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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15: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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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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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县长

驻村县长试读:

(1)

高田从青龙山上下来的时候,不早不晚正好撞在了自卫团的枪口上。高田是一心要避开盘查,所以特地选择了这条人迹罕至的崎岖山路,而且时间也选择在太阳下山之后。临时找来的两个脚夫都大惑不解,他们不明白这位矮壮的高田先生为何要放着大路不走,偏走这鬼不生蛋的小路?但高田却通过译员告诉两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愿意加倍付给他们脚钱,只要按他说的把他们送过青龙山去。说着,他就伸出五根长着黑毛的粗短的手指头,在他们面前使劲地晃了晃。五块光洋?脚夫睁大了眼睛,这几乎是他们连想也不敢想的数字,但站在一旁的那个替高田担任翻译的精瘦的家伙却用纯熟的中国话向他们证实了这一点。五块光洋!他肯定地这样说,并朝他们鄙视地笑了笑。

高田利雄的公开身份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教授、著名的探矿专家。早在昭和二年,他就受聘于三井物产,在中国东北一带进行探矿活动。高田的汉语读写能力堪称一流,但口语水平却十分幼稚,因此他的身边总也离不开译员,译员是个小个子,瘦瘦的,长着细溜溜的鸡脖子,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说话慢声慢气的,带着尖尖的女声。他名叫藤原江,其父曾是日本满铁的重要干部,藤原自幼随父母在中国长大,成人后一度被送回本土,就读于九州帝国大学,高田曾做过他的老师。

太阳下山后,他们就开始出发了。暮色正在一点一点的加深,飘在山脚下的薄雾也在一点一点的变暗,终于完全消失于夜色之中了。脚步声惊起的飞鸟时而扑扇着翅膀向远处的树林里飞去,在寂静中引起了短暂的骚动。脚夫们挑着探矿器材和生活用品走在前面,高田和藤原牵着马跟在后边。道路越来越险峻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得很慢。为了减少动静,马蹄上裹了厚厚的麻布,踩在石子路上发出令人压抑、沉闷的声响。天完全黑下来后,就只能依靠朦胧的月光和手电摸索着前进了。对于不惯走夜路的人来说,坎坷不平的羊肠小道完全是一场灾难。走了一会儿,藤原就气喘吁吁地掉在了后面。体魄强健的高田不时停下来,回过头去皱紧了眉头。跟上,快跟上,他压低嗓门催促道,声音里流露出不满。

高田在学生时代就是一把运动好手。他曾代表帝国大学参加过全日大学生运动会,在短跑、骑马和游泳等项目上均拿过名次。尤其拳击,更是拿手好戏,多次在各种比赛中大出风头。后来的生活经历又是长期泡在野外,风餐露宿,摸爬滚打,使他的筋骨如同铁打一般,走这种夜路压根儿就不算什么。但却苦了藤原江。藤原虽然比高田小十几岁,可他长得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架势,且长期生活在城里,眼下这种夜路对他无疑是一种很痛苦的折磨。然而,他明白必须无条件绝对服从高田,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只得咬紧牙关,挣扎着向前移动。

拂晓时分,天上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秋风秋雨裹着浓浓的寒气,不知不觉地弥漫开来。湿润的路面变得滑腻了,像抹了一层油,更增添了行进的困难。所幸的是,青龙山这时已被高田他们甩在了身后,前方道路逐渐趋于平坦。在绛紫色的夜光中望去,五湖城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仿佛一个不可言状的巨兽沉浸在美妙而恬静的梦乡里。看来,天亮前通过五湖已不存在什么问题了,高田这样想着,心情开始轻松起来。休息一会儿吧,当藤原狼狈不堪跌跌爬爬地从后面跟上来时,他铁石般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丝同情。

藤原如遇大赦,身子一软,便如同一摊烂泥似的倒在了湿漉漉的路边上,脚夫们也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歇住担子。

藤原君,高田在藤原身边坐下来。无声的雨丝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他拢了拢被雨水浸湿的衣服,用打气的语调说,再咬咬牙,前面的路就可以骑马了。只要我们天亮前通过五湖,那就不会再有麻烦了。

藤原哼哼着,声音细若游丝,算是作了回答。不久,雨就停了下来,炼乳一样粘稠的雾气在黎明前的晨曦中庄重而富态地游动着,好像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在一片深沉博大的宁静之中,寒气显得愈加浓烈了。两个脚夫噗、噗地打着火镰,想抽口旱烟解解乏,高田立刻上前制止了他们。

不揪盐(不抽烟),不揪盐。他压低嗓门,用生硬的发音含混的汉语低声喝道。脚夫们一脸木然,疲惫而迟钝地望着他。他们不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不揪盐,不揪盐。高田使劲地用手比划着,好不容易才达到了目的。两个脚夫显然对他的要求感到不满,但还是老实地顺从了。就在他们使劲地咽着唾沫,有些遗憾地收起旱烟的时候,不远处的山角下突然传来一阵吆喝声:喂,上面是什么人?……干啥的?……

高田的身子蓦地僵住了。他循着喊声望去,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如风车旋转。瘫在地上的藤原江也触电般一骨碌坐直了身子,像只受惊的鸟儿,仓促间不知所措地望着高田。

(2)

五湖自卫团出城巡逻是极其偶然的。在这之前,他们从不出城巡逻,只是例行公事地在城门口布置一些岗哨而已。但就在这天晚上,新任县长朱四却突然心血来潮,打破了这个惯例。

事情说起来也巧了。那天晚上,城里三江货栈的驮队在离青龙山不远的官道上遇到了匪情,幸亏附近村庄的联防队及时赶到才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这样的事其实以前也曾发生过,朱四早就对此十分恼火了,可他上任伊始,立足未稳,一直没有顾上这些事,现在他觉得应该管一管了。于是连夜把自卫团团长马老五找来,要他每晚必须派出巡逻队,巡逻范围包括城外青龙山、大流河一带。马老五老大不情愿,他支支吾吾地提了不少困难,比如人手少,马匹缺乏等等,朱四不等他说完就沉下脸来打断了他的话。朱四说,马团长,你只要回答一句,去还是不去吧。

这个,马老五被将住了,他尴尬地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朝朱四笑了一下说,这个,县长的话嘛,我能不听?

听就好,朱四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他说,老五啊,我这也是为百姓着想,有啥困难我会想办法的,你现在就去准备吧。马老五拿起帽子,用粗糙的手巴掌把它展展平,然后戴到头上。啥时开始?他望着朱四问。

今晚。

今晚?

是的,朱四叼起一颗烟,平静地擦着了火柴。就今晚,他说。马老五使劲鼓了鼓嘴巴,那表情是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马老五在五湖地面也算得上是一个拿鼎的人物了。其父原是当地一个有名的武师,后在城里开了一家镖局,红火过一阵子。马老五自幼随父习武,练了一身好功夫。父亲死后,镖局垮了,他就进了东兴钱庄做起保镖。东兴的刘老板是五湖十八县有名的大财东,五湖商会的会长。民国十七年一个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夏天,刘老板去省城给省长贺寿回来,当他乘坐的小客轮驶到靠近五湖的一个名叫十五里坡的地方时,遇上了土匪,船上的乘客被洗劫一空,刘老板也被绑了票。

制造这起事件的土匪头目就是青龙山一带大名鼎鼎的老洋人。老洋人姓吴,叫什么没人清楚。据说他祖籍山东,因犯了人命案,这才逃到五湖一带。之后不久就扯起人马,干起了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勾当,闹得当地鸡犬不宁,谈匪色变。老洋人身板高大,勾鼻凹眼,头发卷曲,长相酷似洋人,其绰号也由此而来。他的凶残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恶迹昭著。有歌谣为证:最苦莫过黄连根,最狠莫过老洋人。谁要是犯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次老洋人索价十万光洋,数额之巨,令人咋舌,赎票的时间也十分苛刻,定于次日太阳下山之前,否则就将撕票。

消息传进城里,东兴钱庄上下顿时乱了套。由于票价数额太大,一时难以凑手,县长连夜把警察局长召去商讨对策,商讨来商讨去,也没想出个好办法。眼看期限就要到了,马老五站出来说话了。马老五说,如果信得过,就让我去试试吧。刘太太听了这话,差点儿当场就给他下跪。马老五却显出了从未有过的镇静。他说,我马老五光棍一个,竖起一根,放下一条,来去无牵无挂,只是家里还有老母在堂,让我放心不下。他向刘太太提出,万一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务望刘家能拉扯一把。

老五啊,你这是从何说起?刘太太这时也大动感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你冒死搭救老爷,就是刘家的大恩人啊,你不说我们也懂得该咋着。你要是有个意外,刘家一定烧香念佛供奉你家老太太,你就一千个放心吧。临走时,她又千叮咛万交待,别的啥都别问了,救人要紧,无论如何得请老洋人宽限几日,赎金一俟凑齐,立马派人送去。马老五沉着地点头,说他知道该咋办。

当天下午,马老五就骑上马,带着先期凑齐的两万块光洋,独自一人进山去了。在他走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因为按照老洋人乖戾暴躁的脾气,赎金不够不但要撕票毁人,而且就连送钱者也难保活命。后来刘家人每每回忆起那个夜晚,都说这是他们经历过的最漫长最难熬的夜晚了。全家老少几十口人围坐在厅堂里,惶恐不安,心焦如焚,如同大限将至。刘太太更是长跪不起,在佛像前一个劲地磕头祷告。然而,天亮之后,就在刘家人经过漫长的不眠之夜正陷入心力交瘁、神志麻木之际,外面突然一片声地乱了起来。一个伙计手忙脚乱地跑进屋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老爷……老爷回来啦……

刘太太一听这话,立时背过气去。丫头和老妈子们又是掐人中,又是往她脸上泼冷水,这才使她慢慢缓过气来。她挣扎起身子,在丫头们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门口,远远看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匹马从大街上走过来。到了近前,她才发现饱受惊吓之苦的老爷面如死灰,有气无力地伏在马背上,已经奄奄一息,而牵着马走在前面的马老五虽面带倦容,却神采奕奕,俨然凯旋的英雄。

这件事发生后,马老五声名大振。事情的过程后来几经渲染,也被越传越神,光民间流传的各类“版本”就有十几种之多。但据马老五自己讲,倒也不像人们所传的那样传奇那样玄妙。那天上山前他就抱定以死相拼的决心,见到老洋人后,对方一听说钱没带够,果然就翻脸了。但马老五没容他喊人动手就抢在了前面,他敏捷而迅速地贴上去,用一把事先藏在裤腿里的尖刀逼住了老洋人。马老五说,我说兄弟,咱们无冤无仇,好说好散。我马某贱命一条,不值几文大钱,你要肯给面子,就收下这两万光洋……这数字可不算小了……放我们回去;要是不答应,那也只好以命抵命了。老洋人一看马老五的眼神,知道碰上不要命的了,心里便虚了几分。他极不情愿地笑着说,看来兄弟也是一条好汉,我老洋人就交你这个朋友了。这之后,在马老五的胁迫下,老洋人又亲自把他们送到五湖城边……

说到底就这回事吧,善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马老五每当说到这里,总免不了要这样总结一番,然后得意地仰面大笑。

绑票事件后,马老五便成了刘老板的大恩人,深受器重。不久,五湖成立自卫团,在刘老板一再郑重推荐之下,马老五就当上了自卫团团长。当了团长,又有刘会长撑腰,马老五便有些忘乎所以起来,平日里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有时就连县长的话也爱听不听。前任胡县长为此发过几次脾气,可也拿他没办法。然而,新任县长朱四到任不久,马老五却一下子认栽了,在朱四面前他乖得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用自卫团弟兄们的话说,就是他二的比龟孙子还龟孙子………

(3)

夏季结束的时候五湖落起了绵绵细雨,迷蒙的雨雾飘撒在枯败的落叶上散发出甜丝丝的腐烂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着阴晦和湿润。

新任县长朱四就在这样的日子来五湖上任了。关于新县长的来历和背景,人们知道的并不多。从履历上看,他姓朱名之骥,字华忠,生于光绪二十三年秋,因行四,故人称朱四。民国三年春,朱四曾去日本士官学校留学陆军,但并未毕业。原因据他从老家带来的仆人朱小六说,朱四在日期间深受当时一些启蒙思想书籍的影响,认为非实业不能救国救民于水火,于是不顾家人反对,幡然改学矿业。但学成归国后,他的实业救国梦却没能实现。当时的中国根本无人重视矿业,仅有的一点矿业公司也都控制在外国人手中,混了几年没混出名堂,朱四也就心灰意冷,产生了改弦更张,弃实业而从政的念头。恰逢这时五湖前任县长因日本大远东探矿公司的塌方事件引起的政潮而被开缺,他便不大费事的谋到了这份差事。人们还从小六子的口中得知,朱四有个舅舅在南京参政院任职。他是个老同盟会员,参加过北伐,在国民政府中有不少关系,朱四的任命好像也是得力于他的举荐。

朱四刚到任时给人的印象是很一般的。他貌不惊人,长相也过于斯文了,说话不紧不慢,好静不好动,这些都给人一种文弱的感觉。而事实却正好相反,朱四是秋天到五湖上任的,到了次年夏季,不足一年时间里他就成功地改组了县府各级机构,整顿了自卫团,包括撤换所有他认为应该撤换的大小官员,成为全县说一不二的人物。直到这时人们才认识到朱四的才干和魄力非同一般,在斯文的外表下掩盖着另一个侧面。这就是老练、手腕和心计。

马老五算是最先领教到朱四厉害的人之一。前任胡县长交接时曾推心置腹地对朱四说,五湖这县长不好当啊,且不说日本人了,光一个马老五就够缠的,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这番话时,胡县长的舌头在嘴里直打绕,那天他喝了过量的酒,加上心情苦闷,已是半醉了,但朱四看得出他那眼神是真诚的。胡县长是个老实人,可运气不佳,丰岩塌方闹得他里外不是人,灰溜溜地被罢了职。说到马老五,他的表情是无奈而又充满怨恨的,但朱四听了却不置一辞,淡淡地笑了笑。

恭贺新县长到任的欢迎酒宴几天后在状元楼大饭店举行了。五湖军政要员、名流显贵、乡绅贤达,以及各界代表纷纷出席,高朋满座,气氛热烈。酒过三巡,人们频频来主桌向朱四敬酒,朱四和蔼地微笑着,他说,不喝了,不喝了,我喝得不少啦。来敬酒的便说,县长意思一下就成,我们干了。说着一饮而尽,而朱四就端起杯子在嘴边轻轻一点,算是意思到了。没有人勉强他,他是县长,表示一下意思已经足够了。

马老五坐在朱四边上的一桌,一直冷冷地朝这边看着,看了一阵子之后就开始站了起来。他身材胖大,厚大的手巴掌里攥着酒瓶,像头黑熊似的威风凛凛地挤到桌前,肩膀轻轻地左右一动,那些凑在桌前等着敬酒的人便被七歪八倒地撞了开来,不知是谁手中的酒泼翻了,迸洒得到处都是。人们很恼怒地回过头去,可一见是马老五也都不吱声了,纷纷让到一边。

马老五大咧咧地翘着脑袋,他的帽子满不在乎地扣在后脑勺上,衣领大敞,褐红的大脸盘上油渍渍的,冒着汗珠,显得英气勃勃。来,让我也来敬敬新县长,他嘶哑着嗓门嚷嚷道,声音像破钟似的沙沙响。看来,他已经喝得不少了。

老五,意思到就行了,坐在朱四身旁的刘会长开口说。

那哪成?!马老五一撸袖子,露出了滚圆的长着毛茸茸黑毛的粗壮胳膊。他说,那哪成啊,今儿个可是五湖的喜日子。新县长初到乍来,与民同乐,酒还能不管够吗?说着大巴掌一揽,揽过六只酒杯,又一龇牙咬开手中的瓶盖,把酒杯斟满了。接着,他就兴奋地抹了一下嘴,又用力搓了搓手巴掌。来,来,他高声叫道,让我先和县长喝个六六大顺。

朱四微笑地望着马老五,表情温和而安详,他摇着手说,马团长,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今天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再喝了。

那哪成!马老五咧开嘴巴,露出了两排硕大而结实的牙齿,他说,那哪成?!先喝为敬,我先喝了。不等朱四表态,一把抓起三只酒杯,像吹口琴似地在嘴边一滑,三杯酒便吱溜溜下了肚。他一翻掌,朝朱四亮了一下满把抓着的三只空酒杯,朱县长,我可是喝了,你要不喝,就是瞧不起我马老五。

朱四撩了一下眼皮,白暂文静的脸上飘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他说,马团长,你这是要我难堪啊。

话可不敢这么说,马老五哈哈笑起来,朱县长屈尊降贵来到咱这里,这是咱的福分啊,咱高兴还来不及呢,大伙说是不?我老五是个粗人,别的能耐没有,几杯薄酒也算是表表心意,县长可得给面子哦。

朱四笑了笑,这么说,这酒我是非喝不可喽?

那您瞧着办吧,马老五歪起脸,似笑非笑地望着朱四,他说,俗话讲,酒桌无大小。我老五今儿个斗胆冒犯地说一句,县长要是存心不给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就算我老五自讨没趣吧。

马老五的话半真半假,但听上去已颇有几分刺耳了。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局促地交换着目光,气氛隐隐地开始有些不安了。坐在朱四另一侧的一个着中山装举止沉稳干练的官员这时咳嗽一声,站了起来。他叫吴仲荣,是五湖县的四朝元老,现任县府参事兼第一科科长。吴仲荣说,马团长,你的心意朱县长领了,我看这样吧,我来代他喝一杯,你看如何?

那不成,马老五板住面孔,红头紫脸地瞪起眼睛,摆出了一副较真的架势。他说,要代都得代,这三杯你要代,那我的三杯你也得代。

你的不是喝了吗?吴仲荣说。

喝了怕啥?咱不会再斟上?马老五摇着手中的酒瓶,别的没有,酒可是管够。

吴仲荣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他心里明白马老五这是故意找碴了,便气鼓鼓地坐下去不再说话,刘会长在一边看不下去了,他用筷子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老五,你是咋了?我看你是喝多了。

多?这还叫多?许是酒劲上来的缘故,马老五有些逞性子了。平时他很听刘会长的话,这会儿也听不进去了。他说,这点酒算个啥?我还没开始喝呢。县长要是真不肯给面子,那干脆,这三杯我也喝了。

马老五的话越说越出格;刘会长也感到摆不住面子了。他沉下脸刚要训斥几句,朱四笑吟吟地在烟缸里捺灭了香烟,他抬起脸,饶有兴致地看了马老五一眼,眯缝着的眼睛里潜藏着深深的笑意。朱四说,好,好,看得出马团长是个豪爽之人,朱某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说着,端起杯子,很沉稳地把三杯酒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

周围立时响起一片彩声。好啊,人们叫道,接着便七嘴八舌地向朱四恭维起来。刘会长和吴仲荣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说,没想到朱县长好酒量,海量,真是海量啊。

就在气氛开始轻松下来的时候,一向争脸好强的马老五却明显地感到被冷落了。他鼓了鼓嘴巴,接下去便像赌气似地抓起酒瓶,又把那六只杯子一一斟满了。

老五,你这是干啥?刘会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马老五没有理会。他伸手抹下脑袋上的帽子,往桌上一甩,又朝着朱四拱拱手。多谢县长瞧得起,马老五说,刚才是我马某个人的一点心意,现在让我代表自卫团全体弟兄再敬县长一次。

老五!刘会长真有些不高兴了。

刘会长,这事您老就甭问了。马老五挥了一下手,又转过脸朝着朱四,脸上的笑容已是咄咄逼人。他说,再说了,五湖的规矩,敬酒是敬双不敬单,这也是图个吉利。来,还是我先喝……

慢着,朱四嘴角飘过了一丝冷笑,他竖起两根指头作了个手势,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小六子便朝他俯下身来。朱四吩咐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儿,小六子就找来两只青瓷海碗,摆在桌上。朱四先把马老五面前的三杯酒倒人一只碗中,又把另外三杯酒倒人另一只碗中。碗很大,三杯酒倒进去只浅浅地覆盖了一层碗底。他漫不经心地端起一只碗,轻松自如地晃了晃,而后稳稳地放好,很和蔼地微笑起来。小六子,他叫了一声。

哎——

满上。他吩咐说。

好咧。小六子脆脆地应了一声。

两只海碗很快就灌满了,浓浓的酒香四处弥漫,空气中充盈着一种隐秘的激动,几桌子的人都扭过头来注视着这边,被即将发生的事情弄得振奋起来。马老五却有些发愣了。他的酒量虽然不小,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感到脚底下直冒凉气。

马团长,请吧。朱四这时已端起碗,朝马老五的那只碗上轻轻一碰,然后就先喝了起来。马老五迟疑了一下,只好硬起头皮端起碗。周围的人都被这场面弄得目瞪口呆而又激动不已了,有人站起来伸长脖颈往这边看,有人干脆挤到桌边来了,整个宴会厅都被一种沸腾的情绪感染了。

朱四喝完酒,神态自如,脸上微微泛起一片红晕。他绅士般地掏出手帕在嘴角边沾了沾。然后又很仔细地把手帕方方正正地叠好装进了口袋。他的动作很从容,很优雅,也很自信。马老五却有些异样了,他眼睛发直,双腿摇晃着,慢慢地有些站不稳了。朱四瞥了他一眼,嘴角边又轻轻地滑过了一丝笑意。

好,很好,朱四点点头,态度依然十分和蔼。他说,人乡随俗,就照马团长说的,咱也图个吉利,喝个双份吧。

小六子啊,他侧过脸吩咐道,来,再给我们满上。

小六子应了一声,转身去后边支派伙计上酒时,大厅里已一片声地乱了起来。马老五不知何时已滑到桌肚下面去了,几个跑堂的正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外拖,呕吐物秽气扑鼻,喷得他满身皆是,其狼狈之状惨不忍睹……

状元楼酒宴后来成了一个长久的话题。人们都说看不出剽悍的马老五竟会败在朱四手下,而新县长的深藏不露更让人不摸深浅了。有人说,这位白脸县长就像一本深奥的书,看似平常,一旦读起来才感到奥妙无穷,读不懂,读不透了。

但真正让人开眼的事还在半个月之后。

那是在自卫团成立五周年的庆典上。那天,朱四和县里的头面人物都出席了庆典,刘会长等五湖名流作为地方代表也应邀参加。庆典场面盛大、隆重而热烈,并照例举行了阅操仪式。朱四发表了讲话,并检阅了部队。阅操结束后,进行了骑术和射击表演。当看到射手们训练有素准确命中目标时,朱四显得十分高兴,他特地表扬了马老五,说他作为团长,功不可没,马老五这时又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咧开嘴巴,昂了昂脑袋,说,这没啥,要是县长不嫌弃的话,马某也来助助兴,县长看咋样?

哦,朱四歪过脑袋,眯缝起眼睛乜斜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怎么个助兴法啊?

马老五叫了一声来人啦,一个勤务兵应声而至。他指着百米开外的一块石头,吩咐摆三只酒盅上去。酒盅摆好后,马老五在手巴掌上唾了一口,搓搓手,掏出盒子枪在裤腿上一蹭,枪机咔嗒一声响,子弹便上了膛。他向前跨了一步,朝朱四一拱手,说了句献丑了,接着,一撸袖子,一甩手——啪!啪!啪!——那三只酒盅顷刻间便不见踪影了,只有破碎的瓷片飞溅开来,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点,很快消失了。

好枪法!周围响起了喝彩声。朱四也轻轻地鼓起掌来。马老五收起枪,作出一副恭敬而谦逊的样子望着朱四,但骨子里的得意却掩饰不住地四处漫溢。上次醉酒,马老五丢了面子,心里一直不服气,今天是存心要露一手,压一压朱四,于是故意双手捧着枪递至朱四面前,他说,县长不试试?朱四笑吟吟地接过枪,举在手里左右看看,又掂量了一下,他说,拿酒盅来。勤务兵拿过酒盅,朱四像是很好奇似的将那小酒盅捉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接着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转身对马老五说:马团长,劳你驾把它摆过去。

好哩,马老五应了一声,颠儿颠地跑了过去。当他摆好酒盅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肌肉突然间凝固起来——他看到朱四正举起枪对着他,枪身的烤蓝在阳光下烁动起一片耀眼而刺目的光斑。别动,他听见朱四的声音像从冰窖里传出来似的,充满了森森的寒意,马老五顿时惊慌起来。

你,你……

别动,朱四冷冷地吩咐说,把酒盅放到头上。

朱县长……

按我说的做……

除了服从,马老五已别无选择了。处在惊愕中的人们慢慢回过神来,都暗自抽了一口凉气。人群中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刘会长脸色苍白,赶紧趋步上前。他说,朱县长,朱县长,老五这人脾气不好,但人是好人,即使有所冒犯,还万望朱县长看在老朽的份上,看在他过去功劳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他这一次吧。但回答他的却是一下清脆悦耳的咔嗒声——朱四打开了扳机。

一切都静下去了。这是死一般的静,静得连呼吸都可以听得见。马老五在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索性横下心来,他咬咬牙,血性鼓涌了上来,突然很豪气地瞪起眼珠,冲着朱四喊道,开枪吧,开枪吧。

但枪声却迟迟没有响。朱四举着枪,很沉着很有耐心地慢慢瞄着,那模样就像是在欣赏一幅作品,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体味着,显得滋味无穷而又乐趣横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是一次征服,一次从心理上的彻底征服。他清楚他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惩治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目空一切的家伙,但他更清楚这并不是他的目的。对他这个新来乍到的县长来说,要想在五湖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站稳脚跟,必须一开始就不同凡响,而驯服马老五正是这不同凡响的开始。

时间流逝着,显得无比漫长。意志对意志的较量,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马老五的勇气在一点一点地退却。开枪吧,开枪吧,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终于他感到再也受不了,与生俱来的恐惧和懦弱就在一瞬间猛然占据了上风,一下子把他击垮了。他闭上眼睛,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朱四的脸上闪进了会心的笑意。他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知道彻底击败对方的最好办法就是从心理上瓦解他。恐惧有时比死亡更让人可怕。

开枪啊,开枪啊……马老五又一次大声喊起来,但这一回,他的声音里已带有明显的哭腔了。

朱四说,马团长,你害怕了吗?

不,马老五还嘴硬。

那就睁开眼睛看着我。

马老五的眼睛抖抖索索地刚睁开,尖锐的枪声就呼啸着撕裂空气,惊心动魄地响了。马老五只感到头皮上猛然掠过一阵凉气,接着酒盅的瓷片就像下雨似的劈劈啪啪落下来。马老五身子一软,这时才感到浑身上下如同水洗一般湿透了。

这件事发生后,马老五再也不敢炸刺了;而朱四恩威并用,在以后的大改组中,他不仅继续任用马老五,而且还给予充分的信任,更使马老五心悦诚服。不久,他就成了朱四的得力臂膀,对朱四的话言听计从。那天晚上,朱四要他派出巡逻队,尽管他心里老大不愿意,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半个小时之后,当巡逻队满怀怨气牢骚满腹地出城去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朱四已经回到住处准备歇息了。他当然还不可能预计到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对于高田来说,这个决定却是灾难性的。他精心制定的周密计划,就因为朱四的这个偶然决定被彻底破坏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实际上,后来那场轰动一时的“高田事件”,就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4)

抓住日本奸细的消息传进朱四耳里,已是第二天早上了。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朱四就起身去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里练起剑来。这习惯还是他幼年时养成的。那时,朱四跟随父亲生活在军营里。他的父亲早年毕业于天津武备学堂,后来曾做过北洋新军的中将统制官,朱四的剑术就是跟着父亲学会的,以后经年不辍,渐成积习。练完剑,朱四收了功,擦去头上的微汗,便沿着护城河慢慢地往回踱去。浓重的雾气弥漫在河面上,像凝固一般缓慢地移动着。天色尚早,河面上静悄悄的,熹微的白光就在这宁静之中沉着地渲染着,不断地扩大开来。

朱四慢慢地踱着步,走在这一片宁静之中,他心里不由得溢出了一丝孤独之感。要知道来五湖当县长,朱四心里本来是不大情愿的。这里的情况比较棘手,几个前任都栽了跟头,但除此之外一时没有更好的空缺。舅舅让他暂且委屈一下,说以后会替他再想办法。因此,朱四来五湖并没有作长久打算,直到如今家眷仍留在南京。

朱四的太太是一个贤惠的女人,他们是在上海相识而后结的婚。那时朱四刚从日本回国不久,少年新进,踌躇满志。在一次慈善赈灾晚会上,朱四在如花般的女校学生中被一位剪着短发、皮肤光洁亮丽的姑娘深深吸引了,这个姑娘后来就成了他的太太。他们一起生活,并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但婚后的生活始终是动荡不安的,朱四忽东忽西,从未安稳过。想到这里,他心里就不由地涌出了一丝歉意……

小六子远远地从河边上跑过来了。在乳白色的晨曦中,他像一只鸟儿似的一跳一跳地蹦着,到了近前便气喘吁吁地喊起来。四爷,四爷。他连声叫着。

小六子是朱四从老家带来的贴身仆人。他自幼就进了朱家,除了朱四出国留学那段时间外,他始终跟着朱四。小六子做事机灵,说话乖巧,很讨人喜欢,唯一的毛病就是好赌麻将,常常背着朱四玩几把,但并未出过大格。

有事吗?朱四问道。

听说抓到了日本奸细。小六子说。

日本奸细?

是的,吴参事和马团长一大早就来了。小六子接着又说,眼下正在县府等你哩。

哦,朱四颇感意外地扬了扬眉毛,旋即把手中的剑递给小六子,匆匆赶回县府。

客厅里,县府参事吴仲荣和马老五已经等候在那里了,朱四一到就立即谈起了情况。马老五报告说,他昨晚带队巡逻,至青龙山一切正常。就在打算掉头返回时,山脚拐弯处偶然闪出的几丝火星——后来得知是脚夫打火镰所致——引起了巡逻队的注意,接着又听见隐隐的有人声传来。他当即派人上去搜索,结果就发现了四个可疑的人。那些人惊慌失措,试图躲避,但已避之不及。巡逻队很快抓住了他们。

马老五说,后来经过讯问得知,这四人中有两个是日本人,另两个是临时雇来的脚夫。两个日本人自称他们是受聘于大远东探矿公司,来此地探矿的,可他们的形迹却鬼鬼祟祟,十分可疑,于是他决定把他们带回城里。然而出于某种顾虑,他没有像对待其他人犯那样把他们捆绑起来,以至于在押解途中让其中一个日本人逃掉了。

那个逃掉的日本人名叫高田利雄,马老五解释说,当时他们正经过一处陡坡,这个叫高田的家伙突然发起袭击,挥拳击倒了两个团兵。接着,他用日本话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另一个日本人便也乘乱推倒守卫。这之后他们就一齐撒腿跑起来。由于事发突然,巡逻队乱了一阵才开始追赶。所幸的是,日本人慌不择路,在黑暗中很快迷失了方向,不久他们就跑到绝路上去了,一个十多米高的悬崖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崖下则是滔滔的大流河。巡逻队围上去时,那个叫高田的日本人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而另一个却害怕了,被重新抓获。这个被抓住的是高田的译员,马老五补充说,他供认他的名字叫藤原江。

朱四很仔细认真地听着。在马老五报告过程中,他除了偶尔插问几句外,便不停地抽着烟卷。

马老五讲完后,吴仲荣开始发表看法了。他说,马团长回来后,立即打电话把他叫去了。他们一起审讯了藤原江以及那两个脚夫。他分析说,他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两个日本人就是奸细。根据有三:其一,如果是探矿,可以磊落正大地进行,不必偷偷摸摸。而他们放着大路不走,偏要翻越青龙山,且在夜深人静之时,这就不能不叫人生疑。其二,巡逻队押送他们回城时,他们为何要逃跑呢?这也说明他们心中有鬼。最后一点,尤为严重,吴参事强调说,他们身上搜出的大量照片以及图纸来看,都与探矿无关,而涉及到我军之驻防。说着,就把那些照片和图纸摊开来,一一摆到桌面上。

朱四俯下身默默地检视着,骨子里便感到一股股凉气直往上蹿。起先他对抓住的是否是日本奸细,心里还存有疑虑,但现在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他是学陆军出身,这些照片和图纸意味着什么,比别人更清楚。种种迹象表明,这些照片、图纸都是在松县一带拍摄和绘制的,而那里正是国军新编第158师驻扎之地。

朱四上任后不久曾去松县拜访过一次。他是持舅舅的信函去的。158师师长鲁大田过去是舅舅的学生,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朱四,并领着他四处看了看,因此对那里的地形朱四也大致了解。可以说,这些照片和图纸涉及那一带所有的兵力部署、防御工事以及火力配备的详细情况,就连海拔高度也在图纸上准确地标了出来。其细致和精确程度,一看便知系行家所为。朱四感到问题严重了,他抚着下巴,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民国十九年正是日军大举侵华的前夜,五湖的局势紧张而微妙。在朱四上任前,距城七十余里的丰岩煤矿曾发生过一次严重的塌方事件。该矿是由日本大远东探矿公司兴建的,董事长叫尾崎一郎。此人曾在日本海军做过军官,参加过甲午战争,为人傲慢,蛮横无理。那次塌方中国矿工死伤人数达二百多人,是一次极其重大的恶性事故。事件发生后,尾崎一边掩盖真相,一边援引该公司的所谓条例,拒绝支付赔偿金,一时间,舆论哗然,民情激愤,后来终于导致了一场大规模的骚乱。事件发生后,日本以保护帝国在华利益和本国侨民的安全为由,公然派出了两艘战舰以及五百余名海军陆战队开至丰岩江面。为了避免冲突,南京政府立令驻扎在五湖的新编第158师撤出该城,退驻松县一带。但事态平息之后,日军仍以种种理由继续逗留在那里,迟迟不走。朱四上任时,五湖城里的全部武装只剩下马老五的自卫团,人数仅四百余人。

朱四意识到,自己上任以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当,不仅会引起中日争端,而且自己的前程也将毁于一旦。

朱四还清楚地记得来五湖之前舅舅和他的那次谈话。舅舅说,你这次去五湖要有所作为,你还年轻,前程远大,今后会有很多机会的。朱四表示他一定不辜负舅舅的栽培。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舅舅沉吟了下,接着又说,我只提醒你一点,不要得罪日本人。有些事能忍则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的前任就是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我可以这样对你说吧,日本人是很坏的,他们是我们的宿敌,从甲午开始,就一直对中国有野心。如今的气氛很紧张,东北的关东军不断增兵,长江上也有他们的不少炮舰.他们想做什么?这是很清楚的。但中国积弱,不可能去和日本对抗,只有忍让,再忍让,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因此千万不要惹事。日本人现在就愁找不到岔子哩,你一惹事正好授人以柄,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朱四不住地点头。

懂就好,舅舅停了一下,继续说,其他的事都好说,可在这上头,无论如何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到时我即便想保你,恐怕也力不从心啊。

想到这里,朱四更感到这件事的分量了。他在心里左右盘算了一会儿,最后开口说话了。他指示说,这件事涉及外交,举足轻重,倘若日本方面知道我们抓了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现在首要的是严加保密,不准向外透露一点消息。此外,他命令自卫团立即沿大流河两岸搜寻高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这样对马老五吩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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