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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09: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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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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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试读:

前言

老人与海

》是海明威的代表作品,1952年发行之初,即引起强烈反响。尤其是杂志版最为畅销,两天内就被广大读者抢购500万份。次年(1953年),这部作品又让海明威获得了美国普利策文学奖,从而奠定了他文学大师的地位。再过一年(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如期而至,授奖词中有这样一句话:“奖励海明威大师级的叙事艺术,这完美体现在《老人与海》中,并对当代文体形成了重大影响。”

说到影响,海明威对美国乃至世界文坛的影响,确实是巨大且深远的。早在1950年9月10日,《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就曾发文评论说,海明威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同时也是莎士比亚去世后最杰出的作家。1941年,海明威也曾凭借《丧钟为谁而鸣》一书,获得过普利策文学奖提名。但是直到《老人与海》问世,海明威才一扫颓废,呈现出锐不可当的锋芒势头。后世美国文学巨匠如詹姆斯·琼斯、纳尔逊·阿尔格兰和诺曼·梅勒等人,都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海明威的文学风格。

至于这部小说,海明威说:“我试图描写一个真正的老人,一个真正的孩子,一片真正的大海,一条真正的大鱼和多条真正的鲨鱼。然而,如果我写得足够逼真,这些东西也将寓意许多其他的事物。”这里所说的寓意,我们可以借用贝多芬的一句名言,即“我可以被摧毁,但是不能被征服”。如果我们要问,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英雄?那么很显然,拥有这种精神力量的人,就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卡洛斯·贝克尔对海明威做出这样的评价,他说:“从来没有哪个作家像他那样强烈地主张,勇敢地捍卫,持之以恒地践行。他写作的目的,从头到尾都在追寻一件事,那就是为读者抓住并展现事物的本质。”一个写出英雄人物的作者,本身必须要有英雄的性格,海明威就拥有这样的性格。而之所以他会有这样的性格,并且完美地融入作品当中,我们还有必要了解一下海明威的人生经历。

1917年,刚刚高中毕业的海明威进入《堪萨斯市星报》,成为了一名实习记者。但是性格使然,他希望能够为遭到战火蹂躏的欧洲做点什么,因而仅仅6个月后便加入红十字会,奔赴一战中的意大利,担任救护车司机。这段时期,海明威见惯了血肉横飞的场面,但是他的性格也因此锻造得更加坚毅。在一次救护行动中,他不幸受了重伤,但还是凭借惊人的毅力不仅全身而退,还英勇地救助了一名意大利士兵,为此还得到了一枚意大利政府颁发的银质勇士勋章。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海明威战争生涯的结束。为了治疗伤病,他于1919年初回到美国。

伤愈之后,海明威进入《多伦多星周报》,继续做他的老本行。一战结束后,他又转战芝加哥,成为一家新闻月刊的编辑。在此期间,他遇到了文学之路上最重要的人物,即现代主义小说先驱舍伍德·安德森,受到其极大熏陶。1921年年底,海明威因工作原因重返欧洲,正好赶上大批英美移民潮涌向巴黎,其中有很多成为后来的文学巨匠,他们就聚居在塞纳河左岸。没过多长时间,海明威便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让他的文学造诣得到了质的飞跃,同时也创造出了早期的大量作品。

进入20世纪50年代,海明威的生活和事业双双陷入低谷,并且越来越糟糕。因为早年在战场受过重伤,又常年酗酒,以及喜欢四处冒险,当时的海明威被疾病和伤痛缠身。除此之外,他的创作之路也进入凝滞期,呕心沥血之作虽然在短期内完稿,修改却用了他余下的人生,并且连他的妻子都给予了差评。在这种情况下,海明威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创作,但是当这个念头触发了那颗英雄的心脏后,他忽然想要写点什么来激励自己,这就诞生了他的这部巅峰之作——《老人与海》。

1961年7月2日早上,海明威趁着家人尚未睡醒,从储藏室里拿出他的双膛散弹枪。此时,由于不堪病痛折磨,以及无法忍受创作之泉的枯竭,他已经决定自戕。这个时候,电话竟意外响起,海明威立即抓了起来,但是他根本没有去听对方说什么,而是莫名其妙地留给了世间最后一句话:“我们都欠上帝一死。”挂掉电话,海明威把枪管含进嘴里,缓缓扣动了扳机。就这样,在人生的尽头,海明威还是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他的精神信条——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打败。老人与海

他是个孤独的老人,正驾着一条单薄的小船,在湾流中捕鱼。如此已经是第八十四天了,他却仍旧一无所获。在开始的四十天里,尚有个男孩儿陪着他。可是四十天之后,这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准是得罪了哪路神明,运气坏到不能再坏了。这样一来,孩子只得听从父母的劝告,上了另外一条大船,第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大鱼。孩子看见老人总是空手归来,心里很难受,时常去帮他做些活计,有时拿钓索,有时拿鱼钩或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布。那帆布上用面口袋打了几块补丁,收拢起来时,活像一面标志着永恒失败的旗帜。

老人形容枯槁,面容憔悴,脖颈上青筋凸起,陷下很深的凹坑。脸颊上有些褐斑,那是海面反射出的太阳强光所引起的皮肤癌变,一直从他的双颊蔓延进脖颈,很庆幸这些褐斑只是良性的。他的双手,由于长期用绳索拉大鱼的缘故,留下了很深的老伤疤,像是无鱼可打的沙漠被岁月侵蚀了一般古老。或者说,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古老的,除了那双眼睛,那双像海水一般湛蓝、永远愉快、永远不服输的眼睛。“圣地亚哥,”两人从浅水里爬上岸时,孩子对他喊道,“我们又能一起出海了。我挣到了一点儿钱。”

老人教会了孩子捕鱼,孩子很喜欢老人。“不,”老人说,“你上的那条船交了好运,继续待下去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连八十七天没有捕到鱼,但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能捕到大鱼。”“我当然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失去信心才离开我的。”“是啊,我是孩子,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安排。”“我明白,”老人说,“这是理所应当的。”“他没有足够的信心。”“是啊,”老人说,“但是我们有,对不对?”“对,”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喝杯啤酒吧,然后我们一起把渔具扛回去。”“那最好不过,”老人说,“我们都是渔夫嘛。”

他们坐在饭店的露台上时,不少渔夫拿老人取笑,但他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年纪的渔夫见此,却替他感到难受。不过这些老渔夫并不表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着海流,谈着他们把钓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谈起天气有多么好,以及他们的各种见闻。当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都已凯旋,他们把大马林鱼剖开,整条整条地排在木板上。每块木板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来,那里会有冷藏车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逮到鲨鱼的水手们,也已经把胜利品送到海湾对面的加工厂。鲨鱼吊在复合滑车上,被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再剥去外皮后,就成了一条条鱼肉条,然后腌制。

在东风刮起的时候,鲨鱼加工厂会隔着海湾传来一股腥味儿。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腥味儿,因为风向忽然向北转去,随后居然逐渐平息了。此时的饭店露台上可谓阳光明媚,景色宜人。“圣地亚哥。”孩子叫道。“哦。”老人说。他握着酒杯,想着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要我去弄点沙丁鱼吗?给你明天吃。”“不,去打棒球吧。我还能划船,罗赫略也能帮我撒网。”“我很想和你一起出海,即使不能帮你捕鱼,至少能做一点小事。”“你已经请我喝了一杯啤酒,”老人说,“你是个大人啦。”“你第一次带我上船时,我多大?”“五岁。那天我捕到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整条船差点被它撞个粉碎,你也险些送掉小命,对不对?”“我记得鱼尾乱拍乱打,船上的座板都被打断了,还有就是你击杀那条鱼的场景。当时你把我朝船头猛推,我抓住湿漉漉的钓索,只觉得整条船剧烈颤抖。你用棍子打鱼的声音,像是在用斧子砍一棵树,碎肉溅到我身上,鼻子里全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你当真还记得那件事儿,还是我前几天刚跟你讲过?”“从第一次出海开始,每件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的眼睛充满怜爱地望着孩子,那是一双常遭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会带着你出去闯荡,”他说,“可问题是你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又搭上了一条好运的船。”“我还是去弄点沙丁鱼吧?我知道该去哪儿弄,那至少有四条好鱼等着我。”“我今天还剩下几条,都已经腌好了。”“让我给你弄几条新鲜的吧?”“那就去弄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消失过,现在更是像微风初起时那样清楚和坚定了。“两条。”孩子说。“那就两条吧,”老人终于同意了,“不过,你不是去偷吧?”“我愿意去偷,”孩子说,“但这次是去买。”“非常感谢。”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谦卑了。可是他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至少这并不丢脸,更无损于他的自尊心。“看情况,明天应该是个好日子。”他说。“你打算去哪儿?”孩子问。“远方,等风向转了再回来,明天天亮前就出发。”“我会想办法让我的船主也驶到远方,”孩子说,“这样一来,如果你捕到大鱼,我们就可以赶过去帮你的忙了。”“你的船主可不愿意驶到远处。”“是啊,”孩子说,“不过,我能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有只鸟儿在天上飞,我就可以让他开船过去追鲯鳅。”“他的眼神儿这么差吗?”“是的,他简直是个瞎子。”“奇怪,”老人说,“他以前又没有捕到过海龟,只有这东西才伤眼睛啊。”“你在莫斯基托海岸捕了那么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我可不是个寻常的老头儿。”“尽管如此,你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我想是的,何况要捕一条真正的大鱼,光靠力气可不行,这里面有不少窍门呢。”“我们把渔具拿回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可以用渔网去逮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渔具。老人把桅杆扛在肩上,孩子拿着木箱,里面装着编织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鱼钩和带杆子的鱼叉。盛鱼饵的匣子藏在小船的船艄下面,那儿还有专门对付大鱼的棍子。谁也不会来偷老人的渔具,不过他还是会带回家,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不利。此外,尽管老人深信没人偷他的东西,但他还是觉得,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会激发人们偷盗的心。

他们沿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着的门走了进去。老人把绕着帆布的桅杆靠在墙角,孩子也把其他渔具放在那里。桅杆的长度和窝棚的高度相当。窝棚用坚韧的苞壳做成,取自大椰子树,当地人管它叫“海鸟粪”。窝棚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处简易的厨灶。

在结实的“海鸟粪”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都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一度挂着他妻子的着色照,但老人把它取下来了,因为看了会让他觉得自己太孤单。着色照如今藏在屋角的搁板上,用他的一件干净衬衫盖着。“有吃的东西吗?”“鱼煮黄米饭。要来点儿吗?”“不,我回家去吃。要生火吗?”“不用。过一会儿我自己来,也可能不生火,吃冷饭。”“我把渔网拿去吧?”“好。”

其实并没有渔网,孩子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渔网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都要说这一套谎话。也没有鱼煮黄米饭,这些孩子都知道。“八十五可是个吉利的数字,”老人说,“你想看我捕到一条过千磅的大鱼吗?还不算内脏。”“我拿渔网去捞沙丁鱼了。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吧?”“好的。我有张昨天的报纸,可以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谎话。但老人还是从床下取出了一张报纸。“这是佩里科给我的,在杂货铺。”他解释说。“我弄到沙丁鱼就回来。然后把我们的鱼一起冰镇起来,这样明天早上就可以一起分享了。等我回来了,你告诉我关于棒球的消息。”“扬基队不会输。”“我更看好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伟大的迪马吉奥。”“底特律老虎队也不错,还有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用心点儿吧,否则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都要撞进你的心坎儿啦。”“你还是好好儿看报吧,等我回来仔细讲讲。”“我们该去买一张尾号八十五的彩票吗?明天就是第八十五天了。”“这主意不错,”孩子说,“可你别忘了八十七天的记录,不要高兴得太早!”“不可能。你能弄到一张尾号八十五的彩票吗?”“订一张怎么样?”“订一张?要花两块半,谁会借钱给我们呢?”“这个容易,我还是能借到两块半的。”“也许我也借得到,但我不会去借。第一步是借钱,接下来就要讨饭啰。”“穿得暖和点吧,老头子,”孩子说,“别忘了,现在还是九月天。”“正是大鱼出现的月份,”老人说,“如果是五月,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现在就得靠真本事了。”“我还是去捞沙丁鱼吧。”孩子说。

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熟,门外是一副夕阳西下的景观。孩子从床上拿起一条旧军毯,搭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这双肩是很奇怪的,老人虽然颓暮,肩膀却依然强健,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在他睡着之后,脑袋向前耷拉着,脸上的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补丁,又被阳光晒成了各种深浅不同的颜色,弄得像那张帆布一样。老人的头部非常苍老,眼睛闭上之后,就没有一点生气了。报纸摊在他的膝头上,晚风拂过,靠着一条胳膊压住才没被吹走。另外,他光着脚。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再次回来时,老人仍旧熟睡着。“醒醒,老头子。”孩子说着,一只手搭上老人的膝头。老人睁开眼,神志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但是随后他微笑了。“你拿了什么回来?”他问。“晚饭,”孩子说,“我们开饭吧?”“我不是很饿。”“得了,快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顺手把报纸折好,跟着又动手折毯子。“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保证你在打鱼之前吃上饭。”“如此说来,我要祝你长寿了,多保重自己哦。”老人说,“我们吃什么?”“黑豆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炖菜。”

这些饭菜是孩子从露台饭店拿来的,放在双层饭匣里。他的口袋里还有两副刀叉和汤匙,都用餐巾纸包裹着。“这是谁给你的?”“马丁,那位可敬的老板。”“我应该去谢谢他。”“不用,”孩子说,“我已经谢过了。”“我要给他一大块鱼肚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的确如此。”“那么,我该在鱼肚肉之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以报答他对我们的关心。”“他还送了我们两瓶啤酒。”“我喜欢罐装的啤酒。”“我知道,可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喝完之后,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有你真好,”老人说,“我们可以开饭了吗?”“当然,”孩子温和地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会打开饭匣的。”“我准备好啦,”老人说,“只消洗洗手和脸就行。”

他去哪儿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的第二条横路转角处,我该把水带到这里来的,还应该带一块香皂和一条干净的毛巾。我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我还应该弄一件衬衫和夹克让他过冬,再有一双鞋子和毯子就更好了。“这炖菜呱呱叫。”老人说。“给我讲讲棒球赛的事吧。”孩子请求道。“正如我所说,在美国联盟中,扬基队是所向披靡的。”老人兴高采烈地说。“可是他们今天输了。”孩子说。“没关系,迪马吉奥已经尽力了。”“你不关心其他队员吗?”“也关心啊,但他是最核心的。另外那个联赛中,是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一争高下,我更看好布鲁克林队。不过话说回来,我不会忘记迪克·西斯勒,他可是在老公园里打出过一些好球。”“是啊,这些好球从来没见别人打出来过。”“你还记得吗?他以前经常到露台饭店用餐。我很想陪他出海钓鱼,可是又不敢开口。我让你去说,你也不敢。”“我记得,当时可真是失算了,他完全有可能跟我们一起出海。如果是那样,我们的人生就有终生难忘的回忆了。”“是啊,”老人说,“有人说他父亲也是个渔夫,也许他曾经像我们一样穷,很能明白我们的心意。”“西斯勒的父亲可没过过穷日子,他像我这样大的时候,就已经在联赛里打球了。”“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在一条去往非洲的帆船上做水手,还曾经见过狮子,在傍晚时分的海滩上。”“我知道,你以前跟我讲过了。”“那么,我们接下来要谈非洲还是棒球?”“我看还是谈棒球吧,”孩子说,“给我说说伟大的约翰·J.麦格劳怎么样?”他把“约塔”简化成了“J”。“以前他也时常到露台饭店来,可是一旦喝了酒,他就会变得态度粗暴,还经常出口伤人,性格非常扭曲。据我所知,他的脑子里不仅想着棒球,也想着赛马。至少他的口袋里总是揣着赛马名单,也总能听到他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的名字。”“他是个伟大的经理人,”孩子说,“我爸爸认为他是最伟大的。”“这不过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继续每年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经理人了。”“说实话,到底谁是最伟大的经理人,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我觉得他们旗鼓相当。”“但我觉得世界上最棒的渔夫就是你。”“算了吧,我可是知道不少比我厉害的。”“不用谦虚了!”孩子说,“好渔夫多得是,有些也很了不起,但最棒的只有你一个。”“非常感谢,你这话让我听着很高兴。希望不要遇到一条太大的鱼,以至于我对付不了,否则就会证明这想法是错的了。”“不会有这样的鱼,只要你还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强壮。”“我也许没那么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而且信心不减当年。”“你该去睡觉了,以保证明天能够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那么,晚安吧。明天早上我会去叫醒你。”“你就是我的闹钟。”孩子说。“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上帝为什么要让老头儿醒得特别早?是要让他们的白天更长些吗?”“不知道。”孩子说,“我只知道孩子会睡得沉,起得晚。”“我记下了,”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你起床的。”“我不想让船主叫醒我,这样会显得我比他差劲儿。”“我明白。”“早点睡吧,老人家。”

孩子就这样走了。他们刚刚吃饭的时候,桌上并没有点灯,老人脱掉长裤,摸黑上了床。然后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那张报纸也被他塞在里面。再用那张旧军毯裹住身子后,老人就在弹簧垫子上睡下了,身下还铺着其他一些旧报纸。

没过多久他就睡熟了,梦到小时候见过的非洲景观,有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刺眼,还有高耸的海岬与褐色的大山。如今,他每天夜里都会梦到那条海岸,听到惊涛拍岸的隆隆声,看到土人驾着小船乘风破浪。他睡着时,还能嗅到甲板上的焦油味儿和填絮味儿,以及带有非洲气息的早风。

通常一嗅到陆上的风,他就会醒来,穿上衣裳去叫醒孩子。然而,今夜的风来得太早,他在梦里知道这些,决定继续把梦做下去。于是,他看到群岛的白色雪峰从海面上升起来,以及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不同的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里像小猫一般戏耍。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了,望着门外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到窝棚外面撒完尿后,他便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气冻得发抖。但他知道颤抖之后就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驾船出海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没有上锁,老人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孩子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朦胧的月光找到他。他轻轻握住孩子的一只脚,直到孩子被彻底弄醒,转过脸来看他。老人点点头,孩子便从床边椅子上拿起自己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了。老人走出门去,孩子就跟在他的背后。但他还是头重脚轻,老人用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干吗这么说?”孩子说,“男子汉就要这样。”

老人带着孩子沿原路返回。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男人在走动,他们都扛着船上的桅杆。

回到窝棚后,孩子拿起渔具,老人也把裹着帆布的桅杆扛在肩上。“要来点咖啡吗?”孩子问。“我们把东西放在船里,然后去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供渔夫吃早餐的小饭馆里坐下,喝着盛在炼乳罐里的咖啡。“你睡得怎么样,老头子?”孩子问。此时,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尽管完全摆脱睡意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睡得不错,马诺林,”老人说,“我感觉今天会有好运气。”“我也这样觉得,”孩子说,“现在,我得去拿沙丁鱼了,还有给你准备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东西总是船主自己拿,他从来不要别人帮忙。”“我们可不一样,”老人说,“你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帮我拿各种东西了。”“是啊,”孩子说,“我马上就回来。你再喝点咖啡吧,这里可以记账。”

孩子走了,他光着脚,在珊瑚石铺成的小路上,朝着保藏鱼饵的冷库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全喝了。长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而他从来不带食物,只在小船的头舱放一瓶水,一整天也靠着它度过。

孩子很快就回来了,带着沙丁鱼和报纸包成的两包鱼饵。他们顺着小路走向老人的帆船,感受着脚下的鹅卵石。他们抬起那船,把它推入深水。“希望你能撞上好运气,老头子。”“你也一样。”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套挂在钉子上,身体前倾,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的阻力,在黑暗中向出港口划去。其他的海滩上也有船只正在出海,老人听到船桨划水的声音,但尽管此刻的月亮已经落到山背后,还是看不清他们。

偶尔会听到路过的船上有人说话,但除了桨声,大多数船只都寂静无言。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去,每一条都驶向希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域。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他把陆地的影子抛在身后,一头扎进了清晨的海洋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时,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里的水深会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峭壁上,激起旋涡,很多鱼类都会聚居在这里,海虾和做鱼饵用的小鱼更是数不胜数。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活动,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成为其他鱼类的丰盛大餐。

老人在黑暗中感受着早晨的来临,他能听见飞鱼出水的颤抖声,它们会在黑暗中凌空跃起,挺直的翅膀咝咝发响。他非常喜欢飞鱼,把它们当成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总是在飞翔、在觅食,但几乎从来都没有如愿过。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比自己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像海燕这样的鸟儿却如此柔弱呢?海洋应该是仁慈和美丽的,但她会变得残暴,且变得突然。而这些柔弱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生来就不适合在海上生活。

每想到海洋,他总是称其为la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为她取的名称。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会说她的坏话,不过基本上都是拿她当女人看待。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鱼漂,并且靠鲨鱼肝赚了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海洋时,把她当成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当成一个敌人。但老人总是把海洋当作女性,她给人恩惠,或者不愿给人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那完全是因为迫不得已。月亮对海洋起着某种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老人从容地划着船,这对他来说并不吃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水面上除了偶尔起个旋儿,基本上风平浪静。他借着海流前行,天渐渐放亮时,他发现所航行的路程已经超出预期。

我在“大井”上转悠了一个星期,结果毫无作为,他想。今天,我要去找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说不定还会有条大鱼跟着它们呢。

不等天色完全放亮,他就把鱼饵放好了,然后让船随着海流漂荡。他的第一个鱼饵在水下四十英寻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为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深。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成的鱼饵,全都头朝下,鱼钩穿进小鱼体内,扎好,缝牢,鱼钩的所有突刺部分,包括弯钩和尖端,都包裹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都用鱼钩穿透双眼,这样鱼身就顺着鱼钩形成半个环形。不管一条大鱼接触到钓饵的哪个部分,都能享受一道大餐。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也叫作长鳍金枪鱼,它们正像铅垂一样挂在最深的两个鱼钩上。在另外两个鱼钩上,他挂了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这两条鱼已经做过鱼饵,但依然完好如初,何况下面还有两条更具诱惑的沙丁鱼。每根钓索都和铅笔的粗细相当,上端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只要鱼一上钩,钓竿就会向下弯。此外,每根钓竿有八十英寻长的备用钓索,彼此之间还可以互用。如果有需要,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准备停当之后,老人一边紧盯钓竿,一边缓缓划船,以保持钓索上下垂直,以及停留在适当的水深处。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放亮了,太阳随时都会升上天空。

淡淡的朝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船只低低地挨着水面航行。它们离海岸不远,三三两两地停在海流旁边。随后,太阳越发明亮了,刺眼的光芒射向水面。再然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来了,海水把阳光反射进老人眼中,使他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如此,他只能避开太阳的方向,自顾自划着小船。他俯视海水,注视着那几根一直垂到黑黝黝的深水里去的钓索。老人的钓索垂得比任何人都直,这样一来,在湾流的不同深水层,都会有一个鱼饵停在那儿,静静等待着游动的鱼儿来咬钩。其他渔夫则愿意让钓索随波逐流,有时候鱼饵只下沉了六十英寻,他们却以为有一百英寻。

不过,老人想,虽然我总是把鱼饵精确地放在适当深度,但问题在于我的运气一直不够好。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今天就能撞上好运,每一天都是一个全新的日子嘛。走运固然好,不走运,我也要做到分毫不差。这样一来,在运气好的时候,就能够牢牢把握了。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升得老高,老人再朝东边望去,已经不怎么刺眼了。而他的眼前,也只看得见三条船,而且显得特别低矮,这说明他离海岸越来越远。

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总是让我双眼刺痛,老人想。然而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我可以直视太阳,并且没有眼前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力量在傍晚要更强一些,只是在早上它才让我感到刺痛。

就在这时,老人忽然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飞翔。然后倏的一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再然后又盘旋起来。“它逮住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出声来,“应该不光是在寻找吧?”

他慢慢划动小船,朝着那只鸟盘旋的地方。他并不匆忙,以尽量保持那些钓索的垂直。不过,他还是挨近了一点儿海流,这样才是正确的捕鱼方式,尽管他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一些,因为他要利用那只鸟寻找目标。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了,并且又盘旋起来,双翅静止,纹丝不动。忽然,它猛然俯冲下来,老人随即看见飞鱼跃出海面,拼命逃窜。“鲯鳅!”老人喊出声来,“大鲯鳅!”

他把双桨收回,从头舱拿出一根钓丝,上面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把沙丁鱼拴好后,他就把鱼饵放下水去,然后将上端系在船艄的螺栓上。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也安了鱼饵,然后盘好放入头舱。忙完之后,他又划起船来,眼睛注视着那只低掠海面的军舰鸟。

看着看着,那鸟儿又朝下冲。为了保持姿势,它把双翅向后收起,然后猛地展开,追踪着飞鱼,可是这次仍然没有成功。老人看到水面微微有些隆起,下面显然有大鲯鳅在游动,它们也在追捕自己的猎物。鲯鳅破浪前行,紧咬着飞鱼不放,等到飞鱼落入水中,它们也会随之消失在水面,直到下次飞鱼出水再浮出来。这群鲯鳅真大啊,他想。而且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根本没有脱逃的机会。那只鸟也没有成功的可能,因为飞鱼对它来说太大了,并且飞得太快。

老人看着飞鱼一再从海面蹿出来,同时看着那只鸟儿徒劳无获地进攻。鱼群就要从我身边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也许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也许我正在等待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游荡。我的大鱼总该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吧。

此时,陆地上空的云块像山峰般耸立着,海岸已经变成了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一些灰青色的远山。海水呈现出深蓝色,几乎深得发紫。老人仔细俯视海水,能够看到星星点点的红色浮游生物,它们正在深蓝色的海水中穿梭前行,阳光也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色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直到它们深入水中看不到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因为这意味着有鱼将至。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和海水变幻出的光彩也更加奇异,看样子又是一个大晴天,陆地上空的云块也能说明这一点。那只鸟儿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水面也已经恢复平静,不远处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还有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水母的胶质浮囊呈紫色,不仅晶莹剔透,而且若有若无,很容易让人想起雨后的彩虹。它先开始倒向一边,然后忽然直起身子,像个大气泡似的向上浮动,身下紫色的长触须足足拖出了一码长。“Aguamala,”老人说,“你这个臭婊子!”

他继续轻轻地划着小船,眼睛盯着水面,很多小鱼被水母的触须缠绕。它们不怕水母,但人就不同了。有时候老人收绳拉鱼,钓索上会缠绕一些水母的触须,当这些东西粘上他的胳臂和手掌之后,立即就会出现伤痕和浮肿,就像被毒漆树割伤感染一样。并且这水母的毒性更强,发作得也更快,中毒之后活像挨鞭子抽打一般。

如果单纯从美观的角度来说,水母其实是很美的,但这也是它们最具欺骗性的地方。老人最喜欢看它们被大海龟吃掉,海龟一旦发现了它们,就会从正面发起进攻。等到被水母缠住之后,它们就缩进龟壳,然后从水母的触须开始,整个吃掉。除此以外,老人也喜欢在暴风雨过后在海滩上遇到它们,那个时候它们就像一摊烂泥,老人会用长满老茧的硬脚掌踩在水母的触须上,噼啪作响的爆裂声会成为它们最悦耳的乐曲。

老人喜欢绿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速很快,价值又高。他对蠵龟的感情很复杂,它那又大又笨的样子,平凡无奇的黄甲壳,奇怪的做爱方式,都让老人感到蔑视。但它能高高兴兴将僧帽水母生吞活剥,这又让老人非常喜欢它。

老人从不觉得海龟有什么神秘可言,尽管他曾长年乘着小船去捕捉它们。他替所有的海龟感到伤心,甚至包括那些体型超过小船、体重超过一吨的大梭龟。人们总是对海龟无比残忍,因为一只海龟被杀死并剖开后,它的心脏还要继续跳动数个小时。然而老人又想,我也有一颗同样健壮的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一样。他喜欢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让身体充满力气。他在五月份吃了整整一个月,这样到了九十月份,他就能够身强体壮,有力气去捕捞真正的大鱼。

除此之外,他每天还要喝一杯鱼肝油。每个渔夫都会在家里存上一桶,就放在他们盛放渔具的窝棚里,老人随便到谁家都能舀上一大杯。虽然并不是每个渔夫都喜欢鱼肝油的味道,但是它对治疗各种伤寒感冒有奇效,尤其对眼睛帮助最大,对于每天起早贪黑都不觉得苦的渔夫来说,咽下难闻的鱼肝油也就不值一提了。

老人抬头向远方望去,又能看到那只在空中盘旋的鸟儿了。“它找到鱼啦!”老人说出声来。这时,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小鱼四处逃窜。然而老人坚定不移地望着,忽然见到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然后一个转身,头朝下扎进水里。这条金枪鱼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银光,等它回到水里,又有无数的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地跃出水面。它们朝着四面八方跳跃,并且蹿到很远去捕捉更小的鱼,搅得海水翻起浪花。它们还会团结起来驱赶鱼群,此刻正围绕鱼群转个不停,以便把小鱼赶到水面,从而更容易下嘴。

要不是它们游动的速度太快,我可以驾船到它们中间去,老人想。他注视着被鱼群搅起的白色水沫儿,同时也注视着那只正在俯冲的鸟儿,它一头扎进了惊慌失措的小鱼群中。而此时的小鱼群,已经被迫浮到了海面。“这只鸟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说。与此同时,船艄的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下忽然绷紧了,原来那钓丝被他绕在了脚上。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这根细钓丝,动手往回拉,立即感到小金枪鱼正在钓丝另一端颤动地拉着,而且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丝就越是颤抖,直到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鱼肋从水里露出来。只见他把钓丝忽地一甩,那鱼便越过船舷,落在了船舱里。阳光再次照射下来,金枪鱼的身子非常结实,形状像极了手枪子弹,一双呆滞的大眼睛圆瞪着,尾巴干净利落地拍打着船板,砰砰作响,但它最终还是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猛敲了它的头部一下,顺脚把仍在抖动的鱼身踢到了背阴处。“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拿来钓大鱼最合适,足有十磅重。”

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自言自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至于什么时候是第一次,他也早已忘记了。早些年,他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唱唱歌,有时候在夜里唱,当时他应该是在小渔船上做水手,或者在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他大概是在孩子走了之后开始自言自语的,但他并不肯定。他和孩子一起捕鱼时,通常只有在必要的情况下才说话。他们在夜里说话,或者,碰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如无必要,他们不会在海上说话,这被他认为是好规矩。老人一向这样认为,并且始终遵循着。可是这会儿,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已经有好几次了,因为不会有旁人被他的话打扰到。“要是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一定会以为我疯了,”他说出声来,“不过,既然我并没有发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说还是要说的。有钱人在船上可以听收音机,还可以听棒球赛的消息。”

现在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候,他想。现在只能考虑一件事,那就是我生来就要干的那件事。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鱼,他想。我只逮住了一条失散的小金枪鱼,整个鱼群正在游向远方,并且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出现的,都游速飞快,并且统一向着东北方向。难道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一样吗?或者,是我不知道的某种天气征兆?

此时,他已经看不到那一道绿色的海岸了,只看得见那些仿佛积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顶上空雪峰般的云块。海水颜色极深,阳光在海水中幻化成彩虹七色。那些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太阳升到头顶,都已经看不到了。目所能及,只有蓝色海水中幻化成巨大七色光带的彩虹,还有那几根笔直垂入海水中的钓索。

忽然间,鱼群又沉下海去了。这些鱼被渔夫们统称为金枪鱼,只有在出售它们的时候,以及把它们拿来做饵的时候,才会使用专用称谓。阳光已经让人酷热难耐,老人感到脖颈上热辣辣的,划着划着,汗水就一滴一滴地从后背淌了下来。

我大可以随海流漂荡,他想,只管睡觉,把钓索缠在脚趾上,有鱼上钩之后,自然会把我弄醒。不过,今天已经是第八十五天,我应该整天都一丝不苟地钓鱼。

就在这时,他凝视着钓索的眼睛,忽然看见其中一根绿色钓竿猛然下沉。“上钩啦,”他说,“上钩啦。”说着,他收回双桨,并没有让船发生一点儿颠簸。他伸手去拉钓索,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感到钓索并不抽紧,也没什么分量,就轻松地握着。跟着它又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地一拉,拉得既不紧也不重,他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寻海面以下,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咬钩,包在鱼饵内的钩尖和钩身,从那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了。

老人轻巧地攥着钓索,用左手把它从钓竿上轻轻取下。现在,他可以让钓索在手指间滑走,不让上钩的鱼感到一点牵制。

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它长到这个月份,个头一定很大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快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而你,待在这六百英尺的深处,在这黑漆漆的冷水里,再绕个弯子,把鱼饵都吃了吧。

很快,他感到钓索微弱而轻巧地一拉,然后是较猛烈地一拉,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再然后,没有一丝动静了,大鱼显然还没有上钩。“来吧,”老人说出声来,“再绕个弯子回来,闻闻这些鱼饵。它们很美味,不是吗?趁着它们还新鲜,吃吧,吃完还有另外一条。又结实,又鲜美。别不好意思,鱼儿,把它们都吃了吧。”

他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静静地等待着。同时也盯着其他几根钓索,因为这鱼可能已经游到了高一点的水层或低一点的水层。跟着钓索又是轻巧地一拉。“它会上钩的,”老人说出声来,“上帝保佑它上钩吧。”然而它并没有上钩,而是游走了,老人再没感到一点动静。“它不可能游走,”他说,“上帝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绕弯子哪。也许它以前咬过钩,还有犹豫呢。”

跟着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他笑了。“它只是转了个身,”他说,“它会咬饵的。”

感到这轻微地一拉,他已经很高兴,接着他感到猛烈的拉扯,力道让人难以相信。这显然是鱼本身的体重造成的,他松手让钓索继续往下溜,一直往下。他把另外两卷备用钓索拿了过来,接上之后仍然往下溜,却依旧能够感到很大的分量,尽管他用手指施加在钓索上的压力微乎其微,几乎觉察不到。“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把鱼饵叼在嘴里四处游荡呢。”

它会把鱼饵吞下去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了,可能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能想象到这条鱼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黑暗中游走的场景。这时,他觉得它停止不动了,可是分量还是没变。紧跟着,分量越来越重,他只能再放出一点钓索,同时加强了手指上的压力,分量果然随之增加了,一直传到海水深处去。“终于咬钩啦。”他说,“现在,请你美美地享受吧。”

他让钓索在手指间往下溜的同时,又系上了一根备用钓索。他已经准备好了,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卷钓索,还有三根备用钓索,每根都有四十英寻长。“再吃一些吧,”他说,“好好地享受。”

吃吧,让钩尖扎进你的心脏,把你扎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我会把鱼叉刺进你的身体。好了,你已经准备好了,你进餐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来吧!”他说出声来,用双手猛拉钓索,很快收紧了一码。然后接连猛拉,使出胳膊上的所有力气。他用身子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双臂,轮番把钓索往回收。

他并没有如愿以偿。那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老人无法把它的游向改变一点。他的钓索很结实,是专门用来对付大鱼的。他转而把钓索套在背上猛拉,钓索绷得笔直,上面已经蹦出晶莹的水珠。

很快,水里发出一种渐渐明朗的咝咝声,他依旧攥着钓索,在座板上拼命撑住了自己的身子,仰着上半身来抵消鱼的拉力。船儿随之慢慢向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一刻不停地游动,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行进。另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但根本没有动静,也用不着应付。“如果孩子在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我正被一条鱼拖着,和一根系纤绳的短柱没什么区别。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但这样一来,大鱼会把它扯断的。我得拼命牵住它,必要的时候还得放出一些钓索。感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并没有往下沉。”

如果它开始往下沉,我该怎么应付呢?天知道。如果它潜入海底,如果它死在那儿,我又该怎么应付?天知道。可是,我必须干点什么,我能做的事情有不少呢。

他抓住勒在后背上的钓索,看着它往海水中插去,小船跟着它不断朝西北方驶去。

这样会让它丧命的,老人想。它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那鱼依旧拖着小船前行,不断地游向外海。老人也仍然紧握着勒在背上的钓索。“它是中午上钩的,”他说,“可我们还没有见过面。”

这条鱼上钩以前,他的草帽压得很低,勒得脑门生疼。此外,他还觉得口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双膝着地,以避免扯动钓索,然后尽量朝船头爬去,伸手拿水瓶。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水之后,靠在船头休息。他坐在绕着帆布的桅杆上,竭力让自己放松,以便能够熬胜这条大鱼。

等他回顾背后时,陆地早已没有一点踪影了。但这也没什么,他想。我总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去。此时,离太阳落山还有两个小时,也许到不了那时,大鱼就会浮上来。即使不能如此,它也会随着月出浮上来。就算仍然不能如愿,也许会随着明天的日出浮上来。我的手脚没有抽筋,我感到浑身都是力气。嘴巴被钓住的可不是我。不过,这么大的拉力,该是条多么大的鱼啊。它的嘴准是死死咬住钓钩了。但愿能看到它,但愿能知道我的对手是什么样子,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凭着天上的星象,老人能够看出,那鱼整整一夜没有改变航向。太阳落山后,气温渐渐变低,老人背脊、胳膊和老腿上的汗水,也都逐渐变干,这让他备感寒冷。白天里,他曾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里晒干。太阳下山后,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再把它披在背后,又小心地垫在钓索和后背之间。有了麻袋的缓冲,老人得以弯腰倚在船头,这姿势虽然只能让他好过一点儿,可是在他看来,已经舒服至极了。

真拿它一点办法没有,可它也拿我没办法,他想。只能看谁能够坚持到最后。

有一次,他站起身隔着船舷撒尿,又抬眼望着星象核对航向。钓索从他的肩头一直扎进水里,看起来就像一道磷光。鱼和船的航速都放慢了,哈瓦那的灯火也不再辉煌,他知道,海流一定把他们带向了东方。如果从此看不到哈瓦那的灯火,我们就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如果这鱼没有改变航向,我能在几个小时内一直看得见灯火。不知今天棒球联赛的结果怎样,他想。干这行有台收音机才幸福呢。接着他想,老是惦记这些事情可不行,还是想想正在干的事情吧,别再干蠢事了。

然后他说出声来:“如果那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帮我一把,也能让他见识见识这种大场面。”

人老了不能自己一个人待着,他想。不过,这也是不能避免的。为了养精蓄锐,我必须在金枪鱼没有腐烂前吃掉它。一定记住,哪怕根本不想吃,也必须在早上吃完,千万记住。他对自己说。

夜里,两条海豚游到小船旁边,老人听到它们翻转和喷水的声音。他能辨别出雄海豚发出的是喧闹的喷水声,雌海豚发出的则是喘息般的喷水声。“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它们会戏耍,打闹,彼此相依。它们是我们的好伙伴,就像那条飞鱼一样。”

紧接着,他开始怜悯起那条被钩住的大鱼。它很棒,也很奇特,不知道它有多大呢,老人想。我还从来没有钓到过这么大的鱼,也没见过行动如此奇特的鱼。也许它太机灵,不愿跳出水面。它可以跳出水面来,或者进行猛冲,那样就可以把我搞垮。不过,可能它曾上钩过好多次,所以知道应该如何搏斗。它怎么会知道,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老头儿。不过,它是条多大的鱼啊,如果鱼肉良好的话,能在市场上卖一大笔钱了。它咬起饵来像条雄鱼,拉起钓索来也像雄鱼,搏斗起来毫不惊慌。不知道它有什么打算,或者像我一样,只是在不顾死活地拼命?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钓到过一条大马林鱼,那是一对中的一条。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结果咬钩的就是一条雌鱼,它发了疯,惊慌失措而又绝望地挣扎着,不久就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始终在它身边蹿来蹿去,陪着它一起在水面上打转儿。它离钓索很近,老人很担心它会用尾巴将钓索割断,它的尾巴可是像大镰刀那样锋利,大小和形状也差不多。老人用鱼钩把雌鱼钩上来,用棍子敲打它,握住它那边缘如同砂纸似的轻剑般的长嘴,连连朝它头顶击打,直到它血流成河。然后在孩子的帮忙下,把它拖上船,这段时间里,雄鱼一直待在船舷旁边。接下来,老人忙着解钓索、拿起鱼,雄鱼则高高地跃起,想要看看雌鱼在哪儿。然后它掉入水中,钻进海底。它的翅膀呈淡紫色,其实是它的胸鳍,夸张地伸展开来,把身上所有的淡紫色条纹都暴露了出来。它很美,始终绕着小船不愿离去,老人记得。

真让人难过,我的心都伤透了,老人想。孩子也很难过,但我们虽然心怀不忍,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快结束它的生命,以免去它不必要的痛苦。“如果孩子在这儿该多好。”他说出声来,把身子倚上船头边缘的圆木。通过勒在肩头的钓索,老人能感受到这条大鱼的力量,它正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向稳稳游动。

既然已经上了钩,它就必须作出选择,老人想。

它可以躲在黑暗的海底,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陷阱和诡计。我也可以远离人群,到世界上最偏僻的地方去寻找它。现在,我们彼此纠缠在一起,从中午一直到现在。而且,没有人会来帮我,也没有人能帮它。

也许我不应该做渔夫,他想。但是,我生来就在干这行了。我必须记住,天亮后要吃掉那条金枪鱼。

天蒙蒙亮的时候,又有什么东西上钩了。他听见钓竿啪的一声折断了,钓索跟着从船舷快速滑落。他在黑暗中拔出短刀,用左肩顶住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拼命向后仰,然后一刀砍在木船舷上,切断了那根钓索。紧接着,他又割断了身边的另一根钓索,把所有备用的钓索都收拢在身边,并连接在一起。由于动作纯熟,这所有的事情,他用一只手同样完成得很出色。

天亮之后,他想,我好歹要到最后一根钓索旁,把它也割断了,然后把所有钓索都连接在一起备用。我可以丢掉两百英寻上好的卡塔卢尼亚钓索,还有钓钩和导线,这些东西没了还可以再置备。但如果再有鱼上钩,我和这条小船就吃不消了,到时候说不定会把这条大鱼搞丢,想要再找到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知道刚才上钩的是什么鱼,有可能是条大马林鱼,也可能是剑鱼,或者鲨鱼。但是我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事,我得赶紧把它忘掉。

他再次说出声来:“要是那孩子在就好了。”

可是他并不在,老人想。你只有靠自己了,无论如何要到最后那根钓索旁去,不管要克服多大困难,把它割断,用上最后两卷备用钓索。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但摸黑干这些毕竟很困难,而且刚刚砍断钓索之后,那条大鱼忽然猛冲了一下,把他掀翻在地。他是脸朝下栽倒的,眼睛下立时破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庆幸这血凝固得很快,他蠕动着身子回到船头,仍旧靠在木船舷上休息。接下来,他移动了一下麻袋,又小心翼翼地挪动钓索,以便勒出血痕的地方得到恢复。稍作休整后,他再次握住钓索感受拉力,然后伸手入水,感觉小船行进的速度。

这条大鱼为什么会突然猛冲一下呢?他想。原来,肯定是它的背鳍划在了钓索上,这几乎不会让它感到疼痛,更及不上我背脊的疼痛。可是不管它多么强壮,早晚会有精疲力竭的时候,绝不可能永远拖着小船前行。现在,所有钓索都已经切断,不会再出任何乱子了,我又有这么多备用的钓索,对付它足够了。“鱼啊,”他轻轻地说,“我会奉陪到底的。”

不过,它的想法恐怕和我一样吧,老人想。他盼望早晨的到来,而此时也已经到了破晓时分,气温很低,他所能做的只有紧贴着木船舷保持体温。它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钓索笔直地伸展着,先从老人的肩头到船舷,再从船舷折了个弯后,便斜插水底,小船则一直平稳地滑行着。

初升的太阳刚刚露出一角,温暖的光煦就照在了老人的肩头。“它在向北走。”老人说。海流则会把我们送到东边去,他想。但愿它能尽快顺着海流游动,因为那样就代表它已经游累了。

等天空更亮一些后,大鱼仍在向北游,老人也意识到它仍然不知疲乏。但还是有一个好的迹象——插入水中的钓索斜度很小,这说明大鱼仍在浅水层游动。这虽然不代表它一定会跃出水来,但至少表明有这个可能。“上帝啊,快让它跳出来吧,”老人说,“我的钓索足够长,完全可以对付它。”

也许是时候把钓索拉紧一点儿了,这样就会让它感觉到疼,说不定能让它跳出来,他想。而既然已经是白天了,就让它尽情地跳吧,这样会让它背部的液囊装满空气,它也就无法沉到海底了。

于是,他试图拉紧钓索。可是自从这条鱼上钩,钓索就已经紧绷到接近断裂的程度,他向后仰着身子使劲拉,感到钓索硬邦邦的,完全没办法拉得更紧。我绝对不能猛然加劲,否则不仅有可能让钓索断掉,也会让钓钩划出的伤口越来越大,等到它真的跳出水面,很可能会把钓钩甩掉逃走。反正太阳已经出来了,我的感觉越来越好,因为背向太阳的缘故,我的眼睛也不会被刺痛了,老人想。

钓索上逐渐粘了一些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会给鱼的游动增加阻力,因而更加有信心。同时他也意识到,正是这些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发出明亮的磷光。“鱼啊,”他说,“我很爱你,也很尊重你,但是在今天日落前,我要把你杀死。”

希望如此,他想。

一只海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这是一只黄林莺,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能够看出,它已经飞得很累了。

它果然停在船艄歇脚,然后绕着老人的头顶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钓索上,似乎觉得落在那儿更安全,或者更舒服。“你多大了?”老人问,“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吗?”

鸟儿望着老人,它太累了,竟没有仔细察看这根钓索,就用小巧的爪子立在了上面,也不顾它来回地晃着。“这钓索不错,”老人对它说,“很稳当不是吗?昨天夜里风平浪静,你怎么会累成这样?你又到这里来干什么?”

也许是因为老鹰,他想,老鹰会到海上来捕食它们。但是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似乎他刚刚意识到鸟儿听不懂他的话,而且它很快就会见识到老鹰的厉害。“好好儿休息吧,鸟儿,”他说,“然后飞上天空去面对命运,就像我和这条大鱼一样,我们都一样。”

他靠说话来给自己打气,因为他的背脊已经僵直,此时正痛得厉害。“鸟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留在这里吧,”他说,“我很抱歉,不能拉起风帆,趁着眼下的海风把你带回陆地。可是我们可以做朋友,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海中。”

说话间,大鱼忽然猛地一冲。老人始料未及,立即被拖倒在船里,如果不是他用手撑住身子,又放出一段钓索,此时已经被拖到海里去了。

这样一闹,鸟儿也飞走了,但老人并没有注意到它。他只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疼,便小心地摸了一下钓索,才发现上面有血,那是被钓索割破的。“看来你也被弄疼了。”他说出声来,把钓索继续往回收,希望能让大鱼转回头。但他并没有如愿以偿,钓索都快绷断了也无济于事,他只得紧握钓索,身体后倾,以抵消大鱼带给他的强大拉力。“你终于知道疼了,鱼,”他说,“不怕告诉你,我也很疼。”

这时,他想起那只鸟,掉头去看,想要找回自己的伙伴,可它早已不见了。

你应该多待一会儿,老人想。海面上风浪汹涌,你应该回到岸上才安全。我怎么会被大鱼拉倒呢?还划破了手!我真是越来越笨了。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太专注于那只小鸟,注意力全被它吸引了。好吧,现在我要一心一意地干自己的活儿,过会儿还得把金枪鱼吃掉,这样才能生出力气。“如果那孩子在就好了,他如果有点儿盐就好了。”他说。

老人把沉甸甸的钓索挪到左肩,缓缓跪下,把手伸入海水里浸了一分多钟。海水随着船的前行,在他的手上轻轻流过,他只是注视着缓缓漂荡开去的鲜血。“它的速度慢多了。”他说。

老人想把手在这海水里多浸一会儿,但是他重心不稳,害怕大鱼又猛地一冲。于是他站起身,强打起精神,举起那只受伤的手,对着太阳察看。庆幸,只是被钓索划了一下,割破了一点儿皮肉。但这点儿皮肉正是手上最得力的地方,他的差事需要用到双手,自然不希望在动手之前先被割破。“把手晒干之后,”他说,“我得把小金枪鱼吃掉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钓过来,然后靠在这儿舒舒服服地享用。”

于是,他跪下身,用鱼钩在船艄找到金枪鱼,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几卷钓索,把它钩到了自己的身前。他又用左肩扛住钓索,用左手和胳臂撑住身体,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接下来,他用膝盖压住鱼身,选取它脖颈到尾部的肉,割下了深红色的一条。这肉条的断面呈楔形,从金枪鱼的脊骨边开始割,直到肚子边,一共割下六条。他把这些肉条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了刀子,然后拎起鱼尾,扔到了海里。“我一次应该吃不完所有的鱼肉条。”说着,他把其中一条鱼肉一切为二。与此同时,那根钓索始终紧绷着,这让他的左手开始抽起筋来。但他仍然紧紧握着钓索,尽管厌恶的心情越来越重。“真没用,”他说,“随你怎么抽筋,变成一只鸟爪才好。”

还是赶快把金枪鱼吃掉吧,他想,眼睛望着斜插进水里的钓索。快把它吃了,那会让你的手生出力气。不能怪这只手,你跟这鱼已经僵持好几个小时啦,相信你能坚持到最后。赶快把金枪鱼吃了。

他拿起半条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倒也并不难吃。好好儿咀嚼吧,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柠檬或者盐,味道就更好了。“我的手啊,你感觉还好吧?”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像枯木一样,“为了你,我也要多吃一点儿。”

说着,他把剩下的半条鱼肉也放进嘴里。他仍然细细咀嚼着,然后把鱼皮吐出来。“你觉得怎么样,我亲爱的手?或者现在你还无法回答?”他又拿起一整条鱼肉,再次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这是条壮实而多汁的鱼。”他想,“我运气还不赖,捉到的是它,而不是一条鲯鳅。鲯鳅太甜了。但这鱼却一点都不甜,元气都保存在肉里。”

不过说实在的,这些都是虚的,我真希望能有点儿盐。太阳可能会把剩下的鱼肉晒坏或者晒干,我最好还是把它们都吃掉,尽管现在并不饿。现在的大鱼又平静又安稳,可以让我把这些鱼肉统统吃完,到时候也好有力气对付它。“再坚持一下吧,我的手,”他说,“我这样吃东西,可全都是为了你。”

我也希望喂一下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好兄弟。可是我必须把它弄死,而为此又必须保持足够的精力。他把那些楔形鱼肉条全吃了,吃得认认真真。

吃完之后他直起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好了,”他说,“你可以放掉钓索了,我的手,我要用右臂来对付它,直到它不再胡闹。”他把左手的钓索踩在左脚下,身体后倾,用背部承重。“上帝会保佑我的,这抽筋马上就会好,”他说,“这条鱼随时可能出状况。”

不过,此时的大鱼似乎很镇静,像是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他想。可是它又有什么计划呢,我又有什么计划呢?恐怕我只能随机应变了,这就是我的计划。它的个儿太大了,如果跳出水面,我有把握弄死它。但是如果它始终伏在水下,我就只能跟它耗下去了。

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抽筋的手,想让手指关节活动活动,可是并未如愿。随着太阳的升起,也许它能张开,他想。或者等肚子里的金枪鱼肉消化后,它能张开。如果我非用这只手不可,就必须想办法让它张开。但是,我不能硬来,让它自动恢复才是好主意。毕竟是因为我在昨天夜里把它使用过度了,我那时不得不把钓索解下来,并系在一起备用。

他眺望海面,发觉自己是那么地孤单。但他能看见深蓝色的海水中有一道七色虹光,钓索在小船前方斜插入水,平静的海面上微波粼粼。此时,由于季风的吹拂,天空中的云块开始聚集起来。他朝远方望去,看到一群野鸭从水面上飞来,有天空做背景,它们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让老人的孤独感顿时消减不少。也许,在喧闹的大海上,永远不该有人感到孤独。

他知道有些人不愿划着小船去远海,那会让他们感到恐惧,如果是在天气随时可能变坏的季节里,他们的害怕无可厚非。可现在是刮飓风的季节,既然飓风还没有来,就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就算飓风即将来临,如果你在海上,它也会在几天之前就给你各种征兆。如果是在岸上则可能觉察不到,因为陆上的气候变化没有海上明显,他想。当然,陆上也必定有异常的征兆,比如云块的变化。但不管怎么说,眼前显然不会有飓风来袭。

他仰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云朵,像是可口的冰激凌。而更高的地方,高爽的九月的天空,飘浮着一团团羽毛般的云卷。“轻风,”他说,“大鱼啊,这天气显然对我更有利。”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终于开始慢慢地回血了。

该死的抽筋,他想。这是对身体的背叛。如果是食物中毒而导致腹泻和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如果是抽筋,就是在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如果孩子也在这儿,他可以帮我揉揉,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但不管怎么说,这手总是会松开的。

他用右手去摸钓索,感到上面的力道变了,这才发现钓索的斜度也变了。跟着,他俯身船舷,左手慌忙按住大腿,那钓索果然在慢慢上升。“它终于要上来啦,”他说,“我的手啊,快点,快点恢复吧。”

钓索上升得又慢又稳,小船前面的一片海水很快鼓了起来,大鱼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身体两边往下泻。它在阳光里是亮闪闪的,脑袋和背部都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很宽阔,但只是略带紫色。它的嘴有棒球棍那么长,往前逐渐变细,像一把长长的利剑。它把全身浮出水面,然后又像潜水员似的钻回去,老人看见它那镰刀般的大尾巴没入海里,钓索也随之飞速落入水中。“它比这条小船还要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稳,说明这条鱼并没有受惊。老人用双手拉着钓索,力道刚好不致它被扯断。他明白,如果他无法在平稳中让鱼慢下来,所有的钓索都将被拖走,并最终绷断。

真是条大鱼,我一定要制伏它,他想。我不能让它高估自己的力气,否则在求生欲望的促使下,它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要是它,眼下就会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直游蹿到钓索绷断为止。但是感谢上帝,大鱼毕竟没有人类聪明,所以它成了被猎杀的对象,而不是我。尽管它比我们单纯,比我更强壮。

老人见过很多这样的大鱼,其中不少都超过一千磅,以前也曾逮住过两条,但他从来没有独自完成过。现在他正是独自一个人,完全看不见陆地的影子,无法寻求帮助,对手的庞大,却超过以往见过、听说过最大的鱼,而且他的左手依旧拳曲着,像是老鹰的爪子。

可是它就要复原了,他想。它当然要复原,来帮助我的右手。我此时有三个兄弟:我的两只手,还有那条鱼。这只手一定会复原的,真可恶,在这个时候抽筋。大鱼又慢下来了,仍旧以平稳的速度向前游动。

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突然跳出水来,老人想。简直像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个头。反正我是已经看到了,他想。但愿我也能向他展示一下自己的雄风,除了这只抽筋的手。让它知道我是个充满男子汉气概的人,我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但我宁愿自己是这条大鱼,他想,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对手却只剩下意志和智慧。

他努力靠在木船舷上,忍受着不断来袭的阵痛。那鱼依旧稳定地游动,带着小船掠过深色的海水缓缓前进。随着东风的来袭,海面上起了点细小的波浪。到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终于复原了。“这对你可不是个好消息,大鱼。”他说着,把肩上的钓索连带麻袋挪了一下。

他的感觉不错,尽管仍旧很痛苦,但他并不觉得那是痛苦。“我并不是个虔诚教徒,”他说,“可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圣母经》,以祈求能逮住这条大鱼。我可以发誓,只要我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他一字一句地念起祷文来。有些时候他太累了,竟念不出祷文,因而只能尽快念完。《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万福玛利亚,上帝保佑你,上帝与你同在。你在女神中最受赞美,是你生了耶稣,他同样受世人赞美。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阿门。”然后他又加上了两句,“童贞玛利亚,请您让这鱼死去吧,虽然它是那么地了不起。”

念完了祷文,他觉得镇定不少,但伤口依旧疼痛,甚至更严重了。于是,他依靠在木舷上,轻轻地开始活动自己的左手。

这个时候,阳光已经很热了,尽管微风正在柔和地吹着。“我还是在钓丝上重新装好鱼饵吧,”他说,“如果大鱼准备再耗一夜,我必须吃点东西,此外,水也不多了。除了鲯鳅,这里逮不到其他东西。但是,如果趁新鲜的时候吃,鲯鳅的味道也能让人接受。希望今晚有条飞鱼自己跳到船上来,只可惜我没有光束来引诱它。飞鱼的肉生吃极佳,而且不用切成小块。我现在必须保存体力,我当初并未想到这鱼竟如此之大。”“可我仍要把它打败,”他说,“不管它多么强壮,多么神气。”

虽然从体力上来说是不公平的,他想。但是我要让它知道人类的长处,而且人能忍受很多磨难。“我对那孩子说过,我可不是个寻常的老头子,”他说,“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用行动来证实这句话。”

其实,他已经证实过上千次,再去证实已无意义。但对于他来说,每一次都是新的开始,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也不会想太多。

但愿它能睡一会儿,这样我也休息一下了,我会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如今梦中的主角成了狮子呢?算了吧,老头子,他对自己说。现在,还是轻轻靠着木船舷歇歇吧,什么都不要想。让大鱼忙去吧,你越清闲越好。

时间已是下午,船依旧缓慢而稳定地前行着。不过这时候起了一点东风,给船增加了一些阻力。老人坐在船上,背部的压力果然温和了一些。

当天下午,钓索又升上来了,但是大鱼并没有浮出水面。太阳晒在老人身上,他从光线判断出,大鱼转向东北方游动了。

既然大鱼已经跃出过水面,老人就能想象出它在水里游动的样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鳍大张着,竖直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深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马的眼睛也不大,但是却可以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从前,我在黑暗里也能像猫一样看清东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除外。

由于阳光和不断地活动着,老人抽筋的左手完全复原了。他在左手上负担了更多的拉力,并且顺便耸起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开一点儿,把痛处换了个地方。“你要是还有力气,大鱼,”他说,“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此时,他已经感到非常疲惫,他知道夜色又要降临,所以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想到两大棒球联赛,就是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 Ligas。他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纽约市的扬基队和底特律的老虎队激战正酣。

这已经是联赛的第二天,可我对比赛结果一无所知。但我很有信心,我要对得起伟大的迪马吉奥,即使脚后跟长了骨刺,疼痛不已,他也能把一切做到完美。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作Un espuela de hueso,我可没有这玩意儿,它痛起来像是铁刺扎进脚后跟一样,而且是那种斗鸡脚上装的大铁刺。我肯定是忍受不了的,我也无法像斗鸡那样,眼睛都被啄瞎了,却仍旧能战斗下去。人和伟大的鸟兽相比,真算不了什么,我还是情愿做那只待在深水里的大鱼。“除非有鲨鱼来,”他说,“如果有鲨鱼,我就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

伟大的迪马吉奥能逮住一条鱼,并且像我一样坚持这么长时间吗?他问自己。我相信他能,而且能比我坚持得更长久,因为他年轻力壮。再加上他的父亲也是渔夫,他要担心的只是骨刺带来的疼痛。“谁知道?”他说,“我从来没有长过骨刺。”

太阳很快落山了,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着一件事。那是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他和整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比手劲儿,那是一个来自西恩富戈斯的大个子黑人。整整一天一夜,他们把朝上的胳膊立于桌面,紧握的双手凌空在一道粉笔线上,彼此都竭力将对方的手掰倒。很多人下了赌注,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进进出出,他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还有他的脸。最初的八小时过后,他们每四小时换一个裁判员,以便让裁判员能够轮流睡觉。他和黑人的指甲缝里都渗出了鲜血,彼此瞪着对方的眼睛、手和胳膊,打赌的人或者进进出出,或者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观战。四壁漆着明亮的蓝色,是木制的板壁,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非常高大,随着微风吹动挂灯,这影子也在墙上不断地移动着。

一整夜,赌注的比例来回变换着,有人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替他点燃了香烟。黑人喝了朗姆酒,开始拼命地发力。期间,他一度把老人的手掰下去,最激烈的时候,距离桌面只有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掰了回来,恢复到势均力敌的局面。他确信自己能战胜这黑人,这黑人也是个好样的,堪称伟大的运动家。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和局了事儿,但是被裁判员否掉。老人却使出浑身的力气来,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下掰,直到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从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要求和局了事儿,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干活,把整麻袋的糖运上船,或者去哈瓦那运煤。否则,每个人都会要求这场比赛进行到底。但是,老人终究还是把比赛结束了,在所有人上工之前。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人都管老人叫“冠军”。第二年春天,老人又参加了一场比赛。不过打赌的数目不大,他取胜也很轻松,因为他在第一场比赛中,已经击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黑人的自信心。此后,他又比过几次赛,直到他觉得无趣而退出。这让他觉得,只要自己一心想要做某事,就一定能够打败任何人。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这种比赛会伤害他的手臂。因此,他也曾尝试用左手比赛,以便减轻对单只手的伤害。但是,他的左手始终不能如意,他也因此不再信任左手。

此时,太阳会把他的手好好晒干,他想。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谁也不知道这一夜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从他的头顶飞过,正循着既定航线飞往迈阿密,他看到飞机的影子惊起成群的飞鱼。“这么多的飞鱼!它们当中应该有鲯鳅。”他说着,想要把大鱼拉过来一点点,带着钓索的身体拼命往后靠。但是他并没有如愿,钓索始终紧绷着,甚至抖出水珠,随时都有可能绷断。船缓缓前进,他紧盯飞机,直到完全看不见。

飞机里的人一定感觉很怪,他想。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海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飞得太高,他们一定能清晰地看到大鱼。真希望在两百英寻的高度缓慢飞行,那样就可以从空中看鱼了。捕海龟的日子里,我曾待在桅杆顶上,那个高度已经让我看到了不少东西。从那里往下看,鲯鳅的颜色会更绿,并且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还可以看见它们整整一群在游水。也不知为什么,凡是能在深水中快速游动的鱼,都有紫色背脊,还有紫色条纹或斑点。鲯鳅在水里当然是绿色的,因为它们本身是金黄色的。但是当它们饿得发慌,想吃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像大马林鱼那样。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游速太快呢?

天色将要大黑的时候,它们经过一大片马尾藻海域,那一大丛马尾藻随着微风起伏摇摆,就像有人在黄色的毛毯下做爱。这时候,老人后放下去的鱼饵被一条鲯鳅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见鲯鳅,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最后一缕阳光把它照得像金子一样,它在空中弯曲着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失措,一次次地跃出水面,像在做杂技演出。他呢,慢慢挪动身子,回到船艄蹲下,用右边手臂稳住钓索后,又用左边手臂把鲯鳅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丝,他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只是一条金光灿烂又带着紫色斑点的鲯鳅,当它被拉到了船艄边时,绝望地左右乱窜乱跳,老人探出身去,伸手将它拎到船里。它的嘴被钓钩挂住了,不停地抽搐着,急促地咬钩。它还用那扁长的身体拍打船底,直到老人用木棒敲碎了它的脑袋,它才抖了一下,终于不动了。

他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做饵,再次甩进海里。然后,他又挪动身子,慢慢回到船头。他洗了左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把那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转而在海里洗右手,同时他望着太阳沉到海里,也望着那根斜插入水的钓索。“它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他说。但是从海水的流速来看,船显然走得更慢了。“我得把两只桨伸到水里固定好,这样能进一步加大船的阻力,好让它在夜里再慢下来一点。”他说,“它能熬夜,我也不差。”

最好等一会儿再处理这条鲯鳅,这样可以让它的血留在体内,他想。我可以迟一会儿再干,眼下把桨拴好最要紧。应该让大鱼安静些,这个时候绝不能惊动它,所有鱼类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都不会有好脾气。

他把手举在空中风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尽量放松身体,听任自己被拖向前去。他把身体贴在木船舷上,这样就能让船舷帮他承载一部分拉力,甚至比他承载得更大些。

我渐渐学聪明起来了,他想。至少在拉钓索方面是这样的。而且,大鱼从咬饵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呢!它的体型如此庞大,必然需要大量食物供应能量。我已经吃了一整条金枪鱼,明天还可以吃那条鲯鳅,那可是一条“黄金鱼”啊。或者我应该先吃掉一些,它可比那条金枪鱼难吃。只是话说回来,没有什么事轻而易举就能达成。“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大鱼?”他开口问,“我可是觉得棒极了,我的左手已经恢复如初,拥有足够一天一夜享用的食物。继续拖着船前进吧,大鱼。”

事实上他并不好过,钓索在他背上勒出的伤痕让他疼痛难忍,已经进入到了使他担忧的麻木状态。那又怎么样?比这更糟糕的事儿我都遇到过,他想。我的一只手仅仅割破了一点儿皮肉,另一只手的抽筋也已经好了。我的两条腿都很管用。再说,我还在食物方面占据着优势。

这个时候,天已大黑。因为时值九月,太阳一落,天马上就会黑下来。他背靠船头的圆木躺好,想要尽量休息一会儿,第一批星星就这样露面了。他虽然不知道猎户座左脚边的那颗星星叫什么,但只要看到了它,其他星星便会在不久之后一一出现,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做伴了。“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我还没看见过或听说过这样大的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我很庆幸,不必连那些星星一起弄死。”

不难想象,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该是一件多糟的事,他想。月亮是会逃走的。不过相比之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怎么样?我们总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始终不曾动摇。它能让多少人饱餐一顿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着它的无上风度和崇高尊严,没有人配食用它。

我不明白这些事,他想。但是很庆幸,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月亮或星星,这真是莫大的好事。在海上过日子,我们只要弄死真正的兄弟就够了。

接下来,他想,我该考虑一下船底的障碍物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有好处,但同时也可能由好处变坏处。如果不是这些东西和两只桨造成的阻力,我们还要对峙更长的时间,那无疑会延长我们彼此的痛苦。但是,如果这样下去,在它再次发狂的时候,我就必须放出更长的钓索,以避免被它挣断,但我在绑完船桨之后,我已经没有太多的钓索备用了。但是无论如何,我必须要把鲯鳅开膛剖肚,以免它腐烂掉,同时也可以吃一点补充气力。

现在,我要再歇一个小时,等大鱼稳定下来了,我就回到船艄干这事,并决定接下来的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看它有什么花样,是否有什么变化。把两把桨拴在船舷上是个好主意;不过是时候小心行事了,这鱼可不是个简单角色。我看见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饥饿以及对敌人的一无所知才是它最头疼的大问题。歇歇吧,老头子,让它去干该干的事,等轮到你上场的时候再说。

他觉得自己已经歇够了两个小时。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起来呢,他没办法准确地判断时间。其实,他并没有得到充分休息,最多只能算是休息了一会儿。他的肩上依旧承载着大鱼的拉力,只是他已经把左手按在船舷上,让小船能帮他分担更多的拉力。

要是能把钓索固定在船上,事情将会变得多么愉悦啊,他想。可是只消大鱼稍微改变一下航向,就会把钓索扯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抵消一部分拉力,不仅要防止拉扯,还要随时准备放出钓索。“不过,你可是一直没睡过觉,老头子。”他说,“已经熬过了两天一夜,你必须想个办法,趁大鱼行动稳定的时候睡一会儿。如果总不睡觉,你的脑筋会糊涂起来的。”

我的脑筋很清醒,他想。简直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样清醒,它们是我的朋友。不过我还是得睡觉。它要睡觉,月亮和太阳要睡觉,连海洋也要睡觉——就是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

千万别忘了睡觉,他想。就算是强迫也要让自己睡觉,或者想出个适当的办法来安排那根钓索。现在,回到船艄去处理那条鲯鳅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觉,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啦。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太危险啦。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艄,小心翼翼地避免惊动那条鱼。它也许正在半睡半醒之间,他想。但我不能让它休息,必须要它一直拖曳下去,直到筋疲力尽。

回到船艄,他转身用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用右手拔出刀子。此时的星光很明亮,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条鲯鳅,他把刀刃扎进鱼头,把它从船底拉出来。又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倏地一刀直剖到下颌。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干净了,把鳃也干脆扯了下来。他觉得鱼胃沉甸甸、滑溜溜的,于是把它剖开来。里面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他把它们并排放下,也把内脏和鱼鳃掏出来扔掉。这些东西沉下去时,在水中拖出一道磷光。鲯鳅是冰冷的,在星光的辉映下,有点像麻风病患者的灰白。他用右脚踩住鱼头,先后剥去了两边的鱼皮,又把鱼肉从头到尾剔了下来。

他把鱼骨悄悄丢到船外,想要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儿。但他只看到鱼骨慢慢下沉时留下的磷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两片鱼肉中间,收了刀子,又慢慢挪动身子,回到船头。他弯着腰,后背扛住钓索,右手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他把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飞鱼放在旁边。然后,他再次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了个位置,左手攥住钓索,搭在船舷上。接下来,他在船舷上靠住身体,把飞鱼放在海水里洗净,并留意着水流经过手掌的速度。他的手因为沾了鱼鳞而发出亮光,这使他能够仔细察看水流,显然已经没有那么快了。他把手放在小船板上摩擦,星星点点的磷质纷纷脱落,缓缓朝船尾漂荡开去。“它老实多了,要么是累了,要么就是在休息,”老人说,“我得赶紧要把鲯鳅全部吃掉,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小睡片刻。”

星光辉映下,海面上的气温已是侵肤透骨。他把一条鲯鳅肉吃掉一半,又把一条掏去内脏、切掉脑袋的飞鱼整个吃掉。“熟鲯鳅的味道才鲜美,”他说,“生吃可就差远了。以后如果没有盐或柠檬,我宁愿不登船。”

要是我足够聪明,早上应该在船头放一瓶水,等它干掉就有盐了,他想。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这条鲯鳅是日落时才上钩的,如果没有它,我也不会想起盐的事情,但这毕竟是我的准备工作不足。还好,我把它全都吃下去了,细细咀嚼也没有作呕。

忽然之间,东方夜空中的云越聚越多,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都不见了。他的前方,浓重的乌云仿佛筑成了一个大峡谷,风却在这个时候停住了。“恐怕要有坏天气了,在三四天内。”他说,“不过今晚和明天应该没事。我得计划一下了,老家伙,睡上一会儿吧,趁这条大鱼还老实的时候。”

他用右手紧握住钓索,然后用大腿抵住右手,从而用大腿抵消一部分拉力,整个身体也都躺在了船板上。接着,他又把勒在肩上的钓索小心翼翼地卸了下来,缓缓地缠在了左手上。这样一来,如果钓索被撑紧,我的右手会立刻支援左手,他想。哪怕是缓缓地溜走,只要超出钓索的长度,我的左手也会提醒我。尽管最吃重的还是我的右手,还好它早已经习惯了吃苦。接下来,哪怕只睡上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也是好的。他向前趴下,用整个身子压在钓索上,又把握有钓索的右手压在身下,才终于睡去了。

在梦里,他并没有见到狮子,却见到了一大群海豚,前后绵延至少有八英里长。这正是海豚交配的时节,它们高高跃起到空中,因此而形成的美丽水花,也会成为它们下落时的入水目标。

接下来,老人梦见自己的窝棚。他躺在床上,外面北风呼啸,里面寒冷异常。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被头压着,它代替了枕头的作用。

在此之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披着余晖在上面游走。很快,狮子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扭成一团嬉戏。看到这副景象,他将下巴放在船舷上,而船也已经停在了海风吹拂的港湾里。他愉悦至极,满心希望能见到更多的狮子。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但老人依旧睡着。鱼平稳地向前拖着小船,这里已是云彩筑成的峡谷内。

忽然,老人右手握成的拳头猛地朝脸颊撞去,钓索也火辣辣地从手中溜出去,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失去知觉,只得拼命用右手拉住钓索,但它还是没命地往外溜。一番挣扎之后,钓索终于在他的左手中停了下来,他随即抓起来拼命往后拉。钓索所过之处,手里,还有脊背上,都是火辣辣一道灼痛。尤其是他的左手,由于承载了这次冲击的主要拉力,此时伤得最重。他低头看着那些备用的钓索,平稳地往外放。忽然间,大鱼跳出水面,激起了巨大的浪花,然后又重重地落了回去。接着,它不断地跃起,船被拖得很快,钓索也飞也似的向外溜,老人几次把它拉紧到即将绷断的程度。他被大鱼拉得紧靠船头,脸颊贴在那条鲯鳅肉上,根本无法动弹。我所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想,是该做个了断了。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想,请你为此付出代价吧。

他虽然看不见大鱼,但是它破水而出和落水而入的声音都清晰在耳。虽然自己的手被勒得生疼,但是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于是,他设法让钓索勒在手掌上磨起老茧的地方,而避免让它滑到掌心和手指上。

如果孩子在就好了,他会帮我打湿这些钓索卷儿,他想。是啊。真希望孩子在这儿,真希望他在这儿。

钓索朝外溜着,一刻也不停息,还好此时的速度越来越慢。他正在合计着,如何让大鱼付出代价,为他每一寸肌肤的疼痛。此时,他从船板上抬起头,已经不必再贴着那条已经压烂的鲯鳅。接着,他缓缓跪起身,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手中的钓索也越来越牢地抓在他的手里。他慢慢挪动身体,一边保持钓索的拉力适中,一边保持自己的身体平衡,直到能用脚碰到那些备用钓索。备用的钓索还很充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鱼将拖拽这些拉力更强的新钓索。

我差点忘了,老人想。它已经跳了十几次,背部的液囊里早就装满了空气,它根本就没法再沉到水底去了。如果它在那儿死去,我就没法把它捞上来了。它很快就会开始转圈子,那时我对付它的办法就多了,真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跳出来。我想,可能是强烈的饥饿感让它决定铤而走险。或者,在这奇幻的夜里,它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再或者,因为眼前难以挣脱的困境,忽然使它感到恐惧了。不过,它可是一直保持着镇静,而且它是那么地健壮,似乎没有什么能将它击败。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你应该祈祷自己毫无惧色,并且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虽然又把它困住了,可你无法立即制伏它,还好它马上就会露出破绽。”

此时,老人用左手和肩膀承载着钓索的拉力。他弯下腰去,用右手舀了点海水,把粘在脸上的鲯鳅碎肉洗掉了。他担心这肉会弄得他恶心呕吐,这会让他元气大伤,继而影响他的自信。弄干净了脸,他又把手伸到海水里冲刷,并长时间浸泡,直到东方出现第一缕温暖的阳光。大鱼的前进方向已经接近正东,这是海流的方向,他想。这表明大鱼已经累了,开始随波逐流,这也说明它马上就得打转。真正的战斗就要开始了,他把手从海水里拿出来,它被浸泡的时间已经够长了,该把它拿出来晾干了。“伤情不重,”他说,“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疼痛算不上什么。”

他不得不更小心地攥着钓索,为了避免碰到受伤的地方。他把身子挪到船舷的另一边,以便能够把左手伸进海里浸泡。“没用的东西,这次总算还让人满意。”他对自己的左手说。“不过有那么一会儿,你又抽筋了,我可是急等着你的帮助。”

为什么我只有一只好手呢?他想。也许该从自身找原因,我并没有认真地训练自己的左手,可是上帝知道,它也有过足够的成长机会。然而,它今天的表现还可以,仅仅抽了一回筋而已。但是,如果它再抽筋,就让钓索把它勒断吧。

想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的头脑有些混沌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吃一点鲯鳅肉。可这不是个好主意,我讨厌生鲯鳅肉,何况我的脸又在上面压过,他对自己说,我情愿头晕目眩,也不能因恶心呕吐而丧失元气。我要把它留下,以防万一,直到腐臭之前再考虑吃它。但是,如果想要通过摄入营养来增强力气,现在已经为时太晚。我太笨了,他对自己说,还是先把另外那条飞鱼吃掉吧。

那条飞鱼就在他的手边,并且已经洗净,拿起来就可以吃。老人用左手把它捡起来,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连鱼骨都没有吐出来,从头到尾整个吃掉了。

飞鱼是最有营养的了,他想,至少能让我的身体充满力量。现在,我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让大鱼开始打转吧,我们来一决高下。

从老人出海开始算起,此时已经是第三次太阳升起,这条鱼终于打起转来。

从钓索的斜度来看,老人还无法确定大鱼开始打转。但是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手上的拉力正在一点点减弱,于是赶紧顺势收回钓索。很快,钓索又绷紧了,但是到了即将绷断的关头时,钓索的拉力忽然开始减弱。很明显,大鱼此时的力气已经不足以将钓索拉断,老人的钓索可以一直往回收了。他把钓索从肩头卸下来,动作平稳而缓慢地收着钓索,但两只手轮番收回钓索的幅度越来越大,老人全身的力气也都逐渐派上了用场,包括他的双腿。接下来,他一刻不停地将钓索往回拉,两条老迈的腿和肩膀都跟着动了起来。“圈子绕得可真不小,”他说,“你总算开始打转了。”

然而,钓索在忽然之间又收不动了。他紧紧拉住钓索,尽管不想放手,但眼看着就要绷断。他跪下了,虽然不情愿,还是将钓索放了出去,无奈地看着它重新回到深暗的海水当中去。但转瞬他就明白了,大鱼是在绕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儿,钓索被拉回海水中,只不过是因为它游到了较远的地方。“的确如此,我早该想到的。”他说,我要在适当的时候不断收紧钓索,只要这样,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也许在一个小时之内,我就可以见到它。现在,我一定要稳住它,直到把它弄死,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但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大鱼仍然在慢悠悠地打着转。老人已经被汗打透,骨头架子都要散掉,体力透支到了极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手中的钓索正在有条不紊地回收,这意味着大鱼游动的圈子越来越小,可供它挣扎的自由范围也越来越小。此外,从钓索插入海水中的斜度判断,大鱼也在不断地上升。

忽然,老人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些黑点儿。已经有一个小时了,汗水中的盐分沤在他的眼窝儿里,同时也沤着眼睛上和脑门上的伤。他不怕那些黑点子,如此紧张地拉着钓索,出现黑点儿很正常。但头晕目眩的感觉已经袭击他两次,每次都几乎使他摔倒,这让他不得不生出担心。“我一定要坚持下去,绝不能就这样死在一条鱼手里,”他说,“既然我把前面的事情都做得很漂亮,祈求上帝保佑我熬住吧。我会念一百遍《天主经》和《圣母经》,在忙完眼前的事情之后。”

就当我已经在念了吧,他想,我会在事后补上的。

忽然之间,他觉得钓索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力道又大又沉。老人的双手不禁抖动了一下,钓索却在他手里抓得更牢了,不管它怎样被拉扯。

大鱼正用它的长嘴撞击钓索,他想,这是在所难免的,它必定会出此下策。但既然它这样做,就有可能再次跳出水面,我可是希望它继续在水下打转。它不得不跳出水面来呼吸新鲜空气,每跳一次,就会让钓钩下的伤口扩大一些,最终它很可能会把钓钩挣脱。“别跳了,大鱼,”他说,“快别跳啦。”

但大鱼又怎么可能听他的呢?它一连撞击了钓索好几次,每次老人都不得不放出一些钓索来缓冲拉力。

我必须让它感觉到疼痛,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紧,至少我能理智地忍受。但是它就不同了,疼痛会让它发狂,从而消耗它更多的力气。

很快,大鱼不再撞击钓索了,又开始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则忙着收紧钓索。但糟糕的是,他又开始感到头晕目眩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脑袋上。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又洒了点在脖颈上,并且轻轻揉捏着。“我没事的,”他说,“大鱼马上就会冒出来,我坚持得住,我必须坚持下去,一定会没事的。”

他靠着船头跪下,再次将钓索背了起来。我要趁着它兜圈子的时候休息一会儿,这样在它闹腾起来的时候才有力气应对,他这样想着便下定了决心。

他太想靠在船头休息一下了,让鱼自顾自地去兜圈子吧,哪怕一点钓索都不收回来。但是,钓索稍一松动,老人就起身迎敌了,因为这代表大鱼已经转回身朝小船进攻了。他摆好架势,双手快速轮换着收回钓索,尽可能多地把钓索收回来。

还从来没有这样劳累过,他想。现在,信风已经刮起来了,我太需要这风了,它可以又快又稳地把我送回港口。“等它再往外游的时候,我还得休整一下。”他说。“胜利越来越近了,再兜上两三圈,我就可以逮住你了。”他把草帽推上后脑勺,当感觉到大鱼转身游走时,他顺着钓索的拉力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

尽情地挣扎吧,大鱼,他想。你转回来时,我会起来对付你的。海浪变得越来越大,是被晴天里的风吹起来的,这风也正好把老人送回家。“只要朝着西南方向航行就行,”他说,“真正的渔夫是不会在海面上迷路的,何况还有一座长长的岛屿做标志。”

大鱼绕了三圈之后,才渐渐浮出水面。它最开始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缓缓从船底穿过,用了很长时间,老人又一次惊叹它的体型庞大。“怎么可能?”他说,“它怎么可能这么大?”

但它确实有这么大。这一圈绕完之后,它终于冒了出来,距离小船只有三十码。老人看到了它的尾巴,比一把大镰刀的刀刃更可怕,但是已经变成了极淡的浅紫色,就这样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这尾巴朝后倾斜着,大鱼在水面下游动的时候,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的紫色条纹也露了出来。它的脊鳍朝下耷拉着,胸鳍却张大得夸张。

这次大鱼再游回来,老人已经能看到它的眼睛,以及两条绕着它游动的灰色乳鱼。它们时而附在大鱼身上,时而倏地游走,时而又在大鱼的阴影里随意游动。这两条乳鱼的身长都超过三英尺,游起来的时候全身猛烈颤抖,就像鳗鱼那样。

老人已经在出虚汗了,但不光是太阳的原因,还有别的。每次大鱼游回来时,他总是收回一点钓索,这让他坚信,只要再等上两圈,他就能把鱼叉扎进大鱼的背。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得足够近,他想。而且,我绝不能扎它的脑袋,而是要准确无误地扎进它的心脏。“我要让自己静下心来,老头子,你一定可以做到。”他说。

大鱼又绕了一圈之后,脊背都已经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有一点远。再绕一圈,仍然不够近,但是它露出水面的身躯越来越多。老人已经能够确定,只要再收紧一点钓索,就能够把大鱼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好了,拴在鱼叉末端的细绳放满了一个圆筐,另一端也牢牢系在船头的缆柱上。

这时,大鱼又绕回来了,动作依然很沉着,甚至不失优雅,只有它的大尾巴在摆动。老人竭尽全力把它拉近船舷。有那么一会儿,鱼的身躯已经被他拉得微微倾斜,但它立即便恢复了常态,然后又开始绕圈子。“它已经露出败象了,”老人说,“我刚才拉动了它。”

可是,头晕的状况再次出现,他只能竭尽全力拽住大鱼。我把它拉动了,他想。也许这一回我就能把它拉过来。拉吧,我的手啊,他想。站稳了,我的腿,为了我撑下去。我的头,为了我坚持下去,你从来没有晕倒过,这一回也不例外,让我把大鱼拉回来吧。

可是,同样的一幕重演了。大鱼还没有靠近小船的时候,又被他拉得侧倒了身躯,然后还是摆正姿势,再一次游走了。“大鱼啊,”老人说,“反正你迟早要死的,何必这样苦苦挣扎呢?难道你非要把我也折磨死吗?”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想。他的嘴巴已经干得说不出话,但他此刻没办法拿到水。这一回合,我必须把它拉到船边,他想。它再绕几圈很轻松,可我已经撑不下去了。不,我还能撑下去,他对自己说。你永远不会放弃。然后,这一回合虽然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但结果还是大鱼获胜,它再一次慢悠悠地游走了。

我要被你害死了,大鱼,老人想。不过,你当然应该这样做。我还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更崇高的鱼,兄弟。来,把我害死吧,我并不在乎咱们两个谁先死。

你的头脑已经开始犯糊涂了,他想。不能这样,你得保持清醒,你要像个男子汉,要知道怎样忍受痛苦,就像那条大鱼一样。“醒醒吧,我的头,”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清醒过来吧。”

大鱼又绕了两圈,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老人想。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崩溃。虽然如此,我还是要试一次。

他又试了一次,仍旧是徒劳的。鱼竖着身子慢慢地游走了,巨大的尾巴露在空中迂回行进。

我还得再试一次,老人对自己说,尽管他的双手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只能间歇性地看见一些东西。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情形。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我毕竟还没有完全垮掉,我也不可能在没动手之前垮下来,所以我仍旧要再试一次。

他强忍住一切痛楚,拿出仅剩的力气和信心,向痛苦挣扎的大鱼发起了最后一次进攻。这一次,大鱼游到了老人的身前,在小船旁温柔地游动着。它的嘴,几乎触碰到了小船的边缘,绕圈也只能紧紧贴着小船。它的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亮的底色上点缀着长长的紫色条纹,由于它仍在水里的缘故,这条纹似乎长得没有尽头。

老人俯身把钓索踩在脚下,顺手拿起鱼叉,高高举过头顶,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大鱼狠狠地刺了下去。鱼叉最终刺进了大鱼的身侧,就在它胸鳍后面一点儿的位置,这胸鳍很高,甚至超过了老人的胸膛。他能感觉到鱼叉刺进了大鱼的身体,就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以便把鱼叉刺得尽可能深。

这样一来,那鱼发了狂,尽管已经绝望,它仍然从水中高高跃起,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展现了出来。它仿佛悬在了空中,就在老人的头顶上空。然后,它还是砰的一声掉进了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也溅了一船。

头晕,恶心,一股脑儿朝老人袭来,他已经看不清东西。然而,他还是放出了系着鱼叉的绳子,让它从划破了的双手间慢慢溜出。等他的视力稍微恢复了一点,才发现那鱼已经仰天躺在了水里,裸露着银白色的肚皮。鱼叉柄从大鱼的肩部斜截出来,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最初,那血的颜色黑魆魆的,像是一英里深处的海底礁石。很快,它像一朵云彩般扩散开来。大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

老人用偶尔清晰的视野看清楚,然后把系着鱼叉的绳子在缆柱上绕了两圈,接下来便赶紧用双手托住了脑袋。“快点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虽然是个筋疲力尽的老头儿,可是我杀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接下来还有更辛苦的活儿要干。”

眼下,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把大鱼牢牢绑在船舷上,他想。即使是两个人,再把船舱装满水来尽量降低船舷,也无法将它装上船,因为这条小船根本就容不下它。我得准备周全一点,把它拖过来,再牢牢绑住。然后竖起桅杆,扬起风帆,驶回港口去。

他动手把鱼拖到船边,用钓索穿进它的鳃部,以便将它的脑袋紧绑在船头。我要好好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财产。不过,我想要摸它可不是为了这个,而且我刚才已经碰到了它的心脏,就在我把鱼叉柄刺进它体内的时候。现在,我得把它拖过来,牢牢绑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再用另外一根拴住它的腰,这样一来,就能把它整个绑牢在小船上了。“忙起来吧,老头子。”说完,他起身喝了一点水。“激战虽然结束了,善后的工作却多着呢。”

老人抬头望望天空,又看看船外的大鱼。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此时应该是午后时分,他想,而且信风也正刮得紧。这些钓索已经用不着了,回去之后,我会和那孩子一起把它们连接起来。“大鱼,快过来吧。”他说。可是,这鱼并没有被他拉过来,反而躺在海面上翻滚了起来,老人只好驾船划了过去。

等小船和大鱼并拢了,并且是鱼头贴着船头,他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他从缆柱上解下拴着鱼叉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掏出来,又在它长剑似的嘴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边的鱼鳃,再往嘴上绕一圈,才把这双股绳子绾了个结,紧紧系在船头的缆柱上。接下来,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艄去套鱼尾。此时,大鱼已经从最初的紫银色变成纯银色,只有条纹和尾巴仍然是淡紫色。这些条纹比成年人的手掌还要宽,眼睛看上去冷漠得像是潜望镜的镜片,或者是迎神队列中的圣徒像的眼睛。“也许只有我能杀死它。”老人说。他喝过水之后,感觉渐渐好起来,知道自己不会垮掉了,头脑也越来越清醒。从体型判断,它的重量应该超过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许还要更重。如果去掉了头尾和内脏,肉的重量也得剩下三分之二,如果按照三角钱一磅计算,我可以得到多少钱呢?“我得用笔才能算出来,”他说,“我的头脑也没有清醒到允许我算这个。不过,伟大的迪马吉奥也会为我感到骄傲。虽然没有骨刺,可我的双手和脊背同样痛得难忍。”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都长着它,只是不知道而已。

老人把大鱼紧紧系在船头、船艄和船身的甲板上。它真的很大,简直就像是在小船旁边绑上了另一只船,而且还要大出不少。他又割下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颌和上颚系在一起,以防止它的嘴巴张开,如此小船就可以尽可能干净利落地起航了。于是,他竖起桅杆,扬起打着补丁的风帆凯旋了。他半躺在船艄,随着海流和信风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需要罗盘来确认方向,而只需凭借信风吹在身上的感觉,以及风帆迎风的角度,就能得出正确的判断。我还是放点鱼饵到水里去吧,随便钓上来点什么吃的都好,至少可以润润嗓子。可是,他竟然找不到鱼钩,沙丁鱼也已经腐臭了。但这并不能难倒老人,一簇黄色的马尾藻漂过来时,被他顺手捞了起来,轻轻抖了几下,小虾纷纷掉在船板上,总共有一打之多,全都活蹦乱跳着,像沙蚤一般。老人抓住小虾,掐掉它们的脑袋,便连壳带尾地放进嘴里嚼了起来。这些虾虽然很小,但是营养非常丰富,味道也不错。

老人的瓶中还剩下两口水,吃完虾以后,他喝了半口。因为有大鱼这个累赘,小船已经被老人驾驶得很好了。他把船桨挟在胳肢窝下,全力掌着航向。虽然大鱼就在身边,但是他要靠双手和脊背上的疼痛才能肯定这一切不是梦。刚才,眼看事情要失败了,他感到非常难受,以为那也许是一场梦。等到大鱼跃出水面,并且一动不动地悬停在空中,他更加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当时,他的视野一片模糊,可尽管此时已经恢复如初,他仍然陷在一片混沌和恍惚中无法自拔。

此时此刻,他知道大鱼是存在的,双手和脊背的疼都不是梦里的东西。双手很快就能痊愈,他想。虽然流了不少血,但并不是什么大伤,海水会把它治愈的,它是世上最有效的治疗剂。我只要保持头脑清醒就行。这两只手已经对得起我了,而且我们此刻航行得很好。大鱼闭着嘴,尾巴上下直立着,我们像亲兄弟似的航行在一起。这个时候,他的头脑有点儿迷糊了,他竟然不知道,是大鱼在带他回家,还是他在带大鱼回家。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就毫无疑问是我带它。如果这鱼被装在船上,同样没有什么疑问是我带它。可是现在,我们是并排行进的,所以只要它高兴,让它把我带回家去好了,他想。我不过靠了些诡计,才艰难地胜了它,而它对我并无半点恶意。

他们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海水里,努力保持着头脑清醒。积云堆聚得很高,再往上还有更多的卷云,老人据此能够判断出,接下来的风将刮上整整一夜。他时常看看身边的大鱼,以确保一切都是真的。再过一个小时,第一条鲨鱼就会来袭。

鲨鱼的出现绝非偶然,当那条大鱼的鲜血在一英里深海底扩散开去的时候,它就已经从海底深处闻风而来了。它来势凶猛,全然不顾一切,竟然冲破蓝色的水面,跃到了阳光里。接下来,它落回水面,嗅着大鱼留下的踪迹,开始追踪老人驾驶的小船。

有时候,这条鲨鱼也会迷失气味。但它总能重新找到,然后飞速前进,鲜血总能让它感到异常兴奋。它是一条很大的灰鲭鲨,生来就有一副好体格,游动的速度能够和海里的任何鱼类媲美,它的身形很完美,只有上下颚令人恐惧。它的背部呈蓝色,像所有的剑鱼那样。肚子是银色的,皮肤又光滑而好看。它长得很像剑鱼,如果不是那张恐怖的大嘴,几乎一模一样。此时,它正在水面迅速游动着,高耸的脊鳍像刀子一样划破水面,丝毫没有晃动。在它紧闭的双唇之间,有八排向内倾斜的牙齿,像是模仿鹰爪的人的手指。这牙齿甚至比老人的手指还要长,并且像刀片一样锋利,而并不像其他大多数鲨鱼那样,拥有金字塔形的牙齿。对于它们来说,海洋里的所有鱼类都是弱者,都是食物。它们游速飞快,身体健壮,牙齿锋利,从来都是所向披靡。

由于闻到了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儿,它再次加快速度,蓝色的脊鳍几乎要割开水面。老人看到了它的出现,也看出了它是一条无所畏惧的大鲨鱼。他一面拿起鱼叉,系紧了绳子,一面注视着那条鲨鱼的靠近。糟糕的是,绳子太短,因为被他割下不少去绑那条大鱼了。老人此时的头脑很清醒,也很正常,并且充满了战斗的决心,只是他并未抱有胜利的希望。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大鱼,心想,美梦终归不能持久,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他注视着鲨鱼快速地逼近,抽空朝那条大鱼望上一眼。这真是一场梦啊,他想。我无法阻止它向我发动进攻,既然如此,我只好想办法弄死它。登多索鲨,他想,遇到我活该你倒霉。

鲨鱼迅速接近船艄,一口咬在了鱼尾上,牙齿破肉碎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在此过程之中,老人还看到了它的血盆大口,以及它的奇异眼睛。鲨鱼将头伸出海面,背部也缓缓出水,疯狂撕扯着大鱼的皮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人将鱼叉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正扎在它的两眼之间。其实,老人并没有想到自己出手如此精准,如果把鲨鱼的双眼连成一线,再把鲨鱼的鼻梁画作一条线,那么老人的鱼叉刚好扎进这两条线的交叉点。他只是看到了那条鲨鱼的头部所在,还有两只恐怖的眼睛,以及咯吱作响地撕咬和吞咽着大鱼的双颚。可是他赌对了,那正是鲨鱼的大脑所在,老人成功漂亮地来了个一击必杀。他凝聚起全身的力气,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握紧鱼叉,拼尽全力地插了进去。应该说,他并没有奢望这样的结果,但是他对鲨鱼的反击决心却是十足的,对鲨鱼的愤恨也没有因为恐惧而减弱分毫。

鲨鱼翻了个身,眼睛中已经充满了死气。紧接着,它又翻了个身,自行缠上了两道绳索。老人很清楚,这条鲨鱼马上就要死了,只是无尽的惊奇和不甘让它做着最后一丝挣扎。鲨鱼肚皮朝天,尾巴胡乱扑打,两颚仍在咯吱作响,像一条失控的快艇般冲向远方。海面被鱼尾搅出白沫,鱼身也有四分之三露了出来。在此过程中,连接鱼叉的绳索迅速绷紧,并最终啪的一声被扯断了。接下来,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在老人的注视下,慢慢沉到海底去了。“它咬掉了至少四十磅肉。”老人说。还把我的鱼叉和绳索带走了,他想,而且现在这条鱼又在淌血,这会引来更多的鲨鱼。

他不忍心再看大鱼一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这让他感到很难过,就像被攻击和伤害的是他一样。可是,我毕竟杀死了这条鲨鱼,他想。而且,上帝做证,它是我见到过最大的登多索鲨,我可是见过不少够大的。

美梦可以成真,但是不会长久,我遇到的事情太好了,所以注定会很快破灭,他想。但愿这只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大鱼,此刻正独自躺在家里的床上,悠闲地看着旧报纸。“不过,真正的男人是不会服输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是绝不能被打败。”其实,我很抱歉杀了那条大鱼,他想。现在,更糟的事情就要来了,可我连鱼叉都已经丢掉了。那条登多索鲨足够残忍、能干、强壮和聪明,只是和我比起来还差点儿。也许并不差,他想。仅仅是因为我的武器比它强。“算了,老家伙,”他说,“顺着这航线前进,等到事情发生再想办法吧。”到时我一定有办法,他想。因为我只剩下想法了,还有棒球。不知道我击中鲨鱼的风采,会不会让伟大的迪马吉奥欣赏?还是算了吧,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想。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到。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双手像你的骨刺一样拖累人,你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有出过问题,除了在一次游泳时踩到一条海鳐鱼,被它刺中脚后跟,整条小腿都麻木,痛得难以忍受。“还是想点高兴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现在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近一步。丢了四十磅鱼肉,固然不是什么好事,可那能让你的小船更轻,航行起来会更轻快的。”他很清楚,等到小船驶进海流后,还会发生更糟糕的事,可他此时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办法总是有的,”他说,“我可以把刀子绑在船桨上。”

说着,他用手臂挟住舵柄,又用一只脚踩住帆索,腾出手来很快将小刀绑好。“行了,”他说,“我还是我,但已经有武器在手了。”

这个时候,虽然海风越刮越强劲,但是他航行得很好。因为大鱼的上半身肉还在,老人看了一会儿,信心也渐渐恢复了起来。

只有傻子才放弃希望,他想。再说,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别再想过去的事了。问题已经够棘手了,想着过去的事就是罪过,尽管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罪过。

我不懂这些,也未必相信。或许杀死那条大鱼算是一桩罪过吧?也许真的是这样,哪怕我是为了谋生,为了养活很多靠鱼肉活着的人。不过要是这么说的话,什么事都可以成为罪过,还是别拿这个说服自己了。现在想它已经太迟了,何况还有人靠这个赚钱呢,让他们去想吧。你生下来就是个渔夫,就像鱼生下来就是鱼一样。圣彼德罗就是渔夫,和伟大的迪马吉奥的父亲没什么两样。

然而,他喜欢思考一切与自己相关的事,因为他没有书报可看,也没有收音机,只能靠想事情来打发时光,罪过也就成了他经常思考的事情。你杀那条鱼,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以及所有靠鱼肉活着的人,他想。你也是为了自己的荣誉,因为你是个渔夫,这是你生下来就要做的事情。它活着你爱它,它死了你也爱它。如果你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过。这样想,也许是更大的罪过吧?“有必要想这么多吗?老家伙。”他说。

但是,杀死那条登多索鲨就理所应当了,他想。它跟你一样,都喜欢猎杀鱼类。它不吃腐肉,也不像其他鲨鱼那样什么东西都吃。它是漂亮而高贵的,从来都是无所畏惧。“我杀死它完全是出于自卫,”老人说,“而且动作干净利索。”

何况,从某种层面来讲,每种生物都必须依靠杀死别的生物来存活,只不过是方式方法不同罢了。捕鱼虽然让我活了下来,但也快要把我害死了。如果没有那个孩子,我也许已经活不下去了,他想。我不能这样自欺欺人了。

他探身到船外,从大鱼身上刚刚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了一块碎肉放入口中。他细细地咀嚼着,发现肉质很好,一点都不苦,很鲜美,又筋道又多汁,像牛肉,但不是红色的。他知道,这样的肉放在市场上,能卖出最高的价钱。可是,他没办法阻止腥味儿扩散到海水里去,最糟糕不过的时刻也不会太远了。

海风非常稳定,只是方向稍稍有些转变,这意味风会继续刮,老人想。他朝远方眺望,既看不到任何船帆,也看不见船身或冒出来的烟。只有从小船前面跃起落下的飞鱼不断向两边逃去,以及一摊摊黄色的马尾藻,其余甚至连一只鸟都看不见。

小船已经航行了两个小时,他一直依在船艄歇着,饿了就从大鱼身上撕下一点肉来吃。他要努力休整,养精蓄锐,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的一条。“哎——”他大喊一声。这声喊叫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那仅仅是一声叫喊,如果一个人的双手被钉子钉在木头上,应该会发出同样的声音。“加拉诺鲨。”他说。这时他已经看到尾随而来的另一条鲨鱼,从褐色的三角鳍和甩来甩去的尾巴,老人认出这是一条铲鼻鲨。它们都嗅到了血腥味,处在兴奋不已之中。因为饿昏了头,它们在兴奋中显得非常莽撞,激动得一会儿找到了血腥味儿,一会儿又把血腥味儿搞丢了,可它们毕竟是在持续逼近。

老人把帆索系紧,又将舵柄卡住。然后他拿起绑着刀子的船桨,缓慢地举了起来,因为他的双手已经布满伤痕,疼痛不已。接着,他轮番让双手一松一紧,从而让两只手都渐渐放松下来。终于,他将双手紧紧握牢,强忍着钻心疼痛,毫不退缩地注视着鲨鱼的逼近。很快,他就能看见它们宽而扁的铲子形头部,以及末端呈白色的宽胸鳍。这种鲨鱼是很可恶的,它们气味难闻,杀吃活鱼,也吃腐鱼,还会趁着海龟浮在海面睡觉时咬掉它们的手脚。如果饿急了,它们还会袭击人类,哪怕被袭击者的身上并没有血液或黏液,有时候甚至还会对船桨和船舵发起攻击。“加拉诺鲨,”老人说,“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确实来了,但攻击方式和之前那条灰鲭鲨不同。其中一条转个身,忽然钻到小船底下不见了。接着,老人就感觉到小船在剧烈晃动,这才知道它正在水下拉扯大鱼。另一条则从正面向老人发起进攻,它那一条缝似的黄眼睛露出寒光,凶猛地扑向大鱼,半圆形的两颚大张着,目标是大鱼身上已经被咬过的地方。它褐色的头顶上有一条清晰的纹路,纹路末端就是大脑和脊背的连接点,老人看得仔细,猛将船桨上的刀子插了进去。但为防再次丢失武器,他又立即将刀子拔了出来,转而朝鲨鱼的眼睛连连刺去。这条鲨鱼很快就松了口,身子也开始往水底沉,咽下第一口肉之后,就小命呜呼了。

另一条鲨鱼还在水底拉扯,弄得小船持续摇晃。老人松开帆索,没了信风的吹拂,小船很快横了过来,这也让鲨鱼的头部立即暴露出来。他一看见鲨鱼,就从船舷上探出身,全力将船桨上的刀子朝它戳去。可惜,鲨鱼的皮肉非常结实,他一刀戳在上面,几乎没有造成一点伤害。但是由于用力过猛,这一戳反而震得他手臂生疼,甚至这生疼一直传到了他的肩膀。庆幸这一击让鲨鱼浮了上来,老人抓紧空当,准确无误地送出刀子,正中这条鲨鱼的扁平头部。紧接着,他又拔出刀刃,一连刺了数刀。但这条鲨鱼却依旧紧锁双颚,死死咬着大鱼不放。老人再次抓住时机,一刀戳进了它的左眼。但是它仍旧不放嘴。“还不松口?”老人说着,把刀子插进它的头部和背脊连接处。这次扎起来很轻松,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刀子已经切断了里面的软骨组织。他把桨抽回来,将刀刃插进鲨鱼的双颚之间,想要把它的嘴撬开。结果只是将刀刃一转,这条鲨鱼就松了嘴,然后死死地溜了下去。“去死吧,加拉诺鲨,沉到一英里深的海底去吧。去看看你的朋友,或者那是你的妈妈也说不定,它已经在那里等你了。”

老人把刀子擦干净,连同整只桨放下。然后摸到了帆索,鼓起风帆,使小船依旧顺着既定的航线前行。“加上这次,我恐怕已经损失了四分之一的鱼肉,而且都是最好的部分,”他说,“但愿这是一场梦,我压根儿没有钓到大鱼。我真为这件事感到抱歉,大鱼啊,我可能把一切都搞砸了。”他沉默了,甚至没心情再看一眼大鱼。它已经流干了血,依旧被海水冲刷着,看上去就像镜子背面镀的银色,但身上的条纹依旧清晰。“大鱼啊,也许我不该出海这么远的,”他说,“这对我们都不是好事,我很抱歉。”

还是算了吧,他对自己说。看看刀子绑得够不够紧,千万别让绳子断了。然后把你的手照顾好,很快还会有鲨鱼来考验你的勇气。“如果有块磨刀石就好了,”老人检查了绑在船桨上的刀子后,后悔地说,“我应该想到带一块来的。”你应该带的东西多了,他想。但是你没有带,老头子。现在,没时间让你去想该带什么东西,还是想想怎么利用现有的东西吧。“你给我的忠告太多了,”他说,“我听得快要厌烦死了。”

他用手臂夹住舵柄,双手浸在海水里,小船继续前进。“只有上帝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走了多少鱼肉,”他说,“这条船现在可轻多了。”他不愿想象大鱼残缺不全的肚子,因为他很清楚,小船的每次晃动,都意味着鲨鱼对大鱼的进攻,而鲨鱼的每次进攻,都会撕去一块肉。此外,大鱼留下的血迹更多了,这会为更多追踪而来的鲨鱼开辟一条“高速公路”,老人面临的境遇越来越艰险了。

它真是一条大鱼啊,可以供养一个人美美地吃上整个冬天,他想。还是别想这个了,好好休息一下,把双手处理好,保护这剩下的鱼肉吧。大鱼溶在水里的血腥味儿足够浓,我手上的这点儿血腥根本算不了什么。何况,我手上的伤口并不严重,并不会流多少血,出血甚至还有益于缓解我的左手抽筋。

现在,我还有什么事要考虑呢?他想。什么都别想,我必须什么都不想,耐心等待更多的鲨鱼来袭。只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他想。但又有谁能说清楚呢?也许最后的结果并不坏。

随后来袭的又是一条铲鼻鲨。看它的来势,就像一头饥饿的野猪扑向食物,只是它的嘴可比野猪大多了,完全可以吞进一个成人的脑袋。老人放它攻击住了大鱼,然后抓住时机把刀子插进了它的脑袋。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拔出来,鲨鱼被集中后猛地一扭身,在水里打了个滚,刀刃随之啪的一声折断了。

老人立即坐下来扶紧舵盘,对那条缓缓下沉的鲨鱼看都不看。它在开始时很大,然后在水里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儿,终于不见了。本来,老人对这个过程是很感兴趣的,但是这次他连一眼都没有看。“我还有一根鱼钩,”他说,“可惜它没什么用处。我还有两把船桨,一把舵把,还有一根短棍。”

它们就快把我击垮了,他想。我太老了,没办法用短棍打死它们。但是,只要船桨、短棍和舵把还在,我就绝不会放弃。他又把双手放到海水里浸泡。此时已近黄昏,老人极目远眺,除了海洋和天空,依旧什么都看不见。海风比刚才更大了,他只希望能看到陆地。“你累了,老头子,”他说,“你已经筋疲力尽了。”

直到日落时分,鲨鱼才再次来袭。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鱼鳍划水而来,想到大鱼在水里留下的血痕必然又宽又广,鲨鱼已经不必搜寻,一路就能追踪而来。它们顺着大鱼留下的血迹并排而至,很快就到了小船跟前。

他固定好舵把,拴牢帆索,伸手到船艄下去拿短棍。它原是个桨把,是老人把它从一只断桨上锯下的,长大约有两英尺半。因为长短粗细的缘故,老人只能用一只手使用短棍。于是,他就用右手紧紧握住,又转动手腕放松了几下,期间始终注视着鲨鱼的动静。这次来的两条鲨鱼,都是加拉诺鲨。

我得让第一条鲨鱼咬住大鱼,然后才能打到它的鼻尖,或者正击它的头盖骨,老人想。

然而,两条鲨鱼同时发动了进攻。当它们咬住大鱼时,老人只能瞄准离他较近的那只,高高地举起短棍,狠狠地砸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正中那条鲨鱼的头盖骨。敲击感很快传回短棍,并瞬时作用在他的手臂上,感觉就像是敲在了坚韧的橡胶上。不过这感觉只是一部分,他还是能感觉到骨头的坚硬,这说明短棍多少砸到了鲨鱼的头骨。但时间并不容他多想,老人再次抡起短棍,疯了似的朝鲨鱼的鼻尖猛砸数下。这样一来,这条鲨鱼便缓缓下溜,最终沉到海底去了。

另外那条鲨鱼一击之后便游走了,此时也张大嘴巴扑上来,一头撞在大鱼身上咬住了两颚,老人当即看见一大块白色的鱼肉从它的嘴角露出来。他抡起短棍朝它打去,但只是击中了鲨鱼头部坚硬的地方。鲨鱼朝他看了一眼,便将咬住的肉一口扯了下去。老人知道它要游到一旁去吞肉,赶忙抡起短棍朝它打下去,同样击在了厚实而坚韧的“橡胶部位”。“来啊,加拉诺鲨,”老人说,“我们再来一回怎么样?”

鲨鱼果然冲上前来,老人趁它合紧双颚的当儿,狠狠地给了它一下。这一次,鲨鱼被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后脑,而且老人用足了全身的力气。紧接着,由于找到了鲨鱼头骨最脆弱的地方,老人连连发动攻击,鲨鱼还呆滞地衔着刚刚撕扯下来的鱼肉,整个身体便缓缓地溜到水底去了。

老人注视着水面,等待它们再次发动进攻,可这两条鲨鱼并没有露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到其中一条在附近海面绕圈儿,另外那条则始终没有看见。

我不能用短棍打死它们,他想,这在我年轻的时候是可行的。不过,我仍然能够将它们打成重伤,它们中的哪一条都不会觉得好过。要是我有一根棒球棍,并且用双手抡下去,第一条鲨鱼保准已经被打死了。即使现在有也能行,他想。

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看那条大鱼。但他很清楚,大鱼的半个身子已经被吃掉了。此时,经过和鲨鱼的一番搏斗,太阳已经落山了。“夜晚很快就会降临,”他说,“到时我会看到哈瓦那的灯火。即使我行进的方向有些偏东,也能看见那片新开辟的海滩灯光。”

现在离陆地已经不远了,他想,希望人们不要为我担心。当然,担心我的恐怕也只有那孩子。可是,我相信他一定对我有信心。还有不少老渔夫也会担心我的,其他不少人也会担心我,他想。我住在一个挺好的镇子里呢!

他不愿再跟这条大鱼说话,因为它已经被毁坏得太严重了。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一件事。“半鱼,”他说,“你原来是完整的。我很抱歉,由于出海太远,我们都遭殃了。不过,我们杀死了不少鲨鱼,你和我重创了两条。大鱼啊,你杀死过鲨鱼吗?杀死过多少条?你头上的那只长嘴,应该不是个摆设吧?”

老人忍不住想,如果这条大鱼能够自由还击,它会用什么方法去对付鲨鱼呢?我应该把它的长嘴砍下来做武器,用它去和那些鲨鱼战斗,他想。但是我没有斧头,后来又弄丢了那把刀子。

如果我能把它砍下来,就把它绑在船桨上,那是多棒的武器啊。那样一来,我们就能联手对敌。现在,如果鲨鱼夜晚来袭,我该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跟它们打啊,”他说,“我要跟它们斗争到底。”

但是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灯火,只有风稳稳拉拽着残破的帆。老人忽然想到,也许他已经死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感觉到。想到这里,他合上双手,感受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给了他答案,只消把它们轻轻地相互碰一下,他就能真切地感受到生生之疼痛。他把脊背靠在船艄上,更加确定自己还活着,这是肩膀上的疼痛告诉他的。

我许过愿,如果能逮住这条大鱼,要念很多遍祷文,他想。不过现在我太累了,没力气念。另外,我应该把麻袋拿过来,披在身上尽量保暖。

他在船艄躺下,掌着舵,眼睛注视远方,希望能早点见到哈瓦那的灯火。我还有半条大鱼,他想。也许我的运气不是很好,但还是足够我把剩下的半条带回去,我总该有这点运气吧?不,他说。你出海太远了,把好运都给冲掉啦。“别傻了,”他说,“保持头脑清醒,掌好舵盘,也许还有更大的好运等着你呢。”“如果有什么地方卖好运,我倒是愿意去买一点回来。”他说。我要用什么买呢?他问自己。一支弄丢了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还是两只受了伤的手?“谁知道呢?”他说,“你曾试过用海上的八十四天来买,也几乎成功了。”

我才不要胡思乱想,他想。运气这东西,面孔多得说不清,来的时候谁也认不出它。但是不管什么样的运气,哪怕只有一点点,我都愿意倾己所有来购买。真希望能早点见到哈瓦那的灯火,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眼下只有这个。他尽力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小心翼翼地掌着舵。因为疼痛,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大概到了夜里十点钟,他终于看到了城市的灯火出现在海面上。最开始的时候,这灯光闪烁不定,只能依稀辨出,就像月亮升起前天边出现的微光。很快,那灯火越来越清晰地亮了起来,就在海风越来越大的此刻,在波涛汹涌的海洋尽头。他驾驶着小船努力朝灯火航行,他很清楚,只要驶到海流边缘,自己就安全了。然而糟糕的是,他想,鲨鱼还可能会来袭击我。独自一人在黑夜里,又没有武器,我该怎样对付它们呢?此时,他全身僵痛,夜晚的寒气又加重了他的伤痛以及身上所有因用力过度而疼痛的部位。真希望不再有战斗了,他想,我真希望如此。

但是到了半夜,战斗还是打了起来,尽管他也知道,这一次的搏斗势必徒劳无功。它们是成群来袭的,来了就直接朝大鱼扑去,他看见鲨鱼的背鳍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它们身上的磷光也闪闪发亮。他用短棍去打它们的头,听到它们双颚咬合的声音,还有它们在船底撕咬大鱼时所引起的船身摇晃。他看不见目标,只能凭着优先的听觉胡乱挥舞短棍,他感到什么东西忽然传来一股力量,短棍也就此丢掉。

他将舵柄猛地拔了下来,双手紧紧握住,用它乱打、乱砸,一次又一次地朝鲨鱼发动反击。但是这个时候,成群的鲨鱼已经聚拢上来,它们前赴后继地发动攻击,一轮一轮地撕扯着大鱼身上的肉。老人能够看见,鲨鱼一拨一拨地来,鱼肉也在一次一次地减少,这鱼肉还在水面下闪闪发着亮光。

终于,有条鲨鱼朝鱼头游了过来,一口咬在厚实的鱼皮上。他知道这下彻底完了,便抓着舵柄全力朝鲨鱼的脑袋砸去。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他听见舵柄断裂的声音,于是索性朝鲨鱼刺去。感觉能够扎进去,便知道断口足够锋利,于是他狠命地连连发动攻击。如此一来,鲨鱼终于吃不消,无可奈何地松了嘴,一翻身不见了。这是最后一条袭击他的鲨鱼,大鱼身上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了。

老人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奇怪的味道在他的喉头酝酿形成,觉得像铜腥,也带着甜味儿。这让他顿时恐惧起来,还好这味道并不浓烈。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这吃下去,加拉诺鲨。然后做个梦,梦见你杀了一个人。”

他很清楚,自己终究还是被打败了,败得彻底。万念俱灰的他回到船艄,发现断裂的舵柄仍能够勉强使用,于是将它插在舵槽里,艰难地掌着舵。他把麻袋披在身上,让小船回到既定的航行路线。接下来的航行很顺利,也很轻松,但他已经什么念头都没有,也什么感觉都没有。此刻的他,似乎忘却了这一切,只想驾驶小船安全返港。再晚一些,又有鲨鱼来袭击大鱼的残骸,就像有人从饭桌上捡食面包屑一样,这也让大鱼身上的最后一些肉渣被咬食干净。老人根本没有理睬它们,除了驾船前行之外,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他只留意到船舷越来越轻,沉重的感觉一去不返,小船航行得要多轻松有多轻松,要多出色有多出色。

至少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它是完好的,没受到一点儿损伤,除了断裂的舵柄,换一个新的轻而易举。

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驶进了湾流,海滨上的灯光也越来越清晰了。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至少回家已经轻而易举了。无论如何,风是我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又加上了一句——有时候是。还有大海,大海里有我们的朋友和敌人。至于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也只有床是我永远的朋友,他想。床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东西,吃了败仗,上床睡觉也是很舒服的,他想,我从来没想过床能让我如此舒服。可是,我究竟被什么打败了呢?他想。“什么都没有,”他说,“一切只能怪我出海太远了。”

等他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已经全部熄灭,他知道人们都上床睡觉了。此时的海风正在渐吹渐强,并且已经到了梦里的程度。然而,港湾里却静悄悄的,他径直行驶到一小片卵石滩上。因为没人帮忙,他只好尽可能把船划得靠近岸边,然后跨下小船,把它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拔下桅杆,卷起风帆,再把它扎紧。然后扛起桅杆,开始往岸上爬。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发现自己有多累。爬了一会儿,他回头眺望,在街边的路灯光中,那条大鱼的尾巴直竖在小船后。那赤露的脊骨像是一条白线,带着突出长嘴的黑乎乎的脑袋,以及皮肉完全被剔去的骨架,就这样呈现在他的眼前。

看了一会儿,感叹一会儿,他又开始往上爬。到了坡顶,他跌倒了,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桅杆仍旧横在肩上。他想要爬起身,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太困难了,他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小路。一只猫从路对面走过,去干它自己的事,老人注视着它。等它终于走远不见了,老人仍然望着小路。

最终,他把桅杆放下,才终于站起身来。然后他捡起桅杆,扛上肩头,沿着小路走回家去。期间,他又不得不停下来五次,坐在路边休息,直到走进他的窝棚。

进了窝棚,他把桅杆靠在墙角。又摸黑找到一个水瓶,仰脖儿喝了口水。然后就在床上躺下了。他拉过毯子盖住肩膀,接着再裹住背部和双腿,脸朝下趴在铺满报纸的床上,两臂伸展,掌心向上,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从门口向窝棚里张望时,他仍旧在熟睡。此时,风刮得正猛,那些拖网渔船都无法出海了,所以孩子睡了个懒觉。跟每天早上一样,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老人的窝棚来。孩子看见老人艰难地喘气,又看到他的双手,顿时哭了起来。他悄悄地走出来,找了点儿咖啡给老人喝,一路走一路哭。

许多渔夫围着老人的小船看,想要知道绑在船边的是什么东西。有一个渔夫还卷起了裤管下到水里,用钓索量那大鱼的残骸。

孩子没有走上前去凑热闹,他刚才已经去过了,其中一个渔夫正在帮他看管小船。“他怎么了?”一个渔夫大喊道。“在睡觉!”孩子也大声回答他,他不在乎大家看到他在哭,“谁也别去打扰他。”“从头到尾有十八英尺长!”收起钓索的渔夫大喊道。“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要了一罐咖啡。“要热的,多加些牛奶和糖。”“还要什么?”“不了,过一会儿我再问他想吃什么。”“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你昨天抓到的那两条也不错。”“我抓到的鱼?算了吧。”孩子说着,又哭了起来。“你要喝点什么吗?”老板问。“不,”孩子说,“别让大家去打扰圣地亚哥,我会尽快回来。”“告诉他我有多难过。”“谢谢。”孩子说。

孩子拿着那罐热咖啡,一路走进老人的窝棚,然后在他身边坐下,静静地等他醒来。期间有好几次,眼看他就要醒了,可他只是翻个身,又沉沉睡去。孩子不得不跨过大路,去借些木柴来,然后生起火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先别坐起来,”孩子说,“把咖啡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接过去把咖啡喝了。“我被它们打败了,马诺林,”他说,“确实是这样。”“它没有打败你,那条大鱼做不到这一点。”“不是那条大鱼,我是在捕到它之后失败的。”“我让佩德里科帮忙看守小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大鱼头?”“让佩德里科把它切碎,放在捕鱼笼里做诱饵吧。”“它的长嘴呢?”“希望你能喜欢。”“当然,谢谢你。”孩子说,“接下来,我们要商量另外一件事。”“他们找过我?”“是的,还出动了海岸警卫队和直升飞机。”“海面太大,渔船太小,想找到我可不容易。”老人说。他的心中别提有多愉快,因为可以对着一个人说话,而不是对着大海自言自语。“我很想你,”他说,“你这两天有什么收获吗?”“第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干得不错。”“接下来,我们又可以一起出海捕鱼了。”“不,我运气不好,这个你都看到了,而且我再不会交到好运了。”“让好运去见鬼吧,”孩子说,“我会带给你好运。”“你的父母会有意见。”“我才不在乎,昨天逮住的两条鱼,已经让他们高兴坏了。可是我知道,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我要和你一起出海,我要和你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们得弄一支像样的鱼叉放在船上备用。你可以去找一辆报废的福特汽车,把上面的钢板弄回来,我们就有一个好叉头了。至于打磨,我首先想到的是瓜纳巴科亚,它会被磨得很锋利。整个过程中不能回炉锻造,否则它会断裂,就像我的短刀。”“我会去找一把让你满意的刀子,也会找一块福特车上的钢板。对了,这场大风还要刮多久?”“至少三天,也许更久。”“我会把你交代的事情完成好,”孩子说,“而你,只需要把自己的手养好,老爷爷。”“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照顾它们。昨天夜里,喉咙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我感觉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别管那是什么,好好休养吧,”孩子说,“躺下休息吧,老头子。我去给你找一件干净的衬衫,还会弄点吃的来。”“这几天的报纸,麻烦你也顺便带来一份。”老人说。“没问题,不过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而这些东西你都可以教给我,只有上帝知道你究竟吃过多少苦!”“那可真不少。”老人说。“我去把食物和报纸拿来,”孩子说,“好好休息,老头子。我会到药店去弄点治疗手伤的药回来。”“别忘了告诉佩德里科,那条大鱼的鱼头是他的了。”“放心吧,我会告诉他。”

孩子出门了,沿着珊瑚石铺成的崎岖小路。路上,他又哭了起来。

当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不少游客。有个女游客俯视水面,在一些空啤酒罐和死梭子鱼之间,她看到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末端连着一条巨大的尾巴,随着起伏的海浪上下漂浮。此时,海风已经掀起了巨大的海浪。“那是什么?”她指着那条长长的脊骨,问一名侍者。“那是鲨鱼的脊骨,但它如今只是一堆垃圾,等到海水涨潮,就会把它冲走了。”接下来,他准备解释事情的详细经过。“我还不知道鲨鱼的尾巴有这么漂亮。”“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的另一头,老人又在他的窝棚里睡着了,依旧脸朝下趴着。孩子坐在旁边,静静地守护着他。

老人正梦见狮子。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 In the first forty days a boy had been with him. 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ish the boy's parents had told him that the old man was now definitely and finally salao, 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 and the boy had gone at their orders in another boat which caught three good fish the first week. It made the boy sad to see the old man come in each day with his skiff empty and he always went down to help him carry either the coiled lines or the gaff and harpoon and the sail that was furled around the mast.

The sail was patched with flour sacks and, furled, 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

The old man was thin and gaunt with deep wrinkles in the back of his neck. The brown blotches of the benevolent skin cancer the sun brings from its reflection on the tropic sea were on his cheeks. The blotches ran well down the sides of his face and his hands had the deep‐creased scars from handling heavy fish on the cords. But none of these scars were fresh. They were as old as erosions in a fishless desert.

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

"Santiago," the boy said to him as they climbed the bank from where the skiff was hauled up. "I could go with you again. We've made some money."

The old man had taught the boy to fish and the boy loved him.

"No," the old man said. "You're with a lucky boat. Stay with them."

"But remember how you went eighty‐seven days without fish and then we caught big ones every day for three weeks."

"I remember," the old man said. "I know you did not leave me because you doubted."

"It was papa made me leave. I am a boy and I must obey him."

"I know," the old man said. "It is quite normal."

"He hasn't much faith."

"No," the old man said. "But we have. Haven't we?"

"Yes," the boy said. "Can I offer you a beer on the Terrace and then we'll take the stuff home."

"Why not?" the old man said. "Between fishermen."

They sat on the Terrace and many of the fishermen made fun of the old man and he was not angry. Others, of the older fishermen, looked at him and were sad. But they did not show it and they spoke politely about the current and the depths they had drifted their lines at and the steady good weather and of what they had seen. The successful fishermen of that day were already in and had butchered their marlin out and carried them laid full length across two planks, with two men staggering at the end of each plank, to the fish house where they waited for the ice truck to carry them to the market in Havana. Those who had caught sharks had taken them to the shark factory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cove where they were hoisted on a block and tackle, their livers removed, their fins cut off and their hides skinned out and their flesh cut into strips for salting.

When the wind was in the east a smell came across the harbour from the shark factory;but today there was only the faint edge of the odour because the wind had backed into the north and then dropped off and it was pleasant and sunny on the Terrace.

"Santiago," the boy said.

"Yes." the old man said. He was holding his glass and thinking of many years ago.

"Can I go out to get sardines for you for tomorrow?"

"No. Go and play baseball. I can still row and Rogelio will throw the net."

"I would like to go. If I cannot fish with you. I would like to serve in some way."

"You bought me a beer," the old man said. "You are already a man."

"How old was I when you first took me in a boat?"

"Five and you nearly were killed when I brought the fish in too green and he nearly tore the boat to pieces. Can you remember?"

"I can remember the tail slapping and banging and the thwart breaking and the noise of the clubbing. I can remember you throwing me into the bow where the wet coiled lines were and feeling the whole boat shiver and the noise of you clubbing him like chopping a tree down and the sweet blood smell all over me."

"Can you really remember that or did I just tell it to you?"

"I remember everything from when we first went together."

The old man looked at him with his sun‐burned, confident loving eyes.

"If you were my boy I'd take you out and gamble," he said. "But you are your father's and your mother's and you are in a lucky boat."

"May I get the sardines? I know where I can get four baits too."

"I have mine left from today. I put them in salt in the box."

"Let me get four fresh ones."

"One," the old man said. His hope and his confidence had never gone. But now they were freshening as when the breeze rises.

"Two," the boy said.

"Two," the old man agreed. "You didn't steal them?"

"I would," the boy said. "But I bought these."

"Thank you," the old man said. He was too simple to wonder when he had attained humility. But he knew he had attained it and he knew it was not disgraceful and it carried no loss of true pride.

"Tomorrow is going to be a good day with this current," he said.

"Where are you going?" the boy asked.

"Far out to come in when the wind shifts. I want to be out before it is light."

"I'll try to get him to work far out," the boy said. "Then if you hook something truly big we can come to your aid."

"He does not like to work too far out."

"No," the boy said. "But I will see something that he cannot see such as a bird working and get him to come out after dolphin."

"Are his eyes that bad?"

"He is almost blind."

"It is strange," the old man said. "He never went turtle‐ing. That is what kills the eyes."

"But you went turtle‐ing for years off the Mosquito Coast and your eyes are good."

"I am a strange old man."

"But are you strong enough now for a truly big fish?"

"I think so. And there are many tricks."

"Let us take the stuff home," the boy said. "So I can get the cast net and go after the sardines."

They picked up the gear from the boat. The old man carried the mast on his shoulder and the boy carried the wooden box with the coiled, hard‐braided brown lines, the gaff and the harpoon with its shaft. The box with the baits was under the stern of the skiff along with the club that was used to subdue the big fish when they were brought alongside. No one would steal from the old man but it was better to take the sail and the heavy lines home as the dew was bad for them and, though he was quite sure no local people would steal from him, the old man thought that a gaff and a harpoon were needless temptations to leave in a boat.

They walked up the road together to the old man's shack and went in through its open door. The old man leaned the mast with its wrapped sail against the wall and the boy put the box and the other gear beside it. The mast was nearly as long as the one room of the shack. The shack was made of the tough budshields of the royal palm which are called guano and in it there was a bed, a table, one chair, and a place on the dirt floor to cook with charcoal. On the brown walls of the flattened, overlapping leaves of the sturdy fibered guano there was a picture in color of the Sacred Heart of Jesus and another of the Virgin of Cobre. These were relics of his wife. Once there had been a tinted photograph of his wife on the wall but he had taken it down because it made him too lonely to see it and it was on the shelf in the corner under his clean shirt.

"What do you have to eat?" the boy asked.

"A pot of yellow rice with fish. Do you want some?"

"No. I will eat at home. Do you want me to make the fire?"

"No. I will make it later on. Or I may eat the rice cold."

"May I take the cast net?"

"Of course."

There was no cast net and the boy remembered when they had sold it. But they went through this fiction every day. There was no pot of yellow rice and fish and the boy knew this too.

"Eighty‐five is a lucky number," the old man said. "How would you like to see me bring one in that dressed out over a thousand pounds?"

"I'll get the cast net and go for sardines. Will you sit in the sun in the doorway?"

"Yes. I have yesterday's paper and I will read the baseball."

The boy did not know whether yesterday's paper was a fiction too. But the old man brought it out from under the bed.

"Perico gave it to me at the bodega," he explained.

"I'll be back when I have the sardines. I'll keep yours and mine together on ice and we can share them in the morning. When I come back you can tell me about the baseball."

"The Yankees cannot lose."

"But I fear the Indians of Cleveland."

"Have faith in the Yankees my son. Think of the great DiMaggio."

"I fear both the Tigers of Detroit and the Indians of Cleveland."

"Be careful or you will fear even the Reds of Cincinnati and the White Sox of Chicago."

"You study it and tell me when I come back."

"Do you think we should buy a terminal of the lottery with an eighty‐five? Tomorrow is the eighty‐fifth day."

"We can do that," the boy said. "But what about the eighty‐seven of your great record?"

"It could not happen twice. Do you think you can find an eighty‐five?"

"I can order one."

"One sheet. That's two dollars and a half. Who can we borrow that from?"

"That's easy. I can always borrow two dollars and a half."

"I think perhaps I can too. But I try not to borrow. First you borrow. Then you beg."

"Keep warm old man," the boy said. "Remember we are in September."

"The month when the great fish come," the old man said. "Anyone can be a fisherman in May."

"I go now for the sardines," the boy said.

When the boy came back the old man was asleep in the chair and the sun was down. The boy took the old army blanket off the bed 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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