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隐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8 07: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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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钻石工坊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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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隐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卢隐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试读:

一个著作家

他住在河北迎宾旅馆里已经三年了,他是一个很和蔼的少年人,也是一个思想宏富的著作家;他很孤凄,没有父亲母亲和兄弟姊妹;独自一个住在这二层楼上,靠东边三十五号那间小屋子里;桌上堆满了纸和书;地板上也满了算草的废纸;他的床铺上没有很厚的褥和被,可是也堆满了书和纸;这少年终日里埋在书丛纸堆里,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觉得除书以外,没有更宝贵的东西了!书能帮助他的思想,能告诉他许多他不知道的知识;所以他无论对于那一种事情,心里都很能了解;并且他也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少年,很喜欢听人的赞美和颂扬;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时时转动,好象表示他脑筋的活动一样;他也是一个很雄伟美貌的少年,只是他一天不离开这个屋子,没有适当的运动,所以脸上渐渐褪了红色,泛上白色来,坚实的筋肉也慢慢松弛了;但是他的脑筋还是很活泼强旺,没有丝毫微弱的表象;他整天坐在书案前面,拿了一枝笔,只管写,有时停住了,可是笔还不曾放下,用左手托着头部,左肘支在桌上,不住的沉思默想,两只眼对着窗外蓝色的天凝然神注,他常常是这样。有时一个黄颈红冠的啄木鸟,从半天空忽的一声飞在他窗前一棵树上,张开翅膀射着那从一丝丝柳叶穿过的太阳,放着黄色闪烁的光;他的眼珠也转动起来,丢了他微积分的思想,去注意啄木鸟的美丽和柳叶的碧绿;到了冬天,柳枝上都满了白色的雪花,和一条条玻璃穗子,他也很注意去看;秋天的风吹了梧桐树叶刷刷价响,或乌鸦噪杂的声音,他或者也要推开窗户望望,因为他的神经很敏锐,容易受刺激;遇到春天的黄莺儿,在他窗前的桃花树上叫唤的时候,他竟放下他永不轻易放下的笔,离开他亲密的椅和桌,在屋子里破纸堆上慢慢踱来踱去的想;有时候也走到窗前去呼吸。

今天他照旧起得很早,一个红火球似的太阳,也渐渐从东方向西边来,天上一层薄薄的浮掌,和空气中的雾气都慢慢散了;天上露出半边粉红的彩云,衬着那宝蓝色的天,煞是娇艳,可是这少年著作家,不很注意,约略动一动眼珠,又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他所算出链的新微积分,他写得很快,看他右手不住的动就可以知道了。“当啷!当啷!”一阵钟声,已经是早点的时候了,他还不动,照旧很快的往下写,一直写,这是他的常态,茶房看惯了,也不来打搅他;他肚子忽一阵阵的响起来,心里觉得空洞洞的;他很失意的放下笔,踱出他的屋子,走到旅馆的饭堂,不说甚么,就坐在西边犄角一张桌子旁,把馒头夹着小菜,很快的吞下去,随后茶役端进一碗小米粥来,他也是很快的咽下去;急急回到那间屋里,把门依旧锁上,伸了一个懒腰,照旧坐在那张椅上,伏着桌子继续写下去,他没有甚么朋友,所以他一天很安静的著作,没有一个人来搅他,也没有人和他通信;可以说他是世界上一个顶孤凄落寞的人;但是五年以前,他也曾有朋友,有恋爱的人;可是他的好运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天下午河北某胡同口,有一个年纪约二十上下的女郎,身上穿戴很齐整的,玫瑰色的颊,和点漆的眼珠,衬着清如秋水的眼白,露着聪明清利的眼光,站在那里很疑迟的张望;对着胡同口白字的蓝色牌子望,一直望了好几处,都露着失望的神色,末了走到顶南边一条胡同,只听她轻轻的念道“荣庆里……荣庆里……”随手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念道:“荣庆里迎宾馆三十五号……”她念到这里,脸上的愁云惨雾,一霎那都没有了;露出她娇艳活泼的面庞,很快的往迎宾旅馆那边走;她走得太急了,脸上的汗一颗颗象珍珠似的流了下来;她用手帕擦了又走;约十分钟已经到一所楼房面前,她仰着头,看了看扁额,很郑重的看了又看;这才慢慢走进去,到了柜房那里,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在那里打算盘,很认真的打,对她看了一眼,不说甚么,嘴里念着三五一十五,六七四十二,手里拨着那算盘子,滴滴嗒嗒地响;她不敢惊动他,怔怔在那里出神,后来从里头出来一个茶房,手里拿着开水壶,左肩上搭了一条手巾,对着她问道:“姑娘!要住栈房吗?”她急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人的。”茶房道:“你找人呵,找那一位呢?”她很迟疑的说:“你们这里二层楼上东边三十五号,不是住着一位邵浮尘先生吗?”“哦!你找邵浮尘邵先生呵?”茶房说完这句话,低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可在那里奇怪,“邵先生他在这旅馆里住了三年别说没一个人来看过他,就连

一封信

都没人寄给他,谁想道还有一位体面的女子来找他!……”她看茶房不动也不说话,她不禁有些不自在,脸上起了一朵红云和烦闷的眼光,表示出她心里很急很苦的神情!她到底忍不住了!因问茶房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呵,你怎么不说话?”“是!是!有一位邵先生住在三十五号,从这里向东去上了楼梯向右拐,那间屋子就是,可是姑娘你贵姓呵?你告诉我好给你去通报,”她听了这话很不耐烦道:“你不用问我姓什么,你就和他说有人找他好啦!”“哦!那末,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茶房忙忙的上楼去了;她心里很乱,一阵阵地乱跳,现着忧愁悲伤的神色,眼睛渐渐红了,似乎要哭出来,茶房来了道:“请跟我上来罢!”她很慢的挪动她巍颤颤的身体,跟着茶房一步步的往上走;她很费力,两只腿象有几十斤重!

少年著作家,丢下他的笔,把地板上的纸拾了起来,把窗户开得很大,对着窗口用力的呼吸,他的心跳得很利害!两只手互相用力的摩擦,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往不住的走;很急很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发响,楼下都听见了!“邵先生客来了;”茶房说完忙忙出去了,他听了这话不说甚么,不知不觉拔去门上的锁匙,呀!一声门开了,少年著作家和她怔住了!大家的脸色都由红变成白,更由白变成青的了!她的身体不住的抖,一包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涌;她和他对怔了好久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沁芬!你为甚么来?”他的声音很低弱,并且夹着哭声!她这时候稍为清楚了,赶紧走进屋子关上门,她倚在门上很失望的低下头,用手帕蒙着脸哭!很伤心的哭!他这时候的心,几乎碎了!想起五年前,她在中西女塾念书时,有一天下午,正是春光明媚,她在河北公园踊块石头上坐着看书,我和她那天就认识了,从那天以后,这园子的花和草——就是那已经干枯一半的柳枝,和枝上的篷,都添了生气,草地上时常有她和我的足迹;长方的铁椅上当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两个很活泼的青年,坐在那里轻轻的谈笑;来往的游人,往往站住了脚,对她和我注目,河里的鱼,也对着她和我很活泼地跳舞!哼!金钱真是万恶的魔鬼,竟夺去她和我的生机和幸福!他想到这里,脸上颜色又红起来,头上的筋也一根根暴了起来,对着她很绝决的道: “沁芬!我想你不应该到这里来!……我们见面是最不幸的事情!但是……”她这时候止住了哭,很悲痛的说道:“浮尘!我想你总应该原谅我!……我很知道我们相见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你果然不愿意见我吗?”她的气色益发青白得难看,两只眼直了,怔怔地对着他望,久久的望着;他也不说甚么,照样的怔了半天,末后由他绝望懊恼的眼光里掉下眼泪来了!很沉痛的说道:“沁芬!我想罗濒他的运气很好,他可以常常爱你,作你生命的寄托!……无论怎么样穷人总没有幸福!无论甚么幸福穷人都是没份的!”她的心实在要裂了!因为她没能力可以使浮尘得到幸福!她现在已经作了罗濒的妻子!罗濒确是很富足,一个月有五百元的进项,他的屋子里有很好的西洋式桌椅;极值钱的字画,和温软的绸缎被褥,铜丝的大床;也有许多仆人使唤,她的马车很时新的,并且有强壮的高马,她出门坐着很方便;但是她常常的忧愁,锁紧了她的眉峰,独自坐在很静寞的屋里,数那壁上时计摇摆的次数;她有一个黄金的小盒子,当罗濒出去的时候,她常常开了盒子对着那张相片,和爱情充满的信和诗神往,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很失望的叹气和落泪!但是她为了甚么?谁也不知道!就是这少年著作家也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甚么,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哇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从她口里喷了出来;身体摇荡站不住了!他急了顾不得甚么,走过去扶助她,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她的头竟倒在他的怀里,昏过去了!他又急又痛,但是他不能叫茶房进来帮助他,只得用力把她慢慢扶到自己的床铺上,用开水撬开牙关,灌了进去;半天她才呀的一声哭了!他不能说甚么,也呜咽的哭了!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叫茶房喊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

她回去就病了,玫瑰色的颊和唇,都变了青白色,漆黑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和额上,很憔悴的睡在床上,罗濒急得请医生买药,找看护妇,但是她的血还是不住的吐!这天晚上她张开眼往屋子里望了望,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她自己用力的爬起来,拿了一张纸和一枝笔,已经辛苦得出了许多汗,她又倒在床上了!歇了一歇又用力转过身子,伏在床上,用没力气的手在纸上颤巍巍地汛道:“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作一个纪念!你……”她写到这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腥红的血点!她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了!看护妇进来见了这种情形,也很伤心,对她怔怔的望着;她对着看护妇点点头,意思叫她到面前来,看护妇走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才写的那信说道:“信!摺……起……”她又喘起来不能说了!看护妇不明白,她又用力的说道:“摺起来……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护妇忙着灌进药水去!她果然很安静的睡了;看护妇把信放好,看见盒子盖上写着“送邵浮尘先生收”,看护妇心里忽的生出一种疑问,她为甚么要写信给邵浮尘?“啊呀!好热!”她脸上果然烧得通红;后来她竟坐起来了!看护妇知道这是回光反照;她已是没有多少时候的命了!因赶紧把罗濒叫起来;罗濒很惊惶的走了进来,看她坐在那里,通红的脸,和干枯的眼睛又是急又是伤心!罗濒走到床前,她很恳切的说道:“我很对不住你!但是实在是我父母对不起你!”她说着哭了!罗濒的喉咙,也哽住了,不能回答,后来她就指着那个盒子对罗濒说道:“这个盒子你能应许我替他送去吗?”罗濒看了邵浮尘三个字,一阵心痛,象是刀子戳了似的,咬紧了嘴唇,血差不多要出来了!末后对她说道:“你放心!咳!沁芬我实在害了你!”她一阵心痛,灵魂就此慢慢出了躯壳,飘飘荡荡到太虚幻境去了!只有罗濒的哭声和街上的木鱼声,一断一续的,兀自伴着失了知觉的沁芬在枯寂凄凉的夜里!

隔了几天在法租界的一个医院里,一天早晨来了一个少年——他是个狂人——,披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赤着脚,两只眼睛都红了,瞪得和铜铃一般大,两块颧骨象山峰似的凸出来,颜色和蜡纸一般白,简直和博物室里所陈列的髑髅差不多;他住在第三层楼上,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药水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睡下又爬起来,在满屋子转来转去,嘴里喃喃的说,后来他竟大声叫起来了,“沁芬!你为甚么爱他!……我的微积分明天出版了!你欢喜吗?哼!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一个罪人——我得了人的赞美和颂扬,沁芬的肠子要笑断了!不!不!我不相信!啊呀!这腥红的是甚么?血……血……她为甚么要出血?哼!这要比罂粟花好看得多呢!”他拿起药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药水流了满地;他直着喉咙惨笑起来;最后他把衣服都解开,露出枯瘦的胸膛来,拿着破瓶子用力往心头一刺;红的血出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裤子,他大笑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医生和看护妇开了门进来,大家都失望对着这少年著作家邵浮尘只是摇头叹息!他忽的跳了起来,又摔倒了,他不能动了,医生和看护妇把他扶在床上,脉息已经很微弱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著作家,也离开这世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一封信

冬天的日子实在太短,现在太阳只露着些微弱的残照,射在玻璃公司的黑烟筒上,一闪一闪的放光。屋子里也渐渐黑上来,但那火炉里熊熊的火光,却照耀着地毡现出一片红润;我坐在炉边一张卧椅上,四面沉寂的空气围绕着我,差不多要睡着了。

叮啷啷一阵电话铃响,我就赶忙走过去接了,原来是我的朋友王彝西的电话,约我到她家里参观她们的家庭康乐会的成立会,我很高兴的答应了,披上围巾,戴上手套,叫了一辆车子,约有一刻钟就到了。许多来宾已经都坐在礼堂里,我进去也照样的坐下,恰好才开会。她的兄弟克逊报告了开会的宗旨——建设新家庭为改造社会的基础——跟着就是她小弟弟仕予,年纪只有七岁,也有一篇很明确恳切的演说,满屋子鼓掌的声音,劈拍劈拍响个不住;后来她们姊妹三人又有一个很美丽的跳舞,约有一点钟这会开完了。来宾出了礼堂,散在各屋子,三五成群的谈笑,我就和彝西还有几个同学围着炉子成一个半圆圈坐着,大家说故事猜谜;热闹极了;在这个个人快愉充满心田的景象中,忽然我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因问彝西道:“清漪有信来吗?”彝西听了这话并不答言,凝神从她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我心里很急,等不到她递给我,早就夺过来了。文宣她们也急着要看,因而我就把这封信高声念了出来,下面的话,正是清漪说的:

我亲爱的老友彝西,我们又有两个礼拜没通信了——因为没甚么可告诉你的话,所以也就不写,昨天我忽得到一件很可怜的消息——这个你应该也是这样想;前几个月,你到我家里来,梅生不仍旧是一个很活泼天真的小女孩子吗?我想你总能记得她今年只有十五岁;但是她是一个很微弱可怜的小羊,她的母亲没有能力保护她,因为没有饭和衣服,使她很活泼的生长,所以当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常到我家里帮她母亲作活,——她母亲在我家佣工差不多够八年了——那时候我就很爱她,每逢我有空的时候,常常教她认字;她很聪明,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珠,你不是也称赞过她吗?我很佩服你的眼光,她实在是一个天才!

我曾记得有一次,从学堂里回来,抄了一个很好听的唱歌,我就和着钢琴唱了两遍,她在旁边凝神听着,等我唱完了,她笑嘻嘻和我说她也愿意唱这个歌,要我教她,我想她通共只认了不到二百个字,怎能唱这歌呢?我就告诉她说:“你没有这个能力,等过些日子再教你;”她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后来她再三说她要试试看,我没法子,就教了她一遍,老友!你猜怎么样?她竟唱出来了!如此的才质,我真没有多见呢!

我自从知道了梅生的天才,我格外的喜爱她,这时候我家里曾请一个先生教我弟妹,因也叫梅生和他们一齐念书;她的精神益发畅快活泼,一直这样过了两年,她已经是十四岁了。她的母亲因为要到乡下看她外祖母去,也要把她带回去,过了一年萧妈仍旧到我家来,但是梅生竟没同来,我心里很奇怪就问她,萧妈还未答言,已经先哭了!

呀!老友!可怜的历史,就从此开始了!

萧妈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说道: “小姐!梅生……死……死了!……唉!”

我听了这一句话,心里不知是苦是愁!呀!老友!一个人若是忽然听见她夙昔所爱的人好好的便死了;这不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吗?……

但是梅生到底为甚么死的呢?我不能不追问;后来听萧妈说,才知道梅生因为她外祖母病了,没钱买药,和他们庄子上陈大郎借了二十块钱,陈大郎本是一个“为富不仁”的恶棍,他看见梅生就起了不良的心,所以才把钱借给她!

老友!你想乡下人知道甚么?何曾知道因这有限的二十块钱,便把个可爱的孩子——或者将来的天才——送掉了!

有一天晚上,濛濛的细雨。把个村庄浇得非常湿润,在村子东头有一间小茅屋,外面的篱笆墙已经倒了一半,茅屋的土墙也破了一个洞,从这洞里,露出一线黯淡的灯光,射在那棵小枣树的树枝上,树枝被风吹得上下飘宕,隐隐约约好象是一个美人在那惨绿灯光下跳舞似的。这时候屋子里发出一阵呻吟的声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媪,睡在木板床上,这上头除了一捆稻草,和一床又薄又破的被窝以外,没有别的。一个中年妇人,坐在这老媪的床沿,“愁眉不展”脸上露出无限愁苦憔悴的形状,不住用手替睡在床上的老媪,在胸口上不住的摩挲,屋角有一个三脚破炉,上头斜放着一个沙吊子,那炉子里有几块烧残的煤球,还有些许火气,旁边站着一个满身褴褛的女孩子,面上黑灰涂满了,但是她那明亮的眼珠;和雪白的牙齿;红润的嘴唇;苦闷,肮脏,却掩不住她的秀媚聪明!

这时候忽听中年妇人轻轻的说道:“梅生呀!这屋子露风,……外婆怕吹,你想个法子把它补上罢!”

老友!你看到这里,应该很明白这屋里的老媪,就是萧妈的妈;中年妇人就是萧妈了,至于那个可爱的女孩子,除了梅生还有谁呢?呀!可怜呵!老友!梅生的外婆年纪很大,况且又没钱调养,所以不到十几天,这个“睡病呻吟”的老媪,便两眼一闭,七十五年的岁月,就此结束了!

梅生外婆死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棉袄,和一条破旧的棉裤,此外除了一张破桌子,和一个三脚火炉沙吊子,更没有甚么,现在人虽死了,药钱可以不必再费,但是埋葬的一笔款怎么样呢?先借陈大郎的十块钱,早就用得精光,萧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末后还是托人向陈大郎又借了十块钱,买了一口薄棺材,把老媪装起来葬在义冢上,萧妈的心事才算完了。但是借陈大郎的钱又怎么还呢?

老友呀!我知道你必定也要发这个疑问。

梅生这天一早起来,一轮红日正射在这茅屋上,屋子里立刻明亮了;梅生帮着她妈收拾床上的稻草,和扫净地上的灰尘;萧妈坐在床上包他们几件已经破了的衣裳;预备第二天早上回北京。这时候忽听见篱笆旁的一个老黑狗汪汪叫个不住,梅生掀开那破穴上补的纸向外张望,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八九岁的男人正向里走……一直走到屋里。“啊唷,陈老爷你来啦?……怎么好?钱……”“钱啊?日子真好快,眼看又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了。佣人割粮食,正等着用钱呢!”

老友呀!你想萧妈她一年到头的辛苦,只有三十多块钱的进项,她吃饭穿衣那一样少得了钱?一时那有二十块钱拿出来还人家呢?我听萧妈说到这里,很替她为难!你觉得怎么样?

过了两天庄上的刘二——陈大郎的管家——又来了,立逼着萧妈还钱,并且不只二十块,连本带利二十五块呢!她有甚么法子还?只好再三再四的恳求陈大郎暂宽些时;但是陈大郎本居此为奇货,又怎能放松她们呢?后来陈大郎竟越发狠起来,他说若是不还钱,就要到县里去打官司。可怜萧妈吓得只是发抖。

老友你应当知道,法庭待乡下人是甚么样?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可怕森严的公堂;什么人见了都是胆寒。

萧妈她自然不敢去了!但是陈大郎的目的达到了!……老友,穷人真是可怜呢!……甚么是世界,简直是一座惨愁怨苦的地狱!

在一天下午,庄南那所高大青砖瓦房,东边上屋里,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妇人,脸上的脂粉涂得极厚,把本来青黄色的皮肤都遮过了;但那干枯细长的皱纹,反被粉衬得格外显明;一双狠毒而嫉妒的眼珠,露着逼人的凶光;穿着一身花缎的衣裤,盘脚坐在床上,床中间放着一份抽大烟的器具;烟杆上还留着抽余的烟灰;这时候门外走进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穿着一件蓝布大衫,象是听差模样,向这妇人道:“太太那件事情已经打听着了大约老爷的意思太太总是知道的,小人不敢胡说。”

这妇人很愤恨的大声说道:“死不长进的老货!……她现在到底在那里?赶快把她带进来!”

仆人应了一声“是”退出去,没有五分钟的工夫带进一个人来,眼中充满了泪水,映着太阳亮晶晶发出愁苦惧怕的光来;两只腿索索地抖个不住!低着头跟这仆人向里走,才一进门,这妇人睁大了她那赛铜铃的眼珠,把这个微弱失去保护的小羔羊,上下打量个不住!末后忽听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模样倒还妖精似的,怪不得惹得他——那个恶鬼——千方百计弄了来!好呀!我可叫你们安生呢!”

末后这妇人自言自语的说了半天,她的气越说越旺,竟厉声向梅生道: “你既到了我这里,第一要知道规矩,早上天没亮就得起来,扫院子,烧火,预备开水;晚上伺候着我们都睡了才许你睡,没得我的话,不准和别的人说一句话,或出这屋子一步,晚上就拿张板凳在门后头搭铺睡觉……这些话,都听见了没有?”梅生吓怔了,不知要说甚么?这妇人看她不应,走过去,伸出手来,狠命在她左右颊上打个不休;牙血和鼻血染了她的大襟和脸上,斑斑点点好象开残的桃花落片,但这妇人怒气还没消,听梅生痛哭,益发火上加油,从床底下拿一块棉花塞住她的嘴,从墙上摘下一根藤鞭,用力毒打!

老友啊!可怜她细嫩的皮肉上,怎经得起这无情的夏楚呢?我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已经不能安份在泪胞里存着,竟夺眶而出了,你也有同情吗?

我把这封信念到这里,我的心跳起来;我的眼泪充满了眼眶,遮住了瞳人,我竟不能再往下念了,彝西和文宣她们,也低下头不说甚么,这时候屋子里十分沉静,只听见风吹树枝,刷拉刷拉的响,和远远狗叫的声音罢了!停了好久,我又续着念下去:

梅生遭了这顿毒打,竟痛得昏沉过去,第二天满身都露着青紫的伤痕和浮肿;活泼的眼睛也失了清莹皎洁的光;眼皮肿了起来,象两个核桃似的。

萧妈听了这个消息赶紧跑到那里,但陈家的仆人不许她进去,她没能力反抗,站在门口痛哭了一阵,自己回去了!

过了几天,陈家后院厕所旁边,有一间矮小的破屋子,窗格子已经被风打得斜在一边,从这窗户看进去,很模糊,看不见甚么,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但那细弱的呻吟声,和惨凄的哭声,却顺着风吹过来,末后在这呻吟声中更夹一种哀厉的呼声“妈呀!……痛……天啊!”喊了许久,但是没有一个人应她,或安慰她!若有只是那冥冥中的上帝罢了!

哀号的声音,渐渐微弱,还余着些许断续的呻吟声,如此支持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的阳光重照到这个破屋子来的时候,那微弱的小羔羊面上露着笑容,因为她已经离开这混浊世界,人间地狱,到极乐园去了!

老友!梅生的结果就是如此了!我所要告诉你的,也就由此告一段落,但是老友!你对于这段悲剧觉得很平常吗?……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好象有一种东西填住了我的气管似的,我实在觉得不平!……这或许是我没有多经验,你以为怎样呢?……可是你再来我家的时候,永不能见那个聪敏可爱的小孩子了!只有她的影子,和她的命运,或者要永久存在你脑子里,因为这是很深的印象!再谈!

我把这封信念完了。大家仍旧沉默,回想前一点钟彝西姊妹兄弟开会的乐趣,大家不能再愉快,因为愁苦的同情充满了大家的心田!

铛,铛,铛,壁上的钟一连响了十下,这才觉得时候已经不早,遂都分途回去;我也坐了车子,趁着昏沉的夜色,映着几点的疏星,冒着寒风晚雾回来,到了家里,这个很深的印象,仍不住在我脑子里回旋,直到现在!……

两个小学生

国枢今天早晨绝早就起来了。月儿的倩影还隐约云端,偷窥世人未醒的酣梦呢!他急急穿好衣服,也顾不得吃点心,背上他的小书包——里面装着昨夜他亲爱的母亲替他预备的饼,和鲜黄色甜美可口的鸡蛋糕;还有红如胭脂的苹果——他含着微微的笑容;轻轻走出街门,向东约走一里多路,他便站在一家红漆大门前面用小手轻轻拍了两下:呀的一声门开了;一个年纪和他相仿佛的孩子,也含着微微的笑容,愉快的眼光,走上前来,拉着国枢的手,两人并肩走到靠西边的一间书房里去。国枢带着喜悦和惶恐疑惧的余情轻轻问他的小伴侣道:“坚生——你母亲没有拦阻你吗?”“可不是吗?我几乎急得要哭了,后来还是我姊姊说也去,母亲才答应了!你呢?……”

国枢听坚生问他,含着笑道:“我也是和你一样;母亲起先一定不许我去,她说: ‘这么点小孩子,也学管那些事;请甚么愿?倘若闯出祸来,岂不是白吃亏吗?没的吓得爹妈的心都碎了!’我没有说话,但是我就急得哭起来了!我爹爹想了半天才说:‘他们学生去请愿,按理说只有有效没效罢了。断不至有甚么意外的祸事,他既是一定要去,也就让他去,小孩子们也应该使他们锻炼锻炼。’我母亲这才没说甚么,末了又嘱咐我早点回去,……我还怕她今天早起又许翻悔,不叫我去,所以我一早就出来了,也没告诉她呢。”

坚生道:“我们今天去了,不知总统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答应呢?……现在快七点了,我们快去吧!你看这天上的雨还没止住,母亲要是知道一定不叫我们去呢!”“对啦!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他们俩手牵着手走出大门,天上布满着阴云,雨点如帘珠般淅淅沥沥落个不止;他们两个并无些许畏怯的样子,活泼泼地支着一把雨伞往前走去;脚底下沾满了滑泥,几次要滑倒,但是他们互相牵扯着,才没有摔下去。

几个他们的同伴,从远远走过来了,彼此含笑取下帽子行了早晨见面的礼,络绎着走向白色粉墙,那边一个黑油漆大门里去,大门的两旁还挂着两块五尺长的木板,写着北京公立第二高等小学校字样,他们进去了,但是满院里站满了他们的同学,正在乱糟糟搬运白纸小旗,见他们俩进来了,很欢迎地叫道:“呀!你们来了,好啊!”说着递过两面旗子来,他们接了旗子,见大家都按着秩序,排起队伍来,也就赶紧插进队中,一个稍大的学生——他们的代表,站在高台阶大声的说道:“今天我们大家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着绝大牺牲去和政府请愿,但愿诸位亲爱的同学,还要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气象,并且在街上走的时候,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现出我们学生无上的尊严。”

他的话说完,仍回到队中,这时候大家脸上都露出勇敢庄严的样子来,在他们队伍的前面,那一个年纪最小的汴忱,披着满肩的黄黑色的头发,挺直胸膛,含着微微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跟着大队前面两个拿旗子的学生向前去。现在走到转湾的地方了,国枢一眼正看见他那小同学尊严的样子,立刻受了暗示,更直起他们的身体,放齐他们的脚步。

不久他们的目的地到了,那金字辉煌的高等师范学校的扁额已在面前,他们益发振起精神,用整齐和谐的脚步向操场里面去,忽听见耳旁刷刺、刷刺的声音,好似风吹落叶那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旗,上下飞舞,有如穿花蝴蝶活泼而踊跃,这就是所有的学生,欢迎他们的小朋友的诚意;他们脸上都含着笑容,但是无论他们怎样的伪饰,那一种深藏灵府的惨愁悲愤的情绪,仍旧不时的流露出来;看着他们纯洁无瑕的小朋友,满身淋着无情的愁雨,沾着泞腻的污泥,衬着他们时时振作活泼的精神,益发使他们灵魂上感受一种委曲难伸的苦痛,大家不约而同的寂静了,只听见微微地叹息声,在空中回旋萦绕,含着无限悲哀恻怨的味道。

哨子响了,大家都预备着进发,于是踏踏地脚步声充塞在空气里头,大队直向西长街公府门口走去,街上过路的人,看了这个大队——冒雨前进的大队,不禁受了一种暗示,竟停止他们的脚步,忘了他们所急要作的事,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无限怀疑的表示,有的和他的同伴说:“这不知又为了甚么事呢?这些个学生们究竟也想不开,放着优游行乐的地方,不去开心,却来这大雨底下淋着,莫非说他们这么作,就能感动那衣冠禽兽的什么……这些孩子们更是无辜受罪了!”国枢听了那人的话,不觉抬头对他望望,只见那人眼圈红着,眉峰皱着,似乎要哭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就觉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坚生一回头,正好看见,不知甚么缘故,因轻轻地扯他的手道:“是不是冷了,肚子痛吧!”国枢喉咙里哽咽得不能回答,只是摇摇头,坚生正要再往下推究的时候,不提防花拉一声,两人都吓怔了。

公府面前那两扇大铁门,现在闭得紧紧的——适才惊人的声响,就是这个拒绝公道的铁门作他胜利的快鸣呢!——一队队的黄衣卫兵和警察,层层叠叠地站满了公府的门前,凶狠狠地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就好似身临十万雄兵大敌似的,——他们聚精会神的各处调派救兵,后盾埋伏,煞费苦心啊!但是学生们为了公理而来,公理就是他们的唯一的兵器,对着这些——一兵士和武器,他们并不畏怯,停止在公府的门口,冀得公理战胜最后的胜利。

他们现在不前进了,虽是助威的淫雨,冷峻的气焰时时刺激他们的皮肤,僵冷他们的热血,他们绝不退后一步,就是那小小的国枢和坚生也只紧紧互握住他们的手,抵抗天公的恶作剧。两只黑漆似的眼睛,不住望着他们自己所委任的代表,表示一种坚决诚挚的样子,希望他们能得到圆满的结果,但是铁门紧紧闭住,没有一点同情的卫兵,安能了解他们这些孩子们赤心热肠呢?他们只明白他们每月是有八块钱的薪水,这是他们的主人——唯一的主人的恩典赏给他们的,他们才能不委身沟壑,并且还能作威作福欺压他们的同类,他们得到这许多利益,怎能不格外感激他们的主人呢?至于这些学生们,究竟算得了甚么啊!他们这么想着,益发觉得他们的恩人的可感,这些学生可恶了!所以他们的面容,越变越凶,国枢和坚生的手也越握越紧,他们不能更矜持了。恐怖的神已经打破他们紧闭的心门,闯入占住了,他们嫩弱的心灵几乎碎了!他们的面色渐渐失掉红润,转入苍白而黯淡了!“他们不开门,怎么办呢?”国枢低声和坚生说;坚生摇摇头不回答甚么,只是踮起脚来,看着那许多欲入不得站在门口焦愁满面的代表,叹了一声,紧紧握住国枢的手道:“咦!怎么好?”国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彼此对看着发闷,如是的过了两点多钟,一些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远远地一队人也向这边来了,手里也拿着白色旗子,但是国枢和坚生望过去,这些来人,没有和他们一般大的同伴,只是有胡须和他们父亲和叔叔相仿佛的人们,他们不明白到底是谁。“呀!那不是我们的吴老师吗?”坚生一壁嚷着,一壁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了。适才的满面愁容,顷刻都洗刷干净。又见自己队里的同伴,各个人都举起旗子,正如早晨欢迎他们的一样。这时候人声嘈杂,国枢和坚生也不觉跟着“哈拉,哈拉”的乱叫;这队人渐渐走近总统府那座铁门前面了。但这两扇门仍旧关得一条缝都没有,只听见一声“往前进呵!”果见人头攒动,一齐向前蜂涌而进,国枢和坚生和他们的小朋友也一齐向前拥进;但是还没走上两步,只听见唉呀哭叫的声音,把这愁闷的空气,更一变而为惨凄悲痛的空气了。

国枢和坚生正在往前走,前面的人忽一齐向后退,后边的人不提防被这一挤,更加着满地的滑泥,都滑倒地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了!国枢摔在路旁,头部碰伤,鲜血被面,一时支持不住昏晕过去,及至清醒过来,抬头向前一看,但见适才那些如虎狼的卫兵,举着枪杆刀把,不分头面,对着他们的教师和同学,正在乱砍哪!刹时间哭声震天,鲜血湿透了他们的衣服,更流到地上和泥水渗和得暗红刺目,国枢正看到心碎魂越的时候,忽听见一声凄苦的惨叫“国枢!好痛啊!”国枢一吓回头一看隔他约有十步光景,他亲爱的小朋友坚生,满面鲜红的血倒在那一堆的泥水里,愁苦的形状,把国枢的心刺碎了,一声哀叫又昏过去,任他的朋友怎样呼救,他也不曾知道啊!

行路的人,看了这两个小学生——可怜的孩子,万分的凄惨,都赶紧回过头去,偷拭他们同情的辛酸泪,不忍再看那两个孩子了。

这时候的雨,仍是沛然未息,新华门一带已变作血肉横飞的战场,什么人民代表的总统府的尊严,早已烟消云灭,不知去向了!便是那不懂人事的苍天,也把那助威的淫雨,化作悲惨哀悯的痛泪,滴在那些被黑暗压制,有怀莫伸的学生们身上,作深情的慰藉和洗刷了。

这绝大的惨剧——摧人肝胆的惨剧,和那两个小学生的哀呼,便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现在已是背过他光明的脸,露出那黑暗沉沉的背影来,惟有那三层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露出些微黯淡的灯光;夹着两个孩子呼痛和呻吟的悲声,从那窗隙里送了出来。“唉!这些孩子们,永远不肯听话!他们的任性,只是苦了无数作母亲的心!”“谁说不是呢?我早就说,不用去,去了也没有用处!他们这些大人那有工夫来理你们这些无力无财的秀才,他偏不听,还有他爹纵着他,说甚么请愿是法律应许的行为,不能干涉啦,我也不知道这些,自然让他去了……现在果然闯出这么个大祸来,还说甚么法律呢?……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养活了这么大,也不是容易!……倘若有个好歹……!那便怎么……”

她伤心泪哽住喉咙不能再往下说了!那一个母亲也禁不住伤心,她们的话头断了,只是呜咽的哭声破了夜的沉寂。

微弱的呻吟声,打断她们的哭声,一个小孩子巍颤颤地声音叫道: “娘啊!……那边的兵又拿着刀,砍破坚生的头了,嗳呀!

……怕呵!”说着不住用手摸着他头上包的那块白布,脸上露出极可怜恐惧的颜色——灰白而惨淡!

他母亲带着哭声安慰他道:“国枢啊!你醒醒吧,不用怕。娘在这里看着你呢!坚生也在这里,没有人来打他,你放心呵!”

国枢果睁大了眼睛,对着他慈爱的母亲的脸上望着道:“娘呵!你为甚么哭?他们的心比石头还硬呢!哭是没用的,那两扇门是永远不开的啊!……”

坚生这时清醒了,听见国枢的话,一阵心急,竟哭道:“呵!那门永远不开吗?……娘呵!怎么办?”说着握着他母亲的手不住的流泪,两个母亲看见两个孩子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把住他们的头,悲悲切切地哭作一团。

惨凄的哭声,刺碎了全医院的病人的心,无数同情的叹声,和那母子的血泪,衬出无限夜的苍凉,和世界的黑暗来!

灵魂可以卖吗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纱工厂里,作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地工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作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咸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会。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象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地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到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吗?”说完俯下头去,静待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作甚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作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的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采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象荷姑那种委曲沉痛的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末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她,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性!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作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的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的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我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贴,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沉着,走路都不象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棉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出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喜欢得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地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直象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我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的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象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作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绵纱厂里作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作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隆的声音,这种声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胀!“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黯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的转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手学习,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那一年春天,很随便的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灼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致,本来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的轧轧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我看见别的工人打铁,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沉黑的工厂,变光明些。“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磨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听见一种严厉的声音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实在是你们的本分!’“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我从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动转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纺车似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了!“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地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的站在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影,上下不住的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渐地浮上心头。“忽一阵尖利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明显;在一个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队活泼的女学生,围绕着那荷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了!“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的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时满心的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的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灵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别的了!“我们为了这个痛心的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的游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思想——失了灵魂的工人,还不如水鸭呢!——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呵!’的叫着,这个我们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边,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改动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候,工人便都象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的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响了,他们也象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实在不止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吗?……‘灵魂可以卖吗?’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十分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的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灵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灵魂可以卖吗?”

余泪

这时候春天已快完了!尤牧师家里那两棵大白梨树上,已经没有花朵;我隔着窗子望过去,几个和枣一般大的小梨,挂在枝子上;我便问尤老太太道:“这梨树种了几年了?结的梨还能吃吗?”尤老太太眯缝着眼,侧着头,向窗外望了望道:“那个吗?……还能吃……种的年代已不少了!”说着便又用手指掐算了半天道:“哼!……差不多和比伦一般年纪呢!日子真快呵!比伦已经十三岁了……便是你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说着又对我望了望。

我听了尤老太太的话,便不由得想起以往许多的陈迹来了!我记得十一年前,我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因为过于顽皮的缘故,我的母亲便把我送到尤老太太这里来,请她用严厉的方法训练我,这时尤老太太正作着修道院的院长,并且在这修道院里还附属着一个高等小学校,尤老太太便叫我在一年级的课堂里上课;我初到这里来时,很觉得不惯;她们常常用很严厉的眼光,凝视我,每逢我卧在草地上,和那只白毛狮子狗玩耍的时候,没有一次不被尤老太太责罚的!还有一次我为这个过失,被关在一间又黑又阴的地窖里;那个可恨没有怜悯心的黑猫,真把我吓死了!当时我便大声痛哭,喊叫起来,还好慈爱的白教师从这里过,听见我的哭声,便开了地窖,把我领了出来;那时尤老太太也因为听见我哭叫的声音赶来了,见我已经出来,伏在白教师怀里抖颤着的可怜形状,便改了她的怒容,露着愁闷的神气,叹了一声道:“孩子!你该听话了吧!……这种的惩罚是上帝常常驯练他的小羊的。”我当时愤恨极了!嘴里虽不敢说甚么;心里着实的想咒骂她。

后来因为起了革命的战事;我全家都移往天津去了,母亲便叫人把我接回来;我临离修道院的时候,白教师亲自送我上了车,还微笑和我说:“可爱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祝福你!……我们或者还可以再见呢!”我这时不知怎么也会觉得不好过起来,坐在车上,凝视白教师慈爱而微含泪痕的眼波,我又跳下车来,俯在白教师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这时尤老太太也来到门口送我上车;见我又跳下来,便奇异的叹着道:“唉!上帝的小羊!现在应该分别了!……不要悲伤!孩子!上帝可以保佑你使我们一定有相见的日子,至迟也过不了最后受裁判的时候!……孩子!你舍不得那只狗吗?那实在是你的小伴侣!天父一样的也爱惜那些生物呢!不要悲伤!到处都有你的好伴侣;因为上帝承认一切人都是他的儿子!基督一样的要替他们流血!孩子!你明白吗?去吧!去吧!”我听了尤老太太这些话,心里已觉安慰了许多!又经车夫的催促,没法子又跳上车子,车夫很快的加了两鞭,那马便放开蹄子,向前飞奔去了。没有五分钟已看不见那尤老太太和白教师的影儿了。

自从那次分别后,我家里虽然不久又回到北京来,但是我已经改了求学的地点;一直不曾到那里去,现在不觉已是十一年了!

尤老太太这时正掀着那《颂主诗歌》看,嘴里也不住的哼哼着,和十一年前的样子似乎没有变更;不过嗓音觉得微弱些,头发更白了,竟和银丝那么白得发亮,——因为她正迎着太阳坐着——脸上的皱纹也深了,量起来总有两三分的光景,我看到这里也不禁叹道:“光阴实在快得和马跑一样,我们不见已经十一年了。”“十一年了吗?可怕的日子。快得竟不容人喘气!象这个样子甚么事情,不都是一瞥就完了吗?”尤老太太说着不住的叹息着;我也没话回答她,只是怔怔地在那里回想,那一句:“什么事情不都是一瞥就完了吗?”尤老太太见我不回答她的话,便又说道:“你们青年的人,大约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们高高兴兴在那里度春天的光阴,那里知道,一转眼可怕的秋天和冬天,便追着你们的后边来了!那时你们或者明白,什么事情都是一瞥就过去了!”“是的!我们很明白事情真正和流水一般,一瞥就完了!过去了!”我随随便便地,这么答应,其实我这时那有工夫,想到这些上头去呢?我正在回忆她——可亲可爱的白教师呢?她一副纯洁温蔼的眼波,时时流露出诚实和慈悲的表示来;衬着她那时现笑容的嘴唇,——不厚不薄的嘴唇皮,——实在没有一点不适当的样子,她总喜欢穿着一身白衣服,仿佛圣母那般纯洁!那般尊严!她每次跪在神像前祈祷;我听了她那恳挚的声调,我不由得便要大受感动,……现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回想她便怎么样呢?我实在很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呢!……这个尤老太太许知道,我便决定问她了。“尤老太太!你能告诉点关于白教师的消息吗?……我实在很记念她!”“呵!孩子!……你现在大了!但是我还是称你孩子吧!孩子是没有罪孽的……你愿意知道白教师的消息吗?……不错!少年人总是有好奇心!”

尤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理平那本圣书已经卷叠起来的书角;说到这里,忽然又把话截断,说别的去;用手指着那特别卷叠的书角说:“孩子们用东西永不知道爱惜……三角钱原不是很容易的呢!”我还是记挂白教师的消息,见她停住不说,因又提醒她道:“白教师到底怎么样呵!”“哦!果然孩子们没有忍耐心,这算什么你便急了!……好!好!你把椅子靠近我些。”我果真把椅子向她挪了一挪。“好孩子!……到底不和从前那样顽皮了!……上帝要永远保佑你呵!”尤老太太说着话又把眼镜脱了下来;谨谨慎慎把它放在盒子里,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对我看了看才说道:“孩子!注意听着呵!……不!当我告诉你她的消息之前,我应当祷告上帝!使她的光荣,永远普照在世界上!”说着她果真跪在神像前,发着诚恳的高声祷告说:“主呵!我们的天父!你是极慈悲的!你愿意人类都为他们的朋友舍命!爱他们的同伴和自己一样!主呵!时机到了!求你帮助我,能使我的话,深深印在这个少年人的心上,爱她的同伴,和她自己一样!……主呵!我知道你必不拒绝我的请求呵!慈爱的天父!……阿们。”

她诚恳的声调,使我受了极大的感动;不由自主也跪在她的旁边了!

尤老太太祷告完,站了起来,满面露着安宁的微笑说道:“孩子!我们这里坐着吧!现在可以开始说这段故事了!”我们就都到靠窗户那边的椅子上坐下。“孩子!你记得你为什么缘故离开我这里吗?”“是的!我很记得!就是为了革命的战事!”尤老太太听我这样回答,便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不错!你记性很不坏!……但是这种深刻的印象,谁都不容易把他忘记呢?……流了多少血呵!唉!上帝!……罪过!差不多成了河了!最可怕的在这修道院门前,大槐树上,挂着那个没有头,脖颈缩在腔子里边去,满了血痕的尸首,我那天真是不舒服!不幸的,残忍的,人类我为他们流泪!我为他们羞辱!为什么自己这样残害自己?”尤老太太说到这里当真的流下泪来,我也不免一阵心酸,觉得他们实在太残忍了!“自从发见那个死尸之后,我在圣母的神像前,为他们祈祷了整整一个礼拜,有一天我正在替他们忏悔,祷告得最痛切的时候,我实在禁不住为他们痛哭!忽然听见一个人很深沉叹息的声音,我这时候真以为圣母显现,便慢慢抬起头来,往神像前面一看,只是一个人穿着洁白的大衣,低着头,垂着眼皮,丝毫不动的站在那里,那种静穆幽深的神情,我一时竟糊涂了,认不出她便是白教师,我用手在我胸前画了十字,又继续祈祷下去,那声调更加诚恳了!等到起来的时候,忽见那个女子,也跪在那神像的面前呢!这时我才认出她来,我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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