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言情艳情小说之海上繁华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8 10: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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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家振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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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言情艳情小说之海上繁华梦

晚清言情艳情小说之海上繁华梦试读:

自序

客有问于警梦痴仙者曰:“《海上繁华梦》何为而作也?”曰:“为其欲警醒世人痴梦也。”客又曰:“警醒痴梦奈何?”痴仙曰:“海上繁华,甲于天下。则人之游海上者,其人无一非梦中人,其境即无一非梦中境。是故灯红酒绿,一梦幻也;车水马龙,一梦游也;张园愚园,戏馆书馆,一引人入梦之地也;长三书寓,幺二野鸡,一留人寻梦之乡也。推之拇战欢(叹)呼,酒肉狼藉,是为醉梦;一掷百万,囊资立罄,是为豪梦;送客留髡,荡心醉魄,是为绮梦;密语甜言,心心相印,是为呓梦,桃叶迎归,倾家不惜,是为痴梦;杨花轻薄,捉住还飞,是为空梦。况乎烟花之地,是非百出,诈伪丛生,则又梦之扰者也;醋海风酸,爱河波苦,则又梦之恶者也;千金易尽,欲壑难填,则又梦之恨者也;果结杨梅,祸贻妻子,则又梦之毒者也;既甘暴弃,渐入下流,则又梦之险而可畏者也。海上既无一非梦中境,则入是境者何一非梦中人!仆自花丛选梦以来,十数年于兹矣,见夫入迷途而不知返者,岁不知其凡几,未尝不心焉伤之。因作是书,如释氏之现身说法,冀当世阅者或有所悟,勿负作者一片婆心。是则《繁华梦》之成,殆亦有功于世道人心,而不仅摹写花天酒地,快一时之意、博过眼之欢者欤?”客闻是言,肃然而起,曰:“何物痴仙,唤醒妖梦。行将拭目而视新书之出,呕君锦心,饱我馋眼也。”痴仙一笑,颔之。客去,乃为诠次其语,即以为《繁华梦》序。海上警梦痴仙漱石氏自序于沪北退醒庐

《海上繁华梦》新书初集序

尝读说部,至《花月痕》、《海上花列传》、《青楼梦》、《风月梦》、《绘芳录》诸书,窃谓其描写花月闲情,俱能惟妙惟肖,然尤以《花月痕》为脍炙人口。《海上花》则本地风光,自成一家。惜乎书中纯操苏白,江浙间人能读之,外此每格格不入。且其运笔深入之处,未能显出。以是美犹有憾。今读警梦痴仙所著《繁华梦》一书,而不禁有观止之叹焉。痴仙生于沪,长于沪,以沪人道沪事,自尤耳熟能详。况情场历劫,垂二十年,个中况味,一一备尝,以是摹写情景,无不刻画入微,随处淋漓尽致。而其宗旨,则一以唤醒迷人同超孽海为主。以是此书之出,尤为有功于世道人心。而世之沉酣如杜少牧、飘逸如谢幼安、豪迈如李子靖、糊涂如屠少霞、孟浪如游冶之、风狂如郑志和、鄙俗如经营之、儇薄如夏时行、庸陋如康伯度、英爽如平戟三、痛快如风鸣岐、古执如方端人、大方如荣锦衣、卓荦如熊聘飞、豪奢如邓子通、卖弄如潘少安、抱屈如温生甫、着魔如钱守愚、刻薄如贾逢辰、刁钻如计万全、智巧如白湘吟、作伪如乌里阿苏、格达、强横如刘梦潘,虽属寓言八九,其实当世皆有其人,何尝不皆有其事,读之即可见世事一斑。至于颜如玉之笼络、巫楚云之聪明、桂天香之沉静、阿素之谄(陷)客、阿珍之惑人,与夫花媚香之媚、花艳香之艳、杜素娟之淫荡、卫莺俦之圆融、花彩蟾之可怜,则花花叶叶,纸上跃然。只(纸)以书仅初集,皆未收结,令人急欲纵观其后。是则痴仙笔墨狡(狭)狯,犹之珍羞在前,一时不令入口;逮至略一忍饥,而其味尤美于未忍饥时。则读是书者,尚其知作者用心,勿徒赏书中之花天酒地,一片神行;亦思盛极之难乎为继。黄金易尽,青眼难逢,悔说多情,空讥薄倖也夫。爰序其大略如此。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孟秋古皖拜颠生稿于海上语新楼

《海上繁华梦》初集题词

情天觉梦人

三十回书结构新,一回细读一惊人。写来海上花间事,证到情天梦里身。鹿鹿鱼鱼怜我辈,红红紫紫为谁春?桃源咫尺迷津近,欲语渔郎莫问津。

载酒看花易着魔,爱河深处有风波。只看半部才人稿,己醒三更春梦婆。花尽蚨钱青眼少,缚来蚕茧绮愁多。情根从此应教铲,休向樽前唤奈何。

我亦繁华梦里人,十年买笑沪江滨。舞低杨柳楼头月,醉倒芙蓉帐底春。不合个中磨岁月,可怜无底耗金银。奇书读到惊心处,敢为情痴误此身?

草草欢场百感并,现身说法太分明。照奸禹鼎飞空铸,烛怪温犀澈水清。惨绿愁红花下恨,荆天棘地世间情。书成多少人倾倒,争识江南漱石生。(是书实为海上漱石生所著而托名于警梦痴仙者,故云。)曾经沧海客

金粉妆成字字香,清才今又见孙郎。徐陵天与珊瑚笔,李贺春归锦绣囊。幸接风流怜我晚,久羁尘迹为君伤。世间多少荣枯梦,都付先生翰墨场。

《海上繁华梦》题词(一)

歙县周忠鋆病鸳

浮生原是梦,斯世奈繁华。海上谁投辖,人间此驻车。醉醒偏爱酒,病废尽看花。九死情难灭,三生愿最赊。趾离招我去,心坎替侬爬。艳色能消渴(朱艳卿),奇香许辟邪(周素香、汪素香)。四声怀沅芷(苏韵兰),一饭感胡麻(胡红卿)。大地飘晴雪(小洪雪香),中天丽彩霞(范彩霞旧名张小红)。弹秋梧有韵(陆韵秋、陆韵梧),扫月竹空拿(李月仙、孙竹卿)。寂寂经兰若(王兰卿),凄凄谱楚些(林文仙,张小宝)。销金纫作佩(金丽卿、金佩卿),炫玉净无瑕(玉亭亭)。旧事差堪忆,新欢蔑以加。痴魂凝枕簟,素手涩筝琶。不分求题叶,惟应学种瓜。孙郎才八斗,余子误三叉。楮墨传喉舌,文章代齿牙。迷城攻窟兔,疑窦破杯蛇。鲛客都垂泪,生讵嗜痂!万言曾倚马,只字肯涂鸦?野史编香国,稗官称作家。骚坛齐搁笔,佛殿好笼纱。欲证频伽果,休萌智慧芽。词惭率尔草,诗贵正而葩。叹息瞢腾客,遮奢恋狭斜。

《海上繁华梦》题词(二)

古滃狎鸥子

十载扬州杜牧之,欢场历尽梦醒时。几多鬼蜮人情态,说与旁人知不知?

欲海茫茫滚浊流,沦身灭顶几时休。莫教说敞生公舌,顽石无言不点头。

酒筵歌罢博盆张,罗绮成帷粉黛香。兴会漓淋何日已,有人枕畔煮黄粱。

傀儡登场线索牵,衣冠优孟剧堪怜。梦中说梦人多少,摹绘神情到笔巅。

绝妙词华自不刊,风云倏忽幻无端。不辞呕出心头血,作人间醒睡丸。

青楼原不异红楼,假语村言一例收。不管啾啾鬼夜哭,两般梦影各千秋。

栋折榱崩万口喧,主人酣睡正昏昏。须知解佩江皋赋,别有伤心不可言。

生恨繁华福未修,一身冷落伴浮鸥。有怀欲觅趾离子,海上痴仙笑我不?

初集

第一回谢幼安花间感梦 杜少牧海上游春沧海桑田几变更,繁华海上播新声。烟花十里消魂地,灯火千家不夜城。车水马龙游子兴,金樽檀板美人情。闲来编作新书看,绮梦迷离细品评。

从来俗语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可知“酒”、“色”二字,虽是误人,实是人自己误的。然而繁华之地,偶一不慎,最易失足。即以上海一隅而论,自道光二十六年泰西开埠通商以来,洋场十里中,朝朝弦管,暮暮笙歌。赏不尽的是酒绿灯红,说不了的是金迷纸醉。在司空见惯的,尚能心猿紧缚,意马牢拴,视之如过眼烟云,漠然不动;而客里游人以及青年子弟,处此花花世界,难免不意乱心迷,小之则荡产倾家,大之则伤身害命。何况人烟既盛,良莠不齐,诈伪丛生,是非百出。所以烟花之地,实又荆棘之场,陷溺实多,误人非浅。警梦痴仙生长沪滨,浪游已倦,每一感及,惄焉伤之。因广平日所见所闻,集为一书,以寓劝惩,以资谈助。是故此书之作,谓为痴仙之游戏笔墨也可,谓为痴仙之一片警世菩心也亦无不可。正是:

春花秋月何时了,千古繁华梦一场。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苏州有个饱学秀才,姓谢,名景石,字幼安。原籍安徽休宁人氏,因避红巾之乱,徙居姑苏。父名谢荫恩,也是个博学儒生。母金氏,乃慈乡金念萱之女。当幼安临蓐的时候,其母梦满堂丝竹而生,因以景石二字命名,幼安为号,取谢安石东山丝竹之意。及至长成,出落得一表人才,堂堂非俗。而且资质甚是聪颖,读书一目数行。因此才名藉甚,远近皆知。十六岁上案元入泮。十八岁娶了西村齐氏女眉姑为妻,一双两好,夫唱妇随,甚是相得。

孰料不多几年,父母忽相继逝世。幼安哀毁逾恒,忽忽不乐。幸家道颇可温饱,遂绝意进取,做一个林下散人。每日里与二三知己玩水游山,名胜之区,足迹几遍。著有《小东山馆纪游吟稿》,自号小东山主。诗笔清新,艺林传诵。膝下二子,长名麒儿,年七岁,已就傅读书;次麟儿,年才五岁。幼安在家,闲暇无事,不是以诗酒自娱,便是与齐氏及两个小儿讲讲家常,谈谈各处山川的风景为乐。

一日,值元宵佳节。齐氏命下人整备酒筵,在花香月满楼与丈夫庆赏元宵。夫妻父子,共是四人,团圆一桌,说说笑笑,颇极天伦之乐。两个小孩子也甚乖觉,你也一杯、我也一盏的敬与父亲。饮至月过花西,幼安酒落欢肠,不觉多用了几杯,玉山颓倒。齐氏命佣妇把残肴收拾,又唤乳娘将两个小孩儿领去安睡,自己与小丫头阿翠掌着灯台,扶了丈夫,一步步同进房来,伏伺着宽了鞋袜,外衣,上床安置。

那幼安是酒醉的人,一经卧倒,早入黑甜。朦胧之间,似有一人手拉手儿飞也似的出门而去,回头一看,不是别人,乃自幼同窗、谊结金兰的好友,此人姓杜,名继勋,号少牧,文才出众,人品轩昂,平日之间,最是莫逆。幼安梦中因开言道:“我认是谁,原来牧弟。往那里去?”少牧道:“不必多言,去便自知。”幼安心下好生纳闷,因是至友,不便拒绝,顺着脚儿,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程。后到一处,人烟稠密,灯火辉煌,往来之人,衣服丽都,舆马显赫。正在看时,忽然少牧将手一撇,不知所往。幼安大惊,定睛细视,觉得是从斜里一条小路上去的。放心不下,飞步狂追。却恨那条路曲曲折折、暗暗昏昏的又狭又险。走了一程,觉着吃力,站住了脚,欲待路人问个信儿。谁知这条道上进来的人甚多,出去的人偏是甚少。要想再走进去,又怕迷了路儿,心下十分焦闷。忽闻鼻观间一阵异香,沁人心窍。抬头一看,见道旁有株桂树,那香乃从树上飘来。默念时值新正,丹桂那得有花?幸树身不甚高大,折取一枝,凝神细看,但见这花果然开得香馥馥的,幽趣宜人,甚是可爱。不忍轻弃,纳入怀中。举步欲行,猛听得人语喧哗,有一大群人自内而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数。也有大呼小叫的,也有无精打采的,也有忿忿不平的,也有连连叹息的,也有半颠不颠的,也有撒娇撒泼的,也有形容憔悴似带重病的,也有衣衫褴缕似甚落魄的。末后一人,却是少牧,被那班人围住,着他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万分窘急。幼安吃这一惊却也不小。欲待迎上去救他,不知为了何事,且又孤掌难鸣,不敢造次。只得高声大叫,只望他自己出来。那知少牧竟如不见不闻,毫不理睬。幼安愈加着急。正当无可如何之际,猛见他睁着眼睛,把这班人瞧了一回,点点头儿,咬牙切齿的一伸手,在怀中拔出一把剑来,三尺多长,寒光闪闪,甚是怕人,向众人举手一挥,回转头来,又向自己当心直刺。心坎间忽然放出灵光一道,照得幽径通明。那一班人发一声喊,一哄散去。把个幼安一惊而醒,只吓得冷汗涔涔,重衾湿透。却是一场奇梦。细听谯楼,正敲四鼓。桌上残灯,半明半灭。齐氏鼻息方浓。怀中花香袭人,犹似氤氲未散。细想方才梦中之事,不知主何朕兆,真令人难解难猜。然究竟是个酒后之人,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一回,依旧朦胧睡熟。

及至醒时,将是辰牌时分。齐氏已起,在窗前对镜理妆。幼安咳嗽一声,舒了舒腰,抽身坐起。齐氏问道:“昨宵酒醉,今日身体可好?为甚起得甚早?可要再睡片时?”幼安道:“昨夜不过薄醉,今已平复,不用睡了。”口说着话,随即下床,穿上鞋袜,套上外衣。早见阿翠推门进来,叫了一声“少爷、少奶奶”,端上脸水,伏侍幼安先洗了脸,然后泡上一碗玫瑰花的上细雨前茶来。此乃隔夜齐氏叮嘱,因恐酒醉的人起来不免口渴之故。幼安接着,呷了几口,放在桌上。一手拔了一个纸煤,唤:“拿枝水烟袋来!”阿翠答应,双手奉上一根汉口王恒丰赛银二马车烟袋,又随手划了一枝自来火柴,递与幼安。吸过几筒,放在一旁,问齐氏道:“两个小儿起来没有?”齐氏道:“谅因(应)昨夜睡晚了些,今日尚未起身。”幼安点头道是。其时齐氏妆已梳好,阿翠过来理了妆具,重新取上牙梳竹篦,与幼安梳辫。

幼安又饮了口茶,将夜来梦境与齐氏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番。齐氏道:“古语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无甚吉凶。况丹桂飘香,乃是登科之兆,或主将来题名金榜,也未可知。”幼安笑道:“功名二字,我已置诸度外,即使将来果应是梦,何足为荣!况目今时世,不重科甲出身,只须略有钱财,捐纳一官半职,便可身膺民社,手握铜符,反把那些科甲中人瞧看不起,不是说他迂腐,便是说他寒酸。所以弄得时事日非,世风愈下。反不如静守田园、享些清闲福味的好。你向来也是个极有识见的女子,如何反想到这一条道儿?只恐此梦将来断不是这般应法。”齐氏道:“我也不过是依梦详梦罢了。未来的事,那里能猜得准他?何必挂怀,反多疑虑。”幼安道:“我倒不妨;但是杜家二叔,只怕这梦不应则已,应时凶多吉少。”

齐氏尚未回言,忽听楼下僮儿谢义高声问道:“少爷起身不曾?桃花坞杜家二少爷清早到此,现在书房候着。”幼安回道:“我晓得了。请他少坐,即便下来。”谢义答应,自去回覆。

幼安整了整衣,移步下楼,来到书房。其时少牧坐在书案之上,看那上海寄来的新闻纸儿。见幼安出来,连忙立起,叫声“安哥!惊动你了。”幼安笑道:“自己弟兄,何须客话?我因昨宵家宴多饮了几杯酒,故此起得晚了。牧弟,你来得好早。”少牧道:“我昨日与少甫家兄在虎邱闲逛了一回,即便回去,睡得甚早!今日家兄又到沧浪亭探友去了,我独自一人在家寂寞,故此出来早些。”幼安道:“原来如此。少甫近来兴致可好?我有五六天不见他了。”少牧道:“他自从去年起了个消寒诗社,诗兴甚好。昨日想做几条诗谜,与各社友庆赏元宵,后因我强着他一同出去,故而未曾做得。”幼安道:“少甫这人果然风雅。”少牧道:“家兄果甚风雅,只是僻性些儿。前几天,我偶然想起上海地方风景甚好,只恨从未到过,要与他同去一游。他偏执意不肯,反说上海繁华,我辈少年不去为妙,又讲了许多拦阻的话。安哥,你道这意见僻是不僻?”幼安道:“少甫的话却也不错。上海地面太觉繁华,少年的人血气未定,本来少去为是。”少牧笑道:“什么?安哥,你也来了!我想人生世上,游历两字是不可少的。上海虽说世界繁华,依我看来,只要拿定念头,也未见得年少的人必不可去。何况我们不过略住几天,见识见识风景,便回来的,有甚紧要?就是李子靖大哥,他不是常住在洋场上么?年纪也只三十多岁,何尝闹甚事来?安哥如肯做个伴儿,我一定要去走走。不知意下若何?”幼安道:“说起子靖,前日他有贺年信来,甚是挂念我等,深恨不能时常聚首。我已写有回信去了。不知你可曾有信寄他?”少牧道:“我本来也想写封信儿,只因有到上海去的意思,将来聚晤不远,故此未曾寄得。”幼安道:“照你说来,你当真要往上海游玩去么?实对你说,我昨夜得了一梦,甚是不祥。劝你还是静住在家,不要出门的好。”遂将昨夜梦中之事,一五一十的又细细述了一番。那少牧本来是个疏放的人,焉把这种梦儿放在心上?只因幼安说得十分郑重,故回言道:“古人有云:‘梦寐之事,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安哥不肯陪我罢了!我一个人难道不能去得?只是寂寞些儿。”幼安听到他这两句话,晓得少牧是有些孩子性的,他说得到便做得到,不陪着去虽是无妨,惟恐日后倘然真的有甚事情,既是至交,何能放心得下?想到此处,不由不反自己转口道:“话虽如此,我也并不是拘三泥四的人。你既一定要去,我又闲着在家,上海也不甚多远,何妨陪你走一遭儿。但是少则十天八天,多至半月一月,定要一同回来,方可使得。”少牧听幼安忽然答应去了,好不欢喜,连说:“这个自然。我到上海本来并无正事,决不多耽搁日子就是。”幼安道:“既然如此,你想何日动身?”少牧道:“今日是十六,我须回去收拾收拾,后天十八可好?”幼安道:“这却随便。不知坐甚船只?”少牧道:“若要快些,戴生昌的小火轮船最好。”幼安道:“我们此去,原是游玩,并非急事,我想不如唤只无锡快船,可以沿途看看景致,岂不甚妙?”少牧道:“安哥既然喜欢,我回去雇一只大号的是了。”二人说说谈谈,时已将午。谢义端上中膳,幼安就留少牧吃过了饭,方才回去,不必细表。

且说幼安送少牧出门,回至楼上,走到房中,麒儿、麟儿双双的过来,叫了一声“爹爹”,幼安问道:“你母亲可在里面?”麒儿道:“往绣娘房里看做鞋子去了。”幼安道:“你去说爹爹唤他。”麒儿答应,才待要去,麟儿争着他要去唤,两个小孩忽然相闹起来。幼安喝住,道:“不要胡闹!你二人同去就是。”麟儿听得,始欢欢喜喜的与麒儿一同去了。不多一刻,齐氏回房,麒儿、麟儿也一齐跟着进来。幼安遂将方才少牧约到上海游玩、择定十八动身的话说了一番,并言:“去去即回。家中倘有要事,不妨写信到申。麒儿待先生开学,便当送去读书,不可使他躲懒。麟儿须要寒暖当心。”细细的嘱付了一回。齐氏因丈夫向来出游惯的,上海又近,所以绝不阻挡,只说:“昨天夜梦不祥,今日杜家二叔恰又前来约伴,须要谨慎些儿,早去早回,没甚事情最好。”幼安点头称是。二人说罢,一个牵着麒儿,一个牵着麟儿,同下楼来。幼安向帐房中取了廿块洋钱,交与谢义,叫他买些土仪,预备到上海时送送亲友;又顺便购些火腿酱菜等物,以为路菜。过了一宵,齐氏唤阿翠收拾了一副铺陈,一只衣箱,带些棉皮衣服,取下楼去,交与谢义。

两天易过。到了十八,幼安一早起身。梳洗已毕,吃了早膳,下楼来到书房,令谢义将一切应用零星杂物收拾了两只网篮。诸事才完,听得有人叩门,乃是少牧与船家到了,说船泊阊门外太子码头。幼安问少牧:“行李可曾下船?”少牧道:“均已定妥,但等起程。”幼安遂唤谢义挑了行李铺陈,同着船家先去。自己回至房中,别了齐氏。因他怀孕在身,已有六个多月了,故此叮嘱了好些留心在意的话。又吩咐阿翠及乳娘等一众下人诸事小心。然后下楼,同着少牧出了大门。

早由谢义唤有两乘轿子候着。轿役伏伺二人登轿,抬上肩头,如飞的向码头而去。船家一见,急忙铺好跳板,搭上扶手,请二人下船。其时谢义早经到了,铺陈各物,俱已落舱,见主人登舟,上前交代明白。幼安对少牧道:“不曾问你,可带个下人同去?”少牧道:“苏地到申路途不远,况且少甫在家,不时有事差遣,所以并未带得。”幼安道:“谢义可要随去?”少牧道:“也可不必了罢。谢义并未到过上海,闻听人说,租界地面禁令极多,譬如沿途不准便溺,当街不准晒衣,午后不准倾倒垃圾,夜深不准酗酒高歌,比不得我们苏州地面,可以事事随便。倘然不知底细,犯出些儿事来,反于主人不便。你道是也不是?”幼安点头道:“这却不错,亏你想得甚是周到。”因唤谢义言道:“轿夫的轿钱叫他家中去取。你也可以回家去了,我们此回不带下人。待等回来之日,有信来苏,你到码头迎接就是。”谢义诺诺连声,辞了主人,又回身辞了少牧,上岸同着轿夫自去。这里船家问明并无别客,随即拔了跳板,解了缆绳,立刻开船了。

一路上,波平浪静,日暖风和。谢、杜二人有时说些闲话,有时看些野景,甚是有兴。到了饭时,船家端上菜来,乃是两尾鲫鱼,一碗肥肉,一碟子火腿,一碟子羊糕。少牧在网篮内取出两只小酒杯儿,一瓶天津带来的白玫瑰酒,先斟了一杯,递与幼安,又自己斟了一杯。幼安略略喝了几口,因是高梁,不敢多喝,唤船家取上饭来。少牧喝了两杯,也用饭了。船家候二人吃毕,撤过残肴,打上脸水洗脸,又泡了一壶茶来。幼安取水烟袋吸了几筒水烟,少牧吸了半枝吕宋烟。此时正是顺风,船家扯起篷来,但听得水声潺潺,那船就如弩箭离弦一般的速。行有八十余里,天渐黑了,船也停了。幼安取出一只洋蜡烛台,点上一枝洋烛,照得满船澈亮。船家端整夜膳,与日间大略相同,不过两只碟子换了一碟松花皮蛋,一碟爆鱼。二人吃罢,在灯下又略谈了一回话儿,各自安睡。

破晓醒来,但听得耳畔呼呼风响,船家早已开行。及至申牌时分,离上海只有一九路了。幼安问少牧道:“我们上岸,还是借客栈的好?还是到集贤里住在子靖大哥那里?”少牧道:“我想借客栈罢,省得搅扰人家不安。”幼安道:“我本来想住在子靖大哥家的,既然你的意思喜欢借栈,我也不到李家去了。”少牧道:“这便甚好。但不知借在北市还是南市?”幼安一想,少牧是个爱热闹的,就是借在南市,一定也要天天往北,倒不如北市便些,因道:“还是北市住罢。”少牧因唤船家问道:“你们的船往常到上海时停在什么地方?”船家道:“南市不拘何处码头;若是北市,或者观音阁码头,或者洋泾浜,上岸便些。”少牧对幼安道:“我们一准停在洋泾浜如何?”幼安道好。船家答应,自去料理。幼安本是惯于出门的人,一面答话,一面收拾行李一切,又替少牧也收拾好了,唤船家进去打好铺盖,只等上岸。

不多一时,船已进了浦江。但见帆樯林立,舟楫云屯,果然热闹异常,不比别处。又行有半刻多钟,这船正欲进洋泾浜,猛听得船上人发一声喊,船身忽然往前一磕,约有半箭多遥,霎时幌幌荡荡,颠簸起来,几乎侧将转去。船中诸物,叮震响。幼安、少牧,相顾失色。正是:

放眼乍来风月地,惊心已入是非门。毕竟不知这船为何倾侧,且看下回分解。第二回长发栈行踪小住 集贤里故友相逢

话说幼安、少牧船到浦江,正要摇进洋泾浜时,忽然船身往前一磕,船中诸物震动。究竟为了何故?原来这无锡快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其时天色将暮,潮水落枯,不得不由浦心而行。正欲转湾进浜,不提防有一只小火轮船由南而北飞也似的斜刺里驶来。还算船家眼明手快,急急避开,已只远得二三尺地面。轮激水涌,势不可当,船身遂颠簸起来。直至过去远了,方才平复。船家吓得浑身是汗,说声:“好险!”定一定神,等那水势涌过,把竹篙点上两篙,方才平平稳稳的撑进浜去。幼安惊魂稍定,对少牧道:“我们才到上海,如何就有这平地风波?好不可怕!”少牧道:“这是船家偶不小心之故,以致吃这一惊。”

幼安抬头向舱门一望,道:“如今船已进了浜了,想来就要停歇。你我皆是初次到此,不知客栈在于何处,还须先自上岸一问。”船家闻言,在后舱内接口答道:“这里洋泾桥浜,就是长发客栈,不但上岸便当,并且房屋高爽,应酬周到,饭食精洁,故此来往客商欢喜住的甚多,不知二位爷可要同去看看?”幼安道:“既是如此,把船泊在那边便了。”船家答应,吩咐伙伴拣个隙地泊好了船。恰好岸旁有条马鞍水桥,又大又平,果然上岸很便,不必再布跳板。幼安遂与少牧登岸,由船家领着同到栈中。

只见好所高大房廊。门阑上悬着“长发栈”三个字横匾,两旁墙上,又有“仕宦行台”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规模阔绰,气象轩昂。三个人一直进去,寻见帐房,说明来意,便有茶房领着去拣选房间。幼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二间官房,设着现成的两个榻儿,便命船家将行李挑上岸来,一件件检点清楚,交与茶房代为安放。少牧取锁匙开箱,取了四块洋钱船钱,五角小洋钱酒钱给与船家。那船家也不争论,谢了一声,下船自去。吾且不表。

这里幼安唤茶房将床帐被褥铺设好了,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交代:“若然出去,须要下锁,将匙交与帐房。因栈中来往人多,防有失窃一切。”幼安接过,藏在身旁。此时天已黑了,楼上楼下点起自来火灯,照耀得满室通明,如同白昼。少顷,茶房摆上夜膳,共是四盆一汤,也甚精致。二人食毕,洗过了脸,喝了杯茶,因昨夜睡在船上,不甚舒伏,起岸时又劳顿了些,觉得精神疲倦,即便闭上房门,各自安睡。

及至醒时,隐隐听得大自鸣钟已敲九点。幼安先自起身,唤茶房打水擦脸。少牧也起来了,一同吃了早点。令唤一个剃发匠来,梳了发辫。幼安道:“今日天气甚晴,你我先到李大哥那边走走可好?”少牧道:“李大哥的信上,他说住在英大马路集贤里内,不知有多少路?”幼安道:“可叫茶房唤两部东洋车子,他们自然认识。”少牧道:“说得不错。”遂将带来的土仪,各自拣了四包,央茶房挑了,说明住址,唤定车辆。幼安锁上房门,把钥匙交给帐房,与少牧登车而去,茶房挑着礼物在后跟随。此时天气尚早,洋场上还未上市,一路做买做卖的人也不十分拥挤。幼安暗暗想道:昨日我们上岸,天已黑了,街上却甚热闹;今日天未过午,怎么反是这般样儿?看来上海地方真是全靠夜市。

正想之间,车已到了。二人下车,给过了钱,茶房领着一步步同进弄去。因不知是第几号门牌,所以逢人便问。那晓得洋场上的居民,虽是近邻,却也不通闻问的多,一连问了几家,皆说不知。后见一家门上贴着“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的朱红门联,认得是李子靖写的,谅必住在这里无疑。少牧便举手叩门,里边答应一声,走出一个人来。两下一看,多不认识。幼安知是错了,只得向那人言道:“借问一声,这里府上可是姓李?”那人操着湖南口音回道:“我们家爷姓平,不是姓李。”少牧道:“请问有位姓李名子靖的,可晓得住在那里?”那人道:“可是杭州人,官名一个卫字么?”幼安道:“正是。”那人道:“你们还要往里走几步哩。留心看他门上,贴有‘武林李寓’四字的便是。”幼安道:“如此,倒惊动了。”那人回声“好说”,关上了门,回身进去。

二人依着那人之言,一路往里而行。少牧对幼安道:“方才那一家姓平的,不知可是李大哥信上不时提起的平戟三么?说他是个武科出身,却又文才出众,与李大哥甚是莫逆。”幼安道:“这话却论不定。我看他那付门联,明是大哥亲笔写的,必定彼此有些交情。况且方才答话的人,又是湖南口音,看来竟有九分不错。且到那里一问便知。”二人口说着话,只管前行。茶房道:“爷们慢走!只恐这里是了。”幼安一看,果见门上有“武林李寓”四个大字的珊瑚笺贴条,因与少牧站住了脚。

正要叩门,听得“呀”的一声,里边有人出来,正是跟子靖的小厮李贵。一见二人,急忙打了个千,尊声“谢大少爷、杜二少爷,几时到的?请里面去。”二人尚未回言,子靖听见有人说话,迎出外来。彼此是久别渴想的人,见面之下,好生欢喜。子靖忙让幼安在前,少牧居后,三人同至客堂坐下。李贵献上茶来。子靖先问二人:“可是才到?如何不见行李、铺陈?”幼安答:“是昨晚到的。因想徘徊几天,惊扰府上不安,故此住在三洋泾桥长发栈中。”子靖道:“自己弟兄,说甚‘惊扰’二字?就是多住几天,我这里也是极便。停刻我差李贵把行李搬来,岂不甚好?”二人同声的道:“大哥有意,请俟缓日,这回可不必了。”子靖尚欲有言,幼安将别话岔了开去。少牧又说了些少甫在苏未来、托词致候的话,子靖也问了一番两家眷口安好。李贵过来,向主人耳边低低的禀了数句话儿。子靖起身,告一个便,来到外厢,把送来的礼物收了,给了四角小洋钱力钱,吩咐茶房先自回栈去讫。复至客堂,向二人道:“承蒙厚赐,我都收了。随来的茶房已经着他先去。你二人就在这里便饭,畅叙一天,可不好么?”二人知道子靖脾气,他是个很直爽的,因道:“搅扰不消说得,但是不必多备肴馔,反使我等不安。”子靖道:“这才是个知己!本来有甚客气?”

少牧问道:“我等方才来时,误叩了一家姓平的门,不知此人可是大哥时常提起的平戟三兄?”子靖道:“一些不错。此人很可交得,只是你二人没有会过面儿。好得近在咫尺,我立刻着李贵去请来叙叙何妨?”幼安道:“如此甚好。”子靖遂唤李贵言道:“你快到平公馆去,说有两位苏州来的客人在我家中,要会会他,如大人在公馆中得暇,请他便来。”李贵答称:“晓得”。子靖又附耳道:“你出去,先到聚丰园唤席菜来,再到言茂源叫他送十斤京庄。快去快回,不要耽搁。”李贵诺诺连声而去。

不多一刻,听得门上钟铃声响,进来一人,年约三十余岁,品貌甚是轩昂。身穿天蓝缎子灰鼠长袍,天青缎子灰鼠马褂,头上戴一顶建绒镶边缎子顶的瓜皮帽儿,足登三套云元缎京鞋。子靖见是戟三来了,急同幼安、少牧降阶出迎,偕至客堂,作了个揖。幼安等彼此问过名姓,因是初次见面,不免说些仰慕的话。

少顷,酒席已到,子靖命摆在东书房中。安排已定,相率入席。四个人略略谦逊一番,幼安坐了首位,少牧居二,戟三第三,子靖末座相陪。席间,幼安与少牧讲些苏州事情,戟三与子靖说些上海风景,甚是投机。酒过数巡,子靖道:“我们闷酒无味,可要行个令儿顽顽?”戟三道:“甚是使得。请谢幼翁先起如何?”幼安想了一想,道:“今日人数太少,别的酒令未必能行,不知‘飞花’可好?”少牧道:“‘飞花’太觉便当,不如‘席面生风’,略似耐人寻味。”子靖道:“依我想来,就是‘席面生风’,那些‘鸡’、‘鱼’一切容易的字,也须除去,只说每人面前摆着的果品。未知列位如何?”幼安道:“大哥吩咐,遵命就是。”子靖遂斟了一杯令酒,双手递与幼安,幼安也不推辞,一饮而尽。看看自己身旁,摆着一盆橄榄,遂随口念一句古诗道:“细读(续)公诗如橄榄。”挨着字儿一数,应是戟三与子靖饮酒,二人各自干了一杯。次及少牧,他身边乃是一碟瓜子,因道:“绿含瓜子瘦堪怜”,应幼安与子靖同饮,二人也俱干了一杯。少牧道:“如今是平戟翁了!”戟三见身旁是碟花生糖儿,摇摇头道:“这花生二字,只怕古人诗上很少。”子靖道:“真是少见。”戟三沉吟了一回,道:“有了!我想着一句:‘云喷石花生剑壁’,不知此花生二字可能借用?”幼安点头道:“借得很好。”少牧依着字儿一点,该子靖与戟三自己饮酒。戟三道:“什么说?自己行令,自己喝酒!我只想了诗句,没将字数算算,不是我的心太觉粗了?”子靖笑道:“俗语说得好:‘自搬砖儿自打脚。’本来有的。快请一同干这一杯,我要来收令了。”戟三无语,一吸而干。子靖身边摆的是一碟福橘,遂念了一句“山中奴隶橘千头”,照字点去,应少牧一人饮酒。少牧道:“人家一句诗儿是两杯酒,大哥只有一杯,却偏偏作成了我,倒也凑巧得很。”子靖道:“只算我心敬的罢。如今是应你的令了。”

少牧干过了酒,道:“我也是‘席上生风’,但不许用着酒馔,只许用每人身边席上的动用器皿,又要用身体上一个字,又要做一个手势儿,把这句诗描摹出来。说不出的罚酒,说出的就此过令,省得牵累别人。未知可好?”戟三道:“这倒有趣。少翁请先做个样儿我们瞧瞧,然后可以依令而行。”少牧点头称是,遂满满的斟了一大杯令酒,立起身来,将酒杯高高擎起,笑嘻嘻的念出一句诗来,道:“我说的是‘万事不如杯在手’。”念完,将酒一喝而尽。子靖看着,忽大笑道:“牧弟几年不见,仍是一块天真。你们看方才好个样儿!”幼安微笑答道:“他本来是孩子气惯的,今日故友相逢,又喝了几杯酒,自然要露出本相来了。”少牧也笑着道:“我不与李大哥和你斗口,你们请照这样儿,把令行下去罢。倘行不下,罚酒不饶!”子靖道:“是了,待我来接他下去。”口中说着,心里暗想?有了器皿上的字儿,没有了身体上的;有了身体上的字儿,却又没了器皿上的。一时性急,不觉面红耳热起来。除下瓜皮帽子,搔了搔头,灵机一动,把帽子吹了一吹,又将头发捋了一捋。众人见此光景,忍不住彼此大笑。子靖道:“且莫要笑,听我过令。我说的是‘羞将短发还吹帽’,不知可算得么?”少牧道:“大哥果然灵变,怎从这帽子上头竟想出这句诗来?只可惜帽子不是那席上的器皿,罚酒是不能免了。”子靖扑嗤一笑,道:“这是我糊涂了。若帽子算了器皿,衣裳鞋袜却算什么东西?本来怎能免罚?如今我喝一杯,安弟接下去罢。”说完,自己斟了一杯热酒,一吸而干,不留涓滴。幼安道:“大哥为人到底豪爽,就是喝一杯酒,也是直捷痛快的。”少牧道:“闲话休题。安哥你说的是什么诗?演的是什么手势?快请讲罢。”幼安道:“诗虽有了一句,只是免强些儿。”遂把手向酒壶一指,道:“我说的是‘指点银瓶唤酒尝’,不知这‘指’字、‘瓶’字,令官可容借用?”少牧道:“这两个字到还借得,但不应露出个酒字来,也要罚了!”幼安略略呆了一呆,道:“果然你说过不许用酒馔上字面的,我也太粗心了!自然与李大哥一样,愿甘受罚。”随手取一只酒杯给子靖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回头对戟三道:“如今是戟翁了。小心些儿,不要又被罚了酒去。”戟三含笑点头,在桌上拿起一把酒壶,将壶盖揭开,看了一看,又把手向心上点了一点。子靖误会是吃不得酒了,因道:“你莫怕喝不下酒,只要有自然的诗句,怕强罚了你不成?”戟三道:“本来我并非怯酒,只因要回少翁的令,故才演这手式。”少牧闻言,微笑问道:“不知戟翁说的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一句么?”戟三点头称是。子靖道:“你二人一个会想,一个会猜,我却几乎缠不清楚。如今牧弟的令已经完了,戟翁也须设个法儿顽顽。”

戟三道:“依小弟愚见,每人敬三杯如何?”子靖道:“敬三杯想是要开拳了。你是在武科中三考出身的人,拳法精通,我等岂是对手?”戟三道:“休得取笑!我这酒令也用诗句,并不猜拳。譬如我说了一句古诗,若有别句诗可以驳得转来,是我输了,我喝三杯;驳不转来,轮是那一位,那一位喝三杯酒。这可公道不公道?”幼安道:“这令却也新鲜得紧,我等遵命就是。”戟三忙取酒壶,满斟了三大杯酒,对幼安道:“敢与幼翁先来。”遂随口念那王摩诘《渭城送别》诗的结句道:“劝君更尽一杯酒。”幼安想了一想,见桌上现放着三杯酒儿,灵机一触,顺口答道:“戟翁,弟真要驳了,如何是‘一杯一杯复一杯’呢?”子靖、少牧击节道好,戟三更连称钦佩不置,举起杯来,一连干了三杯。重又斟好,对少牧道:“少翁来罢。弟说的是‘花底清歌春载酒’,不知作何驳法?”少牧沉吟半晌,想不出来,因道:“是我输了,待我受罚。”举杯先干了一杯。才饮第二杯时,忽跌足道:“迟了迟了!戟翁说的是花底寻春,有花有酒,我何不说如何是‘无花无酒过清明’呢!”戟三抚掌道:“这一句诗驳得却与幼翁方才的工力悉敌,真是天然相反的妙句。那是我侥悻赢的,待我也陪一杯儿。”少牧要说不必,戟三已将剩下的一满杯酒一口气喝个干净。重又筛了三杯,对子靖道:“子翁,我说的是‘花气袭人浓胜酒’,你请驳罢。”

子靖皱眉道:“我认输了。牧弟在家的时候,是与少甫二人不时(常)结结诗社,在这七言五言里很纯熟的,却一时间还想不出来,何况是我!也不去枉费心思了,待我干了这罚酒就是。”说完,果接连着干了三杯。又斟了好几杯热酒,道:“戟翁的令今又完了,轮应我主人自己尽尽兴儿,但是我的脾气,凡是知己无一个不晓得,是爱爽利的。像方才这样喝酒,只怕喝到天黑也不得个半醉。不如我来摆二十杯里通响向拳罢,才能够多饮几杯。未知众位如何?”三人同声道好。子靖因先喝了十杯,让三个人五吓对吓的打,完了又喝十杯。三个人仍你搳一拳,我搳一拳,如走马阵一般的周而复始。不多一刻,那二十杯俱已通了,共是子靖输了三拳。

其时天色将暮,子靖还要添酒,幼安起身辞道:“天已晚了。我等既到上海,尚要徘徊几天,聚首的日子正多,今日要回寓了。”戟三道:“弟与二兄虽是初交,却彼此像见过一般,应是有些夙契。今日果然时候晚了,吃过了饭,想来一定便要回栈。明日弟想作个东道,请二兄一叙,不知可肯赏光?”子靖道:“什么时候?在公馆里还是在酒馆里?”戟三道:“寓中房屋窄小;酒馆里去,我又不请别的客人。不如到一品香吃些番菜,地方甚为清净,肴馔又精洁些。准定饭后四点钟时,我到长发栈亲自相请可好?”幼安、少牧闻言,同称不敢。子靖道:“戟兄为人,素来极重朋友。既是有意相邀,安弟等可不必过谦就是。我明日午后也要到栈里来走一回儿,只请在栈中稍候片时是了。”二人不好再辞,只得唯唯遵命。子靖遂吩咐李贵端上饭来。各人用毕,搬去残肴,烹上一道香茗,又谈了好些话儿。幼安、少牧见戟三语言蕴藉,学养深沉,绝不似个武夫模样,心中愈发钦敬异常。戟三也因谢、杜二人一个襟怀冲淡,举止端详,一个吐属风流,天真烂漫,暗暗的十分景仰。从此这三个人成了莫逆之交。将来少牧迷恋烟花,屡屡受人侮算,仗着戟三解纷排难之处颇多。此是后话,我且慢题。

再说是日酒后,子靖见各人话得投机,心下十分畅快。又要差李贵到长发栈去挑取行李铺程,坚留二人住宿在家,争奈二人执意不允。直谈到上灯以后,始各起身告别。戟三也要回公馆去了。子靖见天气已晚,不便再留,送出大门,一揖而别。戟三行至自己公馆门首,尚要留二人入内稍坐。二人只因究是初会,未便造次,同声答道:“本欲登堂,无如天太晚了,急欲回寓。且俟缓日专诚拜访。”戟三明知二人虽然一见如故,却不是脱略的人,早上与人遇见,到晚即谬托知己,肯贸贸然轻易入门的,故亦并不强留。惟自己也不进门,送着二人出了集贤里的弄口,又代唤了两辆东洋车儿,讲定车钱,请二人登车。直至望不见了,方才进去。

此时正是九点余钟,那条大英大马路上,比二人早上来的时节不同,但见电灯赛月,地火冲霄,往来的人车水马龙,比着日间更甚热闹。二人沿途观看一回。

那东洋车走得甚快,不消片刻,早已到了。给过车钱,幼安向帐房领了房门钥匙,与少牧上楼。但见从楼梯口起,满地皆是行李箱笼,堆得几乎路都不好走了。有两个茶房在那里帮着一件一件的搬到东首这间官房里去。二人暗想:不知到了什么客人,行李来得这样的多。正是:

结得苔岑原夙契,相逢萍水有前缘。毕竟不知长发栈果然来了何人,与幼安、少牧可相识否,且看下回分解。第三回款嘉宾一品香开筵 奏新声七盏灯演剧

话说谢、杜二人自李子靖公馆回栈,上得楼头,见房门口箱笼物件堆积甚多,不知是到了什么客人。正在狐疑,早有茶房过来,把房门口的杂物一一搬去,让二人开锁进房,问:“二位客人用过夜饭没有?”幼安道:“夜饭已吃不下了。你去泡一壶热茶来罢。”茶房答应自去。不多一时,将茶送到,放在桌上。少牧问他:“第一号房内今天到了那个客人?共有几位?”茶房(幼安)道:“听说姓荣,是广东人,从京里头出来的,共是一主一仆。大约是个官场中人,故而行李甚多。”幼安道:“原来如此。你恐那边房内有事,且自去罢。我们也要睡了。”茶房应声“晓得”,回身带上房门,仍往第一号房中收拾去了。少牧因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倒身榻上,竟自和衣睡熟。幼安恐他冒了风寒,与他盖好了被,下了帐子。自己因觉腹中饱到十分,不敢便睡。喝一杯茶,又略略的坐了片时,方才就枕。

一宵易过。早上起来,二人谈及昨日席上这平戟三,果然能武能文,非比等闲之辈,此次到了上海,结识得这一个朋友,也不枉出游一番。正在议论之间,只见门帘一揭,走进一个人来,头带瓜皮小帽,身穿蓝绉纱皮、元色绉纱棉马甲,足踏皮底抓地虎快靴,一手拿着一个皮护书,一手取着两张名片。走进房门,将片向二人一扬,站在一旁说声“大人来拜!”幼安接片看时,乃是“荣归”两个大字,料系昨夜隔壁房中新到的这一个人。但是素昧平生,何以忽来投拜?要想回说“挡驾”,但见那人已经进房,头戴京骚拉虎帽儿,身穿酱色宁绸灰鼠皮袍、天青缎子干尖马褂,足登二蓝宁绸挖嵌京式棉鞋,不长不短身材,四十左右年纪,脸上戴一副玳瑁镶边的墨晶眼镜。进得房来,将眼镜除下,对着二人深深一揖。二人急忙还礼,让至上首坐定。早有茶房瞥见,献上茶来。幼安、少牧动问姓氏,方知昨夜到的果是此人。姓荣,名归,别号锦衣,广东潮州府人。乃是探花出身,由京请假还乡修墓,道经上海,小作勾留。生平最爱交游,此次客途无伴,昨夜进栈后,见谢、杜二人回来,且甚翩翩儒雅,故来拜会,想结个客中游侣。当下问二人道:“二公原籍苏州,离此不远,谅来亲友必多?”幼安道:“虽有几人,因路途不熟,大半没有去过。”锦衣道:“出门人道路生疏,最是不便。即如兄弟,也有好几位知己住在上海,奈皆不晓得是什么地方,无从探访。今幸与二翁同住一栈,将来少不得要诸事请教。只是惊搅不安。”幼安道:“弟等也是第一次到沪,还要锦翁指拨。”锦衣道:“原来二翁与弟一般俱是初次。但不知有无贵干?可要耽阁几时?”幼安道:“并无正事。大约十天八天便要去的。”锦衣道:“二翁可知这栈里头有多住几时的客人么?弟想与他结个伴儿。因要略住两三个月,然后动身,彼此有些招呼,岂不甚妙?”少牧道:“小弟进栈之时曾问茶房,据说第五号房内有两个扬州客人,一个姓郑,一个姓游,已住有十数天了,闻说尚要耽阁几时。但不知是何等样人,尚未会过。”锦衣道:“作客在外,朋友本是愈多愈好。那两位姓郑与姓游的,既在五号房中,又极邻近,未知二翁可肯同弟前去拜他一拜?”幼安沉吟未答,少牧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拜拜何妨?况将来若是相交得的,也可多一个萍水之交;若是意气不投,交不得的,尽可不通闻问。锦翁果去,弟愿奉陪。”锦衣大喜,又问谢幼翁可去,幼安也道:“同去亦可。”

于是三个人款步走至五号房中。但听得房内一阵笑声道:“这一着你可错了!”又听一人跌足恨道:“果然!果然!”锦衣轻轻揭开门帘,同幼安等往内一望,原来是两个人在那里下棋。年纪俱在二十上下。一个身材长些,穿一件竹根青摹本缎灰鼠,银灰外国缎马甲;一个身材略短,穿的是月白缎子洋灰鼠,天蓝缎一字襟草上霜马甲;皆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抬头见有人进房,急忙放下棋子,趋步相迎。彼此作了个揖,分宾主坐下。家丁过来献过了茶。锦衣细问二人名姓、行踪,方知这身长的姓游,单名一个春字,别号冶之;略短些的姓郑,名学元,别号志和;皆是扬州人氏。志和曾游泮水;冶之虽也应过童试,一衿未青。二人乃中表至亲,年纪虽轻,一般的严椿早谢,只有寡母在堂。祖上俱以盐商起家,颇甚小康。因冶之读书不成,意欲弃儒就贾。今到上海,携有重资,想与一个姓经的人合股做些大宗贸易。其母放心不下,故央志和同来。幼安在旁听得甚清,早知这两个人多是纨袴子弟,又见冶之的举止不甚大方,志和虽说已入黉宫,却也言语轻浮,绝不象个读书种子,心中十分不愿接谈,暗暗与少牧使个眼色,起身告辞。锦衣也因长随来说房中要开饭了,一同作别。二人送至房门口始回。

且不说锦衣那边,仍说幼安、少牧,回至自己房中,恰好茶房也端上饭来,二人各自用过。幼安细与少牧讲起方才所见的这三个人:锦衣虽是官场,却还无甚习气;冶之与志和两个举止轻佻,此种人只宜少近。少牧点头称是。

忽听房外脚步声响,二人往外一瞧,乃是子靖与戟三来了,急忙移步出迎。幼安道:“大哥与戟翁来得好早,这时候还不到两点钟呢!”子靖道:“戟翁用了中饭,即到舍间。因恐你们在栈中等着寂寞,故此来得早些。”戟三道:“幼翁与杜少翁谅也用过饭了,可一同到街上走走,或唤一部马车顽顽。”少牧道:“今日不是礼拜,马车不必坐了。我听得人说,棋盘街口有所同芳居广东茶馆,甚是清洁,不妨同去坐坐。”戟三连称“使得”。四个人遂一同下楼,出了长发栈。因到棋盘街只有一转湾路,甚是近便,不唤车子,信步而行。

来至同芳居,上楼一看,竟无空座。退至对门怡珍居内,拣个座儿坐了。值堂人泡上两碗乌龙茶来,这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佳。四人闲谈一回。戟三唤堂倌做了两客广东蛋糕,两客水晶馒头,点了点饥。时已四点钟了。正月里天时尚短,不知不觉将次上灯。戟三会过茶资,同幼安等下楼,往一品香而去。

说那一品香番菜馆,乃四马路上最有名的,上上下下,共有三十余号客房。四人坐了楼上第三十二号房间,侍者送上菜单点菜。幼安点的是鲍鱼鸡丝汤、炸板鱼、冬菇鸭、法猪排,少牧点的是虾仁汤、禾花雀、火腿蛋、芥辣鸡饭,子靖点的是元蛤汤、腌鳜鱼、铁排鸡、香蕉夹饼,戟三自己点的是洋葱汁牛肉汤、腓利牛排、红煨山鸡、虾仁粉饺,另外更点了一道点心,是西米布丁。侍者又问用什么酒,子靖道:“喝酒的人不多,别的酒太觉利害,开一瓶香槟、一瓶皮酒够了。”侍者答应,自去料理,依着各人所点菜单,挨次做上菜来。

少牧问子靖道:“这四马路番菜馆共有几家?”子靖道:“现在共是海天春、吉祥春、四海春、江南村、万年春、锦谷春、金谷春、一家春,连这一品香九家。尚有杏花楼并宝善街指南春、胡家宅中和园、荟香村,也有大餐,那是广东酒馆带做的。其余外国人吃的真番菜馆,英界是大马路宝德,西人名廿七号,泥城桥西堍金隆,五马路益田,法界是密采里。虽也有中国人去,却不甚多。”少牧道:“那宝德等的价目可与一品香等一般?”子靖道:“这却大不相同。中国番菜馆是每菜价洋一角,也有一角五分的、二三角的;外国番菜馆是每客洋一元,共有九肴,吃与不吃,各随各便。”幼安道:“闻得虹口尚有一家礼查,不知也是大菜馆不是?”戟三道:“那是一所西国客馆,如华人客栈一般,平时兼卖洋酒,并不是番菜馆儿。”幼安道:“原来如此。”

四个人你言我语,兴致甚浓。戟三、子靖又要幼安行令,幼安道:“今日这个地方,不比昨日在大哥公馆里头,甚是幽静,只可响几下拳,热闹些罢。”戟三道是。幼安遂每人搳了五拳,各有输赢。

次及少牧,忽然不知何处去了。等了半刻钟时,不见进来。幼安心下甚是不解,子靖也诧异起来。移步出外,分头寻找。幼安听得三十号房内有妓女度曲之声,唱得甚是清脆,隐隐约约似乎少牧的声音也在里边。因住了脚往里一瞧,奈门口遮着一道五尺多长、六七尺阔的东洋屏风,一些儿看不清楚,只得在外站着,侧耳细听。直至那妓女曲子唱完,合席的人喝一声采,果然有少牧在内,始高声在外唤:“少牧弟可在里面?我们等得久了,搳拳去罢!”少牧听是幼安口声,连忙抢步出来,道:“正是我在此地。安哥到那里去?”幼安道:“人家寻你搳拳,你如何跑在这里?那是些何等样人?与你怎的认识?”少牧道:“我因一时内急,出外小便,回来时走过此间,乃栈里的荣锦衣与游冶之、郑志和三人在此,被他们一眼看见,强着进去。本来就要来了。”幼安道:“原来是这几个人。”少牧道:“安哥且略站一站,待我去回过他们,就到自己席上边来。”幼安道是。

少牧回身入内,恰好锦衣与志和两个听少牧与人说话,迎将出来,一见幼安,也要强他里头去坐。幼安固却不从,只得一同进内。冶之起身相迎,定要送菜单过来点菜。幼安说现在三十二号里头已偏过了,冶之始不再相强。幼安见在席三人,叫有六个出局,内中三个年纪俱约十八九岁,不特打扮得十分娇艳,那品貌也似花枝一般的出色非凡。与着冶之等你言我语,亲昵异常,那里更有心情再合旁人答话!因略略坐了片时,与少牧暗地里使个眼风,同起告辞。冶之道:“二位既然有席,这里坐着也不吃些酒菜,我也不强留了。停刻可到丹桂茶园看戏。我等席散之后,再来相请。”幼安、少牧连声“不敢”,出房而去。

回至三十二号,子靖已寻得不耐烦了,道:“安弟,你们倒好,一个跑了开去,一个去寻,却两个多不来了,累我找了好一回儿,到底是在那里?”幼安把适才的事说了一遍,子靖道:“怪道连你都不见了,原来有此缘故。”戟三道:“我们的菜每人已只有一样,可要再添些儿?”子靖道:“菜已吃不下了。牧弟来搳几下拳消消酒罢!”少牧道声“遵命”,从戟三起,每人搳了三杯抢三。少牧一连赢了三拳。子靖不服,又与他搳了五拳。菜也毕了,酒也完了。侍者送上咖啡茶来,各人吃过。戟三取签字纸签过了字。

正待要散,忽冶之等三人进来,强着众人同去看戏。戟三、子靖与他们尚是初面,那里肯去?推说有事,先自走了。谢、杜二人固辞不允,被冶之等你推我挽,一同下楼,出了一品香门口。冶之与志和有马车候着(看),登车先去。锦衣本是轿子来的,因见幼安与少牧两个俱是步行,分付轿夫将轿先抬至丹桂戏园,另外给了一角洋钱,令唤三部东洋车来,与幼安等一同登车而去。

到得园门,冶之马车甚快,先已来了。五个人挽手进内。早有案目动问:“五位是看正桌还是包厢?”冶之道:“包厢可有全间的么?”案目道:“全间的俱定去了,只有末包里头尚可坐得三四位人。”志和道:“既然没有全间,不如就是正厅上罢,五个人恰好一桌。”案目道:“正厅前三排桌子也已坐满的了。爷们今日不曾早来定个座儿,只好对不住些。第四排上可好?”志和皱眉道:“前边当真没有,就是第四排将就些些,只要是一张全桌子儿。”案目答应,领至里头,向座客千央万恳,央得一张桌儿,让五人坐下。泡上茶来,另外装了四只玻璃盆子,盆中无非瓜子、蜜橘、橄榄等物。

案目随手送上戏单,各人接来一看,见是小九龄的《定军山》,飞来凤、满天飞的《双跑马》,三盏灯、四盏灯《少华山》,汪笑侬、何家声《状元谱》,周凤林、邱凤翔《跪池三怕》,七盏灯《珍珠衫》,赛活猴《全本血溅鸳鸯楼》。其时已是八点半钟,台上三盏灯、四盏灯正演《少华山》,那种悲欢离合情形,难为他年纪虽小,偏是描摹尽致。接下《状元谱》,演陈员外的汪笑侬,出身本是个直隶举人,佯狂玩世,隶入梨园,与前在宝善街留春园、后在六马路天福戏园的老生汪桂芬(即汪大头)同出京伶陈长庚门下。虽喉音略低,而吐属名隽,举止大方,自与别的伶人不同。况演坟丁的小丑何家声、演陈大观的巾生小金红、演安人的老旦羊长喜,皆是第一等做工。台下边的看客,无一个不齐声喝采。

只有冶之与志和两个,因老生戏不甚爱看,举手对随来的马夫招招,取过一个千里镜来,向楼下〔上〕四面瞧看。忽包厢里有人打着手式往下招呼,二人看见,与幼安等告了个便,飞步上楼。幼安举目看这包厢里坐着的人,是个瘦矮身材,一张似笑不笑面孔,托腮短颈,两颧高耸,眼露油光。身旁叫着一个小清倌人,年纪只好十一、二岁,品貌不见甚好。那小清倌人后面,站着一个跟局娘姨,年约二十左右,瓜子脸儿又白又嫩,身穿二蓝宁绸羔皮紧身,外罩(单)元色绉纱洋灰鼠马甲,下身系的什么裙裤,因在台子背后,看不清楚。与那人乜(也)斜着一双桃花眼睛,有说有笑,甚是亲热。少顷,见冶之等上楼,那人抬身而起,说了几句闲话,被冶之手牵手儿,同下楼来。

那人入座,向众人一一问过名姓。众人回问他时,他道姓贾,名谦,别号逢辰,乃常州府无锡县人。幼安与他说话,又细细把他估量一番,看不定是何等样人,不甚去理会他。冶之却与他颇甚投机,问厢房里头叫的出局与跟局的叫甚名字。逢辰只是笑而不言。志和在旁焦燥起来,因发话道:“人家问你两个名字,偏你卖甚关子,不肯告人。以后我们叫了出局,你休言三语四的问个不了!”逢辰道:“老和,你不要发急,这两个人难道你们当真不认得他?”冶之道:“若是认得,也不问了。”逢辰道:“这真正是贵人多忘了!可还记得荟芳里有个阿素?”冶之擦擦眼,子细一看,道:“是了,是了,那阿素是正月半前在花艳香家的。如何隔得不满十天,就想不起!但这清馆人到底是谁?”逢辰道:“你不听见艳香说么?阿素出去之后,自己买了一个讨人,取名花小兰,在尚仁里内。”志和道:“这是方才媚香在一品〔香〕说起的。他还叮嘱冶之,不要跟着阿素到那边去走动。”逢辰道:“既在一品香叫局,艳香为甚不同来看戏?”冶之道:“本来要想叫他来的,只为没有包得包厢,故此并没同来。”逢辰道:“怪不道你们不坐包厢,原来没有预定。坐在正桌上叫局,很不舒服。况且近来甚少,不如不叫为妙。”这一席话讲个不了,台上的戏,《状元谱》已经演完,是周凤林、邱凤翔的《跪池三怕》了。

幼安本来最喜昆曲,那周凤林、邱凤翔又是昆班中上等有名角色,先时到过苏州,看见过的。这夜凤林演的柳氏,凤翔演的陈季常,又是极拿手的戏文,处处能体会入微,神情逼肖,与京班各戏不同。幼安暗暗赞美不止。逢辰因坐已多时,楼上阿素与花小兰连连招手唤他上去,故此起身告辞。临行,又约冶之与志和两人散戏之后在阿素那里会面。二人点点头儿,应声“晓得”,逢辰自去。冶之目不转睛的看着阿素,直至逢辰进去,觉得不便,始懒懒的回转脸来。

恰好戏台上是《珍珠衫》了,七盏灯扮王三巧,年纪又轻,品貌又好,衣服又艳,婷婷袅袅,好如凤摆荷花一般。因是第一夜登台,才出戏房,楼上楼下看戏的人,齐齐的喝一声采。锦衣一见也道:“果然好副容貌!但不知做工如何。”后来,见与小生一千元扮的陈大郎眉来眼去,那种撩云拨雨之态,真令人魂灵儿飞上九天。冶之击节赞道:“这样看来,从前梆子班中的想九霄、十三旦、水上飘,目今的五月仙,不及他了。”锦衣道:“梆子班中花旦,出名的本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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