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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张潮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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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梦影试读：

前言

张潮，字山来，号心斋，又号三在道人，安徽歙县人，生于清顺治七年（1650）。其父张习孔历官刑部郎中，外放山东督学佥事，诰授奉政大夫。张习孔晚年侨居扬州，建诒清堂从事藏书、著述、刻书活动。他一生潜心理学，著有《诒清堂文集》、《周易辨志》、《檀弓问》、《云谷卧余》、《七劝口号》、《家训》、《系辞字训》、《使蜀纪事》等。

张潮出生后，张习孔于顺治乙丑（1649）登进士第，此后家境渐佳，因此张潮从小生活优渥。他虽然自幼多病，但天资聪颖，“幼颖异绝伦，好读书，博通经史百家言”。张潮深受父亲的影响，一直以父亲的教导和期望为准则。张习孔的《家训》中说：“吾家训之首，惟望汝曹以孝弟礼义。先敦乎此，则大本既立，天必佑之……孝有大小，有偏全，扬名显亲上也。”张潮从小致力于科举，十三岁开始学习八股文。十四岁初试不第。十五岁受业于温陵孙清溪门下，补诸生。然而，随着年岁增长，科场连败，张潮始终也没能取得功名，只做过翰林孔目这样的从九品小官。从康熙三年（1664）到康熙十四年（1675），整整十二年间，张潮历尽坎坷艰辛。追忆这一段经历，他在《八股诗自序》中感慨:“嗟乎！遥记自乙卯溯于甲辰，积十有二载，星次为之一周，时物于兹迭变，人生几何，谁堪屡误？又况此十二年苦辛坎坷，境遇多违，壮志雄心，销磨殆尽。自是而后，安能复低头占毕以就绳墨之为文哉？”

康熙十三年（1674），张潮遭遇家难，他的《因树屋书影》批语中说：“予少时获睹书影，甲寅之变，书皆不存。”科场困顿，又经此变故，此时的张潮开始转向著书、编书、刻书的道路。然而，放弃科举，也就意味着无法通过做官来实现扬名显亲的理想，张潮只好以文名来自我宽慰。如其在《幽梦影》中所言：“文名可以当科第，俭德可以当货财，清闲可以当寿考。”（第一二〇则）

张潮继承了父亲在扬州的诒清堂之后，以著述与刻书为主，变家刻为坊刻，从此成为清初徽州府籍最大的坊刻家之一。他不仅致力于编书、刻书，自己也撰写了许多诗文、词曲、杂文等作品。与此同时，他还结交了冒辟疆、余怀、吴肃公、魏溪、彭士望、宋曹、徐芳、卓尔堪等一大批颇有文名的朋友，共同从事文学创作与编刻事业。

这一时期的张潮生活无忧，座上客多，“著作等身，名走四海”，以至于“虽黔滇粤蜀僻处荒徼之地，皆知江南有心斋居士矣。……四方士至者，必留饮酒赋诗，经年累月无倦色”。这种专务交游的生活，为张潮带来了名声，刺激了他的文学创作，但也为他将来的经济与生计带来了隐忧。《幽梦影》第一四五则说：“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专务交游，其后必致累己。”可见其晚年对此也颇有感触。

张潮受晚明文学家影响，看重人生的“真”与“趣”，重性情，求趣味，爱美人、好奇书，喜山水、乐园林，追求恣意潇洒的生活状态。他的《杂兴》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与追求：“有酒须进文人喉，酒气拂拂十指流。有花须插佳人头，云英雾鬓欢绸缪。有兴须同高士游，雄谈往复堪相酬。有剑须挂烈士鞲，不平肯为人间留。”

当然，张潮也并不是一个只关心风花雪月的人，长期以来的儒家教育使他也非常关心民间疾苦，写过许多感时伤事之作。康熙二十四年（1685），由于钦定治河方略不当，再加上连日大雨，造成洪水泛滥，百姓伤亡损失颇重。张潮便写了《苦雨行》，以表达自己的同情和愤慨。当时的人评论这首诗说：“乙丑夏秋，雨淫堤溃，民之死亡者过半。山来此歌字字描写的确，觉楮墨之间，犹有余哀。”这种对民生多艰的怜惜和对社会不公的控诉在《幽梦影》中也有所体现，如第六〇则：“天下器玩之类，其制日工，其价日贱，毋惑乎民之贫也。”其中的沉郁不平之气，虽山水烟霞不能掩盖。

张潮的命运以康熙三十八年（1699）为转折点，这一年，五十岁的他因政治原因被告发入狱，致使先人所留剩余无几。对此，他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作的《虞初新志·总跋》中有所记述：“予不幸，于己卯岁，误堕坑阱中，而肺附中山，不以其困也而贳之，犹时时相嘬啮，既无有有道丈人相助举手，又不获遇存隐娘辈一泣愬之。惟暂学羼提波罗蜜，俟之身后而已。因附记于此，俾世之读我书者，兼有以知我之境遇而悯之。世不乏有心人，然非予之所敢望也。”这一次打击，不仅令张潮悲愤愁苦，也使他的生活陷入了窘迫困境。他在写给孔尚任的信中说：“弟自前岁误堕坑阱中，先人所遗尽为乌有，因自号为‘三在道人’。仅存田宅与此身，余者俱不可复问。”（《尺牍偶存》卷七《寄孔东塘》）在《复沈契掌》信中，他又详细解释了“三在”的含义：“若弟百无一有，近年自号三在，其一，田尚在，不须买米；其二，屋尚在，不须僦住；其三，此身尚在，未就木也。”虽然看上去态度豁达，但其中悲愤可想而知。

张潮自幼多病，晚年境况堪忧，身体越来越差，但生活中令人烦恼的事情却并未减少。对于这些，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多有提及，如：“及腊月中旬拙妻卧病……然数日之内，连遭二丧，惨可知矣。弟既已破家艰窘，万状不意，冬月又有无妄之灾，书室中为强暴女流所蹂躏，詈骂污秽，不堪听闻，幸官长廉明，不波及于弟。”（《尺牍偶存》卷十一《复王丹麓》）

种种难堪和不如意，渐渐成了张潮晚年生活的底色。但即便在这样窘迫的情况下，他还是坚持不懈，先后编成了《檀几丛书》余集、《昭代丛书》乙集和丙集，以及《虞初新志》二十卷。这种穷愁艰难的处境，在《幽梦影》中也偶尔闪现，露出一线影子，如：“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虞卿以穷愁著书。今皆不传，不知书中果作何语？我不见古人，安得不恨！”（第一一四则）《昭代丛书》丙集刊刻完成之后，他原本还有丁集之想，只可惜身体和境况都已无法支持。康熙四十六年（1707），《奚囊寸锦》刻成。此后，就再无关于张潮的记述了。

张潮的一生都献给了刻书和著述，他所辑刻的书约有十三种，其中最著名的是《虞初新志》、《檀几丛书》和《昭代丛书》等，自著书约有二十九种，最著名的是《幽梦影》。在谈及刻书之事时，他说：“种种拙选只为扬芳，匪图射利。”又说：“我一人读之而乐，则天下之人读之而乐，从可知矣。天下之人读书而乐，则千万世之人读之而乐，亦可知矣。夫至天下与千万世人皆读之而乐，则著书者之心与聚书者之心不咸大慰乎哉！”

明清之际是清言小品发展的高峰时期。这类作品一般语言简洁，多以论断为主，内容包罗万象，既有立身处世的格言、个人对事物的品评、对生活情趣的描述，也有对生命与自然的思考，也被称为隽语、法语、清记、清话、语录等。这一时期涌现出了许多作品，比较出名的是屠隆的《娑罗馆清言》、陈继儒的《小窗幽记》、洪应明的《菜根谭》、陆绍珩的《醉古堂剑扫》和吕坤的《呻吟语》。《幽梦影》继承前人余韵，引领清代李渔、袁枚等人的创作，可以说是承前启后的桥梁。

周作人曾称赞《幽梦影》说：“既是那样的旧，又是那样的新。”这“新”是张潮刻意求新、求奇的结果。他以自己对生活的领悟，从一种新奇的角度写出了人类共通的领悟和审美体验。

从内容上来说，《幽梦影》一书中不仅有琴棋书画、山水园林、读书交游、谈禅论道、插画赏月、对美人、饮美酒等文人爱好，更有作者对人生、处世的所思与所得，也有对日常生活的体会和观察。张潮认为：“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第六七则）表现在写作上，他善于截选生活的片段，以一种“标本”式的展示来分享给读者，生活中的琐碎寻常之事，通过他的描写，就从简朴中显现出趣味，于平凡中照见高雅。如：“凡声皆宜远听，惟听琴则远近皆宜。”（第五二则）“宜于耳复宜于目者，弹琴也，吹箫也；宜于耳不宜于目者，吹笙也，管也。”（第一〇六则）另外，个人的坎坷经历，也使得张潮对世情与人心理解得更为深入，书中多有此类新的理解。如：“立品须发乎宋人之道学，涉世须参以晋代之风流。”（第一五五则）“观手中便面，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识其人之交游。”（第一七四则）这些内容，既有“情之幽微”的体现，也有“理之乍显”的表露。从中既可以看出作者学问之渊博、趣味之高雅，也可以观察到他的个人情怀与追求。

从艺术性上来看，《幽梦影》中最典型的便是对审美感受的描绘。张潮对生活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和感受能力，善于调动不同感官体验来描述一件事情。如写声音对记忆的影响，他就说：“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淛江，闻骡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第四一则）通过典型环境下的声音，勾起人们对环境的联想。林语堂先生评价说：“大自然有的是声音、颜色、形状、情趣和氛围；人类以感觉的艺术家的资格，开始选择大自然的适当情趣，使它们和自己协调起来。这是中国一切诗或散文的作家的态度，可是我觉得这方面的最佳表现乃是张潮在《幽梦影》一书里的警句。”《幽梦影》并非一时一地之作，而是由作者把平日里的所得随笔写下，陆续交给朋友传阅评点，最后收集而成。张潮在给孔尚任的信中曾说：“拙著《幽梦影》，今年亦欲付梓……今一面付梓，留木以待，补评尚可增入耳。”（《尺牍偶存》）由此信的写作时间，可以猜测本书约在康熙三十六年（1697）第一次付梓。《幽梦影》全书共有219则，点评579则。这些点评或是对原文内容的申发，或是评者自己观点的表达，风格轻松诙谐，颇有现代“论坛”气象，如点评中不乏后评者对先评者观点的附和或反驳。习惯了SNS与论坛跟帖的读者，读此当有会心之处。这种在原文中夹杂评语的方式，创造了新的评点模式，在当时就获得了成功。正如杨复吉在为《幽梦影》写的跋中所说：“令读者如入真长座中，与诸客周旋，聆其馨欬，不禁色舞眉飞，洵翰墨中奇观也。”张潮在选取《幽梦影》评语时曾说：“其辞须不过誉，即与鄙意相反或者嬉笑怒骂皆无不可也。”（《尺牍偶存》卷五《与朱赞皇》）这一标准，使得一些不赞同张潮的评语也都保留了下来。如江含徵在评论第一五六则时就说：“心斋不喜迂腐，此却有腐气。”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张潮的心胸与气度。《幽梦影》之后，颇有一些效仿之作，如清代朱锡绶的《幽梦续影》和近人郑逸梅的《幽梦新影》，但不论是其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成就，均无法超越原作。《幽梦影》的传世版本有一卷本和二卷本之分。一卷本为道光世楷堂《昭代丛书》本、沈宗畸《晨风阁丛书》第一集本、襟霞阁主人辑《国学珍本文库》本。二卷本有国家图书馆藏西谛本、民国有正书局排印本、国学扶轮社辑《古今说部丛书》本、葛元照辑《啸园丛书》本、冯兆年辑《翠琅玕馆丛书》本、保粹堂辑《艺术丛书》本、黄肇新辑《芋园丛书》子部本等。

本书以通行的道光世楷堂刊《昭代丛书》本为底本，参考了近年出现的数种整理本。对原文中的错讹之处，一般直接改动，个别需要说明的问题，则在注释中加以说明。

为方便读者理解，本书按原文分则排序，每一则都有相应的注释、译文和点评。本书的每则注释对所涉及的人物都给予了基本介绍，但重复出现的人物，则只在首次出现时详注，之后再遇，一般只出简注。译文以直译为主，全书结合对原文的理解加以点评。

由于注者学力疏浅，本书定然存在不少错误和不足之处，恳请读者朋友不吝指正。尤君若于2014年暮春

序一

余穷经读史之余，好览稗官小说，自唐以来不下数百种。不但可以备考遗志，亦可以增长意识。如游名山大川者，必探断崖绝壑；玩乔松古柏者，必采秀草幽花，使耳目一新，襟情怡宕。此非头巾褦襶、章句腐儒之所知也。故余于咏诗撰文之暇，笔录古轶事、今新闻，自少至老，杂著数十种。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钞》之类。虽未雕板问世，而友人借抄，几遍东南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译文】

我在遍读经籍史书之余，喜欢阅读野史小说，自唐朝以来的小说读了不下几百种。读小说不但可以全面考察前人留下的记录，也可以增长见识。这就好像游览名山大川，必定要探寻陡峭的山崖和深谷；赏玩高挺的松树与柏树，必定要探寻秀美幽远的花草，使眼前耳目一新，情怀轻松愉悦。这些都不是愚蠢不通、只懂得寻章摘句的迂腐文人所能了解的。所以我在吟诗写文章之余，用笔记录了古今轶事、新闻，由年轻时到老年，杂著有数十种。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钞》之类。虽然没有印刷面世，然而友人互相借阅抄录，几乎遍于东南各郡，简直可以傲视扬雄与桓谭了。

天都张仲子心斋，家积缥缃，胸罗星宿，笔花缭绕，墨渖淋漓。其所著述，与余旗鼓相当，争奇斗富，如孙伯符与太史子义相遇于神亭，又如石崇、王恺击碎珊瑚时也。其《幽梦影》一书，尤多格言妙论，言人之所不能言，道人之所未经道。展味低徊，似餐帝浆沆瀣，听钧天广乐，不知此身之在下方尘世矣。至如“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无损于世谓之善人，有害于世谓之恶人”、“寻乐境乃学仙，避苦境乃学佛”，超超玄箸，绝胜支、许清谈。人当镂心铭腑，岂止佩韦书绅而已哉!

鬘持老人余怀广霞制【译文】

黄山人张仲子心斋，家里富有藏书，胸中知识广博、富于才华，文笔优美，墨迹淋漓。他所著述的书和我不相上下，彼此争奇斗富，就像孙策与太史慈在神亭相遇的情景，又如同石崇击碎王恺的珊瑚树时那样。他的《幽梦影》一书，有非常多格言妙论，说出了别人所不能说的道理，讲出了别人从来没有讲过的内容。仔细品味这本书，好像是在啜饮仙人的饮料，听着天上的音乐，令人忘了自身还处在下方尘世中。至于像“约束自己时应该带有秋天的严厉之气，对待别人时应该带有春天的宽厚之气”、“婢女可以代替奴仆做粗活，奴仆不可以代替婢女干细活”、“对世界没有损害的就叫做善人，对世界有损害的人就是恶人”、“想要寻求乐土，就学道家神仙术；想要躲避生的苦闷，就学习佛法”，言辞高妙，远胜过晋代支道林、许询的清谈。人们应当铭刻于内心，永志不忘，何止是牢记而已呢！

鬘持老人余怀广霞制

序二

心斋著书满家，皆含经咀史，自出机杼，卓然可传。是编是其一脔片羽，然三才之理、万物之情、古今人事之变，皆在是矣。顾题之以“梦”且“影”云者，吾闻海外有国焉，夜长而昼短，以昼之所为为幻，以梦之所遇为真。又闻人有恶其影而欲逃之者。然则梦也者，乃其所以为觉；影也者，乃其所以为形也耶？廋辞语，言无罪而闻足戒，是则心斋所为尽心焉者也。读是编也，其亦可以闻破梦之钟，而就阴以息影也夫!

江东同学弟孙致弥题【译文】

心斋写的书堆满家中，都是体味经籍史书的精华后，自出机杼写出的，卓越不凡，足以流传后世。这本书只是其众多著作中的一角，然而三才的义理、万物生发之情、古往今来的人事变迁，都在其中。看书名用“梦”与“影”，我听说海外有一个国家，那里夜晚时间长，白昼时间短，那里的人把白天的所作所为都认为是虚幻的，把梦中所经历的当成是真实的。又听说有人因厌恶自己的影子而想要摆脱它。然而“梦”，正是其所以能够觉知；“影”，也正是事物所以为形吧？这些隐约含糊的说辞，说的人没有罪过，但是听到的人却足以警戒，这就是心斋所为之尽心尽力的。读这本书，也可以从中听到惊破梦境的钟声，可以靠近阴暗之处使影子停歇！

江东同学弟孙致弥题

序三

张心斋先生家自黄山，才奔陆海。柟榴赋就，锦月投怀；芍药词成，繁花作馔。苏子瞻十三楼外，景物犹然；杜牧之廿四桥头，流风仍在。静能见性，洵哉人我不间，而喜嗔不形；弱仅胜衣，或者清虚日来，而滓秽日去。怜才惜玉，心是灵犀；绣腹锦胸，身同丹凤。花间选句，尽来珠玉之音；月下题词，已满珊瑚之笥。岂如兰台作赋，仅别东西；漆园著书，徒分内外而已哉!【译文】

张心斋先生家在黄山，像西晋的陆机那样富有才华。写就了像《柟榴枕赋》那样的文章，如同皎洁的月亮投影于怀中；吟咏芍药的华美词章写就，繁花当作饮食。苏轼诗中写过的十三楼，景物仍然如旧；杜牧吟咏过的二十四桥桥头，流传下的风气仍然还在。静中能够顿悟佛性，确实是我与他人没有分别，高兴和生气的情绪都不显露；尽管虚弱到仅能承受衣物的重量，但清静淡泊一天天地增加，而渣滓污秽一天天地远离。因怜惜才华而爱护有加，心如一点即通的灵犀；胸中文章如锦绣，身如丹凤般卓尔不群。如同花间选出的佳句，都发出如宝石轻击般的清响；月下写就的诗文，已经装满珊瑚装饰的匣子。岂止是像班固写《两都赋》一样，仅仅是分成《东都赋》、《西都赋》；也不像庄子写作《庄子》一书，只是分内篇、外篇而已！

然而繁文艳语，止才子余能；而卓识奇思，诚词人本色。若夫舒性情而为著述，缘阅历以作篇章，清如梵室之钟，令人猛省；响若尼山之铎，别有深思。则《幽梦影》一书，余诚不能已于手舞足蹈、心旷神怡也!其云“益人谓善，害物谓恶”，咸仿佛乎外王内圣之言。又谓“律己宜秋，处世宜春”，亦陶熔乎诚意正心之旨。他如片花寸草，均有会心；遥水近山，不遗玄想。息机物外，古人之糟粕不论；信手拈时，造化之精微入悟。湖山乘兴，尽可投囊；风月维潭，兼供挥麈。金绳觉路，宏开入梦之毫；宝筏迷津，直渡广长之舌。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于诙谐。为色为空，知犹有这个在；如梦如影，且应作如是观。

湖上晦村学人石庞序【译文】

然而繁复的文辞和华美的语句，只是才子微不足道的技能；卓越的见识和奇特的思想，才是文人的本色。至于舒展性情灵气来著书，根据自己的阅历来写作，写出的文章就如同寺庙中的钟声一般清越，能令人猛然醒悟；像孔子的木铎一般高响，别有一番深切思虑。那么《幽梦影》这一本书，我确实不能停止手舞足蹈、心旷神怡！书中说“对世界没有损害的就是善人，对世界有损害的就是恶人”，好像是儒家外王内圣的言论。又说“约束自己时应该带有秋天的严厉之气，对待别人时应该带有春天的宽厚之气”，也是融入了《大学》中正心诚意的宗旨。其他如一草一木，都有会心之处；远近山水，不遗漏玄妙的想法。息灭机心超脱于尘世之外，古人的废弃无用之说也就不会论及；信手写出之时，感悟到了大自然的精微认识。湖光山色，乘兴而游，心得尽可以投入囊中；风月维潭，也可供挥廛清谈。就好像是用金绳开辟道路，打开入梦之笔；宝筏载人渡过迷津，文辞如佛现饶广长舌像。以文采风流来讲儒家学问，将道德教化寓于诙谐之中。以色相为虚空，是仍旧存有分别心；人生如梦幻如泡影，一切都应该这么看。

湖上晦村学人石庞序

第一则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曹秋岳曰：可想见其南面百城时。庞笔奴曰：读《幽梦影》，则春夏秋冬，无时不宜。【译文】

读经书适宜在冬天，因为精神能够专注集中；读史书适宜在夏天，夏天日长，时间充裕；读诸子著作适宜在秋天，因为思维情致能够清晰而有条理；读诗词文集适宜在春天，因为春天生机盎然，可以更好地领悟诗文的内蕴。曹秋岳说：由此可以推想作者坐拥书城时的情景。庞笔奴说：读《幽梦影》，则春夏秋冬没有什么时候不适宜。【点评】

四季轮转对古代生活的影响远比现在要大，古人对季候的变化也格外敏感。不同的季节带给人不同的感受，影响人的感受和行为。四时光景不同，读书却各有所宜。冬天寒冷萧索，出行艰难，却也可免去应酬往来烦恼，人的精神专注，正适宜沉潜涵泳，研读端正严肃的儒家经典。夏天白日漫长，天气炎热，难免睡思昏沉，此时正适宜阅读卷帙浩繁又波澜跌宕的史籍。秋爽宜人，读纵横捭阖各有面貌的诸子著作，最宜此时。春林花娇，枝条载荣，携酒读诗，闲饮东窗之下，文学著作也要此时才能读出动人的意味来。

第二则

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孙恺似曰：深得此中真趣，固难为不知者道。王景州曰：如无好友，即红友亦可。【译文】

读儒家经典及其注释之作，适宜一个人独自阅读，读历史著作适宜与好友共同阅读。孙恺似说：深得读书的真正旨趣，不懂的人是说不出的。王景州说：如果没有好友，有酒也可以。【点评】

除了自然风貌，人文环境也会影响阅读，明窗净几，一人独坐，无往来扰攘，无杂事劳神，经传典籍当然正宜。读史书，辨兴衰，谈往来，却要有人对谈才能有趣。人不宜多，博洽有见识者最佳。又或者痛饮酒，酒后读史，酣畅处痛饮狂歌，又是另一番风致。传统文人注重“雅”，不光读书，佳辰、良景、好友，以及一点相投之趣，都是雅致生活的一部分。

第三则

无善无恶是圣人。如帝力何有于我；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之类。善多恶少是贤者。如颜子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子路人告有过则喜之类。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其偶为善处，亦必有所为。有善无恶是仙佛。其所谓善，亦非吾儒之所谓善也。黄九烟曰：今人一介不与者甚多，普天之下，皆半边圣人也。利之不庸者，亦复不少。江含徵曰：先恶后善，是回头人；先善后恶，是两截人。殷日戒曰：貌善而心恶者，是奸人，亦当分别。冒青若曰：昔人云：“善可为而不可为。”唐解元诗云：“善亦懒为何况恶。”当于有无多少中更进一层。【译文】

没有善行也没有恶行是圣人。比如帝王的权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被杀而不怨恨谁，获得利益而不报答谁；以正直的态度来回报怨恨，以恩德来回报恩德；如果不合道义，一点儿小东西也不随便与人，一点儿小东西也不随便拿之类。善行多恶行少就是贤人。比如颜回不犯已经犯过的错误，对于自己的过错没有不知道的；子路听到别人指出他的过错就很高兴之类。善行少恶行多的是庸人。只有恶行没有善行的是小人。他偶然做的好事，也必然怀有某种目的。只有善行、没有恶行的是仙佛。他们的善，也不是我们儒家所说的善。黄九烟说：现在一点儿东西也不随便给的人很多，整个天下都是半边儿的圣人。获得利益而不报答别人的人，也有很多。江含徵说：先行恶事后做善事，是改过自新的回头人；先行善事后做恶事的人，是前后不一的人。殷日戒说：外表善良而内心邪恶的人，是奸诈之人，也应当有所分别。冒青若说：古人说：“善可为而不可为。”唐解元的诗里说：“善行都懒得做，何况是恶行。”应当比文中的善恶有无多少更进了一层。【点评】

作者从儒学思想出发，提出了自己对于善恶的理解，认为无善无恶、独善其身是为人的最高境界，并且通过比较表现了儒家、道家、佛教善恶观的不同。

第四则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处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正可谓不可与作缘者也。查二瞻曰：此非松鹤有求于秦始、卫懿，不幸为其所近，欲避之而不能耳。殷日戒曰：二君究非知松鹤者，然亦无损其为松鹤。周星远曰：鹤于卫懿，犹当感思。至吕政五大夫之爵，直是唐突十八公耳。王名友曰：松遇封，鹤乘轩，还是知己。世间尚有松煮鹤者，此又秦卫之罪人也。张竹坡曰：人中无知己，而下求于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物不遇知己，而滥用于人，是人快而物不快矣。可见知己之难。知其难，方能知其乐。【译文】

世上能有一个知己就不必遗憾。不仅人是这样，物也是如此。譬如菊花把陶渊明当做知己，梅把林逋当做知己，竹子把王徽之当做知己，莲花把周敦颐当做知己，桃花把世外避秦人当做知己，杏把董奉当做知己，奇石把米芾当做知己，荔枝把杨贵妃当做知己，茶把卢仝、陆羽当做知己，香草把屈原当做知己，莼、鲈把张翰当做知己，芭蕉把怀素当做知己，瓜把邵平当做知己，鸡把宋处宗当做知己，鹅把王羲之当做知己，鼓把祢衡当做知己，琵琶把王昭君当做知己。彼此一旦订交，千秋万代不会变移。像松与秦始皇、鹤与卫懿公，则正如古人所言，是不应该与他们结缘的。查二瞻说：这不是松和鹤有求于秦始皇、卫懿公，是不幸被他们所接近，想要逃避却不能罢了。殷日戒说：这两个人终究不是松鹤的知己，然而也并不损害它们之所以是松鹤。周星远说：鹤对于卫懿公，仍然应当感激思念。至于吕政以五大夫的爵位相封，真是唐突松树了。王名友说：松树被封爵，白鹤得乘轩车，尚且还算是知己。世上还有砍倒松树、煮食仙鹤的人，这又是秦始皇和卫懿公的罪人了。张竹坡说：人类中没有知己，而向下求之于物，这是物类幸运而人不幸；物遇不到知己，却被人类滥用，这是人类快意而物不快意。由此可见知己的难得。知道知己的难得，才能懂得知己相交的快乐。【点评】

人与物相交并引为知己，无非是在人群之中找不到可以与自己相契者，而物身上却有自己仰慕的品质，梅花孤清高洁，世俗难近；菊花东篱怒放，悠然从容；荷花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文中提到这些植物，本是没有感情的，与人结成知己，最后甚至变成某种符号性的存在，是因为人将自身的品性和期望投射到了它们身上，使它具有了人的属性。

第五则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余淡心曰：洵如君言，亦安有乐时耶？孙松坪曰：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者耶？黄交三曰：“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一语，真令人泪湿青衫。张竹坡曰：第四忧，恐命薄者消受不起。江含徵曰：我读此书时，不免为蟹忧雾。竹坡又曰：江子此言，直是为自己忧蟹耳。尤悔庵曰：杞人忧天，嫠妇忧国，无乃类是。【译文】

替月亮担忧被云朵遮蔽，替书籍担忧被蠹虫蛀蚀，替花朵担忧风雨侵袭，替才子佳人担忧命运不好，这真是慈悲的菩萨心肠。余淡心说：若确实像您说的这样，那哪儿有快乐的时候啊？孙松坪说：这就是所谓的君子有一辈子的忧虑吗？黄交三说：“为才子佳人忧命薄”这一句话，真是令人泪湿衣衫。张竹坡说：第四种忧虑，恐怕命薄的人承受不起。江含徵说：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免不了替螃蟹担心雾气。竹坡又说：江先生这话，只是替自己担忧没有螃蟹吃罢了。尤悔庵说：杞人担心上天倾塌，寡妇忧虑国家大事，恐怕都是像这样吧。【点评】

这里所说的几种忧虑都是对美好东西的怜惜与珍重，蕴含其中的是一种“爱美之心”，“大都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正是因为难以留存，佳况易逝，所以令人格外忧虑。花正好时便担忧风雨，才子佳人风头正盛，却要禁不住替他们忧虑将来。为一切美好的事物存善念，这背后是爱好文艺之人的敏感与多情。

第六则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黄石闾曰：“事到可传皆具癖”，正谓此耳。孙松坪曰：和长舆却未许藉口。【译文】

花朵不能没有蝴蝶相伴，山不能没有泉水穿流，石头上不能没有青苔点缀，水中不能没有浮萍装饰，高大的树木不能没有藤萝攀缘，人不能没有自己的癖好。黄石闾说：“事到可传皆具癖”，说的正是这个。孙松坪说：和峤喜欢钱却不能以此为借口。【点评】

事物无法孤立存在，总要相互映衬才能各显韵致。花没有蝴蝶，只有娇态，就不生动，反过来，蝴蝶也离不开花朵，没有娇花的映衬，蝴蝶便失了从容自在的韵致。没有泉水，山便少了声色；没有深山，泉水却也少了被映衬出的活泼可喜。苔要生在朴拙的石头上才青森可爱，浮萍要铺在夏日的池塘才超拔出一丝境界，藤萝也要附生于高大的乔木方能显出泼天的生机。而癖好，则是人之所以成为自己的过程与标志，是隐秘的灵魂。《世说新语·雅量》中有一则关于不同癖好的故事，十分有趣。祖约爱钱，阮孚爱木屐，两人都亲自经营料理。同样是累人的癖好，时人无法以此判断二人高下。有人到祖约家，看见他正在查点财物。客人突然到来，祖约还没有收拾完，剩下两小箱，他只好放在自己身后，侧身挡着，神色颇为不安。又有人到阮孚家，看见他正亲自举火给木屐上蜡。见到有人前来，就叹息说：“不知道人一辈子能穿几双木屐？”神态十分安闲从容。于是二人高下由此判定。癖好并无高下之分，分别在于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它。

第七则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黄仙裳曰：此诸种声颇易得，在人能领略耳。朱菊山曰：山老所居，乃城市山林，故其言如此。若我辈日在广陵城市中，求一鸟声，不啻如凤凰之鸣，顾可易言耶？释中洲曰：昔文殊选二十五位圆通，以普门耳根为第一。今心斋居士耳根不减普门，吾他日选圆通，自当以心斋为第一矣。张竹坡曰：久客者，欲听儿辈读书声，了不可得。张迂庵曰：可见对恶少、悍妻，尚不若日与禽虫周旋也。又曰：读此方知先生耳聋之妙。【译文】

春天听鸟鸣，夏天听蝉唱，秋天听虫声唧唧，冬天听雪落声。白天听下棋的落子声，月下听悠远的箫声，山中听松涛起伏，水边听桨橹轻摇，才算没有白长这双耳朵。假如听到的是无赖少年的呵斥辱骂，凶悍妻子的诟骂，那真不如做个聋人。黄仙裳说：这几种声音很容易听到，在于人能不能欣赏罢了。朱菊山说：山老所居住的地方是城市中的山林，所以他能说出这话。要是像我们这些人一样整天生活在扬州城内，寻求一声鸟鸣，不亚于要寻求凤凰的鸣声，还能这么轻易说出吗？释中洲说：昔日文殊菩萨评选二十五位圆通，把观世音菩萨的耳根列为第一。如今心斋居士的耳根不亚于观世音，我将来要是评选圆通，自然当把心斋列为第一。张竹坡说：久居他乡的人，想要听孩子们的读书声，最终也听不到。张迂庵说：可见面对无赖少年、凶悍的妻子，还不如整天与禽鸟虫类相处。又说：读了这篇才知道先生耳朵聋的妙处。【点评】

声音的美，要结合环境才能体现。春林花媚，春鸟嘤嘤，是无限的生机在蔓延。声音能衬托意境，也需要环境和情思来烘托。日本诗人松尾芭蕉有名句：“古池塘，青蛙跃入，水声响。”文辞朴素却意境幽远。文中提到的各种声音都要当其时、处其地才能领会其妙处，其中既有环境的静美，也有听者心境的自在悠闲，听见与身处其中都不难，难的是懂得欣赏。若身处此境仍然耳闻斥辱、诟谇，便是煞风景至极了。

第八则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谈友，重九须酌逸友。朱菊山曰：我于诸友中，当何所属耶？王武徵曰：君当在豪与韵之间耳。王名友曰：维扬丽友多，豪友少，韵友更少，至于谈友、逸友，则削迹矣。张竹坡曰：诸友易得，发心酌之者为难能耳。顾天石曰：除夕须酌不得意之友。徐砚谷曰：惟我则不可酌耳。尤谨庸曰：上元酌灯，端午酌彩丝，七夕酌双星，中秋酌月，重九酌菊，则吾友俱备矣。【译文】

上元节要与豪爽的朋友共饮，端午节要与美丽的朋友共饮，七夕节要与风雅的朋友共饮，中秋节要与善于清谈的朋友共饮，重阳节要与隐逸的朋友共饮。朱菊山说：我在这些朋友中，应该属于哪一种？王武徵说：您应该在豪放与风雅之间。王名友说：扬州美丽的朋友多，豪放的朋友少，有韵致的朋友更少，至于擅长清谈的朋友、隐逸的朋友，更是迹象全无。张竹坡说：这几种朋友都容易找到，动心共饮是难以做到的事。顾天石说：除夕应该与不得意的朋友共饮。徐砚谷说：只有我不能一同饮酒。尤谨庸说：上元节与花灯共饮，端午节与彩丝共饮，七夕节与牛郎织女星共饮，中秋节与月亮共饮，重阳节与菊花共饮，那么我的各种朋友就都有了。【点评】

几个时节，不同友人，体现出的是张潮的处世哲学和生活品位，虽然恰当，但毕竟文艺得有些俗气。几则点评，尤谨庸的却最是有趣。花灯朗彻、彩丝明丽、双星照人、明月直入、菊花孤标傲世，尤谨庸所列举的这些东西，既能体现出各种“友”的特点，又与这几个时节一一对应。这几句话不仅暗含“以物为知己”的旨趣，而且也展示了其自身的潇洒磊落，高妙而有趣。

第九则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可云物类神仙。正如东方曼倩避世金马门，人不得而害之。江含徵曰：金鱼之所以免汤镬者，以其色胜而味苦耳。昔人有以重价觅奇特者，以馈邑侯。邑侯他日谓之曰：“贤所赠花鱼殊无味。”盖已烹之矣。世岂少削圆方竹杖者哉？【译文】

鱼中的金鱼，鸟中的紫燕，可说是动物中的神仙。就像东方朔那样在金马门待诏隐居于市朝，别人却无法加害他。江含徵说：金鱼之所以能免于被放入滚水锅煮食，是凭借外貌突出而味道苦。过去有人以高价觅求样子奇特的金鱼，用来送给县令。县令后来对他说：“您所送的花鱼实在没什么滋味。”可见是已经把金鱼给煮了。世上难道还少把方竹杖削圆的人吗？【点评】

张潮身处世代变易之际，人世升沉，感慨颇多，容易羡慕能全身免祸的人。他把金鱼和紫燕比喻为物中的神仙，是因为它们能够凭借自身的优点免于被宰杀的命运。东方朔待诏金马门，虽于朝中为官，却善于韬光养晦，又滑稽机敏，能够保全自己。张潮认为他以滑稽受宠于武帝，却又能全身免祸，人生兼美，也像神仙一样。

第一〇则

入世须学东方曼倩，出世须学佛印了元。江含徵曰：武帝高明喜杀，而曼倩能免于死者，亦全赖吃了长生酒耳。殷日戒曰：曼倩诗有云：“依隐玩世，诡时不逢。”以其所以免死也。石天外曰：入得世，然后出得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方有得心应手处。【译文】

投身社会应该学东方朔，超脱尘世必须学佛印法师。江含徵说：汉武帝权势威严又喜好杀人，然而东方朔却能免于被杀，也全靠吃了神仙的长生酒罢了。殷日戒说：东方朔的诗里说：“依违于政事和隐居之间，玩身于世，行为虽与时势相违背，却也不会遭到祸害。”是靠着这个才能免于被杀。石天外说：能够投身社会，这之后又能超脱尘世。将入世、出世合为一体，才能有得心应手之处。【点评】

东方朔入世做官，但是他却说自己是隐于市朝，将金马门当做自己的隐居之所。虽在庙堂之高，却心怀出世之情，所以能够以滑稽受宠，全身免祸。了印是宋代有名的高僧，本是方外之人，却经常与名士来往，与苏轼、黄庭坚多有交游，虽在空门之中，却并不故作清高，行迹不脱人世。不论入世还是出世，都不能偏执一端，需要彼此平衡，才能使生命达到一种从心所欲的境地。

第一一则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余淡心曰：花即佳人，月即韵人，雪即高人。既已赏花醉月映雪，即与对佳人、韵人、高人无异也。

江含徵曰：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张竹坡曰：聚花、月、雪于一时，合佳、韵、高为一人，吾当不赏而心醉矣。【译文】

赏花时应该有美人对坐，对月畅饮时应该有风韵雅士相伴，赏雪应该与隐逸的高士一起。余淡心说：花就是美人，月亮就是风韵雅士，雪就是隐逸高士。既然已经赏花醉月映雪了，那就和与美人、雅士、高士相处没有什么不同。江含徵说：就像对着竹子仍然大块吃肉一样，人世间哪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那样称心如意的事？张竹坡说：将花、月、雪聚在同一时，将美人、雅士、高士合为同一个人，我应当不待欣赏就心中陶醉了。【点评】

这里说的是相宜，好风景、好时节，当然也要好伴侣，好就是要恰当，要应景。美人与花同看，相互映衬，更添娇媚，花前携手，感情想必也更热烈。月亮孤洁，与之相对，当然要有风韵者才可以。至于高士，清高孤介，也只有白雪才能衬托其高洁。

第一二则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李圣许曰：读这几种书，亦如对这几种友。张竹坡曰：善于读书取友之言。【译文】

和学问渊博的朋友相处，就像读不常见的奇书；和风流俊雅的朋友相处，就像在读名家的诗文；和言行谨慎持重的朋友相处，就像在读圣贤的经籍传疏；和诙谐幽默的朋友相处，就像在读讲述奇闻异事的小说。李圣许说：读这几种书，也像和这几种朋友相处。张竹坡说：这是善于读书交友的人所发的言论。【点评】

作者将不同类型的朋友，比喻成不同风格的书籍，一是展示出不同朋友的特点，同时也展现出与这些朋友相对时的收获和感受。这既是他的人生感悟，也是他与朋友的相处之道。

第一三则

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如羊叔子缓带轻裘，正是佳处。程老曰：心斋不工书法，乃解作此语耶？张竹坡曰：所以羲之必做右将军。【译文】

楷书要写得像文人般端正从容，草书要写得像名将那样豪放恣意，行书介于两者之间，要像晋代名将羊叔子那样缓带轻裘，潇洒而从容，恰到好处。程老说：心斋不擅长书法，竟懂得说出这样的话吗？张竹坡说：所以王羲之要做右将军。【点评】

楷书、行书、草书都是书法字体的一种，不同的书法由于其技巧不同，因而所展现的风格也极为不同，各具风姿，因此也令张潮产生了不同的印象和联想。楷书字形方正，作者便将其比作品德端正的文人。草书笔走龙蛇，激情喷薄，因此作者将其比作气势摄人的武将。而行书兼有两者之妙，意态安闲，从容流畅，作者便联想到了风度翩翩允文允武的南朝将军羊叔子，突出行书既有风骨又流畅自如的特点，使人印象深刻。这些都是非常妥帖而巧妙的比喻。

第一四则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龚半千曰：物之不可入画者，猪也，阿堵物也，恶少年也。张竹坡曰：诗亦求可见得人，画亦求可像个物。石天外曰：人须求可入画，物须求可入诗，亦妙。【译文】

人应该努力具备可以写入诗中的风度气韵，物品应该争取具有能录入画中的优美外形。龚半千说：物品中不能录入画中的，猪、钱、无赖少年。张竹坡说：诗也要能够见得了人，画也要求能像某个物品。石天外说：人应该努力具备能入画的形貌，物应该争取可以被写入诗中，也很妙。【点评】

张潮认为，做人要能够达到入诗的标准，风骨高标、有能入诗的言行，有趣味；而物则必须要具备能够入画的美和姿态。这表明了他对人的要求和对物的欣赏标准，不论对人还是对物，这个标准都是非常高的。

第一五则

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江含徵曰：今之钟鸣漏尽、白发盈头者，若多收几斛麦，便欲置侧室，岂非有少年襟怀耶？独是少年老成者少耳。张竹坡曰：十七八岁便有妾，亦居然少年老成。李若金曰：老而腐板，定非豪杰。王司直曰：如此方不使岁月弄人。【译文】

少年人应当有老到成熟的见解，老年人应当有少年人朝气蓬勃的胸怀。江含徵说：如今那些年已迟暮、白发满头的人，要是多收了几斛麦子，就想要娶妾，岂不是具有少年的情怀吗？只是年轻却稳重的人少有。张竹坡说：十七八岁就有了妾，也俨然是少年老成。李若金说：年老又迂腐刻板，一定不是豪杰之士。王司直说：这样才能不令岁月玩弄人。【点评】

年轻人与老年人因为其生理状况与人生阅历的不同，表现出来的状态也不一样。张潮希望少年在朝气蓬勃之外应当具备一些年长者的成熟态度，老年人在成熟稳重之余能不忘年轻时的进取之志，两者相互补充。这其实是他理想化的标准和要求，人受制于经历和环境，很难做得到。评论中有两则态度相近，说的都是当时的社会现象：白发满头者还要娶妾，刚刚成年就已经娶妾，这两种都是荒诞而可笑的事情。

第一六则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石天外曰：此是透彻性命关头语。袁中江曰：得春气者，人之本怀，得秋气者，人之别调。尤悔庵曰：夏者天之客气，冬者天之素风。陆云士曰：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在人中矣。【译文】

春天是大自然生机勃勃的本来面目，秋天是大自然萧瑟洒脱的另一番风致。石天外说：这是彻底了悟性命关头的话。袁中江说：得到生机勃勃之气的，是人的本来面目，得萧瑟洒脱之气的，是别有一番情调的人。尤悔庵说：夏季是上天的偏激表现，冬季是上天的本来面貌。陆云士说：和悦心神为春天，高洁的情操为秋天，上天在人心间。【点评】

四时流转，季节更迭，其实并无主次之分，只是作者将自己的心意和眼光赋予自然，投射于季节，因此认为春季是上天的本怀。《周易·系辞下》称天地之大德曰生。春季到来，万物复苏，世界欣欣向荣，确实显示出一派蓬勃生机，令人满目欣喜。秋天既是成熟收获的日子，天高气爽，也是开启肃杀严寒的日子，紧接着又是寒冷的冬天，令人惆怅伤感，所以说是别调。

第一七则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殷日戒曰：枉为人身生在世界者，急宜猛省。顾天石曰：海外诸国，决无翰墨棋酒。即有，亦不与吾同，一般有人，何也？胡会来曰：若无豪杰文人，亦不须要此世界。【译文】

过去有人说：“要是没有花、月和美人，就不愿意活在这世上。”我再加一句：“要是没有文章、书画、围棋和美酒，就没必要一定托生为人。”殷日戒说：枉自托生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迫切应该深加反省。顾天石说：海外的国家，没有翰墨棋酒。就算有，也跟我们的不相同，那里也一样生活着人类，是什么缘故呢？胡会来说：要是没有豪杰之士与文人，也不需要有这个世界。【点评】

文中的“昔人”，指的是明代的陆绍衍，他在《醉古堂剑扫》中曾说过：“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张潮更进一层，认为要是没有文章、书画、围棋和美酒，就没必要一定托生为人。他所说的这几种都是读书人最重视的东西，事业、交游、兴趣全部寄托于此，如果没有这些，无疑是极大的憾事。这一条可以和“目不能识字，其闷尤过于盲；手不能执管，其苦更甚于哑”（

第五三则

第一八则

愿在木而为樗不才，终其天年，愿在草而为蓍前知，愿在鸟而为鸥忘机，愿在兽而为廌触邪，愿在虫而为蝶花间栩栩，愿在鱼而为鲲逍遥游。吴薗次曰：较之《闲情》一赋，所愿更自不同。郑破水曰：我愿生生世世为顽石。尤悔庵曰：第一大愿，又曰：愿在人而为梦。尤慧珠曰：我亦有大愿，愿在梦而为影。弟木山曰：前四愿皆是相反，盖前知则必多才，忘机则不能触邪也。【译文】

在树木中希望做樗树不成材不能供人使用，却能享其天年，在草中希望做蓍草能预卜未来，在鸟中希望做鸥鸟忘却世俗机心，在兽中希望做廌能辨察邪恶，在昆虫中希望做蝴蝶可以在花间翩翩起舞，在鱼中希望做鲲可以化作大鹏而自在遨游。吴薗次说：跟《闲情赋》相比较，所希望的更加不同。郑破水说：我希望生生世世做未经开凿的石头。尤悔庵说：第一大愿望，又说：在人中希望做梦。尤慧珠说：我也有一大愿望，在梦中希望做影子。弟木山说：前四愿都是彼此相反的，大概能够预知则必然多才能，忘却机心则不能辨察邪恶。【点评】

张潮的这几个愿望表达了对这几种事物的仰慕之情，同时也反映了自己的心境。希望做不堪使用的樗，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进取无门，累试不第；希望像蓍草一样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是因为现实境遇不顺，希望以此避免祸患；希望像鸥鸟一样悠游自在，是因为生活中负累艰难；希望像廌一样明辨善恶，是因为张潮在生活中曾遭人构陷而下狱；希望像蝴蝶一样翩翩飞翔，是因为生活中难以常处花前月下；希望像鲲一样化作大鹏鸟展翅翱翔，是因为生活中没有自由自在的机会。这些愿望看似轻松，实际却很沉痛。

第一九则

黄九烟先生云：“古今人必有其偶双，千古而无偶者，其惟盘古乎！”予谓盘古亦未尝无偶，但我辈不及见耳。其人为谁？即此劫尽时最后一人是也。孙松坪曰：如此眼光，何啻出牛背上耶？洪秋士曰：偶亦不必定是两人，有三人为偶者，有四人为偶者，有五六七八人为偶者。是又不可不知。【译文】

黄九烟先生说：“古往今来的人必定都有相配的对象，自古以来没有可以相配的人，恐怕惟有盘古吧！”我认为盘古也不是没有相配之人，只不过我们这些人没能见到罢了。这个人是谁呢？他便是历这一劫完毕时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孙松坪说：这样的眼光，何止是看得远呢？洪秋士说：相配偶也不一定必须是两个人，还有三人相配的，有四人相配的，有五六七八人相配的。这又不可不了解。【点评】

以世界毁灭时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与开天辟地之初的第一个人相配，作者思绪驰骋的世界真是广阔。

第二〇则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云：“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张竹坡曰：眼前问冬夏皆有余者，能几人乎？张迂庵曰：此当是先生辛未年以前语。【译文】

古人把冬天当做三余之一。我认为应当杷夏天也看成三余：清晨起来时是夜的剩余，夜晚闲坐时是白昼的剩余，午睡时是应酬人事后的剩余。古人诗中说：“我喜欢夏天白昼漫长。”确实没有欺骗人。张竹坡说：现在问冬天夏季而都有余闲的，能有几个人？张迂庵说：这应当是先生在辛未年以前说的话。【点评】

这里的三余，说的其实是对碎片时间的规划和利用，以每一点挤出来的时间当做余裕加以利用。与之相仿，欧阳修也曾有过类似的言论：钱思公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谢希深亦言：宋公垂同在史院，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亦笃学如此。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不论是读书还是写文章，都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积土成山，才有令人仰之弥高的一天。如今节奏匆忙，生活在庞大的城市，路上通勤的时间会占每天的一大块，不妨也学习一下古人，将这时间利用起来，权作是“马上”。

第二一则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黄九烟曰：惟庄周乃能梦为蝴蝶，惟蝴蝶乃能梦为庄周耳。若世之扰扰红尘者，其能有此等梦乎？孙恺似曰：君于梦之中，又占其梦耶？江含徵曰：周之喜梦为蝴蝶者，以其入花深也。若梦甫酣而乍醒，则又如嗜酒者梦赴席，而为妻惊醒，不得不痛加诟谇矣。张竹坡曰：我何不幸而为蝴蝶之梦者！【译文】

庄周梦中变为蝴蝶，是庄周的幸运；蝴蝶梦中变为庄周，是蝴蝶的不幸。黄九烟说：只有庄周能做梦化为蝴蝶，只有蝴蝶能梦中变成庄周。像世上那些扰攘于红尘的人，能做出这种梦吗？孙恺似说：您在梦中又推测庄周的梦吗？江含徵说：庄周高兴梦见蝴蝶，是因为他正飞于花丛深处。要是刚沉睡就醒来，则又好像嗜酒的人梦见去赴宴，却被妻子惊醒，不得不大加辱骂了。张竹坡说：我为何不幸而成蝴蝶之所梦者！【点评】

蝴蝶翩翩花间，从容自在，与自然相适应，既不关心人间世事，也不关心粮食与马匹，更没有名缰利锁，绚丽、自在，于春光中翩翩便是生而为蝴蝶的使命。能够变成它，当然是庄子的幸运。蝴蝶变成庄子，烦恼与智慧同生，同样是生而有涯，却要负担起沉重的肉身，为世俗所牵绊。在涨潮看来，这就是蝴蝶的不幸了。这种想法敏锐而悲观，然而却是生就聪明的知识分子才会有的烦恼与沉重，他敏锐的觉察到了人生的艰辛忧患，却又无法超脱，像蝴蝶一样从容自在。也许无知无识的人，对一切懵然无知，反而不会生出这种感叹。

第二二则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曹秋岳曰：藏书可以邀友。崔莲峰曰：酿酒可以邀我。尤艮斋曰：安得此贤主人？尤慧珠曰：贤主人非心斋而谁乎？倪永清曰：选诗可以邀谤。陆云士曰：积德可以邀天，力耕可以邀地，乃无意相邀而若邀之者，与邀名邀利者迥异。庞天池曰：不仁可以邀富。【译文】

培育花卉可以招来蝴蝶，堆叠奇石可以招来白云，栽植松树可以招来清风，贮积池水可以招来浮萍，建筑高台可以招来月光，栽种芭蕉可以招来雨水，种植柳树可以招来鸣蝉。曹秋岳说：藏书可以招来朋友。崔莲峰说：酿酒可以招我前来。尤艮斋说：如何能得这样的好主人？尤慧珠说：好主人不是心斋又是谁呢？倪永清说：选诗可以招致毁谤。陆云士说：积累德行可以获得上天保佑，努力耕作可以获得大地的保佑，是无意招致却好像邀之而至者，与求名求利者完全不同。庞天池说：不讲仁德可以获得富贵。【点评】

世间之物，有些自身就足够有特点，有些则需要互相映衬才能显出彼此的好处，张潮所列举的这些就是彼此映衬、一美俱美的例子。

第二三则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谢海翁曰：物有言之极俗而实可爱者，阿堵物也。张竹坡曰：我幸得极雅之境。【译文】

景色有说起来很幽静，而实际非常萧条冷落的，是烟雨迷蒙；境况有说起来非常风雅而其实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贫病交加；声音有说起来非常有韵味而实际上很粗鄙的，那就是卖花声。谢海翁说：物品有说起来非常俗气而实际上很可爱的，是钱。张竹坡说：我有幸得以处于极雅的境况。【点评】

古人的诗文之中有很多关于“烟雨”、“贫病”、“卖花声”的描写，如“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些经过诗人刻意加工的境况，读的时候能带给人“美”与“雅”的感受，但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却是另外一番滋味。想象一下：贫病交加，屋顶青草蓬生，绵绵细雨却又从早到晚不停歇。卖花声也只是在听的人感觉清幽，以此为生的人心里却正淒苦不堪。刘大白有一首《买花女》，说的正是卖花者心声：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城晓：/“花儿真好，/价儿真巧，/春光贱卖凭人要！”/东家嫌少，/西家嫌小，/楼头娇骂嫌迟了！/春风潦草，/花心懊恼，/明朝又叹飘零早！

第二四则

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得来。冒青若曰：才子富贵难兼，若能运用富贵，才是才子，才是福慧双修。世岂无才子而富贵者乎？徒自贪着，无济于人，仍是有福无慧。陈鹤山曰：释氏云：“修福不修慧，象身挂璎珞。修慧不修福，罗汉供应薄。”正以其难兼耳。山翁发为此论，直是夫子自道。江含徵曰：宁可拼一副菜园肚皮，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译文】

身为才子而又出身富贵，必定是从福和慧两方面共同修行得来的。冒青若说：才子和富贵难以同时具备，若能利用富贵，才是真的才子，才是福与慧共同修行。世上难道没有既是才子又出身富贵的吗？只是自己贪恋，不能帮助别人，仍然是有福气没有智慧。陈鹤山说：佛家说：“修福报不修慧根，就如大象挂满璎珞。修慧根不修福报，就如阿罗汉只能得到很少布施。”正是说福与慧难以同时具备。山翁发出这一番议论，正是自己说自己。江含徵说：宁可有一副清寒贫苦的菜园肚皮，不能有一张庸俗贪婪的酒肉面孔。【点评】

福慧双修是佛教的说法，指的是既要修行佛理，增长智慧，也要播善缘、种福田，以获得福报。只有这两者同时共修，才能既有智慧，又享富贵。张潮少负才名，但是境遇不顺，中年坎坷，家道中落，难免心中不平，此处既有对“富贵才子”的羡慕，也有对自己的慰藉开解。

第二五则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孔东塘曰：我唯以月之迟早为睡之迟早耳。孙松坪曰：第勿使浮云点缀尘滓太清，足矣。冒青若曰：天道忌盈，沉与迟，请君勿恨。张竹坡曰：易沉迟上，可以卜君子之进退。【译文】

新月令人遗憾它下落得太快，残月令人遗憾它升起得太晚。孔东塘说：我只是以月亮升起的早晚为睡觉的早晚罢了。孙松坪说：只要不让浮云点缀污染天空，足够了。冒青若说：天道忌恨圆满，易沉与迟升，请您不要遗憾。张竹坡说：月亮的容易沉落与很晚升起，由此可以预测君子的进与退。【点评】

张潮热爱自然之美和生活中的闲情，然而世间事物并不总是完满如意，享闲趣，便也要尝“闲愁”。月亮运行自有规律，“易沉”、“迟上”都只是作者自己的感受，此处的种种遗憾，便是生活中无法避免的闲愁。

第二六则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汪扶晨曰：不为老农而为老圃，可云半个樊迟。释菌人曰：以灌园、薙草自任自待，可谓不薄。然笔端隐隐有“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之意。王司直曰：予自名为识字农夫，得无妄甚？【译文】

亲自耕种我做不到，学着浇灌园圃罢了；砍柴是我做不到的，学着拔除杂草还是能做到的。汪扶晨说：不做老农而做老园翁，可以说是半个樊迟。释菌人说：以灌溉园圃、拔除杂草来自我承担，可以说是不薄。然而笔端隐隐有不是他种的就要铲除而去的意思。王司直说：我自称为识字农夫，是不是太狂妄了？【点评】

耕种繁累，过于辛苦，读书人难以做到，但是种花灌园，既是亲自劳动，又能寄托兴致。两者都有隐居之意，种花却更为风雅。因此明代以来，艺园便成为文人隐逸修身的风尚，许多人自称有花木癖。如陈继儒便自称有“负花癖”，每到春分、秋分时节，便带着仆人“犯风露，废栉沐”，在田圃中栽植花木。他曾评论友人王仲遵的《花史》说：“皆古人韵事，当与农书种树书并传。读此史者，老于花中，可以长世；披荆畚砾，灌溉培植皆有法度，可以经世；谢卿相灌园，又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也。但飞而食肉者，不略谙此味耳。”张潮受这种风气影响，自从断绝仕途之念后，也开始了“不以艺稻粱而以莳花竹”与“弃农而学圃”的生活。

第二七则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江菂庵曰：黄山松并无大蚁，可以不恨。张竹坡曰：安得诸恨物尽有黄山乎？石天外曰：予另有二恨，一曰才人无行，二曰佳人薄命。【译文】

我第一恨的是装书的袋子容易被虫蛀蚀，第二恨的是夏天夜晚有蚊子，第三恨的是赏月的高台容易漏坏，第四恨的是菊花的叶容易焦枯，第五恨的是松树上有很多大蚂蚁，第六恨的是竹子落叶太多，第七恨的是桂花、荷花容易凋谢，第八恨的是薜萝藤下藏有毒蛇，第九恨的是攀架的花枝上长着刺，第十恨的是河豚有毒。江菂庵说：黄山的松树上并没有大蚂蚁，可以不用憾恨。张竹坡说：怎么能使各种所遗憾之物都生长于黄山呢？石天外说：我另有两个憾恨，一个是有才华的人品行不好，一个是美人命运不好。【点评】

世间事物总难时时圆满，张潮为此发了许多议论。这几恨既是表达自己的遗憾，也寄托了美好的期望，只是生活并不因人类的遗憾而稍作改变。这种以恨写愿望的方式非常新颖，朱锡绶也仿照这个在《幽梦续影》中写了三恨：“余亦有三恨，一恨山僧多俗，二恨盛暑多蝇，三恨时文多套。”

第二八则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江允凝曰：黄山看云，更佳。倪永清曰：做官时看进士，分金处看文人。毕右万曰：予每于雨后看柳，觉尘襟俱涤。尤谨庸曰：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亦可。【译文】

高楼上遥望远山，城头上遥看雪景，华灯下看月亮，小船上看云霞，月光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情趣。江允凝说：在黄山上看云，更好。倪永清说：做官的时候看进士的志向，分钱财的时候看读书人的品行。毕右万说：我经常在雨后看柳树，觉得世俗情怀都被洗涤一空。尤谨庸说：在山上看雪，雪里看花，花丛里看美人，也很好。【点评】

张潮对做事的“宜”与“不宜”非常注重，适宜才能营造出某种令人舒适的情调，而欣赏美好事物，更要考虑环境的烘托和陪衬。楼头看山，青青如黛；城头望雪，四野皆白，天地一新；灯前赏月，交相辉映；船上观霞，人与霞影一同起伏流动；至于月下观美人，朦胧中更添韵致。这些都是“生活的艺术”，懂得欣赏，人生便多出许多情调。

第二九则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吴街南曰：以极有韵致之文人，与极有姿态之美人，共坐于山水花月间，不知此时魂梦何如？情思何如？【译文】

山的光影，水的声响，月光的颜色，花的香气，文人的气韵风致，美人的容貌仪态，都不能用言语形容，无法刻意追求，这些确实足以令人魂牵梦萦，思慕入迷而无法忘怀。吴街南说：让极有气韵风致的文人与有极佳容貌仪态的美人，相伴坐于山水间花前月下，不知这种时候神魂梦境是什么样子？情意又是什么样子？【点评】

山光、水声、月色、花香、风韵、仪态，这些都是可以感知而难以描述的东西，相对之时，如梦如寐，但是“妙处难与君说”。类似的感悟，袁宏道也说起过：“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叙陈正甫会心集》）

第三〇则

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死者可以晤对，可不需少君之招魂；五岳可以卧游，可不俟婚嫁之尽毕。黄九烟曰：予尝谓鬼有时胜人，正以其能自主耳。江含徵曰：吾恐“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地茫茫皆不见”也。张竹坡曰：梦魂能自主，则可一生死，通人鬼，真见道之言也。【译文】

假如梦境能够自己做主，即使远隔千里也不难前往，可以不必羡慕费长房的缩地之术了；假如能和死去的人见面，那么就不需要李少翁的招魂之术了；假如五岳可以躺在床上神游，那就可以不必等儿女婚嫁之事全部完毕了。黄九烟说：我曾经说鬼有时候胜过人，正是因为他能够自己做主。江含徵说：我只恐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地茫茫皆不见”。张竹坡说：梦境魂魄能够自己做主，则可以将生与死等同一物，往来人鬼之间，真是洞彻真理的言辞。【点评】

如果梦境能够由自己做主的话，那么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愿望、不能一见的人，都可以在梦中得到满足。这是作者在现实生活的种种无可奈何之后，生出的一点痴心之想，然而即使是这一点痴望，也是难以实现的。张潮熟悉的陆绍珩早说过：“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第三一则

昭君以和亲而显，刘以下第而传，可谓之不幸，不可谓之缺陷。江含徵曰：若故折黄雀腿而后医之，亦不可。尤悔庵曰：不然，一老宫人，一低进士耳。【译文】

王昭君因为出塞和亲而闻名；刘因为落第而名传天下，他们的命运可以称得上是不幸，但不能说是有缺陷。江含徵说：要是故意折断黄雀的腿然后再替它医治，也不可以。尤悔庵说：不这样的话，不过是一个年老的宫女，一个年轻的进士罢了。【点评】

王昭君虽然远嫁番邦，终生不能得返，但她却因此而扬名天下，为后世诗人所歌颂。刘于科举时直言宦官之害，因此被黜而不取，但却激起天下人的赞叹。这两个人的命运对他们个人来说都是很不幸的，但是却并不能称得上缺憾。张潮仕途不得意，这条既表明了自己对他们的同情，也有宽慰之情，态度比较豁达。

第三二则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冒辟疆曰：能如此，方是真领略、真护惜也。张竹坡曰：花与美人何幸，遇此东君！【译文】

以爱花的心意去爱美人，便会领会感受到另外一种情趣；以爱美人的心理去爱花，那么对花的爱护怜惜之情也会加倍深。冒辟疆说：能这样，才是真的领会欣赏、真的爱护怜惜。张竹坡说：花与美人是多么幸运，遇到这样的主人！【点评】

喜爱美人之心，人人都有，但是爱美人的方式，却极少有人能懂。张潮以爱花之心，珍惜、护侍佳人，如此一来，自然可以感受到另外一种情趣。以爱美人之心来爱惜花朵，爱惜之情自然会极为深重，同时也更能领略花的娇美。苏轼的《海棠》诗中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便是以爱美人之心爱花。

第三三则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取解语者也。王勿翦曰：飞燕吹气若兰，合德体自生香，薛瑶英肌肉皆香，则美人又何尝不生香也。【译文】

美人胜过娇花的地方，在于她善解人意；娇花胜过美人的地方，在于它能够散发香气。这二者不能同时拥有，就舍弃生香的鲜花而选择善解人意的美人。王勿翦说：赵飞燕呼吸的气息如兰花一般，赵合德身体天生散发香气，薛瑶英的皮肉都有香味，可见美人又何尝不会散发香气。【点评】

人们常以花来譬美人，花朵娇美明艳，美人温柔解语，同样动人。张潮舍真花而取“解语花”，也有人却偏偏爱选自然之花。唐寅写过一首《妒花歌》，说的就是人与花之间的选择：“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将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挼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第三四则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江含徵曰：若索债人于窗外纸上画，吾且望之却走矣。【译文】

窗子里面的人在窗户纸上写字，我在窗外看，这种情景非常妙。江含徵说：若是讨债的人在窗外的纸上画字，我望见就要躲开了。【点评】

日本诗人小林一茶有一首俳句：“真美啊，透过纸窗破洞，看银河。”与这一则有内外相映之趣。文中是以外观内，看的是人的风姿，而俳句则是由内向外仰观宇宙，一窥自然的美与奇。两种不同视角，正可参看。另外，俳句中的“窗纸破洞”又有本书另一则“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之意，只是正好相反，算是处极萧索之境而见天地之美。

第三五则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黄交三曰：真能知读书痛痒者也。张竹坡曰：吾叔此论，直置身广寒宫里，下视大千世界，皆清光似水矣。毕右万曰：吾以为学道亦有浅深之别。【译文】

少年时读书，就好像从缝隙中窥看明月；中年时读书，就像站在庭院中仰头望月；老年时读书，就像独立高台赏玩明月。这些都是因为人生阅历的深浅不同，决定了读书所领悟程度的深浅不同。黄交三说：是真能知道读书紧要之处的人。张竹坡说：我叔的这番议论，简直如置身广寒宫中，向下看大千世界，都是清辉如水一般。毕右万说：我认为学道也有浅与深的分别。【点评】《世说新语·文学》中有一则，谈论南人与北人的学问区别。“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支道林认为北方人读书，如同在明亮的地方看月亮，博而不精，视野广阔，但并不周密；南方人做学问如同从窗户中看月亮，精而不博，见识深远，但视野狭隘。此处化用支道林的譬喻，用在读书的不同境界上，非常妥帖。

第三六则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观灯已毕，至清明十日前之内雨止桃开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免碍于月；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八月为玩月胜境；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孔东塘曰：君若果有此牍，吾愿作致书邮也。余生生曰：使天而雨粟，虽自元旦雨至除夕，亦未为不可。张竹坡曰：此书独不可致于巫山雨师。【译文】

我想给掌管下雨的神明写封信：春雨应该在上元节之后开始下已经看完了花灯，停于清明前十天之内雨停了，桃花也绽放了和谷雨节期间；夏天的雨应该下在每月的上弦之前以及下弦之后免得妨碍月亮出现；秋雨应该下在孟秋和季秋的上下两旬八月是赏月的最佳时候；至于冬天嘛，正好可以不必下雨。孔东塘说：您要是真有这封信，我愿意做送信人。余生生说：假使天上下的是粟谷，就是从元旦落到除夕，也不是不可以。张竹坡说：这封信唯独不能送给巫山雨师。【点评】

张潮是一个喜欢月亮、热爱赏花、乐于过节的人，而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月夜、花朝、佳节若赶上下雨则是大大不妙，最好雨都落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若是雨师可以听人劝，作者便一定要拉住他说一说心愿：春天的雨应该下在上元节赏完花灯之后，停在清明节前，雨停后，桃花开，正是携酒赏花天。夏天的雨应该下在每月初七八之前和二十三之后，因为这些日子要么见不到月亮，要么月亮迟升早落，即使见到也是枯瘦伶仃，并不美。秋天的雨应该下在孟秋和季秋的上下两旬，因为仲秋正是赏月的最佳时节，千万不能下雨。冬天的雨嘛，正好可以不下。这一则一派天真，作者雅得有点痴气，但正是因为这一点痴心，可以看出作者对自然、对美的热爱。

第三七则

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李圣许曰：顺理而生，虽忧不忧；逆理而死，虽乐不乐。吴野人曰：我宁愿为浊富。张竹坡曰：我愿太奢，欲为清富，焉能遂愿！【译文】

当一个心地不仁的富人，不如当有操守的穷人；在忧愁苦闷中生存，不如达观快乐地死去。李圣许说：顺应天理而生，虽然身处忧虑的境地也不值得忧虑；不顺应天理而死，虽然痛快也不快乐。吴野人说：我宁愿做心地不仁的富人。张竹坡说：我的愿望太过奢侈，想要做有操守的富人，怎么能够实现愿望！【点评】

人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贫富和生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因此也就有了不同的人生面貌和生存之道。此处，作者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宁愿做一个清正而贫寒的人，不要做为富不仁的人。宁愿达观快乐地死去，而不要在忧愁苦闷中生存。前者是儒家精神的体现，是颜回的那种“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状态。后者则是强调要乐观豁达地面对人生，不要在忧愁苦闷中失去人生的意义和追求。

第三八则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吴野人曰：世于贫士，辄目为穷鬼，则又何也？陈康畴曰：穷鬼若死，即并称尊矣。【译文】

天下只有鬼最富有，生前袋子里没有一文钱，死后总有许多纸钱纸锭可供享用；天下只有鬼最尊贵，生前有的要受到欺侮凌辱，死后却必定被许多人跪拜。吴野人说：世间的贫穷读书人，总被视为穷鬼，这又是什么缘故呢？陈康畴说：穷鬼要是死了，就也称尊贵了。【点评】

人生实难，活着的时候要面对各种问题，会身处贫病之中，会遭斥辱欺凌。然而死后却一反其态，变成富有与尊贵者。这一则不仅有作者对“事鬼神”的批判和讽刺，也有对人世的慨叹与悲悯，在做“鬼”的快意之下，是为人的悲苦。

第三九则

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张竹坡曰：“蝶入花房香满衣”，是反以金屋贮才子矣。【译文】

蝴蝶是才子转化所成的形体，花朵是美人的另外一个名字。张竹坡说：“蝶入花房香满衣”，是反倒用金屋贮藏才子了。【点评】

花朵外形娇艳、芬芳袭人，自古以来就常代指美人，美是她们共同的姿态。作者把蝴蝶比成才子，一是因为才子爱慕风流，喜欢风花雪月，另外，蝴蝶花间翩翩，以它为才子，也寄托了作者美好的愿望：希望美人与才子能相知相伴，互不辜负，也不负春光。

第四〇则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弟木山曰：余每见人一长一技，即思效之；虽至琐屑，亦不厌也。大约是爱博而情不专。张竹坡曰：多情语，令人泣下。尤谨庸曰：因得意诗文想心斋矣。李季子曰：此善于设想者。陆云士曰：临川谓“想内成，因中见”，与此相发。【译文】

看到雪便想起隐逸的高洁之人，看到花便想到漂亮的女子，因为饮酒而想到豪爽的侠士，看到月亮而思念好友，看到山水佳景而想起平生最满意的诗文。弟木山说：我每见到别人有一个长处一种技艺，便想要学习；即使极为琐碎，也不厌烦。大概是爱好广博而用情不专一。张竹坡说：多情的言语，令人感动流泪。尤谨庸说：因为有了满意的诗文而想念心斋。李季子说：这是善于设想。陆云士说：汤显祖说“想内成，因中见”，与这一条相互阐发印证。【点评】

张潮在前面第一一则中说：“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既然景物与人有“相宜”，那么不能与这些友人同游的时候，便难免会因景生情，因物怀人。这两则彼此映衬，互为印证。

第四一则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淛江，闻骡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聂晋人曰：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倪永清曰：众音寂灭时，又作么生话会。【译文】

听到鹅声就好像身在南京，听到桨橹声就好像人处三吴，听到湍急的滩头浪声就好像在浙江，听到骡马脖子下的铃铛响，就好像行在长安的大道上。聂晋人说：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倪永清说：所有声音都沉寂灭绝的时候，又做什么话会？【点评】

声音容易勾起人们对相似事物的回忆，像是旧事留下的索引。鹅声与白门，橹声与吴地，滩声与浙江，铃铛声与长安道，与声音相对应的是旧日生活的遗迹，这种对应拉近了时空的感受，也体现了作者对生活敏锐的观察和感知能力。

第四二则

一岁诸节，以上元为第一，中秋次之，五日、九日又次之。张竹坡曰：一岁当以我畅意日为佳节。顾天石曰：跻上元于中秋之上，未免尚耽绮习。【译文】

一年之中的各种节日，我认为上元节最好，中秋节略次，端午节和重阳节又更次些。张竹坡说：一年之中以我最舒畅快意的日子为佳节。顾天石说：将上元节置于中秋节之上，未免仍沉迷于浮艳风习。【点评】

古代的上元节是极为重要的节日，热闹非凡，张潮认为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节日，但顾天石却认为作者这是沉溺于世俗热闹。

第四三则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张竹坡曰：雨之为物，能令天闭眼，能令地生毛，能为水国广封疆。【译文】

雨这个东西，能使白天变短，也能让夜晚变长。张竹坡说：雨这个东西，能令天闭上眼睛，能让地上长出草木，能为水国扩充疆域。【点评】

雨声缠绵，天色昏暗，在人看来，白昼变短了，仿佛一直是昏昏长夜，这些都是人们的感受，作者却说“令”，使雨具有了主动性。作者以此概括了雨天带给人们的感受，新奇而独特。

第四四则

古之不传于今者，啸也、剑术也、弹棋也、打毬也。黄九烟曰：古之绝胜于今者，官妓、女道士也。张竹坡曰：今之绝胜于古者，能吏也、猾棍也、无耻也。庞天池曰：今之必不能传于后者，八股也。【译文】

古代有却没能流传到现在的有：长啸、剑术、弹棋、打毬。黄九烟说：古代远胜于如今的，是官妓、女道士。张竹坡说：如今远胜于古代的，是能干的官吏、狡猾的恶棍、无耻之徒。庞天池说：现今必定不能传之于后世的，是八股文。【点评】

关于“啸”，最著名的是阮籍遇孙登的故事。阮籍是“竹林七贤”之一，善于长啸，《晋书·阮籍传》中说他曾经在苏门山遇到孙登，和孙登探讨长生、神仙、道气的法术。孙登都不答话。阮籍于是长啸离开。等到了半山腰的时候，他听到有像鸾凤一样的声音在岩谷响起，原来是孙登的啸声。

第四五则

诗僧时复有之，若道士之能诗者，不啻空谷足音，何也？毕右万曰：僧道能诗，亦非难事。但惜僧道不知禅玄耳。顾天石曰：道于三教中原属第三，应是根器最钝人做，那得会诗？轩辕弥明，昌黎寓言耳。尤谨庸曰：僧家势利第一，能诗次之。倪永清曰：我所恨者，辟谷之法不传。【译文】

以能诗出名的和尚时常有，但是身为道士又能写诗的人，就如同空山里的脚步声一样稀罕，为什么呢？毕右万说：僧人道士能够写诗，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可惜僧人道士不懂谈禅说玄。顾天石说：道教在三教之中原本就属于第三等，应该是根器最钝的人从事的，哪里能会写诗？轩辕弥明联句作诗，不过是昌黎先生写的寓言故事罢了。尤谨庸说：僧人最重势利，能写诗在其次。倪永清说：我所遗憾的，是辟谷的方法没有流传下来。【点评】

古代僧人能诗者很多，大都有比较不错的修养。另外佛教典籍中有许多偈语，受其影响，僧人也爱用类似方式阐发对佛法的理解或自己的所悟。比较著名的诗僧有唐代的寒山、拾得、齐己、贯休，创作出《诗式》的皎然也是当时有名的僧人，他们的诗艺术水平相对较高，比较出名。根据《全唐诗》的记载，其实能写诗的道士数量比僧人更多，只是水平普遍不高，不为人知罢了。

第四六则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译文】

要做花中令人见之忘忧的萱草，不要做鸟中啼声令人伤心的杜鹃。【点评】

萱草，也叫忘忧草，古人认为它可以令人忘记忧愁。杜鹃，也叫杜宇，相传是望帝所化，每到春来便哀哀鸣叫，声音像在呼唤“不如归去”，古人常用它来抒发哀愁与悲伤。人生之中难免遇到坎坷苦辛，面对忧患，每个人的态度也不尽相同。萱草、杜鹃，前者忘忧，后者啼血，作者生活于朝代改易之际，社会动荡，人心不安，本就更为艰难，但他却依然苦中寻乐，愿意朝着忘忧的方向去。

第四七则

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黄略似曰：物之老者皆可厌，惟松与梅则否。倪永清曰：惟癖于驴者，则不厌之。【译文】

幼小的动物都不令人讨厌，只有驴不是。黄略似说：物中的苍老者都令人讨厌，只有松树和梅树不是这样的。倪永清说：只有癖爱驴的人不讨厌它。【点评】

驴子外形丑陋，声音嘶哑难听，张潮认为即使是幼年的小驴子也很令人讨厌，但倪永清的评论却说得很对——有驴癖的人不会讨厌它。《世说新语》中有两则和驴子有关的故事，可算是“癖于驴”的故事。一则是说王粲喜欢听驴叫，下葬的时候，魏文帝参加葬礼，对往日与其同游的人说：“王仲宣喜欢听驴叫，大家应该各学一声驴叫来送他。”于是去吊丧的客人都各自学了一声驴叫。另一则是说王武子去世，当时有名望的人都来吊丧。一向敬服他的孙子荆后到，在遗体前痛哭，宾客无不感动得落泪。孙子荆哭完之后，朝着灵床说：“你平常喜欢听我学驴叫，现在我再为你学一次。”他学得声音非常像真正的驴叫，宾客们都笑了。孙子荆抬起头说：“让你们这些人活着，却让这个人死了！”

第四八则

女子自十四五岁至二十四五岁，此十年中，无论燕秦吴越，其音大都娇媚动人。一睹其貌，则美恶判然矣。“耳闻不如目见”，于此益信。吴听翁曰：我向以耳根之有余，补目力之不足。今读此，乃知卿言亦复佳也。江含徵曰：帘为妓衣，亦殊有见。张竹坡曰：家有少年丑婢者，当令隔屏私语、灭烛侍寝，何如？倪永清曰：若逢美貌而声恶者，又当如何？【译文】

女子从十四五岁到二十四五岁，这十年内，不论在燕地、秦地、吴地、越地哪个地方，她们的声音大多数都娇媚动听。然而一看她们的样子，就美丑分明了。“耳朵听到的不如亲眼所见的”这一道理，通过这件事更令人信服。吴听翁说：我一向以听力的余裕来弥补视力的不足。如今读到这一则，才知道您说的也很对。江含徵说：帘子是乐妓的衣服，也非常有见地。张竹坡说：家里有年轻貌丑的婢女，应当让她隔着屏风低声说话、熄灭蜡烛之后侍寝，怎么样？倪永清说：若是遇到相貌美丽而声音难听的人，又该怎么办？【点评】

人的声带也是会衰老的，十四五岁之后童声变去，女性由于荷尔蒙的缘故，声音较男性清亮，年轻时声带弹性良好，声音圆润响亮，大都比较好听。但是随着年纪渐长，声带老化松弛，声音也会变得较为嘶哑低沉。虽然女性年轻时候的嗓音状态都不错，但音高音色也并不相同，一样存在美丑的差别，只是并不像容貌那样显而易见罢了。

第四九则

寻乐境，乃学仙；避苦趣，乃学佛。佛家所谓“极乐世界”者，盖谓众苦之所不到也。江含徵曰：着败絮行荆棘中，固是苦事；彼披忍辱铠者，亦未得优游自到也。陆云士曰：空诸所有，受即是空，其为苦乐，不足言矣。故学佛优于学仙。【译文】

想要寻求乐土，就学道家神仙术；想要躲避生的苦闷，就学佛法。佛教所说的极乐世界，指的是各种苦难都不能到达的地方。江含徵说：穿着破败的棉衣行走在荆棘丛中，固然是苦事；那些披着袈裟的人，也没能获得从容自在的境界。陆云士说：将一切视为虚空，所承受的就是虚空，所谓苦与乐，更不足说。所以学佛比学仙好。【点评】

尘世的苦难太过沉重，既有生活的磨难和命运的不公，又有各种自身无可奈何的处境。人们便渴望能够解脱苦难，永生乐境。道家修仙，是寻求长生与清净。佛教说彼岸，指的是死后生于极乐世界，摆脱各种尘世之苦。这是两种不同的道路，前者避世，后者求死后解脱。

第五〇则

富贵而劳悴，不若安闲之贫贱；贫贱而骄傲，不若谦恭之富贵。曹实庵曰：富贵而又安闲，自能谦恭也。许师六曰：富贵而又谦恭，乃能安闲耳。张竹坡曰：谦恭安闲，乃能长富贵也。张迂庵曰：安闲乃能骄傲，劳悴则必谦恭。【译文】

富有尊贵却忧劳憔悴，倒不如贫贱而自在悠闲；清贫位卑却骄傲自大，倒不如富贵而谦逊恭敬。曹实庵说：富有尊贵而又自在悠闲，自然能够谦虚恭敬。许师六说：富贵而又谦虚恭敬，才能自在悠闲。张竹坡说：谦虚恭敬而悠闲自在，才能长久富贵。张迂庵说：自在悠闲才会骄傲自大，忧劳憔悴则必然谦虚恭敬。【点评】

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富贵生活，是每个人都渴望的生活状态，但是张潮却宁愿做自在悠闲的清贫之士，而不愿意富贵又辛劳。同时，他也认为如果因为自己身处贫贱就以此凌人傲物也是不对的，还不如富贵而有礼。作者既追求闲适生活，也希望人能谦恭有礼。

第五一则

目不能自见，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舐，手不能自握，惟耳能自闻其声。弟木山曰：岂不闻“心不在焉，听而不闻”乎？兄其诳我哉。张竹坡曰：心能自信。释师昂曰：古德云：“眉与目不相识，只为太近。”【译文】

眼睛不能看到自己，鼻子不能嗅到自己，舌头不能舔到自己，每一只手都不能握住自己，唯有耳朵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弟木山说：难道没听说“心不在焉，听而不闻”吗？兄长是在诳我吧。张竹坡说：心能够相信自己。释师昂说：有高僧说：“眉毛和眼睛不相识，只是因为离得太近了。”【点评】

文中列举的这几种都是人的生理现象，作者写下来，未必有什么深意，只是权作一个小小的发现。这个发现并不完全对，耳朵能够听到声音，但这声音却并不是耳朵发出来的，仍然不算“自闻其声”。

第五二则

凡声皆宜远听，惟听琴则远近皆宜。王名友曰：松涛声、瀑布声、箫笛声、潮声、读书声、钟声、梵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度曲声、雪声，非至近，不能得其离合抑扬之妙。

庞天池曰：凡色皆宜近看，惟山色远近皆宜。【译文】

所有的声音都适宜在远处听，只有琴声则远听、近听都合适。王名友说：松涛声、瀑布声、箫笛声、潮声、读书声、钟声、梵声，都适合远听。只有琴声、唱曲声、落雪声，不是离得极近，不能领会其高低节奏变化的妙处。庞天池说：各种颜色都适合近看，只有山色远近都合适。【点评】

张潮对琴声非常推崇，认为不管是远听还是近听都各有妙处。远处听，感受到的是悠远的余韵和清雅的境界；近处听，领略的是琴声的抑扬之妙。这既是他对欣赏声音的认识，也是对声音的偏好。第五三则

目不能识字，其闷尤过于盲；手不能执管，其苦更甚于哑。陈鹤山曰：君独未知今之不识字、不握管者，其乐尤过于不盲不哑者也。【译文】

如果眼睛不认识文字，这就比瞎了还令人烦闷；如果手不能握笔写字，那么就比哑巴更苦恼。陈鹤山说：您难道不知道如今不识字、不会写字的人，其快乐更过于不盲不哑的人。【点评】

张潮是对生命的宽度与深度有所追求的人，在领略了生活的艺术之后，他并不愿意放弃这些。尝到了智慧的滋味，才会为无知无识的蒙昧者感到痛苦。只是身处蒙昧之中的人，认识不到人生还可以有另一重深度，也无从感受到这些痛苦。就像陈鹤山所言，不识字、不会写字的人，并不见得就少了俗世的快乐。

第五四则

并头联句，交颈论文，宫中应制，历使属国，皆极人间乐事。狄立人曰：既已并头交颈，即欲联句论文，恐亦有所不暇。汪舟次曰：历使属国，殊不易易。孙松坪曰：邯郸旧梦，对此惘然。张竹坡曰：并头交颈，乐事也；联句论文，亦乐事也。是以两乐并为一乐者，则当以两夜并一夜方妙。然其乐一刻，胜于一日矣。沈契掌曰：恐天亦见妒。【译文】

与女子并头联句作诗，脖子挨着脖子共论文章，在宫中奉旨作诗，多次出使藩国，这些都是世间最快乐的事。狄立人说：既然已经头并头脖子挨着脖子，即便想要联句作诗讨论文章，只怕也没有时间。汪舟次说：多次出使藩国，非常不容易。孙松坪说：像邯郸旧梦一样的经历，看到这些情思迷茫。张竹坡说：头并头脖子挨着脖子，是快乐的事；联句作诗讨论文章，是快乐的事。将两种乐事合为一件乐事，则应当将两夜并为一夜才妙。然而其一刻的乐趣，已经胜于一天了。沈契掌说：恐怕上天要妒忌。【点评】

奉命出使，这在明清时期是比较难得的事情，点评者中，有两位都有此经历。一位是汪楫，他曾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六月十六日同中书舍人林麟焻赴琉球，购得《世缵图》，十一月二十四日回国，还著有《使琉球杂录》。他点评说“殊不易易”，既是指出使机会难得，也是指出使之事艰难不易。另一位有出使经历的是孙致弥，他在未及第的时候，曾因荐召对称旨，而以布衣赐二品服，充任朝鲜采访使。

第五五则

武松诘蒋门神是无理取闹，挑起事端，作者此处的说法却是文人趣味。姓这个东西，无法改变，没得选择，但确实又有雅俗和高下之别。有的姓文雅，有的姓俗气，有的姓容易令人产生美好的想象，比如柳、云、苏，有的姓则很不堪，如牛、赖等。这也是人生一桩无可奈何的事情。

第五六则

花之宜于目而复宜于鼻者，梅也、菊也、兰也、水仙也、珠兰也、莲也。止宜于鼻者，橼也、桂也、瑞香也、栀子也、茉莉也、木香也、玫瑰也、腊梅也。余则皆宜于目者也。花与叶俱可观者，秋海棠为最，荷次之，海棠、酴醾、虞美人、水仙又次之。叶胜于花者，止雁来红、美人蕉而已。花与叶俱不足观者，紫薇也、辛夷也。周星远曰：山老可当花阵一面。张竹坡曰：以一叶而能胜诸花者，此君也。【译文】

花木之中既悦目又好闻的，是梅花、菊花、兰花、水仙、珠兰、莲花。只有香气的是香橼、桂花、瑞香、栀子、茉莉、木香、玫瑰、腊梅。其余的就都是适宜于观赏的。花和叶都好看的，秋海棠最佳，荷花略逊，海棠、酴醾、虞美人、水仙又略次一些。叶子比花好看的，只有雁来红、美人蕉罢了。至于花和叶都不值得看的，是紫薇、辛夷。周星远说：山老可以担当花木行列的一面。张竹坡说：能单靠叶子而胜过各种花的是竹子。【点评】

张潮不喜紫薇，认为其花与叶都不足观，其花瓣细碎，《广群芳谱》中却说它：“紫薇花一枝数颖，一颖数花。每微风至，夭娇颤动，舞燕惊鸿，未足为喻。”而关于紫薇花，最有名的诗句则应该是白居易的：“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唐代开元元年（713）改中书省为紫微省，因此中书舍人称紫微舍人、紫微郎，白居易巧用谐音，写出了自己与紫薇花相对而坐的情景。有趣的是，多年之后，白居易被贬江州，又以同样手法写过另一首诗：“紫薇花对紫微翁，名目虽同貌不同。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浔阳官舍双高树，兴善僧庭一大丛。何似苏州安置处，花堂栏下月明中。”

第五七则

高语山林者，辄不善谈市朝事，审若此，则当并废《史》、《汉》诸书而不读矣。盖诸书所载者，皆古之市朝也。张竹坡曰：高语者，必是虚声处士；真入山者，方能经纶市朝。【译文】

高谈阔论隐逸山林的人，往往不喜欢谈市井、朝廷争名夺利的俗事。果真如此的话，便应该废弃《史记》、《汉书》等书不去读它。因为这些书所记载的，都是古代市井、朝廷的事情。张竹坡曰：高谈阔论的，必定是徒有虚名却并非真正避世的隐士；真正能够隐居山中的隐士，方能够在朝中谋划国家大事。【点评】

真正的隐士遁迹人间，或者和光同尘，根本不会以山林之事相标榜；又或者像东方朔一样，“避世金马门”。只有别有用心的人才会在人前滔滔不绝地论及隐逸之事，为自己邀名取誉，是古人所说的“虚声处士”。

第五八则

云之为物，或崔巍如山，或潋滟如水，或如人，或如兽，或如鸟毳，或如鱼鳞。故天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画。世所画云，亦强名耳。何蔚宗曰：天下百官皆可做，惟教官不可做，做教官者，皆谪戍耳。张竹坡曰：云有反面正面，有阴阳向背，有层次内外，细观其与日相映，则知其明处乃一面，暗处又一面。尝谓古今无一画云手，不谓《幽梦影》中先得我心。【译文】

云这种自然之物，有时像高峻的山峰，有时像波光闪烁的水，有时像人，有时像野兽，有时像鸟的羽毛，有时像鱼鳞。所以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画，只有云不能画。世间所画的云，都是勉强称为云罢了。何蔚宗说：天下百官都可以做，只有教官不能做，做教官的，都是被贬谪的人。张竹坡说：云有反面正面，有背阴向阳，有内层外层，仔细看它和太阳相映时的样子，则知道它的明处是一面，暗处又是一面。我曾经说古今没有一个画云手，不料《幽梦影》先写出了我的心思。【点评】

作者对云的变化和姿态观察得非常仔细，他对云的描绘也非常细致，通过各种比喻表现云的形象。他认为云不能描画，这是因为云的各种姿态变化难以捉摸。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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