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自在过一生:闲烹袁枚的鱼(于彼精神世界诗意栖居,于此烟火俗世自在生活。不慕虚荣,不羡繁华,令平常生活洋溢光彩的,是不朽的诗心!)(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8 23: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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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小失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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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自在过一生:闲烹袁枚的鱼(于彼精神世界诗意栖居,于此烟火俗世自在生活。不慕虚荣,不羡繁华,令平常生活洋溢光彩的,是不朽的诗心!)

自由自在过一生:闲烹袁枚的鱼(于彼精神世界诗意栖居,于此烟火俗世自在生活。不慕虚荣,不羡繁华,令平常生活洋溢光彩的,是不朽的诗心!)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自由自在过一生:闲烹袁枚的鱼(于彼精神世界诗意栖居,于此烟火俗世自在生活。不慕虚荣,不羡繁华,令平常生活洋溢光彩的,是不朽的诗心!)作者:张小失排版:情缘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551139311本书由北京大吕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生活方式即思维方式

一天,我带妻子、女儿在新开设的进口商品直销店,买了一条冰岛海参斑鱼,人民币59元。我相信袁枚先生当年即便怀揣59两黄金,也没见过这东西,因此我比较得意。他老人家的《随园食单》常常让我馋涎欲滴,那么今晚我反馋先生一把。

本人一度想做厨师,是因为忽然感到时间流逝如此迅速,不好好吃一场,难以告慰平生。对《随园食单》的关注,便是出于这种朴素心态。在翻阅过程中,深感古人口福齐天,因为当年很多大路货,现在都成了珍稀物,尤其是鱼类,包括江鲜、海鲜。其实这一改变,颠覆了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比如身份问题。过去长江边的老百姓,按照季节吃点刀鱼、鲥鱼什么的,挺家常,而今这种机会就罕有了。对此本人感到十分遗憾,因为人群能够被鱼划分的时候,鱼就成了衡量人的标尺。在这标尺下,人的身份地位呈现出一些巧妙的变化。

当然,是人自身造成这种情况的。我们带着雄心壮志改造大自然,结果将自己撂倒了,这肯定不科学,也不划算。作为一个怀揣美食梦

的老百姓,与袁枚先生的餐桌之距离,就不仅仅是时间、空间以及金钱的问题了。这是我翻阅《随园食单》的忧伤之一。忧伤产生思想,就像绝望带来希冀一样。这份思想也许不够深刻,但已经通过舌尖,抵达很多中国人的大脑。

后来我决定把袁枚先生提到过的鱼类及相关物拿出来研究一下。所谓研究,就是查查书、上网找找资料。我看到很多与中国古典文化相关的内容。在这个背景中,鱼就不仅仅是鱼,燕窝也不仅仅是燕窝,它们还拥有厚重沧桑的文化历史美感。过去我也零星知道一些,但不像如今这么集中。由此可见,上一段提到的“舌尖通道”,确实具有强大渗透力,甚至就是文化的端头之一。它不仅深深影响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参与构建了我们的思维方式。比如在量变引起质变的规律下,一些鱼类的增减,就给人创造了不同的身份标签。

我很喜欢袁枚先生当年所享有的自然状态。这有两个层面:一是袁枚自身倾向自然状态,为此他抛弃了在别人看来颇为重要的俗世位置、社会认同,建了个随园,早早藏起来了;二是他所生活的自然环境与今天相比,非常接近真正的自然。他吃到的一切东西,在我的感受中,都比今天的好。这又有两个层面:一是袁枚没有我们今天的先进烹调工具、成分复杂的调味料,他如果不采用传统做法,就必须另辟蹊径创造新的、独特的菜式;二是他所获得的食材,真正来自大自然,而不是冷库、大棚或其他。袁枚所享有的自然状态,我们今天只能去偏僻乡村、深山或小岛寻找了,但那样的代价一般人都不好承受,为了吃一口“纯天然”,期望享受“自然”,反倒使我们自身状态变得不自然。我是不愿去追寻了,那样会改变我的生活方式,进而颠覆我的思维方式,关于这一点,三毛女士或许是个比较接近的例子。

我与多数现代人一样,害怕颠覆,无论思维方式还是生活方式。大家活得都不容易,能平安,就很幸福。我要保持平稳的思维方式,用它确保我平稳的生活方式。虽然这并不符合我小时候所受到的革命教育,但它符合自然主义,符合人道主义。这也是我喜欢《随园食单》的原因之一——这本书没有一丝革命性。我基于它陈列的部分食材,主要是鱼类与海鲜,也写了一册没有革命性的小书,是不是证明我消极了?我不承认,因为这只是对自然状态的一种向往而已,大自然本身蕴含有革命因素,也有反动因素,但总体是倾向稳当的。

在互联网浪潮推动下,社会的变化与日俱增,而我只想在这不停的“变”之中保持某种“不变”。手捧《随园食单》,细细体味久违的古典书香,追求一种安静的生活,享受一场美食的盛宴。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作者于2015年7月5日“江鲜单”杂记刀 鱼

刀鱼用蜜酒酿,清酱放盘中,如鲥鱼法蒸之最佳。不必加水。如嫌刺多,则将极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之,鲜妙绝伦。金陵人畏其多刺,竟油炙极枯,然后煎之。谚曰:“驼背夹直,其人不活。”此之谓也。或用快刀,将鱼背斜切之,使碎骨尽断,再下锅煎黄,加作料,临食时竟不知有骨:芜湖陶太太法也。(《随园食单》之“江鲜单”)

未来的《中国刀鱼史》将会铭记这一天——“人民网上海2013年3月27日电 刀鱼和河豚、鲥鱼并称‘长江三鲜’……去年最高价格一度被炒到每市斤8000元。然而,随着公款吃喝受到遏制等影响,今年的刀鱼价格普遍只有去年的1/3,一些质量较差的刀鱼批发价仅为400~500元一斤……”

物以稀为贵。稀:稀少、稀有、稀罕、珍稀。所以,虽然“质量较差”的刀鱼价格降到“仅”400元一斤,我也不打算吃,因为这笔钱可以买一双上好的纯国产皮鞋;而按照它的最高价格,当时可以在合肥买一两平方米的房子呢!

我认为傻是对付疯狂的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古人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那么,我就做那个看戏的。你们唱吧。你把刀鱼捧上天,我也只会昂着头仰望,而不会掏腰包的。因为多年前,我吃过长江刀鱼,并且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不过尔尔!

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出现超越人类感官认知范围的食物,都是碳水化合物嘛,还能咋的?所以,要我掏400~8000元去吃一斤刀鱼,简直是要命啊!在这里,刀鱼的命甚至比人命更值钱。我的体重150斤,乘以刀鱼的最高价格8000元/斤,我顶多值120万元。按照每月挣5000元来换算,我得工作20年。可是,再有20年我正好退休啦!这还没算上人民币贬值因素呢!因为在它贬值的时候,刀鱼一定在升值,而我的工资账面数字能保持不降,就谢天谢地了。

我写作此文的时候,白银价格是每克4.17元,而刀鱼的最高价格是每克16元。所以,出于自尊,我根本不愿意谈刀鱼,不愿意翻开《随园食单》到“刀鱼二法”一节——这使我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你看袁枚在二百五十多年前的大清帝国里是怎么说的:“如嫌刺多,则将极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一根刀鱼刺,相当于它同等重量3.8倍的白银。在这种状况下,我能舍得不吃鱼刺吗?那我不就是在抢猫咪的食物了吗?已见杨花扑扑飞,鱼江上正鲜肥。早知甘美胜羊酪,错把莼羹定是非。

——这是宋代安徽人梅尧臣在赞美朋友给他的鱼和鱼(子)酱,鱼即刀鱼。据说宋朝特别流行吃刀鱼,所以有关它的诗词歌赋很多。比如陆游说:“鱼莼菜随宜具,也是花前一醉来。”因刀鱼换得花前一醉,在诗人看来,乃是一种境界。南怀瑾先生多次讲到中国古代哲学在诗词中蕴含得普遍而亲切,虽然不成西方式的体系,但是对人的影响却比深奥难懂的大部头著作要广泛得多,只是深度不够而已。陆游便借着鱼的充实感,虚化了某些醒着时看重的事物。虽然有些消极,但自在。而苏轼一句“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鱼肥”,是和朋友诗的,显然借用了著名道士张志和的“桃花流水鳜鱼肥”,也暗含超脱感。

这个世界可能永远不存在如意的文人,所以即便谈一谈刀鱼,都能谈出心中的忧愤或超脱。古诗词中的忧愤之作和超脱之作比比皆是,即便《随园食单》这种古代私人笔记式的不想登大雅之堂的文字,也诞生在袁枚辞官隐居之后,从随园的“随”字即可揣摩作者的心态。袁枚又说“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之,鲜妙绝伦”。可见他在拥有充足的时间之后,对刀鱼之用心,一点儿也不随便。其实火腿汤、鸡汤、笋汤都不重要的,他的那种心态本身就“鲜妙绝伦”。

国人对刀鱼的推崇有悠久的历史,吃刀鱼变成了一种文化。曹操在《四时食制》中就关注过——“望鱼侧如刀,可以刈草,出豫章明都泽”。据说正是曹操赐其名曰“望鱼”。望,是不是名门“望”族、德高“望”重之类的“望”呢?但这个名字现在不流行,还是“刀鱼”来得直接、迅速。曹操看着它都觉得“可以刈草”,有“嚓嚓”的锋利感。但最有趣的还是《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其中多鱼,其状如倏而赤麟,其音如叱,食之不骄”。有些学者认为正是说的刀鱼。但我没有看到论证过程。我所关注的是“食之不骄”,按照学者解释,“骄”,骚也,即狐臭。难道刀鱼真能治疗狐臭吗?《说文》对刀鱼的神奇记载更进一步:“,饮而不食刀鱼也。九江有之。”我认为这是古人可爱的一面,一如他们认为萤火虫是从腐草里生出的。在没有很多科学道理解释事物的时候,想象力给人们的生活以极大丰富。从根本上看,世界因其无限性而显然是不可知的。科学解释出来的一部分虽然值得赞叹,但我的赞叹不等于全身心地依靠。其实科学在解释萤火虫产生这样的事情上,比我们古人进步不到哪里去,它也只是徘徊于生物学、生理学等领域。

作为“长江三鲜”之一的刀鱼,生命历程是艰难曲折的,而这历程又造就它们三种身份:江刀、湖刀、海刀。袁枚虽然没有说他吃的是哪一种“刀”,但根据他住在南京来推测,必定是最好的“江刀”。“江刀”还有一个身份是“海归”。立春之前,它们在海洋里,为了繁殖,它们得在立春那当儿赶往长江口,再逆流而上,一直会游到安庆、鄱阳湖那边。据说刀鱼游到江阴那地方的时候,口味就与“海刀”大有差别了,原因在于肉质更像淡水鱼,并且处于繁殖期,身体各方面条件都显上乘,所以特别鲜美。而游过镇江、南京之后,随着繁殖能力消退,就渐渐不好吃了。这一点,还明显体现在它的刺上——民谚道“清明前细骨软如绵,清明后细骨硬如针”。从“海刀”到“江刀”最后到“湖刀”,其实是同一种刀鱼在时间链条上的不同呈现,“江刀”位于时间链条的中段,也是恰到好处的一段,而这一段从地理上看,就是江阴到镇江、南京那一段。袁枚的随园地址选得真巧!

在如此风水宝地吃到如此鲜美的江刀,相比之下,其他鱼就属于山芋、土豆一类了!以袁枚的生活品位,不把美推向极致是不甘休的。所以,面对刀鱼,他心中可能也有近乎对诗词的感情——“性灵说”里洋溢着率真自然、清新灵巧的内涵。那么,刀鱼也必须充分体现刀鱼的味道才好。他曾批评当时的南京土著说:“金陵人畏其多刺,竟油炙极枯,然后煎之。谚曰:‘驼背夹直,其人不活。’此之谓也。”油炸过的刀鱼显然香味有余而甘鲜不足,即便吃不出刺来,同样也吃不出真正的“刀鱼”来。其“过分性”犹如将“驼背夹直”。这个比喻是很严厉的,涉及生死存亡。可见袁枚对烹调方法的重视程度。

风流才子李渔有言:“食鲥报鲟鳇有厌时,鲚(即刀鱼)则愈甘,至果腹而不释手。”这种爱刀鱼的情态,有力地支持了袁枚的见解。我的推理来自“甘”字,它没有被李渔表述为“香”字,所以可猜测其做法近于袁枚,至少不会用油去煎、炸。“至果腹而不释手”则证明他和袁枚一样,爱刀鱼之“鲜妙绝伦”——非“鲜妙绝伦”无以至“不释手”。馋相实在有些天真。这种胀破肚皮也要吃刀鱼的强烈欲望,使我油然想起《肉蒲团》,它的作者如果没有对人世色、香、味的真切、深切、痛切的体验,断不会至今还能影响票房。大凡才子,必有非同寻常的嗜欲。唯嗜之深、欲之切,方能震动人心吧?

当然,这似乎是单方面的“欲望决定论”,它只是“原始推动力”,也可能是“第一推动力”。它推动了每一个人,只是没能把每一个人都推到袁枚、李渔的书房,而让大多游走于厨房和床。长江边有句民谚:“宁去累死宅,不弃鱼额。”也就是说,在极端情况下,不但厨房和床,连祖传老宅子都可以卖掉,但那个刀鱼头却不能抛弃。这一算,刀鱼身价再次飙升。如果民众盼望房价下跌,多养一池刀鱼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一点,有位叫郑金良的当代人正在实施。但由于成本太高,尚不能普及。但他初步的成功实践,让房奴们看到了幸福的渺茫希望。鲜明讶银尺,廉纤非虿尾。肩耸乍惊雷,鳃红新出水。芼以姜桂椒,未熟香浮鼻。河鲀愧有毒,江鲈惭寡味。

——宋代名士刘宰《走笔谢王去非遗馈江鲚》诗。正是类似这样的诗词,一路将刀鱼的地位抬高了。历来有人冒死吃河豚,一旦刀鱼出现,则河豚有毒、江鲈寡味。这是典型的见风使舵、喜新厌旧。这样的文人其实不配吃刀鱼,因为五代时期的吴越人毛胜,以“功德判官”的身份自居,在其著作《水族加恩簿》里封刀鱼为“白圭夫子”,说它“貌则清臞、材极美俊、宜授骨鲠卿”。这就是说,如果给刀鱼披上官服,那就是一位“骨鲠之臣”,大概会像魏徵、包拯那样直犯龙颜没商量。那么,这样的鱼被见风使舵者吃了,似乎有一种不美的隐喻。

从目前的刀鱼产量就可以看出,“骨鲠之臣”将会面临种族灭绝。2013年的安徽省安庆市的居民,在市场上发现刀鱼行情是“有价无货”。其实过了镇江、南京之后,“骨鲠之臣”们基本就被网罗一空了。如果我们翻开地图查看安庆与南京的距离,可能会禁不住哈哈大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早先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时候,毕竟还绿了江南岸,现在连江南都看见沙尘暴了,你说它究竟算不算春风呢?事情变化实在很大。当刀鱼面临灭绝的时候,《调鼎集》里的刀鱼圆、炸刀鱼、炙刀鱼、刀鱼汤、刀鱼豆腐等等,也都该放进书橱了。

早春时节的《扬州画舫录》里说“瓜洲深港出刀鱼”,还说“鱼糊涂”这道菜味美。那是同时代的戏曲家李斗,在离袁枚一百公里处所见。如今这一百公里虽然不算远,但对于刀鱼,就是一段生死场。当年扬州画舫里仙乐飘飘,歌伎们的胭脂粉儿或许还能打扮刀鱼,而今,长江里的瓶儿、罐儿、网儿,刀鱼们只好吃不了兜着走。以它们小小的身躯,承载不了这个时代的巨大变化——长江都承载不了啊……

也许它们会将自己祖先的梦想继承下来吧?那是很多年前一个早春的晚上,月色皎洁。袁枚、李渔、李斗们,在类似秦淮河、瘦西湖那样的水面上,划船饮酒赋诗。刀鱼们的身影在宁静的水里穿梭,小虾、小虫不时失踪一只。大自然正在按照冥冥中的某些规律,悄悄地生长,悄悄地死亡。月亮都看见了,但它安详而沉默,它认为这一切都是好的,就像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说:这是好的。

有一条年轻的刀鱼,正在接近另一条年轻的刀鱼,我不知道它们的性别。因为不到怀孕的时候,谁也无法判断刀鱼的性别。它们在水里的曼妙翻腾,不时将月光反射出水面,唰地掠过诗人的眼睛和画舫的船舷。在刀鱼,这是一场异性之间的追逐;在诗人,这是一场文字之间的游戏;在我,这是一场关于刀鱼和古代名士的梦。我觉得在这样的梦境里,有一种现时代需要的安宁——需要刀鱼,约等于需要安宁。本质上说,我们不是缺少刀鱼,而是缺少安宁。有大量的安宁,就一定会有大量的刀鱼。

当年,苏轼先生在桃花初绽的时候,来到长江岸边,正遇渔家干活——“恣看收网出银刀”,表达了他的喜悦。那是针对刀鱼在阳光下的另一种闪烁。比起在月亮下的追逐,比起在画舫边的嬉戏,它们因成熟而更丰腴,更美丽。一如后人把它们比作张曼玉:妩媚中有坚定,可远观不可亵玩。所以它们在网中热闹了一会儿,纷纷香消玉殒。苏轼先生没有感慨,他心中所想的,可能还是——清蒸。但这并不影响那个时代的春天,以及后一批赶到的刀鱼群。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浪里就有刀鱼的欢腾。那是生命的律动,唯有此,才能“不废长江万古流”。

后来,长江岸边的老字号小面馆大厨揭开锅盖,向人们出示钉在锅盖板上的刀鱼刺,是那么细密、整齐。鱼肉呢?都掉进锅里的面条上了。有人回忆说这是在民国时代的上海,也有人说沿江多有类似的面馆和做法。而老食客们排着队,逐个逐个地获取一碗“刀鱼汤面”。速度不快,这是一场关于美食的等待。那时候啊,“刀鱼汤面”能够满足老百姓的需求,虽然比其他汤面要贵一些,但口袋里的铜板,总还能自信地“叮当”两声。

这样的人间烟火,在旺盛的食欲支持下,延续过很久很久……直到每市斤刀鱼价格涨到400~8000元。它不再像是人间烟火了,要么它成仙了,要么某些人得道了?

总之,我们的食欲支持刀鱼,而刀鱼的价格却背叛了我们的食欲。“扬子江头雪作涛,纤鳞泼泼形如刀”。这一刀就将时代分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古代与当代。中间似乎没有明显的过渡。事情很突然,突然得就像那座拦江大坝,湮没了多少人的历史记忆。可笑的是,还有好心的老中医们在惦念着刀鱼的“性味”,告诫相关病人:湿热内盛者不宜吃,患有疥疮瘙痒者忌食;而体弱气虚、营养不良者以及儿童,可以常吃。问题是:吃不吃刀鱼,完全不取决于有没有病,而是有没有钱……

唉,这一说,就俗了。也罢,也罢。鲥 鱼

鲥鱼用蜜酒蒸食,如治刀鱼之法便佳。或竟用油煎,加清酱、酒酿亦佳。万不可切成碎块,加鸡汤煮;或去其背,专取肚皮,则真味全失矣。(《随园食单》之“江鲜单”)

历史故事说,刘秀的老同学严光爱美酒加鲥鱼,并以此委婉拒绝刘秀准备给他的官职——这个借口无疑将鲥鱼身价抬到空前的高度,以致在历史上影响深远。且看广东佛山市顺德区勒流镇市场资料,鲥鱼每市斤零售价的变迁轨迹——

1968年,0.3~0.4元。

1972年,1~1.2元。

1990年,10~13元。

2000年,收购价200~220元,酒家售给食客价260~280元。

到了2008年3曰1日,网络上出现一则新闻大标题:《男子出售已消失10年的长江鲥鱼 6条3万元》。

我的结论是:做鱼不要做鲥鱼,做人不要做名人。不是说我的人生态度不积极,而是安全永远第一。被这个社会过分关注,弄不好会像鲥鱼一样濒临绝后。按说这篇文章至此就该结束了,否则涉及对鲥鱼的宣扬和伤害,但考虑到:虽然我赞美鲥鱼会让你流口水,但你一是买不到鲥鱼;二是买不起鲥鱼。所以,继续聊……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

——时光流淌到北宋苏东坡手中,鲥鱼们还在鲜活地游弋着,逮出水面时依然银光闪闪的,号称“银鱼”,但不算稀罕。诗中“莼鲈”是代指思乡之情呢,还是直指莼菜、鲈鱼呢?若是前者,那意思就是盘子里有了鲥鱼,就可以“不辞长作岭南人”了;若是后者,那就直接告诉了我们,即便莼菜、鲈鱼这样的美味,也比不上鲥鱼。更甚者有郑板桥——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分付厨人休斫尽,清光留此照摊书。

——他似乎正和厨师商量吃法。时间是农历三月初,春风还在江南岸款款漫步,引得郑板桥胃口大开,又舍不得将鲥鱼一次吃光,其中爱恋之深之切,不亚于《泰坦尼克号》中的男女主角。这种文艺手法对鲥鱼的伤害,至少自汉代以来就很多。唉……这些大文人都在干什么啊?你悄悄把鲥鱼吃掉也就罢了,做什么广告呢?

历史上无数诗词都涉及广告软文,比如“牧童遥指杏花村”的美酒问题,一直为后人所争执,到处都有人说杏花村就在他们那疙瘩,目的要么是卖酒,要么就是卖旅游。连西门庆这个虚构的明朝大流氓的籍贯,至少就有安徽和山东两地方在抢。好在鲥鱼是相对确定的,要争,也只能争说我家那疙瘩捕的鲥鱼肉最细嫩,广东、江苏、安徽、浙江等地,各有自己一说。这个我们且不管它,重要的是,野生鲥鱼现在已被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它的美名将难以用实物来体现了。

要想按照袁枚那样“用蜜酒蒸食”鲥鱼,你必须非富即贵,这个要求相当高。袁枚还说“如治刀鱼之法便佳”,可现在刀鱼也是稀罕物,他这一解释,让我们更摸不着头脑,绝大多数民众连刀鱼的影子也没见过,请问什么叫“如治刀鱼之法”?至于“或竟用油煎,加清酱、酒酿亦佳”,我们倒是好像能做到,可油有了、酱有了、酒酿也有了,而鲥鱼没了……总之,袁枚对鲥鱼的种种做法,已经是一种炫耀,有“土豪金”的“恶俗感”。

鲥鱼这东西原先常见于夏天,那是它们从海洋溯河作生殖洄游的季节,自长江口或珠江口进入内陆江河,最远可达洞庭湖、宜昌还有广西的桂平。这家伙有点像古代的盔甲武士,鱼鳞坚硬而锋利,既是盾也是矛。特别是它肚子下面的刀形鳍,可以直接将敌人划伤,有“混江龙”之绰号。可见这家伙在水里是不太好伺候的。如果它的肉味不是那么美名扬天下,再混个千万年也不成问题,坏就坏在它极少数天敌中,有一种连鲨鱼、鲸鱼都有办法捉到盘子里,那就是——人。

当鲥鱼的鳞能把敌人划伤的时候,袁枚却在《随园食单》里悠闲自得地继续谈制作鲥鱼的注意事项:“万不可切成碎块,加鸡汤煮;或去其背,专取肚皮,则真味全失矣。”这对于鲥鱼而言,是很丢脸的。好比李逵被一群秀才捆在案板上挠胳肢窝,对他的胡子、下巴评头论足,英雄好汉的严肃性完全丧失。据说黄巢有《自题像》一首——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英雄末路,无尽悲凉也就罢了,但不能受辱啊!这一点,水中豪杰“混江龙”鲥鱼永远得不到了……另一批陆路豪杰跨上骏马,扬鞭喝“驾”,只听一溜蹄声伴灰尘飞扬,瞬时消遁在十里扬州的浓荫尽头。那是康熙年间的景象。干吗呢?执行“飞递时鲜,以供上御”的圣旨。“时鲜”中便有鲥鱼。在御膳房里,它们的尊贵不亚于康熙本人。

其实明朝万历年间,鲥鱼就已经是贡品了。虽然北方的河流里没有它们的影子,但马背上却按时闪现它们威武的身姿。你看,我们现在经常说“快递”,日本人叫“宅急便”啥的,说不定又是我们老祖先的发明呢!并且至少可以上溯到大唐王朝为杨贵妃传送荔枝的马匹……

鲥鱼不那么含蓄、委婉,而是横冲直撞的斗士,有侵略性。可一旦撞进渔网,它也乖乖受擒,一副愿赌服输的样子。离开水面,很快就死了。总之,它是那种比较干脆的性格。在人类中,它大概属于O型血的。并且我们还得感谢老天爷,他在鲥鱼这件完美的作品中,蕴藏了不少药品,比如鲥鱼油脂,蒸出来装进瓶子里埋到土中,若遇烫伤,取出来涂抹一下,非常有效。这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的。《随息居饮食谱》又说它能开胃,润脏,补虚。有些情况现代科学可以解释,另一些现代科学没资格解释,但古人热爱鲥鱼总是不错的。

明朝一位叫王叔承的先辈曾游镇江,特别记载了当时的鲥鱼价格:一斤大约18枚铜钱。便宜且不说,在那时,可以从渔船上直接购买、直接下厨,完全新鲜的鲥鱼,根本来不及死就被撂进锅里。古人的口福真值得羡慕。惭愧,我这话,鲥鱼不待见。王安石倒是说得漂亮——“鲥鱼出网蔽江渚,荻笋肥甘胜牛乳”。他没有提及锅这种可怕的器具,而是直接说出味道“胜牛乳”,鲥鱼们听起来似乎好受一些。相较而言,王安石的文朋诗友梅尧臣咏《时(鲥)鱼》,就显得不那么馋涎欲滴——四月时鱼卓浪花,渔舟出没浪为家。甘肥不入罟师口,一把铜钱趁桨牙。

——诗中关注的其实不是鲥鱼,而是穷苦渔民。这些人捕捉鲥鱼,却很少吃,而是为了赚点钱养家糊口。不过,他们也未必需要同情,整天和各种鱼打交道,吃得太多,可能无所谓什么鱼更好吃了。好比我们置身万花丛中,也就无所谓哪一朵更漂亮了。

作为长江三鲜,鲥鱼和刀鱼、河豚齐名;作为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名鱼,鲥鱼和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并称。与多数鱼不一样的是,鲥鱼鳞很宝贵,味道鲜美无比。小时候我也爱看《故事会》,约略记得一个传说:有人家娶媳妇,婆婆为试验儿媳手艺,便给她一条鲥鱼。那位新媳妇二话没说,拿起刀就刮鱼鳞。婆婆气坏了,但保持沉默。待到鱼整治好即将下锅的时候,婆婆又见儿媳把鳞片一个个地放到鱼身上了,简直多此一举!婆婆心想。可鱼蒸熟后,因为鳞片下的油脂渗入肉中,比一般做法更鲜美。据说后来这种清蒸方法大为流传。

一条鲥鱼建立了媳妇在婆婆心目中的温良贤惠形象,一个字:值。但香港著名吃货蔡澜先生的哀叹,令人心酸:“正宗的长江鲥鱼早在20世纪就已经被我们吃绝,我们现在能吃到的鲥鱼,大多是美国品种……作为商业秘密,当代鲥鱼都是人工养出来的。”所以,媳妇们不再有机会向婆婆一展身手了,因为长江野生鲥鱼不仅以修长的扁身子与其他种类的鲥鱼区别开,它的油脂也更多。

我也不想把小事情有意拔高,问题是有些小事就像龙卷风的中心一样安静,但它却是“龙卷风”的中心!如同南美洲的一只蝴蝶振动一下翅膀,太平洋上就掀起了一场台风。江苏省江阴市渔政管理站站长对一家媒体记者说:“1987年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鲥鱼。”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除了用人工饲养的鲥鱼以及外国种类的鲥鱼充数,我们再也难尝到袁枚所说的鲥鱼啦!

九曲池头三月三,柳毵毵。香尘扑马喷金衔,涴春衫。苦笋鲥鱼乡味美,梦江南,阊门烟水晚风恬,落归帆。

——一首北宋词人贺铸的《梦江南》,真的成了梦。多少物种正随着鲥鱼,向我们挥别……怎么嘴巴的力量就那么大呢?地球都禁不住我们吃呢?以当今为时间起点看,很多物种可能都不是在进化,而是在退化,甚至灭亡。陆地的江河尽在人类的网罗中,连太平洋这样的大水面,照样挨不住我们人类的霸权。1951年,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环境保护运动的先驱蕾切尔·卡森女士在《海洋传》中说:“海洋是生命的源头,创造了生物,如今却受到其中一种生物的活动所威胁,这种情形是多么怪异啊……而真正受害的,其实是生物本身。”此书与她后来更加震惊世界的那本《寂静的春天》,一起推动了环保事业的发展。60多年来,怎么说呢?我只能说自己对未来持有悲观态度。

这时,曹寅先生笑了。想当年,就是他老人家督运鲥鱼进京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体会最深刻。作为季节性很强的菜,鲥鱼不是时时都能吃到的,但曹家却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喝稀饭的时候,碟子里就有腌制的鲥鱼做小菜。他家甚至不在乎鲥鱼的鳞片,将它刮去后,做成“醒酒汤”。这,实在太奢侈了吧?曹寅的孙子曹雪芹贫困潦倒,他在写《红楼梦》的时候,或许吟诵过祖父的《鲥鱼》诗——手揽千丝一笑空,夜潮曾识上鱼风。涔涔江雨熟梅子,黯黯春山啼郭公。三月齑盐无次第,五湖虾菜例雷同。寻常家食随时节,多半含桃注颊红。

——这是一首很得意的诗。是曹寅不再担任贡使后十年写的。当初他受到皇帝青睐,门楣显赫,多吃些鲥鱼完全不在话下。可是造化弄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曹雪芹郁闷了,他为写书而喝稀饭的时候,菜碟子里不可能出现腌鲥鱼的,仅凭这一点,就有红楼的破灭感。这位伟大的先人,心中的块垒可谓大矣!但还不敢明说什么。至今,人们都不能确定大观园究竟是在南京还是在北京。连小说的时代背景,都是不确定的。那些翩翩少年和红粉佳人,是在没有鲥鱼佐餐的情形下诞生的。

可见,鲥鱼偶尔也不是那么重要。所谓愤怒出诗人,在曹雪芹身上体现得很好。如果曹雪芹天天能吃到鲥鱼,或许他就成了贾宝玉,也未敢定。“6条3万元”,明朝上层妇女还有用鲥鱼鳞贴脸上的麻子、雀斑的,我能用鲥鱼鳞去把自己的脸蛋贴成个所谓的“面子”吗?

时代变迁都不算什么,问题主要在于价格变迁。当张爱玲埋怨鲥鱼多刺的时候,她还是民国的那个临水照花人——水中,香艳的面容下,“噌”地闪过一条鲥鱼的鲜美背影。现在看来,有点令人兴奋,可那时不过就是遇见一条多刺的鲥鱼而已。张爱玲的埋怨,搁到现在,却就有点令人羡慕了。鲟 鱼

尹文端公,自夸治鲟鳇最佳。然煨之太熟,颇嫌重浊。惟在苏州唐氏,吃炒鳇鱼片甚佳。其法切片油炮,加酒、秋油滚三十次,下水再滚起锅,加作料,重用瓜、姜、葱花。又一法,将鱼白水煮十滚,去大骨,肉切小方块;取明骨切小方块,鸡汤去沫,先煨明骨八分熟;下酒、秋油,再下鱼肉,煨二分烂起锅,加葱、椒、韭,重用姜汁一大杯。(《随园食单》之“江鲜单”)

我们远古的帝王,穿着青色衣服,长袖飘飘,神情如天人,安宁、肃穆,和群臣简要地商谈马上要举行的祭祀活动安排,率领群臣登上大船,准备捕鱼。

那是三千年前的水和风。王将渔具抛向水里,心中想的不是鱼,而是天地。他的目的不是杀戮,而是为芸芸众生祈福。一条巨大的鲟鱼,进入我们虔诚的视野……它将成为宗庙里的上达天地鬼神的贡品。

这条鲟鱼是民众的福音。虽然它的外形和气质还停留在恐龙时代,但是,它比我们现代的一切化学和物理工具更美,那是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它似乎死了,但它会和我们人类一样,在另一个时空重生。它会忘记自己曾是一条鲟鱼,那时它可能是一朵花,或一个人,甚至,会被留在天堂里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凤凰。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这段来自《诗经·卫风·硕人》的句子,已经距离先王率群臣捕鱼祭祀很久了。它是赞美一位很优秀的女人,名字叫庄姜,是卫庄公的夫人。它所描绘的那水、那鱼,依然保持了先王时代的生机和画意:浩荡的河水,哗哗地向北方流去。(请注意,卫国所在的时代,黄河入海口还在渤海湾那边呢!因此在卫国境内,它的流向偏北。)撒网的声音迎来鲤鱼、鲟鱼泼泼的蹦跳。稠密的芦苇像士兵一样挺拔帅气,而陪伴庄姜的侍女们服饰鲜艳、男侍们高大英武……古老的鲟鱼又出现啦,就是诗中的“鲔”。它在历史上与帝王贵族如影随形。究竟是鱼因人贵呢,还是人因鱼贵呢?可能二者兼而有之。且看同时代的周国,在《诗经》里也有文字——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这首题为《潜》的诗,是用于祭祀时唱颂的。里面包含更多鱼类,鲟鱼名列第二。它的意义实在显赫,难怪周国人将它尊称为“王鲔鱼”。后代还有尊称“秦皇鱼”“鲟龙鱼”等等,并且它的软骨和骨髓更有俗名曰“龙筋”。难道鲟鱼沾了恐龙的光吗?两亿多年前,它们的祖先亲眼见过恐龙家族来河边饮水、洗漱,甚至彼此打招呼呢!它们身上的龙气难道没有恐龙的味道吗?请百度一下各种鲟鱼的尊容,即便一条小鲟鱼,按我们今天的眼光看,也像恐龙一样怪怪的呢!而那种超过半吨重的大鲟鱼,身上龙味更足!

古人说,相由心生。所以,我个人认为鲟鱼有一颗龙之心。传说我们的先祖以蛇为模本创造了龙的形象,这是对鲟鱼的不敬。因为中华民族的龙与欧洲人理解的龙不是一个概念,我们心中的龙大多是有神性的,而非欧洲喷火伤人的魔性龙,我们心中的龙可以在旱季普降甘霖。而蛇给人的感觉哪里有善意呢?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把它上升为龙的形象呢?在此,鲟鱼显然比蛇更有龙的感觉,难道它不比蛇更能担当龙的模本?

那时,中华民族文化的主体在北方,南方还属于不怎么开化的蛮夷之地,所以上面关于鲟鱼的文字,都不涉及后来袁枚所吃的长江鲟鱼。而且,我们老祖先谈鲟鱼,大多落在祭祀天地鬼神工作上,吃它还不是重点。如今,鲟鱼虽不像王谢堂前燕,但餐馆里还是比较常见的,只不过那可能都是杂交品种,不是我们先王那会儿看到的纯净鲟鱼了。

袁枚那个时代,吃到的还是纯种鲟鱼,并且很可能是大名鼎鼎的中华鲟。《随园食单》流露的信息表明,袁枚不知道吃过多少鲟鱼了——“尹文端公,自夸治鲟鳇最佳。然煨之太熟,颇嫌重浊。”这是袁枚在对比之后很不客气的评价。“惟在苏州唐氏,吃炒鳇鱼片甚佳。其法切片油炮,加酒、秋油滚三十次,下水再滚起锅,加作料,重用瓜、姜、葱花。”袁枚本是杭州人,但口味却与“苏州唐氏”接近,并以此否定尹文端先生的手艺,可见这两人关系相当铁。尹先生或许是个思想单纯的人,一个“煨”字显示他制作鲟鱼的苍白手法,比起苏州唐氏的厨房想象力,那差得远了。所以,论厨师,需要从想象力方面进行考量。家常菜,本质就是普通想象力,说得不客气,那就是乡土想象力;高级饭店里的菜,往往都是现代或后现代想象力。前者是养人的,后者是取悦于人的,意义差别甚大。拿鲟鱼来煨着吃,那就是一道家常菜,填饱肚子而已,乏善可陈,对袁枚来说,近乎暴殄天物,所以他的不满意情有可原。

接着袁枚说:“又一法,将鱼白水煮十滚,去大骨,肉切小方块。取明骨切小方块;鸡汤去沫,先煨明骨八分熟,下酒、秋油,再下鱼肉,煨二分烂起锅,加葱、椒、韭,重用姜汁一大杯。”这里也有“煨”,但之前有层层递进的前奏,尤其“明骨”(脆骨、软骨)与鱼肉,是先后下煨罐的,时间上的讲究,完全不是一个饿着肚子的人能忍受的,对饿着肚子的人来说,那简直是请张飞绣花。

素有“水中熊猫”“活化石”之称的鲟鱼,如今身价没有了,至少在法律意义上,它是无价的。前几年,芜湖那段长江里,有位叫朱老汉的渔民,偶然捕获一条中华鲟。这是他打鱼半个世纪,第二次捕获。第一次还是在几十年前,捕的中华鲟重四百斤,虽然一斤不过几毛钱,但没人买得起,他只好带回家自己吃。第二次捕获的重一千多斤,他赶紧向渔政部门报告,然后在有见证的前提下,放生,这才算让中华鲟躲过一劫。江南仲秋天,鱏鼻大如船。雷是樟亭浪,苔为界石钱。

——唐代诗人沈仲昌所说的“鱏”,便是鲟鱼。“鱏鼻大如船”将此鱼体形之大及特别的外貌大致勾勒出来。但最好玩的还是它的嘴巴,长在靠近肚子的地方。大自然的安排真是很难猜测,按照一般想法,那么长的鼻子伸在前面,已经很影响吃饭了,更何况嘴巴的位置又是如此偏僻呢?这条带着远古气息的鱼,身上积累了多少神奇?《说文解字》在谈到“鱏”时,特别提及:伯牙鼓琴,鱏鱼出听。这是在子期之外的另一位伟大知音吧?既然它能听懂伯牙的琴声,可见其不俗。《史记》中的“屈原贾生列传”有一句“横江湖之鲟兮,固将制于蚁蝼”。这意思与“虎落平阳被犬欺”差不多,是贾谊借屈原的遭遇,哀叹自己人生失落的婉转笔法。其中可见鲟鱼在古人心目中更有遗世独立的高洁形象,要么它怎会听懂伯牙的琴音呢?这是一条很有文化的鱼!大才子左思在《蜀都赋》中对它也念念不忘——吹洞箫,发棹讴。感鱏鱼,动阳侯。

这两句是描绘巴蜀大地之水的,而作为水中精灵,鲟鱼亦带着情感在游泳。与《乐府诗集》里的一句“玄鹤降浮云,鱏鱼跃中河”不同的是,左思意在歌颂美,而后者是批判丑陋现实的。显然,鲟鱼在我们的古典文化中,是个闪亮的符号,具有强烈的衬托、比喻等意义。自然美景中有它,更显生动与高贵;醉生梦死中有它,反映了社会的奢华与堕落。它的影响在古文中比在餐桌上更深远、更庞大。这个古老的与恐龙有关系的物种,如果按照进化论,两亿多年来应该变化显著才是,但化石没有提供令达尔文满意的证据。

鲟鱼之贵,在于其“龙筋”:含抗癌因子;在于其脂肪:含12.5%的“DHA”和“EPA”,亦称“脑黄金”,据说可以“软化心脑血管,促进大脑发育,提高智商,预防老年性痴呆”。这都是仿佛很有科学道理的广告词。有关中医、饮食的古代典籍也很推崇鲟鱼,《本草拾遗》说它“益气补虚,令人肥健”;《随息居饮食谱》说它“补胃,活血通淋”。总之,当我们面对一条鲟鱼的时候,至少有两种身份会出现:一、食客;二、病人。如果还有第三种身份的话,那就可能是“土豪”——鲟鱼皮可以与鳄鱼皮媲美,以其制造的包,高档、名贵。

不如去松花江,看看清朝皇帝如何模仿我们的先王捕鱼,分三节评析如下——松花江水深千尺,捩舵移舟网亲掷。溜洄水急浪花翻,一手提网任所适。须臾收起激颓波,两岸奔趋人络绎。

——皇上驾到,万人空巷。看热闹到这个份上,才算到顶吧?虽然接近不了皇上,但远远地瞅着渔网从他那能够扭转乾坤的手里抛出去,也是很过瘾的。渔夫们或许到老都会在孙子面前念叨:我老人家和皇上,是同行啊!小鱼沉网大鱼跃,紫鬣银鳞万千百。更有巨尾压船头,载以牛车轮欲折。水寒冰结味益佳,远笑江南夸鲂鲫。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所录的这首诗,作者正是康熙本人。他的祖先是女真人,大宋王朝的时候,北方的金国,对中原、对江南虎视眈眈。女真的先人也视鲟鱼为高贵,为吉祥,常常以此赏赐大臣,以示皇恩浩荡。有一天在松花江上,康熙竟然捕捉一条“巨尾”,虽然没说是什么鱼,但能够“压船头”,那就非鲟鱼莫属了;“载以牛车轮欲折”更说明它的重量。遍令颁赐扈从臣,幕下燃薪递烹炙。天下才俊散四方,网罗咸使登岩廊。尔等触物思比托,捕鱼勿谓情之常。

——最后,康熙赏赐群臣,大吃大喝一顿,还告诫他们要像捕大鲟鱼一样,网罗天下才俊。那是大清鼎盛时期,鲟鱼普遍跳跃于大江南北,生动非凡。

虽然这首诗像个“打酱油”的人随口胡诌,但显示的帝王气象还是有一点。历代帝王中胸怀阔大如康熙者,不多见;如康熙一般好学者,更罕有。他能用汉语作诗到这个水平,已经很可喜了。鲟鱼在其中再次作为文化符号出现,并且与《诗经》所在的时代绵绵相连。

早在南宋,就有一位叫周去非的先生在《领外代答》中记载——“深广及溪峒人,不问鸟兽蛇虫,无不食之。其间野味,有好有丑。山有鳖名蛰,竹有鼠名猷。鸽鹳之足,猎而煮之;鲟鱼之唇,活而脔之,谓之鱼魂,此其珍也。至与遇蛇必捕,不问长短,遇鼠必捉,不问大小……”

除了鲟鱼,这位周先生还说到“蝙蝠”“蛤蚧”“蝗虫”等等,都是广东人大无畏的饮食精神所能够包容的。有了一众吃货的需求,鲟鱼一方面要面临刀俎,一方面也获得了生机,人工养殖鲟鱼,这些年的发展还是不错的。包括我国的台湾地区,致力于延续鲟鱼这个物种的人越来越多。黄 鱼

黄鱼切小块,酱酒郁一个时辰,沥干。入锅爆炒两面黄,加金华豆豉一茶杯,甜酒一碗,秋油一小杯,同滚。候卤干色红,加糖、加瓜姜收起,有沉浸浓郁之妙。又一法,将黄鱼拆碎,入鸡汤作羹,微用甜酱水、纤粉收起之,亦佳。大抵黄鱼亦系浓厚之物,不可以清治之也。(《随园食单》之“江鲜单”)

附:假蟹:煮黄鱼二条,取肉去骨,加生盐蛋四个,调碎,不拌入鱼肉;起油锅炮,下鸡汤滚,将盐蛋搅匀,加香蕈、葱、姜汁、酒。吃时酌用醋。(《随园食单》之“江鲜单”)《随园食单》中有黄鱼的两处记载、三种吃法,可见袁枚对它情有独钟。但老先生没有细说,究竟是大黄鱼还是小黄鱼呢?这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只是外表相似,味道亦有差别。好在我不是写论文,就将其统称为“黄鱼”吧。但袁枚将其列入“江鲜单”,可能是个误会,黄鱼是大海的原住民,至多活动到江河入海口。袁枚作为杭州人,也许小时候常吃钱塘江入海口杭州湾里的黄鱼,此后就深刻记住了,否则,以他的读书范围,不会弄错。

两个多世纪后的一九九三年,《家庭》杂志刊发汪曾祺先生一组谈吃的文章,其中提道:“宁波人爱吃黄鱼鲞(黄鱼干)烧肉,广东人爱吃咸鱼烧肉,这都是外地人所不能理解的口味,其实这种搭配是很有道理的。近几年因为违法乱捕,黄鱼产量锐减,连新鲜黄鱼都很难吃到,更不用说黄鱼鲞了。”

又过了十几年,事情发展得越来越令吃货们不爽。如今野生大黄鱼身价每斤上千元,这还不算太高。2008年4月在温州,一条重3.75公斤的野生大黄鱼,被当地一位商人以1.4万元买走,即每斤1866元。大约民国时代开始,“黄鱼”一词在民间也是黄金的绰号,不过当时并非因为它贵,而是它出水后从白色变为黄灿灿,令人印象深刻;现在,它的价格正在向真正的黄金默默挺进。

也许,黄鱼出水后的颜色变化,暗示了它从古代到现代的身价递进,这是一种宿命。不是黄鱼的宿命,而是人的宿命。明朝天启年间的《舟山志》记有捕捉黄鱼的盛况:“……至四月、五月,海郡民发巨艘,往海山竞取。有潮汛往来,谓之洋山鱼。”清朝诗人刘梦兰在《衢港渔火》中赞叹——无数渔船一港收,渔灯点点漾中流。九天星斗三更落,照遍珊瑚海中洲。

——那显然是一个个激动人心的晚上,空气中充溢黄鱼的鲜味。人们在船舱的灯火下见到的灿灿黄鱼,倒不是最珍贵的,最珍贵的是收获后充盈于心的那种满足感。并且,那是一种可以预期的收获,只要出手,必能兑现。这与今天人们偶获一条野生黄鱼所产生的激动心情,完全不是一回事——一个因为多而激动,一个因为少而激动。

今年夏天,我在单位附近一家小饭馆,首次品尝宁波风味“雪菜黄鱼”。三个月过去了,依然记得它肥美的滋味。当然,它绝不会是野生黄鱼,86元的价格显示,在人工养殖的黄鱼群体中,它也因为不够大,而属于大路货。但即便这样的一条黄鱼,依然是滋味醇厚的。对于升斗小民这个庞大的群体而言,它能填补味觉的空白,好让小民们说:我也吃过真正的黄鱼。

袁枚当年的做法,与“雪菜黄鱼”差别甚大——“黄鱼切小块,酱酒郁一个时辰,沥干。”这似乎把黄鱼当成猪肉在收拾了。“入锅爆炒两面黄,加金华豆豉一茶杯,甜酒一碗,秋油一小杯,同滚。”这又近乎红烧。“候卤干色红,加糖、加瓜姜收起,有沉浸浓郁之妙。”这又近乎糖醋。诸多步骤综合出的味道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但我不认为会比雪菜黄鱼更好,理由是:用料太多太杂,或许会干扰黄鱼的本味。而雪菜黄鱼就相对单纯,鲜味主要来自鱼和菜,而不依靠其他。袁枚的另一个做法,也是“将黄鱼拆碎”,然后“入鸡汤作羹,微用甜酱水、纤粉收起之”,我认为鸡汤的鲜味与黄鱼混合后,彼此有遮蔽感,究竟是在吃鱼呢?还是在吃鸡呢?此法为我所不取。当然,袁枚也有他的理论:“大抵黄鱼亦系浓厚之物,不可以清治之也。”这意思就是说,一定要多用料。也许代表了一部分人的口味吧?

黄鱼的身份在鱼类中,相对复杂。沿海有些地区的人们过端午节,喜欢拿黄鱼讨吉利:作为时令菜,黄鱼不但要出现在节日的菜谱中,还是“三黄”之首,后面是黄鳝与黄酒。那时可能是黄鱼生命中最好的时期,因为民间有很过激的赞词:“栋子开花石首来,笥中絮被舞三台。”意思是,即便把冬天的棉被当掉,也要吃一次黄鱼。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其中“石首”两个字值得关注,这是黄鱼的一个古老称呼,源自它的“鱼脑石”,其实是鱼的耳石,有保持平衡的功能。据说这个名字可能是吴王阖闾给起的。《地记》中载有一个2500多年前的传说——“东夷侵吴,吴王亲征之,逐之入海,据沙洲上,相守月余,时风涛,粮不得渡,王焚香祷之,忽见海上金色逼海而来,绕王所百匝,所司捞得鱼,食之美。三军踊跃,夷人不得一鱼,遂降吴王……鱼作金色,不知其名,见脑中有骨如白石,号为石首鱼。”

这就是说黄鱼为了吴王胜利,而主动献身。类似这样的传说很泛滥,一点儿新意都没有。但古人偏爱传这个,无非为了宣扬统治者的神圣和威严,并赋予其统治权威某种神秘色彩。人们真正好奇的不是这个传说,而是它头颅中那个“石子如荞麦粒,莹白如玉”,《岭表录异》中说,那时就有些人将黄鱼“储于竹器,任其坏烂,即淘之,取其鱼顶石,以植酒筹”。看来此物确实因为有艺术气质而很可爱,至少能用于做个骰子,在喝酒时赌一把玩耍。琐碎金鳞软玉膏,冰缸满载入关舫。女儿未受郎君聘,错伴春筵媚老饕。

此诗来自清朝一位雅致的吃货,名叫王莳蕙。他有把黄鱼比作妙龄女郎的意思——弗洛伊德,你怎么看?且不管他。这里面深切的喜悦之情,让我们感觉黄鱼在刺激味蕾的同时,还增进了激素的分泌速度。这个可能有些道理,古籍中说吃黄鱼能通利五脏,健身美容,特别是鱼鳔所制的胶,在《齐民要术》中与燕窝、鱼翅齐名。按照今天的技术分析,它是理想的高蛋白低脂肪食品。过去有些生活经验丰富的老人,会留起陈年“花胶”,给家中女人怀孕前后或外科手术者食用,以滋补身体、养颜美容,达到延年益寿的功效。不过这东西不适合血黏度高以及高血脂的人。

大、小黄鱼的汛期不同,前者在端午节前后,后者在清明至谷雨期间。从古至今,名字叫法也繁多。大黄鱼有:大鲜(先)、金龙、黄瓜鱼、红瓜、黄金龙、桂花黄鱼、大王鱼;小黄鱼有:小鲜(先)、梅子、梅鱼、小王鱼、小春鱼、小黄瓜鱼、厚鳞仔、花鱼。后世有人以此注解《道德经》中一句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说“小鲜”就是小黄鱼,显然可疑。因为老子生活在中原一带,最后骑牛出了函谷关,没有证据说他吃过大海里的东西。即便有海鲜抵达中原地区,也不新鲜了,应该是干鱼什么的。而在厨房整治干鱼,是不必像“烹小鲜”那样谨慎的。

黄鱼很好玩的地方在于,它能听“懂”声音。我在《说鲞》中记过一笔:经验丰富的渔民会“拿个棒子在船舷有节奏地敲打,能引来大批黄鱼浮出头”,然后收获多多。但如果天空炸雷,又会吓得它们逃入水深处,无从捕捉。所以,雷电天气如果绵延得久了,会导致黄鱼价格上升。这两种不同的声音,竟然深刻影响黄鱼的命运。

传说古代越国对黄鱼征税,每条黄鱼得上交稻谷“一斛”。一斛合十斗,这个税率有朱德庸的漫画气息,很快导致“百姓怨叛,山贼并出,攻州突郡”,进而导致相关官员仓皇逃跑,最后在流离失所状态中,没收成税,却被收了尸。此事可见,黄鱼自古很受重视。宋明两朝,黄鱼产业最为发达。上文引用《衢港渔火》一诗,便对应着当年在浙江沿海地区形成的黄鱼产业链。如此大规模的黄鱼产业,使周边地区很受益。苏州虽然离海很远,但当地却有杂诗《葑门即事》赞道——金色黄鱼雪色鲥,贩鲜船到五更时。腥风吹出桥边市,绿贯红腮柳一枝。

——其中可见,苏州人虽地处内陆,但早就熟悉黄鱼了。辛勤的渔船在长江与东海之间穿梭不息,货物流通之盛况,一如江南的春天。还有一首《忆江南》——

苏州好,夏月食冰鲜。石首带黄荷叶裹,鲥鱼似雪柳条穿。到处接鲜船。

——景象与纪事诗里的差不多。这是站在苏州赞美大海的波涛,胸怀可谓阔达,眼界亦是高远。所以人类思想发展史,应该与商业活动有密切联系吧?它内在的激情和外在的活泼,影响着任何一个它能抵达的地方。至少在民俗文化层面,它的渗透就很深。上海、宁波等地,一直有在春节到来时接财神的传统,各种仪式用品中,便有在锡盘里供上两条黄鱼,象征着金子。

当时的象征,却成了今天的现实。黄鱼太贵啦——我是指野生的。袁枚所在的时代,黄鱼的价格远远地低于现代。他在另一道菜“假蟹”的做法中,很轻松地说“煮黄鱼二条……”。如今是有价无市,一条难求。接着又说“取肉去骨,加生盐蛋四个,调碎,拌入鱼肉”。这分明就是吃够了黄鱼,在想法子折腾。最后说“起油锅炮,下鸡汤滚,将盐蛋搅匀,加香蕈、葱、姜汁、酒,吃时酌用醋”。此时,黄鱼早已没有了自己的味道,所以名叫“假蟹”,看样子是螃蟹的味道?要我说,干吗不直接买螃蟹吃呢?“吼声雷动惊渔父”,说的是黄鱼汛期到来时的壮美——不是人喊马叫,而是黄鱼在大海里高唱情歌。我们很难想象这种声音了,即便有机会吃一条黄鱼,也只是近乎“替代品”的,因为人工养殖的黄鱼,味道完全比不上那些在大海里唱过情歌的。老吃货告诉我们,野生黄鱼肉质更细腻。我就猜啊,是不是因为野生黄鱼受过情歌的熏陶呢?现在人一般不知道,养殖的黄鱼尾巴圆,而野生黄鱼尾巴长——这是不是进一步说明,野生黄鱼比养殖的,更具有动物性呢?长尾巴无非为了在大海里游得更自由、更顺畅,而人工喂养的黄鱼,是没见过大海的,犹如笼子里的老虎,这辈子除了具备老虎的形状,就没有多少老虎的灵魂了。

所以,灵魂不健全的黄鱼,与灵魂不健全的人一样,还不能说它一定就是黄鱼。班 鱼

班鱼最嫩,剥皮去秽,分肝、肉二种,以鸡汤煨之,下酒三分、水二分、秋油一分;起锅时,加姜汁一大碗、葱数茎,杀去腥气。(《随园食单》之“江鲜单”)

自称“清馋”,一生吃遍天下,处于明朝末年那个交通、信息都不发达的时代的张岱,可谓执着。从他开列在《陶庵梦忆》卷四里的一些地方物产来看,他这辈子除了热衷于吃,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这样的人值得羡慕,因为他生活单纯,并且有资本单纯。这个资本首先是有钱,其次是有文化。没有后者,就是乱糟糟的“土豪金”了;而没有前者,连“土豪金”都不是啦!

这是我查阅袁枚所说的“班鱼”资料时看到的。在张岱笔下,它的名字是“绷鱼”,现代人又叫其“斑鱼”“鲃鱼”。更古老的时候,也叫“魵鱼”。中国很多地方都有这种鱼在活动,但它的运气显然不如刀鱼、银鱼等,在古代诗词中露脸的机会较少,名气也不那么响亮。当然,对于一种鱼来说,这倒是好事。“人怕出名猪怕壮”之后,应该接一句“鱼怕鲜”。即便袁枚那样爱吃鲃鱼,也还在介绍中特意交代“起锅时,加姜汁一大碗、葱数茎,杀去腥气”。可见这种鱼的味道有些过分,需要下点猛料。

我们祖先不大重视此鱼的根本原因,可能还在于它体形小了,肉也少。它的主要内容是肝脏。一条500克重的鲃鱼,其肝脏大约占100克。再去除其他内脏、骨骼和厚皮,整条鱼就显得不实惠了。而中国老百姓历来讲求实惠,大家在历史上一路走来,饿怕了。连见面第一声招呼都常常是“吃过了吗?”……没有足够的食物,就没有精神自由。心心念念都离不开馒头,诗情画意就进不了脑袋。所以,对自由的向往,首先建立在食物保障上。就这一点来看,今天的国人,也难说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因为人们对食物并不是只有数量需求,而是也有质量需求。当我们吃了一条与鲃鱼极其相似的河鲀鱼后,我们就得住进医院里——2010年9月在东莞市便出现过:一家饭店工作人员挑选生鱼,误把河鲀当成鲃鱼送进厨房,导致四个人中毒抢救。如今商场里,类似河鲀鱼的食物并不罕见啊!

截取一段谢灵运的《撰征赋》——水激濑而骏奔,日映石而知旭。审兼照之无偏,怨归流之难濯。羡轻魵之涵泳,观翔鸥之落啄。在飞沈其顺从,顾微躬而缅邈。

——这是老先生一千六百多年前在徐州写的,有感于历史、风景、人物,谢老先生此赋内容比他的人要自由很多,纵横千年,驰骋万里。他提到的“魵”,也就是鲃鱼。不过此时的鲃鱼只是一个意象,代表先生内心羡慕的生活状态。如果赋中谈到鲃鱼的滋味,那就大煞风景了。过了一千二百多年后,英国人艾萨克·沃尔顿在其不朽之作《钓客清话》中,也把鱼纳入心灵自由的范畴,加以淡雅的叙述。很多人视此书为“钓鱼圣经”,但根本上他是要钓自由。相对于这两位人士,袁枚通过吃鱼获得的心灵自由度,就小一些。看他说:

班鱼(即鲃鱼)最嫩,剥皮去秽,分肝、肉二种,以鸡汤煨之,下酒三分、水二分、秋油一分……

这是一套烦琐的操作,完全动态化的。至少手、眼、鼻三项器官要同时跟上,是一种细致而略微紧张的劳动。并且,思维局限在灶间。虽然未必是袁枚本人出手,但他的笔在记录这些想法时,脑海里亦只剩下柴米油盐酱醋茶了。这就是一种狭隘的自由,通过逃避得来的。如果不看他的诗词,我们会忘记他作为文人所享受的另一种自由境界,从而误解他。

还有一位著名的清朝文人叫朱彝尊,在吃鲃鱼这一点上,与袁枚相似。他的著作《食宪鸿秘》可与《随园食单》媲美,其中对鲃鱼也是爱慕得很,不过做法与袁枚差别较大——

拣不束腰者(束腰有毒)剥去皮杂,洗净。先将肺同木花入清水浸半日,与鱼同煮。后以菜油盛碗内,放锅中,任其沸涌,方不腥气。临起,或入嫩腐笋边,时菜,再捣鲜姜汁,酒浆和入佳。

——注意,朱彝尊所说的“肺”,这可能是古人对鲃鱼的误会,其实是它的肝脏。如今有盛名的“鲃肺汤”就是此肝做成的。文中“束腰”是什么意思呢?按照我手头资料看,要么是动词,把腰收束;要么是名词,指用于收束腰的东西;还有一种意思是古代建筑语言,指建筑物中的收束部位。对于鲃鱼,为什么“束腰”者有毒?我个人推测如下——

人束腰,大多是成年女性,为了身材美观。朱彝尊是否以“束腰”代指成年鲃鱼?也就是到了生育期的鲃鱼?而“不束腰者”则指未成年的小鲃鱼。在此,他很可能将鲃鱼误以为是河鲀的幼鱼了,这与东莞那家饭店员工很相似。而河鲀正是在生殖期毒性最大。现代人已经考证,鲃鱼只是像河鲀,但并无河鲀之剧毒。它作为一种美食,与河鲀的出现季节也不同。江南有民谚“春天河鲀拼命吃,秋时享福吃斑肝”。可见,如果鲃鱼是河鲀的幼鱼,那么它应该出现在春天,到秋天才长大为河鲀。否则,春天吃成鱼,秋天吃它刚生下来的幼鱼,那么第二年、第三年之后,渐渐会绝种的。

对鲃鱼的警惕,有点杯弓蛇影的意思。而有关对鲃鱼的误会层出不穷,连于右任先生也未能“幸免”。1929年他去苏州,第一次尝到了“斑肝汤”,大为开心,为店家题诗曰——老桂花开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归舟木渎犹堪记,多谢石家鲃肺汤。

——吴侬软语中的“斑肝汤”,被于老先生听成“鲃肺汤”了,还形诸笔墨,随着他的巨大名声,成了一道被公众接受的“通假菜”。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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