那次发生得很突然,但又似乎很自然。那是一个晚上。皎洁的月光,给草原、远处的山峦,镀上一层柔情的银白。她同桑格在跑马坪上散步。桑格喝了酒,显得很兴奋,先是唱歌,然后又围着她跳舞。她担心他摔倒。他骄傲地说:“我们康巴藏人,能说话就能唱歌,能走路就会跳舞,能喝水就能喝酒。”他步履矫健地旋转着,忽然抱住她,重重地吻她。她挣扎开,不许他靠近。他大笑:“我们藏族姑娘才不像你,怕这怕那的!晚上,她们会坐在屋顶晒台上,整颗心都想着自己的情郎。为了爱人,她们从来不顾一切。”她永远记得桑格当时的表情:无边夜色下,银色月光中,他笑得那么自信,那么具有震撼力;他的牙也异常的白,闪着野性的诱惑……“难道,就那一次,就怀孕了?”她忐忑不安,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后,月经仍没来,她已经出现干呕等妊娠迹象。她不敢对人讲,更不敢独自到医院。惊惶中,她找到杨秋兰,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经过。“没关系,我陪你去医院。你请几天病假,晚上住我家。”杨秋兰义气地大包大揽,转而,不依不饶地追问一些细节:桑格进入她身体时,痛不痛?生理反应如何?心理感受又如何?藏族男人做这种事,是不是勇猛许多?……最后,杨秋兰圆圆的娃娃脸上,洋溢出无限向往,“太浪漫了!月光笼罩下的草原,藏族男人,第一次,简直像诗里写的一样!”

阮青无奈地苦笑。她幻想过许多爱情邂逅,也想象过自己的第一次……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第一次,是在康巴高原的草地上,是同一个认识不久的藏族男子,是那么突如其来。

不可能是她!阮青相信杨秋兰。她与杨秋兰都在检验科,平时无话不谈,亲密如同姐妹。阮青身体不好,午饭都由杨秋兰帮她去打。食堂到办公室得走七八分钟。冬天怕饭冷,杨秋兰用毛巾紧捂饭盒,急急地朝办公室赶,两腮被寒风刮得红红的,额角却沁出细小的汗粒。每次,阮青都特别感动。父亲带回的牛肉干、鸡蛋、黄豆等市面紧俏东西,她经常送一些给杨秋兰。杨秋兰又羡慕又感慨:“我家,就是很一般的小市民……说真话,我在农村入团,到公社搞宣传,直到工作,只有拼命找关系。为了调回来,香烟、肥皂、打火石,不知送了多少给公社干部。哪像你,家庭有背景,直接当兵,复员后,又顺利进了工厂。”

……那,厂里怎会知道?清楚整件事情的,只有杨秋兰啊!连桑格,也根本不知道怀孕,更不用说医院了。想到桑格,阮青一阵彻心地痛。她想起送手表的情景。在丹坪县时,有人说,深山里有一种野鸡叫“贝母鸡”,啄食野生贝母长大,是很好的补品。她没在意,桑格听后却眼睛突然一亮。第二天,桑格请假回家。三天后他回来了,军用饭盒盛着大半盒贝母鸡汤,非要她喝,说喝了她的身体就会变好。他说,这种鸡,只有他寨子后面的大山里才有。他进了山,好不容易抓了两只,就炖了这么点汤。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脸上疲惫的神态、手臂不知被什么划出的道道血痕,却在诉说此行的艰辛。想想,从县城到桑格家寨子,来回一百多公里,还要进山……阮青红着眼眶,默默地喝着鸡汤,泪珠一颗颗地落下……她倏地站起来,捋下手表,不由分说的,强要桑格收下。这只“梅花”牌手表,是北京的大伯送的,她很喜欢。她说,虽然他们相隔几百公里,桑格看到手表,就像看到她。

他为什么退回手表和信?难怪,一个多月来,她写了四封信,都如石沉大海。几天前,她改换腔调,给武装部挂电话,对方说桑格出去了。她不敢多问,怕对方听出她的声音。桑格,桑格,我的“野人”!你怎么能这样?巨大的绝望,如同房里的黑暗,紧紧地挤压着她……她伏在床上,压着枕头痛哭起来。

夜深了。透过门隙,依稀看见外屋灯光。伴着阮运山低沉的踱步声,“嘎吱嘎吱”的地板声也随之响起。院里,偶尔传来咳嗽声和小儿的夜啼。阮青感到,这所有的声响,都遥远而陌生,就似来自黑暗中的另一个世界。但又仿佛离她很近,就在她耳边,不,在她脑里雷霆般轰鸣,一阵阵地撞击着她,撕裂着她,要把她彻底吞噬。她无法再想什么,头痛得像要炸开,思绪也如夜海孤舟,瞬间便在惊涛中倾没。

屋顶的亮瓦,已泛出惨淡的灰白。阮青支撑着,勉强走出房间。阮运山靠在沙发上,眼里牵满血丝,一夜间,似乎苍老许多。烟缸中堆满烟头,屋里漫着呛人的烟味。阮青低着头,悄悄地向外走去。她害怕看见母亲的泪水,更害怕承接父亲的目光——那目光严厉、愤慨,蕴藏着深深的痛楚。手表和信件还在桌上。她收起信件,戴上手表。她要上班,但不会找组织汇报。如果厂里找她,她打算沉默到底,一句话不说。

办公楼下,她迎头遇上父亲的战友、军代表室的佟志钢。她想躲开,他已经叫住她。“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他敏锐地打量着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要想得太多。”他顿顿,话里有话道,“厂里推荐了杨秋兰,你被拿下了。你啊你,太年轻,太相信人,太没有政治头脑!……”

佟志钢还说了什么,阮青已经听不清了。杨秋兰!杨秋兰!……她脑里乱哄哄的,回荡着这个名字。她听出佟志钢的话外音:为了自己能上去,出席省上积极分子大会,杨秋兰出卖了她。她无法将这活鲜鲜的冷酷现实,与那圆圆的娃娃脸联系起来。她紧咬嘴唇,强忍住盈眶欲出的泪水,跌跌撞撞地走去。

又是夕阳西下时候。

冶金试验厂外面,专用铁道上,斜卧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据火车司机讲,开始,那人离铁路还有几十米距离,眼看火车临近,她发疯似的扑向铁轨,他紧急刹车,但已经晚了……

围观者中,有个中年人是附近饭店的。他从死者服饰认出,这个姑娘中午到他店里,要了几个菜,半斤泡酒,边喝边流泪。开始他感到异常,后来想到冶金试验厂年轻人多,常有人借酒浇愁,没在意。

离尸体约两丈远的斜坡上,人们发现一只“梅花”牌手表。手表已经停了,时针指着五点二十分。

为明天干杯

吃晚饭时,聊了几句家常,父亲突然问:“听人讲,要招工了?”“好像吧,都这么说。”廖凡心事重重地扒着饭。

父亲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嗫嚅着:“我是没有办法的,全靠你自己了。”

继母叹口气:“要是你能工作,就好了。这么多年,啥倒霉事,我们都遇完了。”

新中国成立前,廖凡的父亲在机场当文书,集体填表参加了国民党,后随军撤退到台湾。锦都解放前夕,他借口母死父疯,搭便机回到家乡。“文革”开始后,因为这些问题,他先后两次,被关进破仓库办的“学习班”里。他右臂戴着写有“国民党特务”的白底黑字袖套,吃饭上厕所都被人押着。廖凡生母伍蓉,一九六〇年初冬失踪。她当伙食团团长期间,挪用了二十六斤粮票、一斤半食油票,受批斗后,羞愤万分,当夜离家出走,再没回来。那时,廖凡七岁,刚进小学,母亲二十五岁。廖凡永远难忘那一刻:母亲把他和弟弟从睡梦中摇醒,给他一个五分硬币,给弟弟一个两分硬币,搂着他们反复叮咛,要他们听话、好好读书……然后,她换上早已不穿的破棉袄、旧鞋子,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中……一九七二年,弟弟十六岁,为争占体育场足球赛座位,他和一个同学,与人发生冲突。同学被对方刺死。他先动手打人,被判刑八年,正在劳改农场服刑。廖凡的舅舅,新中国成立前是绸缎庄老板,新中国成立后曾被管制。在极其注重家庭成分的今天,这种现状,带给廖凡的压力可想而知。

廖凡默默的一瞥父亲。他骤然发现,父亲不到五十岁,却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宽大的劳动布工作服,明显地在背上拱出佝偻的弧形;皱纹镌刻的眉宇,溢出几分疲惫和辛酸……

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廖凡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郁郁地向外走去。

站在府河东门大桥上,他解开衣领,一任晚风尽情地吹拂。他渐渐地冷静下来。整个办事处,没有支边下乡和病转回城的青年,共有一千多人,简称社青。要想工作,谈何容易?他不能无助无奈地等待,必须要尽一切努力。他想到中学同学雷志远,他俩关系不错。雷志远离校留城后,很快,由一般团员当上街道团支部书记,同办事处领导关系很好。找他!请他在招工问题上帮忙。“是你?”雷志远有些惊讶,已经快十点钟了,什么事呢?他没问,知道廖凡会说。

谈了一些团支部工作,几次,廖凡都想道出来意,但又觉得为难,拿起桌上雷志远的香烟,闷闷地抽着。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雷志远抚着硬硬的短发,洞悉一切地笑起来:“你今天来,是为工作的事?”

廖凡不好意思地点头:“我的情况你都清楚。听说只招一百多人,我希望不大。想请你帮忙,做做工作。”“老兄,你不要忘了,我也是社青,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雷志远敛神吸烟,左手指头,沉吟地敲着茶几。

廖凡失望地摘下眼镜,默默地拭着。“是啊,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一步都不能走错。我们已经二十一岁了,工作、事业、理想、爱情,一样都没有……是该解决的时候了。”雷志远沉稳地把烟蒂在烟缸里揿灭,“你去找一个人,她可能会帮你。”

廖凡蓦地抬起头,文静的眼里,闪出希望的火星。“庄、雅、红。”雷志远一字一顿,注意着廖凡的反应,“她爸是老八路,在轻工厅工作,老部下老同事不少。只要她答应帮忙,应该没问题。听说,如果不是文化程度低,脾气又暴躁,得罪过领导,她爸早不是现在的职务。南下,她爸就是营长。”

庄雅红!廖凡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穿件洗得发白的女式军装,举止稳重,满口清脆动听的北方腔;白白的瓜子脸,两腮隐现着青春的红晕;眼不大,瞳孔黑亮,流露着同龄姑娘少有的自信;偶尔生气时,轻轻的一咬嘴唇,眼角一挑,立刻溢出冷冷的笑意……庄雅红不仅是廖凡邻居——住在米市街三十八号“新公馆”,还是他的入团介绍人。“她?不可能!”廖凡断然拒绝,“她专挑我的毛病。我们除了工作,毫无往来。她不会帮忙。”“你不要忘了,去年你入团,支部大会表决时候,她第一个发言,对你评价很好。”雷志远提醒他。

廖凡不以为然地摇头。“听我的,保证没错。”雷志远话里有话,“不过,我们有约在先,哪天我有事,要你拉一把,你也要尽力。”

走出雷志远家,吞吐着春夜清新的空气,廖凡的心情,似乎开朗一些。庄雅红会帮忙吗?雷志远说得肯定,他半信半疑。二

廖凡第一次接触庄雅红,是在街道办事处会议室。

因父母身边无人照顾,廖凡被批准留城。到街道报到不久,他写了入团申请书,亲手交给雷志远,请他当入团介绍人。雷志远暗示他,他的家庭情况太复杂;他俩是同学,自己又是团支部书记,最好由其他人出面。于是,团支部指定庄雅红代表组织,对廖凡进行考查。“我看了你的申请书,入团动机写得还马马虎虎。不过,如何做到在灵魂深处入团?假如没批准又怎么办?还谈得不深刻,建议重写。”庄雅红坐在会议桌另一端,两眼若有所思地望着桌面,用钢笔在笔记本上有节奏地点着。“我考虑一下……”廖凡不以为然。这份申请书,附带对家庭问题的批判,他写了又改,改了又抄,最后还请雷志远把关审查。直到雷志远认为不错了,他才交上去。哪知?……

庄雅红刚巧抬起眼睛。触到廖凡的目光,她眉睫一抖,冷冷的一笑:“还有,对你父亲历史问题的认识,也写得含糊。只有深刻地反省家庭问题,才能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也才能正确地把握自己。”

廖凡强压住难堪和不满,不得不照办。两天后,他把重写的申请书交给雷志远,发着牢骚:“写了十多页了,还说不深刻?未必,非要请团支部发把枪,把我父亲枪毙?”

雷志远像是早料到这种结果,劝慰道:“你不了解,她就是这种性格。”

支部大会前一天晚上,廖凡忐忑不安地找到雷志远,想打听消息。“我只能说,不那么乐观。”雷志远口风很紧,语调有些沉重,“支委讨论时有争论。可能,表决阻力较大,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出乎廖凡意料,表决大会异常顺利。庄雅红第一个发言。她历数廖凡的优点:勤奋好学、工作认真、吃苦耐劳、待人真诚等。至于家庭问题,她轻描淡写的一掠而过。最后,她顿顿,很庄重地说:“我同意廖凡同志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希望廖凡同志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不断进步。党和人民给我们的是汪洋大海,我们回报的,仅仅是一滴水!……”

庄雅红发言时,雷志远有些惊讶,眼神复杂地瞟着她。“我以为庄雅红会反对。结果,她还第一个发言。”会后,廖凡有意同雷志远走在后面,兴奋地说。“她这个人,说不清楚!……”雷志远含混地答道。

几天后,一件偶然发生的小事,破坏了廖凡对庄雅红的全部好感。

每周二下午,马列读书班例行学习。休息时,廖凡无意哼起苏联歌曲《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庄雅红在旁边,看了他几眼,神色冷冷的。没想到,在组织生活会上,她突然提出,支部应该发一个文件,禁止唱黄色歌曲。

雷志远有些为难:“这个,上面没布置这项工作,范围也难确定。”“其实很好确定。”庄雅红不动声色地看看几个支委,平静地用笔头点着桌子:“比如,像苏修《小路》这一类歌曲,就是黄色歌曲,就不能唱。”

廖凡这才知道,庄雅红是在针对他。

他愤愤不平地站起来:“哪个文件说,这首歌是黄色歌曲?我们用什么标准,判定它黄不黄色?”

庄雅红不冷不热地嘲讽:“坐下,冷静点。这首歌不算黄色,也是灰色。它有利于我们完成四届人大提出的各项战斗任务吗?有利于我们革命青年身心的健康发展吗?请问,如果它是革命歌曲,收音机里怎么不播放?”

在这无法抗辩、泰山压顶般的反驳下,廖凡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只得悻悻地坐下。在庄雅红的坚持下,团支部以文件形式发出倡议,号召街道青年自觉抵制黄色书籍和黄色歌曲。

那天以后,廖凡对庄雅红敬而远之,保持着一定距离,除了必要的工作,绝不同她多说半句。三

招工消息渐渐明朗。招工单位并不全是集体所有制。好一点的是省市所属集体企业,中等是区属,最差的是街道集体企业,俗称生产组。廖凡没去找庄雅红,他放不下自尊。雷志远问他,他如实说了顾虑:不了解,又有一些成见;照她那种性格,完全可能冷冰冰地拒绝;搞不好,还要上纲上线地指责几句,他不想自找没趣。

雷志远理解地笑笑,不再说什么。

团支部组织春游。人民公园假山凉亭里,雷志远简单地讲了几句,大家高兴地散开。有的去打羽毛球,有的到茶园聊天,有的围坐在草坪上打扑克。廖凡同雷志远逛了一大圈回来,庄雅红还独自坐在亭子里,孤零零地守护着团旗。“还是活动活动吧。走,我们去划船。”雷志远关切地说。

庄雅红四面望望:蓝天白云中,碧绿的湖水,轻荡着无尽的涟漪;随风拂起的柳丝中,隐现着远处的保路运动纪念碑。“船会不会翻?我从没划过船。”她有些动心。“有我保驾,没问题。”雷志远一口包揽。

庄雅红同意了。走了几步,她突然想起团旗,转身向亭子跑去,把旗帜折得整整齐齐,放进挎包。“这个同志啊!……”雷志远欣赏地赞道。

庄雅红与宋菲坐在前面,雷志远同廖凡坐后边。开始,她划船动作很笨拙,不断向后面激溅水花。廖凡忍不住抗议了:“你在划船还是浇水?”雷志远耐心地对她示范:下桨时候,桨把向前斜,动作不能太大,就着水波轻轻地扎进去,然后,用力向后划,成弧形状,最后,利用水的反作用力,顺势抽出船桨……

廖凡有些奇怪。他没见过雷志远对谁如此殷勤。他发现,雷志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好像对庄雅红有点意思,廖凡揣摩着。

划了一会儿,大家开始默契地配合。小船被碧波轻轻托着,激起雪白细碎的水花,平缓得像在巨大的绿色玻璃上滑动。“我想起一首歌,小学时候很爱唱。这首歌很美,就像专门为我们现在写的。”庄雅红微喘着气,两颊浮着快乐的红晕,激动地说。“哪支歌?”廖凡明知故问。“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她轻柔地唱起来。“黄色歌曲!”廖凡断然喝道。

庄雅红惊讶了:“这也算黄色歌曲?”“当然。不算黄色也算灰色,至少不是红色。收音机里播过它吗?它有利于我们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伟大目标吗?”廖凡严肃地扶正眼镜,振振有词。“你——哈哈,报复心太强了!”庄雅红反应过来,开心地笑着,眼里溢出一汪春水。她用桨搅起水花,劈头浇向廖凡。

雷志远惊愕了:这与庄雅红平时的稳重,简直判若两人。“坐下,船斜了!”宋菲尖叫起来。

手忙脚乱中,大家努力平衡船身,又划起来。

不知为什么,气氛忽然变得微妙。可能觉得刚才有点失态,庄雅红沉默下来,咬着嘴唇,在想什么。廖凡低着头,心里涌出无名的兴奋,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淡淡的惆怅。雷志远略显不快,把脸偏向一边。宋菲诧异地抱怨:“太奇怪了,都成哑巴了?”

出了公园,已是下午五点过,大家散去了。雷志远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叫廖凡去江边走走。廖凡同意了。他们顺道吃了一点东西,随后向锦江走去。

锦江静静地流淌,玉带般缠绕在城市中心。站在堤岸上,晚风吹过,柳丝痒痒地拂着脸颊;对岸的楼影,在黄昏中渐渐模糊;桥上的路灯亮了,一盏,又一盏,闪闪地倒映在凝固似的江面。“我记得,我不止一次说过,今年,是我们解决工作问题、恋爱问题的关键时刻。”沉默一会儿,雷志远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谈何容易啊!”廖凡苦笑。“最好,把工作与恋爱结合起来,一次性解决。”雷志远深思熟虑地说,“有时候,这里一丝可能,那里一线机会,如果把它们集中,再加以发挥,就是一个任你飞腾的空间。关键,在于如何把握。”他含蓄地笑了,“廖凡,你答应过,如果我有事,你会帮我。”“只要我能办到,你说。”

雷志远注意地凝视着廖凡:“我喜欢庄雅红。你必须帮我!”“咋帮?”廖凡猝不及防地支吾道。“很简单。”雷志远微微一笑,“第一,有庄雅红的场合,你要尽量突出我的优点,维护我的威信;第二,就我所知,她还没有男朋友。如果你听到她找男朋友之类的消息,或是知道她喜欢哪一个,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说实话,这事要是成功,对你也大有好处。”他推心置腹地压低声音,“办事处分管社青的谢副书记是转业干部,他的爱人,随军后分在轻工厅,恰恰是庄雅红父亲的下级。这次最好的招工单位,都属轻工厅管。找工作,一要街道推荐,二要单位接收,缺一不可。我同庄雅红成了,两边都能帮忙,保证帮你找一个好单位。”

廖凡诺诺地应着,心里冒着无名的酸楚。他意识到,哪怕仅仅出于义气和避嫌,他也不能去找庄雅红帮忙了。四

一件突发事件,打破社青单调而沉闷的生活:张倩如在家割腕自杀,幸好邻居发现得早,立即送医院抢救,才算捡回一条命。张倩如也是社青,刚入团,廖凡是她介绍人。她几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是个画家,在工艺美术社工作。“文革”开始后,因为出身官僚资本家家庭,母亲历经批斗,郁郁而死。她同奶奶一起生活,没有经济收入,全靠上海的二叔接济。大概因为遗传缘故,张倩如很喜欢国画。她对廖凡有好感,主动邀请廖凡去她家,拿出画作要他指正。廖凡对画一窍不通,提不出意见。离开她家时,她坚持将廖凡送到街口,谈了许多家庭和前途方面的苦闷。廖凡发现,打量他们时,邻居的眼神有些异样。

张倩如的突然自杀,在街道社青中引起的冲击,不亚于一次八级地震。为了表明组织无微不至的关心,雷志远指定庄雅红和廖凡到医院探望。

张倩如左腕血管,割得不是很深,伤口已经包扎,正在输液。医生说,再输点血,观察几天就出院。事情起因很简单:奶奶叫她买二十斤米,她只买了十斤,余下的钱,买了宣纸和毛笔。奶奶骂她,叫她滚。她想不通,加上心情本来就压抑,于是一时冲动……庄雅红与廖凡尽量安慰她,说曙光就在前面,很快要招工了,凭她画画的特长,还愁没单位要?只要一工作,一切都解决了。出病房时,她叫住廖凡,欲言又止,眼睛扇动几下,泪珠滚出来。“小资产阶级脆弱性!女儿有泪,也不轻弹!”庄雅红严肃地批评她几句,就同廖凡离开病室。

走出医院,庄雅红有些敏感:“我怎么觉得,张倩如看你的眼神,有点特别?”“没啥啊!我到她家看过画,仅此而已。”廖凡坦然道。

不到半天时间,整条米市街,传遍张倩如自杀的消息。晚饭时,继母边议论边感慨:“是啊,二十多岁的人,要在以前,早当爹当妈了。没有工作,天天窝在屋里,不出事才怪!”

父亲忙说:“廖凡,你可要沉住气啊!招工的事,你妈正在想办法。她单位一个同事的妹夫,转业在省丝绸公司,看能不能帮忙。”又催促继母,“你抓紧点,不然来不及了。”“明天,我再问一下。”继母有些勉强。

终于,街道办事处召开社青大会,正式宣布招工消息。

主席台上,依次坐着办事处党委书记、主任等领导。雷志远坐在末位,主持会议。

谢副书记分管街道社青工作,他的讲话最引人注意:“告诉大家两个特大喜讯。第一,经省、市革命委员会批准,决定招收一批社青参加工作。这是‘文革’以来的第一次招工。由于名额有限,只有部分社青能够工作。大家一定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这次不能工作,下次还有机会。留在街道,同样也是干革命;第二,共青团十大筹备组已经成立,决定今年召开团十大。同志们,一九六四年六月团九大召开以后,由于种种原因,十一年没有召开团代会。团十大的召开,是我们革命青少年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更令人激动的是,全市十二个代表名额,我们区仅有一个。上级决定,将这个宝贵名额给我们街道,由我们推荐一名代表,去北京参加团十大!……”

谢副书记的讲话,大家感兴趣的只有招工,至于召开团代会等,大多数人都很漠然,转身就忘了。散会后,廖凡同几个社青议论着,正要离开,雷志远把他叫到一旁:“我还有工作向谢副书记汇报,走不了。晚上你来我家,有重要事情。”“哦?”廖凡想追问。“嘘!”雷志远把右手食指竖在唇前,神秘地压低声音,“有关推荐的事——我等你。”说罢,他匆匆地走了。

雷志远的话,搅得廖凡心里七上八下,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家,父亲说继母已找到熟人,帮他打通渠道,明天要去送礼。继母拎出礼品:两条大前门香烟、两瓶本地盛名的锦都大曲、两包三花牌特级花茶。继母心疼地唠叨:啥都凭号票供应,每人每月就四包烟、二两酒,只有花冤枉钱,去黑市买号票,同票贩子压了许久的价,跑了七八条街才买齐东西,腿都走软了,不是为他找工作,哪舍得买这么好的烟酒。廖凡感激地听着,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工作。面对父母苦涩无奈的眼神,他实在惭愧。

大约晚上八点钟,廖凡到了雷志远家。雷志远开门见山地说:“办事处推荐名单出来了,情况不大好。”

廖凡的神经一下绷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雷志远谨慎地示意他不要说话,拉开门,探头望望,又小心地反锁上门。“这次,总共招工一百二十人,照一百五十人推荐。招工单位除了点招的,原则上只能在推荐名单里选。办事处几个领导找我,拿出名单征求团支部意见。我看了,没有你。”

廖凡顿时脸色苍白,目瞪口呆。巨大的绝望,刹那间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不被推荐,当然没有工作;没有工作,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

雷志远同情地递支烟给他,划根火柴帮他点上,调侃着批评:“老兄,不是我说你,小资产阶级情调浓了点,喜怒都挂在脸上。我的话还没说完。”接着,卖关子似的也点上烟,全神贯注地抽着。

就像眼看要被波涛吞没,忽然抓住救生圈。廖凡焦灼地看着雷志远,用眼光催促他说下去。“既然征求团支部意见,我是书记,当然有提意见的权力。”一支烟快吸完了,雷志远将烟头揿灭,沉稳地说,“我着重谈了你的表现。领导认为,你还是不错的,只是,家庭成员凡有关、管、杀的,一般不推荐。很多出身红五类的社青都没工作,你上了,很难解释,搞不好,有政治风险。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接受我的建议,把你补进推荐名单里。”

压在心上的石头落地了,廖凡再三感激。“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就算我们不是同学,不是朋友,我也会这样做,这是我的责任。”雷志远淡淡道。“推荐名单还有哪些人?你呢?庄雅红呢?还有……”廖凡说出几个经常在一起的社青名字。“我只能给你透露这些。至于庄雅红,这次最好的招工单位——华川塑料厂点招。能够理解,军干家庭,表现又好,华川厂又属轻工厅管。至于我嘛,”雷志远含蓄的一笑,“可能也到这个厂……”“好,好。”廖凡心里像打翻调料瓶,什么滋味都有,既为庄雅红和雷志远高兴,又为大家即将各奔前程感伤,还有掩不住的羡慕和嫉妒……“不过,我还在考虑,去不去华川厂……”雷志远高深莫测道。“为啥?”廖凡无法理解。一千五百多个社青,只有一百二十人能被招工,十分之一都不到;而华川塑料厂,他早听人说过,轻工厅的直属企业,厂房、设备都是新的,待遇也好……

雷志远有些烦乱地吐出一口长气:“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没作最后决定。你看,”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指着烟缸,“这就是思想斗争的赫赫战果!”水瓶直径大小的烟缸里,长短不一、横七竖八地挤满烟头,有几支,甚至是刚点燃就被摁灭。

廖凡还想问下去,雷志远已点燃香烟,神色凝重地苦思起来。他知趣地沉默了。

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哪个?”雷志远被打断沉思,不高兴地大声问。“我!”传来庄雅红的声音。

雷志远突然有些慌乱。他示意廖凡躲进里屋,不要出声,然后紧紧拉上里屋房门,再去开门。

坐在里屋床沿,外面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廖凡凝神屏气,动也不敢动。“请进!你看,房子乱,没有打扫。”雷志远歉意地说。“不进来了。几句话,说完就走。还你东西,你的信。”庄雅红的声音冷冰冰的。“这个,这个……”雷志远语无伦次地嗫嚅,听去,全然没有平时的风度和干练。“我明确告诉你,我们只是一般同志关系,其他的,绝不可能!你好自为之。再见。”庄雅红断然地说。

接着,房门被无力地关上。“出来吧,她走了。”好一阵,雷志远才沮丧地说。他瘫在藤椅上,垂头郁闷地抽着烟。默然片刻,他自嘲地解释,“前两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主要是说我和她的关系,能不能比一般同志更进一步?……这有啥?革命的爱,有罪吗?真绝情!不接受就算了,还把信退回来。”

廖凡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安慰雷志远。顷刻间,雷志远显得颓丧又疲惫。他同情地把茶杯满上,递过去。

雷志远若有所思地抿着茶水,很快便恢复常态。他镇静地挥挥手,像要赶走所有的烦恼:“也没啥,不谈这些了。我说廖凡,你也要抓紧,做做招工单位的工作。招工单位不要,推荐了也没用。前途大事,绝对要放在第一位置。”送廖凡出门时,他特别叮咛,对任何人,也不能泄漏今晚的事。廖凡明白他的意思,推荐的事不能说,庄雅红退信的事更不能讲。作为男人,他理解庄雅红的拒绝,对雷志远的深深伤害。

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廖凡翻来覆去,老睡不好。五

红石柱街成立革命大院,团支部组织了几十人参加。大概因为是谢副书记抓的点,雷志远特别卖力。他请来报社和广播电台记者,凑起一个乐队吹拉弹唱,还指定庄雅红独唱几首歌曲。革命大院当时正盛行——就是在居委会下再划细单位,以群众自发的名义,分街巷院落,把居民通统组织起来,没有死角地传达文件、治保管理等。

雷志远脸上,依旧浮着自信而稳重的微笑,得体地同庄雅红说笑。如果不是庄雅红偶尔的冷漠,廖凡真要怀疑,那天晚上发生在雷志远家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庄雅红先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甜美深情的歌声,立刻激起热烈的掌声。她又唱了一首《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激昂的宣誓般的旋律,久久地在天空回旋。廖凡专注地听着。这首歌,带着他对少年时代太多的回忆,在脑海里高起低伏。听着庄雅红的歌声,雷志远的表情不大自然。他对廖凡说有事,匆匆地离开了。

张倩如也来了,显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仪式最后一个节目,小提琴独奏《新疆之春》时,她走到廖凡身边,说给他说件事。“我可能要走了。奶奶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部队的,在西藏,我打算与他结婚。”“结婚?”廖凡大为惊愕,“刚认识,就要结婚,太‘天方夜谭了’!”“我实在没办法,太苦闷,太压抑!这个男的四十一岁,爱人刚死,团级干部。我随军后,可以在那边解决工作。”“大你整整二十岁,而且一点都不了解。”廖凡觉得不可思议,“我劝你冷静一点,认真考虑一下。”

张倩如眼睛一红,泪花滚出来。她摸出手巾,轻轻擦着。她蓦然问:“那,你说,我到底咋办?”

她直视着廖凡,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冀盼。廖凡避开她火辣辣的目光,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恰好庄雅红走过来,给他解了围。“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她说,那居高临下的神色,像在冷冷地讯问犯人。“看你说的,我们不过闲聊几句。”张倩如找个借口准备走开。转身欲去时,她心情复杂地瞥瞥廖凡。“你们谈什么?”庄雅红单刀直入地问。“她要同一个团级干部结婚,随军到西藏,那边答应解决工作。这个男的,四十一岁了。”“为一个工作,就把自己卖了?庸俗,轻浮,软弱,典型的资产阶级娇小姐作风!”不知怎么,庄雅红忽然火了,情绪化地连连指责。

廖凡很不以为然:“你没有权力这样说。你的条件很优越,当然啥都办得到。你无法理解,除你以外的大部分社青,为工作怎样愁肠百结、苦闷不堪?你更无法理解,像我、像张倩如这样有家庭问题的人,背着何等沉重的包袱,犹如戴着脚镣爬山。我们没法依靠谁,只能靠自己。你以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愿意这样?……”廖凡越说越激动。

对廖凡的激烈反应,庄雅红有些吃惊:“好了,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就认真了。”她息事宁人地放低声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已经被推荐了。”见廖凡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显出她预想中的惊喜,她敏感地问,“你知道了?一定是雷志远说的。”

廖凡落寞地叹道:“推荐了又怎样?我属于关、管、杀一类家庭,哪个单位愿意惹火烧身?社青那么多,又不是招不到人。”“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不能绝对化了。”庄雅红安慰道,“你要看到你个人的优势……换个角度,如果我是招工单位,我会毫不犹豫地招你。”“听天由命。”廖凡无奈地说。可能受张倩如结婚事情的刺激,他的心情倏地变得灰暗。

庄雅红想了一下,真诚地说:“我要帮你!谢副书记爱人在我爸手下,想调换工作,最近跑我家较勤。我爸在家养病,他明天上午要来。你也来。我当面给他谈,一定要优先推荐你。我再给我爸说,最好你也进华川塑料厂——我们在一起工作,更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假如真能进华川塑料厂,那……廖凡一下兴奋了。“就这样定了。再见!”庄雅红果断地扬扬手,轻快地走了。

这一天,命运之神好像突然开始眷顾廖凡。回家,继母乐滋滋地告诉他,熟人答应帮忙疏通区劳动科,叫他等消息。区劳动科!这是管着全区招工的实权机关啊!就算庄雅红那边落空,这边还有退路,总不成,两边都没指望吧?廖凡充满希望。

第二天上午十点,廖凡准时走进米市街三十八号小院——这是一个国民党师长的公馆。新中国成立时,师长逃走了,政府没收了院子。街邻们都称院子为“新公馆”。同在一条街上,廖凡从没进去过,只知里面住着几户机关干部。平时,两扇黑漆院门总是关着,高傲地隔断与米市街的联系。旁边,小门虚掩,供院内住户进出。院里的人,基本不同街邻往来,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推开小门,是一个整洁的三围合院子。一个老人正在浇花。廖凡问他,庄雅红住在哪里。

老人上下审视他几眼,操着浓浓的山西口音,向正厢房喊道:“雅红,有人找!”“来了!”庄雅红轻步迎出,把廖凡带进她的房间,“我没说具体时间啊!真巧,谢副书记也说十点到。”

庄雅红洗杯泡茶时,廖凡迅速地打量着房间:褐色的地板,浅赭色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一张铁床,被子折得整整齐齐;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沓书;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小圆桌、几把圆凳。整个房间,整洁、舒适,还隐约有股淡淡的馨香。这一切,似乎都在不经意地显露主人的地位。廖凡想起自己那间低矮潮湿的旧房,顿时感到一阵压抑。

庄雅红给他泡上茶,端来一盘糖果,知道他要抽烟,又去给他找烟。

刚聊几句,外面传来谢副书记的声音。“来了,我们过去。”庄雅红站起来,抚抚头发,看见廖凡手上夹着烟,立刻抢过把它闭熄,“我爸最讨厌小青年吸烟,看见了,印象不好。”

刹那,廖凡的心像被什么重重的一刺。压抑的感觉更强烈了,像电流击过,他竟有些战栗。“我不想过去。”他生硬地说。“怪怪的。是你的事啊!”庄雅红不满道。

廖凡放缓语调解释:“我们一起过去,显得有点冒失。你一个人去,效果好一些。”

庄雅红想想,同意了。她把一本书放在桌上,叫廖凡等她。

过了一会儿,庄雅红走进房间,脸上现着兴奋的红晕:“我把话题扯到你身上了,谢副书记对你反映很好,我爸也问得很仔细,看来大有希望。再等一下,我过去了。”说完,妩媚的一笑,风一样轻地飘出去了。

等待!在焦渴的等待中,每分每秒都像在无限地延长。还好,庄雅红放在桌上的,是市面少见的蓝“牡丹”香烟。这种烟,廖凡见过,但没抽过。有时,他也找同学分包烟抽,了不起是两毛七一包的“红芙蓉”。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很快,房间漫起呛人的烟雾。

庄雅红推门进来,立刻皱起眉心,挥手在鼻前急扇:“熏死了!你不能少抽点?”廖凡发现,她虽然保持着微笑,眼里却多出一分沉重。“没希望吧?”“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我们出去谈。”

院门外,庄雅红详细地讲了经过。她说,进华川塑料厂不可能,全是内部子女和关系户,名额已经满了;就这样,她爸手里还有二三十张条子,不知怎么给人解释;谢副书记倒是答应得很爽快,说力争推荐其他单位。“力争?”廖凡大为失望。“你不懂,搞政治工作的人,说话不能不留余地。谢副书记从不轻易许诺什么。他说力争,一定会尽力。”“谢谢,太感谢了!”廖凡心灰意懒地说。庄雅红已经尽力了,纵然帮不到,也不能责怪人家。“我们之间,还用客气吗?”庄雅红柔声说,“还有,我介绍你的优点时,恰好我爸去寝室吃药,你猜,谢副书记怎么问我?他问,我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说,还没见我这样赞赏过谁。”“这……?”廖凡期期艾艾的。

庄雅红睁大澄澈的眼睛,直视着廖凡:“你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我没想过。”廖凡躲避开庄雅红的目光。她眼里的一泓春水,仿佛在汹涌,在澎湃,在一阵阵地冲击他那并不坚固的心堤……

庄雅红的眼神黯淡下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她很快恢复平静:“就这样,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黑色的小门,推开又被掩上。谛听着院里庄雅红远去的脚步声,廖凡若有所思,呆立着。他很难说清此刻的心情,欣喜、失落还是什么?他有种无名的兴奋,还有一种迷乱的躁动。他忽然觉得,他好像得到什么,又好像失去什么。六

招工单位来了一批又一批。很快,省市所属集体企业招工结束了,区属集体企业开始招工。廖凡熟悉的社青中,只有雷志远和庄雅红进了华川塑料厂。一天,在办事处遇见庄雅红,她再三叮咛他沉住气,一定会有希望的。她说,谢副书记每次都重点推荐他。对方一听个人情况,都很满意,可一触及到家庭,就无法谈下去。

晚上,继母也告诉他,她找的熟人说,争取在区属企业想办法。这段时间,廖凡历经冰火两重天,时而兴奋,时而绝望,清秀的面容,也仿佛憔悴许多。父亲几次想打听情况,但话未出口,便变为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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