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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09:5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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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花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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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乐(下)

人间乐(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人间乐(下)作者:天花藏主人排版:辛萌哒出版时间:2018-12-20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十一回至诚心登堂晋谒暗有意且寓陈蕃词曰:

心中愁苦万千般,有个人儿远窃看。为君寻访契金兰,且自从宽。来到画堂机巧,稽录写无端。恳求明告得心安,闻说多欢。——调寄《画堂春》

话说许绣虎走入书室,看见摆设果是十分精洁,因想道:“他乃年高出过仕的人,料想无书可读。即有书,何得有闲工夫在此翻阅?怎么这室中竟像日日有人在此吟咏的一般?”又想道:“岂无子侄以继书香?若看这外貌,亦可想见其人必非纨绔俗物,是个钻研穷究有意诗文的了。”

一时不便翻看书籍,只看此古玩,复又抬头看些名人诗画,也还不算新奇,逐幅看去,及看到一幅,内中有几行字体,却写得墨酣笔舞,大有可观,遂走近一步,不觉吃了一惊道:“为何将我题壁二诗俱抄录在此,岂非奇事?”及再看去,连那两首和诗,也写得清清楚楚一字无遗。

暗暗惊喜道:“我只道此诗被涂抹,不得再见,不意于此室复睹,真侥幸也!但我想这诗题于寺壁,他人见之殊属泛常,无所可取。若不拾芥相投,何劳记忆,且又抄录?真乃使人不解?”忽又想道:“我当日自恨,不曾在和诗之下朝夕相守,寝食不离,今得见诗,深遂我愿矣。只是我与此老素不识面,只不过昨日偶遇,肯为我访寻题和诗之人,故我来求于他,他同我寻访足矣。至于访寻不着,他亦无可奈何。终不然赖在他身上要人不成。若我到无可奈何之时,不得不辞别而去,未知他肯留我在书室,朝夕与此诗相守乎?”

一时想到此际,不觉先前喜颜变作愁颜。不顾有小童在侧,竟跌脚捶胸起来。又呆立了半晌,再细细一看,忽又大喜道:“你看这笔迹,却与掌珠如同一手,纤毫无二,难道就是他写的不成?若果是他,此乃意外之奇逢,必要问明诗中之意。只是不知这掌珠是主人的什么人?可肯与我识面否?若得在此与他朝吟夕咏,以成契合,吾心快矣!”

一时又想得欢欢喜喜地道:“我今诗已见矣,笔迹又无疑矣,只消主人来家,一问了然。只是这主人,是个齿德兼优、位尊名重的人,说话间决不可骤然遽急才是道理。”一时想来想去,绝无半点候久欲回之意。

小童近前说道:“不期家老爷耽搁未回,致相公等久。家主母因知相公来得早,备有几种果品,相公若不弃嫌,请坐一吃。”许绣虎大喜道:“我已安心愿等,怎敢蒙主母赐惠,心有不安!”

却见那边桌上,已摆得端端正正,遂走来坐下,小童奉过茶来。许绣虎觉得茶味清香,又见果品精致,竟欣欣自吃。因见窗外园亭花卉俱栽得疏疏落落,甚觉可爱。因转念想道:“这般看来,必定是个文人朝夕在此,嘲风弄月,抒写幽怀之所。不然,焉能结构得这般幽雅?如今虽未见其人,而其人之品已窥八九。”正想不了,忽有人传入,报说道:“家老爷已回,晓得相公在此,就出来相见。”

许绣虎听了,连忙起身立侯。只见居行简履声橐橐走入,满脸笑容的说道:“昨日偶尔相期,不意贤契认真过访。又适他出,不及迎接,老夫获罪多矣!”

许绣虎忙打一恭道:“年小侄昨在寺中,有眼不识泰山,又为愁肠百结,无暇动问,幸得寺僧说明,方知居老年伯。匆忙弗辨,获罪诚多。幸不督责,包容实广。今得趋府仰瞻仪表,敢请老年伯台坐,容年小侄拜见。”遂将家世述知。

居行简大喜道:“原来是茂林之子,近是之侄,老夫然亦不敢妄僭,只是长揖才是。”许绣虎再三固请,居行简只得立着受了两拜,连忙扶住同揖,揖毕逊坐。许绣虎将椅移侧坐定。

茶毕,居行简说道:“老夫居官日久,以致桑梓世谊疏略。近蒙许归丘壑,只不过以待余年,绝不干涉世务久矣。令叔在京,时常接见。不意令尊已作故人,却喜今日得见贤侄,喜出望外。”

许绣虎道:“年小侄自幼凉薄,以致严慈俱背,家世凌夷,只博得一领素衫。然亦素恃笔腕,目无王侯,往往与世俗为忤。自甘踽踽凉凉,以安其分而已。不意近日家叔有字,必要小侄进京,义不敢辞,故尔就道。不意前过吴门,遇友之事,昨已言明,今不复赘。倘能践言,同访得遇友人,感恩不尽。”

居行简道:“贫者士君子之常,所喜贤侄青年秀美,自是金马玉堂,何须忧虑?只不知贤侄妙龄几何,谅已受室了,又何苦远涉风霜,心怀内顾,甚为不取。”许绣虎道:“小侄行年十九,尚然纸帐梅花,室家尚未有定。”

居行简听了,暗暗欢喜。因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还是聘娶无力,还是以待成名?”许绣虎道:“聘娶固然无力,一缕可结;成名虽属虚悬,视若囊物,又何患焉?所患者……”说此,欲言而止。居行简听了,大笑道:“这就是了。贤侄具此才美,亦必得才美之女,以乐兼葭,理固然也。”说罢,家人来请入席。

许绣虎起身告辞。居行简道:“只不过籍薄莱疏肴以谢失迎之罪,或有未尽之谈,不妨倾吐,以便寻访何如?”许绣虎正虑不能细问,得他留饮,喜出望外,遂不推辞,因而入席对饮。

饮至中间,居行简试问些古往疑难,以及诗文好尚。许绣虎随问随答,无不曲当精通,会合旨趣。居行简心中甚喜,不住举杯相劝。

此时,许绣虎欲待不饮,又恐不能久坐。若是多饮,又恐不宜。只得半辞半饮,说道:“小侄蒙老年伯赐饮醇醪,岂独醉酒。请问老年伯有几位世兄?自然英俊,谅非小侄比。何不赐令一见,以遂夙怀?”

居行简微笑道:“不瞒贤侄,我因素性孤洁,又缘宦情心冷,不曾虑及后嗣,自甘失矣。到了五十上下,方才膝下有人,岂有多得?”许绣虎道:“原来只有一位世兄,青春几何?谅已成名飞黄久矣?”居行简道:“算来贤侄长我儿两岁,今年十七。虽未读书,却喜窥其堂奥,已赖文宗收为桃李。近日游学未归,归时自当令见。”

许绣虎道:“小侄初入书斋,只觉文光焕彩,炫人心目,必是世弟朝夕在此翻阅?”居行简道:“小儿赋质柔弱,且为拙荆过惜,不肯使他在此寒窗勤读。此乃妇见之偏,使我亦不能切责。”许绣虎道:“世弟天资,何必加工。”说罢,又饮半晌。

许绣虎忍不住又问道:“世弟既是出外,此室固是台空,不知近日曾有人先我而至否?”居行简笑道:“此室虽无重器,却近老夫卧榻,外人岂易至此。今日贤侄若无玉润之温,为予鉴赏,何由至此?”许绣虎忙又问道:“既无外人,则小侄题寺壁之诗与属和之句,何以抄录在此室中,岂不奇事?”

居行简道:“小儿才虽謭薄,亦颇酷好诗词,凡有感触,随手涂鸦。若遇清新俊逸的诗词,或有一句一字可以入目,必要经心。老夫时常戒饬他道:吟成数行诗,费尽心中血。何不移此以求上达?谁知他的意中竟有不然,故此拙荆不容他在此吟哦拈弄,正谓此也!只不知他几时见这四诗,就录出在此。”

许绣虎道:“小侄为寻知已,不惮胼胝之劳。忽有和者,又不啻寝食俱忘。又一旦被人伐檀削迹,几不欲生。深悔见诗不曾坐卧其下以作护持为恨。忽得老年伯慨许寻求,虽未寻求,于心少慰。今见此诗录于老年伯书室中,有若相逢好友,宁不坐卧于斯护持相对?但我今想来,昨日小侄得遇老年伯,实出无心。世弟抄录四诗,亦皆无意。此中大有天缘。只可恨小侄未具诚心,不能即晤世弟一面。若晤世弟,必问明此和诗,出自何人?即未知人,又何所见而抄录?倘能于此深求细察,必有见闻矣!奈何恰不相值,复增惆怅也!”说罢,神色黯然。

居行简见了大笑道:“贤侄不必如此,且饮杯中,慢作寻求之策。”遂使人斟过酒来。许绣虎道:“小侄此时肠为愁填,点滴不能进矣!惟望老年伯指明一线,庶有生机,不然死矣!”

居行简沉吟了半晌,方说道:“昨日因见贤侄情怀苦楚,暂时宽慰之言,怎么认真要我访寻?况且我己久谢世缘,从何寻觅?这等看来,转是我多事了。”许绣虎见他推辞,只是低头恳请指示访寻。

居行简又笑道:“我今推辞,贤侄又要赖死。若是应承,却又难觅其人。事出两难。我今细细筹度,贤侄在此,果乃相逢者,尽是他乡之客,实难访寻。且安寓僧房,寂寞无一可商共语之人。我想这室中,虽不足以寓高贤,然亦可下陈蕃之榻。如不嫌弃,暂尔居停,以俟小儿回来,或者别有商量,不知贤侄之意何如?”

许绣虎听了,直喜得心花俱开。忙谢道:“年小侄见此和诗,实是不敢骤然而去。不意老年伯能鉴苦怀,收作入幕之宾,以继坐卧之志,以俟将来消息,真乃天地父母不过是矣!”居行简见他应允,一时彼此开怀,遂又说说笑笑,两人酒到即饮。正是:愁来半盏真难咽,喜到千杯亦不辞。却是糊涂浑不解,暗藏哑谜费猜思。

两人饮毕,居行简吩咐家人:“到庵中去取行李。”又吩咐:“于书室偏房收拾卧榻。”遂携了许绣虎向花间散步。原来,这些延引款待,俱是与掌珠商议停当,以游戏中试看许绣虎果是情真意切,好招为婿。许绣虎哪里晓得!

到了傍晚,居行简辞入内去,与夫人、小姐细细说知,道:“许生不但才学渊源,风流蕴藉,而一种态度安徐,不独可爱,抑且可敬。如今招致来家,虽是收其放心,我恐终要奔驰。他方才求我同访,我不应承,竟有不欲生之意。此等情切,叫我一时不能措词,只得慰他,且俟小儿回来商议访寻,他才肯安心在此。我今笑他,这个哑谜实是难猜,他还认定有人可访。若日后终无其人,岂不放心复萌?”夫人道:“何不说明就理,使我孩儿早遂于飞,也可免我心内悬悬也。”居行简道:“说明固好。只是向来孩儿,外人只知是个公子,怎好一旦箫鼓钟声,明明嫁娶,甚有不便。”

掌珠听了,笑说道:“他今既要与孩儿相见,孩儿不妨与他相见。相见过,六轡在手,控驭自如。又何愁奔逸之野马也!”居行简摇首道:“这怎么使得?”掌珠小姐又笑道:“他当日与孩儿路遇是个男子,今日仍以男子相见,必无男女嫌疑。即使时常接见,论文终日,又何碍于礼!若到后来,必须如此这般计较而行,有何不可?”

居行简听了,哈哈大笑道:“孩儿灵心机巧,真可谓愈出愈奇,到也是一番佳话。”遂又细细商议与许绣虎相见。

只不知相见有何话说?可能识出些破绽否?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二回帘控金钩天女素妆微露影闲斋寂静书生憔悴染儒毫词曰:

青青无意桃红柳,欲寻好句。动花树影那人儿,惊避又还回顾。无可奈何难去,又添思慕。镇日双眉作锁攒,援笔吐愁如诉。——调寄《玉连环》

话说许绣虎在书室中,虽然书籍满架,哪里有心去看。终日痴痴迷迷看着抄录和诗。

一日夜间,有个小童送入灯来,不一时又送上一壶好茶。许绣虎见这小童生得清秀,因问道:“你家老爷只生一位公子?如何舍得使他游学在外,这是什么缘故?”小童道:“我家公子年虽幼,生性却与人不同,我尝听见他对人说道:‘读书只求明理,理有所得,不若旷观以寻益友。’故此公子自做秀才之后,只借游学为名,实是访求益友。”

许绣虎听了,惊惊喜喜,忙问道:“如今你家公子结识了多少朋友了?”小童道:“相公怎么看得结识朋友这等容易?”许绣虎道:“出门相遇,无非朋友,有什不容易?”小童道:“原来相公是个滥交不择的人。我家公子要结识的朋友,必是友直、友谅、友多闻的益友,再者要与他诗文堪敌,年貌相仿,方肯与他订交,誓同生死。不然,不与他结识。”

许绣虎道:“若这般说来,真不容易。只不知你家公子可曾结识得几个么?难道不曾有人?”小童道:“实是没有。”许绣虎笑了一笑道:“我初到此,只为愁肠充塞,笔花未吐。你今看我的年貌,可入得你公子的眼么?”小童笑道:“若据我看来,虽不知相公文才深浅,若以年貌取之,只怕公子见了,也还留意三分。”许绣虎正要再问,不期里面有人呼唤,小童连忙走入。正是:曲曲弯弯无尽期,机关暗逗哪能知。听来虽是糊涂语,引得人心平属迷。

原来这个小童,就是素琴假装来夸说公子,好使许绣虎在此安心。许绣虎见他去了,只得默坐了一会。小芳来催安寝。寝便寝了,一时那得睡着。因想道:“若据小童之言,我想这公子勿论有才无才,而胸怀磊落,超越过人,如此又难得。他父亲以顺其性,倒也难得。”

忽又想道:“他今比我尚小两年,胸中怎得如此操守?行择友的事。倘或一旦沦入匪类,不求益友,反交损友,方才说的益友;倘或是友便辟、友善谀、友佞的这一类的人,也不可知?毕竟还是他父母溺爱,莫知其苗之硕,得以外务。毕非君子之朋,是与小人之朋为朋也。”想了半晌,遂假寝欲睡,不期再也睡不着。

因又想道:“方才小童说他读书只求明理。若果能明理,则理无所不明。自然目无王侯,等闲世俗岂能入他之眼。我今想来,我为访友费了无限苦心,终无一见。他去访友,不知又作何状?我今虽不敢自夸,大约还在益友之内,必非小人损友之列。怎得寄个信与他,使他早归一见,以定生平。如若彼此意气不投,我还去寻我的好友。我今有个主意,明日在年伯面前,想慕世弟如饥如渴,使人催回,有何不可!”想罢睡熟。

到了次日,居行简出来。许绣虎道:“小侄蒙老年伯收入乐笼,愧无参益,何不招致世弟与小侄同班,得能定省,互相切磋,以图上进,以尽子侄之仪,不识老年伯肯从否?”居行简道:“昨日与老荆商量,游子在外,为父母者心中无不牵挂。况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友贤事仁何须外求,正欲着人接回,使小儿与贤侄彼此切磋,鼓励上达。今聆贤侄之言,不期而合也!”许绣虎听了暗暗欢喜,只得谦逊了几句。自此在书室中,看书消遣,安心守候居公子来家。正是:时来花信连朝发,不到时来花不开。若欲看花须耐性,好花应历岁寒来。

一日,看书困倦,步入园亭,忽听得风声竹韵,好鸟鸣枝。遂步入竹林赏玩,看见一条幽径,俱用小小白石铺砌得成文锦,湾湾绕绕令人可爱。就随着湾湾曲径,绕着花街,走过了竹林,不觉别一洞天,更是幽雅。怎见得?但见:

娇花常欲笑,春色会撩人。双双孔雀起舞,两两鸳鸯交情。最喜满眼芳草,宜随蝶过墙西。左榭右台,看不尽园中美景;东墙西房,隔绝了内外行人。兰香馥郁,俱从风里袭人衣;帘控金钩,偏向眼中留画影。

许绣虎到处玩赏,说道:“我在此半月,总无心绪,只道竹林止矣。怎知竹林之后,又有如此妙境。今日若不走来,岂不辜负!忖想此处收拾布置,大有才思,只是我年伯已老,何得有此细心?又焉能在此时常玩赏,岂不虚设?”又想道:“可惜我世弟,负了虚名,出外浪游,何不在家乐此园亭,以供吟咏足矣!”

因低头自忖,却见苍苔印履鲜鲜,往来却是几步金莲小鞋痕迹。因暗想道:“世弟料未授室,多应老伯母常来。你看扬花飞絮,花落呼童,故尔精洁以至于此。不然屋角牵丝,残花满径矣。”

想罢,又走到一带斑竹屏边,却见竹屏之内可通出入。遂立住了脚,道:“此处必通内室,我今在此被人看见不便,况且前已有言,书斋相近内庭卧室。快快回去罢。”

正欲回身,忽听见楼窗帘钩幌响,忙抬头看去,吃了一惊。却见窗内立着一个少年绝色的美女子,在那里半窥半掩。许绣虎见了,怕被女子看见,连忙转身闪在竹屏之侧,两眼注入楼窗偷看。那女子见有人看他,不慌不忙走入帘后而去。

此时许绣虎已看得惊惊呆呆,道:“我向来只道世间难逢绝色,不意于此见之,询称美人,何其幸也!只是这美女见我看她,惊避而去,不知是喜我、恼我?只合速速回到书室中,倘或老年伯来问,也可混赖。”遂急急走回书室,一时心中惊跳不止,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只低头不语。

小芳见了,不知为什缘故,连忙送过一杯茶来。许绣虎接来吃完,小芳向前问道:“相公独步花间,自当领略芬芳,欣欣自得。为什踉跄而回,神色有异,却是为何?”许绣虎摇头不答。小芳又问道:“莫非园中寂静,风动花梢,惊蛇拨草,以致受惊么?”许绣虎又摇头不答。

小芳又送过一杯茶来,问道:“莫非相公景有所触,一时不得好句,推敲结构么?”许绣虎道:“何得有此心绪,已掷笔久矣!”小芳道:“毕竟为什缘故?敢是怀念故园,顿生归想,或遥望神京,有欲治装之意?”许绣虎连连摇首,道:“俱不为此。”

小芳又道:“相公在家,只为辞婚宦室,险些受累,喜得太老爷信来,乘机进京,以免悬望。不意相公路遇不识面的少年,又不曾通名交往,遂尔系心。今来寻此不识面之少年,逗留于此,半年有余。今得居老爷留居此室,近日以来,但见相公口不言,而心苦戚,终日锁结眉端。若据小芳想来,世间好友岂止一人?莫若速进京中,京中乃群英会集之所,岂患无人可交?何必恋恋于此?倘或因思成虑,因虑成疾,大为不便,望乞相公听之为幸!”

许绣虎笑道:“你言虽有理,但吾所见,非汝所能知。以后可言则言,不可言毋自辱焉!”小芳听了,不敢做声,只落得终日出门自去顽耍。正是:进言反触东君怨,不意东君别有思。休道壁中无窃听,越叫知重那人儿。

原来,那楼上美女,就是掌珠小姐。这些时已是女装,绝不敢露人眼前,只在闺阁中与夫人坐卧。这日饭后无事,因见春色融和,遂独自走上这博雅楼来。这博雅楼,乃是珍藏书籍之地。因外面书室有了许绣虎,不敢再出,故此到楼上来,一则看书,二则不负春光。

上得楼来,遂启珠帘,正欲观看园中这些嫩柳娇花,争妍桃李,忽见竹屏之外仿佛有人,心知是许绣虎闲步至此。却见他听见帘动金钩,仰面迎看,不敢正视。掌珠小姐恐他看明了色相,遂影身帘后。见许绣虎虽未全窥,却微露芳容,有惊惊疑疑欲留欲退之态,遂尔下楼,悄悄吩咐素琴。

素琴因来书室壁后窃听,细细听了主仆之言,遂走来对小姐道:“小姐若不使我去窃听,许郎的心事何由而知?今被小童一一道出,许郎真情种也!”遂把所听之言细细说出。小姐听了,微微笑道:“幸喜不曾被他看明,若使看明,露出破绽,便觉无味。”说罢,居行简走来。父女商议了一番,以作准备。

再说许绣虎斥退了小芳,暗暗想道:“我今日何幸,得睹此金屋婵娟,系人肠肚。但不知这位美人,是年伯的什人?难道是他所生之女?只是我方才虽不敢光明正大看她芳年,却见她芳年只有十六、七的光景。正在及笄时候。我记得前日老年伯说的世弟,年才十七。若是他所生,怎么年纪不相上下?不知谁是哥哥?谁为妹子?我今微见妹妹,大约其兄必非粗俗的人品。在此候他一见,也不枉然。况且要问他和诗底里,为何抄录在此,在他身上要人,焉得不在此等候。”

忽又想道:“我方才见这美人,眉如画、目如水、发如鬒、肤如雪、齿如贝,润泽有若如脂。怎么有些与我路遇的这位少年相似,岂不大奇!难道是与他兄妹不成?怎得相似至此。”

又想道:“岂有此理!这少年美男,翩翩举止,丰彩昂藏,端的是我辈人物。试想这美人,幽娴贞静,窈窕天生,必非不待君子之逑。但我已被和诗人束定,岂可不定情于和诗人,而在此空怀,以作天姝之想?设使异日得遇和诗者,岂不怪我!我今只合具此至诚心,而与和诗人订交足矣!”想罢,一时放开念头,自此只在书室,绝不敢住竹林中闲走。

又候了数日,怎奈这公子回期绝无影响,不胜气闷道:“我今欲使人进去问年伯讨个信儿,又恐怪我少年没坐性。若不去问,只是在此,是何了期?”又想道:“进来服事,俱是面憎语俗的人,叫我如何问得他?怎得如前日这个小童声清齿脆,到我面前问他些动静也好。为什么绝迹再不来?”因在书室中,终日猜疑,终无定见。正是:猜疑不定复猜疑,再四猜疑也是宜。终日猜疑猜到底,猜疑不尽自成奇。

许绣虎胸中有了许多猜疑,园中虽有好景,也无心玩赏,只望居公子早回,才是他的心事。但在书室中甚觉无聊无赖,难以消遣。因想道:“古人以填词为胜,我今何不将此一段爱慕思念之情,谱成词曲,倒也可破一时寂寞。倘或想到无可奈何之际,将曲以消怀,有何不可?”一时想定主意,因见园中几树海棠初放,花蕊开得娇艳鲜妍,不胜欣然举笔,以成一套词曲,然后细细录出,以供自赏,他做的是:《画眉序》:

兜底上胸膛,好教我费尽端详。他家何处是?料近天旁。访云间,踏遍衢街,鱼雁杳绝无音耗。只应夙世交情浅,今生里怎结芝兰。《黄莺儿》

潇洒少年郎,是丰姿,意气扬。风流记得娇模样,心悚企抑,何时敢忘。怨天公付我男儿相,细思量,此身速变,下嫁凤求凰。《集贤宝》

非是心中乱想。他若肯换衣裳,不亚当年西子庞。枝头鸟雀争喧嚷,诚求上苍。倘若许我商量,何须长,敢将缺陷自芬芳。《猫儿咽》

两形判人顶立同天壤,笔砚将来友谊长,订交生死有何妨。恳望,这种相思担子承当。《尾声》

天教相见非虚谎,若得论心共饮浆。敢怕事到方浓醉海棠。

许绣虎做完,遂自悠扬低唱一番,甚觉解怀。不期家人来报说,老爷来看相公,许绣虎忙起身迎接。只因这一接见,有分教:

前事分明,后来若漆。

两人相见,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三回觌面惊奇疑是疑非魂欲死题诗达意半真半假舌生莲词曰:

当时瞥见相逢巧,今日里把人惊觉。暗忖欲消魂,愈令忧心悄。偌多未解求明告,半幅花笺达意好。试问是何人,漫说休生恼。——调寄《海棠春》

话说许绣虎将做成的词曲,唱了一回,洋洋得意。不期被素琴窃听得明明白白,走来报知小姐,念得一字不差。居行简道:“许生才情两见,再若不露机关,未免太忍。我今出去与他说明了罢!”小姐说道:“露是终久要露,今若说明,又觉直率无味。我想他方才曲内有句‘事到方浓醉海棠’,何不今日在海棠花下与他一见!须如此这般,看他又作何状?”

居行简听了点头,遂走到书室来,笑道:“向来屡劝贤侄开怀静俟,竟不信从。近日我因有事,无暇开释。且喜今日清闲,又值园中海棠初放,已嘱老妻治酒来与贤侄共醉花前。不意走来,却见贤侄神情开爽,与往日大不相同,想是会过意来,不为愁神拨弄,或者枯寂之中另寻活泼,触动文机以工笔墨?不然,何乃斗室中,觉得文光直射也?”

许绣虎道:“向蒙年伯谆谆戒谕,小侄愚鲁固执,不能豁然。不意今日愁魔退舍,鬼腕生机,却被老年伯洞察有如犀火。小侄实不敢隐,偶将心事谱入填词,以消积闷,此乃狂奴伎俩,何敢言文!”居行简道:“古来多少骚人韵士凡有感怀,莫不填写词中,令人传诵,以成佳趣。何不使我一观?”许绣虎就将录出的词曲呈览。

居行简看完,不胜击节赞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至矣!极矣!即此之善词如伯虎、东坡不过如是!”说罢,家人已将酒肴置于花前,来请入席,二人到花下坐饮。居行简道:“贤侄有此佳章,可惜见得迟了,不然使优童熟习,在此花间,听他循腔按板,一字字吞吐清新唱来,又不知酒消几何矣。遂说说笑笑,饮了半晌。忽家人来报道:“公子已回,请老爷入内拜见。”

居行简听了,立起身来,故意沉吟道:“正欲同贤侄在此花下畅饮,不期小儿恰归,这怎么处?”许绣虎听了,十分欢喜,忙说道:“既是世弟远归请见,为子者正当如是,万勿为侄留连,请年伯自便。”居行简道:“我想贤侄非比外客,我何必要进去。”因吩咐家人道:“你去对公子说,许相公是年家子侄,不妨出来相见,何必见我于内庭。”家人领命入去。

此时许绣虎惊惊喜喜。喜的是回来,可问清诗消息;惊的是见面时,不知可得情投意合。等不多时,不期居公子不从书室前面走来,却从前日许绣虎到过的后园走出竹林,望着花下冉冉而来。

许绣虎一眼看去,只见那公子覆发飘巾,满身罗绮。前后有几个小童跟随,依着一带曲径雕栏,粉底靴声橐橐而至。此时尚远,许绣虎暗想道:“果然好一位豪华公子!”及至走近,不觉心中乱跳,暗暗惊讶道:“怎么这公子与我所见的少年相仿!”

及到面前,见几个小童铺下红毡,这公子朝着父亲拜道:“孩儿不能膝下承欢,有亏孝行,请求督责,以补罪愆。”居行简笑道:“男子志在四方,况我筋力未衰,何足介意。你起来,快与你许世兄相见。”公子拜罢,起来。

许绣虎此时,已看得惊惊呆呆。听见与他相见,连忙出席疾趋,公子先打一恭道:“世兄贲临,篷壁生光。无奈小弟远出,有失趋迎,敢不拜谢过愆。”因而彼此觌面。

许绣虎方得细细看明,不胜惊奇错愕的说道:“老年伯呀,谁知当日所见的少年,使小侄访求不遇,以致魂梦俱劳,无有底止,如今认明,却原来就是年伯之毓俊钟秀,自叹惊疑,世间怎得有些翩翩俊逸。而小侄向来欲结良朋而未能,谁知今日叨老年伯一脉,使小侄得附骐骥之末,何其快也!何其幸也!”

居行简听了,说道:“向来贤侄诉尽苦怀,我只道别有其人,谁知贤侄耿耿于怀者,竟非别人,就是小儿。这般看来,若不留居舍间,贤侄虽走遍天涯终不得遇矣!”居公子听了微笑道:“小弟才如袜线,毫无寸长,怎当得老兄青目,一至如此,使弟宁不自愧!”许绣虎道:“弟已有言在先,有愿拜为师之句。今日相逢,敢不拜识而践其言也!”居行简笑道:“此乃不过贤侄思慕之言。况且小儿实无所学,岂有为师之理!今在世谊,以伯仲相资足矣。若论绣虎居长,倩若理宜拜见才是。只是今日远归,不堪匐伏,只长揖罢。”二人听了,作了两揖。

揖完,居行简即入席上坐,两人东西对坐。家童送上酒来,许绣虎举杯,只沉吟不语。居行简笑道:“绣虎向日怀疑,今已消释,只宜与愚父子开怀畅饮一番才是。又为何停杯,若有所思,这是什么缘故?”许绣虎攒眉道:“小侄得见世弟,疑团尽释。但胸中尚有踌躇,意欲求明。怎奈一时拙腮心不随口。”

说罢,又想了一想,叫小芳取笔砚笺纸来,题诗一首,送与公子。公子接来与父亲同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只见上写的是:识面何曾心放舒,而今花下又踌躇。海棠素自称娇艳,若比如花花不如。

公子看完,暗思道:“当日诗中比我似女儿,今又比我如花。虽是赞美游戏之言,岂不直窥底里,使我无可容身。识人一至于此,我若不答,一则谓我无才,二则不能绝他疑念。”遂微笑了一下,取笔就在诗后题一首,使人送与许绣虎面前。绣虎与居行简同看,题的是:今既相逢彼此舒,乐言友谊不须躇。风雅戏言成韵趣,上材何必羡相如?

绣虎看完,不胜欢喜道:“只以世弟貌美,故此将花比喻。却又具此敏捷之才,不假思索,洵得良朋之乐也!再有何事可躇?只是尚有未明,敢求指示。”又举笔题一首,送与公子。公子与父亲同看,只见题的是:事不求明眉岂舒,和予转辗得多躇。恳求指示人谁姓,恩大如天天不如。

公子看毕,见他要和诗之人,一时难于措辞。因想了一首,遂依原韵和了一首。写完送与许绣虎。绣虎同居行简看去,只见上写的是:曾闻人和实心舒,又得传言在耳躇。今夕不谈底里事,看花酌酒快何如?

居行简看完,含笑道:“据小儿诗中,必知和诗的消息,且慢慢商量,以花酒为欢。”因叫左右筛酒,许绣虎不敢再言,遂欢饮多时方散。居行简同公子入内去。许绣虎亦归书室。因饮酒过多,也自睡去。

到了次日,眼巴巴等公子出来,问明端的,不料竟不出来。欲着人去请,又才初次相识,一时不便,只得空等一日。不期一连三、四日,绝不出来。心下着急,因走到园中亭上独坐。因暗想道:“我看他料必多情。向来他还在外访寻好友,怎么与我一面之后,绝迹不出,待我又如此寡情。”

忽又想道:“莫怪他待我寡情,毕竟是我才貌不如他,不能入他之眼,不足使他景仰,以致如此。想是我前日唐突了些,不该题诗,还藏拙。今题了这几首诗,倒被他看轻了。怎怪他不是这般冷落?”

又转想道:“我今细想他诗中,何必羡相如之句,看来看去,只这一句想来,还可入得他眼里。或者他连日有事,不得工夫,也不可知,岂是无情之辈?这是我多疑,作此呆想。正合古人云:‘想得人心越窄。’”

正想不完,只见前日那个小童在竹林后走来,手中拿着东西,走上亭来,笑道:“老爷,夫人因知相公独坐园亭赏玩花卉,故特遣小童烹送好茶与相公吃。”许绣虎说道:“我在此蒙老爷、夫人如此厚德,感不可言。我今问你,为什这几日再不见公子出来?”小童道:“公子出外多日,夫人要他在内将息,不许会客讲谈,要费精神。适才已曾禀过老爷、夫人,方许他出来与相公闲叙,故此先着我送茶来。”许绣虎道:“原来你家老爷、夫人这般爱惜公子。”

说未完,早见公子在竹林中飘然曳裾而来,许绣虎连忙趋迎出亭。居公子将手一拱道:“高贤在迩,不能朝夕接见以启愚蒙,何自惰也!”许绣虎也打一拱道:“驽骀庸碌,顽石无攻,幸蒙不弃,得以琢磨,何其幸也!”二人同上亭来,对面而坐。

小童送过茶来,二人饮毕。各自吐露才华,彼此十分钦敬。十分可爱。居公子因问道:“老世兄人才迥出寻常,万万应有天姝以乐琴瑟。又为何远涉吴门得与小弟路遇,以致来访云间,幸得家严相引,不负访寻之意。但缘小弟枋榆无所取材,空负访寻之念。每一寻思,殊觉抱惭也!”

许绣虎道:“小弟心事向无一人知者,今对知己敢不露呈。固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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