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插图典藏本)(果戈理拯救灵魂之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8 09: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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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果戈理

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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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插图典藏本)(果戈理拯救灵魂之作)

死魂灵(插图典藏本)(果戈理拯救灵魂之作)试读:

死魂灵 (上)

译本序

《死魂灵》是

部享誉世界的奇书。即便没有读过果戈理作品的人,往往也知道《死魂灵》这部小说。可是读过《死魂灵》的人,却不见得每个人都完全读懂了这部作品。就是读不懂这部作品的人,往往也会被书中的人物和故事所吸引和震撼,惊叹幽默大师果戈理的艺术才能。的确,果戈理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复杂而又古怪的天才,《死魂灵》则是这位天才作家的思想和艺术的结晶。一

1842年5月,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第一卷奇迹般地出版了。单凭这半部《死魂灵》,果戈理就震动了俄国文坛,乃至震撼了整个俄国。当然,《死魂灵》在当时引起的轰动,更多的是给作家带来烦恼,招致诽谤、谩骂和围攻。俄国评论家别林斯基谈到果戈理当时所遭遇的古怪命运时曾写道:崇拜果戈理的人不敢把他视为伟大作家,承认他的天才的人,不是狂热地爱他,就是对他恨之入骨。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他逝世以后。据同时代人回忆,在果戈理逝世后不久,作家屠格涅夫曾在《莫斯科新闻》上发表一篇短文,称果戈理是伟大的作家。为此,屠格涅夫被关进警察局的拘留所,蹲了两个星期班房。可见当时的沙皇当局对果戈理仇恨之深。

不过历史总是公正的。一百多年来,果戈理的《死魂灵》成为世界各国读者最喜爱的作品之一,被誉为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成为俄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果戈理和他的作品能够震动俄国文坛乃至震动整个俄国,是具有一定的历史背景的。果戈理生活和创作的时期,正是俄国封建农奴制走向瓦解,资本主义逐渐兴起的时代。这时的俄国社会,新与旧,进步与反动两种势力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不断地发生着激烈的撞击和裂变。1812年俄国战胜拿破仑的入侵,唤起了俄罗斯民族意识和社会自觉,俄国统治阶级内部开始发生分化,进步的贵族革命势力迫切要求改革俄国社会。于是1825年12月爆发了著名的十

月党人起义。起义被镇压后,俄国的社会矛盾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尖锐。沙皇当局的神经也变得更加敏感,更加脆弱,它一方面加强了专制政权的统治,同时强化了书刊检查制度,御用文人和反动势力更加猖狂。

当时的俄国文坛,流派甚多。在果戈理出现之前,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先后占据着俄国文学的主流地位。普希金开现实主义之先河,创作了《别尔金小说集》和《杜布罗夫斯基》《上尉的女儿》等小说。果戈理比普希金稍晚一些登上俄国文坛,他继承了普希金的传统,同时又开辟了俄国文学发展的新阶段,成为俄国写实派的一代宗师。他在题材上不追求奇险怪僻,也不在文字上缕金错彩,而是用饱含爱憎感情的笔触,如实反映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而日益复杂化的社会生活和人的内心世界。因此,他的作品在当时和以后数十年间成为进步力量反对农奴制的一个有力武器。二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于1809年5月4日出生于乌克兰波尔塔瓦省密尔格拉得城附近的乡村里。他本来姓果戈理-亚诺夫斯基,祖上有波兰血统。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望的乡绅,早年曾在邮电部门供职,当过八品文官,后辞去公职,在乡下当地主,喜好写作,曾用乌克兰文和俄文写诗和喜剧。果戈理自幼爱好文学,在涅仁中学读书时,他已博览群书,并积极参加学校的文艺活动,曾扮演冯维辛的喜剧《纨绔少年》中的主角。1828年,果戈理中学毕业后,满怀着报效祖国的热情去往京城彼得堡,希望得到一官半职,结果连连碰壁,几经周折才谋到一个缮写员的差事。这期间,果戈理亲身体验了小公务员和下层官吏生活的艰辛,地位的低下,目睹达官贵人的骄奢淫逸和俄国官场的黑暗腐败。这给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后来,果戈理当过中学教师、彼得堡大学的副教授。1838年他辞去公职,专事创作。

果戈理的成名作是1831年9月出版的《狄康卡近乡夜话》。这是一部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短篇小说集,情节多取材于乌克兰民间故事。果戈理以优美、清新且富有幽默的笔调讴歌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勇敢和对自由、爱情的追求。这部小说集曾得到普希金的称赞和别林斯基的好评。此后,果戈理创作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其中《塔拉斯·布尔巴》《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外套》《涅瓦大街》等,被后代人誉为世界中短篇小说的名篇。果戈理这一时期的作品,已显示出他对黑暗的社会现实的无情揭露,同时流露出他对“小人物”的深切的同情。当时的书刊检查机关对果戈理的作品检查极严,常常要删去许多抨击官府的字句。例如,短篇小说《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在发表时,果戈理不得不在正文前面加上一句声明:“这篇小说里所描写的事件属于一个非常古老的时代。并且,完全是向壁虚构的。”1836年,果戈理创作的五幕讽刺喜剧《钦差大臣》,刺激了反动当局的敏感的神经。剧本写一个落魄的花花公子路过某城,被一帮贪官污吏当成京城里来私访的钦差大臣而闹出大笑话。愚蠢的官吏们听说“钦差大臣”驾到,无不惊慌万状,人人自危,害怕自己的劣迹败露。于是以市长为首的贪官们便对这位假钦差百般讨好,甚至让自己的妻子女儿向他献媚,丑态百出。《钦差大臣》在彼得堡公演后,沙皇当局和反动文人对果戈理进行围攻。当时果戈理在给《钦差大臣》的主要演员谢普金的信中写道:“官吏们大喊大叫,说我胆敢冒犯国家公职人员,简直是目无神圣。警察反对我,商人反对我,文学家反对我……我现在才明白,作为一个喜剧作家是什么滋味。只要有一点儿真实的影子,人家就会攻击你,并且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阶层……”

果戈理因《钦差大臣》的公演得罪政府,屡屡遭到反动文人的诽谤和攻击。他思想苦闷,精神忧郁,并且患了严重的肠胃病。他决定到国外去休养一段时间。1836年6月,果戈理出国游历,从此开始了长达6年的侨居生活。《死魂灵》第一卷是在国外写成的。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持续了7年,果戈理为此倾注了全部心血。《死魂灵》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什么呢?这部史诗里,果戈理用逼真而生动的文笔,展示了俄国农奴制下的社会生活,揭露了当时俄国官场的真相。这在当时,是一般作家不敢干的事。据果戈理自己说,他“打算在这部小说里,把整个俄罗斯反映出来,哪怕只反映一个侧面也好”。《死魂灵》以主人公乞乞科夫到外省购买死农奴为主线,展现了一个个地主老爷的丑陋猥琐、荒唐可笑的嘴脸,揭示了庸俗、贪婪而且卑鄙的贪官污吏的典型性格。《死魂灵》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作者运用奇妙的构思,从小说一开始就设置层层悬念,使得并不复杂的情节变得紧张曲折,各种事件纷至沓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第一卷结束时,读者才看见主人公的真面目。乞乞科夫出身于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从小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却练就一身逢迎拍马、见风使舵的本领,从中学时代就专心钻研骗术,并立志向上爬,一心要成为一个富裕的地主,追求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在学生时代,他巧妙地欺骗了老师,成为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走上社会以后,他巧妙地欺骗了上司——一个冷酷无情、生来不会笑的科长,从而自己当上了科长。此后又混入某城市的建设委员会,成为一名有职有权的人物,便大肆贪污,为自已营造了豪华的公馆,购置了漂亮的马车。但好景不长,贪污案败露,乞乞科夫成为阶下囚。但他并没有灰心丧气,决心再次往上爬,又

处钻营,不久就钻进了他梦寐以求的海关,当上一名海关官员,并晋升为六品官。这时他伪装成一个铁面无私的缉私专家,骗取上司信任,便与走私团伙勾结,大发其财。不久又因为同伙之间内讧,再次落入法网。这次失败没能摧垮乞乞科夫的意志,他又从头做起,节衣缩食,清心寡欲,再次往上爬。在一次帮人办理典押农奴的手续时得到启发,他便想出一个妙计。俄国在农奴制时代,政府每隔7至10年进行一次人口登记,地主要根据农奴户籍名册上的农奴人数(女奴和孩子不计在内)向政府交纳人头税。登记在册的农奴死亡之后,地主要继续按活农奴为其纳税,直至下次人口登记时注销户口为止。乞乞科夫就钻这个空子,到地主那里去收购死农奴,然后当成活农奴典押给救济委员会,买空卖空,从中牟取暴利。《死魂灵》就是从乞乞科夫到某省城去结交权贵,以便为自己购买死农奴打通关节开篇的。《死魂灵》着重刻画了地主和官吏两类人物。果戈理笔下的地主,各有各的特色,其生活嗜好、性格志趣各不相同,构成一个独特的地主形象的讽刺画廊。玛尼洛夫待人温和,多情善感,整天无所事事,热衷于和朋友谈论哲学;披着高雅绅士的外衣,实则是个空虚无聊、智力低下的寄生虫。柯罗鲍奇卡愚蠢守旧,缺乏教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是个因循守旧的守财奴。诺兹德廖夫是个无赖汉,爱撒谎,豪爽中夹带着厚颜无耻。索巴凯维奇粗鲁,贪婪,冷酷,从不说人好话,喜欢诋毁他人。“补丁老爷”普柳什金猥琐、吝啬,虽然拥有上千农奴,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死魂灵》中的官吏几乎全是贪官污吏。果戈理是描写贪官污吏的高手,他往往只用一句话,或者顺便画上一笔,或者草草涂抹几笔,便惟妙惟肖地刻画出贪官污吏的灵魂和嘴脸。正如别林斯基所说,果戈理不是写,而是画。他用洋溢着现实生活气息的生动画笔,为省城的贪官污吏们描画了一幅幅生动逼真的肖像。省长大人温文尔雅,善刺绣,爱宠物,却有一副强盗心肠,若给他一把刀,他会为了一点儿小钱去拦路抢劫;警察局长是全城百姓的“慈父”,实则是个巧取豪夺的大骗子;检察长不苟言笑,貌似公正廉洁,但在新任总督即将到任之际,竟担心自己的罪恶败露而吓得一命呜呼。四

在俄国文学史上,像《死魂灵》这样毫不留情地揭露和鞭挞统治阶级的,可说是绝无仅有。《死魂灵》所展现的俄国官场,腐败透顶,所有的官员都是卑鄙的坏蛋、骗子。像这样的作品,当时任何书刊检查机关都不会批准出版的。1841年9月,果戈理携带《死魂灵》手稿回国。当他把改定的手稿送到莫斯科书刊审查机构时,当即被否决。果戈理便请别林斯基帮忙,别林斯基把书稿带到彼得堡,托后门关系通过了书刊检查机构的审查,使这部作品得以与读者见面。应该说,《死魂灵》的出版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

果戈理揭露和批判农奴制,同情受苦受难的广大农奴,却不主张取消农奴制。在政治态度上,他也是矛盾的,显得动摇不定。他的这一思想倾向,在《死魂灵》第二卷中得到充分的表露。在第二卷中,果戈理写了两个理想人物:柯斯坦若格洛和穆拉佐夫,一个是振兴农奴制的模范地主,另一个是千万富翁,笃信宗教,心地善良,是个普度众生的救世主。果戈理试图通过这两个人物描绘一幅地主和农奴共同富裕的美妙的图景。

1847年,果戈理发表了《与友人书信选》,公开站到了保守的阵营一边。在这部书信选里,他对以往发表的揭露官场腐败和社会黑暗的作品表示公开的忏悔,承认自己对以前所写的全部作品都不满意。他公开声明:《死魂灵》“充满漏洞,时代错误,作者对许多事物显然一窍不通,有些地方甚至故意使用了侮辱性的冒犯的言辞”。对于来自反动文人的批评,他表示全部接受,称赞他们的许多意见是公正的。他还说,他生到世上来,决不是为了要在文学领域占一席之地,而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

在果戈理生命的最后

年,他患着严重的精神忧郁症,贫病交加,已丧失了当年旺盛的创作激情,并陷入宗教狂热。1852年2月,他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就向朋友亚·托尔斯泰伯爵(当时果戈理寄居在他家中)交代了后事,让伯爵把他的手稿拿走,等他死后交给费拉列特总主教。当时伯爵不曾拿走他的手稿。2月11日深夜,果戈理亲手把《死魂灵》第二卷手稿扔进壁炉里焚毁了。焚稿十天后,果戈理就病逝了,年仅43岁。我们现在看到的《死魂灵》第二卷,是作家死后,由果戈理作品的发行人舍维廖夫清理他遗物时发现的草稿整理而成的。

果戈理终生没有结婚。同情和爱戴他的朋友和莫斯科的大学生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果戈理的思想和创作复杂、多变,留下不少疑团,给后代学问家留下了许多研究的余地。五

在1936年,果戈理的这部长篇小说由鲁迅先生根据德文版并参照日文版译成汉语,初次定下《死魂灵》这个译名。近年我国学术界曾有人对《死魂灵》这个译名提出质疑,有人认为这部小说的标题应译为《死农奴》。对于懂俄语的读者来说,这个问题也容易造成误会,因为Mертвые дущи既可理解为死农奴,亦可理解为死魂灵。那么这部小说的名字究竟应译为什么呢?

要确定这部小说的译名,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原作者果戈理的本意。在俄语中,农奴和灵魂是一个同音词。应该说,在这部小说里,果戈理巧妙地使用了这个双关语。乞乞科夫到处访问地主,去那里购买的是死农奴,而不是魂灵。然而,购买死农奴这件事本身是荒诞的,对不明真相的人来说是难以置信的。果戈理正是利用这个耸人听闻的怪事,经过艺术加工,勾勒出小说的主线。乞乞科夫购买死农奴的丑事败露后,引起各界人士的猜疑。省城的大员们聚在警察局长家里,猜测乞乞科夫其人其事。这时,“死农奴”又被理解为“死魂灵”或者“死亡人口”。在本书第二卷里,当乞乞科夫向科施卡廖夫上校购买死农奴时,果戈理已明确使用“死魂灵”的概念。在小说的末尾,穆拉佐夫规劝乞乞科夫改邪归正时,要他不要老想着那些“死魂灵”,要多想想自己的活的灵魂。应该说,这是果戈理的点题之笔。

俄国著名作家赫尔岑曾指出:“《死魂灵》这个标题本身就包含着一种令人恐怖的东西。它不能赋以别样的名字;并非户籍名册上所有的才是死魂灵,这一切诺兹德廖夫们、玛尼洛夫们及其他人——这些都是死魂灵,我们到处可以碰见他们。”果戈理创作《死魂灵》,其意图之一是要指出地主阶级的没落,《死魂灵》一语双关,既指已死的农奴,同时又指灵魂已死的地主和龌龊邪佞之徒。由此可见,这部文学名著的标题译为《死魂灵》是较为恰切的。《死魂灵》第二卷原文有多种版本,不同版本之间有较大的差异。本书是根据原苏联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果戈理文集两卷本》翻译的。1995年9月写于北京

主要人物表

乞乞科夫   书中的主人公,出身于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从小没受过良好教育,却练就一身逢迎拍马、见风使舵的本领。他投机取巧,努力经营,一次次失败均未能摧垮其意志,直到最后事发而不可收拾,不得已逃之夭夭。

玛尼洛夫   地主。手执一长杆烟袋,衣着体面,待人热情,举止措辞带着欲讨人喜欢、攀交情的阿谀谄媚劲儿。他不善经营,坐吃山空,用空谈和甜言蜜语装饰自己的空虚生活,是农奴制走向崩溃时期的典型人物。

柯罗鲍奇卡  一个没落的地主婆。是已故十品文官的妻子。为人贪婪、愚钝、狡猾而又迷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是个因循守旧的守财奴。

诺兹德廖夫  地主。脾气暴躁、放荡不羁,嗜赌成癖,豪爽中夹带着厚颜无耻,遇到问题动辄以武力相加,经常惹是生非,且生性好撒谎捣乱。不过他在小说中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促进情节发展的作用。

索巴凯维奇  地主。此人身材魁梧,长相粗犷,活像一只中等大小的熊。为人粗鲁、贪婪、冷酷、精明,从不说人好话,喜欢诋毁他人,是帝俄专制制度的支柱。

普柳什金   地主。一个十足的守财奴,非常吝啬,虽然拥有上千农奴,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家存储的东西堆积如山,几代人也用不完,面粉结了块,麻布变成灰,他却到大路上捡旧鞋底和破衣服,被称为“补丁老爷”。

省长     温文尔雅,善刺绣,爱宠物,却有一副强盗心肠,若给他一把刀,他会为了一点儿小钱去拦路抢劫。不过乞乞科夫一通逢迎拍马的骗术竟差点儿使其将自已的女儿嫁给他。

柯斯坦若格洛 庄园主。小说第二卷中推出的正面人物。他精明强干,懂得种田知识,善于管理,被称为“俄国从古至今第一个善于经营的人”,是振兴农奴制的模范地主,但他却反对新事物。在他的影响下,乞乞科夫一心想买一座庄园以发家致富。

穆拉佐夫   千万富翁。勤俭持家,笃信宗教,心地善良,是个普度众生的救世主,果戈理试图通过他和柯斯坦若格洛来描绘一幅地主和农奴共同富裕的和谐图景。

第一部

第一章

在省城N市,这天,一家旅店的院子里,哗啦啦地驶进来一辆相当讲究的四轮轻便马车。一般说来,乘坐这种带弹簧底盘的小型马车的人,通常是些光棍汉,比如退伍中校、陆军上尉、拥有一百来个农奴的地主,等等,总之一句话,全是那些被称为中等绅士的人。坐在马车里的这位绅士,论长相虽说不是美男子,可也不算丑;不算胖,可也不算瘦;论年纪他不算老,可也不算很年轻。他抵达省城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不过伴随他的到来,省城里也不曾发生什么变化。只是在这家旅店对面的小饭馆门口,站着两个俄国乡下人,看见马车驶过来,两个人随便讨论了一些看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议论的多半是这辆马车,而并不涉及坐在马车里的那位绅士。“你瞧,这马车轮子可真棒哟!”其中一个乡下人说,“要是去莫斯科,你看怎么样,它跑得到还是跑不到?”“跑得到。”另一个乡下人回答。“依我看,要是去喀山,恐怕就难说啦!”“去喀山恐怕不行。”另一个人答道。两人的谈话就此而止。还有,这马车驶到旅店大门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小伙子。小伙子身着燕尾服,那服装的款式显然是想赶时髦,故意露出胸衣,胸衣的对襟用一枚土拉城出产的带青铜手枪形饰物的别针扣着,下身穿一条又瘦又短的白斜纹布裤子。年轻小伙子转过身来,朝马车望了望,一只手按住差点儿被风吹跑的帽子,继续走他的路。

马车驶进院子之后,立刻有一个旅店的侍者跑过来迎接客人。在俄国旅店里,通常把侍者唤作伙计。跑出来的这个伙计,活泼伶俐,伺候客人更是机敏异常,简直叫人来不及端详他那张脸是什么模样。他一溜风似的跑出来,手里拿着餐巾,只见他穿着一件长长的仿锦缎面常礼服,个子很高,常礼服的衣领差不多顶到他的后脑勺儿。他把头发向后一甩,转眼之间,已经引领着绅士来到楼上,再沿着一条木制长廊走去,领他去看看上帝恩赐予他的客房。这客房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因为这旅店本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店,也就是说,这种旅店在省城里颇为常见。在这种旅店里,过路的客人只消花两个卢布,就可以得到一个房间,住上一昼夜。这种客房里难免蟑螂横行,看上去像黑李子干,爬满室内各个角落。房间里照例有一道门通往隔壁的客房,这道门又总是被一只五屉橱柜堵死。住在隔壁房间的客人,通常是沉默寡言,喜好安静,但却有一种古怪的好奇心,知道你初来乍到,不把你的来龙去脉打听明白他便睡不安心。这家旅店的外观与其内部倒也般配:这是一座长长的二层楼房,一层没有挂墙皮,赤裸着深红色的砖墙,砖头原本是有些破旧的,加之年深日久风吹雨淋,砖墙的颜色变得愈加灰暗;二层墙皮上涂着经久不变的黄漆;楼下是一排卖马轭、绳索和刨子的店铺。在这排店铺的拐角处,有一家小店,或者更确切地说,有一个窗口,里面坐着一个卖蜜水香茶的男人。此(1)人赤红脸膛,那脸色与他身旁摆着的俄式红铜茶炊相差无几,倘若他不是长着乌黑油亮的大胡子,远远望去,还以为窗户里摆着两只大茶炊呢。

新来的绅士还在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房间,手下人已把他的行李搬了进来:最先搬进来一只白皮箱,箱子已有些破旧,说明它并非初次用于旅行。白皮箱是马车夫谢里方和仆人彼得卢什卡抬进来的。谢里方矮矮的个子,穿一件没挂面儿的羊皮袄;彼得卢什卡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伙子,穿一件肥大的常礼服,显然是主人穿旧了赏给他的。这小伙子面相阴沉,看样子脾气很大,厚嘴唇,高大的鼻子。在皮箱之后,又搬进来一只带有精致的桦木镶嵌图案的红木小匣子,几副皮靴楦头和一只裹在蓝纸包里的烤鸡。搬完行李之后,马车夫谢里方就到马厩里照料马匹去了,仆人彼得卢什卡开始在窄小的门厅里安置自己的住处。这门厅极为简陋,黑乎乎的,又暗又脏。他事先已把自己的外套扔在那里,所以门厅里弥漫着他身上所独有的特别的气味,后来他拿进来的一袋子仆人的各种衣物,也都沾染了这种气味。他就在这门厅里靠墙支一张三条腿的小窄床,在床上铺一条小垫子:这垫子似床垫又不是床垫,早已被压得又扁又薄,像他从旅店老板那里讨要来的煎饼,油脂麻花的,恐怕真正的煎饼也莫过如此吧。

仆人们忙活着张罗各自的事情,新来的绅士在这时已离开客房,独自到大厅里去了。这类公共客厅里的大概情形,恐怕每个出过门的人都是非常熟悉的啦:大厅的四壁通常涂着油漆,墙壁上部给抽烟的人熏得乌黑,下部被形形色色的过往旅客的脊背蹭得发亮。不过在这里盘桓得最多的还是当地的客商,每逢集市的日子他们都到这里来,六七个人聚在一起,照例喝上两杯茶。天花板通常是熏得黑乎乎的,天花板当中通常悬挂着一盏熏黑了的枝形烛架,烛架下面挂着许多玻璃装饰,每当伙计活泼地端着托盘,托盘上摞着像海岸边的鸟群似的多得数不清的茶碗,从铺着破旧漆布的地板上跑过时,那些玻璃装饰就跟着跳动,发出叮叮的响声;墙壁上总有那么一两幅油画,画面和整个墙壁一样宽,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和别的旅店一样,不同之处最多也不过是有一幅油画上画了一位女神,露出一对格外引人注目的大乳房,这么大的乳房我想读者大概也不曾看见过。话又说回来,造物主的这类玩笑在各种历史题材的油画里是颇为常见的,这些历史画不知是由什么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带进我们俄罗斯来的,说不定还是我们的达官贵人、绘画爱好者,在他们的信差的劝诱之下,从意大利买回了这批画呢。这时,我们的绅士脱下帽子,解下围在脖子里的带彩虹图案的毛围巾,这种围巾通常是妻子亲手给丈夫编织的,还温柔体贴地嘱咐过该怎样使用它。至于使用这种围巾的光棍儿汉,我就不敢断定是谁给他编织的啦,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反正我是从来不围这种围巾的。解下围巾之后,绅士就要吃午饭,吩咐侍者上菜。于是侍者便端上来一般旅店里通常供应的各种饭菜,有一盘热菜汤外加馅饼,这种馅饼是专为过路客官准备的,已保存了好几个礼拜,有牛脑烩豌豆,有泥肠白菜,有油炸鸡块,有腌黄瓜,还有随时都可以供应的糖心馅饼;当侍者把这些热菜和凉菜端上来摆在桌上的时候,绅士便拉着侍者,或者唤作伙计的,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问他这家旅店过去是什么人开的,现在的老板是什么人,旅店营利情况如何,他们老板是不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对后一个问题,侍者通常是回答说:“哎呀,他最喜欢坑蒙拐骗啦,老爷!”正如在文明的欧洲一样,在文明的俄罗斯,现如今也有许许多多值得尊敬的人,在旅店里不跟侍者闲聊一通,他们是吃不下饭的,有时他们还要拿侍者开一通荒唐的玩笑。话又说回来,新来的这位绅士所提的问题并非都是废话,比如说,他严肃认真地详细询问了这

省城的省长是什么人,民政厅长是什么人,检察长是什么人,总而言之,省城里的显要人物他一个也不肯漏掉。然而,问起本地所有知名的大地主,即便说他不是怀着极大的兴趣,也可以说他更加确切细致:哪一个地主拥有多少个农奴,他的住处离省城有多远,性格怎么样,是否经常到省城里来,等等。他还认真询问了这一带乡村的情形:本省范围内是否发生过某些流行病,比如猩红热、致命的疟疾、天花以及诸如此类的传染病。这些情况他都打听得认真细致,而且要求回答准确,由此看来,他并非出自一般的好奇心。这位绅士的举止风度,流露出一种庄重威严的气派,连擤鼻涕也比别人响亮。不知他到底是怎样擤的,反正他擤鼻子的声音很像吹喇叭。他的这一优点显然是天真无邪的,但却在旅店的侍者们中间为他赢得不少尊敬,因此每当侍者听见他擤鼻涕的声音,便立刻把头发一甩,立正站好,显得更加恭敬,微微低头问道:“您还需要点儿什么东西吗?”吃完了午饭,绅士又喝了一杯咖啡。他坐在沙发上,随手把一只靠垫塞在自己背后。在俄国旅店里,这种靠垫里装的不是柔软的羊毛,而是一种像砖头和石块一样硬的东西。绅士一坐下来就哈欠连天的,于是他吩咐侍者领他回房间去。他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足足睡了两个小时。休息好了以后,他根据旅店侍者的请求,把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写在一张纸片上,以便呈报警察当局。侍者拿着纸片下楼去了,一边走一边按音节拼读着纸片上的文字:“六品文官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侍者还在吃力地辨认字条上的文字时,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径自出了旅店,到城里观看市容去了。看得出,他对这座省城颇为满意,也许他认为这城市与其他省城相比毫不逊色: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砖砌的房舍都涂着米黄色油漆;木头房子上的油漆是灰色的,看上去颜色较深,倒也显得朴素大方。这里的房屋都是楼房,可分为一层楼的、两层楼的、一层半楼的,都清一色地带有阁楼。省城里的建筑师们认为,这必不可少的阁楼是最为美丽的部分。有些地方街道宽阔得像旷野,这些房子孤零零地掩蔽在鳞次栉比的木头栅栏里,显得很不起眼儿;有些地方房屋簇拥在一起,那里的行人明显增多,气氛也显得热闹。他沿着街道走去,遇见的尽是各色各样的招牌,几乎全给雨水冲刷得褪了色,招牌上有的画着花形小甜面包,有的画着高筒靴子;有一处招牌上画着一条天蓝色裤子,下面还有某一个华沙裁缝的签名;有一家帽店的招牌上竟写着:“外国人瓦西里·费德罗夫”;有一处招牌上画了一张台球案桌,桌旁有两人正在打台球,两人都穿着燕尾服,在我们的剧院里,演到最后一幕时,那些拥上舞台的看客们就穿着这种燕尾服。这两个打台球的人手握台球杆,正在瞄准目标,胳膊稍稍向后扬起,两腿弯曲着,像芭蕾舞演员腾空弹跳后刚刚落地似的。这幅广告画下面写着:“台球房在此。”有的地方直接在街道旁摆出几张桌子,桌上摆着核桃、肥皂和看上去跟肥皂相差无几的蜜糖饼干。一家小酒馆的招牌上画了一条肥鱼,鱼身上插着一把餐叉。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带有灰暗的双头鹰国徽图案的房屋,现如今已不再是官府的办公处所,而被改做酒店,并打出了十分醒目的招牌。城里的马路铺得不大像样。他又顺便到市立公园里转了转,其实公园里仅有几株细细的小树,树根长得很不牢靠,树身下面用三根棍子支撑着,支架上涂着漂亮的碧绿色油漆。话说回来,尽管这些小树长得还不及芦苇高,但报纸上描写本城的装饰时却这样写道:“承蒙市政长官关怀,我市装点得更为美丽,新辟公园绿树成荫,炎夏酷暑,可为市民提供乘凉消夏之所在。”接着又写道:“笔者曾目睹广大市民满怀感激之情,心情极为激动,泪如泉涌,对市长大人深表谢忱,万般情状,感人至深。”绅士向岗警详细打听了去往教堂、各长官衙门和省长官邸的最近便的路,以便在必要时前去造访,然后他便去欣赏了那条从市中心流过的河,在路途中顺手揭下一张贴在廊柱上的海报,以便带回旅店去细细阅读。接着,他发现街道旁木制的廊式人行道上走来一位模样并不难看的女士,后面跟着一个身着军服的少年侍仆,手里提着包袱;他专注地将那女士细细打量一番,再朝四周环视了一遍,好像要把这里的地形牢记在心似的,此后便动身回旅店去了。他回到旅店,一名侍者连忙上前伺候,轻轻搀扶着他登上楼梯,领他径直回到客房里。喝足了茶之后,他便在桌旁坐下,叫人给他点上蜡烛,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海报,凑近了蜡烛,微微眯缝着右眼,认真地读了起来。不过,这张海报上没有多(2)少值得注意的东西,登载的是正在上演的柯楚布的一部戏的广告,波普廖文先生在剧中饰演罗拉,齐雅勃罗娃小姐在剧中饰演柯拉,其余的角色都是些默默无闻的人。可是,绅士却把他们的名字逐个读了一遍,甚至连池座的票价也没有放过。他发现,这张海报是在省政府的印刷厂里印制的,然后他翻到海报的背面,想看看背面是否印着什么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他揉了揉眼睛,很珍惜地把海报卷起来,放进他那只红木匣子里去。绅士有一个习惯,不论捡到什么东西,他都要放进这只小匣子里收藏起来。后来,他又吃了一盘冷牛犊肉,喝了一瓶酸梅饮料,接着便呼呼大睡起来,正如我们辽阔的俄罗斯国土上某些地方的说法,鼾声如雷地进入梦乡。看来,绅士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这位外来的绅士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拜客上。对省城里所有的显要人物,他一一做了拜访。他首先怀着敬意拜会了省长,原来这位省长大人和他乞乞科夫一样,长得不胖,也不瘦,恰到好处;省长脖子上挂着圣安娜勋章,甚至有传闻说,省长大人很快要荣获星形勋章了,已作为提名人呈报上去。不过这位省长倒是个非常慈善的人,有时闲来无事还亲自动手在透空纱上绣花。然后绅士去拜访了副省长,然后去拜访检察长、民政厅长、警察局长、包税人、官办工厂的总监……绅士拜会的显要人物实在太多,可惜在这里无法一一列举,但这里只需指出一点就足够了:这位外来的绅士在拜客方面表现出非凡的能力和热情,连卫生监督和本城总建筑师那里,他也登门表示了敬意。此后,他又在那辆四轮轻便马车里坐了很久,苦思冥想,想想还有哪些官员需要去拜访,然而在省城里,他没有拜访过的官员竟一个也想不出来了。他在同显要人物谈话的时候,极为巧妙地对他们每个人都恭维几句。在省长面前,他便含蓄地说,到贵省来旅行,简直像进入天堂一般,道路四通八达,平坦光滑得像铺了天鹅绒一般;又说,当局任用的官吏也都是贤明之士,政府诸位长官的确值得大力颂扬;这些话他说得十分得体,仿佛无意中顺便提起,绝无曲意奉承之嫌。见了警察局长,他便夸奖省城的岗警,对他们作了极高的评价。在同(3)副省长和民政厅长谈话时,居然两次把他们误称为“大人”,虽然他们两人仅仅是五品文官,但对这个错误的称呼却非常满意。他这么做的结果是,省长当即邀请他当天晚上光临省长官邸,出席一个家庭晚会,其余的官员也都各自发出邀请,有人请他共进午餐,有人请他玩波士顿纸牌,有人请他随便坐坐,喝杯茶。

这位外来人很少谈他自己,仿佛故意要回避似的。即便有时谈起来,也只是笼笼统统地说上几句,显得非常谦虚。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谈话就明显带着书生气,说他在这大千世界上不过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毛毛虫,不值得人家对他多加关照;又说他这一生阅历很广,为了捍卫真理他仕途失意,累遭挫折,而且到处树敌,有些敌人甚至试图谋害他的性命;现在他只想找一个栖身之地,能够最终得到一点儿安静;还说他抵达本城之后,理应拜见当地最高长官,向他们表达无限崇敬的心情,这乃是他不可推卸之责任。在这省城里,对于这位很快就要在省长的家庭晚会上露面的新客的来历,所能了解到的也就这么多。为了出席这次晚会,外来的绅士花去两个多小时专事梳洗打扮,他在这方面所表现出的专注和耐心,也不是到处可以遇见的。午饭后他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便叫人伺候他洗脸。他用舌头从里面顶着腮帮,用肥皂在两边脸颊上搓了很长时间;此后,他随手从旅店侍者肩头拿起毛巾,一丝不苟、面面俱到地擦他那张胖脸,先从耳根擦起,并且在这之前先冲着侍者的脸孔重重地哼哧两下鼻子。接着来到穿衣镜跟前,穿上坎肩,随手拔掉两根探出鼻孔之外的鼻毛,随后就直接穿上一件金光闪闪的紫红色燕尾服。就这样,他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就坐上他那辆专用马车,在省城里那些无比宽阔的街道上疾驶起来。街道上黑乎乎的,只是偶尔从几家窗户里闪过微弱的灯光。然而,省长官邸里却灯火通明,犹如举办盛大的舞会一般;大门外面停着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马车上挂着灯笼,大门口站着两名宪兵,几名前导马驭手在远处吵嚷着,总之,一切都应有尽有。这时,乞乞科夫走进大厅,在最初的一分钟,他不得不眯缝起眼睛,因为烛光、灯光和女士们服饰的闪光,交织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大厅里的一切都沐浴在光辉里。此刻,黑色燕尾服在大厅里到处闪动,飘荡,忽而分散,忽而簇拥在一起,恰如在炎热的七月盛夏,一大群围绕在洁白晶莹的糖块儿上飞来飞去的苍蝇;这时,上了年纪的管家婆在敞开的窗户前面,把精制的方糖块儿斩碎,飞散着亮晶的碎片;孩子们围着管家婆,好奇地盯着她那双粗糙的手,观看那小锤子上下飞舞地打击着糖块儿;苍蝇们的空中轻骑队伍,驾着轻风闯进来,那副威武雄壮的气势,和这里的肥胖的主人们毫无二致,它们借着管家婆老眼昏花,加上灯光不停地晃她的眼睛,便肆无忌惮地降落在香甜可口的糖块儿上,有些苍蝇分散行动,有些密密麻麻地聚在一堆。在这丰年的夏天,它们本来是没有食欲的,再说到处摆着美味佳肴,随时可以饱餐一顿,所以它们飞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吃东西,而只是为了露露面,显示一下它们的存在而已。它们在白糖堆上逍遥自在地爬来爬去,把两条前腿或者后腿彼此摩一摩,或者在翅膀下面搔一搔,或者伸出两条前腿,举在脑袋上面蹭一蹭,然后转身飞去,不一会儿,又带着新的队伍令人讨厌地飞回来。

乞乞科夫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察看大厅里的情形,就被省长大人拉住了胳膊,省长大人立刻将他介绍给省长夫人。此时,这位来客也没有为自己丢面子:他十分巧妙地对省长夫人说了几句恭维话,这些话出自一个具有中等官衔的中年男子之口是相当礼貌得体的。这时要跳舞的人一对对地架起胳膊排列成行,把大家挤到墙根上,于是乞乞科夫倒背双手,仔细打量那一对对舞伴们,瞧了大约一两分钟。许多女士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入时,其余的女士打扮得随便一些,穿着在这省城里置办的上好的服装。这里的男士们也和任何别处一样,大致可分为两类人:一类人精瘦,喜欢纠缠女人;在这类人中间,有的人很像彼得堡的绅士,简直很难把他们区分开来;这些人同样留着精心梳理的连鬓胡子,或者干脆把一张椭圆形的脸刮得精光,修饰得漂亮雅致,同样是动作轻佻地靠近女士们坐着,同样说着道地的法语,像彼得堡的绅士们那样,妙语连珠地逗女士们发笑;另一类男士是胖子,或者是像乞乞科夫那样胖瘦适度,就是说,不臃肿,但也不太瘦的人。这类人与前者截然不同,他们对女人不感兴趣,避开不看她们,或者躲在一旁,两眼向四周扫来扫去,看看省长的仆人是否在什么地方摆出了绿呢子铺面的牌桌。他们的脸又圆又胖,有些人脸上甚至长着赘疣,个别人脸上还有麻子;他们不喜欢留那种一撮毛式的冠式发型,也不喜欢留鬈发,更不愿理成法国人所说的那种“活见鬼”发型。他们的头发要么剪得很短,要么梳得十分光洁,而他们的脸庞就越发显得滚圆、盛气凌人。这就是省城里值得尊敬的头面人物。唉!在这个世界上,胖子比瘦子更善于料理自己的事务,瘦子们当官多半是做一些受上司委托办理的事,或者只是挂个名儿,尸位素餐而已;他们的存在实在是无足轻重,轻飘飘的,完全靠不住。可是胖子们就全然不同啦,他们从来不占据间接的职位,而是直接发号施令,要是在什么地方坐下来,也一定坐得稳当牢靠,宁可把那位子压瘪,压得吱嘎作响,他们也不会挪动地方。他们不喜欢外表的豪华;他们穿的燕尾服不像瘦子们的那样做工精美,但在他们的精致的小匣子里却藏着上帝赐予的珍宝。瘦子在三年之内会把家产荡尽,连农奴也全部抵押到当铺里去;可是胖子就不同啦,你瞧,他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今天在城市尽头某个地方以妻子的名义买一幢房子,时过不久又在城市另一头买下另一幢房子,接着又在靠近城边的地方买了一处田庄,然后又买了一个能经营农、林、牧、渔多种产业的村子。最后,胖子为上帝和国家效劳一段时间,赢得了普遍尊敬之后,便辞去官职,转到乡下去当地主,变成一位可亲可敬的俄国乡绅,慷慨好客,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他去世以后,又由一些瘦子来继承产业,按照俄国的风习,用不了多久就把父亲攒下的产业挥霍殆尽。不言而喻,乞乞科夫在仔细观察端详这伙官吏的时候,头脑里充满着这一类的念头。经过反复思考,他最终加入胖子们的行列,遇见的几乎全是熟悉的面孔,检察长那两道眉毛又黑又浓,左眼老是不停地眨巴,似乎在说:“老兄,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去吧,我有句话要跟你说。”不过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不苟言笑。邮政局长个子矮小,爱说俏皮话,是个满腹哲理的人。民政厅长深明事理,待人很客气。这些人全都像对待老相识那样向他表示了敬意,乞乞科夫微微躬腰,十分愉快地向他们一一还礼。就在这里,他结识了两位地主,一个是和蔼可亲而且礼貌周全的玛尼洛夫,另一个是看上去有点笨头笨脑的索巴凯维奇,后者一见面就踩住了他的脚,说了一句:“请原谅。”紧接着,有人请他去打惠斯特牌,乞乞科夫接过纸牌,又礼貌得体地鞠一躬。于是他们便在绿呢子铺面的牌桌前坐下,一直打到吃晚饭,谁也不曾站起身来。像往常人们聚精会神地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一样,他们停止了一切谈话。虽然邮政局长平常能说会道,但他一旦把纸牌拿到手里,便立刻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下嘴唇紧紧遮住上嘴唇,不管这牌要玩多长时间,他都始终保持这种姿势。每当他出一张大牌,他就重重地擂一下牌桌,如果出的是王后,他就叫道:“去你的吧,神甫的老婆子!”如果是大王,他就说:“滚蛋吧,唐波夫省的乡巴佬!”而民政厅长则不时地叫道:“我要揪掉这小子的胡子!我要揪掉这娘儿们的胡子!”有时他们出牌时使劲往桌上摔牌,边摔边喊:“啊!豁出去啦,没别的牌可出,就出方块吧!”或者不摔牌,只是嘴里喊着:“红桃!破烂红桃!没用的黑桃!”或者喊着:“愚蠢的黑桃!黑桃傻冒!黑桃笨蛋!”有时甚至干脆利落地叫道:“黑小子!”这些名目是他们在自己圈子里根据纸牌的花色编造的不同叫法。打完牌之后,他们通常要争论一阵子,而且嗓门儿相当高。我们这位来宾也加入了争论,但他的争论特别高明,用词极为巧妙,所以大家立刻发现,他虽然是在争论,但却争得令人愉快。他从来不说:“您出牌”,而是说:“您阁下出牌”,“我荣幸地压住了您的二点”,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为了使争论的对方更加对他心悦诚服,他每次都要把自己的银制的鼻烟壶送到对方鼻子底下。这只精美的鼻烟壶镶着珐琅,在它的底部有两朵紫罗兰,是为了增添香味才放在里面的。上面提到的两位地主,玛尼洛夫和索巴凯维奇,最为吸引我们这位来宾的注意力。乞乞科夫立刻把民政厅长和邮政局长叫到一旁,开门见山地问起两位地主的情况来。从这位客人提出的几个问题可以看出,他不仅有旺盛的求知欲,而且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因为他首先打听那两个地主各有多少个农奴,他们的田庄现状如何,然后才问起他们的名字和父称。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们自己也被这位客人迷住了。地主玛尼洛夫年纪一点儿也不算老,一双像糖那样甜得发腻的眼睛,每当他发笑的时候总是把眼眯成一条缝。他被来客深深迷住,几乎神魂颠倒。他久久地握住乞乞科夫的手不放,恳求他一定要给个面子,抽空光顾他的庄园,并且说,他的村(4)子距离城门楼仅有十五俄里。乞乞科夫极为恭敬地低头鞠了一躬,诚挚地紧握他的手回答说,他不仅非常乐于从命,而且把接受这邀请视为最神圣的义务。索巴凯维奇也发出邀请,只是说得较为简短:“请您也到我家来。”说着脚后跟咔嚓一响,立正行礼;他穿一双特大号的靴子,恐怕未必能再找一双适合穿这种靴子的脚,尤其是在当今,在神奇的巨人在俄罗斯已开始渐渐绝迹的时代。

次日,乞乞科夫应邀去警察局长家吃午饭,并且参加当晚的聚会。吃过午饭,他们从三点钟聚在一起打惠斯特牌,一直玩到深夜两点钟。顺便提一句,乞乞科夫在这里认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此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是个活泼能干的小伙子,刚说了三四句话,他便同乞乞科夫套起近乎来,开始以“你”“我”相称。诺兹德廖夫对警察局长和检察长也亲切友好地称呼“你”,但是一旦下了大的赌注,警察局长和检察长便认真仔细地察看被他吃掉的牌,对他打出的牌,几乎每张都要察看一下。第二天傍晚,乞乞科夫应邀去民政厅长家里做客,民政厅长竟穿着带油污的家常罩衫接待客人,而且客人们中间有两位女士。后来他又去出席副省长家的晚会,参加包税人的午宴,与检察长共进午餐,尽管是家庭便宴,但也相当排场。做完午祷之后,市长请他吃茶点,虽说是小吃,但也不亚于正式的午餐。总之,他一个小时也闲不住,只有睡觉时才回到旅店里来。这位外来的绅士似乎到处都能应付自如,显示他是交际场上经验丰富的雅士。不管谈论什么话题,他都能谈得头头是道:你要是谈起养马场,他也谈养马场;你谈良种狗,他就对养狗发表一通很有价值的看法;人们谈起税务局起诉的一桩案件,他马上显示出,对诉讼方面的招数他也略知一二;人们议论打台球,他打台球从来没有败过阵;人们谈论高尚的品德,他谈起高尚的品德滔滔不绝,甚至眼睛闪着泪花;人们谈起酿制烧酒,他熟知烧酒的妙用;人们谈到海关稽查和海关官吏,他也能对他们评头论足,仿佛他自己当过海关稽查和海关官吏似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巧妙地流露出一种老成持重的神气,举止风度十分得体。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但也不太低,完全是恰到好处。总之,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完全正派的人。对这位新客来临,所有官员都表示满意。省长谈到对他的看法,说他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人;检察长说他是一位精明强干的人;宪兵上校说他是个学识渊博的人;民政厅长说他是个无所不知、值得尊敬的人;警察局长说他是个值得尊敬、礼貌得体的人;警察局长的夫人说他是个最为和蔼、最讲究礼貌的人;就连一向很少讲别人好话的索巴凯维奇,那天从城里回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当他脱衣就寝的时候,也对躺在身边的干瘦的妻子说:“亲爱的,我参加了省长家的晚会,午饭是在警察局长家吃的,认识了六品文官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他是个非常令人偷快的人!”妻子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同时踹了他一脚。

总之,省城的官吏们对这位客人评价极高,这些看法一时间传为佳话。直到后来这位客人为人怪异,并且做了一件在外省人看来稀奇古怪的事情,几乎使得全城上下堕入五里雾中,人们才终止了对他的颂扬。至于他到底干了一件什么样的怪事,读者不久就会知道的。

第二章

外来的绅士在省城住了一个多礼拜了,这期间,他四处拜访,出席晚会,赴宴,真可谓过得非常愉快。最后他决定到城外去,遵照他事先的许诺,去访问地主玛尼洛夫和索巴凯维奇。他之所以这么做,也许还有别的更切实的原因,有一件使他牵肠挂肚的更加重要的事情……不过,这些事情,读者只要有耐心,把这部小说细细读下去,自然会慢慢明白的;这部小说篇幅很大,接下去故事逐渐展开,越是接近收场部分,场面就越发宏大、广阔。他已吩咐马车夫谢里方,叫他次日一早就预备车马,把马匹套在那辆读者已熟知的四轮轻便马车上。彼得卢什卡奉命留守,照看客房和主人的皮箱。我想,对于诸位读者来说,认识一下我们主人公的两个家奴,也算不得多此一举。当然了,这两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而是所谓的二流或者甚至是三流角色,这部史诗的主要线索和构架也不是以他们为基础,也许只是什么地方偶尔涉及和提到他们,然而作者是个极端认真的人,做什么事都喜欢详尽细致,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很愿意像德国人那样谨慎细心,尽管他本身是俄罗斯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不会占用很多时间和篇幅,因为读者已经对他们有所了解,在此之外需要添加的东西并不多。正如诸位读者所知,彼得卢什卡穿一件有些肥大的棕色常礼服,是老爷穿旧了赏给他的,他的相貌与他的身份也颇为般配,生着高大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就其性格而言,他不大喜欢说话,而是沉默寡言;他甚至有一种高贵的求知欲望,就是说,喜欢读一些内容较为浅近的书,至于它是堕入情网的主人公的冒险经历,还是一本识字课本或者祷告书,他是完全无所谓的,他会同样聚精会神地读下去,就是塞给他一本化学课本,他也不会断然拒绝。他所喜欢的,与其说是他所读的书中的内容,不如说是读书这件事本身,或者确切些说,是读书这一过程本身。那些字母拼凑起来就是词句,至于这些词句是什么意思,有时鬼才晓得呢。读书的时候,他多半是躺着的,躺在门厅里的一张床上或者垫子上,由于他老躺着,那垫子被他压得像煎饼似的,又扁又薄。除了酷爱读书之外,他还有两个习惯,也就是他这人的两个典型特征:一是习惯于和衣而眠,也就是穿着那身常礼服,原封不动地躺下睡觉;二是他身上总有一股特别的臭味,是他自身散发出的气味,有些像卧室里的气味,因此,只要他在随便什么地方搭起床铺,哪怕是在一间从未住过人的房子里,再把他的外套和日常用品一起拿进去,你马上就能闻到一股气味,就仿佛有人在这房子里住十多年了。乞乞科夫本是个极端敏感的人,在有些场所他甚至吹毛求疵,很难伺候。早晨起来,他总是要抽动清新的鼻子,吸一点儿屋里的空气,皱皱眉头,摇摇头说:“老弟,鬼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出汗了吧。你最好去澡堂洗个澡。”彼得卢什卡听了这话,常常是一声不吭,而是抓紧时间随便找件事做,或者拿起刷子去刷挂在那里的老爷的燕尾服,或者干脆收拾一下房间里的东西。他哑口无言的时候,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呢,也许他在心里说:“你可真行啊,一句话重复四十遍了,也不觉得腻味。”家奴挨老爷教训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别人是很难知道的,大概只有上帝知道吧。好吧,关于彼得卢什卡,可以奉告读者的,暂时就这么多。马车夫谢里方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不过,作者在这里长篇大论地向读者叙述这些下等人,实在是于心不忍,凭我的经验,读者诸君是不乐意结识下层人的。俄国人就有这个特点:热衷于结交那些官比自己大的人,哪怕是比自己高一品就行,在他们看来,跟伯爵或者公爵有个点头之交,也比跟任何其他人做亲密朋友好得多。就是对本书的主人公,作者也没有多大的把握,因为他只是个六品文官。大概那些七品文官愿意结识他,但是那些已经升到将军级别的官员们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们会对他投以轻蔑的一瞥,像对待那些卑躬屈膝地趴在他们脚下的人,也许会更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连正眼也不去瞧他,这就要让作者大大为难了。然而,不管这两种情况怎样令人苦恼,我们也还得回到主人公那里去。就这样,他在头天晚上对两个奴仆吩咐停当,次日清早他醒得很早,洗过脸之后,他便拿一块湿了水的海绵,从脚到头细细地擦了一遍。平常只有在礼拜天他才这么做,但说来凑巧,这天恰好是礼拜天;接着他便刮脸,他刮脸一向是一丝不苟的,一定要使得面颊像真正的绸缎那样光滑明亮。此后他穿上那件带小圆点的紫红色燕尾服,然后再罩上一件熊皮外套。走下楼梯的时候,旅店的侍者时而在这边,时而在那边搀着他的胳膊,最后他终于坐上那辆四轮轻便马车。马车咕隆隆地驶出旅店大门,来到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神甫,看见马车急忙脱帽致意,几个衣衫龌龊的小孩,伸出两手喊道:“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马车夫发现其中一个孩子总想爬上马车后面的脚踏板,就抽他一鞭子,马车便在石子路上颠簸着向前驶去。这时远处出现一条画着条纹的栏木,这是很令人高兴的,因为它表明这种马路和别的种种折磨不久就要结束了。乞乞科夫的头又在车厢壁上重重地磕了几下,终于平稳地坐在马车里,在松软的乡间土道上行进了。依照惯例,这马车一出城界,我们就该去描写大路两旁那些荒芜杂乱的景色:到处是一簇簇荒草,杉树林子,低矮而又稀疏的小松树丛,烧焦了的老松树枝干,野生的杜松,以及诸如此类的荒草野树。路旁有几个村落拖得老长老长的,像一条线绳似的一直延伸开去,村里的房舍看上去像一堆堆垛起来的旧木柴,灰色的屋顶下面,雕刻着各种木头装饰,形状很像并排悬挂起来的一幅幅绣花毛巾。照例有几个农夫穿着没挂面儿的羊皮袄,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打着哈欠。村妇们脸孔胖大,胸部束得紧绷绷的,从阁楼上的窗户里窥探着,下面的窗户里有一头牛犊向外张望着,或者有一头瞎眼猪探出了鼻头。总之,这些乡村的景色是众所周知的。马车行驶了十四俄里之后,乞乞科夫记起来了,照玛尼洛夫的说法,他要访问的村庄应该就在眼前了。可是马车已经驶过了十五俄里,仍旧看不见那村庄的影子,要不是迎面走来两个农夫,恐怕他们未必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两个农夫一听有人打听萨玛尼洛夫卡村,便脱下帽子,其中一个看来比较聪明,留着尖尖的络腮胡子,回答说:“大概是玛尼洛夫卡村,而不是萨玛尼洛夫卡村吧?”“对了,是玛尼洛夫卡村。”“是玛尼洛夫卡村!往前再走一俄里,然后你就向右拐。”“向右拐?”车夫问道。“是的,向右拐,”那农夫说,“你沿着那条路走,就到玛尼洛夫卡村啦。这里根本没有萨玛尼洛夫卡村。这村子的名字叫玛尼洛夫卡,萨玛尼洛夫卡村这里是压根儿没有的。到了那里,你立刻会看见小山包上那座房子,是砖砌的两层楼房。那就是老爷的府第,老爷本人就住在那里。那就是你要找的玛尼洛夫卡村,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萨玛尼洛夫卡村,从来没有过。”

他们只好继续向前行驶,去寻找玛尼洛夫卡村。行驶了两俄里,才找到那个转弯处,拐过弯去是一条村间土道,接着又走了一段路,大约有三四俄里,仍然看不见那座砖砌的两层楼房。这时乞乞科夫才恍然大悟,当朋友邀请你去他的村庄的时候,如果他说有十五俄里,那就意味着,这段路至少也得有三十俄里。从玛尼洛夫卡村所处的位置看来,往常到这里来访问的人不多。老爷的府第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开阔的高地上,就是说,这是一座四面没有屏障的山丘,不论从哪儿吹来的风都能光顾它。老爷府第所在的斜坡上,覆盖着精心修剪过的草皮,其间按英国方式布置了两三个花坛,花坛里种着丁香树丛和黄澄澄的金合欢。有些地方簇拥着五六株白桦树,叶子细小的稀疏的树梢高高地指向天空。其中两棵白桦树下面有一座凉亭,凉亭的顶端是扁平的绿色圆顶,木制的圆柱漆成了浅蓝色,横匾上写着:“静思亭”。下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覆盖着绿色浮萍的池塘,不过,在俄国地主们的英国式花园里,这种池塘并不稀奇。在这山丘的脚下和一部分斜坡上,横七竖八地坐落着许多灰不溜秋的木头农舍,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这时,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立刻就一座座地数起来,一共有二百多座。在这些农舍之间,连一棵小树苗也没有,也看不见一株青草,能够看到的就是那些农舍上的圆木。有两个农妇动作优美地撩起衣裙,把衣裙掖在腰间,在没膝深的池塘里缓缓走动,为这一座座单调的农舍增添了几分生气。她们两人拉着一张拴在两根木杆上的破鱼网,鱼网里有两只被网住了的龙虾,还有一条自投罗网的银光闪闪的鲈鱼。这两个农妇大概彼此闹了别扭,不知为什么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着。远处有一片深绿色松树林子,看上去黑沉沉的。不过这天气倒是很会讨人喜欢:这天既不是晴空万里,也不是阴暗多云,而是笼罩着一层淡白但又灰暗的颜色,这种颜色就像那些平时很和气,但一到礼拜天就喝醉的警备部队的士兵们穿的旧军服。为了充实这幅乡村画卷,我们还要添上一只善于预报这变化无常的气候的雄鸡;它虽然因为那种风流韵事,头上被别的公鸡啄得稀烂,几乎要流出脑浆,却依然放开嗓门儿大声啼叫着,甚至还拍打着两只被揪得光秃秃的破席卷似的翅膀。马车朝院子门口驶过来。这时乞乞科夫看见主人站在楼前的台阶上,穿一件绿色的毛料斜纹布常礼服,正手搭凉棚遮在额头上,仔细端详着渐渐驶近的马车。随着马车越来越近,他的眼睛变得越发高兴起来,笑容也在脸上逐渐扩大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看见乞乞科夫钻出马车,主人终于高声叫起来。“您到底还是没有忘记我们!”

两位朋友极热烈地接了吻,然后玛尼洛夫领着客人去他的客厅。现在他们要穿过门廊、前厅和餐厅,这虽然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我们想尝试一下,能否借这片刻工夫粗略地介绍一下这房屋的主人。然而说到这里作者不得不承认,类似的举措是很难实现的。相比之下,刻画那些性格突出的人物就容易得多:你拿起颜料随意在画布上涂抹几笔,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倒挂的眉毛、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披在肩头的黑色或火红色的风衣,于是一幅肖像就画成了。可是,要为那些在这人世间为数众多的地主老爷们画像就极端困难啦,因为这些人外表看来长得彼此差不多,然而你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们各自有许多难以捉摸的特征。因此,你就得高度集中精力,强迫那些细微的、模模糊糊的特征浮现在你的眼前,总之,你必须用那种善于观察、久经磨炼的锐利目光去深入地探究人的心底。

也许只有上帝才能说清楚,玛尼洛夫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众所周知,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毫无特别之处,算不上很好,也不算很坏,正如谚语里所说的:既非城里的鲍格丹,又不是乡下的谢里方。大概玛尼洛夫就应该归于这一类人。外表看来,他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的脸庞也不失为令人愉快,但在这令人愉快里面,似乎过多地加进了一些甜味儿;他的举止风度和接人待物都带有一种阿谀奉承的神气,竭力博得对方好感以便与之结交。他的微笑是很迷人的。他生着淡黄头发,一双蔚蓝的眼睛。同他谈话的时候,在最初一分钟,你会情不自禁地说:“你这人真是太令人愉快啦,太善良啦!”一分钟过后,你就无话可说了,再过一分钟,你就会说:“鬼才晓得他是怎么回事!”说罢你会躲他远远的,即便是不躲开,你也会感到无聊得要命。从他那里,你永远甭想听到一句生动的话,哪怕是一句大话也听不到,其实自夸的话是每个人都说得出口的,只要你谈到他的心爱之物。嗜爱之心人皆有之。比如有人热衷于饲养猎犬;还有的人自以为是一个真正的音乐爱好者,精通音乐的一切奥妙;第三个人好吃喝,并且饭量极大;第四个人不安于本分,总要扮演比自己略高一些的角色;第五个人的愿望比较狭隘,经常做梦说梦话,梦见自己跟皇上的侍从武官一起游园散步,还向他的朋友、熟人甚至陌生人炫耀此事;第六个人天生一只嗜赌的手,一看见方块儿爱司或者二点儿就不可遏制地要下赌注;第七个人的手则老想找个地方整顿一下秩序,于是便在驿站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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