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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16:4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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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学知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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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湾

陈家湾试读:

第一章

李松到陈家湾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秀桃。那天,李松开车驶向陈家湾村。路旁的树枝抚弄着车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乡村野姑的暴笑声。李松的心有些惊悚,怕那些树枝钻进车里来与他接吻,慌忙关了车窗,放慢车速。这辆车是他刚买的。他来陈家湾村驻村扶贫,离家四十多公里,来去没有车可不行。工作八九年,结婚养孩子,每月按揭供房子,现在还要供车子,够丰富多彩的。乡村公路很窄,弯道特别多。他拐了一道又一道弯。这次上垭口拐弯时,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太婆,身后跟着一个小孩突然冒了出来。李松吓得慌忙踩了急刹。女人吓傻了,愣愣地立在路中。李松跳下车,吐一口气,好奇地注视着女人,女人像一朵沾满灰尘的花,太婆将肥胖的身子压在她的身上,幼小的孩子用绳子拖着一只鞋子跟在她的身后,流着鼻涕和口水傻笑着。李松的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这是一幅什么图景?她的男人呢?李松放眼看了一下四周,然后问女人道,陈家湾村委会还远吗?女人说,再拐几个弯就到了,就在半坡上,那里有一面红旗。你是陈家湾村的人吗?是。李松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后,便询问起女人的情况。女人迟疑一下,告诉他,她叫秀桃,今天背瘫痪多年的母亲去看病。李松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他说,你一人背着她不累吗?秀桃用力把母亲往上托了一下说,不累。你男人呢?女人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土的鞋子不说话。李松便叫秀桃上车,他送他们。秀桃谢绝了。李松立在路上,呆呆地目送着秀桃,目送着这一家人。山湾给予李松的是别样的风景,别样的感觉。李松的心里突然有些拥挤。李松到陈家湾村委会大概是九点过。村委会在半山腰,一面五星红旗在村委会上空高高飘扬,一排房子端端正正地矗立在那里,俯瞰着全村。村委会的后面是山坡,左侧是一大片丢荒的土地,右侧也是一大片丢荒的土地,只有前方下面的几块平地里油菜花开得热烈。驻村扶贫三年时间,首先要确定自己的吃住问题。村支书陈书记的意思是村里的空房子很多,要给李松安排一套住着舒适的房子。村主任代时却不表态,村文书甘麻子将脸上的麻子挤到一堆,露出一阵阵冷笑。陈书记再次发表意见时,代时打断他的话,说山湾里的空房子是很多,但那是别人的私人财产,外人无权占用。陈书记说房子没人住容易烂,随便给哪家说一声,都会把钥匙送回来的。甘文书不满地看着陈书记,说这事不是你说了算,要别人同意才行。陈书记咳嗽两声,直直身说这样吧,我给陈文打电话,他的别墅空着也是空着……甘文书嘲讽地打断陈书记的话,说你面子大,你打吧。陈书记忍下一口气,说大不了我们给他房租。代时问谁给?陈书记说当然是村委会给。代主任吐出一口烟雾,说你是书记,你说了算。李松倒抽一口冷气,他已经看出一些问题了,这个村班子不团结;他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的心里觉得有些冷,感觉面前隐藏着一座冰山。村班子不团结扶贫工作怎么开展?一个班子就好像一双筷子,必须齐心协力,否则再好的菜也进不了嘴。他想就齐心协力的问题说几句,但冷静一想自己才来,与大家才接触十几分钟,再说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也不能马上下结论,观察观察再说吧。他摸出自己的烟,一人甩了一支,这才开口说,陈书记,不必麻烦。我的吃住问题我自己解决,不给你们村添一点点麻烦,这是上面明确规定了的。村委会不是有一间空屋吗?陈书记咳嗽一阵,直了直身,摇着手说,不行,不行,太窄了,才十几个平方,里面又霉又潮,厕所远不说,用水也不方便。三年时间,又不是三五两天。李松说,三年时间又不是一辈子。再说工作起来也方便。只是我搭伙的事请你们帮我考虑一下。甘文书怕这事落在他头上,起身说他去上厕所。代主任玩着手机,不说半句话。陈书记见此,便说,就在我家吧,只是远一点。李松说,没关系。那就要天天麻烦你们了。我每天交四十元。代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李松,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大方。早知道他给这么多钱,他就该拉到他们家去搭伙。可是现在不好开口了。唉,便宜算是被陈书记占了。陈书记说,交啥子钱嘛,不用,农村粗茶淡饭,红苕坨坨有的是,就看你吃不吃得惯。李松说,必须交,你不收钱我就不到你们家吃。陈书记嘿嘿一笑说,你如果真的要给那就交二十元吧。农村的饭菜不比你们城里的饭菜。随茶便饭,我们吃啥你吃啥。李松说,这样就好,随茶便饭更好。陈书记家在七社,离村委会有两公里多,要翻两个山梁,好在政府修了乡村公路,他开车几分钟就到。这辆按揭的车给他带来了其他东西不可替代的方便和好处。他点赞自己买车的英明。说实话,如果不是这辆车,他根本无法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施展自己,单说吃饭这件事他每天就要跑六趟。如果甩六趟火腿,不消耗他大量的时间和能量才怪呢。李松把车停在山坡上,步行一段泥路来到陈书记家。陈书记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十一户人家,其中有十户人家都到外面发展去了,在城里买了房,把祖先留给他们的这片土地遗忘了。只有陈书记和老伴还侍弄着这片热土,坚守着这个院子,让房顶每天升起袅袅炊烟。陈书记只生了一个儿子。在他生育能力旺盛的时候正是计划生育时代,他带头响应党的号召。所以他只有一根独苗,一根继承香火的独苗。这一根独苗是他的希望,他在祖先面前发誓要把儿子培养出去。他与女人省吃俭用,把儿子送到城里最好的学校去读书。儿子不负众望考起了清华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安了家。从此,儿子有儿子一家人,儿子有儿子的工作和事业,很少回老家。陈书记家的老屋又回归从前,还是两个人,只是两个人都变了模样,岁月和沧桑刻写在两人脸上,消失了活力,退化了功能。陈书记家住的是平房,砖墙,三个大间,一个偏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睡屋。灶屋和猪圈都在偏房里。外面是一个大坝子,坝子右边是一片竹林,左边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坝子前面是一个大大的池塘。李松刚走上阶沿,一条麻狗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吓得他差点一个仰翻。陈书记把狗吼开,提一根条凳,用袖子擦后,放在李松面前让他坐。李松坐着不敢动,怕那条狗再次冲来袭击他。陈书记见此,用一根铁链把狗拴在竹林旁的柱子上。李松这才放松地与陈书记说起话来。陈书记说村里的事太多,他根本没有时间管家里的事。庄稼、家务都是他老婆一人做。好在老婆能干。李松说,基层领导真辛苦。陈书记说,辛苦不辛苦村民有眼睛。我不想干这差事,村民硬要推选我,甩都甩不脱,一当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我经历了许许多多。陈书记咳嗽两声,直起矮小的身子,望着山湾的景色,像在回忆过去的一幕幕。李松从他那双失去了青春光亮的眼睛里看出了凝重。两人正谈着,饭菜就已经端上了桌子。陈书记的老婆是那种走路放小跑,动作生狂风的女人。一眨眼就把饭桌上的脏物扫到地上了,一眨眼几盘菜就上饭桌了,再一眨眼饭又端出来了。动作像卓别林,但一点也不滑稽。李松某根神经一旦被人触动,就一定会给那人取个绰号。他正在发挥他的才智时,见女人一转身从屋里端出半撮箕谷子撒在院坝里,一群鸡鸭还没有跑拢院坝,她人却坐到了饭桌边。她没穿鞋子,走路轻快得像练了轻功。李松在心里说,她的动作真快,快得像旋风。哦,就叫她旋风吧。李松看看陈书记,又看看旋风。他觉得旋风太强健了,估计随时都有可能把体弱多病的陈书记卷到天上去。菜很丰盛,一盘腊肉,一盘香肠,一盘炒碗豆尖,一盆猪蹄炖脚板苕。腾腾的热烟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是李松吃不下,想反胃。他总是想起旋风擦去的脏物。他尽力克制自己,让自己不去想,让自己尽力看着散发着香味的饭菜。不经意一抬头又看见旋风脸上和颈子上的污垢。他命令自己不要再看她的脸,低头吃饭,不料又看见筷子上和碗上的黑灰。他实在忍受不了了,起身进灶屋去舀汤,想趁机把碗筷洗一下。不料旋风热情过度,把他当客人待,把他当贵人待,非要去帮他舀。老天,旋风那如老树皮的手上满是黑灰。他怎么会让她去帮他舀啊?他的心里突然生起一股强大的抗拒力,坚决拒绝她帮他舀汤。他右手把碗藏在桌下,左手挡着旋风伸过来的手,连连说我自己去,我不是外人,我不是外人。说了半天旋风的热情才退潮,悻悻地坐下让李松进灶屋去舀汤。到灶屋要通过一个房间,房间里很黑,像一个地道。李松几乎是摸索着走过去的。灶屋里的光线也不是很好,里面很潮,气味混杂,有柴烟味,有饭菜味,有猪粪的味道。李松在水缸里舀水洗了碗筷,象征性地舀了点汤。陈书记和旋风见李松不动筷子,脸上露出愧意。陈书记说,乡下就这条件。旋风说,煮得不好,煮得不好。李松的心被什么碰了一下。他告诫自己不能让陈书记和旋风觉得城里人不好待,否则他今后的生活就不好办。他命令自己吃,闭着眼睛吃。李松以前不喜欢吃零食和方便面。现在他的小屋里堆满了方便面和饼干之类的东西。李松一人住在半坡上的村委会里,用水在山下的井里去提。好在衣服是拿回家洗的,洗脸洗手用不了多少水。最恼火的是上厕所,厕所在村委会后面的坡上,是用乱石堆砌的,透光很好,风也直往里灌。厕所周围是满满的树木和杂草,随时有虫鸟的合唱。夜里,李松上厕所有些害怕,他绕着村委会办公室的外墙往厕所去的时候不敢看坡上,他怕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一具僵尸或一头猛兽什么的。李松不习惯乡下生活,更忍受不了夜晚深处的寂寞,天一黑就给妻子打电话。这天晚上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妻子想挂电话,李松却恳求妻子再和他聊聊。妻子沉默了一下,笑着问他还想说什么?他说什么都想说。他说亲爱的,我想你了!妻子笑着说不会吧。李松说真的。我特别想你。妻子笑一阵,说你以前出差十天半月都不说一句想我的话,这次才离开我几个小时就想我了。真是怪事。是受了春天的影响?还是在掩盖什么?李松心里想以前出差都是在城市里,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一抓一大把,随处都可以找到交流对象。可是现在,山村的夜晚寂静得几乎要让人窒息。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哪里?我在村委会的坝子里。深便半夜的你站在坝子里干什么?听嫩竹的生长,看菜花的开放。是受了乡姑的感染,还是受了世外桃源的熏陶?是想你了。假话。真话。我听见有狗的叫声。这是乡村夜晚的声音。乡村的夜晚美吗?静得出奇,黑得深远。一时两人都不说话。那这么漫长的时间你受得了吗?那有什么法子呢!慢慢适应了就好了。好了,说点轻松愉快的。想我吗?不想。好吧,那我就永远不回来。你不回来,我就到你那里来。别来别来,千万别来!这里很偏僻,没有直达的客车。我租车难道不行吗?那你现在就租车来吧。我求之不得呢。亲爱的,我真的很想你。想我什么?想你的温柔,想你依人的样子。还有呢?还有……两人都笑了。笑后,李松说,你想我吗?想。想不想我今晚回来?想,当然想。想不想我要你?想。真的?真的。亲爱的,雄峰拔地而起!亲爱的,涨潮了!水漫金山了!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你快回来吧,我等你。李松挂断电话就开车往回跑。妻子开门迎着他,两人如初恋似的激烈和狂热。李松偷着跑回家与妻子狂欢的事被人告到单位领导那里去了。领导找他谈话说,李松,你明白驻村两个字的含义吗?李松抽着烟不说话。领导用手扇着烟雾说,驻村就是要天天住在扶贫村,夜夜住在扶贫村。李松将一口烟雾吞进肚里,没好气地说,我又没有卖给陈家湾村。领导说,你能不能态度端正点?李松猛吸两口烟说,八个小时外是我的自由。领导说,尽量遵守上面的规定。李松燃上第二支烟,吸两口,看着烟头上的火星说,什么规定?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你说什么?!你去驻村试试,大家都去试试。只要你不跑回家我就服了你。领导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申请回单位,你们另外派人去吧。最好派个老年人去,免得他夜里跑回家。领导哑然。话丑理端,人之常情。

第二章

李松开展的第一项工作是对全村所有贫困户进行摸底走访。经过一段时间走访,李松基本掌握了这个村的情况,同时发现一些问题。有些不贫困的人家却评成了贫困户,比如甘二嫂家、钻天猫家、李大妈家、黄三旺家。这些人家既没负担,又有人在外面打工挣钱。甘二嫂的儿子在外面做生意,买了一辆上百万的豪车,甘二嫂一直在城里打工,去年年底才回来。钻天猫的女儿在城里一家公司任部门经理,他和女人在家种了八九亩地,肥猪一年要卖六七头。李大妈三个儿子都在城里买了房,她一人在家种了八九亩地,养有很多家禽。黄三旺家两个人,儿子外出打工,黄三旺在家做了十一二亩地,还养了很多家禽。每年的收入比一般人家都要高,根本不穷。而有些真正很贫困的人家却站在扶贫政策之外,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享受扶贫政策。比如秀桃家、王妹崽家、大罗拐家。秀桃一人供养着一个瘫痪母亲,还拖着一个不知人事的傻儿子。王妹崽的男人长期在外浪荡,她一人拖着一个女儿过日子,自身患有哮喘病,走路都困难。房子也没有,借住在别人家的偏房子里,还有无数个天井,一下雨,天上多大,屋里就有多大,无一处不漏雨,无一处是干地,人在屋里就像坐水牢一样。针对这个问题,李松组织村班子成员进行研究讨论。李松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走访摸底,我发现有很多贫困的人家没评上贫困户,而不贫困的人家却评上了贫困户。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大家对这一问题发表一下意见。会场里鸦雀无声。陈书记那满是皱纹的黝黑小脸上呈现出难色,代主任目无旁人地刷着微信,甘文书很认真地用笔刮他鞋子上的泥巴。李松说,陈书记你先说说。陈书记看一眼李松,低下头说,是我工作没做好。唉!这鬼工作不好做呀!李松拿出烟来搭桥,但代主任和甘文书却把脸扭到一边,不接他的烟。李松心里沉沉的,吐一口气,与陈书记接上火。会场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一句话。陈书记抽一阵烟咳嗽一阵。李松抽完一支烟,皱着眉头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着代主任说,代主任,请你发表一下意见。代主任懒懒地抬起头,轻蔑地看一眼李松说,我说什么?你叫我说什么?一切都好好的,你一来就这不是那不是的!代时越说越气愤,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这是陈家湾村,不是哪个人想改变就改变,说改变就改变的!李松的心被碰击着,有些发痛,他站起身说,代主任,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职责非让我干非让我管。我今天把话挑明,凡是不合理的事我都要管,凡是不符合政策的现象都必须纠正。甘二嫂家、钻天猫家、李大妈等人家就是不应该评为贫困户。代主任红着双眼瞪着李松说,我们评了,你把我们抬到大河里去洗脚嘛。你一个城里人,才来几天,地皮还没有踩热就对我们吆三喝四指手画脚,你不觉得有些操之过急吗?李松的心在炸裂,他的每个毛细血管都在冒着气愤的泡泡,都在冒着不满的烟火。他说,代主任,你是这个村的主任,是领导干部,你说话怎么这样蛮横霸道?一点水平也没有!代主任把手机往桌上一摔,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伸着颈子红着双眼瞪着李松说,老子就是这副德行!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代时的脸已经逼到李松的脸上了,带着臭味的唾沫星子直往李松的脸上喷。如果是以前,李松早就出手了。可是现在他是驻村扶贫第一书记。他不能。他得忍。他在陈书记的劝解下退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代时不依不饶,破口大骂起来,妈卖×!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一来就搅局!李松压了压火气说,代主任,请你别激动,我们是在研究工作。我是一心想把工作做好。我有这份责任。还有,黄三旺家也不穷。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甘文书就跳起来了,咦,李书记,你不是在说甘二嫂,在说钻天猫,在说李大妈他们几家吗?怎么突然又像癫狗一样弯过头来说黄三旺家了?甘二嫂、钻天猫、李大妈他们是不穷,是不该评为贫困户,但是黄三旺家确实很困难。代主任一巴掌打在甘文书脸上说,你是条疯狗吗?你说黄三旺就说黄三旺,你把甘二嫂、钻天猫、李大妈扯进去干什么?甘文书脸上的麻子全部移位了,心中的怒火被一下点燃了,仇恨的导弹突然冲破坚硬的岩石,嗖嗖嗖地穿胸刺骨,他摔了沾满泥巴的笔,一拳朝代主任的胸口擂去。代主任哪里容得了别人打他,立即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两人从村办公室打到村委会坝子里,你一拳过去,我一脚过来,像散打运动员。让两个劝架的人又急又累,而且还挨了很多误伤。李松挨了几下,鼻血流得满地都是,陈书记也挨了几次,有一次被击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局面无法控制,甘二嫂、钻天猫、李大妈出现了,黄三旺也出现了。代主任的队伍猛然增编,势力突然扩大。甘文书这边只增加了黄三旺一个人。势单力薄的甘文书队伍,被代主任的强兵纵队打得鬼哭狼嚎,节节败退。这是李松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人肉搏斗。他惊呆了,吓傻了。他慌忙掏出手机报警。但陈书记怕影响不好,一把拉住他。李松急得满头大汗,他说,陈书记,这个鬼地方的人怎么这样五马六道啊?万一打出人命了怎么办?陈书记用手撑着腰,喘着粗气说,遇着这些个龟儿子了,你说有啥球子法嘛?!正打得不可收拾时,秀桃的傻儿子突然大叫一声,拖起一根棍棒,冲进人群中,学着大人打架的样子,乱打乱舞起来。代主任的队伍停止战斗,纷纷躲进村委会办公室。甘文书和黄三旺缩着身子躲在秀桃的身后。围观的村民哈哈大笑起来。这天李松体内的细胞也死了无数,连肌肉都仿佛萎缩了许多。夜里他无心回家释放热力。他在甘麻子的推销点里抱了一件啤酒,打算与陈书记一醉方休。陈书记的酒量小,两瓶啤酒喝下去,就满脸红霞飞地对李松吐起真言来。李松听了陈书记的话,更深入地了解了一些情况,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些年陈书记当书记当得十分苦,当得十分累。代主任霸道专横不说,还十分自私。有什么政策、利益,首先照顾他那一群人——甘二嫂是他的表姐,钻天猫是他的哥哥,李大妈是他的舅妈。一张关系网拉得陈家湾村的人见不到一丝儿阳光。权利让代主任成了王。甘麻子不识字,却被代主任提拔为文书,每月坐享一千多块钱。原因是他喜欢到甘麻子家喝酒,喜欢吃甘麻子女人炒的菜,喜欢看甘麻子女人的浪笑,喜欢与甘麻子的女人上床。甘麻子得此失彼,对代主任是皮笑肉不笑,表面上感谢代主任,心里却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他希望代时骑摩托栽进山沟里摔得粉身碎骨!他希望代时进城被车撞死!被雷劈死!被蛇咬死!被暴雨灌死!被酒醉死!总之,他希望代时马上死!快快死!他觉得他太万恶了,他不但占有了他女人的身体,而且还征服了他女人的心,统帅了他女人的思想,控制了他女人的灵魂。每当他来劲的时候,他的女人就说他比代时差起十万八千里。说代时人长得像明星,既有文化,又有情趣,那劲头像烈酒,让人愿意为他死。女人的这些话,弄得他像阳光中的雪一样,瞬间消逝得没有一点影子。上次评贫困户时,代主任把甘二嫂、钻天猫和李大妈一起填进表里,甘文书见此也把他的表哥黄三旺一并报上去。陈书记不同意,说秀桃一人照顾着瘫痪母亲,还拖着一个傻儿子很困难,应该评上贫困户。说王妹崽的男人长期在外流窜,她一个人在家拖着孩子,又患有严重的哮喘病,连房子都没有……代主任反驳道,依你这么说,在外流窜还有理啰?甘麻子帮腔说不能报王妹崽,否则一个村的人都学她男人的样子好吃懒做,都到外面去流窜。陈书记一人说不过两个人,只好罢了。陈书记没有把这个村的问题反映上去,不是不敢,而是反映了既不起作用又得罪人。代主任的堂兄在镇上当领导。没有意义的事他陈书记不做。五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搞几年?能少得罪人就少得罪人吧。夜已经很深了,青蛙在池塘里发出空洞的声音。守夜的狗蹲在阶沿上,望着黑夜,不时发出一两声警觉的叫声,旋风已经疲倦入睡,花猫蜷缩在椅子上,偷觑着灯光下的两个喝酒的男人。李松说,陈书记你不能这样,在位一天就要负一天的责。在其位就要谋其事。陈书记扑在桌上,挥动着无力的手说,我老了。你没老。你德高望重,经验充足。陈书记抿一口酒,看着李松呵呵地笑。李松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喝下去,抱拳对陈书记说,我们在一起共事也是一种缘分,您一定要给老弟我撑起!陈书记将眼光顺过去,看着蹲在椅子上的猫说,老弟呀,这工作难做啊!李松沉沉地喝下一杯酒。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李松扭头望了一下外面。夜好深,天好黑。李松又闷闷地喝了两杯酒。陈书记说,实话给你说,我们这个村是一块硬骨头,很多单位都不敢接手,就你们单位老大有脾气,牛!李松喝下一杯酒说,早知道这么难我就不来了。你们领导是慧眼识珠。什么珠?我不过是老实。那现在怎么办呢?别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陈书记拍着李松的肩说,小伙子,委屈你了。委屈也谈不上。只要您老人家多多支持我就行。你的年龄和我的儿子差不多,我能不支持你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有您书记大人的支持,我的骨子里就有力量了。我相信你小伙子。你不容易呀,一个城里人来到我们这个鬼村。李松笑着纠正道,不是鬼村,是陈家湾村。陈书记喝一口酒,嘿嘿地笑着说,对,不是鬼村,不是鬼村,是陈家湾村!说后两人扑在桌上,对望着,呵呵地傻笑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李松借用酒力,调动着陈书记的热情。功夫不负苦心人,李松那一句句充满激情和热力的话,一点一点地浸润着陈书记的心,唤醒了他骨子里的热力。他又喝下一杯酒,笑着对李松说,你放心,我这老腿还有劲,我这老骨头还能熬油。一老一少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地握在一起。第二天吃了早饭,李松不忙着去村委会,他把陈书记约到池塘边,研究调整村班子的事。李松的意思是扶贫工作任务重,责任大,必须要一个团结一心、鼎力协作的村班子。也就是说大家必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目前陈家湾村的村班子完全是一盘散沙,七拱八翘,扯五奔六,以权谋私,整天打的是自己的小九九。负面影响实在太大了。陈书记看了一下山湾,思忖了一阵说,动只能动甘麻子。动甘麻子现在正是时候。昨天代主任与甘麻子打了一架,这个时候提出辞退甘麻子,他肯定举双手赞成。但是要快。李松明白陈书记的话意,慢了怕代主任经不住甘麻子女人的哭闹而反悔。李松拍一下陈书记的肩,很佩服陈书记的睿智。这事确定后又研究文书人选。陈书记揉一下眼睛,又揉一下眼睛说,秀桃是一个人选,但是……

第三章

秀桃是个命运坎坷的人,出生第三天,亲生父母想生儿子,忍痛把她扔在田坎上。养父养母没儿女,把她捡回家当宝贝。秀桃三岁那年养父出去打工,与外乡一个女人好上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的心碎裂了,滴血了。她恨男人。再也不找男人。她一人带着秀桃过日子,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秀桃身上,她送她到县城里去读高中,她希望秀桃能考上大学。她种了十几亩地,凡是别人不做的地她都做着。种的粮食卖一部分,留一部分喂鸡、鸭、鹅、猪。鸡鸭鹅下的蛋她从来舍不得自己吃一个,全部卖成钱,供秀桃吃穿,供秀桃上学。余下的钱她一分也舍不得花,全部存起来。当她存到九万块的时候,也就是秀桃上高一的时候她突然患脑溢血瘫痪了。这对于她来说是坠入了痛苦的深渊,再也走不出人生的黑夜。对于秀桃来说这是天塌地陷般的打击。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倒下了,家就垮了,天就塌了。秀桃跪着给舅舅舅娘给姑妈姑父说好话,求他们帮助她照顾她的妈妈,可是谁都不愿意。世界冷漠,人情淡薄。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照顾瘫痪的母亲。她只有停止学业,回家照顾母亲。离开学校那天,她坐在学校门口的黄葛树下放声大哭。她不想离开学校,她想继续读书,想上大学,实现母亲的梦想。但残酷的现实、坎坷的命运不能让她继续上学。上大学奔前程的美梦只有下辈子才能实现,今生没有这个命。班主任老师留她,学校领导也来劝她,说她成绩是全年级的一二名,肯定能考起好大学。可是她没有办法,母亲病了,瘫痪在床上没人管。这个世界没有人帮助她,一个人也没有。她像大石下的一棵小草,只有靠自己的坚强,倔强地伸出嫩芽,接受风吹雨打的摧残,承受寒霜冰雪的冷酷。秀桃回家那天,母亲瘫在床上,歪着嘴叽里呱啦地说着,呜呜地哭着。她不要秀桃回来照顾她,她叫秀桃回学校去读书,考大学。秀桃说她不读书了,她回来照顾她,她要照顾她一辈子。母亲歪着嘴叽里呱啦地闹得更凶,呜呜地哭得要断气,不吃秀桃给她煮的饭。坚决要她回去上学。秀桃抱着母亲号啕大哭。她怎么可能抛下瘫痪的母亲不管。怎么可能。母亲见秀桃放不下她,只求速死。她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不盖一根纱。秀桃跪着求她,她还是坚持要她回去读书考大学。秀桃没有办法,只好嘴上答应着,背地里与李大妈换活路,她住在李大妈家,给李大妈喂猪煮饭,做包产地。李大妈住在她家帮她照顾母亲。李大妈生了三儿一女,大儿子在城里收废品,二儿子在城里踩三轮,三儿在城里修鞋。只有小女儿李四妹崽还在家里。李四妹崽比秀桃大两岁,只读了两年书就回家帮母亲种地做家务。这年秀桃十七岁,李四妹崽十九岁。两人从小在一个湾里长大,现在因秀桃母亲的原因又住在一座房子里,天天在一起劳动,顿顿在一起吃饭,夜夜在一张床上睡觉。关系亲密得如同姐妹。李四妹崽身上有一股野性,她喜欢爬树,喜欢骑牛,夏天的夜里喜欢在水沟里洗澡,喜欢四仰八叉地躺在堰坎上乘凉。秀桃不喜欢她这个样子,说她没有女孩子的样子。李四妹崽说别管那么多,哪样活起安逸就哪样活。有天夜里,李四妹崽叫秀桃陪她到水沟里去洗澡。秀桃不好拒绝,跟着去了。李四妹崽家的小白狗跟在她们后面。月光戏弄着山湾,魔法般地弄出许多大的或小的黑影。地里和山杆上的蟋蟀像个庞大的合唱团,占据了夜晚的整个舞台。稻田里的董鸡和池塘里的青蛙有些不服输地发出一两声抗议的叫声。秀桃和李四妹崽穿过芭茅,顺着苞谷地,踩着一地野草来到水沟边。李四妹崽脱光衣服,蹲在水沟边解了小手就嗵的一声跳进水里,看得秀桃瞠目结舌。秀桃不好意思脱衣服下水,她坐在水沟边看天上的星星、月亮和月光下的山湾,听夜的声音,写自己心里的诗。李四妹崽一边在水里浪着,一边说,桃桃,好安逸,你下来吧,快下来嘛。秀桃说,我不敢,我怕人来。白天都没有几个鬼,夜里更没有人。你怕什么?快下来。万一来人了呢?那不羞死人!李四妹崽在水里搓洗着身子说,湾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去了。白天在这里洗澡都不怕。真的,差不多中午我都在这里洗澡,从来没有遇着一个人。秀桃叫道,白天!大白天你在这里脱得光光的洗澡,你的胆子真大!李四妹崽不以为然地说,怕什么?即使来人我也不怕,难道他没有姐儿妹儿。秀桃笑着抓起一把泥沙朝李四妹崽甩去说,天哪!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李四妹崽笑着抓起一把水朝秀桃洒去。两人笑闹了一阵。李四妹崽又喊秀桃下去,她说,没有人,不骗你,你下来吧,水里凉快得很,舒服得很。我不下来。下来下来!嗵的一声,秀桃被李四妹崽拉下了水。水不深,齐胸部。李四妹崽说,裹着衣服不舒服,脱了吧。秀桃说,不脱。脱了!不脱。脱了,我又不是男人。秀桃还是不好意思脱衣服。李四妹崽伸过手去,几下就把秀桃的衣服拉开脱了,让秀桃裸露在柔波荡漾的水中。李四妹崽被秀桃的美惊呆了,她大叫道,天哪,你是七仙女下凡吧?你怎么长得这样好!秀桃不好意思地把身子隐藏在水里说,关住你的大嗓门!李四妹崽说,我就是要让山神爷晓得你好看!秀桃生气地说,我不洗了!说着就要上岸。李四妹崽急忙拉住她,压低声音说,别上去,我不嚷了。秀桃又回到水里。怯怯地环顾着四周说,真的不会来人吗?哎呀,跟你说了没人就没人嘛,你怎么不相信人呢?秀桃看看周围,见确实没有人,这才放松地浸泡着身子。果然如李四妹崽所说,水里凉快得很,舒服得很。她第一次感到水的柔波是那样的美,她第一次感到水的触感是那么的妙不可言。她有些醉了,醉在柔波里,醉在月光和星光中。李四妹崽问,安逸吗?安逸。没有哄你吧。没有。这以后,秀桃每天夜里都和李四妹崽到这个水沟里来洗澡。有天夜里两人正洗着,突然听见水沟边的小白狗叫了起来。秀桃吓得蹲在水里说,有人来了!李四妹崽四顾着说,哪里有人?没有啊。秀桃说,有,肯定有。没有人狗怎么会叫。我不洗了。秀桃说着就拖起衣服裹在身上。刚从水里起来,秀桃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水沟边的柳树下闪身进了苞谷地,秀桃的心怦怦地跳着,一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说天哪,真的有人偷看我们!李四妹崽说,不会吧。秀桃说,我亲眼看见一个人钻进苞谷地里去了。李四妹崽朝着苞谷地骂道,是哪个没有爹妈教的下流东西?难道你家没有姐儿妹儿吗?!骂几句不解恨又带上秀桃到苞谷地里去找。一边找一边说,找到你这个下流东西看我不把你撕成八块!她们在地里找了好几遍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秀桃说,或许我看花眼了。李四妹崽站在地里,双手叉腰说,我觉得也没有哪个王八蛋敢这么大的胆!秀桃笑道,会不会是白马王子?李四妹崽笑道,是土地公公呢!秀桃突然很想给李四妹崽讲小王子的故事。但李四妹崽没有听故事的雅性,她拉起秀桃的手,转身进表哥代时的地里摘了一个西瓜,带着秀桃坐在地边的柳树下,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李四妹崽的表哥代时那年二十七岁,已经当了两年的村主任了。在镇上修了一套房子,早晨骑摩托来陈家湾村,晚上又骑车回镇上。妻子很美,在镇上开了一家美容院,生意火爆。堂哥是镇上的一个领导,那时自由空间大,他天天带上一群人到代时的女人店里去消费。代时的女人一有空就往堂哥屋里钻,她帮他洗衣服床单,收拾屋子,炖天麻鸽子汤给他喝,泡玛卡酒和枸杞酒给他喝。代时心里清楚,嘴上不说。也不能说。牙齿落了往肚里咽。只是夜里在床上狠命地发泄。最初女人以为代时是喜欢她,愉快地发出一连串的欢叫。后来见代时在月经期和月子里也那样,这才知道他是在报复她。李四妹崽把西瓜皮扔在地里,用手抹着嘴说,这西瓜真好吃。我们一会儿摘几个回去。秀桃说,不好吧,你吃了还要摘回去。这叫偷。偷就偷吧,这又不是别人的。你表哥代时哪有时间种地?你看他什么时候种过地?讨个婆娘又是一个娇小姐,从来没有到地里来看一眼,都是我妈和甘二嫂帮他们家种,粮食也是甘二嫂和我妈帮他收。他每天只管摘瓜摘菜。代时的女人很漂亮吗?我表哥难道长得不好吗?秀桃不说话,她知道李四妹崽深深地爱着代时。一时,李四妹崽也不说话,望着一地月光想着心事。代时这个穿透人心的名字一直深深地扎在李四妹崽的心窝窝里。李四妹崽自从懂事起就喜欢上了她的表哥,每次表哥到他们家来她总是很高兴,她总是爬到果树上去摘最向阳的果子给他吃,她总是拿起竹竿给他打核桃,打了一串又一串。打起剥给他吃,像母亲喂孩子一样,把湿核桃的皮撕了,把白白的核桃仁喂进代时的嘴里。代时说,你也吃吧。她低头看着自己一双被核桃壳染得漆黑的手说,我不喜欢吃,你吃。湿核桃谁不喜欢吃哦。只有傻子才不喜欢吃。李四妹崽就是一个害着单相思的傻子。她十四岁就给他织毛衣,就给他绣鞋垫。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好嫁给表哥。但是事情不像她想得那么美好。她心里的花过早地开放,也过早地凋零。在她满十六岁的第二天,代时就来请他们去喝他的喜酒。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她的心空了,身空了,脑空了,一切都空空如也。她躲在猪圈边伤心痛哭。这次她没有煮开水蛋给表哥吃,也没有拿花生核桃给他吃。她开始恨他。她把他拦在竹林里质问,你为什么结这么早的婚?代时说,不早呀,我都二十几岁了。她流着泪说,我才十六岁,你为什么不等我几年?代时张大双眼看着她说,四妹,你开什么玩笑?别耍小孩子脾气。她把他一把推在竹子上,眼里涌着水波,脸上跌落着瀑布说,我一直都喜欢你,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来?代时说,你是我的妹妹。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妹妹。她说,你把她退了,等我两年。只等两年我就嫁给你,我给你生孩子,我给你煮饭洗衣。我给你,总之,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说着她就扑在代时的怀里,勾着代时的脖子,将火热的嘴唇凑过去。代时推开她,恼火地说,你再这样我就叫舅妈了。她呆了。原来代时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些都是她带着少女的光环,独自一人在杂草地里编导,独自一人在杂草地里演练,独自一人在杂草地里寻觅。最终寻觅到的不是鲜花,而是一窝扎进心里的刺。她软软地倚在竹子上,眼睁睁地看着代时从她的身旁走开,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秀桃摘一片带露的丝茅草在手里玩着说,你还喜欢他?李四妹崽凝视着山湾的夜晚不说话。秀桃说,单相思太痛苦了,你别这么傻!李四妹崽用一颗石子在地上胡乱地画着说,我丢不开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甚至愿意为他死。第二天夜里,李大妈突然回来说不愿意照顾秀桃的瘫痪母亲了。秀桃只好搬回去。母亲还是叫秀桃去读书,整天咿咿呀呀地闹着,哭着。秀桃坚持了一段时间,实在没有办法,又跪着求李大妈和她换活路。李大妈不愿意,李四妹崽就把她妈往秀桃家推。秀桃又住进了李大妈家里。一天夜里,秀桃和李四妹崽正在阶沿上推嫩苞谷,代时突然披着月光,从夜色中走了来,像个黑魔。李四妹崽像寒冷中的人见到了火球一样,甩下推磨棒就去给代时弄酒菜。代时坐在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秀桃。秀桃推着磨,红着脸不看他,只看上扇磨子的转动。一盆黄灿灿的苞谷米米数着秀桃的脚步,在石磨的挤压下,魂归故里,变成了人们所需要的细脂粉末。秀桃将苞谷浆浆捧进盆子里,用水冲洗了磨子。然后将一盆苞谷浆浆做成馍。一切收拾完,李四妹崽还在陪着表哥喝酒。代时叫秀桃喝酒,秀桃不。代时去拉她,拉她她也不喝。洗了脸脚就进房间睡觉去了。她和李四妹崽睡一个房间,李四妹崽一会儿要进来,所以她没有反锁门。半夜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进来,她以为是李四妹崽。谁知那人却压在了她的身上,进入了她的身体。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女儿红已经染了一床。她哭着抓他打他。他抱着她说,宝贝,心肝,我爱你!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你简直把我害死了,这段时间我都为你失魂落魄,夜里睡不着觉。知道吗?我吃饭想你,走路也想你。别哭了宝贝,我会对你好的。秀儿,桃儿,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要把那个女人离了,娶你。你是我的女人,是我代时的女人!我一辈子都爱你!爱你到地老天荒!第二天,李四妹崽不敢看秀桃。秀桃也不看她,也不和她说话,只闷着做事。过了几天李大妈说她要走人户。秀桃心里清楚李大妈累了,烦了,又不愿意和她换活路了。没有人愿意长期照顾一个瘫痪病人。李大妈决心不再和秀桃换活路,秀桃只好收拾东西回去,用柔弱的身躯,扛起母亲那瘫痪的身躯。母亲见她回来,歪着嘴叽里呱啦地闹着,又开始以绝食的方法逼她回学校去读书。她流着泪跪在母亲床前说,妈妈,你只养了我一个,我不回来照顾你谁来照顾你啊?母亲不听,非要秀桃回去上学。秀桃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秀桃站在母亲床前流泪,秀桃走到堂屋里流泪,秀桃走到阶沿上流泪,秀桃走到院坝里还是流泪。泪像一天的雨,汇集成了一条河,淹没了秀桃的青春和希望。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就给陈文打电话。陈文和秀桃在一个湾里长大。他们的脚印重叠成无数首童谣。弯弯曲曲的乡间路是他们的五线谱。他们的音容笑貌交织在一起,幻化成一个又一个童话故事,出版在陈家湾村的山水间。秀桃在陈文的帮助下,花钱到医院开了一个患有急性肝炎的报告单,骗母亲说学校叫她回家休养。母亲信以为真,但几个星期过去了,秀桃还是守在家里,母亲就呜里哇啦叫她回学校去。秀桃一边给母亲擦洗着身子,一边说她耽搁了那么多课,补不起来了,回学校也是白花钱。母亲歪着嘴闹了两天,哭了两天也只好作罢。时光在秀桃的青春河流中,不打一声招呼地溜走了。命运的铁轨再次弯曲,再次变道。事态像魔鬼一样把她引向一个深深的黑洞,让她长久看不到一点儿的亮光。月经已经超过二十天还没有来,秀桃的心里慌乱起来,她到村委会去找代时。代时正和一个村民开玩笑。见了秀桃只看一眼,不与她说半句话。秀桃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冷遇,她的心里有一股被冰冻的刺激和难受。她生气地走到他的面前,希望他看她一眼,给她打个招呼。但是代时不理她,不懂她,转身拿着一份文件去复印。她呆站一会儿想跟过去,代时的短信却来了,叫她在村委会坝子下面去等他。她转身到村委会坝子下面,看路边的草,看灰白的路,踢路面上的石子泥块,数着焦急的脚步,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代时才出现。但代时没有在她身边停留一分钟,像根本没有叫她在这里等似的,与她擦肩而过,从后背摔下一句话,我在李家院子等你。你回村委会去待一会儿再来。秀桃站在乡村公路上,无可奈何地看着代时的背影,心里既感到好笑又感到愤怒。她真想捡起石块朝他的后脑打去。秀桃不是他代时手里的木偶,她不会听他的摆布,她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说,我怀孕了,赶快带我到医院去做流产。代时回信说,到约定的地点来,来了再说。秀桃回信说,就在电话里说。你说什么时间带我到医院去?代时回信说,你不来,我什么也不管。你这个人,我叫你来一起商量,就好像我要吃了你一样。快点来!秀桃突然觉得人生许多事情,都不是由自己主宰和决定的。她像一个小黑点一样凝聚在乡村公路上。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力。她呆站了一阵,受着代时的遥控,回到村委会站了一阵,然后绕道来到李家院子。李家院子有五户人家,四户人家都移居县城,一户人家外出打工,过年才回来。整个院子静得像座古墓。秀桃踩着厚厚的竹叶,穿过茂盛的杂草走进李家院子,惹籽籽粘了她一身。正在她恼恨那些惹籽籽时,代时从一个破屋里探出头来,压着声音喊她,像搞地下工作似的。秀桃走过去,站在屋外。代时说,你进来!快进来!秀桃不进去,她不想离这个人太近。如果不是怀孕了,打死她也不愿意见他。秀桃哭起来了,她说,你害死我了!代时说,你进来,进来我们一起商量。秀桃还是远远地站着不进去。代时急了,一把将她拉进去说,你要让人看见才好呀!秀桃挂着一脸的泪水说,你做都做得还怕人看见?你人年轻,有些事你不明白。活人难!我跟你说,以后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要贸然撞进村委会。秀桃哭着说,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你把我害死了!代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来不及说其他的事,一下将她推倒压在身下。秀桃挣扎着,叫骂着,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感到自己像一只羊羔,代时像一只猛虎。她后悔不该到这里来。真后悔。事后他任凭她打,任凭她骂。等她打够了,骂累了,就把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安慰道,宝贝别急,我会处理好的!你是我代时的宝贝,我不会委屈你。我很爱你,真的很爱你。我要和那个臭女人离婚,我要和你结婚。秀桃推开他,脸上挂着泪说,可是我不爱你!代时说,你会爱上我的。你会慢慢爱上我的。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嘛。我不会!永远也不会爱上你这样的卑鄙下流之人!代时捧着她的脸,用舌尖舔着她脸上的泪说,你会的。一定会的。秀桃哭着大叫道,不会不会不会!代时捂着她的嘴说,小声一点!说后抱着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会不会?你现在怀上了我代时的种。说着他在她的腹部动情地抚摸起来。秀桃放声大哭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啊?!代时亲秀桃一口说,我不是害你,我是爱你,傻女孩,我的傻女孩。代时确实爱上了秀桃,他真的要和他的妻子离婚。但他的妻子不离,找来在镇上当领导的堂哥和他谈话。堂哥说,为什么要离婚?他不能说他遇到了一个灰姑娘。他说,我们性格不合。堂哥抽着烟,透过烟雾看着他说,据我所知不是这个原因。代时避开堂哥的眼光说,是这个原因。我没骗你。堂哥潇洒地吐出一口烟雾,严厉地看着代时说,一个男人要想玩,就得学会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如果没有学到这一招,你就别玩!代时瞠目结舌地看着堂哥。他发现自己在堂哥面前,他还不如一个小学生。堂哥对他大谈高论,给他讲了很多做男人的哲学。他不敢说一句反对的话。妻子耍花招他不怕,妻子哭闹他不怕。但是堂哥他怕。他的发展靠的是堂哥。堂哥的话虽说不是圣旨,但他得听。可是听了堂哥的话,秀桃怎么办?他的内心好矛盾啊。他打心底里爱秀桃啊,秀桃那么美。秀桃的美不像臭婆娘的美,臭婆娘的美是用化妆品修饰出来的,带着脂粉味道,有些夸张。而秀桃的美像树枝上吐露出来的新叶,像刚刚绽放的花朵,那美是天生的,是自然,那美散发着一股巨大的魅力,让人无法抗拒。妻子不离婚,他也不想放弃秀桃。他实在无法离开秀桃,秀桃就像鸦片,他已经上瘾了。他不能把她让给别人,秀桃是他的,永远都是他代时的。他代时不是一般人,多少事都处理好了,还怕留不住一个女人?他有的是办法,首先,尽量拖延时间,让秀桃把儿子生出来。只要秀桃把儿子生出来,秀桃就会默认他是她的男人,他就有理由和机会靠近她,占有她,拥有享受她的专有权。到时秀桃不同意也得同意,她一个女人既要供养一个瘫痪母亲,还要拖着一个孩子,她不依靠他代时依靠谁?主意打定后,秀桃打电话叫他陪她去做流产,他就找理由往后推,叫秀桃别急,说村委会工作多,等忙空了他就陪她去。秀桃等到肚里的孩子都五个多月了代时都还没有忙空。秀桃不能再等了,她独自一人到了医院。可是医生不给她做流产,说五个多月的胎儿只能做引产,但是引产必须要人陪同。秀桃呆了,怎么办?她没有亲人。这样的事她不可能叫陈文来陪她。她又给代时打电话。代时一听她要做引产,骑上摩托就直奔医院。秀桃心里涌起了一丝感动,但转眼就消失了,代时一句话不说,把她拉上车就往回走。他把秀桃载到进村的拐角处,便叫她步行回家,说等几天他忙空了就陪她进医院引产。说罢龙头一拐就朝与秀桃相反的方向突突地跑了。时间踩踏着秀桃的心,浓缩着忧愁的苦汁,凝聚成消不去的愁绪,一天一天地叠加。代时一直没有空。秀桃肚子渐渐大了,胎动的次数越来越多,让她突然觉得生命的神奇和伟大,一股慈爱的母性油然而生,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让代时成为孩子的父亲,让她成为孩子的母亲。渐渐地她不那么恨代时了,甚至她有些离不开代时了,等着代时与他的妻子离婚,与自己结婚。但是直等到儿子出生都没有等到代时离婚。代时又约秀桃到那间空屋里去,秀桃不去。代时就晚上提着东西到秀桃家来。秀桃把他推出屋子,叫他滚。他不滚,他跪在秀桃面前说他爱她,要这样偷偷地爱她一辈子。秀桃一瓢潲水朝他头上泼去,哭着说道,你想我不明不白地给你当一辈子情妇?不可能!你认错人了!你打错算盘了!我秀桃没有那么贱!代时不放弃,天天夜里都往秀桃家里跑,说他爱她,工作时在想她,走路时在想她,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想她,她是他的心,她是他的肝,她比他的生命还重要!他要爱她一辈子,只爱她一人。他对天发誓,他对月亮发誓,对星星发誓,对陈家湾村的山神爷发誓。如果他代时说了半句假话谎话就天打五雷轰。他说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的秀桃你就接受我的爱吧,我保证好好爱你,我保证承担起这个家庭的一切责任,当一个好男人,当一个好父亲。秀桃不理他,叫他滚。他不滚,如一具生根的黑魔。有天夜里,他干脆不走了,秀桃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秀桃说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你!代时说你杀了我我还好受得多。说着递一把菜刀给秀桃,叫秀桃杀了他。秀桃气得真的举起了刀。代时一把夺过秀桃手里的刀,当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抱着秀桃亲吻起来。秀桃推开他,跑到池塘边放声大哭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母亲,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真的要一刀杀了这个害得她人不人鬼不鬼的魔鬼。代时追到池塘边,挨着她坐下说,是她不离,不是我不离。她不离我也没有办法。秀桃,结婚不就是多一张纸吗?没有那张纸我代时照样对你好,对孩子好,照样承担起一切责任。请你相信我。相信我好吗?秀桃大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缠着我?!代时说因为我爱你!秀桃感到苦水直往心里灌。泪水洒落在堰坎上,没有一点痕迹,泪水洒落在堰塘里,没有激起一点涟漪,她的泪水原来是这样的无声无息,她的痛苦只是她秀桃一人的痛苦,没有人为她分担!母亲一天要弄脏很多次床单。秀桃每天要给她换几次衣服,换几次床单。有天夜里,秀桃到堰塘里去给母亲洗脏被单,正洗着,代时鬼似的走了来。秀桃恼火地说,你来干什么?我来陪你。不需要!你需要。这样的夜晚,说不定就钻出一个坏人来了呢。天下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代时笑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秀桃觉得那笑像一把刀直刺她的心,她拿起盆子,弯腰从堰塘里舀起一盆水朝他泼去。代时跳到一边哈哈大笑。秀桃再要舀水泼他,他就跳下水去抱着秀桃猛亲猛吻起来。秀桃气得肺炸,猛一下把他推进堰塘里。堰塘里的水很深,代时一下就不见了。秀桃吓傻了,她急忙弯腰朝水里喊,代时!代时!月光下,代时不见了,堰塘里只有一波一波的涟漪。一股巨大的恐惧直朝秀桃袭来,代时淹死了,她是凶手!她朝四周呼喊着救命,可是四周寂静无声。怎么办?她急得正想跳下堰塘去找代时,代时却突然像水怪似的从水里冒了出来。她急忙伸出手去,将他拉上岸来。她说,没事吧?代时抹着脸上的水说,我的水性好。秀桃拍着胸口说,吓死了我!简直把我吓死了!代时将下着雨的身子紧贴在秀桃身上说,看把你急成这副样子,这说明你爱我!桃儿你再把我推下去吧,只要你爱我,我死了也值。代时一点点地剥离着秀桃,浸润着秀桃的骨髓,浸染着秀桃的心。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渐渐地被代时的炽热融化了,渐渐地信了代时的甜言蜜语,渐渐熟悉了代时的气息,习惯了他的味道。有一天,代时追到地里去帮秀桃干活。干了一阵两人坐在地里歇息。秀桃问代时,我变老了你还爱我吗?代时吻她一口说,我最浪漫的事就是看着你慢慢变老。秀桃抚摸着他的脸说,那我变丑了呢?代时说,丑了我也爱你!那你就是我代时的丑小鸭。说后两人抱在一起翻滚起来。笑声吹开了地边的野花。两只野兔站在地边愣愣地看着两个翻滚在地里的人。秀桃的青春腾飞起来了,秀桃的生命里满是彩虹,满是鲜花,满是甜蜜和幸福。秀桃和代时重复着夏娃和亚当的故事,秀桃和代时演绎着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浪漫剧幕。秀桃的日记里写满了她和代时的诗篇。秀桃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场黄疸性肝炎毁灭了她的美好,破坏了她本就虚无缥缈的美梦。那是在一个数九天,秀桃突然病了,人变得又黄又难看。她希望代时陪她进医院,她希望代时关心她,照顾她。但是代时被她的丑吓呆了,她的脸黄得就像黄表纸一样。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女人。他觉得那个美丽的秀桃不见了。他代时要的是那个美丽的秀桃。这个病病歪歪的黄丑女人不是他代时喜欢的对象。他没有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而且这种病有传染性。据说患上这种病的人肝会慢慢烂掉。想起都可怕。他必须尽快离开她,躲开她。代时远远地离开她了,不看她,不问她,秀桃给他打电话他不接,秀桃给他发短信他不回。秀桃再打电话,他索性把她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秀桃的心受伤了,秀桃的心痛了,秀桃的心凉了,秀桃的心死了。她一人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淹没在泪河中,想明白了许多东西,看透了代时的嘴脸。什么我爱你,什么我想你,什么最浪漫的事就是看着你慢慢变老,什么丑了我也爱你,什么你就是我代时的丑小鸭。一切的一切都是骗人的鬼话。十天后,秀桃出院了,青春美丽的秀桃又回到陈家湾村。代时禁不住眼前一亮,又天天往秀桃家跑。像哈巴狗一样围着秀桃转。说他马上就去与妻子离婚。秀桃不理他,他又跪着发誓要一辈子爱她。秀桃端起一盆洗脚水朝他泼去,叫他滚!他不滚,说他爱秀桃,真的爱秀桃。说秀桃住院的时候他确实很忙。叫她别生气。求她原谅他。他保证以后好好爱她。秀桃怀着一腔恨意说,我变丑了你真的会爱我吗?代时说,我代时对天发誓,你再丑我也会爱你!你再丑我代时也会爱你一辈子!第二天,秀桃让他所有的细胞都开始萎缩。秀桃穿着她母亲的衣服,脸上满是黑灰,头发蓬乱不堪。代时吃惊地看着秀桃说,秀桃,亲爱的你怎么是这副样子?秀桃说,你不是对天发誓,说我再丑你也会爱我吗?说我再丑你也会爱我一辈子吗?代时说,亲爱的,宝贝,你别开玩笑。快去把衣服换了,把头梳一梳,把脸洗一洗。秀桃不动,看着他只是笑。第三天代时去,秀桃还是这副模样。第四天代时去,秀桃还是这副模样。代时不再喊她亲爱的,不再叫她宝贝。他厌恶地皱皱眉头,从秀桃家退了出来。从此再也不到秀桃家去。秀桃在心里哈哈大笑。嘲笑男人的虚伪!蔑视男人的誓言与承诺!

第四章

李松和陈书记是下午两点过到秀桃家的。李松刚走到秀桃家的房背后,就听到惊天动地的麻将声。秀桃正和钻天猫、甘二嫂、三娃子在院坝里打麻将。秀桃五岁的傻儿子逮着一只鸡崽,从地上捡起一坨石头塞进小鸡嘴里。小鸡崽惨烈地叫唤着,拼命地挣扎着。李松环顾了一下,院坝上、阶沿上、屋子里一团糟,满地的渣滓有一两寸厚,脏衣服地上一件,磨子上一件,烂鞋子阶沿上一只,院坝里一只。饭桌上的碗东倒一个西倒一个。秀桃的头发就像狂风中的稻草,脸上和脖子上就像结满污垢的树叶。李松的心在开裂。李松的心突然难受起来。李松的心突然疼痛起来。这是秀桃吗?这是一个才二十三岁的女人吗?秀桃没有看见陈书记和李松。她在专注地摸着牌,出着牌。她说幺鸡,她说二条,她说碰倒,她说和了……陈书记站在她的身边喊了她几声,她才抬起头瞟着陈书记和李松,冷冷地说,有事吗?陈书记说,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钻天猫看陈书记一眼说,你是不是来吃秀桃的猪脑壳(介绍朋友)?甘二嫂附和着笑起来。三娃子从陈书记包里摸出烟,夹一支在耳朵上,燃上一支,猛然吸几口笑道,老烧火,你媳妇昨晚在电话里给你说普通话没有?陈书记一巴掌打在三娃子头上说,你一天正事不做,说怪话憨得行。几人说笑着。秀桃看一眼李松,飞快地将视线移开,红着脸低头看桌上的麻将。陈书记收住笑,对钻天猫甘二嫂和三娃子说,我们找秀桃有点事。几个人仍然坐着不动。钻天猫将一只脚跷在凳子上,满不在乎地说,什么屁事?三娃子打个哈欠说,我的钱还没有赢回来呢。这段时间我是孔夫子搬家——全是输(书)。甘二嫂撇着嘴说,哟,陈书记,谁没做正事?几个人说着又开始打起麻将来。李松和陈书记相互看一眼,传递着无奈。看来,他们只好晚上再来找秀桃。李松和陈书记晚上去时,秀桃正在喂瘫痪母亲的饭,一口一口地喂着,像母亲喂婴儿的饭,很仔细,很认真,生怕母亲呛着。秀桃喂完饭,给母亲洗脸,换床单,然后像个专业护理人员一样给母亲按摩肩,按摩颈,按摩手,按摩腿,按摩脚。母亲那白胖的脸上洋溢着满意,洋溢着幸福。李松感动了,被秀桃的一片孝心感动了。等秀桃空下来,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李松和陈书记坐在阶沿的条凳上,秀桃靠在磨面机上,懒洋洋地看着一地的灯光。李松说,秀桃,我是陈家湾村驻村扶贫第一书记李松。你那天不是介绍过了吗?我和陈书记今天来的目的是请你出任村文书工作。秀桃看着脚前的灯光说,我不会到村委会来工作的。你们另外找人吧。李松看着秀桃问,为什么?秀桃低头揉搓着自己的手说,不为什么。陈书记和李松对视一眼,深深地吸一口冷气说,村委会不只他一个人,还有我和李书记呢。再说村委会是陈家湾村的,又不是他代时的,你是为陈家湾村的村民工作,不是为他代时工作。秀桃低头不语。李松看着灯光下的秀桃说,难道你就为了不想看见一个人而失去一份工作吗?秀桃看着地上的阴影沉默不语。李松感到了面前的难度,但是他的目光不离开秀桃的脸,继续说,文书工作能体现你的价值。秀桃突然抬眼看着李松问,我还有价值吗?你看我这副样子还有价值吗?李松说,你才二十三岁,正是青春蓬勃,充满希望的年龄。秀桃叹口气说,我的一切早被魔鬼吞噬了。找不回来了。李松的心痛了一下,说,别失去信心。秀桃说,哀莫大于心死。李松说,你放开眼睛,看看外面,地上有月光,天上有星星和月亮,山坡上有树有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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