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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21:5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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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无袈裟理科佛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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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道事1

苗疆道事1试读:

主要人物表

第一章十八劫和小白狐

我生于六十年代,身负十八劫,是一个早就不应该存在于世的男人……

我是一个自出生起便有可能夭折的人,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大名。听人说,我刚刚生下来的时候,隔壁村的接生婆将我高高地举起来,扯着那能够吓死人的嗓子大声喊道:“嘿,是个娃崽!哎哟喂,看这两个蛋,忒大了咧,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蛋呢!”

这位姓王的接生婆是这麻栗山十几个村和自然组的送子娘娘,这话一出口,就奠定了我“陈二蛋”的这个诨号。早先的时候,卫生条件不好,小儿容易夭折,所以乡下人在给自家孩儿起名的时候,讲究贱名穷养,越不像是人名越好,能避过阴神野鬼的耳目,免得被鬼神嫉妒,让老天收了去。

龙根子、罗大根、王狗子……听听,乡人的眼界普遍不高,通常也就只是这样的见识了。相比之下,我这陈二蛋的名字其实也还算是高雅,对不对?

我生下来就与别人不同。村子里别人家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哇啦哇啦地哭,那个欢畅劲儿听着就喜庆,而我却是一言不发,一双漆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王稳婆接生的经验足得很,不过看到我这副模样却有点儿吓坏了,用指甲掐了一下我的屁股,结果我愣是一点音都没有,所以她又说了一句话:“这娃儿,怕不是来讨债的吧?”

说到讨债,这其实说的是一个在麻栗山传了很久的故事。讲的是民国年间,田家坝有一户人家,被自家儿子害得家破人亡。后来县上枪决那小子的时候,他突然说自己以前是那户人家的仇人,转世投胎到了他家,就是专门过来讨债的。

山里面消息闭塞,不过山鬼野物的传说却数不胜数,每个在村子前晒太阳的老头都能够跟你讲一箩筐的鬼故事。那户人家早就绝了种,故事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不过却一直流传了下来。不过听我爹,也就是龙家岭的赤脚医生陈知礼陈医师说,小孩儿在妈妈肚子里吸的气都是那脐带输入的,临盆之后脐带剪断,就要靠自己的肺来吸气,如果不哭,说明体质忒弱。

但是后来村子里面的人说,我娘分娩之前,龙家岭突然刮起了一阵黑风,大中午的突然一下就好似黑夜,整个天地变得一片漆黑,狗吠牛哞,吓得村里人抄起家里面带响的盆啊碗儿的使劲敲,以为是那天狗食日呢。可是当我一声不吭地生下来后,那黑风就没了,好像一点儿出现过的迹象都没有。后来村里人晓得了这件事情,结合我生下来不哭的情形,都传言说陈医师家的这个崽子邪性。

村里人还说我娘为了生我,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后来不晓得是咋好了,但是仍有人说我不祥,是个讨债鬼。山里人迷信,时至如今,我还能够记得童年时总是被村子的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情形。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我听我爹我娘零零散散说起来的,印象也不深。不过好在小时候的我特别顽皮,也没有太强的自尊心,大人虽然也会说,但是也不会做得太出格,毕竟我爹是这大山里面的赤脚医生,在道路不通的七十年代初,十里八乡的人家都是要靠他看病的。

我出生便有一劫,那个只有我爹娘晓得,不过八岁那年碰到的劫难,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俗话说,男娃七八岁,狗都嫌得很。那个时候正好赶上了风潮,虽说大山里面的影响并不算大,但是学校也停了课,当时的我才上二年级,本来就没有什么上进心,闲下来就跟着几个小伙伴漫山遍野地胡跑。我有一个儿时的玩伴叫做罗大根,他爹是猎户,以前还没有收枪,他家有一把装铁砂子的猎枪,那是解放前留下来的,塞满火药和铁砂子,一搂火,砰地一声巨响,啥都拿下了。

那个时候罗大根他爹外号叫做撵山狗,缠着头巾,扎着腰带,背上一杆枪,简直就是所有孩童心中的偶像人物。我眼馋得很,磨了罗大根好几回,他终于找了个机会,偷了他爹的枪,带着我和龙根子一起进了山。

麻栗山地处湘黔川三省交界,靠近湘西的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已经属于十万大山的范围,到处都是深山老林子,那个时候很多地方都没有被开发,人迹罕至,到处都是野物,更有猛兽,说起来十分危险。不过既然是那狗都嫌的年纪,所以我们也没有多少担心,傻乎乎的三个人扛着一把枪、两把柴刀,就兴冲冲地四处逛。

我们出了龙家岭,过了田家坝子,又过了螺蛳林,于是就进了深山。小孩子好动,一进山就没得边界地疯跑。那个时候正好是夏天,山里面有好多好吃的野果子,不过我更加在乎的是罗大根背上的枪,眼珠子一直都盯在那铁管子上。“大根,给我搂一火?”我和龙根子不停地磨他,不过罗大根就是不肯。他爹是猎户,他也晓得装药开枪,不过舍不得,说一枪要有一块肉,要不然就亏了,肯定不能给我们拿来玩的。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们来到了一处山弯子,旁边有一条小溪,龙根子指着前面的一丛草,说:“哎,大根、大根,那里有一个东西,好像是狐狸摆子咧。”

听到龙根子的轻喊,我们低下身子,眯着眼睛去看。果然,在那绿色的草丛子里,有一抹白色的绒毛,微微一动,突然露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狐狸脑袋来,白乎乎的,眼睛黑黝黝的像玻璃珠子一样,漂亮极了。山里的猎人对于狐狸这种东西很忌讳,说它能通灵,一般是不会惹的,不过我们这几个小子哪里懂这个,罗大根一边装着铁砂,一边去瞄那只小狐狸。

山里的孩子莫看着土里土气,不过有灵性,罗大根那年才九岁,跟着他爹打过不少兔子,这一回说不定能够打一只狐狸回去呢。

罗大根在那儿装枪,我也在旁边看,不过不晓得为何,我看着那只小狐狸的脸,尖尖小小,柔柔弱弱的,总感觉像是人一样。等到罗大根把猎枪装好的时候,那小狐狸好像是感应到了一样,把头扭过来,一对眼睛朝着我们这里看来。

我看着那小狐狸黑黝黝的眼睛,晶莹剔透,一下子就觉得我们这三个人实在是太缺德了,所以下意识地推了罗大根一把,喊道:“莫打了,莫打了。”

罗大根正在瞄准呢,结果被我推了一把,莫名就扣动了扳机,轰地一声响,吓得我们几个都尿了裤子。

我和龙根子是被枪响吓到,罗大根是被打偏的猎枪吓到,结果等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狐狸早就不见了踪影。

为了刚才那一下,罗大根跟我干了一架,不过打完之后,我们又和好了。一摸裤裆,尽是尿骚,这猎是打不了了,天气又闷热,于是我们就下溪去洗澡。

谁知道我这一番下水,却是差一点儿死掉。第二章龙家岭第一密子王

山里面的孩子,打小就是从烂泥巴里面滚出来的,爬得山也过得水。我那个时候虽然年纪小,不过水性却是一流,一口气闷在水里面,可以憋好久都不用起来,整个龙家岭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过我。

说起来好笑,我们偷了罗大根他爹的猎枪跑出来,是琢磨着来打猎的,结果这边一搂火,三个小鬼头都尿了裤子,不得已只能跑到小溪边,把衣服裤子一脱,甩在旁边的岩石上,就直接跳进了溪水里。六月天燥热,钻了大半天山林子的我们全身是汗,也管不得许多,扑通、扑通都跳了下去。这条溪水不宽,有点湍急,不过深不过半米,也难不倒我们这些天天在水潭子里泡着的山里娃。

因为刚才擦枪走火的事情,罗大根跟我打了一架,泡到水里面还打了两回水仗,接着又好得跟亲兄弟一样了。他过来搂我的肩膀,说:“二蛋,你狗日的是不是看上那小狐狸,想要带回去做媳妇啊?”

山里的老人肚子里都有一箩筐的故事,其中也不乏商纣王和妲己娘娘的传说。罗大根刚才瞄准的时候看到了那小狐狸的脸,也觉得像小女孩儿一样,回想起来止不住地后怕。我不理他这嬉笑,说:“我是为你好咧,打了小的招来老的,这狐狸最记仇了,要是它们家里的老狐狸晓得你杀了自家的崽子,到时候你家就别想养鸡了,也别想安宁。”

龙根子在旁边笑,他话不多,人老实又胆小,稍微洗了一会儿就上岸,又把尿湿的裤子拿来洗。我懒,又贪玩,求他帮着洗一下,我再去水里面耍一会儿。

我们那个时候穿的裤子都是自家土布做的,裆下面补了又补,还渗透着我刚才那一泡热尿,龙根子当然不肯。我数了数自己的家当,发现也没有啥可以交换的,于是就不管了,说放那里就是了,我先去潜两回,到时候再洗。罗大根也有玩心,说:“好,我们两个一起比打密子,看谁打得久。”

这所谓的“打密子”,其实就是把头沉到水里面去,看谁潜得久。我历来就是龙家岭的潜水冠军,哪里会怕他的挑战,于是大声说:“好,打就打,谁怕谁。”

罗大根让龙根子把我们的衣服、随身物品和他的猎枪看好,接着跟我齐声倒数三二一,然后就一起沉下了水。

两人一起沉水,我看到那家伙比我稍晚了一点,知道他是在耍巧,不过这点时间我也不怕他。我沉到溪水下面去的时候,那溪水往下游冲,人也跟着往下漂,下面是一个水潭子,我怕冲下去后罗大根耍赖,于是把两只脚盘在一起,像庙里面的菩萨老爷,观音坐了莲台,然后用手去抓住那溪水里面的一块很大的岩石,把身子固定住。

在水下憋过气的人应该晓得,这憋气分三个阶段,第一是下水的时候,胸口里有一股气,怎么着也能够坚持十多秒,然后气完了就开始要憋,难受得紧,忍、忍、忍,忍到过了那个劲儿,就差不多又能舒坦好一会儿了。

我在水里面憋气的功夫从来没有输过,最是自信,所以在第二个阶段的时候也还是蛮轻松的,偶尔还会睁开眼睛去看罗大根,瞧见他脸鼓鼓的,仿佛很难受。

看他难受,我的心里面就安慰了一点,一直鼓励自己坚持住、坚持住,过了那一个坎儿,我就赢了。

我在心里面数着数,那个时候的我能够从一数到一百,不费劲儿,一点一点地数,就等着赢呢。结果乐极生悲,我一直抱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承受不了我的重量,漂了起来,开始往下滑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有些惊慌,手往下面摸,想要抓到一个可以固定住自己的东西。没想到那岩石一浮起来,下面就好像有东西冒出来,我手掌就摸到了一块滑滑腻腻的东西,好像是烂泥,又好像是大鱼摆子。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我就感觉到那东西滑到了我的脖子上,尾巴拍了一下,我脖子上一阵刺痛,半边身子如坠冰窟,于是使劲地挥了一下手,刺痛感没有了,心里面放松了一点,还想着继续蹲,结果一看前方,罗大根已经站起来了。

那家伙起来了,就代表我赢了,我陈二蛋龙家岭第一密子王的名号就还在,所以我也没有坚持,一下子就从水里面站了起来。结果不但没有得到小伙伴的欢呼,而且还看到罗大根发疯一样地爬上岸去。而在岸上面,我还看到几只野猴子在草地上又蹦又跳,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朝我这边丢石头。

麻栗山靠近外面的世界,山里面虽然有猴子,不过不多,我看到那几只红脸猴子也觉得新鲜,一时间就愣了神。

等我看到罗大根爬上岸,朝我大喊大叫的时候,才晓得我耳朵里面有水,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能瞧见他疯狂地挥手,于是一甩脑袋,这才听到了他的下半截话:“……快上来,水里面有鬼啊!”

罗大根的表情好诡异,像见到鬼一样,我刚想笑,结果这个时候我的脚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就扑通一下被拖到了水里。

我感觉一对脚踝被像铁钩子一样的东西死死勾着,然后把我猛地往下游拽,我几次栽到水里面,又几次爬出来,结果每折腾一次,力气就少几分。

那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记忆,整个世界都是黑乎乎的水,我奋力挣扎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多吸一口空气。

不晓得翻腾了多久,我感觉拽在我脚踝处的那铁钩子突然就松开了,然后下意识地往岸边扑腾了两下,接着就被几双温暖的手给硬拽上了河岸。

当时我灌了太多的水,整个人的记忆都是模糊的,等清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龙根子嚎啕大哭的声音,像号丧一样。

那个时候的小孩不懂得做人工呼吸,醒过来的我一阵恶心,吐了两回,肠子都打结了。一打听才晓得,罗大根和龙根子把我拖到林子里后,大根跑回村子里面去喊大人了,而我刚才之所以得救,是因为突然有几只林子里面的野猴子帮忙,把水下面的鬼打走了。

我问那鬼长什么模样,龙根子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像黄鳝,又有好多毛,后来又好像是一个小孩子……“那些野猴子呢?”我又问,他说跑了,我们上岸之后,就跑到林子深处去了。

罗大根没多久就把大人叫了来,有他爹,也有我爹,还有村子里好几个管事的大人以及邻村的猎户,乌泱乌泱一大堆人。我们这一次出来,最主要是受了我的怂恿,我爹本来都准备好了大柳条子,结果看到我这脸色惨白的模样就心软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黑着脸朝着水里面骂了几句。反倒是罗大根回家后,被他爹吊在房梁上,用那根牛皮带抽了半宿。

在山里面,小孩子不能私自玩枪,这是犯了忌讳的。

这件事情算起来是我坑了罗大根,所以他被他爹锁在柴房里面挨饿的时候,我还去自家院子的鸡窝里摸了点鸡蛋,给他送了好几次。

本以为这事情差不多就结束了,毕竟是三个小屁孩子,那溪水里到底有没有水鬼,谁也说不准。不过没想到第三天我脖子就痒了起来,一开始还只以为是蚊子叮的,结果越抓越痒,足足抓了一晚上,到了第四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半边的脖子都是血淋淋的,手上满是沾着鲜血的鱼鳞片。第三章五姑娘山的老道士

小孩子瞌睡重,一夜翻来覆去地挠,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等到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这一枕头的血,就吓得哭了起来。

我爹在我之前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取名叫大凤。我姐大我三岁,那个时候还跟我睡一块儿,听到我哭,也醒了过来,看到我满脖子血肉模糊,也吓得半死,大声哭喊:“我弟弟要死了,我弟弟要死了,爹你快来看啊!”喊了好几声,我爹才从吊脚楼下的院子里“噔噔噔”地跑了上来,冲进房间里面一看,只瞧见我半边脖子都是血,那填着稻草的枕套子也都是血沫子,顿时吓得魂都飞了,拍拍我的脸,问我难受不。

我点头,说难受,脖子好痒,痒得要命,忍不住就想要抓。

我把右手举起来给我爹看,那手上也有好多干涸的血浆,一夜变长的指甲壳里尽是肉沫子,看着十分恐怖。我爹是山里面的赤脚医生,除了去县里面培训过之外,祖上也传了一些中医,看到我的瞳孔没有涣散,虽然身子虚弱,但精神头也还好,就松了一口气,让我姐去厨房端盆热水过来。

我姐乖巧,很快就去拿了布帕子和热水木盆来,我爹抱着我换了一边床,将双手洗净,然后小心翼翼地帮我将脖子上的鲜血给洗尽。

因为挠了一夜,好多伤口都结痂了,血迹也硬,所以很难弄,那水太烫了或者手上的劲儿重了,我就疼得直哆嗦。我爹表面上是个粗声粗气的大老爷们,不过却也心疼幺儿,我的每一声喊都仿佛戳在他的心窝子里一样,他眉头皱起,下手越发地轻了。

我爹足足给我擦洗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把我的脖子给洗干净。仔细一瞧,只见我的脖子右边有一大片火红色的嫩皮,表面有灰白色或灰褐色多角形、菱形的大片鳞屑,大部分呈圆形,前端斜斜插进真皮里,彼此作覆瓦状排列于表皮之下,边缘还有数排锯齿状的突起,看着好像那鲤鱼的鳞片一样。

昨天还只是红红的,结果一夜之间我的半边脖子竟然长出了鱼鳞来,而好多鱼鳞被我不知不觉地抓脱下来,洗净的伤口吐着清亮的黏液,散发出一股鱼腥的恶臭味。我爹闻得一阵恶心,不过到底是自家孩子,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吩咐我姐帮我不断用布帕子敷水后,跑回房间里去找自己那本赤脚医生指南了。

当天我爹连早饭都没有吃上一口,跟我娘在堂屋里商量了好久,之后就匆匆下了山,跑到乡上面买药去了。

那一天我坐立难安,感觉脖子火辣辣的,想伸手去抓,我姐却在旁边看着,她坚决地遵守了我爹走前的吩咐,绝对不准我用那脏兮兮的手去抓,看我憋得难受,就用湿帕子帮我轻轻地擦一下。那个时候乡下还用不起柔软的毛巾,自家织出来的土布又硬又挺,刮得我哇哇直叫,我娘在旁边看得直掉眼泪,说这娃儿造孽,生下来就没消停过。

我之前听村子里的人说过,我生下来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情,差一点就活不了,不过这事情在我家里是禁忌,连提都不准提。当时的我疼得头昏脑涨,也没有心思打听这些,不过倒是能够忍得住疼,没有让过来找我玩的龙根子笑话。

中午,我娘罕见地做了一碗鸡蛋羹,用瓦罐蒸出来的,盛在白色的瓷碗里,水亮水亮、嫩呼呼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山里的日子过得艰苦,家里面虽然养鸡,不过鸡蛋什么的都是拿下山去换盐的,这日子过得很紧巴,而这鸡蛋羹差不多是用三个鸡蛋做的,这对于好久没有见过荤腥的我家来说,简直太奢侈了,我姐看得只舔嘴唇,流了好多口水。

我当时人小,却和我姐很亲,用调羹舀了一大口吞进肚子里,鲜得舌头都要咽下去了,看到我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就推给她吃一口。

我姐虽然馋,但那个时候已经懂事了,于是就看了我娘一眼,谁晓得平日里一碗水端得很平的娘这个时候却虎起脸来,训我姐道:“吃吃吃,你吃什么啊,你弟总共也没几口!”

我娘平日里是很和善的一个女人,这个时候却显得十分严厉,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我姐受不住这个气,眼圈一红,扭着身子跑出去了。

当时的我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不过小孩子扛不住饿,被我娘哄了两句,我就把那碗鸡蛋羹混着苞谷饭吃完了。瞌睡又上来了,迷迷糊糊睡到了太阳落山,我爹这才赶了回来。从麻栗山龙家岭到乡上,走路不用三个小时,我爹之所以这么晚回来,是因为乡卫生站里没有他要的药。按照我爹的说法,我这病叫做鱼鳞病,需要用西药,维甲酸和那个啥维生素D,那两年世道乱,药品难买,他也是求爷爷告奶奶,这才弄了一点回来。

我爹说得胸有成竹,不过我娘紧绷的脸色却一直都没有松下来,但还是招呼着我吃了点饭,然后把药服下了。

吃了药,我感觉好像舒服了一些,脖子上面的那一片鱼鳞也没有那么痒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过我没有睡多久,就感觉耳朵边有人朝我吹气,凉飕飕的,像有人往我脖子里面放了冰棱子一样,隐约间我还听到了小孩子哭的声音,是那种三两岁的毛孩子,呜呜、呜呜、呜呜……

我听得心烦,翻来覆去,声音一直还在,于是猛地睁开眼睛,正想要骂娘,突然看到一对白眼仁正死死地盯着我。“啊……”

我使劲儿地大叫,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来,朝着前面使劲儿地挥拳,接着眼角看到床边有一个白影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咬着牙朝那白影子使劲儿扑过去,又踢又打。

结果我还没有踢几下,那白影子就喊了起来:“弟,弟,是我啊,我是你姐!”

我低头一看,瞧见这个白影子还真的是我姐,我脖子上面的病要不停地敷水,她手上还拿着帕子,这是在照顾我呢。瞧清楚了这些,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这时我爹我娘又匆匆赶到房间里来,问清楚情况后,让我姐去他们房间睡觉,由他们守着。

我姐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困得要死,又挨了我的打,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去隔壁房间睡觉了,而我爹娘则守在房间里头,哄我睡觉。

刚才那一下实在是吓坏我了,不过有爹娘陪在身边,倒是安了一点儿心,不过脖子火辣辣的,又麻又痒,也是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这会儿瞌睡浅了很多,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听到我娘在旁边哭,就醒了一点儿,迷迷糊糊地听她说道:“老陈,二蛋他这不是病,是中邪了啊。”

我爹在旁边闷不吭声,也不表态,过了有一会儿,我娘又说道:“当初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说二蛋的命太硬了,我们养不活,不如由他领了去,看来这话是应了啊。”

这时我爹才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声,说:“放狗屁,这是我儿子,凭什么要让他来养?”

我娘又哭了,说:“他养你养,这不都是你儿子?难道说你就想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家崽被那邪鬼子索了命去?你咋个就这么狠心哟?”

我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叹气道:“唉,晚咯,当初他生下来的时候,让那个疯道士抱走就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第四章麻栗山里的捉猴人“啷个没得用,啷个没得用?”我娘的情绪有点儿激动起来,声音也不由得高了,说,“我前几天听罗大根他老子讲了,说他最近在螺蛳林过去的五姑娘山那边还看到了那个老道士呢,说不定人家根本就没有走,连道观都设在了那边,我们去找一找,说不定就能够找到呢。”

我娘充满希望地说着,然而换来的却是我爹的沉默。这沉默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好久,我在床上都等得难受,睁开半边眼睛来,却看到我那从来没有抽过烟的老爹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烟杆子,弄了点干烟叶,正一口一口地抽着。他显然是没怎么抽过烟,而且这自家种的烟叶又呛,结果眼泪都给呛得滚落了下来。

自打我有印象以来,我就没有瞧见我娘跟我爹红过脸,不过这一回她显然是有些急了,一把抓住我爹的衣袖,激动地说道:“你自己也看清楚了,那溪里解放前就死过好几个孩子,二蛋他这分明就是被那些水鬼给缠住了,吃药根本就没得办法,如果不去找那个老道士,我家二蛋说不定就没有几天活头了。你咋个就这么狠心咧,我跟你讲,我家二蛋要是活不成了,我也不活了!”

我听到这话才琢磨过来,昨天中午我娘一反常态,原来是觉得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不过,我真的就活不成了吗?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种问题,一想到我像这些年死去的那些人一样,躺进一口薄皮棺材里,然后埋进土里去,吃不得、喝不得,没有父母,没有姐姐,也没有小伙伴们一起玩,那岂不是无聊死了?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了我娘以死相逼,我爹终于开了口,说:“我不是想我儿死,不过你是不晓得那些出家的人,无父无母,心里面根本就没有祖宗长辈,要是养这么一个儿子,我宁愿白发人送黑发人,至少我晓得他晚上躺在哪里。”

我爹这心思一说出来,立刻被我娘一顿臭骂,骂完之后又开导他,说:“人家未必就是像你想的一样,即使是,他总是比死了好吧?”

那天夜里,我爹和我娘商量了一整夜,有时候哭,有时候又闹,不过那个时候我只是感觉眼皮子重得很,脑袋也沉,迷迷糊糊地,不知不觉就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娘就已经开始张罗了,她去灶房的陶罐里掏出了一篮子的鸡蛋,梁上的两挂腊肉也带着,再拿上两只带毛的死兔子、一大袋子米,将这些礼物备齐了之后,跟我爹在楼下商量了半天,接着就上楼来让我起床,梳洗了一番。然后我娘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竹背篓里背着,我爹则带着两把磨得锋利的柴刀,留我姐看家,而我们则趁着天蒙蒙亮,朝着五姑娘山那边走去。

五姑娘山是麻栗山一带的主峰,顾名思义,有五个山头。过了那儿再往里走,就进了老林子,听说那里有好多野兽,还有那些不交粮、不纳税的生苗子。

我虽然只是脖子上面染了病,不过这几天折腾下来,也没有了力气,身体虚弱得很,远没有先前进山玩耍时的那般轻松,不过我这个人好胜心比较强,又倔强,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愿意让我爹我娘背着,咬着牙硬挺。

昨天夜里我爹和我娘的对话我已经听到了,晓得我身上的这病可能是那溪水里面的冤魂作怪,普通的药是治不了的,只有那山顶上的一个老道士才有可能治得好。不过那老道士也不是什么好人,想要跟我爹抢儿子——我是我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爹一口饭一口饭喂大的,怎么可能又去给别人当儿子?

不知不觉间,我对那个还没有见面,不晓得找不找得到的老道士,就产生了一股子恶感。

我之前遇劫的那小溪在南边,而五姑娘山则在东边,不过都需要经过螺蛳林,这个村子是离深山最近的地方,过了这儿就进入莽莽林原了。我爹虽然采药的时候来过这里,但也不熟,反倒是我娘就在这麻栗山上长大,所以还能够辨别方向,没有走错路。

山间林密,人迹罕至,那路也不成路,都是一些猎户和采药的人踩出来的,有的甚至还是野兽走出来的。我们从清晨出发,一直走到了太阳正高,才将将看到五姑娘山最高的那一座,远远地耸立在云层中。说实在的,我们那儿山峰的海拔虽然都不高,但是密,放眼望去,哪儿哪儿都是山包子,连绵不绝,让人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不晓得走了多久,大家都累得不行了,要不是我爹扶着,我恐怕就已经倒在了那山路上。磨刀不误砍柴工,走累了就要休息,我爹找了一块林间的空地,帮我娘把东西卸下来,然后摸了几块蒸过的红薯和盛水的竹筒出来,分给我们吃。

这红薯香甜却不扛饿,不过那个时候的条件就是这样,也没有啥子好抱怨的,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三两口一个一下子吃了三个,噎得慌,正拿那竹筒喝水,突然听到远处有奇怪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不觉得,后来听到又是吱吱叫,又是公鸡吵,就晓得真的有事了,赶紧跟我爹娘说。

我爹本来不想管这事儿的,不过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我娘也担心有啥子问题,去看看也好,这才同意了。不过这深山老林子里面,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也没有沿着路走,而是从树林子这边缓慢地摸过去。走到跟前一瞧,只看到有四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挤在林子里,前面还有一个枯瘦老头儿,也不晓得他们弄了什么手段,在他们的四周竟然围满了整整一圈儿的野猴子。

我们麻栗山的猴子跟别地儿的猴子不一样,老人们讲这些猴子以前跟人是一个祖宗,有灵性,脾气也坏,一般都不怎么出现在人前,野性得很,现在却不晓得怎么都围到了这儿来。

我爹不是这儿的老住户,他是解放前逃荒过来的,也见过一些世面,瞧见这些人身边带着竹笼子和铁锁链,就低声跟我娘说:“这些人是捉猴的,这些跑码头的人最是血勇,身上都带着家伙,小心一点,别出声。”我娘没说话,我却低声问:“不出声,就让他们把猴子给捉走?”

我爹苦笑,说:“这些猴子又不是你家的,你管那么多干嘛,要是惹急了那些人,这深山老林的,人家拿刀捅你怎么办?”

我没有说话了,不过总感觉这样是不对的,而那边林子已经闹了起来。我

苗疆道事瞧见那个瘦老头子提着一只芦花大公鸡,一刀杀了,把血洒在那些猴子的面前,而那些猴子平常看着凶得很,这会儿却全部都被那煞气吓到了,动也不敢动,就低着头,结果一个一个地被捆了走,不多时,这些人搞完事离开了这里。

我爹看到那些人走远了,这才拉着我们小心地过去看,结果发现这伙人吝啬得很,不但把十来只猴子带走了,连那只死了的芦花大公鸡也给带走了。

看到地上只剩下一摊子血,我爹直骂晦气,又不甘心地四处刨了一阵,这时旁边的草丛子突然一动,探出一个脑袋来。第五章哭声能招狼

这小脑袋儿毛茸茸的,黄中带灰,往下看,却是一双溜溜直转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瞧见这皱皱巴巴的粉嫩猴脸儿,才晓得竟然是一只幸存的小猴子。刚才那些捉猴人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没有瞧见它,所以才留下了这一个漏网之鱼,此刻瞧见空空荡荡的林中平地,不由得发出了声来:“吱吱、吱吱……”

这叫声短暂而急促,好似悲鸣,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里面就好像被茅草塞住了一样。

跟这可怜的小猴子对视了两眼,我突然想起那天我淹到水里面的时候,往溪水里砸石头救我的猴子里面就有这么一只。如果是这样,那么刚才那些捉猴人抓走的,可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比地懊悔,悻悻地看了一眼我爹,又看了看我娘,想着那几个家伙的身板真硬,要是我回去喊龙家岭和田家坝的后生仔扛着锄头过来,不晓得能不能拦下他们?

不过我们家做主的可不是我,而是我老爹陈知礼,他原本期待着那只被宰的鸡没有被带走,拿回家又是一顿荤腥,结果发现只是只小猴子,就觉得有些扫兴。

猴子和人长得差不多,就算是再饿的人,都不会拿它们来当食物,而且我们麻栗山的猴子灵性得很,性子又暴躁,离得越远越好。

我爹没有管这小猴子,摸着腰后的柴刀就要离开,然而不晓得为什么,刚才还被人抓的那只小猴子,居然一下子就蹿到了我的肩膀上,然后用粉嫩的舌头舔我脖子上的一片鱼鳞。我晓得这小猴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后,也不怕它,反而觉得好玩,伸手去逗它,它朝我龇牙咧嘴,我就笑,然后觉得脖子上面的鱼鳞本来火辣辣地,结果它舔过之后,却有一股子丝丝滑滑的冰凉。

这小猴子一下子蹿过来,我没有吓到,我爹倒是吓了一大跳,他以为这猴子当我们是掳走它父母亲人的仇家,想要报复我们呢,于是扬起了柴刀,说:“嘿,你别乱来啊,我的柴刀可是厉害得很咧,砍你了啊?”

我爹学过点中医,相信“万物有灵”,所以说这话吓猴子,不过他倒也没有真砍——他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有杀过,都是我娘弄的,善良得很。

那小猴子蹲在我的肩膀上,我从小身体也不太好,瘦瘦弱弱的,不过这小家伙更瘦,身子缩起来不比我的脑袋大多少,我看不到它的模样,但是听到它好像在向我爹咧嘴,又发出了刚才那短促的吱吱声。

我爹是太过紧张了,我娘倒是瞧出来这小猴子对我没有什么恶意,拦住我爹,说:“老陈你紧张啥,你没看到那小猴子跟二蛋亲热着嘛?”

我也跟着喊道:“爹,我上次在水里面被那水鬼拉,就是这小猴子和几只大猴子把那鬼东西赶走的。”

听到我和我娘的劝说,我爹这才放了心,把柴刀收起来。他是个实诚人,晓得这小猴子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之后,从身后的竹背篓里摸出半块煮熟了的甜红薯,伸到小猴子的面前,蹲下身子,念叨说:“你莫怪我们没管刚才的事情啊,那些人凶得很,一个就能够料理我们这仨了,我们惹不起,对不起啊。”

我爹认认真真地跟这小猴子道歉,奇的是这小家伙好像是听懂了一样,直接跳下来,接过那半块红薯就吃了起来。

我看到这小猴子吃得好急,噎得直翻白眼,顿时就有点儿心酸——红薯是最没有油水的东西了,吃到肚子里没一会儿,放个屁就啥都没有了,偶尔吃一下还好,吃多了人都是飘的。我不爱吃,从小就不喜欢,不过家里穷没办法,没想到这猴子吃得倒是香。

我爹站了起来,因为要赶路,所以也没有久留,而是整理了一下肩上的竹背篓,然后带着我娘和我朝着五姑娘山那边走去。

我爹给的那半块红薯很大,那小猴子正吃着,也不管我们,让我们自行离开了。它不理我们,我却有点儿失落,总觉得那小猴子跟我好亲近,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样,于是忍不住老是回头,一直到它的身影消失在了林子的尽头,我都担心不已,问我娘:“这小猴子没有了爹妈,它会不会饿死啊?”

我娘低头看了我一眼,抿着嘴巴想了一会儿还是告诉我,说有可能。

听到这话我就停住了脚步,转身就要回去,结果被我爹一把拉住,厉声骂我:“你这个鬼崽子,自己的命都活不成了,还管那小猴子做什么?”

我爹是山里面的赤脚医生,又自诩文化人,颇受人尊敬,平日里说一不二,我也有点儿怕他,虽然心里面十二分地不乐意,也只有被他拽着朝前面的主峰爬去。我一边爬,还一边在心里面想:小猴子,你等着,等你二蛋哥治完病回来,我天天偷家里面的红薯给你吃。

我心里面这么想着,结果没走一两里地,便总感觉后面有东西跟着,一开始还只有我,后来连我爹我娘都感觉得出来了。我娘的文化程度低,最是迷信,说:“哎,老陈,你感觉到没有,莫不是有山鬼在跟着我们啊?”

我爹虽然心里发虚,但是作为一家之主,他也只有鼓足勇气,紧紧握着柴刀说道:“鬼扯,哪里来的山鬼,我来你们麻栗山十多年,也没有瞧见过……啊!”

这最后一句话,居然直接从肺里面喊了出来。我朝着后面看过去,见有一个小黑影子在我们的身后跟着,突然一下冒出来,确实把我爹给吓到了。我爹是文化人,有点儿近视,我却瞧得分明,这黑影子可不就是刚才被我们抛到后面的那小猴子吗?瞧见它,我满心欢喜地跑过去,而那小猴子也兴奋地吱吱叫,一下子又跳上了我的肩膀,帮我舔那块渗血的鱼鳞。

在小猴子上了我的肩膀时,我就下了一个影响我一生的决定——我要收养它。

我扛着这小猴子,兴冲冲地跑到我爹娘面前,将这个决定告诉他们,我爹立刻就虎起脸来,说不行,他不同意。这会儿我可不干了,当时也就跟我爹顶了牛——小孩子顶牛能有啥招呢?无非就是干嚎,于是我就哭了起来,哇啦哇啦,一开始还没觉得啥,瞧见肩膀上小猴儿那张皱巴巴的脸,越看越丑,于是就伤心了,泪水也哗啦啦地跟着流了出来。

我娘最受不了我这个,于是就劝我爹,说:“他都这样子了,你就顺他一回心意会死啊?”

我爹表面上心硬,但耳根子是软的,劝两回就投降了,板着脸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小心把狼给招来。你要是肯负责照顾它,就收留着吧,反正我是不管的。”我爹气呼呼地,我却欢喜得要炸了,猛地跳起来,使劲儿叫,那小猴子也跳到地上,跟我一起跳。我瞧见这瘦猴儿,高兴地对我娘说:“娘,它以后就叫胖妞,我一定把它喂得肥嘟嘟的!”

我娘见我这么开心,略有些发苦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然而我爹却仍旧气,往那小猴儿的胯下一看,一个小雀雀,气得扇了我一脑门儿,说这猴子是公的。

我说我不管,就胖妞啦,胖妞、胖妞、胖妞……

我爹拿我没办法,也只好笑,然后招呼着我们继续走,然而刚刚准备起身,突然从小猴儿胖妞刚才出现的那草丛中刺溜一下,又蹿出一头灰色的野兽来,舌头长长,眼睛绿油油。第六章命里十八劫难

这野兽灰不溜丢,长得像大狗,不过身形矫健,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脖子上面的毛竖起来,嘴巴长又大,白森森的牙齿看着就瘆人,龙家岭村民家里养的那种土狗跟它根本就比不了。这东西一下子就冲到了距离我们十来米远的地方,整个身子朝下低伏,一双绿油油的眼眸子凝聚起来,有着骇人的凶光,我虽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感觉整个人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六月份的野林子里面又湿又热,但是被这野兽盯着,我们一家人止不住地就打起了摆子。“我的娘唉,是狼!”瞧见这畜生,我爹的声音顿时就发颤了。他跟罗大根他爹撵山狗不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赤脚医生,连家里的农活差不多都是我娘做的,像老人家摆古时说的那些书生一样,哪里能够应付得了这个?说来也奇怪,这五姑娘山虽然大,但是狼却真的少见,我爹来麻栗山这十多年都没有遇到过,哪里想得到随随便便一句话,竟然还真的把那东西招了过来。

这头灰狼停在我们前面不远,爪子刨着土,一脸凶相,喉咙里面发出可怕的声音,那身子好像绷起来的弹簧,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

我爹这人其实胆儿并不大,龙家岭稍微凶一点儿的狗都不敢惹,更何况是一头狼。不过老婆孩子在旁边,他也只有硬着头皮,拿着一把柴刀挡在我们面前,而我娘也拿着一把柴刀,带着哭腔喊道:“老陈,老陈,这可咋办啊?要不然我们两个挡着,让二蛋跑开去啊?”

我娘六神无主,我也是被吓到了,搂着肩膀上的小猴子不知所措。就在这个时候,从我们的身后又传来了两声低沉的嘶吼,我们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却瞧见又有两头身形稍微小一点的灰狼从我们的后路窜了出来,直接将路给堵上了。

还没有等我们瞧清楚那两头刚出来的灰狼,便感觉身后一阵腥臭的风袭来,一扭头,却见前面那头大灰狼呼地一声,直接扑到了我爹面前。

我爹的精神本来就高度紧张,瞧见那一道黑影子扑来,下意识地就将柴刀挥去。不过这一刀根本就没有砍到那头灰狼,狼是一种十分狡猾的动物,虚张声势地一扑,结果提前落下,瞧见我爹这边甩了个空,立刻一个腾身朝着我这边咬来,猝不及防下,我一下子就被那狼给扑倒,一张腥臭的嘴巴几乎就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摔倒在地,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又腥又臭,连用手挡的工夫都没有,就瞧见那白森森的牙齿朝我脖子咬来。

就在这个时候,在我肩膀上的胖妞突然跳到了那头灰狼的脑袋上面,唰地一下,伸爪去挠它的眼睛。

这小猴子别看没多大,但是爪子却硬得很,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一下子就挠到了这头狼的眼睛上,这畜生一甩脑袋,我也就暂时脱离了被咬死的危险。

这个时候的我也已经反应过来了,伸手去推它的身子,结果别看这头狼跟一条大狗般大小,但是却重得很,死沉死沉的,我还没有脱开,它就把那小猴子给甩开了,再次低头下来要咬我的脖子。

我整个人被熏得晕晕乎乎的,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也不晓得哭,心里头一百个念头,一千个念头,一万个念头,尽在想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一声尖利的叫声如洪水般爆发:“啊、啊……救命啊!”

就在我心头全部被死亡的恐惧所占据,不知所措,无可选择,只能无助面对之际,突然间我整个身子只感觉一轻,原先压在我身上的灰狼竟然整个儿被凭空托起,接着“砰”地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而在遭受死亡威胁过后,稍微缓过神来的我眼珠子跟着瞧过去,却瞧见灰狼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又猛地爬了起来,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一张腥臭的大嘴使劲儿地张着,对着空中一张缓缓燃烧、凭空飞舞的黄纸片儿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了极点的嚎叫声:“嗷——呜——”

而与之对应的,则是一道似远又似近,沧桑而空灵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像是来自天际,又似是近在耳畔:“……若在鬼庙之中,山林之下,大疫之地,冢墓之间,虎狼之薮,蛇蝮之处,守一不怠,众恶远迸……”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我本来被那灰狼嚎得浑身发麻,不过待听到那空灵之声时,不知为何,心中顿时竟变得一片安宁。

而那头狼也并没有再朝这边扑过来,就连另两头稍微小一点儿的野狼也灰溜溜地跑到了它的身边,嘴里低嚎着,瑟瑟发抖。

微风一动,我才发现我的身旁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名脸色冷峻、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一身青色的袍子,头上挽着一个发髻,两鬓斑白,唇边有两缕规整的胡须垂落下来,一双手特别干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手指,又长又白,比大姑娘的还要好看,像抽条儿的嫩芽茬子,玲珑剔透。

刚刚跟那野狼搏斗,我爹也是惊魂未定,待瞧见这青衣老道之时,我爹突然间变得无比激动:“道爷,道爷,您怎么会在这里?谢谢您救了我们全家的性命啊!”

那青衣老道一脸严肃,不过面对我爹的热情,还是勉强地挥了挥手,道:“我路过这里,搭一把手而已,小事一桩。”

我在旁边看着这青衣老道,心想这打扮,还有爹那态度,莫非我们这回进山来找的那个老道士就是他?

我小脑袋里面装不下太多的事情,不过很是好奇刚才他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把那么凶恶的畜生给弄得凭空托起,又是怎么突然一下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的呢?

他跑得有这么快吗,连声音都没有?

青衣老道此时又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三头瑟瑟发抖的野狼,随后道了一句:“走啊,还留在这里干嘛,等着吃肉呢?”

那几头野狼似是能听懂人话一般,顿时一声呜咽,夹着尾巴,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我看见那几头野狼跑开,脸上顿时一急,忙拉住青衣老道的衣角喊道:

苗疆道事“唉,别让它们跑啊,打死它们!”

青衣老道看了焦急的我一眼:“上天有好生之德,每一条生命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要懂得尊重,能不下死手,就不要下死手,这样子手才干净,心也干净。”

我看着他那一双干干净净的手,心里面不认可,说:“要是像你说的那样,那狼怎么又要吃我呢?”

青衣老道原本冷峻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说:“这狼要吃你,那是它的本性,因为不吃你它就要饿死了。不过你要打死它呢,是仇恨,跟生存没有关系——因为仇恨而生起来的杀戮,这就是人们心头上的魔性,要摒弃,这样子你以后才会活得安宁、痛快,心里面也没有挂碍。”

我听得懵懵懂懂,感觉这老道士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但是却又不知道道理在何处,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而这时,一旁我爹见那野狼跑了,心中稍安,走几步来到老道面前,眼神之间激动难掩,指了指我,张口就要说话。

然而他还没讲呢,青衣老道已是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爹,道:“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也知道你们此行来的目的为何。”

随后,他摸了把胡须,目光如炬地望向我,一字一句地说:“这娃儿印堂发黑,死气萦绕,五行犯水。更重要的是命犯十八劫,活不过十八岁啊!”第七章山鬼老魅聚邪纹

倘若是别人听到了这话,说不定立刻就给那青衣老道跪下了,不过我爹自视读过一两年书,又在外面见过些世面,晓得这些道士、算命先生、神棍之类的人物,在断命的时候,总是先给你断生死,吓得你半死,然后再等着你求活命的法子,这叫“先抑后扬”。于是我爹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说道:“道爷,你八年前去过我们家,当时不是跟我们说,这孩子跟了你的话,你是能够给他改命的吗?”

听到我爹的话语,那青衣老道的眉头便高高扬了起来,大声说道:“改命?天下之大,想要改变命运之人何其多也,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成功?不论是这扶抑、通关、调侯,或用神、或用理、或后天五行、或命理预测,以及这四柱扶圆,或者是那传说中的金篆玉函,所做的都不过是小运而已,与命理无关。你家娃儿病入骨髓,非人力所能及也,自归去,不要打扰老道我修真得果了。”

青衣老道大袖一甩就要离开,我爹有些愣住了,然而我娘却不晓得哪儿来的勇气,一下就跪在那青衣道人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便哭了起来:“道爷、道爷,求你救救我家二蛋啊,他才八岁,还没有给我们老陈家传宗接代呢!八年前你不是说要收他为徒吗?你现在就收了他吧,求求你了!”

我娘不管不顾地抱着那青衣老道,他也走不脱,有点儿尴尬地看着我娘,摸着唇边的胡子,好言相劝道:“呃,大嫂,你别这样,先起来。”

我娘心系幺儿,也耍起赖来,说:“道爷,你收了我这儿子吧,让他端茶送水,端屎端尿地伺候你——八年前你说过要收他为徒的,你可不能反悔!”

青衣老道哭笑不得,说:“八年前我帮着封了那个神魂,本以为是我的一个老友,收他当徒弟是因为以前被他耍得厉害,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图一个心里面爽利而已。后来我发现你儿子就是一个‘山鬼老魅聚邪纹’的绝脉,这是个死结,天罚人受,硬着头皮活下去不但害己,还会延祸家人,所以当时才想着带他走。不过你们不答应,我也少了一份差事,乐得自在,现在嘛……劝你们一句话,这孩子是个祸端,早死早投胎,说不定还能投个好人家。”

那青衣老道说得一本正经,不但我娘崩溃了,就连我爹也跪了下来——他本来还以为这老道士看上了自家娃儿呢,结果人家根本就把这当作是件麻烦事,于是偌大的一个汉子哭得不像样子,说:“道爷,我就这么一个娃儿呢,求你救救他吧。”

我爹我娘两个人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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