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8 21:20:50

点击下载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作者:(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排版:昷一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2-01ISBN:9787201142708本书由杭州果麦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个中篇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导语

画家克林索尔四十二岁那年,生命中最后的夏天,是在靠近潘潘毕奥、卡雷诺和拉古诺一带的南方地区度过,那是他早年就爱上并频繁造访的地区。那儿诞生了他最后的画作——被自由重塑的现实世界形体,奇异、明亮而静默,梦幻般静默的扭曲树木和植物般的房屋,相比于他“古典时期”的创作更受行家们喜爱。那时他的调色板仅有[1]几种极艳的颜色:明黄、赤丹、维罗纳绿、宝石绿、钴蓝、钴紫、法国朱红和天竺葵漆。

深秋,克林索尔的死讯震惊了他的朋友们。他生前的一些信中已流露了对死亡的预感与愿望,也许关于他是自杀而死的流言就是这么来的。而另一些有争议的流言也并不比前一种更可靠。许多人说,克林索尔已疯了好几个月。而某位稍敏锐些的艺术评论家,试着去诠释他最后画作中的震撼与狂喜,并非世人所说的疯癫!比这些更有说服力的是与克林索尔酗酒有关的奇闻异事。他的确酗酒,自己也比任何人更坦率地承认这一点。他在一些时期,包括人生最后几个月,不仅喜爱痛饮狂欢,也有意识地把醉酒作为麻痹痛苦的方式,缓解时常难以忍受的忧郁。他迷恋写出最深刻酒词的诗人李太白,也常在酒醉中自称李太白,称一个朋友为杜甫。

他的作品继续活着,而在他熟人的小圈子里,他的人生传奇和最后夏天也被继续传颂。

[1]维罗纳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浪漫古城,维罗纳绿指一种偏黄的淡绿。(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克林索尔

一个更热情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这些炎热白日虽然漫长,却如旗帜般燃烧,在熊熊火焰中消逝。短暂潮湿的月夜连着短暂潮湿的雨夜,一如梦境倏忽幻化,激荡着一周周的光华。

子夜过后,克林索尔夜游归家,站在他画室的窄窄石台上。迷离古园深陷于下方,一片幽深树影密密交错:棕榈树、雪松、栗树、紫荆、山毛榉、桉树,被攀缘植物及紫藤缠绕。这片树影上,夏玉兰的箔白大叶反射着浅浅微光,雪白大花半开其间,硕如人头,皎如月与象牙,漾出一股饱满醉人的柠檬香。音乐不知从何处懒懒飘来,或是把吉他,或是架钢琴,无从分辨。养禽场中一只孔雀忽然叫起,两三声,撕破森林的夜,这痛苦的声音短促、苦涩、生硬,似自深渊处尖利嘶喊出一切动物的苦难。星光在山谷中流淌,绵延无尽的森林中,一座古老神秘的白色小教堂高耸着,遗世独立。远处,湖、山、天融为一体。

克林索尔着单衣站在阳台上,光臂撑着铁护栏,有些烦闷地用灼灼双眼看着天地的书写:泛白夜空中散落群星,树云暗影中透出微光。孔雀提醒了他,对啊,又是夜已深,现在无论如何都该睡了,必须设法睡着,或许安睡几晚,每晚真正睡上六至八个钟头,人就能缓过来了,眼睛也变得听话、耐用,心也会平静些,夜眠不再有痛苦。可若这样,夏天就溜走了,这些璀璨的极乐夏梦也都没了:千杯未喝的美酒佳酿泼洒了,千个未遇的爱意眼神碎裂了,千张未及欣赏的图景,一去不返地湮灭了!

他将额头与生疼的双眼贴向冰冷的铁栏,清凉片刻。也许再过一[1]年,或更早,这双眼睛就要瞎了,眼中的火焰也熄了。不,没人能承受如此激烈的生活,即使是他,十条命的克林索尔也不能。无人能长久地、夜以继日地燃烧所有光亮,燃烧所有心火;无人能长久地、夜以继日地站在火焰中,白天热烈作画,夜里热烈畅想,越来越享受,越来越有创造力,感官和神经越来越清醒敏锐,如同一座殿堂,所有窗后日日华乐奏响,夜夜烛火通明。会结束的,已挥霍太多自身之力,燃烧太多眼睛之光,流失太多生命之血。

他突然笑着直起身子。倏忽想起:已多次这么觉着,这么想着,这么怕着了。他在人生中所有美好、丰盛、灿烂的时期,甚至早在青春期,都是这么过的:像根两头燃烧的蜡烛,怀着一种悲欣交集的感触纵情燃烧;怀着一种绝望的渴求喝光杯中酒;怀着一种幽隐的恐惧面向终亡。他已常常这么活着了,常常这样举杯痛饮,常常这样熊熊燃烧。终亡时而变得温和,像一场无知无觉的深度冬眠;时而又变得可怖,是虚无荒凉、难忍之痛,是医生、悲伤的放弃、懦弱的胜利。而每一个盛放期的终亡,都比前一个更糟,更有毁灭性,但他也都挺过来了。于是,在数周或数月后,在折磨或麻木后,又迎来新生,迎来新的燃烧,被压抑的火又一次破土而出,他会创作新的灿烂画作,闪耀新的生命激情。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而那些自我否定和自我折磨的时期,那些愁闷的低潮期,则沉没、被遗忘。这样挺好。这一回也该与往常一样吧。

他想着今晚见到的吉娜的微笑,夜归途中,关于她的想法就一直在他脑中温柔萦绕。这个姑娘在她纯真腼腆的光彩中是多么美丽温暖啊。他轻声自语,就像又对着她耳语一般:“吉娜!吉娜!卡拉·吉娜!卡丽娜·吉娜!美人吉娜!”

他回屋,再次打开灯,从一个杂乱的小书堆中找出一本红色诗集;他想起一节诗,美得无以言表,充满爱意。他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不要就这样把我留在夜晚和苦痛中,[2]顶可爱的你,我的月亮脸!哦你啊,我的闪磷,我的蜡烛,我的太阳,我的光明!

他沉醉地汲饮这些词句的暗醇佳酿。“哦你啊,我的闪磷”和“我的月亮脸”是多么美,多么真挚而具有魔力啊!

他微笑着在高窗前来回踱步,朗读这些诗句,遥遥呼唤吉娜:“哦你啊,我的月亮脸!”声音因柔情而变得低沉。

接着他打开画夹,经过白天漫长的工作,他在晚上依然带着这个夹子。他翻开最爱的那本写生小册,寻找昨日和今日的最后几页画:有着深深岩影的锥形山,几乎被塑造为一张鬼脸,痛苦欲裂的山似乎要尖叫;山坡上半圆的小泉井,石拱填满黑影,一株石榴树在泉上开出血红花儿。这些是只给他自己看的,只是秘密暗号,是匆忙贪婪地记下的某个瞬间,是记忆忽闪中,那些自然与心灵共振的瞬间,新鲜而洪亮。然后他翻看一些更大的彩画,白纸上艳彩斑斓:小树林中的红屋如绿丝绒上的红宝石般炽红,卡斯提格利亚铁桥是蓝绿山中的一抹红,一旁有紫色大坝、粉色街道。他继续看:砖瓦厂的烟囱,浅凉绿树前的红火箭,蓝色指路牌,布满稠云的浅紫天空。这张画不错,可留。但厩房入口那张就可惜了,钢色天空中的那抹红棕色画对了,它有所表达。然而只完成了一半:当时照在画上的阳光反射到他眼里,刺得双眼剧痛难忍。此后他将脸久久浸泡在溪水中。现在,暴虐金属天空上的棕红色在那里,很好,没有丝毫渲染和偏差来矫饰和破坏它。若无铁丹是画不出这效果的。这儿,在这片区域,有秘密。自然界的形体,上与下,厚与薄,都是可以变化的,人类应该放弃所有模仿自然的天真手段了。人类亦可伪造色彩,诚然,人可用百种手段提升、晕染、转化色彩。但若要用色彩涂绘一小片自然,就得注意,颜色间必须精准无差地处于与自然一致的比例中,处于与自然一致的张力中。在这点上人是依赖自然的,在这点上绘画永远是自然主义的,就算你用橙色替代灰色,用茜素红替代黑色。

于是,一日又这样被挥霍掉了,收获寥寥:画有工厂烟囱的那张,红蓝调的另一张,也许还有泉井那张写生。明日若是阴天,他就去卡拉毕那,那儿有浣衣女的劳动间;若又下雨,他便待在家中,开始那幅小溪的油画。但是现在,睡觉!又过一点了。

卧室里,他脱去衬衫,用水拍肩膀,水滴滴答答落在红砖地板上。他爬上高高的床,关了灯,看着窗外苍白的萨鲁特山,那是他在床上凝视过千万次的山形。一声猫头鹰叫从林谷传来,低沉如夜眠、如遗忘。

他合上眼想着吉娜,想着浣衣女的劳作间。天神哪,千万种事物在等待,千万杯酒已斟满!这世上就无不该被画之物件!就无不该被爱之女子!为何要有时间?为何总是愚蠢地按部就班,而非澎湃地同时进行?为何现在自己躺在床上,如同一位鳏夫、一位老人?在整个短暂生命中都可去享受,去创造,但人们却总是一曲接一曲地唱,却未曾与一切人声乐器共鸣,创造出完美大交响。

很久以前,十二岁时,克林索尔就是有十条命的。那时男孩子们玩强盗逃脱游戏,每个强盗都有十条命,若被追赶者的手或标枪碰到,便会失去一条命。不管剩六条命、三条命还是一条命,人都有机会逃脱,只有丢了十条命才会失去一切。不过,克林索尔要用尽十条命才会感到自豪;而如果他只用九条、七条命便逃脱了,反而觉得羞耻。他曾经就是这样的男孩子,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对他来说世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艰难的,克林索尔爱着一切,统领一切,拥有一切。他便一直这样向前进,这样带着九条命活着。就算从未抵达圆满,从未实现澎湃的大合唱,他的歌谣也从不单调贫瘠,相比于别人,他总有更多弹奏的琴弦,更多扔进火里的钢铁,更多背囊里放[3]的塔勒,更多车上载的玫瑰!谢天谢地!

花园的幽静听来圆满有生机,如一位熟睡女子的呼吸!孔雀这般叫着!胸中的火这般烧着,心脏这般跳着,这般喊叫着、承受着、欢呼着,血液流动着。在这卡斯塔格奈塔山上,真是一个美好的夏天啊,他美美地住在他古老高贵的废墟中,美美地俯视成百栗树林繁茂的脊背。多好啊,从这古老高贵的森林宫殿世界一遍遍贪婪地下山,望着五光十色的红尘,用五光十色的艳彩来描画它:工厂、铁路、蓝色电车厢、码头的海报柱、昂首阔步的孔雀、女人、牧师、汽车。他胸腔里的这股情绪是如此美、如此折磨人、如此难以捉摸,这一腔爱恋与颤抖的渴望,向着生命的每一次斑斓结合与撕裂;这甜美狂烈的欲望,促使他去观看、去创作。但同时,他的内心也似透过一层薄罩般隐隐知晓,这一切不过是稚气和枉然!

短暂夏夜烧化了,绿谷中升起湿气,千百树木的汁液在沸腾,千百梦境从克林索尔的浅眠中涌现,灵魂穿过他人生的镜厅,一切图景幻化,每一次都展现出新的面孔和意义,产生新的连接,如一空繁星在骰筒中摇晃。

这些迷梦中的一幅图景震撼了他:他躺在森林里,一位红发女子卧在他怀中,一位黑发女子依在他肩上,还有一位女子跪在他身旁,亲吻他的手指。到处都是女人和姑娘,有些非常年轻,有着细长的腿;有些正值盛年;有些已经成熟,有了智慧的印记、疲惫的皱纹。但所有女子都爱他,都希望被他爱恋。于是女子间爆发了战火,红发女用敏捷的手抓扯黑发女的头发,把她拉扯到地上,自己也倒地了。女人们互相推搡,每位都在叫、撕、咬,每位都在伤人和被人伤害,大笑、怒吼与痛号相互缠绕,相互纠结,血流得到处都是,丰满肉身被残酷撞击。

带着一种悲伤不安的情绪,克林索尔醒来数分钟,睁大眼注视墙上透光的洞。那些疯女的张张脸孔犹在眼前,其中许多是他认识并叫得出名字的:尼娜、赫敏、伊丽莎白、吉娜、伊迪斯、贝尔塔。他犹在梦中,用嘶哑的声音叫出来:“孩子们,停止吧!你们在说谎,你们在向我说谎;你们并不是想要撕碎彼此,而是想撕碎我,我!”

[1]《克林索尔》是黑塞的“自传式”小说,反映了他在1919年前后遭受的生存和精神危机,所以长期困扰黑塞的眼疾也被写在了主人公身上。

[2]“月亮脸”在德语中是一种戏称,指胖胖的脸庞。此处指姑娘婴儿肥的可爱脸庞。

[3]18世纪仍通用的德国银币。路易[1]“冷酷的路易”从天而降。这位克林索尔的老朋友萍踪浪迹,以铁路为居所,以行囊为画室,现在突然到访。天空流淌下美妙光阴,[2][3]和风轻抚,他俩一起画画,在橄榄山,在迦太基。“一切绘画到底有价值吗?”路易赤身躺在橄榄山的草地上,后背被阳光晒得通红。“人们画画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事做,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恰有喜爱的女孩在怀中,恰有今天想喝的汤在盘中,你就无须用这种疯狂的儿童游戏来折磨自己了。自然界有万千色彩,而我们却执意要将色谱减至二十阶。这就是绘画。你永远无法从中获得满足,而且还要喂养评论家。恰恰相反,一碗美味的马赛鱼汤,亲爱的,配上一杯温润的勃艮第红酒,再来一块上好的米兰炸肉排,梨与[4]古冈左拉干酪作为甜点,配土耳其咖啡——这才是真实,我的先生,这才是价值!你们巴勒斯坦地区的人吃的是有多差啊!哦,神哪,我希望自己是一棵樱桃树,嘴中长出樱桃来,而我身上靠的梯子上,恰好站着我们今早遇见的那位棕色皮肤的激动少女。克林索尔,别画了![5]我请你去拉古诺吃饭,很快就到饭点了。”“这行吗?”克林索尔眨眼问道。“行啊。只是我得先快速地去一趟火车站。因为,坦白说,我给一位女性友人发了电报,说我快死了,她十一点就会到的。”

克林索尔大笑着将刚开始画的习作从画板上撕下。“你说得对,年轻人。我们去拉古诺吧!不过穿上你的衬衫,路

[6]易吉。尽管此乡民风淳朴,但你不能光着身子去城里呀。”

他们来到小城中,去火车站接上一位美丽女子,便在一家餐厅里心满意足地吃饭。克林索尔在数月的乡村生活中几乎忘了这些,于是惊叹还有这般妙物:鳟鱼、烟熏生火腿、芦笋、勃艮第沙布利葡萄酒、瑞士多勒葡萄酒、百帝王小麦啤酒。

吃过饭,他们三人坐缆车沿山城而上,掠过房屋座座,掠过窗户和爬藤,一切美极了。他们继续乘坐缆车降到山脚,又再随缆车上下观光一趟。奇妙的世界五彩斑斓,有点可疑,有点不真实,但实在美轮美奂。只是克林索尔略微拘谨,他假装镇静,生怕爱上路易的漂亮女伴。他们又去了一次咖啡馆,接着去到正午时分空旷的公园,在巨树下的水边躺倒。他们看见许多值得画下的东西:深绿树丛中一些宝石红的房屋,智利南洋杉及生了蓝棕锈斑的黄栌。“你画了许多可爱有趣的东西,路易,”克林索尔说,“这些我全都喜欢:旗杆、小丑、马戏团。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你那幅《夜晚旋转木马》中的局部。你可知道,画中的紫色帐篷之上,远离万家灯火的夜空高处,飘着一面凉凉的浅粉色小旗,这样美,这样凉,这样孤寂,[7]孤寂得可怕!正如李太白或保罗·魏尔伦的一首诗。”这面小小的、傻傻的粉旗上,有这世界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却又笑傲这一切痛苦和绝望。你画出了这面小旗,便不负此生了,我要赞美你,为这面小旗。“是的,我知道你喜欢它。”“你自己也喜欢的。看吧,如果你不曾画出这样的一些东西,那所有的好酒好菜、美女咖啡也于你无益,你只是个可怜鬼。但有了这些画,你便是个富足鬼,是个人们喜欢的家伙。看哪,路易吉,我有时也和你想的一样:我们的一切艺术只是补偿,只是对被浪费的生命、活力与爱欲的补偿。这份补偿勉强费力,代价还高出十倍。但其实并非如此。人们太高估感官愉悦了,将精神生活看作是对缺失的感官体验的补偿。然而,感官并不比精神更具价值,反之亦然。因为一切都是合一的,一切都同样美好。无论你是抱一位女子,还是作一首诗,都是一样的。只要那个核心在,即爱、热望和激情在,它们便是一体,[8]无论你是在阿索斯山做隐修僧,还是在巴黎做花花公子。”

路易嘲弄的眼神缓缓看过来。“年轻人,别这么装腔作势!”

他们与这位美丽女士一同漫游。他俩都擅长欣赏和想象。在这些小城小镇间,他们看见了罗马,看见了日本和南太平洋,又用玩闹的手势打破这些幻象;他们的心绪让天上的星辰亮起又熄灭,他们让信号弹在夜夜繁华中升起:世界是肥皂泡,是歌剧,是欢闹的荒唐。

就在克林索尔作画之时,路易这只鸟儿,骑着自行车在这一带穿山越岭,东转西转,晃晃悠悠。克林索尔割舍了数日光阴,便又坐在户外顽强工作了。路易不愿工作。他突然和女伴远行,从远方寄回明信片。突然又回来了,就在克林索尔差点儿放弃他时。路易出现在门外,戴着草帽,敞着衬衫,仿若不曾离开。于是克林索尔又一次从青春的甜美酒杯中啜饮友谊的甘露。他有许多爱他的朋友,他也曾急切地向他们敞开心扉,掏心掏肺。不过这个夏天,只有其中两位朋友依旧从他唇中听见心声:画家路易,还有那名叫杜甫的诗人赫尔曼。

有几天路易坐在田间、他的画椅中,在梨树和桃树的荫庇下,什么也不画。他坐着,想着,把纸钉在画板上写着,写很多,写很多信。写这么多信的人真的快乐吗?无忧无虑的路易用力写着,眼光尴尬地瞥向纸张,有一个钟头那么久。他被许多事烦扰,却缄口不言。克林索尔正喜欢他这一点。

克林索尔不一样。他无法缄默,无法隐藏自己的内心。人生中仅有几人知晓的隐秘痛苦,却被他说给了熟人听。他常常承受恐惧和忧郁,陷于昏暗的幽井,阴魂不散的往事让一些日子变得黑暗。此时若能看到路易的脸,他会感到安慰,会向他倾诉。

但路易并不喜欢看到这些脆弱,它们折磨他,向他索要同情。克林索尔习惯了向这位朋友敞开心扉,却太晚才明白,这样做恰恰令自己失去朋友。

路易又开始谈论远行了。克林索尔知道,只能留他数日,也许三天,也许五天,他就会突然拿出打包好的箱子,踏上旅途,很久都不再回来。生命是多么短暂啊,逝者如斯夫!路易是所有朋友中唯一完全理解自己艺术的人,其创作也与自己的相近相似、不分高下。然而自己却令他感到害怕、厌烦和生气,凉了他的心,只因自己愚蠢的脆弱和懒惰,因这幼稚而无礼的索求:在一位朋友面前不管不顾,无所保留,不顾形象。多么愚蠢,多么孩子气啊!克林索尔这样自责。然而太晚了。

最后一天,他们一道在金色山谷中漫步。路易的心情很好,远行对于他这只鸟儿的心来说,是生命之乐。克林索尔也被这快乐感染,重新找回旧日那种轻快、玩闹和戏谑的语气,不再让它溜走。晚上他们坐在酒馆的花园里,点了煎鱼、蘑菇煮的米饭,将樱桃甜酒浇在蜜桃上。“明天你将旅行至何方?”克林索尔问。“我也不知道。”“你会去找那位美丽女士吗?”“嗯,也许吧。谁知道呢?别问那么多了。让我们喝杯好的白葡萄酒作为告别吧。我提议诺伊斯堡酒,如何?”

他们饮酒。路易忽然嚷道:“别为我的远行难过了,老海豹。有时我坐在你身边,比如现在,脑子里会冒出一些挺傻的想法。我会想,我们美丽祖国所拥有的画家中,现在有两位坐在一起,然后我就隐隐有种可怕的感觉,似乎我们是青铜像,手牵手站在一座纪念碑上,如同歌德和席勒。他们必须一直这么站着,用青铜的手牵着对方,直至我们逐渐厌倦雕像——而他们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也许他们曾是优雅家伙和魅力少年,我读过席勒的一篇东西,很棒。而如今他却变[9]成一个出名的展品了,还得站在他的连体双胞胎旁边,雕塑头挨着雕塑头。他的作品集却无处不在,还在学校里被当成教材。这太可怕了。你想想,一百年后某位教授向他的学生们讲道:‘克林索尔,生于1877年。同时代的路易,绰号饕餮者,画界先锋,将色彩从自然主义解放出来。根据进一步研究,这一对艺术家朋友在三段清晰可辨的时期中分裂!’……与其这样,我宁愿现在就钻到火车头底下去。”“明智些想,还是让那些教授到火车头底下去吧。”“可是没有这么大的火车头啊。你知道我们的技术有多渺小。”

很快星星就出来了。路易突然用手中的玻璃杯碰了一下他朋友的。“来,我们来干杯,干了这杯酒,我就骑上我的自行车。再见了朋友,离别苦短!酒钱我已付过了。干杯,克林索尔!”

于是他们碰杯。喝光了杯中的酒,路易便在花园中坐上自行车,挥动帽子,孑然前行。夜色,星星。路易去过中国。路易是一个传奇。

克林索尔悲伤地微笑着。他是多么爱这只四处迁徙的鸟儿啊!他久久站在酒馆花园的砾石路上,望着下面空空的街道。

[1]“Louis”在本篇小说中指代与黑塞同时代的瑞士表现派艺术家路易·莫列(Louis Moilliet)。艺术家协会“蓝骑士”成员。1919年他拜访住在蒙塔诺拉的黑塞,与其一同作画,两人结下终生友谊。“冷酷的路易”是黑塞给他起的绰号。

[2]橄榄山位于以色列耶路撒冷城东,著名的客西马尼园(耶稣和门徒聚会及被捕地)和万国教堂都在此地。

[3]迦太基位于非洲北海岸,是如今突尼斯的一个城市。1914年是路易·莫列传奇的“突尼斯之旅”的一站。路易与另外两位表现派艺术家乘坐的蒸汽船也叫“迦太基号”。

[4]一种产自意大利北部的霉菌奶酪,滋味浓郁辛辣。

[5]“Laguno”在此篇小说中是黑塞虚构的地名,指代黑塞1919年居住地蒙塔诺拉不远的卢加诺(Lugano)。

[6]“Luigi”是路易的意大利语昵称。

[7]Paul Verlaine (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8]Athos,位于希腊东北部,自古以来便是修行者隐匿清修之地。

[9]路易对歌德和席勒青铜像的一种戏谑比喻。卡雷诺日

克林索尔与来自巴雷尼奥的朋友,及阿戈斯托和艾尔丝丽雅一道徒步至卡雷诺。他们沉醉在清早的时光中,四周,绣线菊散发着浓郁芬芳,林边的露水蜘蛛网摇摇晃晃。走下温暖林坡,来到潘潘毕奥的山谷,黄色街道上的明黄房屋在暑气中绵软歪斜、无精打采,干涸小溪上的柳树泛着箔白光泽,枝条沉沉垂在金色草坪上。这一群朋友花枝招展地走过粉街,穿过蒸腾的绿谷:男人们穿白和黄的亚麻丝绸,女人们穿白和粉的衣裙。艾尔丝丽雅的维罗纳绿阳伞,像魔戒上的珍宝一样闪耀。

医生用他亲切的嗓音哀叹:“真不幸啊,克林索尔,你那些绝美的水彩画在十年后便都褪色了,这些你偏爱的颜色都不能持久。”

克林索尔回答:“对,更糟的是,你这一头漂亮的棕发,医生,在十年后就全都变灰了;而要不了多久,我们美丽快活的身子骨就不知埋在哪个坑里了,可惜了,也包括你这漂亮又强健的身子骨,艾尔丝丽雅。孩子们,我们没必要活到这么晚才开始变得理性吧。赫尔曼,李太白是怎么说的?”[1]

诗人赫尔曼站着吟诵道:人生快如闪电,光华转瞬即逝。天地不变,容颜却遭岁月更改。哦你呀,斟满酒却不喝,哦告诉我,你在等谁呢?“不,”克林索尔说,“我说的是另一首诗,有那句‘朝如青丝暮成雪’的——”[2]

赫尔曼便立刻念道:早上发如黑缎,晚上便白如雪,肉身易朽,不如举杯邀月!

克林索尔大笑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好棒的李太白!他有先见之明,什么都知道了。我们也什么都知道,他是我们的聪明老兄。他会喜欢今天这个饮酒日的,今夜也恰[3]好如此美妙啊,适合用李太白的方式死去,在静流之舟上。你们看,今日的一切都美妙绝伦。”“李太白死于河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呀?”女画家问。

可艾尔丝丽雅用她深沉美妙的嗓音打断了对话:“不,快停下来!谁要再说关于死和死亡的一个字,我就不喜欢他了。停止吧,坏克林索尔!”

克林索尔笑着到她这边:“你说得真有道理,孩子!如果我再说关于死亡的一个字,你就用你的阳伞戳我的眼睛。说真的,今天实在太美好了,亲爱的人们!今天有只鸟在歌唱,童话鸟儿,我今早就听见它唱了;今天有阵风在吹,童话风儿,天空之子,它唤醒沉睡的公主,将思虑从人们脑海吹走;今天有朵花开了,童话花儿,蓝盈盈的,一生只开一回,采到它的人便能获得至福。”“他是想说点什么吗?”艾尔丝丽雅问医生。克林索尔听见了。“我想说的是:今日一去不复返,若不吃它、喝它、尝它、闻它,就永不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太阳永不再如今日这般照耀,它在空中有一个位置,与木星的位置形成一种关联,与我,与阿戈斯托和艾尔丝丽雅,与我们所有人有一种关联,它不会再来了,千年内都不会再来。因此我要快乐,要靠向你左边一点,帮你撑这把宝石绿的阳伞,在它的绿光下,我的脑袋看起来会像一颗猫眼石。不过你也得一起做点什么,你得唱首歌,唱你最拿手的歌。”

他挽起艾尔丝丽雅的胳膊,棱角分明的脸在阳伞的蓝绿阴影下变得柔和,他爱上这把阳伞,为它甜蜜的翠色心醉。

艾尔丝丽雅唱了起来:我的爸爸不愿让我嫁给一位步兵——

其他人也加入了歌唱,人们走向森林,走进去,直到斜坡太陡,道路像梯子一样穿过蕨草丛通向大山顶。“这首歌真是直白得惊人呀!”克林索尔称赞,“父亲反对恋情,像一直以来的老套。于是他们用利刃杀死了父亲。他不再是障碍了。他们在夜里这么干,除了月亮没人看见,月亮和星星不会出卖他们,而亲爱的神哪,一定已经原谅他们了。这歌多么美而直白啊!如果一位当今的诗人这么写,会被乱石砸死的。”

阳光穿过栗树,一片灿烂摇曳,人们在窄窄的山道上攀登。当克林索尔向上看,他眼前是女画家瘦瘦的小腿,丝袜透出肌肤的红润。向下看,是艾尔丝丽雅头上隆起的松石绿阳伞,伞下的她身着紫绸,是这人群中唯一的深色。

一间蓝橙色农舍旁的草地中落满青色的夏苹果,清凉洁净,他们捡起品尝。女画家热烈讲述塞纳河畔的旅行、战前曾经的巴黎。对,巴黎,那时的极乐之地!“这些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回来了。”“也不该回来,”画家激动地嚷嚷,猛烈摇晃他棱角分明的头颅,“没有什么应该回来的!为何要回来?这是多么幼稚的愿望啊!战争已把从前的一切衬得像天堂了,哪怕最无趣、最不起眼的那些。没错,在巴黎、罗马和阿尔曾是很美的,但此时此刻难道不美么?天堂不在巴黎,不在和平时期,天堂在这里,在那山上,我们一小时后就会在那儿了。我们就像那些强盗,而耶稣会对我们说:‘你今日与[4]我一道在天堂。’”

他们走出林间小径的斑驳树荫,走上宽敞的车行道。明亮炙热的道路以大弧盘山而上。深绿墨镜护眼的克林索尔常常落在最后,只为看这些摇曳的身姿和它们的色彩搭配。他故意没带作画的东西,连最小的速写本也没带,但还是一次次停下,被这些景象迷住。他瘦长的身影孤单伫立,如红色街道上、洋槐林边缘的一个白影。山上暑气氤氲,光线直直流泻,山下千百色彩蒸腾。衬着白色村庄,周围绿和红的山上,连绵蓝峰层层叠叠,越往后越亮、越蓝,遥远处是雪山水晶般的尖峰,亦真亦幻。洋槐和栗树林上,岩壁和萨鲁特山的起伏峰峦十分显眼,不羁而有力,呈微红、浅紫。不过最好看的还是人儿呀,他们站在树荫光斑中花般照人,翠色阳伞如一个巨大的绿甲虫发着光,伞下是艾尔丝丽雅的乌发,苗条的白衣女画家脸粉粉的,还有其他人。克林索尔用贪婪的目光汲取这一切,心思却在吉娜身上。一周后才可再见她,她正在城里的一间办公室里打字呢。只有偶尔见她时他才感到幸福,独自一人时却总不能。她对他一无所知,他却偏偏爱她。她什么也不懂,这个陌生画家只是一只稀奇怪鸟。多奇怪啊,他的爱欲只停留在她身上,无法对其他人动心。他还不习惯长久爱着一位女子。他渴望和吉娜坐上一个钟头,握着她纤细的手指,脚贴着她的脚,在她的颈上轻轻一吻。他左思右想,陷入可笑的谜团。这就是转折吗?这就是更年吗?或者这只是中年发春,是四十几岁人对二十几岁人的迷恋?

人们到达了山脊,山那边又是一番新奇景象:杰罗诺山高大而不真切,纯粹由陡峭的金字塔形尖峰和锥体构成,山后日头已斜,每一片高原都在深紫阴影上飘浮,泛着瓷光。远近之间,空气闪烁,森林绿焰后一片清凉静谧,狭长的蓝色支湖消失在无限的远方。

山脊上有个小小村庄:一座带小屋的庄园,四五幢涂成蓝或粉色的砖房,一座小教堂,一个喷泉,几棵樱桃树。一行人在喷泉边停下晒太阳,克林索尔独自前行,穿过拱门进入一个荫凉农庄,见三幢蓝房子矗立着,窗户有点儿小,房子间有草地和砾石地,上面有山羊和荨麻。一个孩子跑过他身边,他召唤着,从兜里掏出巧克力。孩子停下,他揽过她,喂她。这是个羞怯漂亮的黑发小姑娘,小兽般的眼眸黑得惊人,棕色光腿纤细发亮。“你住哪儿?”他问,她跑向旁边一扇门,门开在房屋夹缝间。原始洞穴般昏暗的砖屋内走出一位妇人,是孩子的母亲。她也拿了点儿巧克力。棕色脖颈从脏衣中探出,她有晒黑的、坚定宽阔的秀脸,丰润大嘴,大眼睛含着纯真甜美的爱欲。她那亚洲人的宽脸上兼有女性与母性的魅力,舒展宁静。他诱惑地靠向她,她微笑着躲开,把孩子拉到两人之间挡着。他继续走,打算返回。他想画下这个女子,或成为她一小时的情人。她是一切:母亲、少女、情人、野兽、圣母。

他慢慢返回同伴那儿,心中满是幻梦。庄园的住房看起来是空锁的,墙上固定着粗粝的老旧炮弹,一条不规则的台阶穿过灌木丛,通向小丘树林。最高处有一个纪念碑,碑上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孤单胸像,着瓦伦斯坦服,鬈发卷须。正午炫光中,幽灵魅影在山头萦绕,神奇之物在潜伏,世界被一种奇异遥远的气氛笼罩。克林索尔在泉边喝水,一只风蝶飞来,啜饮着溅到喷泉石栏上的水滴。

过了山脊,山路继续向前,穿过栗树,穿过榛树,光影交错。转角处有座路边小教堂,老旧泛黄,壁龛中有褪色的古画。一个天使般甜美而天真的圣像,只残存一小片红棕色圣袍,其余部分都破损了。克林索尔颇喜古画,当他与这些壁画不期而遇,便会爱上它们,爱这些美丽杰作重返尘世。

又是树、爬藤、明晃晃的街道;又一个拐弯,便到了目的地。一扇深色大门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一座雄伟的红砖教堂快乐自信地耸向天空。在这充满光尘与宁静之处,被晒红的草坪在脚下干裂,明艳墙壁反射着正午阳光,立柱上有一尊雕像,在光浪中无法看清。宽阔处一排石栏面向无尽蔚蓝。那后面是卡雷诺村庄,褪色棕砖下有古老、狭窄、幽暗、阿拉伯风格的昏暗小屋,巷子窄得难以置信,压抑无光,突然出现的小空地却又在白晃晃的太阳下呐喊,非洲和长崎;远处是森林,下面是蓝色悬崖,上方浮着肥厚饱满的白云。“奇怪啊,”克林索尔说道,“人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熟悉这世界的一点点!我几年前曾去过一次亚洲,夜里坐着高速火车,途经离这儿六或十公里之处,却对此处一无所知。我要去亚洲,这在当时是很迫切的,我必须那么做。但我在亚洲找到的一切,如今在这儿也能找到了:古老森林、炎热、美丽而放松的陌生人、阳光、圣殿。人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学会,在一天之内寻访地球三处地方。它们就在这儿。欢迎你,印度!欢迎你,非洲!欢迎你,日本!”

朋友们认识山上住着的一位年轻女子,克林索尔特别期待遇见她。他管她叫“山之女王”,因为他幼时读的一本神秘东方故事里,有这么一个称呼。

一队人满怀期待地穿过小巷的蓝色幽谷,无人,无声,无鸡无狗。但是透过一扇半明半暗的窗,他看见一个身影寂然伫立。那是一个漂亮少女,黑眼睛,红头巾,黑发。她的目光静静打量这个陌生人,遇到他的目光。他们双目对视有一次长呼吸那么久,男人和少女,眼对眼,全然而严肃,两个陌生世界在这一刻贴近。接着,双方都短促真挚地一笑,这是两性间永恒的问候,甜蜜贪婪的敌对。往房边走一步,陌生男人就消失了,躺在少女的箱子中,画中之画,梦中之梦。克林索尔那从不知足的心被刺入一根小刺,有一瞬间他犹豫着想返回,阿戈斯托唤他,艾尔丝丽雅唱起了歌。一片墙影掠过,迷醉正午中寂然闪现出一块明艳小广场和两座黄色宫殿。窄窄的石台,闭合的木窗,是歌剧开场的华丽舞台。[5]“大马士革到了,”医生嚷道,“菲塔玛,这女子中的珍珠,住在哪儿?”

竟有回响从那座小点的宫殿传来。紧闭的阳台大门后的暗处,跃出一个奇特声音,又一声,接连十声,然后高八度,再十声——一台被奏响的钢琴,一台充满音调的钢琴,在大马士革的中央。

这儿就该是她住的地方了。但是房子看起来没有门,只有好看的黄墙和两个阳台。山墙灰浆上有一幅古画:蓝和红的花儿和一只鹦鹉。这里该有扇漆绘的大门,当人敲三次门,并说出所罗门的暗号,漆门便会打开,漫游者们便会闻到波斯精油的芬芳,纱帘后,山之女王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奴隶们匍匐在女王脚下的台阶上,漆门上的鹦鹉喳喳叫着,飞到女王的肩上。

他们在侧巷找到一扇小小的门。可怕的自动门铃尖锐刺耳地响起,通向上方的台阶窄如梯子。无法想象,钢琴是如何进入这幢房屋的。通过窗户?通过屋顶?

一只黑色大狗跟上来,后面还跟着一只金毛小松狮,楼梯大声咯咯作响,后面,钢琴用同一声调唱了十一下。柔和甜美的光从一间涂成粉色的房间涌出,门纷纷合上。那儿有只鹦鹉吗?

山之女王就突然出现,灵活苗条的花般身躯,紧致有弹性,一袭红衣如火焰燃烧,这是青春的画面。克林索尔面前飘走百幅可爱画面,这一幅新的跃出,光芒万丈。他立刻知道,他要画下她,不是画下肉眼所见,而是画下他所感知到的,她的内在光芒,这份诗意,这辛辣迷人的乐音:青春、红色、金发、女战士。他愿整小时、数小时地注视她。他愿看着她走、坐、笑,看她跳舞,听她唱歌。这一日是荣耀的,这一日已找到它的意义。再来的就是礼物,就是富余了。一直便是这样:奇遇不会独自到来,总有一只鸟先飞来,总有征兆与迹象先行,比如门后亚洲女子母兽般的眼神,比如窗后的黑发美村姑,以及这样那样的预兆。

那一秒他忽然想道:“如果我能年轻十岁,年轻短短十岁,便能拥有这位女王了,可以拥抱她、爱抚她!不,你太年轻了,你这小小的红色女王,你对于年老的幻魔师克林索尔来说太年轻了!他会惊叹你、记住你,会画下你,会永远描绘你的青春之歌;但是他不会追求你,不会登上通向你的梯子,不会为你拼杀,不会在你阳台下唱小夜曲。不,可惜他不会做这一切,年老的画家克林索尔,年老的傻瓜。他不会爱上你,不会用看亚洲女子、看黑发村姑的眼神来看你,尽管她们和你年龄相仿。但对于她们,他还不算太老。唯有对你,山之女王,山间朱花。对于你,石竹啊,他太老了。对你来说,克林索尔的爱情是不够的,他在白天忙于工作,在夜晚忙于饮酒。所以我还是用眼睛来汲取你吧,纤长的火炬。打听你,在你早已忘了我时。”

走在石砌地板上,穿过一间间房和开放的拱门,人们来到一个大厅,巴洛克式的繁复浮雕在高门上闪烁,深色门楣四周画着海豚,白色骏马和粉红小爱神在熙熙攘攘的神话海洋中浮游。厅内空空,只有几把椅子及钢琴残片,不过两扇诱人的门通向两个小阳台,朝向闪亮的歌剧广场,对面转角是邻宫的华丽阳台,它也被涂上了画,一只丰满红雀如金鱼在阳光中嬉游。

人们不再向前走,而在大厅里拿出备好的美味,还铺了一张桌子。酒也来了,这来自北方的稀有白葡萄酒,是开启无数回忆的钥匙。调音人消失了,散架的钢琴沉默了。克林索尔沉思着凝视裸露的琴弦箱,轻轻合上琴盖。他的眼睛生疼,但他心中吟唱着夏日,吟唱着撒拉逊[6]母亲,吟唱着卡雷诺蓝色的肿胀梦境。他吃着,用手中杯去碰别人的杯,朗声谈笑,但在这一切后,他脑中还在作画,他的眼神围绕着石竹,围绕着火之花,像水围绕鱼儿那般。他的脑中坐着一位勤勉的记录官,刻着形体、韵律、动态,如在钢铁刻柱上记录。

谈笑声充溢空旷大厅。医生笑得聪明和善,艾尔丝丽雅笑得真诚友爱,阿戈斯托笑得强健脱俗,女画家笑得轻快如鸟。诗人说着睿智之语,克林索尔说着趣话,红色女王略带羞怯地观察着她的客人们,穿梭其中。被海豚和骏马环绕着,她来来去去,时而站在钢琴上,时而蹲在枕头上,时而切着面包,用纯真的少女之手倒着酒。欢乐响彻冷清的大厅,黑眼睛蓝眼睛都闪闪发亮。炫目正午呆呆守候在明亮阳台的高门前。

高贵甘露在杯中流泻酒光,与简便冷餐相映成趣。女王的红衣在高高大厅中流泻艳光,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明亮热切地追随它。她消失了,系着一条绿胸巾回来。她消失了,戴着一块蓝头巾回来。

酒足饭饱,人们欢快起身,去森林里,躺在草地和苔藓上。阳伞耀眼,草帽下的脸庞神采奕奕,阳光天空灿烂明媚。山之女王一袭红衣躺在绿草地上,精致的白色脖颈从火中伸出,高跟鞋明艳动人地贴在纤细的脚上。克林索尔在她身旁,阅读她,研究她。仿佛在她身边,如童年读山之女王的魔幻故事时那般贴近。人们休息、打盹、聊天,人们驱赶蚂蚁,以为听到蛇声。女人们的头发上挂着带刺的栗壳。人们想念着此刻本该在场的缺席友人,他们并不多,其中有冷酷的路易。这位克林索尔的朋友是旋木和马戏团的画者,人们想起他,他的奇思妙想便飘来。

这个下午过去了,犹如天堂的一年。人们笑着分别,克林索尔将一切放进心里:女王、森林、宫殿和海豚大厅,两只狗,鹦鹉。

与朋友们一道漫步下山,仅在少数日子才有的快乐和陶醉征服了他(在这样的日子他会自愿停止工作)。与艾尔丝丽雅、赫尔曼和女画家手牵手,蹦跳着走下阳光大街,唱着歌,孩子气地用玩笑和文字游戏取悦自己,尽情大笑。他跑到别人前头藏起来,然后突然冒出来吓唬他们。

人走得快,太阳走得更快,走到帕拉扎托时,太阳就已经沉到山后了,谷中已是夜晚。他们迷了路,下得太深,大家都太饿太累,不得不放弃为夜晚编织的计划:散步经过柯恩至巴雷尼奥,在湖边村庄的酒馆吃鱼。“亲爱的人们,”克林索尔说,坐到路上一堵矮墙上,“我们的计划是美的,我也会感恩一顿在渔村或在多洛山的美味晚餐。但我们走不了那么远了,至少我不行。我累了,饿了。最多从这儿走到下一个酒馆,肯定不会太远。那儿有葡萄酒和面包,这就够了。谁和我一道?”

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小馆子找到了,就在陡峭山林的窄台上。树木阴影下,有石凳和桌子。店主从石窖中拿出凉的葡萄酒,面包也有了。现在人们默坐进食,为终于可以坐下而高兴。高高树干后,白日寂灭,蓝山变黑,红街变白,人们听见下面的夜街上一辆马车驶过,一只狗叫起来,天空中有了点点星光,大地上也亮起了灯火,交相辉映,让人无从分辨。

克林索尔幸福地坐着、歇着,看着夜色,慢慢吃着黑面包,静静喝光蓝杯中的葡萄酒。吃饱喝足,他又开始畅谈、歌唱,跟着歌曲的节拍摇晃,与女人们调情,嗅闻她们发丝的芳香。酒的味道很好。这个老诱惑者,轻易就打消了人们继续前行的建议,喝酒、倒酒、轻轻碰杯,再让新的酒上来。陶制蓝杯中缓缓浮现出往日镜像,多彩幻魔师在人间漫游,为星与光涂上颜色。

他们高坐在摇晃的秋千上,在世界与夜晚的深渊之上,如金笼中[7]的鸟儿,没有故乡,没有忧愁,直面星星。他们歌唱,这些鸟儿唱着异域的歌谣,沸腾的心在幻想,融入夜色、天空、森林,融入神秘魔幻的宇宙之中。回响来自星月,来自林山,歌德坐在那儿,还有哈[8]菲兹,热烈的埃及和真挚的希腊散发芳香,莫扎特微笑着,胡戈·[9]沃尔夫在狂乱的夜晚弹琴。

噪声惊人,亮光骤闪:他们下方,一辆百窗透亮的火车穿越地心飞来,进入山林,进入夜色。一座看不见的教堂响起钟声,似自天际传来。半个月亮悄悄升起,悬于桌前,倒影在暗色葡萄酒中,将黑暗中一位女子的唇和眼照亮。月亮微笑着,继续向上升,朝着星星歌唱。残酷路易的灵魂蹲坐凳上,孤独地写信。

克林索尔,黑夜之王,发戴高冠,背倚石座,引领着世界之舞,打着节拍,召唤出月亮,让铁轨消失。他们走了,如一个星座自地平线滑下。山之女王在哪里?林中不也有架钢琴在奏响,远处不也有那只羞怯的小松狮在吠叫吗?她不再换条蓝头巾了吗?你好,旧世界,为你担心啊,你不要崩坏!这儿,森林!那儿,黑山!保持节拍啊!星星,你这样蓝、这样红,像民歌里唱的:“你的红眼和蓝嘴!”

绘画是美妙的,绘画对于乖孩子来说是美妙可爱的游戏。但这却是更壮大更宏伟的:指挥星辰,将血液流淌的节拍、视网膜上的彩漩与世界相融。任颤栗灵魂在晚风中尽情摇晃。与我同行吧,黑山!变成云,飞去波斯,在乌干达上空下雨!与我同行吧,莎士比亚的魂魄,在一日日的雨中,给我们吟唱醉酒的雨中谐曲!

克林索尔亲吻一双小小的女人之手,倚在另一女子舒缓呼吸的胸前,桌下还有一只挑逗他的脚。他已分不清谁的手谁的脚,只觉得被温柔环绕,感谢这焕新的古老魔力:他还是年轻的,还离终亡很远,他还在散发光芒和魅力,她们还是爱他,那些美丽腼腆的小女人,还是信任他。

他的兴致更高了。轻吟一首壮美的叙事长诗、爱情故事,更准确[10]说是去南太平洋的旅行,在高更和罗宾逊的陪伴下发现鹦鹉岛,在极乐岛上建立自由国。千只鹦鹉在暮光中闪耀啊,蓝尾倒影在绿湾中!克林索尔大声宣布他的自由国,鹦鹉及大猿的百种叫声应和如雷。白鹦鹉伴他画下小屋的形体,闷犀鸟陪他喝笨重椰杯中的棕榈酒。哦,那时的月亮,极乐之夜的月亮,苇丛木屋上的月亮!她叫库·卡吕娅,羞怯的棕肤公主,她行走于大蕉林,长身玉立,在大叶下流淌蜜光,温柔脸上的眼像鹿,灵活矫健的背像猫,强韧的关节和多腱的双腿,使她跳起来如猫般轻捷。库·卡吕娅,少女,神圣东南的原始纯光,你在千个夜晚躺在克林索尔心上,每一个夜晚都是崭新的,每个都比前一个更为真挚美妙。哦,大地精灵的狂欢啊,鹦鹉岛的少女在神前舞蹈。

越过岛屿、罗宾逊和克林索尔,越过故事和聆听者,天际泛白的夜空隆起,山峦也像舒缓呼吸的胸腹一样轻轻鼓起,山上是树木、房屋和人。润月在苍穹上热烈急舞,星辰们也随着它沉默快舞。一串串星星排成熠熠发光的缆车索道,通向天国。森林的黑色是母性的,泥沼散发腐朽与诞生的味道,蛇鳄匍匐,创世的洪流在倾泻,无边无际。“我又要画画了,”克林索尔说,“明天就画。但不再是这些房屋、树木和人了。我要画鳄鱼和海星、龙和红蛇,画发生与变化的一切。渴求成为人,渴求成为星星,充满诞生,充满腐朽,充满神与死亡。”

穿透他的絮语,穿透醉酒的激荡,艾尔丝丽雅轻柔地唱起歌儿《美丽花束》,声音深邃清晰,安宁从她的歌声中淌出,似从一个遥远的漂浮小岛,跨越时间与孤独之洋,传到克林索尔耳朵里。他倒扣空酒杯,不再倒酒。他聆听着。一个孩子在唱,一位母亲在唱。人哪,到底是个流氓无赖,陷在世间的烂泥里,还是一个笨笨的小孩?“艾尔丝丽雅,”他崇敬地说,“你是我们的福星。”

枝蔓夹道,穿过陡峭幽暗的森林上山。人们踏上回家的路。明亮森林边缘到了,田野已被收割,小路在玉米地中呼吸着夜晚与回归,玉米叶上泛着月光。葡萄藤倒向一边。克林索尔现在用略沙哑的声音唱起来了,轻轻地一直唱下去,德语的或马来语的,有词的或无词的。丰沛情感从轻吟浅唱中涌出,如一面砖墙在夜晚散放白日所吸收的光热。

这儿有位朋友告别了,那儿又有一位,消失在葡萄藤影下的小径上。每一位都走了,每一位都在天空下孤独地为自己找寻归路。一位女子和克林索尔吻别,她的唇热烈吸吮他的。他们走开了,他们消失了,所有人。当克林索尔独自踏上公寓的阶梯,依然还在唱着。他歌颂神和自己,歌颂李太白,歌颂潘潘毕奥的美酒。如同一位躺在赞美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