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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07: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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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特·维珍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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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溪农场的丽贝卡

太阳溪农场的丽贝卡试读:

我们七个兄弟姐妹

旧驿车行使在这条从美坡伍德到利维保罗的小路上,辘辘作响,尘土飞扬。虽然只是五月中旬,天却热得如同仲夏。赶车人杰里米亚·科博先生虽然对他的马宠爱有加,但是有些差事他也不好推辞,所以常常见他用马车运送邮件。一路上有很多小山丘,他松松地挽着缰绳,懒洋洋地斜靠在驾驶座上,把一条腿伸在挡泥板上。他把旧宽檐帽子压在眼睛上面,左脸颊不停地运动,咀嚼着烟叶。

驿车上只有一个乘客……一个头发乌黑﹑穿着暗黄色花布裙子的小女孩儿。她太瘦小了,尽管她直挺挺地坐着,伸直双脚顶着中间的座位,戴着棉布手套的双手使劲抓住两边的扶手,努力地想在车子里面保持平衡,可还是在皮椅子上滑来滑去。每当马车轮子陷进深一点儿的车辙里,或者突然从一块石头上面轧过,小女孩儿就会被马车抛得跳到空中,然后再落回到座位上;每当重新坐稳后,她总是要把那顶滑稽的小草帽往后推一推,再把她那粉红色的小遮阳伞拿起来摆放好,这似乎是她的一项主要使命。其实,她更主要的心思是放在一个珍珠钱包上,只要路面状况允许,她总是要看看这个钱包,每当看到包里的钱既没有丢失也没有减少时,她都会露出由衷的满足感。科博先生不会了解到这位小乘客在路途中的这些烦恼,他的职责只是把乘客送到目的地,并不一定要保证他们路途舒坦。事实上,他已经忘记这个身材矮小、并不引人注目的小乘客了。

那天早上,科博先生正要离开美坡伍德邮局,有个妇女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迎着他跑过来,询问这是否是利维保罗的驿车,并问他是否就是科博先生。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对一个站在街角、急切等候的女孩儿点了点头,那个女孩儿立即飞跑了过来,唯恐耽误一秒钟似的。这孩子大概有十岁或者十二岁,但是,无论她有多大,她的样子看起来都比实际的年龄要小。母亲扶着她坐进驿车,把一个包袱和一束丁香花放在她身旁,又在她身后放了一个陈旧的毛织箱子,最后,小心翼翼地数着手里的银币,付了车费。“请您把她送到利维保罗我姐姐的家里,”她说,“您认识米兰达·索亚和简·索亚吗?她们住在那幢砖房子里。”

这话可真是问对了人,科博先生太熟悉那姐妹两个了,就好像是他把她们造出来的一样。“这孩子就是要到那里去,她们正等着她呢。一路上您能不能照顾照顾她?她可能会走出车厢和别人聊天,或者找人上车和她做伴儿,她真的会这样做呢。——再见,丽贝卡,别淘气,在车厢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这样才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到姨妈家里。可别给科博先生添乱!——你看,她有多激动!昨天我们从汤普朗斯坐车,在我亲戚家里住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又从她家出发,走了八英里,来到这里。”“再见,妈妈,别担心;您知道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出门旅行了!”

母亲窃窃地笑了,她对科博先生解释说:“她曾经去过维尔汉姆,在那里住过一个晚上;这点路程可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可那的确是旅行啊,妈妈,”小女孩儿急切而又固执地说,“我们离开了农场,用篮子带了午饭,又坐马车又坐蒸汽车,还带了我们的睡衣呢。”“就算我们出去旅行了,也不能对全村人都宣扬啊!”母亲打断这位经验丰富的旅行家的回忆。“难道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吗?”她压低声音对女儿说,试图最后一次给女儿立规矩,“你可不能大声谈论睡衣啦、长筒袜啦这些东西,尤其是有男人在旁边的时候。”“我知道了,妈妈,我再也不会这样啦!我想说的是——”这时候科博先生已经坐上驿车,“驾”了一声,甩了甩缰绳,马儿们迈开稳重的步伐,开始执行它们的日常任务。——“我想说的只是,那的确是一次旅行,如果——”驿车这时候已经上路了,丽贝卡不得不从车门上面的窗子探出头来,好把话说完——“如果带了睡衣的话,那就的确是旅行了!”

尽管兰德尔太太不想听到女儿丽贝卡大声说出这句有伤大雅的话,但是它却在她的耳边一直萦绕着,直到她目送驿车在视线里消失。随后,她收拾好放在杂货店门口长凳上的包裹,上了一辆停在系留柱旁的马车。要掉转马头准备上路回家时,她在车上踮起脚尖,手搭凉棚,看着远去的驿车消失在一片尘土中。“我猜想,丽贝卡一定会让米兰达手忙脚乱的,”她心中暗想,“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塑造丽贝卡,好让她长大、成才。”

以上的情景都是半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一路上烈日炎炎,空气闷热,尘土飞扬,加上科博先生正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即将去大都市米尔顿办事情,一向头脑迟钝的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把照看丽贝卡这件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突然,他听到一个很稚嫩的声音,这声音比车轮行驶的辘辘声和马具的吱吱声略高一点。起初,科博先生以为那是蟋蟀的吱吱声,或者是树蛙的呱呱声,或是小鸟的唧唧声,可是,当他确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以后,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小的身躯正在尽力探出窗外。一条长长的黑辫子伴着驿车的颠簸而来回晃动,这孩子一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小巧的遮阳伞,她想要拍打赶车人,却怎么也够不着。“请您让我说句话!”她喊道。

科博先生听从命令,勒住了马缰绳。“如果我想坐在你旁边,得多付钱吗?”她问道。“车厢里面太滑了,太阳又太晒了,这个车厢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在里面撞来撞去,差不多是青一块紫一块了;还有,这些窗子太小了,我只能看到一点点窗外的风景;为了看箱子有没有从后面掉下去,我都快要把脖子伸断了,那可是我妈妈最喜欢的宝贝箱子啊!”

科博先生耐心地听完了这一长串的讲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长串滔滔不绝地抱怨,然后幽默地说:“如果你想出来,就过来吧;坐在我身边是不额外收费的。”随后他扶着小女孩儿走出车厢,又把她抱上前面的驾驶座,然后再坐回自己的位子。

丽贝卡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仔细地抚平坐在下面的裙子,把她的遮阳伞打开放在她和科博先生中间。然后,她把帽子向后一推,脱下那双手工缝制的白色棉手套,兴高采烈地说:“啊,这样好多了!这才像旅行的样子!现在我可是个真正的旅行家了。刚才在车厢里我感觉像一只关在鸡笼里的小母鸡。但愿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旅途!”“哦!我们的旅途才刚刚开始,”科博先生和蔼地说:“恐怕得要两个多小时呢。”“才两个小时啊,”丽贝卡叹了口气说,“那就是一点半到达;妈妈那时候就到安表姐家了,农场家里的孩子们午饭也该结束了,汉娜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自己带了午饭,因为妈妈说,不能饿着肚皮到砖房子,一见面就让米兰达姨妈做饭给我吃,这可不是个好的开头。是该我成长的日子了,对吧?”“当然是啦;天太热了。你怎么不打起你的遮阳伞呢?”

她一边把裙子抻了抻,盖住了那把遮阳伞,一边说“哦,天哪,不!太阳出来时我是从来不打伞的;你知道吧,粉红色是特别容易退色的,所以我只是在有云彩的礼拜日才会带上这把遮阳伞;有时候太阳突然出来了,我就得手忙脚乱地把伞盖起来;它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只是照顾它确实很费事。”

此时,一个念头渐渐地渗透到科博先生那缓慢运转的头脑里:坐在他身边的这只唧唧喳喳的小鸟与平时他见识过的小鸟完全不同。于是,他把马鞭放回原处,腿从挡泥板上收了回来,又向后推了推帽子,把嘴里一直咀嚼的茶叶也一口吐向马路。这样清理好自己的头脑后,他开始认真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位小乘客,而丽贝卡对这样的打量则报以天真、好奇而友好的凝视。

这孩子身上的暗黄色印花布裙子虽然退色了,但却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浆洗得硬邦邦的。她棕色的细长脖子从裙子的立领中钻出来,头看上去很小,似乎不能承受那根长长的、垂到腰间的、深色发辫的重压。她戴着一顶奇怪的白色麦秆遮阳帽,这也许是最新流行的一种儿童帽子,又或许是临时找出来应付场面的过时的帽子。帽子边檐装饰着一圈暗黄色的带子,帽子的一边还插着一簇棕黑色的豪猪刚毛,这簇刚毛直挺挺地立在她的耳朵上面,这让那女孩子看起来稀奇古怪、与众不同。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脸部的轮廓十分突出。就面部特征而言,她只是个平常的女孩。科博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品评到她的鼻子、前额和下巴这些部位,就已经被她那双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丽贝卡的眼睛非常真诚,——“双眼充满希望,可以洞穿一切。”这双眼睛在她美丽弯曲的眉毛下面闪烁,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她轻轻一瞥时,眼神里充满了永不满足的好奇和渴望;她注视凝望时,眼神熠熠生辉而又神秘莫测,似乎要努力看透一件事情,一片风景,或者某一个人。没有人能够解读丽贝卡的眼睛的魅力。学校老师、汤普朗斯的牧师都曾经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这双眼睛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但是他们的努力都是徒劳;一位年轻的艺术家夏天来村庄,准备画红色的谷仓、废弃的磨坊和村庄的小桥,最终却不得不放弃这些乡间美景,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到这个乡村女孩的脸上——这孩子普通的小脸因为一双动人的眼睛而变得无比灿烂,她的双眼传递着信息与灵感,传递着些许的催眠力和深邃的洞察力,人们无法克制地想要探求那深邃的双眼,永不疲倦,似乎从那双眼睛里能够读出自己内心的思想。

科博先生还没有得出上述结论;他当天晚上回家后,对他的太太提起丽贝卡时,只是说,每当那孩子看他时,他都会受到某种震动。“这把遮阳伞是一个会画画的罗斯小姐送给我的,”与科博先生对望后,丽贝卡已经把科博先生的容貌记在了心里,她说。“你看到那粉色的双层折叠板,白伞顶和白手把了吗?那可都是用象牙做的。手把上有点疤痕,你看,那是方妮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用嘴啃的,从那以后,我对方妮可没有以前那么有好感了。”“方妮是你的妹妹吧?”“我妹妹中的一个。”“你们家有几个兄弟姐妹?”“七个。有一首关于七个孩子的儿歌呢:——‘少女的回答如此机敏,

哦,主人,

我们是七个兄弟姐妹!’

我学了这首儿歌,可是当我在学校唱的时候,有些讨厌的同学就会笑话我。汉娜是老大,我是老二,然后是约翰,接着是珍妮,后面是马克,再后面是方妮,米拉是老小。”“哇!真是一个大家庭啊!”“太大了,人人都会这么说,”丽贝卡出人意料的、完全成人化的坦白弄得科博先生有点不好意思,科博先生只好嘟囔地说了声“我的天哪!”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些茶叶,用左颊嚼了起来。“他们都很好,但是孩子多了就成了麻烦,养活这么多孩子要花很多钱,你知道吧,”她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来,汉娜和我没做别的事情,就是每天晚上负责帮助弟弟妹妹们脱衣服上床,第二天早上再给他们穿上衣服,帮助他们下床。不过,现在不用了,这真让人欣慰,等我们都长大成人了,家里的抵押贷款也还清了,我们就会有好日子过了。”“现在不用了?哦,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离开家里了?”“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他们都长大了,不需要照顾了;我们家不会有新成员了。妈妈就是这么说的,她总是说话算数。生完米拉之后,妈妈就再也没有生孩子了,米拉已经三岁了。她出生的那一天就是爸爸去世的日子。米兰达姨妈本来是想要汉娜,而不是要我到利维保罗去的,但是妈妈腾不出汉娜;她做家务比我做得好多了,汉娜就是这么能干。昨天晚上我告诉妈妈,如果我不在家,家里再添新婴儿的话,就请一定把我叫回来,因为如果有个小婴儿,就得汉娜和我两个人来照看,而妈妈还要为大家做饭,还要照顾农场。”“噢,你们家住在农场里,农场在哪里啊?——就在你上车的那个地方附近吗?”“附近?才不是呢,我看得有几千英里!我们乘汽车从汤普朗斯出发,然后又走了很长的路到安表姐家,在那里过了一夜,然后起床又坐很长时间的车到美坡伍德的驿车站。我们的农场离哪里都很远很远,但是我们学校和教堂都在汤普朗斯,那里离我们家只有两英里的路程。和你一起坐在这里,感觉特别美好,就像爬上教堂的尖塔一样。我认识一个男孩子,他曾经爬上了教堂的尖塔,他说站在上面往下看,下面的人和奶牛就像苍蝇一样小。我爬上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任何人,但是我看到的奶牛却让我失望——它们看上去并没有我期望中那么小;也没有我们在下面和它们一起时那么大,对吧?男孩子总是做些刺激而有趣的事情,女孩子就只能做男孩子剩下的枯燥而无聊的事情。女孩子不能爬得太高,不能走得太远,不能在外面待得太晚,也不能跑得太快,反正就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科博先生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喘了口气。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驱赶着从一座山峰跑向另一座山峰,中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我好像还是没弄清楚你们家农场的位置,”他说道,“不过我去过汤普朗斯,一路上也很快活。你们家姓什么?”“兰德尔。我妈妈的名字是奥蕾莉亚·兰德尔;我们的名字分别是:汉娜·露西·兰德尔,丽贝卡·罗恩娜·兰德尔,约翰·哈利法克斯·兰德尔,珍妮·林德·兰德尔,马奎斯·兰德尔,方妮·埃尔斯勒·兰德尔,和米兰达·兰德尔。我们七个孩子中,有一半人的名字是妈妈取的,另一半人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可是我们的总数不是偶数,于是爸爸妈妈决定用利维保罗的米兰达姨妈的名字来给米拉取名;他们希望这样做可以给这个孩子带来好运,但是,好像这个名字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现在我们都叫她米拉。其实,我们都是用一个人的名字命名的。汉娜的名字取自一首儿歌《坐在窗前缝袜子的汉娜》,我的名字取自《劫后英雄传》,约翰·哈利法克斯是一本故事书中的男主角;马克的名字来自马奎斯·德·拉法叶特叔叔,他是双胞胎中的一个。(双胞胎一般都不能同时长大成人,三胞胎就更不可能了,——你知道这些吗,科博先生?)我们不叫他马奎斯,就叫他马克。珍妮的名字来自一个歌星,方妮的名字取自一个美女舞蹈家,但是妈妈说她们两个的名字都太不相配了,因为珍妮唱歌根本就找不着调子,而方妮天生就是一副硬腿,跳不了舞。妈妈本来想,只叫她们简和弗朗西斯,而不叫她们中间的名字,但是,她说那样对爸爸太不公平了。她还说我们应该时时刻刻站在爸爸的立场支持爸爸,因为爸爸周围所有的事情都和他作对,要不是运气这么差,爸爸也不会死得那么早。我想关于我的兄弟姐妹,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丽贝卡严肃地结束了她的自我介绍。“我的天哪!我觉得已经足够了,”科博先生突然迸出一句话。“天底下的名字已经被你妈妈选得差不多了!你的记忆力真是太强了!我猜想学校的功课对你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功课倒没什么;麻烦的是要穿上鞋子才能去学校上课。我的新鞋子必须要穿够六个月,妈妈总是说要节省鞋子。可是,除了脱掉鞋子光脚走路,好像没有什么办法能节省鞋子;但是在利维保罗我不能光脚走路,这会给米兰达姨妈丢脸的。一住到米兰达姨妈家,我就得去上学了,两年后再去维尔汉姆神学院继续深造;妈妈说这样会塑造我的性格,对我有好处!我打算毕业后像罗斯小姐那样做个画家,不管怎么样,这是我自己对未来的打算。妈妈认为我最好将来做老师。”“你们家的农场是不是老霍布斯农场?”“不是的,我们家的农场是兰德尔农场。妈妈是这么叫它的,而我把它叫做太阳溪农场。”“我觉得只要你知道它在哪里,随便叫它什么名字都没多大关系,”科博先生倚老卖老地说。

丽贝卡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有点责备、甚至有点严厉地说:——“噢!你可不能像别人一样也这么说!你给一个东西起的名字不同,叫起来的感觉就不同。如果我说兰德尔农场,你能想象出它的样子吗?”“不,我想象不出来,”科博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那么,如果我说太阳溪农场,它会让你想起什么?”

科博先生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离开海水在沙滩上喘气的鱼;他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因为丽贝卡的双眼就是探照灯,刺穿了他头脑中的一切谎言,甚至都看见了他后脑勺上的秃头。“我猜想农场附近应该有条小溪吧。”他怯怯地回答说。

丽贝卡有些失望,但是她并没有泄气。“你猜得不错,”她鼓励科博先生说。“你很温和,但是你不热情;农场附近确实有条小溪,但那可不是一条普通的小溪。那条小溪两旁长着很多很多小树,还有矮矮的灌木,浅浅的溪水哗哗地流着,水底是白色的砂石和光闪闪的鹅卵石。只要有一点点阳光,小溪就会抓住它,一整天都闪闪发光。你的肚子饿不饿?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因为害怕赶不上驿车,我连早饭都没有吃。”“那你就先吃午饭吧。我要到米尔顿再吃东西;到时候我吃一块馅饼,再喝一杯咖啡。”“要是我有机会去看看米尔顿就好了。我猜想它一定比维尔汉姆大得多、气派得多吧;它一定更像巴黎吧?罗斯小姐给我讲过巴黎;她就是在巴黎给我买的这把粉色的遮阳伞和这个珍珠钱包的。你看看,只要轻轻按一下,钱包就打开啦。钱包里有二十美分,这些钱得花上三个月,主要用来买邮票、纸张和墨水。妈妈说,米兰达姨妈要供我吃饭,供我穿衣服,还要供我上学买书,她一定不会愿意再给我买邮票这些东西了。”“巴黎没什么好的,”科博先生轻蔑地说,“巴黎是缅因州最枯燥无聊的地方。我很多次赶车都经过那里。”

丽贝卡又要责备科博先生了,虽然这次她压低了嗓门儿,舒缓了语调,但语气却非常坚定,她飞快地瞥了科博先生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眼光,否定他说:“巴黎是法国首都,你得坐船才能到那里,”她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地理课本上就有巴黎。书上说:‘法兰西是一个生性快乐、彬彬有礼的民族,爱好舞蹈和非烈性酒。’我问过我们老师什么是‘非烈性酒’,他说可能是指‘苹果汁’或者‘姜汁汽水’这类饮料吧。我一闭上眼睛就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巴黎的样子。美丽动人的女士们总是随身带着粉色的遮阳伞和珍珠钱包,欢快地四处起舞;风度翩翩的男人们优雅地跳着舞,喝着姜汁汽水。不过,你真幸运,每天睁着眼睛就可以看见米尔顿。”丽贝卡羡慕地说。“米尔顿也没有什么好的,”科博先生说,听他的口气,似乎自己已经游遍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发现它们不过如此而已,“现在,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把报纸扔到布朗太太门前的台阶上的。”“啪,”报纸果然不偏不倚地落在科博先生指定的地方,正好在栅栏门前用玉米壳编织的脚垫上。“哦,你这招真是太神奇了!”丽贝卡激动地哇哇大叫,“就像我在马戏团看到的飞刀马克扔飞刀一样准确。我真希望有一长排的房子,每栋房子前都有栅栏门和玉米壳编织的脚垫,然后你在每家的脚垫上都扔一份报纸,那多好啊!”“有时候我也会扔不准的,”科博先生的笑脸上洋溢着谦虚的骄傲,“如果你的姨妈米兰达同意的话,等夏天驿车不是很挤的时候,我可以选一天带你去米尔顿。”

一股妙不可言的兴奋传遍了丽贝卡的全身,从她的新鞋子开始,一直传过那顶麦秆编织的帽子,然后又向下传到她的黑辫子上。她无比激动地拍打着科博先生的膝盖,眼睛里饱含着欣喜而惊讶的泪水,哽咽着说道:“哦,这不是真的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想我居然可以亲眼看见米尔顿。这真的好像是有个仙女教母,她问你你的愿望,然后就帮你把愿望实现了!你有没有读过《灰姑娘》《金黄矮子精》、还有《青蛙王子》、还有《戴金锁的仙女》?”“没有,”科博先生思考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我连想都没想到自己会读你刚才说的那些故事。你怎么会有机会读到这么多故事啊?”“哦,我已经读了很多书了,”丽贝卡不经意地说,“我读过爸爸的书,还读过罗斯小姐的书,还有很多学校老师的书,还读过主日学校图书馆的书。我读过《点街灯的人》《苏格兰酋长》《雷德克里夫的子女》《医生的妻子考拉》《劫后英雄传》《大卫·科波菲尔》《红毛栗鼠的金子》《天路历程》《普鲁塔克的生活》《华沙的萨迪厄斯》,还有很多别的书。——你读过什么书呀?”“我从来就没有读过你读的那些书;可是,老天!我年轻的时候也读了不少书!现在我每天忙着赶车,所以就看看《年历书》《每周卫报》和《缅因州农学家》这些杂志。——又要过河了;这是最后一个长斜坡了,等我们上到斜坡顶上,就可以看到远处利维保罗的烟囱了。路途不算远,我自己住的地方离你姨妈家的砖房子只有半英里。”

丽贝卡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她的双手紧张地在腿上拨弄着。“我觉得我不会紧张的,”她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可是,我还是有一点点紧张——特别是当你说就快到了的时候。”“你还要回去吗?”科博先生好奇地问道。

她勇敢地望了他一眼,然后骄傲地回答说,“我绝不会回去的——我也许会感到害怕,但是逃跑会让我感到羞耻。去米兰达姨妈家就像是到黑暗的地窖里去探险一样。楼梯下面也许藏着凶猛的怪兽或者可怕的巨人,——但是,还有这样的可能,就像我对汉娜说过的那样,也许我会遇到美丽的小精灵和可爱的小仙女,或者会遇到英俊的青蛙王子!——通往维尔汉姆有一条主干道街,通往村子也有主干道街吗?”“你可以把它叫做主干道街,你的索亚姨妈们就住在街上,可是这条街上既没有商店也没有磨坊,整个村子里只有一匹马!如果你想打听什么消息的话,你得■过小河到对岸我们家这边才行。”“我感到好遗憾,”她叹了口气说,“如果是在真正的主干道上行驶,那该有多气派啊!坐在两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后面,撑开我的粉红色遮阳伞,镇上的每个人都会猜想,身边放着丁香花和毛织箱子的女孩子会是谁啊?这样才像盛装游行中那个美丽的女士。去年夏天,有个马戏团去了汤普朗斯。那天早上,他们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游行。妈妈让我们都走进游行队伍里面,我们把米拉也放在推车里带了进去,因为等到下午我们就没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表演了,我们买不起进场的门票。游行队伍里有活泼可爱的小马,还有很多动物,它们被装在笼子里,滑稽的小丑骑在马背上;队伍的最后是一辆由两匹小赛马拉着的小战车,车身涂成了红黄相间的颜色,车里面的天鹅绒垫子上坐着舞蛇人,她身穿光滑的丝绸锦缎衣服,上面装饰着闪闪发光的小贴片。她真是太漂亮了,没有人能比得上她,科博先生,如果你看到她,你一定会喉咙哽塞,不住地咽唾沫,你的背后从上到下会有一股凉气穿过。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有没有遇到让你有这种感觉的人?”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早晨,科博先生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到窘迫,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是惴惴不安了。不过,他巧妙地逃避了这个棘手的话题,他对丽贝卡说:“依我看,就照你刚才说的做也没什么不好。让我们出演一场最高规格的入村仪式吧。我要拿起鞭子,把马车赶得快快的;你把那束花放在膝盖上,把你的遮阳伞撑开,我们要让村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孩子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起来,然而这洋溢的热情即刻间便消失了,“我忘了——妈妈把我安顿在车厢里面,是想让我从那里走进米兰达姨妈家里。也许在车厢里面我会显得更优雅些,这样我下车的时候就不用跳下来,我的裙子也就不会飘起来了,我就能够自己打开车门,像女士一样走下车来。科博先生,你能不能把车子稍微停一下,好让我回到车厢里面?”

科博先生耐心地勒住了马的缰绳,把这个无比激动的小家伙从驾驶座旁边抱下来,打开车门,扶她进了车厢,又把丁香花和粉红色的遮阳伞放在她身旁。“我们两个的路途很愉快!”驿车夫说,“我们已经是真正的老相识了,对不对?……你不会忘记去米尔顿的事吧?”“当然不会了!”她大声叫喊着说,“你确定你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对吧?”“绝对不会忘记,我会记在心里的!”科博先生郑重地起誓说,然后他重新登上了驾驶座;驿车辘辘地驶进了村子的街道,街道两旁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枫树。通过自己家的窗子向外望的人们看见了一个穿着暗黄色印花裙子的褐色小精灵端庄地坐在车厢的后座上,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一大束丁香花,另一只手则拿了一把粉色的遮阳伞。如果他们的视力再好一点的话,他们或许已经看见,当驿车驶进那幢老砖房子侧面庭院时,一个小姑娘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慌乱地从车厢里站起来,她走下车,苍白的脸颊忽红忽白,两只明亮的眼睛里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

丽贝卡的旅途结束了。“驿车开进索亚姐妹家的院子了,”帕金斯太太对丈夫说。“肯定是她们的外甥女从汤普朗斯来了。好像她俩写信给奥蕾莉亚,邀请老大汉娜来,可是奥蕾莉亚回信说,如果米兰达和简觉得没关系的话,她想让丽贝卡来;所以来的那个女孩子是丽贝卡。她可以和我们的女儿艾玛·简做伴玩儿了,不过我相信她们不会让她待够三个月的!她看起来肤色很深,像个印第安人;皮肤黝黑,精神饱满。过去听说兰德尔家族中的一个人娶了位西班牙女人,据说那女人在寄宿学校教音乐和西班牙语。洛伦佐皮肤就黑黑的,你还记得吧,这孩子和她爸爸一样。不过,我觉得有西班牙血统没有什么丢脸的,况且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听说那个西班牙女人品行端正,受人尊敬。”那一年,米兰达十八岁、简十二岁、奥蕾莉亚八岁,姐妹三个开始参与村子里的各种社交活动,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人们就叫她们索亚姐妹。利维保罗人的思维和语言一旦养成习惯,就很难改动,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自己近百年来养成的任何习惯。因此,尽管故事开始时,米兰达和简已经五六十岁了,利维保罗人仍然把她们叫做索亚姐妹。她们两个一直都没有结婚;只有最小的奥蕾莉亚结了婚——她把自己的婚姻称作是浪漫的婚姻,而她的姐姐们则把这桩婚姻看做是一大桩赔本的买卖。“这种婚姻比终老不嫁更糟糕,”她们总是这么说;至于她们心里是否也这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奥蕾莉亚婚姻中最主要的浪漫因素来源于她的丈夫L.D.M.兰德尔。L.D.M.兰德尔先生有一颗高雅的心灵,这可不是用来从事耕作或者进行贸易的,他热衷于诗歌的学习和创作。他在邻近五六个镇上的唱诗班里教授音乐(唱诗班是那时候乡村生活的一大特色),他会拉小提琴,是乡村舞会的总指挥,周末做礼拜的时候,他可以用教堂的脚踏风琴奏出美妙的乐曲。每当年轻的小伙子们到了社交的年龄时,他总是耐心地教他们错综复杂的乡村对列舞,或者教他们苏格兰漫步圆舞和玛祖卡舞。尽管镇务会上没有他的身影,男人们在店铺门前、小酒馆或者小桥上聚会时也不会邀请他参加,可是,在除此之外的所有社交场合里,他都是一颗耀眼的明星。

与村里别的男人们相比,他的头发有点长,他的双手有点白,他脚上的鞋子有点瘦;与他朴素无华的同伴们相比,他的行为举止精致优雅;的确,他的生活中唯一不闪光的地方就是没有赚到足够的钱来维持生计。所幸的是,他没有多少家庭负担;他的父亲和他的双胞胎哥哥在他孩提时就已经去世了。他母亲一生唯一的成就就是给自己的双胞胎儿子取了非常有学问名字:马奎斯·德·拉法叶特·兰德尔和洛伦佐·德·麦迪西·兰德尔(老大名字的首写字母为M.D.L.,老二名字的首写字母为L.D.M.,两个人名字的首写字母刚好一样,而顺序又刚好相反)。这位母亲自谋生路,靠给别人做衣服供孩子上学,直到去世。她常常满脸愁容,忧伤地说:“恐怕我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的才能太对立了,L.D.M.天资太聪明,所以不切实际;可是如果我的M.D.L.活着的话,他一定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你的儿子L.D.M.也很实际啊,他娶了镇上最富有的女孩做太太,”罗宾逊太太回应道。“是啊,”这位母亲叹口气说,“我又要唠叨了;如果两个双胞胎都能娶到奥蕾莉亚·索亚就好了。L.D.M.天资聪明,可以得到奥蕾莉亚的钱财,而M.D.L.脚踏实地,可以守住这份家业。”

奥蕾莉亚继承了一份微薄的索亚家族的产业,可是这产业已经被她英俊潇洒,但却霉运不断的丈夫洛伦佐·德·麦迪西一点点花光了。每生一个儿子或女儿,他都要做一次优雅而富有诗意的投资,以此来为他们的降生而祝福。“奥蕾莉亚,这是给我们孩子的一份礼物,”他总是这么说,——“一点点用于将来的‘留窝蛋’(即储备金);”有一次,他又说起了这句话,奥蕾莉亚沉思片刻,悲伤地慨叹说:“连母鸡都没有了,‘留窝蛋’又怎么能孵出小鸡呢?”

奥蕾莉亚嫁给洛伦佐·德·麦迪西·兰德尔后,米兰达和简就和妹妹家断绝了往来。这对不幸的夫妇花光了利维保罗及其周围的家产,只好不断地到处搬家,每次搬家携带的财物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他们来到汤普朗斯,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听天由命。在这里,厄运仍然时时伴随着他们。两位未嫁独身的姐姐每年给奥蕾莉亚写两三封信,圣诞节到来时,她们会给孩子们寄去一些价钱不贵但却非常实用的礼物,但她们拒绝资助L.D.M.那个日益膨胀的家庭的日常开支。L.D.M.的最后一次投资是在小米兰达出生前不久做出的(用姨妈的名字给这个孩子命名,就是希望姨妈能伸出援助之手,可惜,这个愿望落空了)。这次投资就是在距离汤普朗斯两英里的地方购买了一个农场。这一次,奥蕾莉亚亲自出马办理这件事,这个农场至少像个家的样子,也为一辈子潦倒落魄的洛伦佐提供了一个安息之地。农场是在米拉出生的那天买到的,洛伦佐也是在那一天离开人世的。

丽贝卡就是在这样一个听天由命的家庭里长大的。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两三个孩子长相出众,其他人相貌平平,有三个孩子天资聪敏,两个孩子勤勉用功,还有两个孩子智力平平或者说是有点愚钝。丽贝卡继承了父亲的天赋,是父亲最聪明的弟子。她听完歌曲就会唱,舞蹈更是无师自通,虽然不识乐谱却能演奏脚踏风琴。她对于书本的痴迷主要继承了她的母亲。只要家里有本小说,这位母亲就无法安心扫地、做饭或者做缝纫。所幸的是,家里的书很少,否则的话,孩子们也许就得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了。

但是,丽贝卡的身上还有一些别的品质,她的性格里面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克制力和忍耐力,这是她的父母亲都不具备的能力。洛伦佐·德·麦迪西性格软弱、没有风骨,缺乏力量和勇气;而丽贝卡则性格刚烈、积极进取,她两岁时就显示出了自己的胆量,五岁时已经具备了不屈不挠的品质。兰德尔太太和汉娜都没有幽默感;而丽贝卡似乎与生俱来就有幽默细胞,从会走路说话时起,她就展示了自己的幽默感。

然而,丽贝卡不可能只继承父亲和先祖的所有美德,而避开祖上的一切缺点。她缺少姐姐汉娜身上的耐心,也没有弟弟约翰那么有顽强的定力。有时,她任性固执,喜欢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事情,因此,她常常没有耐心完成艰难的或者耗时长的任务。但是,无论孩子们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优缺点,兰德尔农场给了他们足够的自由。孩子们在农场快乐地成长,他们干活、打闹,见到什么吃什么,在哪里累了就躺到哪里;他们互敬互爱、尊敬父母,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大喜大悲;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教育自己长大成人。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汉娜成了一个勤劳苦干、单调平凡、缺乏创见的人,因为她一直被外力左右着;而丽贝卡显然只需要一个个人的发展空间,和一种可以表达自我的语言,她的不断成长总是源于自己内部的力量。她身上的各种品质似乎都是与生俱来的;这些品质不需要日常的刺激,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朝着没有人可以预见的方向发展,连丽贝卡自己也无法预见。可以展示丽贝卡创造能力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她唯一施展过自己才华的机会就是用玉米面包或者牛奶做材料来煎鸡蛋,看看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或者有时候把方妮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有时候又从右边分开,还有时候从左边分开;或者和别的孩子搞各种异想天开的恶作剧,有时候她还指导别的孩子扮演她从书里了解的历史人物或者虚构的人物。总的来说,丽贝卡是母亲和家人的开心果,但是她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人物。虽然大家都认为她聪明伶俐,非常老成,但是没有人觉得她有任何过人之处。奥蕾莉亚曾经羡慕“天才”洛伦佐·德·麦迪西,可是拮据的生活和丈夫的早逝让她改变了观念。她如今更看重普通简单、能够维持日常生活的素质,而这些,坦率地讲,似乎是丽贝卡极度缺乏的素质。

如果说奥蕾莉亚还有空偏爱某个孩子的话,汉娜无疑是妈妈的宠儿。这位母亲不得不盘算如何用每月十五美元的收入来保证七个孩子穿衣吃饭,她几乎没有时间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区分偏袒,只是汉娜已经十四岁了,所以父亲去世后,她立刻就成了母亲的助手,帮助母亲处理家务活,分担母亲的烦恼。当奥蕾莉亚忙着打理谷仓、照看田地时,汉娜就负责料理家务。丽贝卡只能做些固定的家务,比如看管小弟弟妹妹不让他们伤着自己或别人,喂养家禽,运烧火的木材,摘草莓,洗盘子等等;但是,母亲认为丽贝卡不负责任,因为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与“天才”洛伦佐在一起时,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奢侈),她想依靠汉娜。而汉娜或多或少让她实现了愿望,这孩子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她精明能干,能自我克制,她行为端庄,值得信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姨妈们才写信邀请她去利维保罗和她们住在一起,享受她们优越的生活条件。

米兰达和简姨妈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孩子们了,但是她们欣喜地记得,汉娜在那次聚会时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也正是她们邀请她过来做伴的主要原因。而丽贝卡给她们的印象却是截然不同。她先是给狗穿了约翰的衣服;让她给三个小孩洗漱然后过来吃饭,她把他们按到水龙头下面,接着又用力把他们的头发紧紧地拍打在头皮上,就这样,她带着他们湿漉漉、光闪闪地走到餐桌前,奥蕾莉亚为几个孩子的丑态深感羞愧。而丽贝卡自己的黑色刘海儿通常都是顺滑地压在额头上,但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却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唾沫卷——用口水把刘海儿粘在两道眉毛之间。当然,这种古怪的发型只亮相了一会儿,就被汉娜发现了,她及时通报了母亲,奥蕾莉亚把丽贝卡赶到另一个房间,命令她赶快把那个怪异的发型去掉,弄得像个正派女孩子再出来。丽贝卡对这句话的理解似乎太狭隘了些,她在两分钟之内又设计了一种像虔诚的教徒般的发型,这种古板的发型让大家吃惊不小,当然也印象深刻。丽贝卡这些古怪的行为举止只是她紧张烦躁的一种体现,也是对米兰达·索亚小姐那种僵硬、冷漠、严厉的态度的一种反抗。两位喜欢安静的姨妈对丽贝卡的记忆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所以,当她们收到奥蕾莉亚的信,得知汉娜最近几年都不能过来,而丽贝卡收拾收拾就可以上路了,两位姨妈惊得目瞪口呆。奥蕾莉亚还在信中说,感谢两位姐姐的邀请,相信正规的学校教育、教堂的感化以及索亚家庭的家教,无疑会“塑造好丽贝卡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能‘塑造’孩子,”米兰达姨妈收起奥蕾莉亚的信,一边把信放在台灯桌子的抽屉里,一边说。“我当然希望奥蕾莉亚把我们要的孩子送来,但是,她好像想趁机把那个调皮鬼送来。”“你记得我们在信里说,如果汉娜来不了的话,丽贝卡或者珍妮来也可以。”简打断米兰达说。“我当然知道我们是这么写的,可是我们没有料到,结果真的会是这样。”米兰达姨妈嘟囔着说。“三年前我们见到她时,她还很小,”简冒昧地说,“这么长时间,她会变好的。”“也会变得更坏!”“我们可以发发慈悲把她教育好,不是吗?”简怯怯地说。“我可不知道什么慈悲不慈悲的事情;我只觉得她会是个大麻烦。如果她的妈妈到现在都没有把她教育好,她不可能到我们这里一下子就变好的。”

这种消沉压抑的心境一直笼罩着姐妹两个,直到丽贝卡到达砖房子的那一天。“如果她来以后,还像以前那样到处添乱的话,我俩可就别指望有片刻的安生日子了。”米兰达姨妈一边把洗碗毛巾挂在侧门旁的伏牛花树丛上,一边叹着气说道。“但是,不管有没有丽贝卡,我们都得打扫房间呀,”简反驳道,“我可没有看出来你是为了这个孩子才擦洗餐具、清洗衣物、烘烤面包的,我更不相信你会为了这孩子才把瓦特逊商店的存货都买光了。”“你不了解奥蕾莉亚,我可了解她,”米兰达姨妈解释道,“我看见过她的屋子,我看见过那一大帮孩子,他们之间你穿我的衣服,我穿你的衣服,根本就不管是不是穿反了;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我也知道他们是怎么穿衣打扮的,你也应该知道的。这孩子还没来,我就知道,她肯定凑合着穿着其他兄弟姐妹的衣服。她可能穿着汉娜的鞋子、约翰的衬衫,也可能穿着马克的袜子。我料定她从来就没有戴过顶针,不过,她一来这里我就会让她体会体会的。我已经专门为她买了一块原色的细棉布,还有一块棕色的洋布,这些可够她忙的了。当然,她不可能无师自通;她很可能都没见过防尘长外衣是什么样子呢。要把她训练得能融入我们的生活方式可真是不容易啊,她真像是个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她肯定与我们不同,”简承认说,“但是,也许她比我们想象得更顺从、更听话呢。”“不管她顺从不顺从,我们说的话她得当回事。”米兰达姨妈甩了甩最后一块毛巾,总结道。

米兰达·索亚当然是个有心的人,但是她的心除了制造血液、保持血液循环以外,就从来没有派上过别的用场。她为人公正、尽职尽责、朴素节约、勤勤恳恳;她定期去教堂和主日学校,而且还是州传教士协会和圣经社团的会员。但是,在米兰达姨妈这些令人敬畏的美德中,缺少了一点温情的瑕疵。有了这点瑕疵,旁人才会觉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惜,大家似乎还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什么可爱的缺点。她只在附近的村立学校上了点学,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因为她的全部心思都倾注在整理房间、管理农场和料理奶牛场上。而简和奥蕾莉亚都上过专科院校,还上过女子寄宿学校;正因为如此,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姐和两个妹妹在言谈举止上仍有些差异。

简的一颗心无疑经历过痛苦的煎熬,这种痛苦不是失去年迈的父母双亲的那种人之常情,因为当时她是看着他们寿终正寝的;这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忧伤。当年,她曾经与年轻的汤姆·卡特订婚,那时的汤姆虽然一文不名,可是简相信他将来会有成就,相信他值得自己以身相许。不久,南北战争爆发了。汤姆在第一时间应征入伍。在那之前,简对汤姆的爱是宁静的、友好的,她对自己的祖国也怀着这种温和的热爱。然而,战争、危险、焦虑在人们心中注入了新的情感。生活不再仅仅是一日三餐,不再是日复一日的烹饪做饭、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不再是定期去教堂做礼拜了。村民们的话题也不再是个人之间的闲言碎语了。国家大事取代了这些琐碎小事,——到处都是母亲和妻子庄严的忧伤,到处都是父亲和丈夫无奈的悲痛,到处可见自我献身的人们,大家怀着一片同情之心,渴望承担彼此的责任。在那些国难当头的日子里,男人和女人都迅速地成长起来。简这时候也从自己懵懵懂懂的梦中惊醒了,她的生活充满了新的希望、新的恐惧和新的目标。这一年是在焦虑中度过的,这一年里,人们看报纸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诚惶诚恐。终于有一天,简收到一份电报,电报说汤姆在前线受伤了;她顾不上向姐姐告别就收拾好行李出发去了南方。她及时赶到,在汤姆最痛苦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一颗燃烧着爱情与悲伤之火的新英格兰女孩的纯洁的心;她把他拥入怀中,好让他有一个最终的安息之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简,已经足够了。

为了牺牲的汤姆,简又在前线不知疲倦地干了几年护工,照顾其他受伤的战士。再回到家乡时,她已经变得更加成熟了;虽然,这之后的几十年里,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利维保罗,慢慢地变得形容瘦削、无所事事,像她姐姐和其他新英格兰未嫁老处女一样。但是,这其实只是一个假象。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时时回响着一颗温情的心,一颗少女时代曾经跳动过的心。这颗可怜的、忠诚的心虽然经历过挫败,也体会过挚爱与煎熬,可它却仍然不懈地跳动着,尽管它只能活在记忆里,所有的多愁善感也只能在私下流露。“你太软弱了,简,”米兰达曾经对她说,“你以前就很软弱,你将来也一定是这样的。要不是我把你变得这么坚强,你早就被风吹到门外去了。”

这时,已经过了科博先生和驿车到达村子的时间。“驿车应该来了,”米兰达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望着墙上的大钟,这已经是她第十二次看钟了,“我想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在她的脸盆架上搭了两条厚毛巾,在她的水瓶下面放了防滑垫;可是,小孩子总是会糟蹋家具的。丽贝卡在这儿住上一年以后,我可能就认不出这个家了。”

米兰达姨妈忧心忡忡、神情黯淡,似乎要大难临头了,受其影响,简姨妈的情绪也很低落,而且还略带担忧。在丽贝卡来砖房子这件事情上,姐妹俩唯一的区别就是米兰达姨妈担心的是她们将如何忍受丽贝卡的恶习,而简姨妈则不敢设想丽贝卡将如何忍受苛刻的米兰达。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心,简从后楼梯上楼拿来了一个花瓶,里面插上苹果花,又拿了一个红色的西红柿形状的针垫,放在丽贝卡的房间,让初来乍到的孩子感到一点温暖。

驿车停在了砖房子的侧门,科博先生扶着像个真正的女士的丽贝卡走下车。她小心翼翼地走下车,把那束有些凋谢的花送到米兰达姨妈手里,接受了姨妈的亲吻;姨妈的亲吻毫无表情,只能算是一个礼节罢了。“你用不着这么麻烦地带花儿过来,”这位优雅得体的女士说,“到季节时,我们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花儿。”

这时候简也过来亲吻了丽贝卡,她的亲吻比姐姐真诚多了。“杰里米亚,把箱子放到门廊吧,下午我们再把它搬到楼上,”她吩咐道。“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帮你们把箱子搬上去。”“不用了,别耽误你赶车。下午肯定有人从门口路过的,我们让他们帮忙就可以了。”“那好吧,再见,丽贝卡;再见,米兰达、简。你们家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了。我觉得她是个一流的好伙伴。”

听到科博先生用“活泼可爱”来形容这个孩子,米兰达姨妈不禁打了个寒战;在她看来,孩子们到处乱跑,还可以容忍;如果到处乱喊,她是不能忍受的。“我和简一点也受不了吵闹,”她不悦地说道。

科博先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是他不习惯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于是就驱车走了。一路上,他一直在想,不知道有哪个比“活泼可爱”更准确的词可以形容那个可爱有趣的小乘客了。“我带你上楼去看看你的房间,丽贝卡,”米兰达小姐说。“每次进门要把身后的纱门关紧,免得苍蝇飞进来;尽管现在还没有苍蝇蚊子,可是我想让你一开始就养成这个好习惯;把你的行李随身带着吧,免得你再下楼去取;以后要多动脑子少跑路。把你的鞋子在门口的那块小织毯上蹭一蹭;把帽子和披肩挂在门口的架子上。”“这可是我最好的帽子。”丽贝卡说。“那就把它带上楼来,放到衣柜里;我可没想到你坐驿车会戴最好的帽子。”“这是我唯一的帽子,”丽贝卡解释道,“我平常戴的那顶帽子太旧了,不适合带来,就留给方妮去戴了。”“把你的遮阳伞放到门口的壁橱里。”“您不介意我把它带到我的房间里吧?我觉得那样会更安全些。”“这附近没有小偷,即使有,我想他们也不会特意来偷你的遮阳伞,那你就把它带上来吧。记住,要从后楼梯上下楼;我们通常不走前楼梯,怕把地毯弄脏了。拐角的地方要注意,别碰到脚;靠着右手走进门。上去洗洗脸、洗洗手,再把你的头发梳整齐,然后再下来。过一会儿我们就整理你的箱子,晚饭前把你安顿好。你有没有带从背后系扣子的衣服?”

丽贝卡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胸前那一排熏黑了的珍珠纽扣,说,“从背后系扣子的衣服?哦,我明白了!我没有这样的衣服,不过没关系。如果七个孩子,你不可能总是帮他们又系扣子又解扣子——这些活儿得他们自己干。我们家的孩子都是自己系扣子,所以扣子都在前面。米拉只有三岁,但是她也会自己系前面的扣子。”

米兰达姨妈关上门,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比任何责怪的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丽贝卡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仔细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屋子里每一件家具前面都铺着一块方形的油布,那张单人四脚床旁边还放着一块内置的小地毯,床上铺着缀有流苏的白色凸纹布床罩。

屋子里的一切都整整齐齐,只是天花板高得出奇,丽贝卡有点不习惯。这是一间朝北的屋子,那扇又长又窄的窗子正对着后面的屋子和谷仓。

不是因为屋子的原因,这屋子比丽贝卡农场家的屋子舒适多了,也不是因为看不见风景,更不是因为长途的旅行,因为她从来不会因此疲倦;当然也不是因为害怕陌生的环境,因为她最喜欢新环境给她带来的新感觉;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它驱使丽贝卡把心爱的遮阳伞放在屋角,摘下她那顶最好的帽子,狠狠地扔出去,插有豪猪刚毛的帽檐重重地落在衣柜上;她又一把揭掉床罩,躺倒在床中间,用床罩把自己的头蒙上。

没过多久,门轻轻地打开了。在利维保罗,人们不知道还有敲门这种高雅的动作,即使她们听说过要敲门,那也不必为一个孩子浪费这种修养。

米兰达小姐走了进来,她的双眼在空旷的房间里四处搜索,终于落在了这片凌乱的白色床罩上,这床罩看上去像是高低起伏的白色大海。“丽贝卡!”

这句话的语调高得像是从屋顶上喊出来的。

一个头发蓬松的黑脑袋和一双惶恐的眼睛从白色凸纹布床罩下面露了出来。“大白天你躺在这么干净的床上干什么?你瞧,到处都是散落的豪猪刚毛,你的脏靴子把枕头也弄脏了!”

丽贝卡内疚地站了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借口。她的冒犯行为是无法通过解释或道歉来弥补的。“对不起,米兰达姨妈——有种感情笼罩在我的心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吗?如果这种感情下次再来迫使你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我们就一定要把这种东西找出来。现在,你立即把床收拾整齐,因为阿毕加·弗莱格马上要把你的箱子搬上来了,我可不想让他看见这么乱糟糟的屋子;否则,他会把这事传遍全镇的。”

当天晚上,科博先生把马拴到马厩里,然后来到后门廊,搬了把椅子,坐在妻子旁边。“妈妈,(科博先生把自己太太称作‘妈妈’的原因,下文有解释——译者)我今天从美坡伍德带了一个兰德尔家的小女孩。她是索亚姐妹家的亲戚,要来和姨妈们一起住,”他一坐下来就讲起了今天的见闻。“那女孩是奥蕾莉亚的女儿,就是那个和苏珊·兰德尔的儿子一起从索亚家逃走的奥蕾莉亚。这都是我们搬到这里来之前发生的事情。”“多大的孩子啊?”“大概有十岁左右吧,不过比她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小些;可是,我的天哪!如果你听她讲话,你会觉得她有一百岁啦!我被她的问题弄得抓耳挠腮!在我遇到的所有古怪精灵的小孩中,她算是最古怪的了。她算不上漂亮——她的眼睛占了一大半儿脸;不过等她长大了,眼睛就不会显得那么大了,她长大一定会与众不同的。天哪,我真希望你听过她讲话。”“我不明白像她那么大的孩子,能和陌生人说些什么。”科博太太说道。“对于她来说,陌生人与熟人没有什么区别。她可能对着跳舞鞋说话,也可能对着磨盘说话,还可能对着胡桃说话;她哪怕对着自己说话也绝不会坐在那儿发呆。”“那她都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重复不了她的话。她太让我吃惊了,我的脑子都被她弄懵了。她带了一把粉色的遮阳伞——看上去像是娃娃伞,她一刻不离地带着那把伞。太阳太晒了,我劝她把伞撑开;可是,她说不行,那样伞就会退色,她还用裙子把伞遮盖起来。‘它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她说,‘只是照顾它确实很费事。’这是她的原话,我就只能记住这些了。‘它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只是照顾它确实很费事!’”科博先生重复着丽贝卡的这句话,大声地笑了起来,身后的椅子摇晃着斜靠在墙上。“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记不清楚她是怎么说的。她向我说起了马戏团游行的时候,花车里有一个放蛇的箱子,箱子旁有一个漂亮的舞蛇女郎。她说,‘她太漂亮了,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如果你看到她,你一定会喉咙哽塞,不住地咽唾沫。’以后她会过来看你的,妈妈,到时候你可以自己来了解她了。我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和米兰达·索亚相处——可怜的小精灵。”

整个利维保罗的人也几乎公开地表达了这样的疑问,不过,对于这件事情,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索亚姐妹能够把奥蕾莉亚的一个孩子接过来供她上学,已经是非常慷慨大方了,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这种教育要付出与本身价值不成比例的代价。

丽贝卡刚到姨妈家写给母亲的信似乎表明她的处境与后一种观点不谋而合。亲爱的妈妈,——我已经安全到达。我的裙子没怎么弄皱,简姨妈已经帮我熨平了。我非常喜欢科博先生。他喜欢嚼烟叶,还可以准确地把报纸扔到人家门前的垫子上。我到车厢外面和科博先生坐了一会儿,但是到姨妈家之前,我又坐回了车厢。其实我不想坐回车厢,可是我知道你希望我这样做。米兰达这个单词太长了,不好拼写,以后星期天写信,我还是简写为M.姨妈和J.姨妈吧。J.姨妈送了一本字典给我,这样我就可以查到不会写的生词了。查字典写信要花很长的时间,好在人们说话的时候不用停下来拼写。说话比写字容易多了,而且也有趣得多。这幢砖房子和你给我描述的一模一样。客厅闪闪发光,非常漂亮,可是站在屋里看客厅,你会感到浑身发冷,毛骨悚然。这里的家具和所有的房间也都很优雅,可是除了厨房,到处都不适合人坐着。家里只养了一只猫,每当猫生小猫的时候,她们就把小猫扔掉,这只猫已经老得不能玩了。汉娜曾经告诉我说你和爸爸逃离了这幢房子,我觉得你做得对。如果哪天M.姨妈逃离了这幢房子,我想我还是很愿意和J.姨妈住在这里的。告诉马克,他可以用我的颜料盒,不过我希望他把那支红色的蜡笔留着,万一回家,我还要用它画画呢。我希望汉娜和约翰不要因为帮我干家务活而累坏了。

你亲爱的小朋友

丽贝卡

附言:请把这首诗送给约翰,因为他最喜欢我写的诗,尽管写得不怎么好。这首诗用词不怎么恰当,但它写的都是事实。希望妈妈不要介意诗里对砖房子的描写,因为你已经逃离这幢房子了。

这幢房子黑暗、沉闷而又死寂

远近都没有任何灯光

它就像一片墓地

生活在这里的我们

像六翼天使撒拉弗一样死气沉沉

却不像他有颗美好的心

我的守护天使已经沉睡

他不再为我守夜司晨

啊,我这个倒霉的人!

请让我回到我的孤独的农场

那里没有人想让我受伤

我亲爱的青年的故乡!

再附言:这首小诗是我仿照一本书里读过的诗写的,可是,一开始写得不太好。你看“墓地”和“美好的心”放在一起,不怎么押韵,但是我特别想用“墓地”这个词。而天使撒拉弗是心地善良的,我也不想把“美好的心”去掉。于是,我又重新修改了一下。下面的诗可能没有完全表达我的想法,但是显得更押韵,更工整些。把最好的这首诗给约翰吧,他会把它放进储蓄罐和他的“留窝蛋”一起珍藏的。

礼拜天随想

这幢房子黑暗、冷清,沉闷凄凉

或远或近,没有任何灯光,

我们生活在这里,毫无生气

就像六翼天使撒拉弗一样

却没有天使心地善良

我的守护天使已经沉睡

他不再为我守夜,而是四处游荡

请让我回到我那孤独的农场

那里没有人会让我受伤

我亲爱的孩提时的故乡!

亲爱的妈妈,——今天早上我特别不开心,这种感觉很像《医生的妻子考拉》里考拉的心情。考拉丈夫的妈妈对她使尽了坏心眼儿,M.姨妈对我也是这样。我真希望来这里的是汉娜而不是我,因为她们原本邀请的就是她。汉娜比我优秀得多,而且她也不会像我这样喜欢还嘴。家里还有没有给我做暗黄色棉布裙子剩下的碎布料?J.姨妈想把我的旧裙子改成从后面系扣子的,这样我就不会显得那么古怪了。利维保罗街道的台阶很漂亮,教堂里的台阶也比汤普朗斯教堂精美得多。

这座小镇宁静,欢快而又美好

到处都是不可多见的珍宝

而我却宁愿把头枕在胳膊上

想念我那甜美的溪边农场

这里的学校很好。和汤普朗斯的老师相比,这里的老师能解答我更多的疑问,不过他们也不能解答我所有的问题。在班上,除了一个女生,我是最聪明的。男生中有两个比我聪明。艾玛·简可以像闪电一样快速算出加法和减法题,她把拼写本上的单词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她没有什么思想。她虽然在第三阅读小组,可是,她不喜欢书里的故事。我被排在第六阅读小组,可是,因为我背不出乘法表,迪尔包恩小姐总是威胁我,说要把我和爱莉亚·辛普森、爱莉莎·辛普森两个双胞胎一起放到小孩子的学前班。

酸楚是我的心

受挫的是我倔犟的傲骨

竟然与爱莉亚和爱莉莎为伍

我的灵魂像考拉一样备受折磨

我担心自己会像她一样扛不住这样的生活

我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争取得到单词拼写奖,但是我担心自己得不到。以前我并不在乎拼写的对错,但是我的诗句里的拼写错误让我难堪。上个礼拜天我在字典里查到了“撒拉弗”(seraphim)这个单词,我觉得很羞愧,因为我的第一首诗里的“撒拉弗”(serrafim)虽然读音一样,可是这个单词根本就不存在。(英语读音中,ph与f发音是一样的,所以儿童很容易把单词中的ph错拼成f。——译者注)迪尔包恩小姐告诉我们,写字的时候,最好用自己会拼写的单词,如果你不会拼写“撒拉弗”(seraphim),那就用“天使”(angel)来代替,可是,天使毕竟与撒拉弗不同。撒拉弗是六翼天使,他们比普通天使更聪明、更洁白,他们的翅膀更大,寿命也更长;而天使很快就会死去,死后他们要在天堂的宝座旁生活很长时间,然后才能变成六翼天使撒拉弗。

每天下午,我都要待在屋里缝制棕色的格子棉布裙。而这时候,艾玛·简和辛普森兄弟却在玩过家家,或者在踩小河里漂流的圆木,当然他们的妈妈不知道。妈妈们总是担心他们会淹死,而J.姨妈也怕我会弄湿裙子,所以也不许我去踩木头。我可以从下午四点半一直玩到晚饭时间,晚饭后还可以再玩一会儿,另外,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也可以玩儿。我很高兴我们家的母牛生了一头斑点小牛犊。今年的天气很好,是苹果生长的好年景,草应该也很好晒干,所以也不愁没有干草了。你和约翰一定很高兴,因为我们又可以多还些贷款了。迪尔包恩小姐问我们受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我回答说我受教育的目的就是帮助家里还清抵押贷款。她把这话告诉了M.姨妈,M.姨妈说,抵押贷款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就像偷窃和出天花一样丢脸,而且整个小镇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家有贷款,因此她惩罚我多做了很多缝纫。艾玛·简家里没有贷款,理查德·卡特家里也没有,但是辛普森兄弟家里有。

让我的灵魂苏醒,

拉紧我的每一根神经

去清除那恼人的债务

赢得母亲诚挚的谢意

赢得家人们感激的亲情

读这首诗的时候注意,“家人们”要读得快一些,要不然会影响节奏。

你亲爱的小朋友

丽贝卡

亲爱的约翰,——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把一条陌生的狗拴在谷仓里,它是怎样咆哮着啃咬绳子吗?我现在和那条拴起来的狗一模一样。只不过困我的不是谷仓,而是这幢砖房子,而我又不能咬M?郾姨妈,因为我必须心存感激,毕竟这里的教育一定能把我塑造成才,这样,等我们长大了,我就可以帮助你还清抵押贷款了。

你忠诚的姐姐

贝基

丽贝卡到达利维保罗的那天是星期五。接下来一周的星期一,她就开始到位于利维保罗镇中心的学校去上学了。学校离索亚家只有一英里远。索亚小姐借了邻居家的马车,把丽贝卡送到学校。还带她见了老师——迪尔包恩小姐,又带着丽贝卡领了课本,大概地给她讲了些应该注意的事项。顺便说说迪尔包恩小姐,这位老师从来就没有为她的教学艺术做过任何准备。她是凭着感觉教书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家里人说,她,就像汤姆·图里弗的牧师,“教学方法千篇一律,她从来不明白教育的本质就是因材施教,因为即使是不同的动物,在相同的情况下,表现也会不同。”自然学家是这样描述海狸的:“尽管海狸被关在伦敦的一个只有六级台阶高的房间里,可是它一直在忙忙碌碌地修建一个大坝,就好像它依然住在加拿大北部的湖泊里,所以必须要修建大坝。它的本能就是修建,至于周围有没有水,它是不是要产卵,这可不是它要考虑的问题。”迪尔包恩小姐就像那只海狸,她一相情愿凭着自己的想象在孩子们的头脑里修建着大坝。

从第二天起,丽贝卡就开始步行上学。她非常喜欢每天的这次户外活动。如果哪天露水不是很重,天气又很好,她就会穿过树林,走一条捷径。她从大路上下来,蹑手蹑脚地穿过乔什·伍德曼大叔门前的栅栏墙,给卡特太太家的母牛挥挥手,踏上牧场,这牧场上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小路穿过一个园子,园子里长满了毛茛菜、杂草和蕨菜,还有很多白叶树。然后,她爬下一个山坡,蹦蹦跳跳地踩着石子,穿过林中的一条小溪。惊醒了昏昏欲睡的青蛙,它们通常要等到太阳出来时才睁开眼睛。接着就到了树林里。她用脚轻踩着褐色松针铺成的滑溜溜的地毯;这满是露水的树林里充满了惊喜——枯死的树干上窜出了闪闪发光的蘑菇,有橘黄色的,也有深红色的,这些美丽的植物是一夜之间就长成的。她得小心行走,因为路上时不时会冒出一丛丛白色的印第安草,稍不注意,就会踩到这些神奇的植物身上。随后,她爬过一个梯磴,穿过一个铺满绿草的牧场,又溜过几个栅栏墙,就出来回到了大路上。这样走下来,她可以节省半英里的路程。

这段路途真是美妙无比!丽贝卡在快乐中学到了很多知识,她掌握了“青蛙语法”和“绿叶算术”。她右手提着午餐桶,里面装着两块涂了黄油和糖浆的苏打饼干,还有一块烤成杯子形状的蛋糕,一个甜甜圈,还有一张硬姜饼。丽贝卡为自己有这么丰盛的午餐感到无比的幸福,餐桶在她的右手上晃来晃去。有时候,她还会吟诵一些自己周末打算写给家人的“诗作”。

一个罗马士兵

弥留在阿尔及尔战场

身旁没有女人照料呵护

也没有女人为他流泪悲伤。

她是那么喜欢诗歌的节奏和伤感的情绪!每当吟诵其中重叠的诗句时,她稚嫩的声音会因激动而颤抖。

但是我们再也不会重逢

重逢在莱茵河畔美丽的家乡。

走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她会用自己饱含泪水的高音吟诵诗作,这声音在她耳畔回荡,她感到美妙极了。她还有另外一首最喜爱的“诗作”,(要知道,丽贝卡对于浩瀚的诗歌海洋的认知,仅仅限于学校阅读课本上的流行诗选)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樵夫,请放过那棵大树!

不许伤害它的一根枝条!

年少时它曾为我挡风遮雨

如今我要保护它的生命。

有时候,艾玛·简·帕金斯会和丽贝卡一起走树林中的捷径。这时候,两个孩子常常把上面那首诗用戏剧化的动作表演出来。艾玛·简总是选择扮演樵夫,因为樵夫什么事情都不做,只要高高举起想象中的斧子就行了。有一次,她试着扮演了那个浪漫的大树保护人,但是她觉得“太傻”了,所以再也不愿意演了。这让丽贝卡心中窃喜不已,因为丽贝卡觉得樵夫的角色太枯燥,不适合自己张扬的个性。她深深沉醉于这首激情四射的诗作,于是,她恳求残忍的樵夫举斧子时再狠一点,这样,她就能在读自己的台词时更有情绪。一天早晨,丽贝卡觉得比平时更激动,她竟然跪在地上,拽着樵夫的裙子痛哭起来。奇怪的是,刚刚表演完毕,她的平衡心理就促使她立即否定刚才的行为。“不对,这样做真傻,艾玛·简;但是我知道应该把这种动作放到哪首诗里了——放到‘给我三颗玉米粒’这首诗里最合适。你是那个妈妈,我是那个快要饿死的爱尔兰孩子。你把斧子放下来吧,现在你已经不是樵夫了!”“那我的手该干什么呢?”艾玛·简问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丽贝卡无奈地回答道;“你是个妈妈——明白了吧。你自己的妈妈平时用手干什么?好了,开始了!”

妈妈,给我三颗玉米粒

只要三颗玉米粒

就可以救活我年幼的生命

直到明天黎明。

这样的表演总是让艾玛·简紧张不安,但她是丽贝卡忠实的追随者,她愿意被丽贝卡使来唤去,即使不舒服,也心甘情愿。

有时候,走到最后两个栅栏墙前面时,她们会碰到辛普森兄弟,他们住在一幢黑色房子里,房子后面有个红色的谷仓,这房子建在一条叫做蓝莓平原的路上。一开始,丽贝卡就对辛普森兄弟很感兴趣,因为他们家有这么多孩子,他们的衣服缝满了补丁,很像自己农场家的那些兄弟姐妹。

丽贝卡的新学校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校舍小小的,顶上竖着一根旗杆,前面有两扇门,一扇供女孩子出入,另一扇供男孩子出入。校舍一边是起伏的田野和草场,另一边是一片松树林,远处有条小河,闪着银光,潺潺流动。校舍里面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一切都很难看,校园里光秃秃的,教室里没有舒适的坐椅,因为村民们把大部分钱都用在了重建大桥上,所以在学校建设上就不得不精打细算了。老师的讲桌和椅子放在教室角落的一个台子上;教室里有一个笨重的火炉,一年才派上一次用场;还有一张美国地图,两块黑板,一个装满水的锡桶,墙角的架子上还有一个长把子的舀子。教室还有学生用的木质桌椅。丽贝卡上学的时候,班上只有二十个学生。教室后排的座位比前排的高些,高年级学生和个子高的学生坐在那里,这可是令人羡慕的位置,因为这里离窗户很近,离老师很远。

学校虽然只有一间教室,却有各种各样的班级。教室里几乎每个学生都使用与其他同学不同的课本,大家在任何一个科目里也没有达到相同的水平。丽贝卡更是个很难划分级别的孩子,迪尔包恩小姐绞尽脑汁想了两个星期,终于放弃原来的划分计划。她让丽贝卡与迪克·卡特和利文·帕金斯一起上阅读课,他们两个的阅读水平已经达到了上高等学院的水平了;与口吃的小苏珊·辛普森一起上算术课;与艾玛·简一起上地理课。而课后,她得单独跟着迪尔包恩小姐学习语法。尽管她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刚上学的时候她的作文写得很差。痛苦的书写和拼词,复杂的标点和大小写,与她头脑中自由表达的观点格格不入。丽贝卡和爱丽丝·罗宾逊一起上历史课,课程已经进入美国独立战争这段历史了,而丽贝卡不得不按要求从发现美洲大陆开始学起。一个星期后,她已经掌握了美国独立战争前的所有历史事件,十天以后她就学到了约克镇战争,如果这一部分学完了,历史课这学期的全部任务就结束了。这时候,丽贝卡发现自己额外努力的结果,竟然是要和辛普森家的老大一起学习背诵,于是她故意放慢速度。因为明智的人不会牺牲自己的快乐和安宁,与“跷跷板”辛普森为伍。塞缪尔·辛普森通常都被叫做“跷跷板”,因为他从来都拿不定主意。无论是什么问题,单词该怎么拼写,日子究竟是哪天,去游泳还是去钓鱼,在主日学校选一本书还是到村里的商店买一块糖,他总是刚刚作出一个决定,就立即反悔,改成相反的另一个决定。“跷跷板”脸色苍白,长着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睛,圆肩膀,一遇到紧张的事情就结巴。也许正是由于他太缺乏主见,丽贝卡果敢的性格深深地迷住了他。虽然丽贝卡非常冷落他,他却依然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丽贝卡弯下腰系上松开的鞋带时的神情,她激动或者高兴时把黑辫子甩到肩膀上的神态,她学习时的样子——课本摊在桌上,胳膊交叉,双眼望着对面的墙壁,——所有这一切都让“跷跷板”着迷。每当丽贝卡得到老师允许,走到墙角的水桶边,用舀子喝水时,一股无名的力量会促使“跷跷板”离开自己的座位,跟着她也来喝水。“跷跷板”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在她后面喝水近似于一种与她的亲密接触,更是因为他可以在交接舀子时与她面对面,还可以遇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发出的冷冷的、高傲的一瞥,这些都让“跷跷板”又怯又喜。

夏日的一天,天气很热。丽贝卡口渴难耐。当她第三次举手要求喝水解渴时,迪尔包恩小姐虽然点头同意了,可是当丽贝卡走近她的讲桌时,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丽贝卡喝完水,刚把舀子放下来,“跷跷板”立即就举起了手,这时候,迪尔包恩小姐终于不耐烦了。“丽贝卡,你到底怎么啦?”她问道。“我早上吃了咸鲭鱼。”丽贝卡回答说。

这个回答只是讲述了一个实际情况,本来没有什么可笑之处,可是整个教室竟然都笑了起来。迪尔包恩小姐从来不理解笑话,不喜欢听,更不喜欢说,于是,她的脸涨得通红。“你最好在水桶旁边站五分钟,丽贝卡;这样有助于你控制自己的口渴。”

丽贝卡的心在颤抖。要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在墙角的水桶边!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生气反抗的动作,朝自己的座位走了一步,却被迪尔包恩小姐更严厉的声音吓得收住了脚步。“站在水桶旁边,丽贝卡!塞缪尔,你今天举了几次手要求喝水?”“这是第四——四——四次。”“不许再碰水舀子了。今天上学你除了喝水,什么事情也没做;你哪里有时间学习啊!你是不是今天早上也吃了什么咸东西了,塞缪尔?”迪尔包恩小姐讥讽地问道。“我也吃了咸——咸——咸鲭鱼,和丽——丽——丽贝卡一样。”(整个教室又一次哄堂大笑起来。)“我看也是,站在水桶另一边,塞缪尔。”

满怀着羞愧和愤怒,丽贝卡深深地低下了头。生活太让人沮丧,她无法承受。迪尔包恩小姐的惩罚已经够丢脸了,和“跷跷板”站在一起更是无法忍受。

下午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唱歌,米妮·斯麦利选了一首《我们是否要在河边见面?》这是一个恶意的选择,似乎其中隐含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与下午发生的事情有着微妙的联系;而全班同学似乎也感到了其中隐晦的含义,于是用异常旺盛的精力一遍又一遍地吼出了最后的合唱:——“我们是否要在河边见面,

在美丽,美丽的小河边?”

迪尔包恩小姐偷偷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丽贝卡,她吓了一跳。这孩子脸色苍白,只有脸颊上有两个红点。她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呼吸急促,攥着手帕的手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不住地颤抖着。“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丽贝卡,”唱完第一首歌后,迪尔包恩小姐说。“塞缪尔,你在原处一直站到放学为止。同学们,我让丽贝卡站在水桶边只是想让大家不要养成不断喝水的坏习惯,不断喝水就是心不在焉,想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罢了。今天丽贝卡每喝一次水,整个班上的同学就一个跟着一个去喝水。她的确是口渴了,所以我说,我不应当惩罚她,我应当惩罚你们这些效仿她的人。下面该唱什么歌了,爱丽丝?”“是《古老的橡木水桶》”。爱丽丝回答。“唱点‘干燥’的歌吧,爱丽丝,换个话题,别老是绕着‘水’唱。对了,唱‘星条旗’怎么样,唱点儿别的也可以。”

丽贝卡重重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从书桌里抽出音乐课本,迪尔包恩小姐当众做的解释减轻了她内心的重压,使她重新找回了一些自尊。

唱歌缓和了教室的气氛,同学们趁机向丽贝卡表达了他们的同情。利文·帕金斯虽然不会唱歌,可是他有自己的安慰方式。当他上黑板画缅因州地图经过丽贝卡的座位时,他把一块枫糖轻轻放在她的腿上。爱丽丝·罗宾逊把一支全新的石板铅笔放到地板上,然后用脚滚到丽贝卡的脚边。而丽贝卡的同桌,艾玛·简做了一堆小纸球,在纸球上写了“这是对付那个讨厌鬼的子弹”。

同学们的这些安慰使丽贝卡的心情越发轻松了,等到最后,当她像往常一样留下来单独和老师学习语法时,她几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而迪尔包恩小姐此时的心情反倒比丽贝卡还忐忑呢。“跷跷板”是在班上其他同学都离开教室后才走的,他回头望了一眼丽贝卡,眼里充满了忏悔,四目相对时,他看到的是丽贝卡冷漠的蔑视。“丽贝卡,今天我对你的惩罚太重了,其实我没想到会那样,”迪尔包恩小姐对丽贝卡说。其实迪尔包恩小姐也只有十八岁,在她短暂的乡村教学生涯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丽贝卡这样的孩子。“今天一整天,你的所有提问我都没有错过,也没有和同学说悄悄话,”这个小“犯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因为喝水就受到惩罚。”“可是你带动了其他同学,至少事实就是这样。无论你干什么,他们就会跟着干什么,你笑,他们就笑;你走神,他们也走神;你写纸条、请假出去、要求喝水,他们全都跟着模仿。我必须得制止这种行为。”“塞缪尔·辛普森就是个跟屁虫!”丽贝卡咆哮着说,“我一个人站在墙角倒没什么,——至少没有那么难过;可是,我无法容忍和那个家伙站在一起。”“我看出你的心思了,所以我就叫你先回到座位上去,让他还站在那里。你要记住,你是班上的新成员,他们都很注意你的一举一动,所以你必须小心行事。好了,我们开始学习动词变化吧。你把动词‘是——的’变成可能语气形式,用过去完成时态表达。”“我可能已经是——你可能已经是——他可能已经是——我们可能已经是——你们可能已经是——他们可能已经是……”“举个例子吧。”“我可能已经是高兴的——你可能已经是高兴的——他,她,它可能已经是高兴的——”“‘他’和‘她’可能已经是高兴的,这可以,因为他们是阳性和阴性,可是‘它’能是高兴的吗?”迪尔包恩小姐一边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一边问道。“‘它’为什么不能?”丽贝卡问道。“因为‘它’是中性词。”“难道我们不可以说,‘如果小猫知道自己不会被主人溺死,它们可能已经(是)很高兴了’?”“可——可以吧,”迪尔包恩小姐犹犹豫豫地回答说,面对丽贝卡的提问,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了;“虽然我们常常用‘它’来指代婴儿、小鸡、或者小猫,其实它们都是有性别的,并不是中性的。”

丽贝卡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又问,“蜀葵是中性的吗?”“蜀葵当然是中性了,丽贝卡。”“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遇到雨天,蜀葵可能已经(是)很高兴了。可是,一棵刚刚从蜀葵茎里长出来的嫩芽经不起暴风雨的摧残;老蜀葵也很担忧,他不是真正的高兴’?”

迪尔包恩小姐满脸疑惑地回答道,“当然不行,丽贝卡,蜀葵是不会真正有内疚、高兴或者担心这样的情绪的。”“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看不出来罢了,”丽贝卡说;“可是我觉得它们应该有。下面我该学什么?”“虚拟语气,你把‘知道’变成虚拟语气形式,用过去完成时态表达。”“‘如果我早知道,如果你早知道,如果他早知道,如果我们早知道,如果你们早知道,如果他们早知道。’哎,这真是最伤感的语气了,”丽贝卡叹了一口气说;“每句话里都是‘如果’!让人觉得如果他们早知道,事情就不会那么糟!”

迪尔包恩小姐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可是沉思片刻后,她也觉得虚拟语气的确是“伤感”的语气,而“如果”是很遗憾的一种修辞。“再用虚拟语气造几个句子,丽贝卡,这样今天下午的课就可以结束了。”“如果我不是那么喜欢吃咸鲭鱼的话,我就不会那么口渴;”丽贝卡脸上挂着淘气的微笑,一边说,一边合上了语法书。“如果你是真心喜爱我的话,你就不会让我站在墙角里。如果塞缪尔不是那么那么讨厌的话,他就不会跟着我去喝水。”“如果丽贝卡非常遵守学校的纪律的话,她就应该控制自己的行为。”迪尔包恩小姐用这句话结束了今天的语法课,她亲了亲丽贝卡,两个人友好地告别回家了。虽然有欢乐也有泪水,学校生活对于丽贝卡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这里的书本和新结识的同学让她快乐充实,否则,她在利维保罗的第一个夏天,一定是痛苦难熬的。她想尽办法去喜欢米兰达姨妈(她想要爱米兰达姨妈的念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打消了),可是她的努力都失败了。她是一个有缺点、好激动的普通孩子,她不想成为家里的小天使。可是她有强烈的责任心,而且一心向善——她想成为一个正派体面、端庄大方的孩子。每当自己达不到这个标准时,她都会伤感难过。她不喜欢生活在米兰达姨妈家的屋檐下,吃姨妈家的饭,穿姨妈买的衣服,用姨妈买的课本。她心里一点儿也不喜欢姨妈。她自己知道这样想是卑鄙龌龊的,所以,每当内心感到强烈的懊悔时,她就想尽办法去讨好这位冷酷严厉的姨妈。可是,她一见到米兰达姨妈就浑身不自在,她的讨好又怎么能够成功呢?米兰达姨妈那双看透一切的眼光、尖厉的声音、关节肿大的手指、薄薄的嘴唇、长时间的沉默不语、还有那片和她的头发不般配的刘海儿、头发上那个明显的中缝,像是用亚麻线缝在渔网上似的——米兰达姨妈的这些特点没有一样让丽贝卡喜欢。的确,有些狭隘、专制、缺乏想象力的老人似乎能把孩子们身上最淘气、甚至最恶劣的特点激发出来。如果米兰达姨妈住在一个人口聚居的地方,她一定会把门铃拽掉,大门紧闭,或者在花园的路上挖几个泥坑。辛普森家的双胞胎就特别害怕米兰达姨妈,即使简手里拿着小姜饼,招呼他们到侧门来吃,他们也不敢过来。

无疑,丽贝卡的一举一动都让米兰达姨妈恼怒。她总是忘记姨妈的叮咛,抄近路从前面楼梯走上自己房间;她总是把喝水的舀子放到厨房的架子上,而不是照姨妈说的挂在水桶旁;她总是坐在猫最喜欢坐的那张椅子上;她特别喜欢帮姨妈跑腿,可是总是忘了自己应该去干什么;她总是忘了把纱门关紧,苍蝇趁机就飞进了房间;她的嘴巴总是一刻不停;搬运烧火木柴的时候,她总是唱歌或者吹口哨;她总是把花儿弄得乱七八糟,要么插到花瓶里,要么别在裙子上,要么插在帽子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总是让米兰达姨妈想起她那个愚蠢无用的父亲,他凭借英俊的外表和优雅的举止欺骗了奥蕾莉亚,如果人们了解真相的话,就知道他也欺骗了另一个人。兰德尔一家是外地人。他们不是利维保罗本地人,甚至都不是约克镇的本地人。很多生活在她们这个神圣地区的人都不是本地人,按照常理,米兰达姨妈应该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她对这些外地人抱有成见,而且是很不好的成见。如果汉娜来这里就好了——汉娜继承了母亲的一半,她是个“纯种的索亚人”。(可怜的汉娜!这是事实!)汉娜从不主动说话,除非别人问她,她不会像丽贝卡那样从头说到尾;她虽然只有十四岁,却是个虔诚的教徒;汉娜喜欢缝缝补补;汉娜已经具备了,或者将来会具备所有这些细小的美德;她可不像眼前这个长着一头黑发、眼睛大得像车轮的吉卜赛姑娘,——可惜,家里来的竟然是她。

对于丽贝卡来说,简姨妈就是黑暗中的一缕阳光。在初来乍到的几个星期里,简姨妈安详的话语、宽容的眼神、为她时时准备好的合理借口都给了丽贝卡莫大的安慰与鼓舞,也帮助这个爱冲动的孩子适应了“砖房子”里的新生活。她不断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些新的、难以做到的行为规范,终于,她做到了,而她也因此比同龄人成熟了许多。

通常,丽贝卡挨着简姨妈坐在厨房里做缝纫,而米兰达姨妈则常常坐在起居室的窗前,眺望窗外。有时候,她们会在侧面门廊里干活,那里的铁线莲和忍冬藤可以遮挡炎热的太阳。对于丽贝卡来说,棕色方格花棉布的长度似乎是没有尽头的。缝纫对她而言实在是个艰苦的工作。她一会儿把线折断了,一会儿又把顶针掉进了丁香树丛中,一会儿又把自己的手指头扎到了,一会儿又要擦额头上的汗水,她总是把两块布的接头处搞错,缝合线歪歪扭扭。她把缝衣针用砂石磨了又磨,可它们还是不听使唤,依旧吱吱作响。耐心的简姨妈给了她很多帮助,还教了她许多手指小技巧。丽贝卡的双手摆弄起铅笔、绘画笔和钢笔时特别灵活自如,可是,做起针线活,这双手却是笨拙无比。

第一件棕色方格花布罩衣终于缝好了。丽贝卡瞅准一个自认为很合适的时机,询问米兰达姨妈下一件可不可以换一块其他颜色的布。“我买了一整块棕色布,”米兰达姨妈简洁地回答道。“这些布足足可以给你再缝两条裙子,还可以多缝几条袖子,等以后袖子磨破了可以替换。这样很节约。”“我知道。可是瓦特逊先生说他可以收回一些棕色布料,让我们用同样的价钱换些粉色或者蓝色的布料。”“你问过他了?”“是的,姨妈。”“你真是多管闲事。”“我当时在帮助艾玛·简挑选围裙,我还以为你不会介意我挑什么颜色。粉色和棕色一样,又耐脏又好看,而且瓦特逊先生说,粉色用热水洗都不会退色。”“我看,瓦特逊先生对洗衣服还挺有研究的。可是我不赞成孩子们穿得太鲜亮,我再去问问简姨妈,看她怎么想的。”“我觉得给丽贝卡缝一条粉色和蓝色方格衣服挺好的,”简说,“每天缝同样颜色的布料,孩子会厌烦的。她想要换个颜色,这是很自然的;另外,如果她每天都穿着棕色衣服,上面围着白围裙,看上去就像是孤儿院的孩子,这可太不符合她的身份了!”“要我说:‘品德美才算是美’,丽贝卡当然不应该为自己的外表而伤感,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迎合她的想法。我觉得她现在已经自负得像孔雀了,尽管她还没有什么骄傲的理由。”“她年龄小,喜欢鲜艳的颜色——就这么简单。我记得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个十足的傻瓜,简。”“是的,我是个傻瓜,感谢上帝!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怎样才能保持这种‘傻气’,像很多人那样,让这种‘傻气’来照亮我的晚年。”

终于,粉色方格花布买来了,衣服也很快就缝好了。这时候,简姨妈给了丽贝卡一个惊喜。她教丽贝卡把白色的亚麻绳子挽成一个个尖角形状,然后把这些尖角用小针平整地缝在衣服边上,这样,粉色衣服上就有了一条细细的白色花边。“在衣服上缝些花边,丽贝卡,这样缝纫工作就有趣多了;米兰达姨妈不希望你在长长的冬夜里只是读书。现在,你在粉色裙子底边缝上两条白色花边,沿着布料上的格子缝就不会歪了。我来用小针把它们缝平,然后给腰部和袖子部分缝上尖角状的白色花边,这样,你的裙子一定漂亮极了。”

丽贝卡欣喜若狂。“我一定会缝得又快又好!”她兴奋地喊道。“我知道裙子的底边很长,要把它缝好就像从这里到米尔顿那么不容易,但是我会认真的。你觉得米兰达姨妈会让我和科博先生去米尔顿吗?你知道,他又邀请我了;可是,有个星期六我得摘草莓,还有一个星期六下雨了。我觉得她不会同意我去的。简姨妈,现在是四点二十九分,爱丽丝·罗宾逊已经坐在灌木丛下面等了我很久了。我可以出去玩儿吗?”“可以,你去吧,你们最好跑远些,别在谷仓后面玩儿。这样,你们的吵闹声就不会干扰米兰达姨妈了。我看见苏珊·辛普森和那对双胞胎,还有艾玛·简·帕金斯正躲在篱笆后面呢。”

丽贝卡飞奔着出了门廊,把爱丽丝·罗宾逊从灌木丛中抓了出来。然后用一种非常复杂的信号把艾玛·简从辛普森兄妹身旁叫走,接着把兄妹三个一起推倒在地。他们年龄太小,不可能为下午的活动制定出什么具体计划;但是,也不能小看他们,因为他们有全村最迷人的庭院。在这个院子里,胡乱地摆放着旧雪橇、箱型雪橇、马具、大桶、没有靠背的长椅、没有头的破床,所有的东西都是残缺破损的,而且,每天院子里的东西都是不同的。辛普森太太很少在家,即使在家的时候,她也很少关心院子里的情况。孩子们最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把房子当成堡垒,由勇敢的美国士兵占领,抗击围攻的英国军队。玩游戏之前,要非常谨慎地分派角色,因为游戏的结果必须是美国人获胜。“跷跷板”辛普森常常被推选为英军总指挥,他生性软弱,犹豫不决,他给出的命令常常前后矛盾,所以任何军队在他的指挥下都会全军覆没。有时候,这幢苦难的房子还会被当做木屋,勇敢的先民们在这里打败了一群凶恶的印第安人,有时候,他们也会被印第安人屠杀;无论是扮演哪个角色,辛普森家的院子看起来就像是,引用一句利维保罗人的口语,“就像是魔鬼撒旦正在里面开拍卖会”。

除了这个异常有趣的院子外,能够提供活动场所的,还有一个被孩子们称作“秘密地点”的地方。这是索亚家牧场的一片空旷地,上面布满了迷人的洞穴和山丘,还有很多绿意盎然的梯田,上面可以建“房子”。一群大树正好遮住了人们的视线,树影为“房子”提供了惬意的阴凉。孩子们从磨坊一把把地把棍子和圆木搬到这个僻静的地点,这项劳动虽然辛苦却很甜蜜。由于大部分搬运工作都是在晚饭后,趁着傍晚的微光进行的,这给大家的劳动又增添了很多乐趣。藏在大树中间的一个肥皂箱子里面存放着孩子们所有的宝贝:牛蒡球做的小篮子、小盘子和小杯子,一些大人聚会时打碎的瓷器,还有一些家里不玩的洋娃娃,所有这些废弃的东西都能在各种浪漫的表演中派上用场,——死亡、葬礼、婚礼、洗礼。今天下午,孩子们在丽贝卡四周用棍子搭起了一个方形的房子,因为她要扮演夏洛特·科黛殉道前的情景,斜倚在“监狱的墙上”。

丽贝卡站在房子里面,头发用艾玛·简的围裙缠绕着;她只要把头靠在“墙上”,那些木棍似乎就变得冷冰冰的,这种感觉多么神奇啊;更神奇的是,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再属于丽贝卡·兰德尔,它们映射着殉道者夏洛特·科黛无助的忧伤。“多美好啊!”双胞胎叹着气说,这个“监狱”主要是他们的劳动成果,他们无限欣慰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以及丽贝卡在“作品”里面的表演。“我真不愿意把它拆掉,”爱丽丝说,“这可是我们花了很大功夫才搭起来的。”“如果你们能搬上来一些石头,再把上面的木棍拆下来,我就可以从上面走出来了,”“夏洛特·科黛”提出了一个建议,“然后把石头放在这里,你们两个明天就可以从这里走进监狱,扮演塔楼里的两个小王子,然后我来谋杀你们。”“什么王子?什么塔楼?”爱丽丝和艾玛·简异口同声地问道。“给我们讲讲吧。”“现在不行,我得回去吃晚饭了。”丽贝卡在一定程度上是个严格遵守纪律的人。“被你谋杀肯定是件有趣的事情,”艾玛·简忠诚地说,“可是你谋杀的时候很逼真;要么,我们让爱莉亚和爱莉莎扮演王子吧。”“她们在被谋杀时肯定会大喊大叫的,”爱丽丝反对艾玛·简的主意;“你知道他们那些人演戏时候的傻样子,只有克拉拉·贝尔还好些。再说,如果我们告诉他们这个秘密地点,他们就会经常来这里玩,说不定他们会像他们的爸爸那样偷东西的。”“不能因为他们的爸爸偷东西就认为他们一定也偷东西,”丽贝卡反驳道;“如果你们想做我的特别的朋友,就不要在他们面前老提他们爸爸的事情。我妈妈告诉我说,不要当着一个人的面说他家里人的坏话。她说,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侮辱,而且,这样的羞辱是不道德的,因为这个人自己又没有错。你们还记得米妮·斯麦利吧!”

当然,他们很快就想起了那戏剧性的一幕,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几天前;村里所有女孩都目睹了米妮·斯麦利与丽贝卡的争吵,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之感动。虽然在这场口水大战中,胜利者是丽贝卡,而不是米妮·斯麦利,但是,米妮一直积攒着心中的仇恨,准备随时报复丽贝卡。

辛普森先生极少在家,因为他从事着一种见不得人的贸易,他有时候做贩马生意,有时候交换农用工具和不同的交通工具,——他从来就没有固定的客户。每次成功的交易之后,辛普森先生就得在监狱里或长或短地待上一段时间;对于一个有着根深蒂固的交易习惯的穷人来说,如果既没有货物又没有财产,那他就必须得先弄到可以交换的东西;由于自己一无所有,他自然就得用邻居的东西进行交换了。

辛普森先生暂时不在家,因为他用寡妇丽德奥特的雪橇换了约瑟夫·古德温的犁铧。古德温最近刚刚搬到北艾治伍德,他从来没有见过彬彬有礼、能言善辩的辛普森先生。古德温的犁铧很快被辛普森先生转手给了一个“正要去维尔汉姆”的人,从他那里换来了一匹老马,因为主人要去女儿家住一年,所以就用不上这匹马了。每天清晨前或者黄昏后,辛普森先生把马牵到邻居们的牧场上轮流吃草,用这样的方法,他把那匹老马养得肥肥的。然后又用这匹肥马换了一辆高级四轮轻马车。就在这一系列的交换过程中,寡妇丽德奥特发现放在自己马车房里的雪橇不见了。虽然她已经有十五年不用这个雪橇了,未来的十五年她也不会坐这个雪橇,可是,这毕竟是她的财产,她不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失去它。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多疑的她在发现雪橇丢失的一刹那,就立即想到了阿布尼·辛普森。这桩特殊的交易太过复杂,而交易的过程又太过曲折(由于马的主人去了西部,没有留下任何地址,这使得调查更困难),地方官员花了好几个星期才确定了辛普森的罪证,给了村民们和寡妇丽德奥特一个满意的答复。阿布尼·辛普森发誓说自己是清白的,他告诉邻居们说,有一天早晨,天刚刚亮,一个红头发、兔唇嘴、穿着椒盐色衣服的人把他叫住,要用一个好雪橇换他放在院子里的苹果榨汁机。交易谈成后,他,阿布尼,还补给了那个人四美元七十五美分的差价;然后,那个神秘的家伙放下雪橇,把苹果榨汁机搬上自己的车子,上路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听到或者见到他。“如果哪天我能抓到那个可恶的老贼,”阿布尼义正词严地喊叫道,“我要羞辱他——竟敢把偷来的雪橇卖给我,还骗走了我的钱和苹果榨汁机,更不用说我的名声了!”“你永远也不会抓到他了,阿布尼,”那个官员说。“他已经消失了,还有你的苹果榨汁机,你的人格,还有你的四美元七十五美分;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你再也不会见到它们了。”

辛普森太太无疑是个好妻子。她每天进进出出,洗洗刷刷做家务,还要到外面做清洁,镇上的人们经常帮助她照顾孩子们的吃穿。老大乔治十四岁了,长得瘦瘦高高的,主要负责在邻近的农场做杂活补贴家用,其他孩子,塞缪尔、克拉拉·贝尔、苏珊、爱莉亚和爱莉莎,在有衣服穿,而且家里不忙的时候就去上学。

坐落在快乐河边的这些村子里没有什么秘密。村民们虽然勤勤恳恳,可是生活的节奏非常缓慢,于是大家就有很多闲暇时间说长道短、谈天说地——于是,中午时分,打草场的大树下;夜幕降临,河边的小桥上;入夜时分,村子里杂货店的火炉旁,这些聚会地点为男人们提供了讨论时事的广阔天地;而唱诗班的排练,缝纫协会、阅读小组、教堂野炊等等活动则为妇女提供了她们表达思想的场所。

所有这些活动周而复始,约定俗成,然而,生活总是这样,常常有些过于敏感的人非常反对这种没有秘密的生活方式。

迪莉娅·威克斯就是一个例子,她是一个靠缝纫衣服糊口的未婚老处女;有一次,她生病了,请遍了周围所有的大夫,却都无力回天,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时候,她的表哥塞利思邀请她到利维斯顿帮忙看家。她就去了,一年以后,她变得身体强壮、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有一次她回到利维保罗暂住,有人问她是否打算客死他乡。“如果能找到别的地方落脚,我肯定不会再回来了,”她坦白地回答道。“在这里,我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累得皮包骨头,可还是守不住我那点秘密。一开始,他们说我想要嫁给牧师,后来那个牧师娶了一个斯坦迪什女人,他们又说我过度失望。接着的五六年里,他们又怀疑我想去学校当老师,当我放弃这个愿望开始做裁缝时,他们对我特别同情,更为我惋惜。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人了解父亲留给我的遗嘱,因为这又得让他们津津乐道很久;可是他们总有办法寻找到真相,而且也真的找到了,我要掩盖秘密,那可真是难上加难啊!我弟弟詹姆士十六岁就去了亚利桑那州。三十年里,我对邻居一直只讲他的好消息,可是阿克西姨妈有个包打听的表妹,不知道她是通过邮递员,还是通过地方官员,总之,她找到了我弟弟。于是,她写信给阿克西姨妈,把我弟弟的一切透露给姨妈,还写了我弟弟悲惨的生活状况。他们知道我什么时候掉牙了,什么时候又装了新牙;他们知道我装了假发;他们还知道那个水果贩子想娶我做他的第三任太太——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而且我相信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可是村里人根本就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什么;他们没别的事情做,于是就拼命去猜测,而且他们每次都能猜中。我试过用假象迷惑他们,欺骗他们甚至误导他们,所有这些弄得我筋疲力尽;白天我好像在他们的显微镜下生活,晚上我又好像生活在他们的望远镜下面,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不用对别人说‘请原谅’。现在我精神好多了。塞利思表哥已经老了,而且是个多事的人,但是他觉得我的牙齿很漂亮,还说我的头发很标致。在利维斯顿,没有人知道我和牧师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我父亲的遗嘱,也没有人了解我弟弟的情况,更没有人知道那个水果贩子是谁;就算是有些情况他们知道了,他们也不会在意,更不会想起;因为利维斯顿是个繁忙的地方,真是谢天谢地!”

迪莉娅·威克斯小姐也许有点夸大其词,但是在利维保罗这个地方,可以想象得到,丽贝卡和其他小孩早已听说了寡妇丽德奥特丢失雪橇的详细情况,也听说了阿布尼·辛普森与这件事的关联。

这个普通的乡村学校不比外面更清净脱俗,学生们通过几个谜语或者几首诗传递着辛普森事件,而且乐此不疲,辛普森家孩子不在场的时候,他们还小声议论这件事。

丽贝卡和大家处在同样的环境下,她也和她的同学一样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因此,别人很难理解她为什么那么讨厌那些卑鄙的嚼舌,更难理解她为什么本能地远离这些闲言碎语。

在利维保罗学校的同龄女孩中,有一个名字很好听的女孩叫米妮·斯麦利,这是一个很不受大家欢迎的女孩。她有一双探寻的眼睛,金黄的头发,细长的双腿,她既像学舌的鹦鹉,又像胆小的绵羊。同学们怀疑她抄袭别人题板上的答案,但是从来没有被当场抓住过。丽贝卡和艾玛·简能判断出她午饭的时候是否带了蛋挞和三角夹心蛋糕,因为每当带了这些美味的东西,午餐时间她就会抛开自己的好朋友,在树林里找个安全的地方独自享受美食,吃完后,她就自鸣得意地回到教室里。

有一次,享用完美餐,她又面带微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丽贝卡忍不住试着问她,“你的头痛好些了吗,米妮?让我把你嘴边的草莓酱擦掉吧。”

其实米妮的嘴边根本就没有草莓酱,但是心虚的她还是红着脸拿出手绢擦了擦嘴。

当天下午,丽贝卡就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羞愧,她向艾玛·简坦白说,“我确实很讨厌她平时的样子,但是我还是很难过,因为我让她看出我们在暗地里使坏;所以,作为补偿,我把藏在珍珠钱包里的那块破了的小珊瑚送给她了;你见过那块珊瑚吧?”“我看她根本就不配接受你的礼物,她是个贪婪的家伙,”艾玛·简说。“我知道她不配,可是这样做我自己心里会好受些,”丽贝卡慷慨地说,“再说,那珊瑚已经跟了我两年了,而且也破了,所以也就不算什么好东西了,只是看上去很好看罢了。”

这块珊瑚暂时缓解了她们两个的矛盾。一天下午,丽贝卡像往常一样留下来跟老师补习语法,学习结束后,她抄着小路赶回家。她老远就看见了辛普森家的那群孩子,他们正朝着树林走着。由于自己最讨厌的“跷跷板”不在其中,丽贝卡就加快步伐,想要和他们结伴回家。他们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丽贝卡的视线里。当她再看见他们时,她听到了远处树林里,米妮·斯麦利在放声高歌,还有孩子的呜咽声。克拉拉·贝尔、苏珊和双胞胎正走在小路上,而米妮一边跳着舞,一边大声喊着:——“‘是什么让雪橇爱上辛普森?’

好学的孩子们大声提问;‘辛普森爱雪橇的原因,你很明白,’

老师的回答又准又快。”

衣衫褴褛的辛普森家孩子像打了败仗的逃兵,躲进了树林里。只有那个外号“好战双胞胎”的爱莉亚勇敢向远处扔了一块石头,石头声打破了林中的寂静,但是这块石头离米妮还远着呢。米妮一边扯破嗓门儿朝他们大喊“惯犯”,一边得意扬扬地转身回头,正好碰上了丽贝卡,丽贝卡积攒了很久的对米妮的反感全部写在了她那双喷火的眼睛里。

米妮的脸色很难看,通常,一个正在干坏事的懦夫被当场抓获,这情景可真是不好看。“米妮·斯麦利,如果——再——让我——听到——你对着辛普森家孩子——唱——那首歌,——你知道我会干什么?”丽贝卡用极度愤怒的语调说。“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米妮嘴上得意扬扬地说,可是她的脸上分明写满了胆怯。“那我就收回我那块珊瑚,而且我还会扇你耳光!”“你敢!”米妮还嘴道。“如果你敢打我,我就告诉我妈妈和老师,有你好看的!”“我才不会在乎你告诉你妈妈、我妈妈、还是你的亲戚们,就算是告诉总统,我也不怕。”“总统”这个神圣的称谓又给丽贝卡增添了勇气。“你告诉整个小镇、整个约克镇、整个缅因州——我都不怕!”她越说越大声。“现在请你回家,记住我说的话。如果你再这么做,如果你再说‘惯犯’,我会用我的方法惩罚你的。”

第二天早上课间休息的时候,丽贝卡看到米妮对赫达改头换面地讲述着昨天的事情。“她竟敢威胁我,”米妮低声说,“不过,我才不相信她的话呢。”

米妮的最后一句话是故意说给丽贝卡听的,在班级里,在老师面前,这个懦夫忽然变得有了勇气。

丽贝卡走到迪尔包恩小姐身边,请求传一张纸条给米妮·斯麦利,得到允许后,她递给了米妮。纸条上写着:

世界上有些女孩很卑鄙

可是谁也比不上米妮·斯麦利

我将收回我送她的礼物

还有把她打得血肉模糊。

附言:现在,你还信不信我的话?

这首打油诗的确威力十足,从那以后,只要米妮看到辛普森家的孩子,老远她会浑身发抖,闭口不言。

与米妮的这场斗争,就像班扬在《天路历程》里描写的“最可怕的斗争”一样,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的星期五,这个山顶小学校要举行一场大规模的活动。通常,星期五下午是表演对话、唱歌和背诵的时间,但是,这个时间实在算不上是什么节日。大多数孩子不喜欢演讲和背诵,更讨厌学习朗诵,因为他们害怕中途卡壳。每当这时候,迪尔包恩小姐总是焦头烂额,下午回家就蒙头大睡;偶然来旁听的母亲通常坐在前排的凳子上,满头冷汗,紧张地听着那些熟悉的停顿和结巴。有时候,完全忘记台词的孩子会号叫着投进母亲的怀抱,然后被带出现场,要么得到母亲安慰性的亲吻,要么被母亲痛揍一顿;这种失败加重了孩子们的沮丧情绪,他们更加惧怕这个活动了。而丽贝卡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为这个一直以来很恐怖的活动注入了一些活水。她教给爱莉亚和爱莉莎三首小诗,这些诗很有喜剧效果,朗诵给两个姐妹和自己带来欢乐,也给老师和班级增添了笑声;丽贝卡为口吃的苏珊“量身定做”了一首幽默诗,让她在诗里扮演一个口吃的孩子。艾玛·简和丽贝卡表演对白,强烈的友谊感鼓励着艾玛·简,也给了她很多自信。正是因为这样,在这个特别的星期五早上,迪尔包恩小姐向大家宣布,今天下午的活动一定非常有趣,所以她已经邀请了医生的妻子、牧师的妻子、两位校委员会委员,还有几位学生家长,请他们来观摩欣赏大家的表演。老师让利文·帕金斯来装饰一块黑板,丽贝卡装饰另一块。利文是学校里的明星艺术家,他选择画一幅美国地图。而丽贝卡喜欢画一些不太真实的东西,在大家欣赏的目光下,她灵巧的手指挥动着红、白、蓝色粉笔,快速地画出了一幅美国国旗,每颗星星的位置都准确无误,星条旗在风中飞舞。接着,她又在国旗旁画了一幅哥伦比亚草图,这是她从装粉笔的雪茄盒子上临摹来的。

迪尔包恩小姐非常满意。“我想我们应该为丽贝卡美丽的图画鼓掌——我们整个学校也应该为这幅画骄傲!”

同学们都热烈地鼓掌,迪克·卡特挥动手臂,为丽贝卡欢呼。

丽贝卡的心因喜悦而狂跳,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几乎看不见回座位的路了,在她被忽视的、孤独的幼小生命里,从来没有人特意为她鼓掌,从来没有人簇拥着赞扬她,而在这个美妙、眩晕的时刻,她全得到了。如果说“高贵可以激发高贵,”那么,热情也可以燃起热情,智慧和才能也能启发智慧和才能。爱丽丝·罗宾逊提议大家唱《三呼万岁的红黄蓝》!唱到合唱部分时,大家都一起转向丽贝卡画的国旗。迪克·卡特建议利文·帕金斯和丽贝卡·兰德尔把自己的名字签在自己的图画旁边,这样下午观摩的人就可以知道是谁画了这么美丽的画。赫达·米塞弗主动请求把墙壁上最大的洞用树枝塞上,在水桶里插上野花。丽贝卡的情绪很高涨,她已经注意不到这些现实的细节了。她默默地坐着,内心充满了感激的喜悦,她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台词了。休息了一会儿,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谦虚,在一片祥和美好的气氛中,斯麦利与兰德尔恩怨也一笔勾销,米妮捡来很多枫树枝,在丽贝卡的指导下,把丑陋的火炉遮盖住。

迪尔包恩小姐在差一刻十二点的时候就结束了早上的课程,这样那些家离学校比较近的学生就可以回家换衣服。艾玛·简和丽贝卡一路狂跑,激动极了,到了家门口才停下来喘口气。“米兰达姨妈会让你穿你最漂亮的衣服,还是就穿那件暗黄色裙子?”艾玛·简问丽贝卡。“我得先问问简姨妈,”丽贝卡回答说。“噢!真希望我的粉色裙子已经缝好了!我让简姨妈帮我缝纽扣孔,不知道她做好没有。”“我要让我妈妈把她的石榴色戒指借给我戴,”艾玛·简说。“这样,当我指着国旗时,戒指会在阳光下闪光,那一定美极了。再见,别等我一起回学校了,我可能搭别人的车去。”

丽贝卡发现侧门锁上了,但是她知道钥匙放在台阶下面,当然,利维保罗的其他人也都知道,因为他们的做事情的方法几乎都是一样的。她打开大门,走进饭厅,发现桌上摆着她的午饭,旁边还有一张简姨妈留的纸条,姨妈说她们和罗宾逊太太一起坐马车去了茂德雷森。丽贝卡囫囵吞了一口面包和黄油,飞快地从前面楼梯跑上了自己的卧室。床上放着那件粉色的方格裙子,已经由简姨妈慈爱的双手缝制完毕。她能不能,敢不敢,不经姨妈允许就穿上这条裙子呢?下午的场合穿新衣服合适吗?也许,姨妈觉得她应该把新裙子留在音乐会的时候穿?“我要穿上它,”丽贝卡想。“她们不在家,我没有办法征得她们的同意;毕竟,这只是条方格裙子,如果不是全新的,如果不是粉色的,如果没有白色的花边,它也算不上漂亮。”

她解开两条辫子,把头发梳直,用丝带把头发扎到脑后,然后换了双鞋,接着就冲向这件美丽的裙子,她努力想把背后的扣子扣完,可是中间三颗实在够不着,就打算等会儿让艾玛·简帮忙。

这时候,她的眼神落在了她无比珍爱的粉色遮阳伞上,它是这件新裙子的绝配,而且同学们从来没有见过它。这把伞不适合上学用,但是,她可以不把它带进教室;她可以把它用纸包起来,只给他们看看,然后放学就带回家。她跑到楼下客厅里,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人让她激动不已。任何衣服似乎都没有这件粉色方格裙子那么漂亮!她双眼的光亮、两颊的红晕、头发的光泽,通通被这件魅力四射的粉色裙子衬得黯然失色。天哪!差二十分就一点了,她要迟到了。她跳出侧门,从门口的花丛里扯了一朵玫瑰花,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跑到了学校门口,在那里,她遇到了艾玛·简,一样的盛装打扮,一样的气喘吁吁。“丽贝卡·兰德尔!”艾玛·简大声叫道,“你漂亮得像一幅画!”“我?”丽贝卡笑了,“胡说八道!我只是穿了粉色裙子。”“你不是每天都这么漂亮的,”艾玛·简坚持说,“今天你有点与众不同。看看我的石榴色戒指;妈妈特意用肥皂水把它擦洗干净了。你的米兰达姨妈怎么会同意你穿这条新裙子呢?”“她们两个都不在家,所以我没有和她们商量,”丽贝卡急切地回答道。“难道?你觉得她们会不同意吗?”“米兰达小姐总是不同意这、不同意那,不是吗?”艾玛·简反问道。“的确——是;但是今天下午很特别——就像主日学校的音乐会一样。”“是的,”艾玛·简也赞同这个观点,“今天当然很特别;你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我们大家面对你画的国旗唱歌,还有我们两个的精彩对话,这一切都很特别。”

对于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成功的下午。每个节目都很精彩,根本没有真正的失败,没有眼泪,没有为孩子羞愧的家长。迪尔包恩小姐耳畔回响着表扬她能力的溢美之词,她不知道这些赞美应该属于自己还是属于丽贝卡,至少,丽贝卡有很大的功劳。虽然这孩子没有多少角色,可是她总是那么显眼。这次活动之后,很多人猜测说,以后的娱乐活动丽贝卡一定都是主角了;配角肯定不适合她。其实,就算是她的对手也了解,她不是那种抢风头的人。她灵活机敏,乐于助人,而且从不害羞;但是她从来不会趁机炫耀自己,而且她很少想到自己,她总是把快乐带给别人。如果说,教皇坐到哪里,哪里就是桌子的中心;那么,丽贝卡站在哪里,哪里就是舞台的中心。她清澈响亮的高音超过了合唱班所有队员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她,欣赏着她的姿势,倾听她全神贯注的演唱,感受她难以抑制的激情。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丽贝卡漫步在回家的路上,可是她的心情似乎再也不能恢复往日的平静。今天不用补课了,表演后的清场工作也不再让她发愁——担心和恐惧已经被她灵魂里强大的光芒遮盖了。天空中布满了乌云,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甚至有点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打开遮阳伞了。她似乎根本就没有走在地上,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生活在凡间的感觉。直到走进砖房子的侧庭院,看到米兰达姨妈站在打开的大门前,她才匆忙从梦中觉醒,回到了人间世界。“她终于回来了,迟到了一个多小时。再迟一点她就要困在大雷雨中了,她可不管这些,”米兰达对简说,“想想她平时的那些罪孽,她一定穿着那条新裙子,像她爸爸那样一路跳着舞跑到学校,然后向全班同学炫耀自己的遮阳伞,她以为这是在演戏。简,我是家里的老大,我要教训教训她;你如果不喜欢听,就躲进厨房里,等我教训完了再出来。站到这边来,丽贝卡;我要和你好好谈谈。你为什么不经我们同意,就穿上那件新裙子去上学?”“我本来打算中午的时候问你们的,可是你们都不在家,所以,我没办法就——,”丽贝卡开始解释。“你不会这样打算的,你就是趁着我们不在才穿那条裙子的,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同意的。”“如果我能确定你不同意我穿,那我就不会穿了。”丽贝卡说,她竭力想要显示自己的真诚。“可是我不能确定,再说,下午的表演也值得我这样冒险。我想也许你会同意,如果你知道,今天下午学校就像展览会那样热闹的话。”“展览会!”米兰达轻蔑地吼道,“你自己已经展览够了吧,你是不是还展览了你的遮阳伞?”“带遮阳伞上学的确很傻,”丽贝卡扬起头,承认说,“但是,我一生中唯有这一次有衣服可以配这把伞。它配上粉色裙子漂亮极了!艾玛·简和我表演一个城市女孩和乡村女孩的对话,我突然想到城里女孩用遮阳伞一定很好看,所以就带了伞。我一点也没有弄脏裙子,米兰达姨妈。”“你身上最大的毛病就是诡计多端和阴险狡猾,”米兰达姨妈冷冷地说,“看看你做的别的事情吧!就像是魔鬼撒旦附在了你的身上!你从前面楼梯上楼进房间,可是你藏不住自己的行踪,因为你把手绢丢在了楼梯上。你根本没有关上自己房间的纱门,因为房间里都是苍蝇。你从来不打扫自己的餐桌,也不收拾盘子,而且你今天下午没有锁侧门,侧门从十二点半到三点钟一直开着,这样谁都可以进来,偷自己想要的东西!”

听到姨妈列数的这些“罪行”,丽贝卡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她怎么可以这么粗心呢?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她试图解释这些无法解释,而且无法原谅的“罪过”。“噢,实在对不起!”她声音颤抖着说,“我帮助老师打扫教室,所以耽误了回家的时间,我是一路跑回来的。我一个人穿衣服很困难,所以没有时间吃饭,就只吃了一口,在最后的时刻,我真的——真的——应该想到收拾盘子和锁门,可是,我看了看表,知道再耽误我就要迟到了;我想今天牧师的妻子,医生的妻子,学校委员会委员都在场,如果自己迟到了,就会得到一颗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黑标志的处罚,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不用号啕大哭地解释了,后悔是没有用的,”米兰达姨妈说。“一分善行抵得十分悔改。你没有考虑自己怎么才能给这个不是自己的家里少添点麻烦,相反,你好像是在想着法子给我们添乱。把你裙子上的玫瑰花取下来,让我看看插花的地方有没有被弄脏或是留下印子。还好,没有;真是幸运。我实在受不了你那些花花草草、卷曲的头发、俗气的装饰、粗鲁的举止,你这一切就像你那女里女气的爸爸。”

丽贝卡的头突然抬了起来。“听着,米兰达姨妈,我会尽我所能做一个好孩子。我也会照你说的去做,不再忘记锁门,但是,我不希望你辱骂我的爸爸。他是一个完美的、可爱的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你用‘女里女气’来形容他是卑鄙的!”“你竟敢这样和我顶嘴,丽贝卡,你竟然说我卑鄙;你的爸爸是个自负空虚、愚蠢透顶、懒惰无用的人,不光是我这么说,别人的看法也一样;他花光了你妈妈的钱,还留下七个孩子让她抚养。”“他为妈妈留了七个好孩子。”丽贝卡抽泣着说。“只是这些孩子需要别人帮忙供吃供穿供教育。”米兰达姨妈回应说,“你现在上楼去,换上睡衣,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之前,不许下来。我们会把饼干碗和牛奶杯放到你的梳妆台上,早饭之前,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简,出去把外面晒的厨房毛巾收回来,关上房门,马上要下一场大雨了。”“我想刚才已经下了一场大雨了,”简一边按照姐姐的吩咐做事,一边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很少表达我的意见,米兰达;但是我觉得,你今天不应该那样评价洛伦佐。他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谁也改变不了。可是,他是丽贝卡的父亲,而且奥蕾莉亚经常说他是个好丈夫。”

米兰达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句谚语:“印第安人中唯一的好人就是那个死人”,可是她的观念比这句谚语还要固执:“不错,我发现死了的丈夫总是好丈夫;真相总得弄清楚。孩子如果不痛改她爸爸身上的恶习,就不可能取得一点点进步。我很高兴自己说了刚才的话。”“我看你是很高兴,”简说,她似乎一年才鼓起一次勇气,她借着这难得的勇气说道,“但是,无论如何,你那样说是没有教养的行为,也是有昧良心的行为!”

就在这时,一阵霹雳响彻了整个房间,可它的威力远远不及简的那句话。简的评论对于米兰达·索亚的良知犹如晴天霹雳,振聋发聩。

也许正是因为一年才有一次这样说话的机会,所以简才说得那么中肯,直达目的。

丽贝卡疲倦地爬上后楼梯,关上自己房间的门,用颤抖的双手脱下那件心爱的粉色裙子。棉布手绢已经被她揉成了一个坚硬的小球。利用解开裙子背部扣子的间隙,她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免得泪渍沾到这件美丽的裙子上,为了穿它,丽贝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细心地把裙子抚平,把脖子周围皱褶的地方抻直,然后把裙子放进抽屉里,她又轻轻地抽泣了一声,感叹生活的苦涩。那朵粉色的玫瑰躺在地板上。丽贝卡望着玫瑰,自言自语道,“正如我这快乐的一天!”这朵玫瑰曾经美丽,现在却已凋零,这正好符合了丽贝卡今天的遭遇。她立刻领会了玫瑰的象征意义,把它捡起来,和裙子一起放进抽屉里,好像在埋葬这充满忧伤记忆的一天。这是一个孩子诗意的本能,也是女性多愁善感的萌芽。

她把头发梳成平时习惯扎的小辫子,脱下她最好的鞋(幸亏躲过了米兰达姨妈的视线),她的心中萌生了一个坚定的念头,她决定要离开砖房子,回到农场自己的家里去。妈妈不会张开双臂欢迎她回来——她知道妈妈的感受——,可是她可以帮助妈妈料理家务,然后让汉娜代替她来利维保罗。“我希望她能喜欢这里!”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报复的念头。她坐在窗前,一边望着闪电在山顶上嬉戏,一股股雨水从避雷针上你追我赶地滑下来,一边努力地盘算着逃出砖房子的计划。这是一个多么快乐的日子啊!早上的日出那么美丽,她斜靠在教室的窗子上,一边听课一边想,这个世界多可爱啊!早晨发生的事情也是那么美好!他们把光秃秃简陋的小教室装饰成一个美丽的房间;迪尔包恩小姐很欣赏她为辛普森双胞胎设计的背诵词;她有幸为班级设计黑板;她还突发奇想从雪茄烟盒上临摹了一幅哥伦比亚图;最令她陶醉的是全校同学的掌声!下午更是精彩!好事一件接一件,开始,艾玛·简告诉她,说她“漂亮得像是一幅画”。她又想起了下午的表演,尤其是她和艾玛·简的对话。她当时突发奇想,把树枝遮盖的火炉当成长满苔藓的河岸,这样,那个乡村女孩就可以坐在那里,看管她的羊群。艾玛·简因此特别放松,结果她的朗诵完美无缺;她还慷慨地把她的石榴色戒指借给城里女孩丽贝卡,当城里女孩收起自己的遮阳伞、戴着美丽的戒指走近牧羊女时,她心里觉得美极了!她曾经想,米兰达姨妈看到自己农场来的外甥女在学校这么出色,她一定会很高兴;可是,她错了,这个方法根本不可能取悦姨妈,别的方法也行不通。她决定第二天就坐科博先生的驿车去美坡伍德,然后从安表姐那里转车回家。可是,仔细想想,姨妈们肯定不会同意她回去。那好吧,她现在就逃走,看看能不能和科博夫妇待一个晚上,然后,第二天早饭前就可以出发了。

可惜,丽贝卡从来不会多加思考,于是,她穿上以前的旧衣服,戴上旧帽子,披上旧外套,然后又把睡衣、梳子和牙刷放进一个包袱里,把包袱轻轻地扔到窗外。她的房间窗子离地面很低,所以跳下去并不危险。就算是有危险,她也不会在乎,此刻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以前来屋顶修理水槽的人在侧墙上钉了一块夹板,夹板位于后门廊顶子和窗子之间。丽贝卡听到餐厅里有缝纫机的声音,厨房里有切肉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知道了两个姨妈的行踪,于是她轻轻爬出窗户,抓住避雷针,轻轻滑到那块夹板上,然后跳到门廊上,把忍冬藤的架子当梯子,在大雨中逃出院子,跳到了路上。此刻,她根本没有时间为她的以后考虑过。

杰里米亚·科博先生正坐在厨房的窗子前独自享用晚餐。“妈妈”——这是他称呼妻子的老习惯——这时候正在照顾一个生病的邻居。可怜的科博太太也曾经做过母亲,她的孩子现在躺在教堂的墓地里,墓碑上刻着“萨拉·安,杰里米亚和萨拉·科博的爱女,享年十七个月。”“妈妈”这个称呼虽然没有实际意义,但是它或多或少可以让这个不幸的女人想起自己曾经的幸福。

雨一直下着,还不到五点钟,天就已经黑了。科博先生边吃晚餐边抬头望了望外面。他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悲伤的人影。丽贝卡满脸都是泪水,脸色因为忧伤而显得那么憔悴,以至于科博先生看了好一会儿,差点没有认出来。接着他听到一个声音问道:“科博先生,我可以进来吗?”科博先生这才认出了她,他大叫道:“天哪!原来是我的小女乘客!是来看望你的老杰里叔叔的吧?哎呀,你浑身都湿透啦。快到炉子边上来。我刚刚生了火,这样吃饭就暖和了,‘妈妈’不在家,我还真有点孤单。她今晚住在赛思·斯图尔特家照顾她。来,我帮你把湿帽子挂到钉子上,把你的外套搭在椅子背上,你背对着火炉烤烤,一会儿就干了。”

杰里叔叔以前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那是因为他看到了这孩子红肿的双眼和泪水浸湿的两颊。善良的他很同情这孩子,他知道她有了麻烦,虽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麻烦。

丽贝卡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杰里叔叔坐回椅子上,这时候,她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声哭了起来,“科博先生,我是从砖房子里逃出来的,我想回到我们的农场。你能不能留我住一个晚上,然后明天早上把我带到美坡伍德?我没有车费钱,不过我以后会挣钱还给你的。”“我们之间就不要谈钱的事情,”这位老人说,“我们两个到现在还没有一起坐过车出去呢,虽然我们约了好几次,当然,不是去你们家的方向,是往城里的方向。”“我可能再也去不了米尔顿了!”丽贝卡抽泣着说。“过来到我身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杰里耐心地诱导说,“就坐在这张木椅子上,把事情讲给我听听吧。”

丽贝卡的头重重地靠在科博先生温暖的膝盖上,把自己今天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对于她充满激情而不受约束的性格而言,整个故事的确很悲惨,她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没有任何夸大。

丽贝卡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杰里叔叔不断地咳嗽,在椅子上面来回地移动,但是,他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自己对丽贝卡的同情心,不断地低声嘟囔着,“可怜的小精灵!我得看看我们能为她做点什么!”“你会带我去美坡伍德的,对不对,科博先生?”丽贝卡可怜兮兮地恳求他。“你先别着急,”他回答说,脑子在慢慢地思考,“我得好好看看我的小女乘客。先吃点东西吧,孩子。把番茄酱涂在面包上,离桌子近点。你愿不愿意扮演妈妈的角色,给我再冲一杯热茶来?”

杰里米亚·科博先生的思想非常简单,除非是受感情或者同情心的驱使,否则他的头脑不会运转自如的。对于丽贝卡这件事情,他既有感情又有同情心,于是他痛恨自己的愚钝,祈祷有灵感的光芒照耀自己的前方。他一个人苦苦思索,祈祷上帝显灵。

丽贝卡从老人亲切的话语中得到了安慰,她羞怯地享受着坐在科博太太座位上的荣耀,端起蓝色的瓷茶杯,脸上有了些许微笑,她把头发梳直,擦干了眼泪。“看到你又回去,你妈妈会很高兴吗?”科博先生问道。

丽贝卡心底原来就有的一点点担心,科博先生这么一问,这种担心开始涌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我想她一定不喜欢我逃跑回家,她也会因为我不能取悦米兰达姨妈而感到遗憾;不过我会让她明白的,就像我刚才能让你明白一样。”“我想她是为了让你上学才把你送到这里的;不过也好!你可以去汤普朗斯上学,对吗?”“汤普朗斯的学校只上两个月的课,而别的学校都离我们家农场太远了。”“是吗!这世界上除了受教育,还有很多别的事情。”杰里叔叔一边说着,一边咬了一口苹果饼。“是——的。可是妈妈说,受教育可以塑造我。”丽贝卡遗憾地说,她一边喝了口茶,一边轻轻抽泣了一下。“这样也好,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又可以在农场团聚了,——房子里挤满了孩子!”这个可爱的老“骗子”说,他这么说只是想安抚和诱导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房子里挤得太满了,——这可是件麻烦事!不过我可以叫汉娜来利维保罗代替我。”“想想米兰达和简会收留她吗?我敢打赌她们不会收留她的。你这么一走,她们两个肯定会被气疯的,所以,你不能怪她们不收留汉娜。”

这可是丽贝卡从来没有想到的,——砖房子可能会拒绝汉娜的到来,因为她,丽贝卡,曾经背弃了这房子里给予的冰冷的热情。“利维保罗的学校怎么样——很好吗?”杰里叔叔问道,他的脑子此时正以异常的速度运转着,——连他自己都为自己的聪明而吃惊。“这里的学校太好了!迪尔包恩小姐是个很优秀的老师!”“你喜欢她,对吗?其实,你应该相信她也很喜欢你的。‘妈妈’今天去商店给赛思·斯图尔特买药,她在小桥上碰到了迪尔包恩小姐。她们谈到了学校的事情,因为‘妈妈’暑假曾经给学校的女教师做过饭,也很喜欢她们。所以她就问迪尔包恩小姐:‘那个汤普朗斯来的小女孩怎么样啊?’迪尔包恩小姐说,‘噢,她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如果我的学生都像丽贝卡·兰德尔那样,我就是从早教到晚也不会觉得累。’”“是吗,科博先生,她真是这么说的?”丽贝卡的眼睛一热,脸上立即容光焕发,露出了欣喜的酒窝。“我一直就很努力,可是从今以后,我要更努力,要把书本都翻烂了。”“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你就可以努力学习了,”杰里叔叔打断她的话。“可惜,因为米兰达姨妈的缘故,你就要放弃这一切了。当然,我不能责怪你。米兰达姨妈性情古怪、尖酸刻薄;她可能是吃着带刺的凝乳和青苹果长大的。她应该学会倾听,可是,我想,你也没有多少耐心,对吧?”“我是没有多少耐心。”丽贝卡悲伤地说。“如果昨天我们两个谈话,”科博先生继续说道,“我想我会给你不同的建议。可惜,一切都晚了,我也不能说你都错了;但是,如果一切重来,我会这样对你说:米兰达姨妈供你吃住,供你上学,还打算以后花大价钱供你去维尔汉姆上学。她这人是很难相处,同样的好话可能到她嘴里就成了坏话;可是,这些话对你都是有好处的,你应该用好的表现来回报她。简比米兰达好处些,还是和她一样,不好取悦?”“哦,简姨妈和我相处得特别好,”丽贝卡大声说,“她心地善良,性格和蔼,我一直都很喜欢她。我想她也喜欢我;有一次她还抚摩过我的头发呢。我宁愿让她整天批评,因为她善解人意;可是她不敢为了我和米兰达姨妈顶嘴;她也和我一样,害怕米兰达姨妈。”“如果明天早上发现你不见了,简一定特别伤心;不过,没关系,伤心也没用了。她觉得和刻薄的米兰达在一起很枯燥,所以特别在乎你。有一天晚上,‘妈妈’在祈祷会之后和简聊天。‘你不知道砖房子发生的事情,萨拉。’简说。‘我正在开缝纫班呢,我的学生已经缝了三条裙子。你觉得她怎么样?’她还说,‘因为这个孩子,我上了主日学校,觉得自己又恢复了青春,我还打算带丽贝卡去野炊呢。’‘妈妈’说,她从来没有见过简那么年轻、那么快乐过。”

厨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那只大钟的走动声和丽贝卡的心跳声。丽贝卡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已经湮没了钟声。这时候,雨停了,房间里突然充满了玫瑰色的光芒,透过窗子,可以看见一道彩虹挂在天边,就像一座色彩斑斓的桥。桥可以帮助人们摆脱困境,丽贝卡心想,杰里叔叔似乎已经为她搭建了一座走出忧愁烦恼的桥,而且还给了她跨过去的勇气。“大雨过去了,”老人一边说,一边给烟斗里装烟叶,“它清洗了空气,把大地洗得干干净净,等明天早上我们两个坐车回家时,眼前的一切一定都是亮闪闪的。”

丽贝卡放下茶杯,站了起来,默默地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科博先生,我明天不和你一起走了,”她说。“我决定留在这里——迎接困难;迎接困难而且不给别人制造困难。我不知道米兰达姨妈会不会因为我的逃跑而拒绝我,可是,我要回去,趁着自己还有勇气。科博先生,你能不能行行好,陪我一起去呢?”“你尽管放心,杰里叔叔不把这件事情办好是不会放手的。”老人欣喜地说,“你现在已经吃饱了,晚上也不会饿了,也不会因淋雨而生病了,我的小精灵;可是米兰达姨妈很尖酸刻薄,你一定辩不过她的;所以,我是这样打算的:我用我的高背马车把你带到砖房子旁边;你躲在角落里,我到侧门叫你的姨妈们;我把她们叫到堆放杂物的小棚屋里,商量怎么摆放这星期要运来的木头,这时候,你悄悄溜出车子,回你的房间睡觉。前面不会上锁了吧?”“这个时候不会的,”丽贝卡回答说,“米兰达姨妈睡觉前才锁前门;可是……万一锁上了怎么办?”“不会的;如果锁上了,那我们就直接面对吧;在我看来,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要直接面对的地步,我们一定会心平气和地解决它。你看,你不是还没有逃走吗;你只是到我这里来征求意见,我也已经告诉你这不值得。我看,你唯一的罪过就是,姨妈让你睡觉时,你却翻窗跑到这里来。这也算不上大错误,你可以在星期天,趁着简姨妈做礼拜的时候告诉她,她会帮你找个适当的时间去面对米兰达姨妈的。我不主张欺骗别人,可是如果你有了难以解决的心结,而你又不想积在心里;那你就在祈祷的时候告诉上帝,就像圣歌里唱的那样,你的心结就没有了。好了,来吧!我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别忘了你的包袱。‘如果带了睡衣的话,妈妈,那就的确是旅行了。’这是杰里叔叔听到你说的第一句话!他当时可没有料到你会把睡衣带到他的家里来。上来,躲到角落里;我们可不能让别人看见车里的小逃犯,要不然,他们又要到处乱说了!”

丽贝卡摸黑悄悄爬上楼梯,又轻轻地脱了衣服,爬上了自己的床。虽然她的每一根神经还在发酸、发痛,可是,她感觉到一种宁静袭上了心头。是科博先生把她从愚蠢和错误的边缘解救了出来;这样她才没有给可怜的妈妈增添麻烦;也没有使自己的姨妈恼怒和羞愧。

现在,她的心结融化了,她决定用一切办法来赢得米兰达姨妈的赞扬,她决定努力忘记最不能忍受的那件事情:姨妈对爸爸的污蔑。爸爸一直是她最钦佩的人,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批评过爸爸;因为奥蕾莉亚·兰德尔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孩子讲过这些所谓的悲伤和失望。

如果这个备受打击、闷闷不乐的小家伙知道了砖房子里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应该会感到些许安慰。原来,米兰达·索亚也度过了一个不安之夜,她暗暗后悔自己过于尖酸刻薄,因为,在这件事上,简选择了一个高尚的、道德的立场。她不能忍受简对她的驳斥,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自己的这个弱点。

杰里叔叔在星夜里赶着马车往家走,他心里充满了满足感,因为他已经帮助丽贝卡化险为夷了,他回想着丽贝卡的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泪水像雨一样落在他的手里;他回想着丽贝卡在认清事实后是那么通情达理;他回想着丽贝卡在明白自己的责任后是那么斩钉截铁,而她对于关爱和理解又是那么的渴望。“上帝啊!”他低声说道,“欺负虐待这样一个孩子!我知道,对于那些没心没肺、厚脸皮的小孩子来说,这算不上‘虐待’;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瘦弱敏感、要面子的孩子,一句刺耳的话就像是鞭子一样沉重。米兰达·索亚要是像我和‘妈妈’这样经历过失去孩子的痛苦,她一定会变得更温柔、更有爱心。”“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孩子像丽贝卡今天这样,进步这么快。”星期六晚上,米兰达·索亚对简说。“看来我给她的教训是对的,她就是欠批评,我敢说,这个月她都会表现得这么好的。”“她终于让你满意了,我很高兴,”简说,“你要的是一个献媚虫,而不是一个聪明伶俐、面带微笑的孩子。在我看来,丽贝卡似乎经历了那场持续了七年的战争。今天早上,她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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