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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13: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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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奥尔科特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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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

小妇人试读:

译者序

有益的启蒙读本—《小妇人》

露易莎·梅·奥尔科特(1832—1888)占据美国的名人堂已达百年,其小说《小妇人》影响了一代一代的年轻人;读者群远远超出了英语国家和西方文化的界限,作品已经成为全人类的共有财富。根据最近的网上统计,此书已经以不同的形式被翻译成了一百多种文字。好莱坞每隔20年就要将它“更新”一次;最近的版本是在1994年摄制的。就像小说开头时所描述的,现在世界许多地方的学校,都在排演“小妇人”的故事,以寓教于乐的形式开导正在形成世界观的人们。

奥尔科特出身于贫困的家庭,还有三个姐妹,一生没有嫁人。父亲为了追求精神发展的高尚理想,奋力进行教育实验,却连家庭的温饱都不能保障。姐妹们经常食不果腹,靠青涩的果子、硬面包和冷水充饥。她们所处的时代,恰逢美国南北战争。北方的资本主义已经初步发达,而南方是农业社会,农奴主的势力依然强大,残酷压迫着黑奴。当时另一位女作家斯托的一部《汤姆叔叔的小屋》,对这种现实加以揭露,北方的“美国佬”读后义愤填膺,于是拿起武器,为黑奴的自由而战。小妇人的爸爸就是为了打败南方闹独立的地方政府,毅然上了战场。妇女们在后方生产军需品,她们一方面由于家里失去挣面包的人而陷入贫困,一方面还得不断劳动支援前线。

作者从小自学写作。尽管她常常受到贫困的威胁,但她的童年生活非常愉快,并且跟著名作家霍桑和爱默生的孩子为友。姑娘们在谷仓里演出露易莎·梅的话剧。她在家接受教育,也当过教师。十二岁就在波士顿的报纸上发表了故事,十四岁出版了一本书,日后终于写成了传世之作。中间因为南北战争而停止写作,在华盛顿的一家医院当护士。

作品故事虽然平凡,构思却十分巧妙,一环紧扣一环。小说的幽默结构和妙趣横生的叙述语言,也为作品增色不少。当然,作品也充斥着说教内容,表面上看,这本小说的

第一部

好像是学习《天路历程》的体会之作。

也许正由于其说教内容,当时正统的家长们才不反对替小孩子备一本。

这部可爱的小说始终牢牢抓住当时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理想和价值观。奥尔科特是应出版商的要求写作女孩的故事的,创作时先打好腹稿,再提起笔一气呵成。整部小说的两个部分分别花了六个星期完成。妇女的权利和教育改革问题,在19世纪美国的社会变革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自然就成为奥尔科特最喜欢涉及的两个事业,它们随之成为小说的主题。到了现代,她往往被看作勇于实验的作家,作品也成为文学史家和心理历史学家探索的肥沃土地。《小妇人》促进了青少年文学关注点的演进——描绘年轻人不是仅从程式出发,而是对人物进行鉴貌辨色的记录。有人说,她在创作中不得不限制自己的想象力,去适应当地风俗和家庭成员的道德环境,同时还得满足出版界的商业要求,这使她无法实现她的全部才能,然而,她的作品处处体现出其女性义务和艺术自由之间的张力。

小说可以说是自传体的杰作,女主人公乔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本人的经历。她采用现实生活全息记录的方法,所讲述的生活宁静、安全,是自己和周围朋友经历的积累,里面充满了人情味,融入了少女们的切身体会,可谓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少女的成长史,其中浸透了人生奋斗的金玉良言。由于作者深受自己父亲和美国超验主义作家爱默生、梭罗的影响,字里行间渗透着超越时代、跨越国界的哲理,使该书不仅情节引人入胜,而且随处闪现着真知灼见,是立身处世的好教材。

毫不奇怪,《小妇人》是孩子们的“道德食粮”(作者自述语)。19世纪的妇女处于从属地位,小说帮助女孩子们顺从命运,以各种方式探索自己在社会上的可能结局。这里,作者首度传达了少女时代的艰难和焦虑,提出“小妇人”的成长过程是学习的、泪迹斑斑的,而不是按照女性发展的本能或者自然条件进行。妈咪坦白自己有脾气,她努力抑止它,说明无法彻底消灭女性的怒火。小说最终没有解决是克制自己适应社会,还是颠覆女性顺从命运的观念(19世纪,人们认为女性只有放弃本性,才能取得男子汉一般的“天才”成就)的问题,这是西蒙·波伏瓦、乔伊斯·卡洛尔·欧茨、格特鲁德·斯坦热衷的问题,也为21世纪的读者留下了一个有趣的动态文本。《小妇人》是名著重译,踩在前人成果的肩膀上改进、提升译文水平,是一大乐事。作品平铺直叙的部分,当然可以继续直译。但前译最大的帮助在于让我们廓清想当然造成错译的范围,并且尽可能避免同类的错误。举例说,铃兰花(lilies of the valley)在以前的译本中居然被直译成“长在山谷里的百合花”,值得引以为戒。当然,克服文化地理的差异十分重要,苹果在旧中国是穷人的奢侈品,但书中主人公把russets(没有味道的粗皮青涩苹果,自家园子里自生自灭的东西)当饭吃,似乎很富有。主要原因是以前的译者要么把它跟普通苹果混为一谈,要么只说明“黄褐色苹果”,看不出它的廉价。Roses是玫瑰、蔷薇、月季花的总称。月季花是普通庭院中的常见花卉,美格结婚时因地制宜,将它用来代替代表爱情的“玫瑰”,所以不能一概都译作“玫瑰”。本书做了妥协处理(第二十四章)。

作品第一部讲述少女的成长历程,情感世界是浪漫的,她们以成为“小妇人”为奋斗目标,更适合青少年阅读。第二部描述的则是“大人”的事情,涉及在成人世界的立身处世,比较务实,可以作为行为参考。所以,尽管第一部“很好看”,小说却是第二部面世后才成为畅销书的。第二部的内容非常通俗化,涉及婚礼的排场、对艺术教育的态度、不同家境的同学相处、文学创作的宗旨、穷人在富人面前不卑不亢的态度、富人该施舍什么样的人、如何资助文学艺术事业、家庭责任分工、礼尚往来,简直是日常生活的指南书。这就造成了一个特殊现象:第一部(1868年出版)印数不多,等第二部出版(1869年)方才形成畅销的局面,还带动了全书的销售。这与通常的第一部一炮打响,接着写续集的情形截然相反。到1888年去世,她的书发行量已经超过了百万大关,收入达到可观的20万美元。王之光序于浙江大学2014.6.19第一部

第一章 扮演朝圣者

“没有礼物送,不算圣诞节。”乔躺在地毯上嘟囔着。“穷光蛋,真可怕!”美格低头看看一身旧衣服,叹息道。“有人漂亮东西应有尽有,有人却样样没有,我看不公平。”小艾美委屈地哼着鼻子,加了一句。“我们有爸妈,姐妹相亲。”贝丝坐在角落里,倒是心满意足地说。

听了振奋人心的话,四张小脸在炉火的映照下亮堂起来,但听了乔忧伤的话,马上又阴沉下去了:“可爸不在,长时间当兵在外。”她没有说出口,“说不定有去无回了呢!”但各人想念着远方战场上的父亲,都默默地加了这一句。

大家沉默了片刻,美格换了一种语气说道:“妈妈提出,今年圣诞不送礼,你们知道理由的,今年冬天对谁来说都难熬。现在男人们在军营里受煎熬,她觉得我们不应该花钱找乐。我们虽然做不了那么多,但可以,也应该乐意做出这么一点小小的牺牲——恐怕我是做不到哇。”美格摇摇头,一想到那些朝思暮想的漂亮礼物,不由得懊丧起来。“我说,我们要花的那点点钱也无济于事。每人只有一元钱,就是捐给了军队也没什么用。没错,我不指望妈妈给什么,你们也不会送,可我真的想替自己买一本《水精灵》,老早就想买了。”乔说。要知道,她是个书虫。“我那一元钱本来想买新乐谱的。”贝丝说。她叹了一小口气,声音轻得除了壁炉刷和水壶架,谁也没听到。“我要买一盒上好的费伯牌绘图铅笔,确实需要嘛。”艾美毅然决然地说。“妈妈并没有规定我们钱该怎么花,她不会希望我们什么都不要。不如大家都买自己想买的,开心一下。我说,挣这笔钱,我们够卖力的了。”乔一边高声说,一边审视着自己的鞋跟,颇有绅士风度。“可不是嘛—差不多整天都在教那些讨厌的孩子,本来倒希望回家轻松一下的。”美格又抱怨开了。“你的辛苦比我差得远呢,”乔说,“难道你愿意成天和神经质、大惊小怪的老太婆关在一起吗?她把人使唤得团团转,却里外不称心,把人折腾得恨不得跳窗出去,要么就大哭一场。”“做一点事情就心烦是不好,不过,我真的觉得洗碗碟、理东西是世上最糟糕的工作。搞得脾气暴躁不算,手也变得这么僵硬,连琴都弹不好了。”贝丝看看粗手,叹了口气,这回大家都听到了。“就不信你们哪个人有我辛苦,”艾美大声道,“你们反正用不着跟野姑娘们一起上学的。你功课搞不懂,却老是烦你,还嘲笑你身上的衣服;爸爸没钱,却要被她们‘标榜’。连你鼻子不漂亮,也要奚落一下。”“我想,你是说‘诽谤’吧,不要说成‘标榜’,好像爸爸是个泡菜罐子,要贴标签似的。”乔边笑着订正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不用疯痴(讽刺)嘛。就是要多用生词,能提高字(词)汇量嘛。”艾美神气活现地回嘴。“别斗嘴了,妹妹们。乔,谁叫爸爸在我们小时候丢了钱?难道你不希望我们有钱吗?天哪!没有烦恼事,我们会有多么快乐多么乖哟!”美格说,她还记得过去的好日子。“前几天你说过,我们过得比金家孩子要快活得多。虽然有钱,他们却一天到晚都在明争暗斗,可以说苦恼不断。”“我是这么说过,贝丝。唔,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呢。虽然不得不干活,我们却可玩可闹。就像乔说的,我们是一票很快活的人。”“乔尽说这样的土话!”艾美不无责备地看着乔那手脚伸展躺在地毯上的长条身躯道。乔马上坐起来,双手插入口袋,吹起了口哨。“不要嘛,乔。男生做的!”“所以才这么做。”“最恨粗丫头,一点都没有淑女味!”“也讨厌装腔作势的妮子,就知道扭扭捏捏!”“巢中鸟儿,和睦相处。”和事佬贝丝唱起了歌,脸上的表情滑稽可笑。两个尖嗓门轻了下来,化作一阵笑声。“窝内斗”暂时熄火了。“说实在的,姑娘们,你两个都不对。”美格摆出大姐架势,开始训话,“约瑟芬已经长大,该丢掉小子们的把戏,老实些。小的时候,这没什么。可现在人高马大,头发都网起来了,要记住你是大姑娘了。”“才不是呢!如果头发网起来就算大姑娘,那二十岁以前,我绝对只梳两根辫子。”乔叫了起来,扯掉了发网,抖落一头栗色长发,“想到自己要长大,要成为马奇小姐,可真是讨厌。就是不高兴穿长礼服,偏不做翠菊式的中国娇小姐!我就是喜欢男孩子的游戏,男孩子的工作,男孩子的风度。可偏偏是个女的,够糟的了!不是男儿身,真没劲。再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多想跟爸上战场,却只能待在家里织东西,像个臭老太!”乔晃动蓝军袜,把针抖得叮当作响,线团也滚到了屋子另一边。“可怜的乔!太糟糕了,可也没办法可想呀。认命吧,只能把名字改得有男子气一些,当我们姐妹的兄弟。”贝丝说着,用那世上所有洗碗碟打扫工作都不能使其粗鲁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靠在她膝上的头发蓬乱的脑袋。“至于你,艾美,”美格继续数落说,“你就是太讲究、太古板。你的神态现在有点滑稽,一不注意,就会长成装模作样的小憨鹅。要是不刻意追求高雅,你倒举止优雅,言谈文雅,我挺喜欢的。可你说的那些蠢话,和乔的土话没什么两样。”“如果乔是假小子,艾美是憨鹅,请问,我是什么呢?”贝丝问,她也想挨一下训。“你是小宝贝,没别的。”美格亲切地回答。没人唱反调,因为这位胆小的“老鼠”是家中的宠儿。

鉴于青少年读者都想知道“人物长的模样”,我们借此机会,简单描绘一下坐在暮色中麻利地做着针线活的四姐妹。此时,屋外十二月冬雪轻轻地飘落,屋内炉火噼啪蹿动。这是一间旧房子,地毯有点褪色,家具也很朴素,但屋里很舒适。墙上挂着一两幅别致的图画,壁橱内堆满了书,窗台盛开着菊花和圣诞时应景的黑儿波花。屋里洋溢着一股宁静、温馨的居家气氛。

玛格丽特,小名美格,十六岁,是四姐妹最大的一个。她长得十分秀丽,体态丰满,肌肤白皙;天生一双大眼睛,褐色的头发又密又软,讨人喜欢的小嘴,洁白的双手,这一切都令她颇为自得。乔,大名叫约瑟芬,十五岁,长得又高又瘦,肌肤偏黑,不由得让人想起小公马,修长的双臂很碍事,似乎永远都无所适从。她嘴巴刚毅,鼻子有点滑稽,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好像洞察一切,眼神时而凶巴巴的,时而滑稽可笑,时而若有所思。浓密的长发是她的一个亮点,但为了利落,通常用发网束起来。乔肩膀厚实,大手宽脚,穿的衣服显得很宽松。她正在快速长个成年,但姑娘不自在的表情透出几分无奈。伊丽莎白—大家都叫她的小名贝丝,十三岁,皮肤红润,秀发光润,双眸明亮,举止腼腆,声音羞怯,面带安详,不露声色。父亲称她为“小静”,这个称呼完全适宜,因为她似乎活在自己快乐的世界中,只敢与信任、热爱的少数人打交道。艾美,年龄最小,却是家中要员—至少在她自己看来是如此。她端庄秀丽,白肌肤,蓝眼睛,黄头发卷曲着披到肩头,脸色泛白,身材苗条。她举止讲究,颇具年轻淑女风度。四姐妹的性格怎样,容后分解。

时钟敲了六下,贝丝扫净了壁炉面,把一双便鞋放在旁边烘暖。这双旧鞋给屋里人带来了好心情。姑娘们想起妈妈就要回来了,都兴奋起来,准备迎接。美格结束了训话,点亮了灯,艾美自觉让出安乐椅,乔忘记了疲倦,坐起来把鞋子凑近炉火。“鞋子太破旧了。妈咪得穿新的。”“我想用我那一元钱给她买一双。”贝丝说。“不,我来买!”艾美大声道。“我最大。”美格刚开口,乔就语气坚决地打断了她:“爸爸不在,我就是家中的男人,由我来买鞋。爸爸说过的,他出门时,我要特别照看好妈的。”“我看还是这样吧,”贝丝说,“每人为妈妈买一样圣诞礼物,自己嘛,就别买了。”“那才像你,乖乖!买什么好呢?”乔叫道。

每个人都静静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美格好像受自己漂亮的手的启发,宣布说:“我要送一副精美的手套。”“军鞋,送最好的。”乔嚷嚷着。“手帕,修边儿的。”贝丝说。“我要买一小瓶古龙香水,妈妈喜欢的,而且不贵,还可以留点钱给自己买铅笔。”接着艾美说。“那礼物怎么送呢?”美格问。“放在桌子上,把妈妈叫进来,然后看着她把礼盒打开。难道忘了以前生日是怎么过的吗?”乔回答说。“以前,轮到我坐大椅子,戴上花冠,看你们一个个走过来,送礼物,吻一下,慌死我啦。我喜欢礼物和亲吻,但你们坐着瞪眼,看我把礼盒打开,太可怕了。”贝丝说,边烤面包准备茶点,边烘脸取暖。“就让妈咪以为我们给自己买了礼物,然后给她个惊喜。明天下午就去买东西。美格,圣诞节晚上的戏,还要好好排演一下的。”乔说,手靠着背,头仰着,踱来踱去。“我这可是最后一次演戏了,超龄了嘛。”美格喃喃道。她在“化妆”打闹的时候非常孩子气。“这我知道,你才不会洗手不干呢。只要披下头发,拖着白礼服,戴上金纸珠宝,就招摇上台了。你是我们这里的最佳演员呢,你要是歇戏,就一切都完了。”乔说,“今晚就应该排演的。过来,艾美,排练一下昏厥的场面,你演得是硬板硬板的呢。”“没有办法的。没看见过别人昏厥嘛。我可不喜欢跟你一样,跌跌撞撞倒地,自己搞得鼻青脸肿。如果落下容易,我就倒下,做不到的话,就跌倒在椅子上,动作优雅一点。才不在乎雨果拿手枪戳着我呢。”艾美回嘴道。她没有戏剧天赋,但个子小巧,剧中反角扛得动,可以把她惊叫着扛出场。“要这样做动作。双手捏紧,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口中狂叫:‘罗得里戈,救救我!救救我!’”乔情不自禁叫起来,夸张得很刺激。

艾美跟着她做,但僵硬地抬着手,走台一冲一冲的,活像机械开动。她发出的“哎哟!”,令人想起受针扎的情形,而不是惊恐万状、痛苦不堪。乔绝望地哀叹着,美格咯咯大笑。贝丝聚精会神地看戏,连面包烤焦了也浑然不知。“没救了!到时候好自为之吧,观众笑了可不要怪我哟。来吧,美格。”

情节发展顺利,堂彼得罗目中无人似的,一口气作了两页长的报告。女巫海格煮了一锅癞蛤蟆,哼唱着恐怖符咒,产生了怪诞的效果。罗得里戈英勇地挣开锁链,雨果“哈哈”地狂喊着,悔恨交加,砒霜毒发身亡。“这是我们的最高水平了。”美格说。这死掉的反角坐了起来,揉揉胳膊肘。“乔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编出这么精彩的东西来上演的。就像莎士比亚再世!”贝丝吆喝着。她坚信,姐姐们都是天才,而且无所不能。“别这么说,”乔谦让着。“我确实认为《女巫诅咒》这出悲剧是好戏。不过,我倒是想试试《麦克白》,可惜舞台没有装地板活门,好让班柯从地底下钻出来。我是一直想扮演屠夫角色的。‘我眼前看到的,是不是宝剑?’”乔喃喃道,转动着眼珠,在空中瞎抓着,她以前看过悲剧名角的表演。“住手,烤面包的叉子,怎么不叉面包,却叉着妈妈的鞋子!贝丝成了戏痴!”美格喝道。众人哄堂大笑,排演就此结束了。“姑娘们这么高兴,我别提多开心了。”门口传来一个愉快的声音,演员、观众们纷纷转身迎接母亲。这位个子高挑的女士露出“有事就找我”的眼神,十分和蔼可亲。她的衣着并不讲究,但神情颇为高贵。姑娘们认为,那灰白的披风和背时的帽子,穿在世界上最棒的妈妈身上。“宝贝们哪,今天过得怎么样?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明天要送的礼盒没准备好,所以没有回来吃正餐。贝丝,有客人来吗?美格,感冒怎么样了?乔,你好像累得要命。来,亲我一下,宝贝。”

马奇太太一边慈爱地问长问短,一边脱下了湿衣服,换上暖和的便鞋,在安乐椅上坐下。然后,她让艾美坐在腿上,准备享受她忙碌的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姑娘们忙这忙那,各尽所能,努力把一切都安排得舒舒服服。美格摆茶桌,乔搬柴、放椅子,却把柴禾撒落了,把椅子打翻了,弄得噼啪直响。贝丝在客厅和厨房间跑来跑去,一声不吭地忙碌着。艾美则袖手旁观,在一边发号施令。

一家子围坐桌边时,马奇太太脸上显得特别高兴,说道:“晚饭后有好东西招待你们。”

姐妹们脸上马上云开日出般露出灿烂的笑容。贝丝拍拍手,也顾不得手上拿着饼干。乔把餐巾往空中一抛,大声嚷嚷:“信!信!爸爸万岁!”“是的,一封长长的信。他身体健康,说是能安度寒冬,而且过得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他祝我们圣诞快乐、万事如意,特别是祝福你们,姑娘们。”马奇太太说着拍拍口袋,仿佛里面装着珍宝。“快点吃!艾美,不要勾起小指,边吃边傻笑。”乔嚷嚷着,急于享受招待,却被茶噎了一口,面包都掉到了地毯上,涂黄油的一面朝下。

贝丝不再吃了,默默地走到阴暗的角落坐下,等候其他人吃完,憧憬着喜悦的时刻到来。“爸爸超过参军年龄,身体也不适合当兵,但还要去做随军牧师。我觉得他真伟大。”美格热切地说。“我真想当摇拨浪鼓的,随军贩—叫什么来着?或者护士,那样就可以守着他,帮助他。”乔激动地说,还“唉”了一声。“睡帐篷,吃各种难吃的东西,还用铁皮杯喝水,肯定够受的。”艾美叹息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呢,妈咪?”贝丝问,声音有点颤抖。“要好几个月呢,乖乖,除非他生病。只要能在部队留一刻,他就会永远忠于职守。我们也不会要他抛下将士们提前回家一分钟。过来吧,听我读信。”

大家围在炉火前,妈妈坐在大椅子里,贝丝坐在她脚边,美格和艾美坐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上,乔靠在椅背上,即使来信碰巧催人泪下,也没人会注意到她感情的表露。那艰难岁月里写的信,很少有不感人的,特别是爸爸寄回家的。这封信却很少提到承受艰辛、面对危险和强抑思乡情,而是鼓舞人心的平安家书,写的都是生动的部队生活、行军打仗和军事新闻。只是在最后,字里行间才流露出慈父的爱心和对家中幼女的挂念。“转达给她们我所有的爱和亲吻吧。告诉她们,我白天想念她们,夜里为她们祈祷,她们的爱时时刻刻都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要再等待一年才能和她们相见,似乎很漫长,但是请提醒她们,我们在等待中都有工作可做,不至于虚度这些艰难的日子。我相信,她们会牢记我的话,会做你的乖孩子,踏实地做力所能及的事,勇敢地进行自我斗争,很好地战胜自己。当我回来时,我会更爱我的小妇人们,并为她们感到无比自豪。”

读到这一段,每个人都在抽噎。乔任凭颗颗泪珠淌下鼻尖,并不为此感到羞愧。艾美一点都不在乎鬈发起皱,一头扑在了妈的肩上,呜咽着说:“我真自私!可我真的会努力学好。这样,他就不会对我失望了。”“我们都会学好的!”美格哭着说,“我太注重打扮,好逸恶劳。以后不会这样了,我尽量改正。”“爸爸喜欢叫我‘小妇人’,我会努力做到不再粗野,在家做分内事,不再想到外出。”乔说,可心里知道,在家里不发脾气比对付南方一两个叛军要困难得多。

贝丝什么都没说,只是用蓝军袜擦去泪水,然后全身心地做编织,争分夺秒地履行手头的义务。她幼小的心灵已经暗下决心,一年后爸爸胜利归来、一家团聚时,要实现爸爸的愿望。

马奇太太打破了乔说完话之后的静默,欢快地说:“还记得小时候扮演《天路历程》的情形吗?你们让我把拼缝口袋绑在背脊上做担子,交给你们帽子、拐棍和纸卷,从地下室也就是‘毁灭之城’往上爬,爬呀,爬呀,穿过整个屋子,来到屋顶,你们把收集的美好东西都放在那里,充当‘天城’。那样玩,你们别提多高兴了。”“多么来劲,特别是偷过狮子身边啦,奋战恶魔啦,穿越小妖精出没的幽谷啦。”乔说。“我喜欢包袱掉下来,滚下楼梯的情景。”美格说。“我最喜欢的情景是走出来,上到平屋顶,屋顶满是鲜花、树木和漂亮东西,大家站在那里,在太阳底下纵情歌唱。”贝丝笑着说,好像那快乐时刻又重演了。“已经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当时害怕地下室和黑暗入口,还有总是喜欢藏在屋顶的牛奶蛋糕。假如不是太老了,这种东西倒喜欢再来玩一遍的。”艾美说。她才“成熟”到十二岁,却已经开始谈论抛下孩子气的东西。“玩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太老的,乖乖,因为我们始终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玩着这种游戏的。我们的担子就在眼前,我们的道路躺在脚下。渴望美德,渴望幸福,这是引导我们克服困难,改正错误,走向问心无愧的向导。问心无愧才是真正的天城。好了,小朝圣者,你们是不是再来一次呢?不是玩耍,而是一本正经地做。看看爸爸回家之前,你们能走多远。”“真的,妈妈?我们的包袱在哪儿?”艾美问道,她喜欢就事论事。“刚才你们每个人都讲了自己肩负的担子,只有艾美没说。我想她还没有负担。”母亲说。“不,我有的。是碗碟和掸子,我还嫉妒有漂亮钢琴的女孩,害怕见生人。”

贝丝的包袱这么滑稽,大家都想笑,但谁都没笑,因为那样会深深地伤害她的感情。“我们说干就干,”美格若有所思地说,“这其实就跟学好一样,戏里的故事可以帮助我们。虽然我们也想学好,但很难,所以就忘了,就不尽力去做。”“今晚我们本来在‘绝望的深渊’里,妈妈像书中的‘帮助’一样,把我们拉了出来。我们应该像基督徒一样,有一卷指导书。那个怎么办呢?”乔问,为自己的想象力给烦闷的职责增添了几分浪漫而感到高兴。“圣诞节的早上,看看枕头底下,会发现指导书的。”马奇太太回答说。

她们趁老汉娜清理饭桌的当口,讨论着新的打算。四个工作篮子拿出来了,姑娘们飞针走线,为马奇姑婆做床单。缝纫工作枯燥得很,但是今晚没有人嘟囔抱怨。她们采纳了乔的计划,把长线缝分成四个部分,分别叫作欧洲、亚洲、非洲、美洲。特别是针线跨国越洲时,讨论各国概况,这样活计就突飞猛进了。

九点钟,她们停下活计,按照惯例,上床前要唱歌。除了贝丝,破旧的钢琴根本弹不出什么曲调来,但她心灵手巧,通过轻触泛黄的琴键,她们唱出的简单歌曲就有了悦耳的伴奏了。美格的嗓音就像长笛,她和母亲领唱。艾美唱歌活像蟋蟀叫,乔随心所欲地拖拉着旋律,总是在不该出来的地方蹦出沙哑声或者颤音,破坏了哀怨的调子。她们从牙牙学语时就这样做了。“天上新新亮金金。”

已经成了家庭惯例,谁叫母亲是天生的歌手呢。早上一睁眼,就能听到她的嗓音,走进走出都在婉转歌唱;晚上临睡前也能听到她的欢唱。对于那熟悉的催眠曲,姑娘们不管长得多大,永远不会听厌的。

第二章 圣诞快乐

圣诞节一早,天刚蒙蒙亮,乔第一个醒了。壁炉上没挂着礼物长袜,她一阵惆怅,就像很久以前的一次。不过那一次,是她的小袜子由于塞满了吃的东西而掉在了地上。接着,她记起了母亲的诺言,便把手摸到枕头底下,拿到一本深红色封面的小书。这本书她很熟悉,书中的古老故事讲的是最完美的人生。乔觉得,这本书能真正引导朝圣者踏上漫漫人生路。她一声“圣诞快乐”吵醒了美格,让她看看枕头下有什么。美格找到了一本绿封面的书,里面是相同的画面,还有母亲写的祝福语,这样,唯一的礼物在她们看来显得弥足珍贵。不一会儿,贝丝和艾美也醒了,一番翻寻,也找到了她们的小书—一本灰褐色的,还有一本蓝色的。大家都坐起来,端详着,谈论着。东方射出缕缕红霞,宣告新的一天开始了。

尽管玛格丽特有点虚荣,秉性却温和虔诚,这不知不觉地影响着妹妹们,特别是乔。乔跟她特别亲,姐姐提建议时总是和颜悦色的,所以乔对她言听计从。“妹妹们,”美格正色道,看看旁边的一头乱发,再瞧瞧隔壁房间戴睡帽的两个小头,“妈妈要我们阅读这些宝书,珍爱它们,重视它们,我们说做就做。我们曾经深信不疑,但爸爸离开了,战祸搞得我们心神不宁,许多事情也就荒废了。你们随意吧,反正我打算把宝书放在桌子上,每天一醒来就读一点点。我清楚,读宝书对我有好处,能帮助我度过每一天。”

她打开新书读起来。乔搂住她,脸贴脸,也读开了,不得安宁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平静表情。“美格有多好哇!过来,艾美,我们跟着做吧。我帮助你认生词。我们不懂的,让她们讲解。”贝丝悄声说,被漂亮的宝书所吸引,为姐姐的榜样所感染。“我的宝书蓝封面,我喜欢。”艾美说。书页轻轻翻动,两个房间里都静静的。冬日阳光爬进来,向亮堂的脑袋和认真的脸蛋施以圣诞节的问候。“妈妈在哪里?”半小时后,美格问。她和乔跑下楼找母亲,感谢圣诞礼物。“天知道。有个穷棒子跑来讨饭,妈妈马上就去了,说是去看看人家缺什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把吃的、喝的、穿的和烧的都送给别人。”汉娜回应道。美格一出世,她就跟这家子一起过,尽管只是仆人,可全家人都把她当朋友。“我想马上会回来的。你先煎饼,把东西都备好。”美格说。她要把篮子里收集的礼物检查一遍。礼物放在沙发底下,到时候要拿出来。“哎,艾美买的古龙香水哪里去了?”看到小瓶子不见了,她就问。“她刚才拿出去了,说要系上一根丝带什么的。”乔回答。她正在满屋子跳舞,要把硬实的新军鞋穿柔软。“我的手帕真漂亮,是不是!汉娜替我洗的,还熨平了呢。上面的标记字样是我自己绣的。”贝丝说着,自豪地看着不太工整的字母,这活可花了她不少工夫。“哎哟!完了,她把‘马奇太太’绣成了‘妈妈’。太滑稽了!”乔拿起一块手帕叫了起来。“这不行吗?我想这样绣比较好,因为美格的首字母是M.M.,和马奇太太的一样。这些手帕我只想妈妈一个人用。”贝丝说着,显得心烦意乱。“乖乖,没关系,主意不错—还想得挺周到的。现在可没人会弄错了。”“我相信,妈妈会很高兴的。”美格一边对乔皱皱眉头,一边笑着对贝丝说。“妈妈来了。把篮子藏好,快点!”乔大声叫了起来。这时门砰的一响,过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艾美急匆匆跑进来,看到姐姐们都在等她,显得不好意思。“到哪里去了?背后藏的什么?”美格问道。看到艾美头戴风帽,身穿大衣,她感到十分惊讶,一向懒惰的艾美,竟然这么早出门。“别笑我,乔!我不想大家这么早知道。我只是想把这小瓶香水换大了。用掉了所有的钱。我是真的努力在做,可不想再那么自私了。”

说着,艾美拿出一个精致的香水瓶,这是用先前的那个便宜货换的。她努力克服自私,显得真挚而谦逊。美格当场就一把抱住她,乔宣布她是“将牌”,贝丝则跑到窗口,摘了一朵漂亮无比的玫瑰,来装饰这瓶名贵香水。“你们知道,今天早上读书,谈到要做个好孩子,我就为我的礼物感到惭愧。于是,我一起床就跑到街上,去换了这瓶香水。现在,我很高兴,我的礼物最漂亮。”

临街的门又砰的一响,她们把篮子迅速放到沙发下,然后坐到桌边,等着吃早餐。“圣诞快乐,妈咪!永远快乐!谢谢你送书。我们已经读了一下,以后每天都读一点。”她们齐声叫道。“圣诞快乐,小宝贝们!你们马上就开始读,我很高兴,希望能持之以恒。趁我们还没坐下,我想先说几句。离这儿不远,躺着一个贫苦妇女和刚出生的婴儿。没有生火,六个小孩挤在一张床上,才不致冻僵。也没有吃的。最大的那个男孩跑来告诉我,他们又饿又冷。宝贝们,愿意把早餐送给他们做圣诞礼物吗?”

她们等了个把钟头,也都特别饿,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也就那么一会儿,乔就迫不及待地说:“真巧,你来的是时候,我们还没开吃呢!”“我可以帮忙把东西拿过去,送给那些可怜的小孩吗?”贝丝急切地问。“我来拿奶油和松饼。”艾美接上去说,一副英雄模样。她放弃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美格已经在把荞麦面糊盖上,并把面包放到一个大盘子里。“我早就想到了,你们会愿意的。”马奇太太满意地笑着,“你们都去帮忙,我们回来再吃早饭,面包加牛奶,正餐时再补回来。”

她们很快就准备好,然后队伍就出发了。幸亏天色还早,她们走后街,几乎没人看到,也就没人笑话这支奇怪的队伍。

这是一户可怜的人家。屋子里空空的,没有生火,窗户破败。床上被褥破烂不堪,躺着病弱的母亲和啼哭不止的婴儿。一群孩子脸色苍白,肚里空空,挤在一条旧被子里抱团取暖。

看见姑娘们进来,一个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冻得发紫的嘴唇边露出了笑容!“哎呀,我的天哪!善良天使来看望我们了!”贫苦女人用德语欢呼起来。“是滑稽天使,还戴着风帽和手套。”乔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好像真的是善良天使下凡,不久就显灵了。汉娜带来了柴禾,生起火,用旧帽子和自己的斗篷挡住了破烂的窗户。马奇太太把茶和稀粥递给产妇,答应以后常来帮助她们,产妇深感欣慰。她一边又轻轻地给宝宝穿衣服,好像那是亲生骨肉。同时,姑娘们摆好桌子,让孩子们围在炉火边,喂他们吃,就像喂一群饥饿的小鸟。姑娘们又说又笑,费了好大劲才听懂那些滑稽而不标准的英语。“这太好了!小天使!”可怜的小家伙们边吃边喊,冻得发紫的手伸到火炉边取暖。

姑娘们从未被人称过“小天使”,感觉非常顺耳。特别是乔,自打出娘胎以来一直被认为是“桑丘”式的仆人,就分外得意。早餐什么也没捞到,但感觉很愉快。她们离开了,留下了温暖给别人,我相信,全城都找不到比这四个小姑娘更开心的人。她们自己挨饿,送出早餐,心甘情愿在圣诞节早上只吃面包和牛奶。“这叫作‘爱邻人胜于爱自己’。就喜欢这样。”美格说。趁母亲在楼上替可怜的胡梅尔一家翻找衣物,她们把礼物摆了出来。

这次摆放的礼物并不壮观,但小小礼包却寄托了姑娘们深深的爱。高颈的花瓶竖立在桌子中央,里面插满了红玫瑰、白菊花,还有一串蔓藤点缀,桌子上平添了几分雅致。“来了!贝丝,开始弹!艾美,开门!为妈妈欢呼三声!”乔欢跃着喊道,美格则把妈妈引到上座。

贝丝弹起了最欢快的进行曲,艾美猛地一把推开门,美格则庄严地护送母亲。马奇太太既惊讶又感动,仔细端详礼物、阅读附在上面的字条时,脸上带着笑容,眼里噙满泪水。她立刻穿上军鞋,把散发着艾美买的古龙香水的一块新手帕收入口袋,把玫瑰花戴在胸前,还宣布漂亮的手套“十分合手”。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大家互相亲吻着,说明着原委。方式简朴,却充满深情,当时增添了家庭过节的快乐,这种温馨也让人久久难忘。然后,她们又投入了工作。

一早上先是慈善活动,后是赠送仪式,占用了大量时间。剩下的几个小时就只能专门用来准备圣诞夜庆祝了。

姑娘们还太小,不可能常去戏院看戏,家里又不是很有钱,请不起剧团上门演出。于是,她们就开动脑筋,俗话说,需求是发明之母,也就因地制宜,土法上马了。她们的某些制作可谓巧夺天工:纸板糊的吉他啦,老式黄油碟包上锡纸充当古董灯罩啦,老棉絮缝制豪华长袍啦,从泡菜工场搞来了马口铁边角料,挂在上面亮闪闪的,盔甲同样利用罐头盖子的方块边角料覆盖上。家具翻上躺下是常有的事,那个大房间就是唱戏的地方,上演过许许多多天真烂漫的欢庆活动。

绅士免入,乔也就尽兴地女扮男装,心满意足地蹬上朋友送的咖啡色皮靴。而朋友是通过一位认识男演员的女士把皮靴搞到手的。这双皮靴、一把钝头旧花剑、画家曾经用来画画的一件开叉马甲,就是乔主要的宝藏,每场必露面。戏班子比较小,所以两个主要演员必须一场次扮演多个角色。煞费苦心地排练三四个不同角色,快速化妆更衣,还要照看舞台,真是难为她们了。这对于记忆力倒是绝佳的操练。无伤大雅的娱乐,占据了大量空闲时间。不然的话,成天无所事事,孤独无聊,就会去找不那么有益的玩伴了。

圣诞夜,十来个姑娘挤上了床,就算是正厅前排的座位。她们所面对的,是黄蓝相间的印花布帷幕。此刻她们是满心期待,捧场的心情溢于言表。幕后一片窸窸窣窣,窃窃私语,一缕油灯的青烟。偶尔还有艾美的笑声,要紧关头总会歇斯底里地发作。此后铃声大作,帷幕快速拉开,“悲剧”开演了。

戏单只有一份,规定“阴森森的森林”表现为几棵花盆灌木,地上要铺设绿呢地毯,远处有个山洞。山洞以晾衣架为洞顶,几个五斗橱为墙体,有一个火势正旺的小壁炉,上面搁着黑锅子,老女巫俯身伺候着。舞台上黑乎乎的,壁炉的火光效果不错,特别是水壶盖子揭开时,冒出的蒸汽可是货真价实的。留出时间让起初的躁动平息下来,接着反角雨果大摇大摆地上场,腰里别着一把佩剑叮当作响,头戴帽边耷拉的帽子,蓄着黑胡子,披着神秘的斗篷,足蹬皮靴。大动作踱步之后,他拍一下额头,放声乱唱起来,唱他恨罗得里戈,唱他爱莎拉,唱他决意杀死情敌,横刀夺爱。雨果的破嗓门不时为情不自禁的号叫所打断,特别引人入胜。观众一等他停顿换气,便喝彩鼓掌。他以惯受好评的神态鞠了躬,溜到洞穴边,吆喝着:“嗨嗬,伙计!我需要汝!”命令海格上台。

美格上,灰色的马鬃挂在面孔两边,披着红黑相间的袍子,拄着拐杖,斗篷上标着神秘教义的符号。雨果索要一杯波欣酒,要让莎拉爱慕他,再来一杯要灭掉罗得里戈。海格以戏剧旋律歌唱,把两者都答应下来,并且着手呼唤精灵把春药拿来:来呀来,缥缈仙子!命汝速速离家!能酿迷药波欣否?出自蔷薇,饱承雨露。快快以精灵的神速,送来急需的芬芳迷药。浓郁,速效,强力,精灵,急速如律令!

轻柔的音乐响起,洞穴深处出现了云白色的小个子,翅膀金光闪闪,金发的脑袋箍着蔷薇花环。它挥舞魔杖,唱道:我来了,出自缥缈之家,银色月亮的地方;快把魔药拿去,妥善使用,以免魔力稍纵即逝!

精灵把金闪闪的小瓶子丢在女巫的脚边,随之消失了。海格再吟一曲,唤来又一个鬼魂—它并不可爱;砰的一声,丑陋的黑小鬼出来了,干咳着应答,给雨果扔了黑瓶子,冷笑着消失了。雨果唱出答谢词,把波欣酒塞进皮靴,下台。海格告诉观众,他过去曾经杀死了几个她的仙家朋友,而她现在诅咒他是为了复仇,她打算挫败他的计划。落幕了,观众休息,一边吃糖果,一边就戏文品头论足。

好一阵锤打声,幕布没有动。再次开幕时,大家看到舞台木工活是个杰作,也就不肯对开演拖延窃窃私语了。真是鬼斧神工啊。一幢木楼直抵天花板,中间开了窗口,里面点着油灯。白色帷幕后,莎拉身披漂亮的蓝色饰银连衣裙子,等待罗得里戈的出现。他一身盛装,帽子插着羽饰,披着红色斗篷,耳边是栗色垂卷绺发式,挎着吉他,皮靴当然少不了。他在木楼底下下跪,以撩人心魄的歌喉唱起了小夜曲。莎拉回应着,来回对唱之后,同意一起私奔。剧情的高潮来了。罗得里戈拿出一部五级绳梯,把一头扔上去,请莎拉下楼。她小心翼翼地从百叶窗里爬下来,搭上了情郎的肩头,准备优雅地跳下来。“哎哟!莎拉真可怜!”她居然忘记自己的裙裾了。裙裾在窗口勾住,木楼摇摇摆摆向前倾,哗地垮塌,把一对怨偶埋在废墟里。

众人尖叫着,只见皮靴从废墟中乱踢出来,金头露面了,一边喊着:“我早就说过的!早就说过的!”残酷的老爷堂彼得罗临危不惧,冲进来拖出女儿,一边匆匆地旁白:“别笑啦!要装作一切正常!”—他命令罗得里戈站起来,恼羞成怒地判处他流放,不准再回本国。罗得里戈尽管被木楼砸得晕头转向,却不买老绅士的账,身体岿然不动。无所畏惧的榜样令莎拉热血沸腾,她也不买老爷子的账。于是,老爷子下令把两人投入城堡深处的牢狱。矮胖的家丁拿来了锁链,把他们带走,表情惊恐万状,显然忘记了台词。

第三幕是城堡内大厅。海格上,来解救情侣,结果雨果。她听到他走近,就躲起来。她看见他把波欣酒倒入两杯葡萄酒,并命令战战兢兢的下人:“送给牢房的囚犯,告诉他们,我马上到。”下人把雨果拉到一边耳语,海格趁机换掉酒杯,另外这两杯无毒。“伙计”费迪南多把酒杯带走,海格就把要给罗得里戈的毒酒放回去。雨果唱久了觉得口渴,便喝下了毒酒,于是头脑错乱,大肆抓捏蹬腿之后,倒地死去了。同时,海格以魔力四射的宛转歌喉,向他提示了事情的经过。

这确实是激动人心的场面。不过某些人认为,大量长头发突然落地,有损反角死亡的效果。众人喊雨果来幕前亮相,雨果便彬彬有礼地出来,还领着海格。大家认为,海格的唱腔很了不起,胜过了其他演出加起来的效果。

第四幕表现罗得里戈得知莎拉抛弃了自己,绝望至极,打算自杀。正当匕首刺向心口之际,窗口下面传来迷人的歌声,告诉他莎拉没有变心,但处境危险,如愿意搭救她的话,可以办到。钥匙扔进来了,打开牢门,他欣喜若狂地挣脱锁链,冲出去搜救心上人。

第五幕开始时,莎拉和堂彼得罗激烈争吵。父亲要求她进修道院,但她坚决不从。催人泪下的恳求不果,她准备晕倒,这时只见罗得里戈闯进来,向她求婚。老爷子不肯,嫌他家境贫寒。他们大声吆喝,指手画脚,难以达成协议。小伙子正打算把精疲力竭的姑娘背走,下人战战兢兢地进来,送来海格的信件和口袋。海格已经神秘失踪,她告诉这帮人,如果老头子让小两口不开心,她就把巨万财产传给他们,并且让老头子不得好死。口袋打开了,成斗的马口铁钱币倾倒在舞台上,弄得金光闪闪,富丽堂皇。“古板老爷”见状,彻底回心转意,他毫无怨言地答应了。大家齐声欢唱,有情人以十分浪漫的优雅姿势,跪下接受老爷子的祝福,帷幕落在他们身上。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却无意间戛然而止。“正厅前排”是床铺搭的,突然间爆棚,把热情的观众关住了。罗得里戈和堂彼得罗赶快前来救驾,所有人都拉出来了,毫无损伤,但许多人笑得说不出话来。闹剧尚未结束,汉娜就进来了,宣布道:“马奇太太请客喽,小姐们下楼赴宴!”

真是喜出望外,连这帮喜欢演戏的姑娘也没想到。面对满桌的东西,她们互相看看,又惊又喜。母亲做点吃的款待她们,倒也有可能,但自从告别了富裕的日子,这么好的东西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有冰淇淋—共两盘,红的一盘,白的一盘—还有蛋糕、水果和诱人的法国夹心软糖。桌子中央还放着四大束美丽的温室鲜花。

姑娘们别提多惊讶了,看看桌面,又看看母亲。母亲是满面春风。“是仙女送来的吗?”艾美问。“是圣诞老人吧?”贝丝说。“是妈妈做的。”美格还没卸去演戏用的白胡子白眉毛,脸上露出了最甜美的笑。“马奇姑婆一时心血来潮,送点心来了。”乔灵机一动喊道。“你们都错了,是劳伦斯老先生送的。”马奇太太回答说。“劳伦斯小伙子的爷爷!他怎么会想到的?我们根本不熟悉!”美格大声道。“汉娜把你们早餐会的事告诉了他家的仆人。他是一位古怪的老绅士,可他听了很高兴。他过去认识你外公的。今天下午,他给我送来一张字条,写得很客气。他说,希望我允许他给孩子们送一些小礼物过节,表达一下他的心意。我想却之不恭,所以你们晚上就有了一顿小小的宴席,弥补面包加牛奶的早餐。”“肯定是那男孩出的主意。我知道肯定是他!很棒的小伙子,真想认识认识他的。他好像也想认识我们的。但他很害羞,美格又一本正经,路上碰到了,也不让我跟他说话。”乔说。姑娘们把盘子递来递去,大嚼冰淇淋,“唏哈唏哈”地吃得津津有味。“你说的是不是隔壁大房子里的人?”一位姑娘问,“妈妈认识劳伦斯老先生的,说他很傲慢,不喜欢与邻居来往。他把孙子关在屋子里,逼他用功读书,只是偶尔才让他和家教一起骑马或散步。我们邀请他参加宴会,也没来。妈妈说,男孩为人很好,但从来不跟我们女孩子说话。”“有一次,我家的猫不见了,是他送回来的。我们隔着篱笆聊天,聊的都是板球一类的东西,而且聊得棒极了—他看到美格过来就走开了。我打算什么时候结识他。他需要开心,我相信他一定需要。”乔斩钉截铁地说。“他很有礼貌,像一位小绅士,我喜欢。所以我不反对你认识他,要看机会的。他亲自送来了花,我本来应该让进来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在楼上干什么。他走的时候听到你们有玩头,好像在想些什么,显然他没什么可玩的。”“妈妈,幸亏没让他进来!”乔望着自己的靴子,笑着说,“可我们以后会演另一出,那出他就能看了。或许他还会参加演戏呢,那不是很有趣?”“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花!真是太美了!”美格兴致勃勃地端详着花束。“这些花真可爱,可是依我看,贝丝送的花更香。”马奇太太说着,闻闻插在腰带上快要枯萎的花朵。

贝丝依偎到母亲身旁,轻轻地说:“希望能把我这束花献给爸爸。恐怕他圣诞节没有我们过得这么快乐吧。”

第三章 劳伦斯家少年

“乔!乔!你在哪儿?”美格在阁楼的楼梯底下喊。“这里!”上面传来沙哑的声音。美格爬上去,发现妹妹坐在朝阳的窗口旁边一个三脚沙发上面,裹着被窝,一边吃苹果,一边对着《拉德克利夫继承人》哭泣。这里是乔最喜欢的藏身处;她喜欢带上三五个僵苹果、一本好书躲起来,静静地享用,跟她做伴的是住在附近、根本不顾忌她的一头宠物老鼠。美格一露面,“抓扒”嗖地进洞了。乔摇头甩去脸上的眼泪,准备听消息。“真开心!快看!请柬,加德纳太太正式邀请我们参加明晚的舞会!”美格边喊,边挥动着珍贵的纸条,然后满怀少女的喜悦读了起来。“‘加德纳太太诚邀马奇小姐和约瑟芬小姐参加除夕小聚会。’妈咪同意我们去,可是穿什么衣服呢?”“问这干吗?你知道只能穿府绸衣服去,没衣服穿嘛。”乔答道,满嘴嚼着僵苹果。“要是有丝绸服装该多好!”美格叹息着,“妈妈说,我到了十八就可以穿了。还要等上整整两年,真是望眼欲穿。”“我敢说,我们的府绸跟丝绸也差不多,已经够好的啦。你的那件保护得跟新的一样,可我忘记了,我那件烧了洞,还有扯坏的地方。我该怎么办?火烧洞太显眼,挖都挖不掉。”“你必须尽量安静地坐好了,别让人看见后背。正面没问题的。我要用新丝带扎头发,妈咪会把她的珍珠发夹借给我;新鞋子很可爱,手套不够称心,但还凑合。”“我的手套沾上了柠檬水,又没有新的换,只能不戴了。”乔说。她从来都不为穿戴发愁的。“手套一定要戴的,否则我不去。”美格斩钉截铁地诈唬,“手套可是头等大事。要是你跳舞不戴手套,我就太丢面子了。”“那我就不挪动好了。我不怎么喜欢交谊舞。游来游去没情绪,我喜欢的是东跑西窜开玩笑。”“不能跟妈妈要新的,太贵了,你又不爱惜。你那副弄脏时,她就说今年不会替你买了。就不能将就一下?”美格焦虑地问。“可以把手套捏在手里,不让人看见脏的地方。只能这么办了。噢!我看这么应付吧—每人戴一只好手套,捏一只坏手套。懂了吗?”“你的手比我大,会把我的手套撑坏的。”美格发飙了,手套是动不得的。“那我就不戴。才不在乎别人说话呢!”乔诈唬着捧起了书本。“给你给你,好了吧!就是不要弄脏了,要规矩一点。不要反背双手,不要瞪眼,不要喊‘怪怪!’,好不好?”“别替我担心。我尽量守规矩,竭尽全力不去惹是生非。去回复你的请柬吧,我要看完这个精彩的故事。”

美格下去写“欣然应邀,感谢美意”,打点服饰了。她一边给自己打着真正的荷叶花边,一边轻松地唱着歌。而乔看完了小说,吃完了四个苹果,还同“抓扒”嬉闹了一番。

除夕那天,客厅空荡荡的。两个姐姐忙于“预备出客”的头等大事,两个小妹妹则在伺候穿衣。尽管行头很简单,她们跑上跑下,有说有笑,不亦乐乎。头发烧焦的浓烈味道一度还弥漫了整座屋子。美格希望两鬓来几缕鬈发,乔随之给头发包了油纸,用烧红的火钳夹紧了来凑合。“头发应该这样浓烟滚滚的吗?”趴在床上的贝丝问。“是湿发在烤干哪。”乔答道。“什么怪味道!就像羽毛烧起来了。”艾美一边顾盼自雄地整理自己的秀美鬈发,一边说。“好了,我这就撕掉油纸,马上可以看到云鬓鬈发的。”乔放下火钳道。

她果然撕掉了油纸,却并没有出现云鬓鬈发。头发随着油纸脱落了,发型师大惊失色,把一排烧焦的小卷卷放在五斗橱上——受害者的眼前。“哎哟哟!你怎么了你?我完了!去不成了!我的头发哟,我的头发!”美格哀号着,绝望地瞪着额头上高低不平的鬈发。“我真倒霉!不该求我烫头发的。我总是把事情搞砸。对不起,火钳太烫了,所以搞得一团糟。”可怜的乔呻吟道,望着黑黑的小饼饼鬈发,悔恨的泪水滚落下来。“没有完呀。只是弄卷曲了,扎丝带的时候,让发梢往额头飘一点就行,而且样子还很时髦呢。我见过很多姑娘这样梳头的。”艾美安慰道。“我瞎讲究,活该倒霉。情愿不打理那头发的啊。”美格怒气冲冲地吆喝着。“我也这样想的。头发本来多么滑溜、多么漂亮啊。但很快会长出来的。”贝丝走过来亲吻安抚剃了毛的绵羊。

又出了几个小岔子之后,美格终于打扮齐整了。经过全家人的齐心协力,乔的头发也梳好了,连衣裙穿好了。她们装束俭朴,却十分秀丽。美格一身银闪闪的黄褐色衣服,蓝色天鹅绒的束发带,荷叶花边,珍珠发夹。乔的衣服是枣红色的,绅士风度的亚麻布硬领子,一两朵白菊花是唯一的点缀。各人戴了一只好的薄手套,手里拿着一只脏手套。大家众口一词,这很有“轻松雅致”的效果。美格的高跟鞋很紧,夹痛了脚,但她不承认。乔的十九齿发卡仿佛都直刺脑袋,并不怎么舒服,可是,哎哟,不漂亮,毋宁死!“祝玩得开心,小宝贝!”马奇太太对姐妹俩说。她们走上小路,姿势颇为讲究。“晚饭不要吃得太多,十一点回来,到时候,会让汉娜来接的。”她们出门后,大门碰上;窗口的声音喊着:“孩子!孩子!你们俩带漂亮手帕了吗?”“带了,带了,棒极了。美格的手帕还喷了古龙香水呢。”乔喊道。走几步,她又笑着补充道:“我确信,哪怕地震来了,大家抱头鼠窜,妈咪也会这样询问的啊。”“这是她的贵族趣味嘛,十分得体的。真正的淑女总是皮靴贼亮,手套洁白,手帕香喷喷的。”美格答道,她自己也有不少“贵族趣味”呢。“不要忘记了,衣服上那处毛病别让人看到,乔。我的腰带合适吗?头发还可以吧?”美格在加德纳太太梳妆室的镜子前反复打扮,良久才转身过来。“能不忘记嘛!要是看到我有不对的地方,眨眨眼提醒我好吗?”乔答道。她拉了拉领子,用梳子撸了一下头发。“不行,淑女怎么能眨眼呢?要是有不对的地方,我就扬眉毛,没关系就点头。好了,肩膀挺直,脚步要小。主人做介绍时,不要乱握手,这是万万不能做的。”“你是怎么学会所有这些规矩的?我就学不会。那音乐是不是很轻快呀?”

她们平时很少参加舞会,下楼时有点羞怯。聚会不算正式,对她们来说却是件大事。加德纳太太是一位神情庄重的老太太,膝下有六位姑娘。她热情地接待她们,然后引见给了大女儿。美格认识萨莉,举止很快就恢复了自然。但是,乔对女孩子和少女的闲聊向来不太在意,她到处站站,小心翼翼地背靠着墙,就像一匹关在花园里的马驹,感到浑身不自在。屋子的另一边有五六个小伙子,开心地谈论着溜冰,她想过去一起聊,因为溜冰是她人生的一大快事。她把心愿远距离传递给美格,但美格把眉头抬得老高,她就不敢擅自走动了。没有人过来跟她说话,身旁的人也一个个走开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担心烧坏的衣服被人看见,不敢四处走动玩耍,只能可怜巴巴地盯着人群,自己打发时光,直到跳舞开始。立刻就有人邀请美格跳舞,她面带笑容,舞步轻盈,但是没人会想到她鞋子太紧,在暗中吃苦。乔看到一位红头发的大个子小伙朝她的角落走来,唯恐他来邀舞,便溜进了挂着门帘的休息室,想偷偷观看,一个人悄悄地自娱自乐。不巧,已经有一个害羞的人选择了同样的避难所。当门帘在她身后落下时,乔发现自己正与“劳伦斯家少年”面面相觑。“天哪!我还以为没人在这儿!”乔结结巴巴地说,准备飞快地退出去,正如她飞快地冲进来。

但是,男孩大声地笑了,虽然看上去有一点吃惊,但还是高兴地说:“不用管我,想待就待着吧!”“不会打扰你吧?”“一点都不会。要知道,很多人我都不认识,才进来的,起初的感觉特不自然。”“我也是。请别走,除非你真的想离开。”

小伙子又坐下了,看着脚上的轻软跳舞皮鞋。这时,乔开口了,她努力做到自然而有礼貌:“我想以前幸会过的。先生住在我家附近,对吧?”“就在隔壁,”他抬起头,率直地笑了,因为乔一本正经的样子颇为滑稽。这时,他想起了把猫送回她家时,他们谈论板球的情形。

这就打破了乔的拘谨。她也笑了,并用最诚挚的语气说:“你送来的圣诞礼物,我们很开心了一阵子。”“是爷爷送的。”“嗨,是你想出来的,对吧?”“你家的猫怎么样了,马奇小姐?”男孩问,努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黑眼睛却闪着调皮的神情。“很好的,谢谢,劳伦斯先生。不过,我不是马奇小姐,叫我乔就行了。”小姑娘答道。“我也不是劳伦斯先生,叫我劳里就行了。”“劳里·劳伦斯—这名字真怪!”“我名叫西奥多,可我不喜欢,因为伙伴们都叫我多拉,女人的名字,所以让他们改叫劳里。”“我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多伤感!希望大家都叫我乔,而不是约瑟芬。你是怎样才让那些男孩不叫你多拉的?”“揍他们。”“我可不能打马奇姑婆,所以只好随她这么叫了。”乔无可奈何叹口气。“你喜欢舞会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难道你不喜欢跳舞吗,乔小姐?”劳里问,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挺适合她的。“要是场地大,人人都很活跃的话,我倒喜欢跳的。可像这样的地方,我总要打翻点东西,免不了踩人家的脚趾头,或者出洋相。所以就不去胡闹,让美格去跳吧。你也不跳吗?”“有时候跳。要知道,我在国外待了很多年,这儿我朋友还不多,还不清楚你们这儿的习惯。”“国外,”乔喊道,“哦,快跟我讲讲!很喜欢听别人讲他们行万里路的。”

劳里似乎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可是乔问得很急切,很快他便讲开了。他告诉她瑞士韦威的学校生活。在那里,男孩们从来不戴帽子,却在湖上有一批小船,假期里他们跟老师步行到瑞士各地野营。“多想去一趟啊!”乔大声说,“去巴黎了吗?”“去年寒假就在那里度过的。”“会说法语吗?”“在韦威只许讲法语的。”“那说说看!我能看,不能说。”“Quel nom a cette jeune demoiselle en les pantoufles jolis?”劳里亲切地说。“讲得真不错嗳!我想想—你是问‘穿漂亮鞋子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是不是啊?”

“Oui,mademoiselle.”“她是我姐姐,玛格丽特,你早就知道的!你看她漂亮吗?”“漂亮。使我想起德国姑娘,清新,文静。跳舞时像淑女。”

听到对姐姐进行男孩子气的赞美,乔高兴得脸上放光。她暗暗记下这话,准备回去说给美格听。两人在幕后边看边评论,一聊就聊成了老友重逢。劳里脸上的害羞神情也烟消云散,乔的男儿风度使他感到心情畅快;乔自己也恢复了乐呵呵的本性,忘了烧坏的衣服,也没人对她抬眉头了。她更加喜欢“劳伦斯家少年”了,要仔细地打量他几次,准备回家向姐妹们描述一番。她们家既没有兄弟,表兄、堂兄也不多,所以与男孩子很少接触。“黑色的卷头发,棕色的皮肤,又黑又大的眼睛,秀气的鼻子,整齐的牙齿。手脚都不大,个子要比我高一点,男孩子这么温文尔雅又开朗——不知道他有多大了?”

乔刚开口想问,却又及时收了口,显出了少有的老练,试图旁敲侧击。“我猜,你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吧?我看你老是在啃书本—不,我是说你用功学习。”乔为那个冒失的“啃”字脱口而出而脸上发烧。

劳里笑了笑,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耸耸肩,回答道:“还有一两年呢。反正,不到十七岁,我是不会去上大学的。”“难道只有十五吗?”乔看着这位高大的小伙子问,本来以为他已经十七了。“下个月才满十六。”“我多想上大学!看来你并不喜欢。”“我讨厌上大学。不是埋头啃书,就是到处闲荡。再说,我也不喜欢美国青年的生活方式。”“那你喜欢什么呢?”“喜欢住在意大利,以自己的方式快活。”

乔很想问问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怎样的,但他紧锁双眉,显得十分可怕。于是,她转换了话题,一边用脚打着节拍,一边说:“那首波尔卡舞曲真是棒极了!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要是你也一起来的话,我就去。”他回答时,微微地鞠了一躬,显得颇有风度。“我不行,我答应过美格不跳舞,因为—”乔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不知道是说出真相呢,还是一笑了之。“为什么?”劳里好奇地问。“不会说出去的吧?”“绝对不会!”“那好,我有个坏习惯,老是站在火炉边上,所以经常烧坏衣服,这件衣服我也烧焦了,虽然补得很好,可还是看得出来。美格让我待着别动,这样就没人会看到了。要是你想笑就笑好了,我知道这很滑稽。”

劳里并没有笑,只低头一下。他轻声说话,表情使乔感到疑惑不解:“别管它。告诉你,我们可以跳舞。那边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我们可以尽情地跳,没人会看到。来吧?”

乔谢了,欣然跟过去。看到舞伴戴着漂亮的珍珠色手套,她真希望自己也有一副干净的手套。走廊里空荡荡的,他们尽情地跳了一曲波尔卡。劳里舞跳得很不错,还教乔跳德国舞步;这种舞步充满了旋转和跳动,乔非常喜欢。一曲终了,他们在楼梯口坐下喘气。劳里正在讲德国海德堡的学生联欢活动时,美格过来找妹妹。她招招手,乔不情愿地跟着美格走进一间侧屋,只见她坐到沙发上,手抱着脚,脸色苍白。“脚踝扭了。该死的高跟鞋一歪,把我狠狠地扭了一下。痛得要命,差一点就站不住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她痛得直摇晃。“我早就知道穿那双笨鞋会把脚扭伤的。替你难过。我想现在也没法子,只能叫辆马车,要么待在这儿过夜。”乔说着,一边轻轻地揉那可怜的脚踝。“叫马车要不少钱,我敢说,现在是叫不到的。大多数人都是乘私家马车来的,要走很远才能叫到车,再说也没人去叫。”“我去。”“不要,千万别去!都晚上九点多了,外面又黑灯瞎火的。不能留宿在这儿,屋子里客人住满了。主人有几个女友留下过夜,我想先休息一下,等汉娜来了再尽力而为吧。”“我去找劳里,他会去的。”乔一想到这个主意,就显得如释重负。“求你了,别去!别找人,也不要跟人说。把我的胶鞋拿过来,把这双舞鞋放到我们的包里去。不能跳舞了,晚饭一吃完,就等着汉娜来。她一来就告诉我。”“他们现在要去吃晚饭,我会陪着你的,我愿意陪着。”“不,乖乖,快去,替我拿些咖啡来。我累得要命,动都动不了!”

说完,美格斜靠在沙发上,刚好遮住了胶鞋。乔跌跌撞撞地朝餐厅走去。她先闯进一间放瓷器的储藏室,接着又打开一扇门,却发现加德纳老先生在那里独自小憩,最后才来到餐厅。她冲向餐桌,拿到了咖啡,慌乱中又泼了,弄得衣服前胸跟后背一样糟糕。“哦,天哪,我真笨!”乔惊叫一声,赶忙用美格的手套擦衣服,却又毁了手套。“可以帮你吗?”传来一个友好的声音。是劳里,他一手拿着盛满咖啡的杯子,一手拿着冰淇淋盘子。“我在给美格拿点吃的,她很累。不知谁撞了我一下,就成了这好模样。”乔回答说。她看看满是污迹的裙子,又看看咖啡色的手套,显得十分沮丧。“太可惜了!我正要找个人,把手里的这份东西给送出去。可以拿给你姐吗?”“那就谢啦!我带路。东西我不想拿,否则,肯定又会惹事的。”

乔带路,劳里好像是惯于为女士效劳的,他拉过一张小桌子,又为乔拿来一份咖啡和冰淇淋,十分殷勤周到,连挑剔的美格都称他是个“好小伙子”。他们边吃糖果,边谈论糖纸上的格言,过得很愉快。正当他们与另外两三个刚溜达进来的年轻人安静地玩“霸士”文字游戏时,汉娜来了。美格忘记了脚痛,猛地站起来,痛得叫了一声,赶紧抓住乔。“嘘!什么也别说。”她小声跟乔嘀咕,接着又大声地说,“没什么,我脚扭了一下,没事。”然后,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楼上穿外套。

汉娜责怪,美格痛哭。乔不知所措,最后决定自作主张。她偷偷地溜了出来,飞快地跑下楼,找到了仆人,问他是否能为她找一辆马车。碰巧这人是雇来的侍者,对邻里环境也是一无所知。乔正在找人帮忙,劳里闻讯走了过来,告诉她,爷爷的马车刚到,是来接他的,她们可以搭他的马车回家。“早着呢!你还不会走吧?”乔说,如释重负,可还在犹豫客套着。“我回家都较早。很早,真的!请让我送你们回家吧。你知道的,我也是顺路,听说还下雨了呢。”

问题解决了。乔告知美格的麻烦,满心感激地接受了援助,然后飞快地跑上楼接其他人。汉娜像猫一样对下雨深恶痛绝,所以并没有发难。他们乘着豪华的封闭式马车回家了,觉得十分高雅,非常愉快。劳里和车夫坐到驾驶座,让美格把脚搁起来,姑娘们无拘无束地谈论着舞会的情景。“我真是太开心了,你呢?”乔问,一边把头发弄蓬松,使自己放松。“我也是,可那是在扭伤脚以前。萨莉的朋友安妮·莫法特和我交上了朋友,萨莉去她家的时候,要我一起去住上一个星期。萨莉开春时去,那时歌剧正好上演。如果妈妈同意我去的话,真是太好了。”美格回答说。一想到这个,她就兴奋起来。“我看到你和红头发的小伙子在一起跳舞,就是我躲开的那个。他人好吗?”“哦,好极了!他的头发是赤褐色,不是红色。很有礼貌的。我还跟他跳了一曲雷多瓦捷克舞呢。”“他跳新舞步的样子很像发情的蚱蜢,劳里和我都禁不住笑了。你听到笑声了吗?”“没有,这样做很没礼貌。整个晚上躲在那里干什么了?”

乔讲了自己的奇遇,等她讲完,已经到家了。她们万分感激地跟劳里道“晚安”,然后摸进屋里,希望能不打扰任何人。但随着门嘎吱地打开,跳出两个戴着睡帽的小脑袋,两个睡意蒙眬的声音兴奋地喊道:“讲讲舞会!讲讲舞会!”

乔还特地为小妹妹们藏起了几颗糖果,尽管美格认为这样“极不礼貌”。听了整个晚上最尽兴的事,她们很快就安静下来。“我敢说,真像当了一回娇小姐,居然舞会散后坐马车回家,穿着礼服,旁边还有侍女伺候着。”美格说,乔正在用山金车酊止痛药包扎她的脚,并且替她梳头。“想来娇小姐享福也不过如此了,尽管我们头发烧焦,礼服破旧,手套落单。鞋子太紧,还傻乎乎穿着去跳舞,不扭伤脚才怪呢。”我看乔说得一点没错。

第四章 负担

“唉,天哪,又得背上包袱往前走,真难哪!”舞会后第二天早上,美格叹息道。假期已经结束,尽情享受了一个星期,又要做不喜欢做的工作,不容易适应。“希望天天都是圣诞节、过新年,那样是不是会很来劲?”乔说着沮丧地打了个哈欠。“我们能像现在这样享福,应该知足了。可要是能吃夜点心、买鲜花、参加舞会、乘马车回家、看看书、休息休息,又不用工作,那真是太好了。要知道,有些人过的就是这种生活,我常常羡慕那些姑娘,她们的日子可舒坦着呢。我真的喜欢享受。”美格说。她正在设法辨别两件破旧的衣服中哪件尚可一穿。“哎,这种生活我们是过不上啰。那就不要再抱怨了,我们要像妈咪那样,乐观地背起包袱,继续向前。我知道,姑婆是个十足的累赘,‘海上老人’,但如果能学会容忍她,不抱怨,这个负担就会自动卸掉,或者轻松起来,这差事也就变得不在话下了。”

乔觉得这个主意挺好玩的,心情豁然开朗。但美格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要照看四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担子显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重。平常她会围上一条蓝丝巾,然后把头发梳得美丽动人。可现在,她连梳妆打扮的心思都没有了。“漂亮有什么用?除了那些调皮的小鬼,没人会看我,也没人会关心我是不是漂亮。”她咕哝着,猛地关上抽屉,“我得没日没夜地辛苦,偶尔才有一点点开心。我变得又老又丑,变得尖酸刻薄,就是因为我穷,不能和平常姑娘一样享受生活。真遗憾!”

美格下楼去了,一脸很受伤的样子,吃早餐时脾气不好。大家似乎都很懊恼,喜欢无病呻吟。贝丝头痛,便躺在沙发上,跟猫儿和三只小猫相互安慰。艾美功课学不会,气急败坏的,橡皮也找不到了。乔不停地吹口哨,准备工作闹出很多动静。马奇太太忙着给一封信收尾,必须马上寄出去的。汉娜脾气不好,她不适应熬夜的。“一家人如此怒气冲冲,这是前所未有的!”乔大声说。她撞翻了墨水台,两根鞋带都拉断了,还坐到了帽子上,便发了脾气。“怒气冲冲,你最厉害!”艾美回嘴道。她用掉在石板上的眼泪刷去算错的题目。“贝丝,假如你不把这些凶猫关到地下室里去的话,我就把它们统统淹死。”美格恶狠狠地恐吓着。一只小猫儿爬到她背脊上,就像树瘤一样粘在上面,她拼命要甩掉它,却够不到。

乔笑了,美格骂骂咧咧的,贝丝恳求开恩,艾美哀叫着,因为她不记得九乘以十二等于几。“姑娘们,姑娘们,快静一下!我必须赶早班邮车把这个寄出去的。你们的烦恼使我分心啊。”马奇太太大声说。她已经在信中画掉第三个写坏的句子了。

暂时静下来了,这平静却被汉娜打破了。她冲进来,把两个热酥饼放到桌上后,又走了出去。做酥饼成了定式,姑娘们称之为“火笼”。早晨寒冷,她们没有真正的火笼,却发现热酥饼完全可以焐手。汉娜不管家务多么忙碌,自己有多么委屈,一天不落地做酥饼,因为路途漫长,走路时又冷森森的。可怜的姑娘们没有专门备午餐,而且很少有两点以前回家的。“抱好你的猫儿,头痛快点好,贝丝。再见,妈咪。今天早上,我们成了一窝坏蛋,但回家的时候会成为正宗天使的。走吧,美格!”乔上路了,觉得朝圣者没有按照要求出发。

拐弯前,她们总是回头看看,母亲总会靠在窗口点头微笑、朝她俩挥手的。她们似乎觉得,不这样做,一天就无法踏实。不管心情如何,最后看一眼慈母的脸庞,她们肯定会如沐春晖。“假如妈咪对我们挥拳头,而不是飞吻,那也是自作自受。世上再没有比我们更加忘恩负义的浑蛋了。”乔大声说。她在雪地里跋涉,寒风凛冽,却感到了赎罪的欣慰。“不要使用这么可怕的说法嘛。”美格从面纱深处搭话。她活像厌世的修女,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喜欢意味深长的良性强烈措辞。”乔答道。帽子吹起来,差一点从脑袋上飞落,她赶紧抓住。“随便你怎么骂自己,我可不是坏蛋,也不是浑蛋。我不愿意这样挨骂。”“你是个落魄鬼,今天的脾气绝对差,因为不能一直养尊处优。可怜乖乖,就等我发财吧,保证你日子好过,有马车坐,有冰淇淋吃,有高跟鞋穿,有花束妆饰,舞会时尽遇到赤发小伙子。”“乔,你真是滑稽可笑!”美格对这无稽之谈一笑置之,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好过了起来。“我滑稽是你的福气呢。要是我跟你一样垂头丧气,尽管消沉下去,就有我们好看的啦。谢天谢地,我总是能找乐子振作自己。不要再抱怨了,回家时要兴高采烈。听话啊。”

两人分手时,乔鼓劲地拍拍姐姐的肩膀。她们上了不同的道路,各自焐着热酥饼,尽可能开心一点。尽管天气奇寒,工作辛苦,年轻人的享乐欲望却无法满足。

马奇先生为了帮助一位倒霉朋友而葬送了家产,当时,两个大女儿请求做点什么,至少她们可以自食其力。考虑到要尽早培养她们的干劲、勤劳和独立精神,父母答应了。于是,两人满怀热情地投入了工作。尽管障碍重重,但有志者事竟成。玛格丽特找了一份幼儿家教的工作,工资微薄,她却感到十分富足。正如她所说,她“喜欢享受”,而她的主要问题是贫穷。她比妹妹们更难忍受贫穷,因为她还记得过去,那时家里漂亮,无所不有,生活无忧无虑,充满欢乐。她努力做到不羡慕别人,对生活知足,可毕竟年轻姑娘爱美,渴望交乐天的朋友,祈求学习才艺,过上幸福生活,这些都是她们的天性。在金家,由于孩子们的姐姐都刚刚参加社交活动,她天天都看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美格经常能瞥见做工考究的舞会礼服和鲜花,能听到有关戏剧、音乐会和雪橇比赛、各种娱乐活动的热烈讨论,看到钱都浪费在了一些琐事上,可对她来说这些钱是多么宝贵。美格安贫乐道,可有时心中不平,未免愤世嫉俗。她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多么富有,拥有很多祝福,而唯有这才能带来幸福生活。

马奇姑婆脚有点瘸,需要一个手脚勤快的人来服侍,乔碰巧合了她的心意。家里破产时,这位膝下无子的老太太想要过继其中的一位姑娘。要求遭到了拒绝,她极为恼火。朋友们告诉马奇夫妇,他们本来可以被列入阔老太太的遗嘱,但机会已经失之交臂。可是,漠视钱财的马奇夫妇只是说:“就是给金山银山,我们也不会抛弃自家女儿。不管有没有钱,我们死活都要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有一段时间,老太太都不愿理他们,但她在朋友家碰到了乔。乔滑稽的脸庞和率直的举止打动了老太太的心,因此她提出要花钱雇乔跟她做个伴。乔心里根本不乐意,由于没有更好的差事,便应下了这份差事。令人称奇的是,乔与这位性情暴躁的亲戚相处得特别好——偶尔也会遇到暴风骤雨,乔有一次还扬长而去回了家,并宣布再也忍受不下去。但姑婆很快就收拾残局,急忙派人把她请回去,使她不好意思拒绝,因为她在心底里还是挺喜欢这位火性子的老太太。

我想,真正吸引她的,还是那一大屋子好书。自从马奇叔公去世以后,那里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乔还记得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他以前让乔用他的大字典搭铁路和桥梁,给她讲拉丁文书籍中古怪插图的故事,每次在街上碰见乔,还要为她买几块姜饼。房间里光线暗淡,积满了灰尘,高高的书架上,几尊半身像俯视着下面,那里还有几张舒适的椅子和几个地球仪。最妙的要数五花八门的书,乔可以随意翻阅,把藏书室当成了她的乐园。姑婆打盹或忙着和别人闲聊时,乔就赶忙来到这个清静之地,蜷曲在安乐椅上,贪婪地阅读诗歌、小说、历史、游记和画册,宛如十足的蛀书虫。但是,快乐事往往不能长久。每当她看到故事的精彩之处,读到最优美的诗行,或者旅行家最危险的冒险经历时,总有一个声音尖叫:“约瑟—芬!约瑟—芬!”这时她便不得不离开她的天堂,出去绕纱线,给狮子狗洗澡,或者朗读贝尔沙的《散文集》,一忙就是几个钟头。

乔的志向是创一番伟大的事业。到底是什么事业心中还没数,只等着时光来告诉她。同时,她发现自己最大的苦恼是不能尽兴读书,不能跑步骑马。脾气暴躁、说话尖刻、坐立不安常使她陷入困境,也注定了她的生活充满酸甜苦辣,悲喜交加。但她在姑婆家的锻炼很有必要,虽然老太太没完没了地叫“约瑟—芬”,一想到自己做事能维持生计,乔就开心起来。

贝丝由于太害羞没去上学。她也曾试着上过学,但受不了那种痛苦,于是就辍学,在家里跟爸爸学习。后来,爸爸走了,妈妈也响应号召为“战士援助社”出力出活,即使在这种时候,贝丝仍然始终如一,尽最大努力坚持自学。她这个小姑娘颇像一位家庭主妇,帮汉娜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使出门挣钱的人过得舒舒服服。她从来不图回报,只想着有爱就满足了。她度过了漫长而默默无闻的日子,却从不感到孤独和无聊,因为在她的小世界里,到处是幻想中的朋友,而且她天生就是劳碌命。贝丝还是个孩子,仍然非常喜欢宠物,每天早上她都要抱上六个布娃娃,替它们穿衣服。布娃娃没有一个四肢完整,也没有一个漂亮的,在贝丝收留它们之前都是弃儿。姐姐们长大了不再喜欢这些宠物,而这些又旧又丑的东西艾美是不会要的,于是就传给了她。正因为如此,贝丝格外珍惜这些娃娃,还为几个病宝宝设立了医院。她一丝不苟地替它们喂饭、穿衣、爱抚,从不用针去刺它们棉花身体的要害,从不打骂,即使最讨厌的玩具也不冷落欺凌,始终一视同仁。

一个被遗弃的“宝贝”,破破烂烂,四肢不全,以前是乔的,过的是狂风暴雨般的生活,最后被遗弃在一个杂物袋子里,贝丝把它从这个沉闷的穷酸袋中拯救出来,放在她的避难所里。头顶不见了,她就扎上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四肢也没了,她就用毯子把它包起来,掩盖了这些缺陷;并给这位长期卧床的病人安排了一张最好的床。如果有人知道贝丝是如何细心照料这个娃娃的,想必他们即使哈哈大笑,也肯定会被她的真情所打动。她给它送鲜花;她为它朗读书报,裹在大衣里带出去透新鲜空气;她为它唱摇篮曲,每次上床总要先吻一下那脏兮兮的脸,并柔声细语:“祝你晚安,可怜的宝贝。”

贝丝和姐妹们一样,也有自己的烦恼。毕竟她不是天使,只是一个人间的小姑娘。正如乔所说,她经常“掉眼泪”,因为上不了音乐课,也没有一架像样的钢琴。她酷爱音乐,用功学习,耐心地在那架叮当作响的旧钢琴上练习,似乎应该有人(不是指姑婆)帮帮她的。可是没人帮她,贝丝独自练琴时,面对五音不全的钢琴潸然泪下,却没人看见她把眼泪从发黄的琴键上悄悄擦去。她像一只小云雀,唱着自己的工作曲,为妈妈和姐妹们演唱时也从不觉得累。每天她总是满怀希望地对自己说:“我知道,只要我乖,总有一天会学好音乐的。”

世界上有很多个贝丝,腼腆文静,待在角落里,直到需要时才挺身而出。她们开心地为别人活着,没人留意她们所做出的牺牲。最后,炉边小蟋蟀停止了鸣叫,阳光般温暖的脸庞消逝,只留下了寂静和阴影。

如果有人问艾美,生活中最大的磨难是什么,她马上会回答:“我的鼻子。”当她还是婴儿时,乔一次意外失手把她摔落在煤斗里。艾美坚持认为,这一摔永远毁掉了她的鼻子。鼻子不大也不红,不像可怜的“彼得利亚”的鼻子;只是有点扁,无论怎样捏也捏不出个贵族式的鼻尖。除了她自己谁都不在乎这个,鼻子在拼命地长,但是艾美非常希望她的鼻子能挺直一点,于是便画了整张整张的漂亮鼻子聊以自慰。“小拉斐尔”,姐姐们都这样叫她,她无疑具有画画的天赋。她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描摹花朵,设计仙女,用古怪的艺术形象为小说画插图。老师们抱怨说,她的写字石板不是用来做加法的,而是画满了动物,地图册空白的页面上也临摹满了地图。她所有的书本,一不小心就会掉出一组组滑稽的漫画。她尽量取得了各门功课的好成绩,作为品德模范,屡屡躲过惩罚。她脾气好,能轻易取悦别人,深受同学喜爱。她的架子、风度备受仰慕,而且多才多艺,有绘画特长,还能弹十二首曲子,能用钩针编织,读法语读错的词不超过三分之二。她常常悲伤地说:“爸爸有钱的时候,我们是如何如何。”真是很动人。她说话时喜欢用长单词,被女同学们认为是“优雅无比”。

艾美差不多被大伙儿宠坏了。大伙儿都把她当成宝贝,她的虚荣和自私也在迅速膨胀。然而,有一件事却打击了她的虚荣心——她只能穿表姐穿过的旧衣服。表姐弗洛伦斯的妈妈没有一点品位,艾美喜欢戴蓝帽子,却只有红帽子,衣服和围裙也难看花哨不合身,真是痛苦。其实,她穿的每一件衣服都不错,做工考究,几乎看不出是穿过的,但艾美颇具艺术性的眼光却不能忍受它们,特别是今年冬天,她上学穿的衣服是暗紫色的,上面尽是黄点,又没有花边装饰。“我唯一的安慰是,”她眼里噙着泪水对美格说,“不听话的时候,妈妈没有像玛丽亚·帕克的妈妈那样,把我的裙子折起来。哎,那可真是糟糕透顶。有时她太调皮了,连衣裙被卷到了膝盖上,连学校都不能来了。每当我想到这种痴(耻)辱,就觉得扁鼻子和上面印有黄色焰火的紫衣算不了什么了。”

美格是艾美的知心朋友,也是她的监督人。也许是性格上异种相吸的缘故,乔和乖巧的贝丝配对。害羞的小女孩只跟乔独诉心事;对她这位高大、冒失的姐姐,不知不觉,贝丝的影响比家中任何人都要大。两位大姐姐互相十分要好,可每人都照料着一个妹妹,并以各自的方式照管着她们。她们称之为“大姐为母”。她们拿妹妹代替丢弃的娃娃,如同小妇人一般,充满母爱,对妹妹呵护有加。“有人说故事吗?今天太无聊了,迫切需要来一点娱乐。”美格说。那天晚上,姐妹们坐在一起做缝纫。“今天,我跟姑婆度过的时光十分古怪。我占了上风,就跟你们说说吧。”乔开口了。她可喜欢讲故事了。“我在朗读那本永远读不完的贝尔沙散文,跟平常一样越读越含混,反正姑婆很快就打瞌睡了。然后,我可以取出好书拼命看,直到她醒过来。今天我自己也搞得昏昏欲睡了,她还没有倒头睡去,我却打了个大哈欠,所以她说我嘴巴张得老大,可以吞下整本书了,这是什么意思嘛?”

但愿能够吞下去,一劳永逸,岂不更好?我尽量和颜悦色地回道。

这下,她不厌其烦地数落起我的罪孽,并且命令我坐着反省,而她只是稍许‘迷糊’一下。她从来都不会很快醒来的,所以她的帽子一开始像头重脚轻的大丽花一样摇曳,我就从口袋里抽出《威克菲尔德的牧师》,大肆阅读,一只眼看书,一只眼盯着姑婆。刚刚看到他们统统投进水里,我就忘乎所以,大声笑了出来。姑婆惊醒;打盹以后,脾气也好了。她命令我朗读几段来听听,看看我喜欢什么样的轻薄作品,居然胜过了教益良深的贝尔沙宝书。我全力以赴,她很喜欢听的,但嘴里只是说:“听不懂,到底讲什么内容啊。倒回去,从头开始,孩子。”“我就倒回去了,竭尽全力把精华部分读得有声有色。有一次,我使坏,在引人入胜的地方故意停下,还温顺地说:‘恐怕让你厌烦了,姑婆。可以停下吗?’”

她捡起听得出神时掉下的编织活,透过眼镜瞪了我一下,以常有的简短语气说:“‘要读完那一章哪,小姐,不要莽撞。’”“她承认喜欢它了吗?”美格问。“哎哟哟,不肯的啊!可是她让老贝尔沙歇菜了。我下午跑回去取手套,发现她坐在那里拼命读那本《牧师》,根本没有听到我的笑声。当时我发现好日子就要来了,就在过道里跳起了轻快的吉格舞。只要她回心转意,可以享受多么愉快的生活啊!尽管她钱多,我根本不怎么嫉妒她的。我认为,财主的忧愁跟穷人比,毕竟是只多不少的。”乔补充说。“这下我记起来了,”美格说,“我也有故事要说的。不像乔的故事那么有趣,但我回家的时候好好回味了一下。今天,我发现金家上下统统慌里慌张的。一个孩子说,大哥做出了可怕的事情,爸爸把他撵出去了。只听金太太在哭泣,金先生的嗓门很大,格雷斯和艾伦碰到我都别过脸去,免得眼睛哭得红肿让我看见。我当然没有去打听原委,但替他们家难过,庆幸自己没有胡来的哥哥,做了坏事给家里人丢脸。”“我认为,比起任何恶少做的事情,上学时丢脸要远远难熬的。”艾美摇摇头说,仿佛自己的人生经历属于饱经沧桑的那种。苏希·潘金斯今天上学,戴了精美的红玉髓戒指。我也想戴,想得要命,恨不得我就是她本人。哦,她画了老师戴维斯先生的画像,鼻子巨大,还有驼背,从嘴巴放出一个气球形的说话框,说:‘小姐们,我的眼睛注视着你们!’我们大家对着画哄堂大笑,突然间他的眼睛真的注视我们了。他命令苏希把石板拿上来。她吓弹(瘫)了,可还是去了,哎哟,你看他怎么办?他拎住了她的耳朵—耳朵!想象有多可怕!—把她提到了背诵台,罚她站了半小时,举着石板供大家观赏。“姑娘们有没有对着画儿笑呢?”乔问道。她玩味着这个麻烦局面。“笑?没人敢!她们正襟危坐哇。苏希痛哭流涕,没错。此刻我不嫉妒她了,自己觉得,从此以后,哪怕有百万枚红玉髓戒指,也不能让我开心了。我永远永远也无法从这种痛苦不堪的奇耻大辱中恢复过来的。”艾美继续做手头的活计,自豪地体会着美德的作用,而且一口气成功说出了两个长词语。“今天早上,我看到了喜欢看的东西。原来打算正餐时讲出来的,可我忘了,”贝丝说着,一边把乔乱七八糟的篮子整理好,“我出去帮汉娜取牡蛎,看见劳伦斯先生也在海鲜店里。不过他并没有看见我,我藏在鲜鱼桶后面呢,他忙着跟店老板喀特打交道。一个穷苦妇女提着木桶拖把进来,问老板能不能让她拖地板打工换一点点鱼儿吃,因为她的孩子们没有东西吃,而她一天没有活干。喀特先生忙不过来,便没有好气地说:‘没有!’她准备离开,面露饥色,垂头丧气。这时,劳伦斯先生用拐杖的弯头钩起一条大鱼,向她递过去。她又惊又喜,竟把鱼抱在怀里,对他千恩万谢。他吩咐她‘快去烧鱼’,她就匆匆离开,别提多高兴了!他是不是很好啊?哎,她的模样真的很滑稽,怀里抱着滑溜的大鱼,祝愿劳伦斯先生在天国的眠床‘适宜(意)’。”

她们笑完了贝丝的故事之后,便请母亲也讲一个。她想了想,严肃地说:“今天,我在车间里坐着裁剪蓝色法兰绒上装,不觉为爸爸的境况感到揪心。想到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会多么孤独、多么无助。这样做并不明智,却久久不能释怀。后来,一个老人进来订购衣服。他在我身边坐下,显然像个穷人,见他疲惫、焦虑的样子,我就开口跟他交谈。”“‘有儿子在军队里吗?’我问。他带来的字条不是给我的。”“‘有的,太太。共有四个,两个牺牲了,一个成了俘虏。我打算去看另一个,他病得厉害,在华盛顿住院。’他平静地回答。”“‘对国家贡献很大呀,先生。’我说,肃然起敬,取代了怜悯。”“‘都是应该做的,太太。我要是中用,还要亲自参军呢。既然不中用,就送子参军,无偿奉献。’”“他说话时语气欢乐,态度诚恳,似乎乐于奉献一切,我暗自感到羞愧。我只贡献了一个男人,还认为太多了,而他贡献了四个也在所不辞。我在家里有这么多女儿安慰自己,而他最后一个儿子在千里之外等候他,也许是为了跟他‘诀别’!想到自己的福气,我感到很富有、很开心,于是我给他打了一个精致的包袱,送给他一点点钞票,衷心感谢他给我上了一课。”“妈妈,再来一个—就这样,带教益的。如果是真人真事,而不是过分说教,我喜欢听后加以回味。”沉默了一下之后,乔说。

马奇太太笑笑,立刻开始了。她为这些听众讲故事已经多年,懂得如何取悦她们。“从前有四个小姑娘,不愁吃喝不愁穿,生活舒适,童年快乐,父母朋友善良,对她们宠爱有加,而她们并不满足。(这时,听众们暗自相互传递狡黠的眼色,并开始飞针走线。)这些姑娘急欲学好,做出了很好的决定,却不能持之以恒,不停地说‘要是我们有这个就好了’‘要是我们能那样做就好了’,忘记了自己已经拥有了多少、自己已经能做多少事情。于是,她们问一个老太太,可以使用什么符咒,使自己格外快活。对方说:‘你们感到不满意时,就想想自己的福分,要感恩戴德。’(这时,乔猛地抬起头,仿佛要说些什么,但改变了主意,因为故事还没有完。)”“她们是通情达理的姑娘,就决定尝试老太太的建议,很快就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多么富有。一个姑娘发现,金钱无法把耻辱和悲伤赶出富人家庭;另一个发现,尽管自己贫穷,却拥有青春、健康、好兴致,比某位暴躁、虚弱、不会享受舒适的阔老太幸福多了;第三个发现,尽管帮厨做饭的差事令人讨厌,但上门讨饭更难熬;第四个发现,哪怕有红玉髓戒指也不如表现好值钱。于是,她们商定,不再怨天尤人,要尽情享受已经拥有的福分,努力做到受之无愧,免得福分增加不了,反而被完全收走。我相信,她们听了老太太的话,始终没有落空,也没有后悔。”“啊,妈咪,你真狡猾,用我们自己的故事编派我们。这不是讲故事,而是布道!”美格大声说。“我喜欢这种布道。爸爸以前也是讲这种故事的。”贝丝若有所思地说,同时把缝衣针放到乔的针垫上。“我不像别人那样抱怨这么多,现在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我从苏希的下场得到了警示。”艾美能明辨是非。“我们需要那种教训,不会忘怀的。如果忘记了,你只要像《汤姆大叔》中的老克罗一样对我们说:‘想想上帝的恩宠吧,孩子们!想想上帝的恩宠吧!’就可以了。”乔打死也忍不住从这个布道中发掘些许乐趣出来,不过,她跟姐妹们一样,将此事收往心里去了。

第五章 睦邻友好

“乔,你到底去干什么?”美格问。一天下午,大雪纷飞,美格看到妹妹脚踏胶靴,身披风袍,头戴风帽,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提着铁铲,正踏着坚实的脚步走出过道。“出去锻炼。”乔顽皮地眨眨眼睛说。“早上散了两次步,走了那么远,该够了吧!外面又冷又阴沉,劝你还是和我一样,待在火炉边,这里又暖和又干燥。”美格说着不禁打了个冷战。“我不听劝!不能整天待着不动。又不是懒猫,我可不想在火炉边打瞌睡。我喜欢冒险,想出去找点刺激。”

美格伸腿,继续烤火,读《艾凡赫》。乔开始奋力铲雪。雪下得不厚,乔很快就绕着花园扫出了一条路。这样,太阳出来时,贝丝就可以在花园里散步了,她的病宝宝们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呢。马奇家与劳伦斯先生的屋子中间只隔了一个花园。这是城郊,还是有点像农村,到处是树丛、草地、大花园和宁静的街道。一排矮矮的篱笆把两家隔开。篱笆的一边是褐色的老房子,光秃秃的,显得有点破败,夏天缠绕在墙上的藤蔓和屋子周围的花朵都早已凋零。另一边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石砌楼宇,里面有大马车房和玻璃暖房,庭院修整得干干净净,透过华丽的窗帘,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考究的摆设。这一切都彰显了屋内的舒适和豪华。但是,屋子显得有点孤单,缺乏生气,草地上看不到孩子嬉闹,窗口也见不到母亲的笑脸,除了一位老绅士和他的孙子,很少有人出入。

乔富有想象力。在她眼里,这幢漂亮的房子就像一座魔法宫殿,金碧辉煌,充满赏心乐事,却没人享受。她老早就想去看看这些隐藏的豪华摆设,认识一下“劳伦斯家少年”。他似乎也想结识人,只是不知如何开头。自从参加舞会以后,她的这种愿望变得更加强烈,并已经设计出许多与他交朋友的方法。可最近没有看到他,乔开始认为他已经走了。一天,她看到楼上窗口有一张晒得黑黑的脸,若有所求地俯视着她们的花园,贝丝和艾美正在那里打雪仗。“那个男孩正受罪呢,没有朋友,没有欢乐。”她心里想,“他爷爷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把他独自关在屋子里。他需要一帮快乐的小伙子来陪他玩,需要活泼开朗的年轻人来做伴。我真想过去看看,把这些话告诉那位老先生!”

想到这里,乔乐了。她胆子大,喜欢做一些鲁莽的事,还常常行为古怪,每每使美格颇为震撼。乔没有忘记“过去看看”的打算,这天午后,大雪纷飞,她决定见机行事。看到劳伦斯先生乘车出去了,她赶紧开始扫雪,一直扫到篱笆边,然后停下来观察了一番。一切都很安静—楼下的窗户都挂着窗帘,看不到一个仆人,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只有楼上窗口露出一个黑色鬈发的脑袋,在一只瘦小的手上托着。“他在那儿。”乔心想,“可怜的小伙子!在这样阴沉的日子里,孤苦伶仃,太不像话了。扔个雪球上去,让他往外看,就可以安慰上几句了。”

乔抓了一把松软的雪,扔了上去。楼上的人马上转过头来,脸上无精打采的神情一扫而光,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乔笑着点点头,挥舞着扫把叫:“你好,病了吗?”

劳里打开窗,用渡鸦般嘶哑的声音说:“好多了,谢谢。得了重感冒,已经困在家里一个星期了。”“真不幸。拿什么来消遣呢?”“什么都没有,这里无聊得像座坟墓。”“不看书吗?”“看得不多,他们不让我看。”“没人读给你听吗?”“爷爷有时候读给我听,可我的书他不感兴趣,我也不想老是麻烦布鲁克。”“那么叫人来看你吧。”“谁都不想见。男孩们太吵,我头疼受不了。”“难道没有好女孩为你读书消遣吗?女孩们文静,喜欢护理人。”“没有认识的。”“可你认识我们啊。”乔开始说,然后大笑起来,很快又停了下来。“没错!你能来吗?”劳里大声问。“我不文静啊。要是妈妈答应,我就会来的。我这就去问她。听话,把窗户关上,等我来。”

说着,乔扛起扫把,向家里走去,一边揣摩着家里人都会怎么说。一想到有人做伴,劳里感到一阵惊喜,四处飞奔去做准备。正如马奇太太所说,他是个“小绅士”。为了对来客表示敬意,他梳理了卷曲的头发,换上了干净的衬衣领子,还整理了一下房间;仆人倒有五六个,房间里还是乱得一塌糊涂。不久,听到一声响亮的门铃声,然后是沉着的声音,要找“劳里先生”,满脸惊奇的仆人跑上来说,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访。“好的,把她领进来,那是乔小姐。”劳里说着来到小会客室的门口迎接。乔走进来,脸色红润,亲切友好,神情大方;她一手拿着盖着盖子的碟子,一手抱着贝丝的三只小猫。“我来了,把全部家当都带来了。”她爽朗地说,“我妈妈向你问好,要是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她会感到高兴的。美格要我带些她亲手做的牛奶冻,她做得很好吃的。贝丝说,她的猫咪可以安慰你。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好笑,可我不能拒绝,要知道,她渴望帮助人。”

不料,贝丝借出的滑稽猫咪还真管用。劳里对着这些猫咪直笑,顾不得害羞,立刻变得善于交际起来。

乔揭开碟子的盖子,露出牛奶冻,周围是一圈绿叶和艾美最得意的天竺葵红花。“看上去真精美,都叫人舍不得吃。”他说着开心地笑了。“这算不得什么,只是她们的一点心意,想要表示一下。叫女佣人放好,你喝茶的时候吃。就这点小东西,你就吃吧。又软又滑,你喉咙痛,吃下去也不碍事。这房间真舒服!”“如果收拾干净的话,是很舒服。可是,女佣们都懒,我也拿她们没办法。这让我伤透了脑筋。”“过两分钟,我就能把房间收拾整齐。只需把壁炉掸一下,这样吧—把壁炉架上的东西放放齐,就这样—把书放到这里,把瓶子放到那里,沙发不要对着光,枕头弄松一点。好了,这样你这里就好了。”

他这里真的一切都好了。也就是说笑的那点工夫,乔飞快地把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房间里焕然一新。劳里静静地注视着她,内心充满了敬意。乔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满意地叹了口气,感激地说:“你真是太好了!啊,这房间是需要这么收拾一下。现在请坐到大椅子上,让我做点什么,逗客人开心。”“不用,我来就是逗你开心的。要我为你读会儿书吗?”乔热切地注视着不远处几本诱人的书。“谢谢,那些书我都看过了,不介意的话,我宁愿聊天。”劳里回答。“完全同意。如果你让我讲,我可以讲上一天。贝丝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刹车。”“贝丝是不是脸色红润,老是待在家里的那位?她是不是偶尔才拎着个小篮子出来?”劳里饶有兴趣地问。“是的,那就是贝丝。她很乖,我最疼她了。”“漂亮的那位是美格,卷头发的是艾美,是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劳里脸色霎然绯红,但坦然地说:“怎么了?要知道,我常常听到你们你喊我、我喊你。一个人待在楼上,忍不住要朝你们的房子看。你们姐妹似乎一直都过得很愉快。请原谅我这么无礼,可有时你们忘了把窗帘挂下,就是放着鲜花的那个窗户。灯亮的时候,看到炉火前,你们和妈妈围坐在桌边,就像是看一幅图画。她的脸正好对着我,透过鲜花看上去很亲切,我忍不住要看。你看,我没有妈妈的。”劳里的嘴唇不禁抽搐了一下,但他捅捅炉火,试图掩饰这一切。

劳里孤独、渴望的眼神,令乔热情的心深感震撼。她受到的教育十分单纯,脑子里没有半点杂念,虽然十五岁了,但她还是像个小孩,天真、率直。生病的劳里深感寂寞。想到自己真是富有,能享受家庭的幸福和温暖,乔乐于和他分享这份快乐。她满脸友好的神情,尖嗓门也变得格外文雅,说道:“我们以后不再拉上那个窗帘,我要让你看个够。我只是希望,你别再偷看,可以过来看看我们的。我妈妈人很好,她会给你很多的帮助。要是我求求贝丝的话,她还会为你唱上一曲,艾美会跳舞。我和美格会让你看我们可笑的舞台道具,让你痛快地笑一场。我们会玩得很愉快。你爷爷会让你过来吗?”“我想,如果你妈妈能跟他说,他会同意我过去的。他其实心地很善良,只是看不出来罢了。只要我喜欢的事,他都会放手让我做的。他只是担心我会打扰陌生人。”劳里说,心情越来越好。“又不是陌生人,我们是邻居。千万别担心。我们想认识你,我可老早就想这么做了。我们搬到这里的时间还不长,可所有的邻居都认识,除了你们。”“要知道,爷爷就知道读书,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管。还有,布鲁克先生,就是我的家庭教师,他不住在这里,没人陪我四处走走。我只能待在家里一个人过。”“太糟糕了。努力一下,要是有人来请,你应该去拜访的。这样,你就会认识很多朋友,也可以到很多有趣的地方去。别担心害羞,多出去走走,就不会再这样了。”

劳里的脸又红了,乔说他害羞,可他没有生气——乔是出于好意,心直口快中的真情他怎能不领会?

他看着炉火发呆,而乔兴致勃勃地顾盼左右。“你喜欢你的学校吗?”沉默了片刻之后,男孩把话锋一转,问道。“我可不上学,我是个实干家。我是说,我是个干实事的女孩。我服侍姑婆,她还是个既可爱又专横的老太太。”乔回答。

劳里刚要开口再问,但猛然想起,过多地打听别人的私事不礼貌,于是就及时地住了口,显得有几分尴尬。乔喜欢他有教养,并不介意他嘲笑马奇姑婆,于是她有声有色地描绘这位烦躁不安的老太太、她的胖狮子狗、那头能说西班牙语的鹦鹉,还有自己最热衷的藏书室,劳里简直都听得入了迷。她讲到,一次有位老绅士穿戴整齐,来向姑婆求婚,正当甜言蜜语时,鹦哥扯下了他的假发,令他大为丧气。听到这里,劳里身子向后一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一位女佣都探头进来看个究竟。“哦!真让我受益匪浅。请接着讲。”劳里说。他在沙发垫子上抬起头来,高兴得脸上红光闪闪。

乔成功了,感到得意洋洋。她便“接着讲”,讲的都是她们的戏文、打算,对爸爸的希望和担心,以及姐妹们居住的小世界里最有趣的事情。然后他们开始谈书,令乔感到高兴的是,她发现劳里与她一样爱读书,甚至读得比她还多。“看你这么喜欢书,下来看看我们的书吧。爷爷出去了,不用害怕。”劳里说着站了起来。“我天不怕地不怕。”乔把头一抬回答道。“我相信你不怕!”男孩大声道,仰慕地看着她。可他心里还是暗暗地想,如果遇到爷爷心情不好,她一点都不怕才怪呢。

整个屋里的气氛与夏天一样热烈,劳里领着乔逐间观赏,遇到乔感兴趣的地方便驻足细看一番。这样走走停停,最后来到书房,乔见了兴奋得手舞足蹈,她平日特别高兴时都那样。里头一排一排摆满了书本,放着图画、雕塑,小橱柜装满了钱币和古玩,引人注目,还有《睡谷传奇》式椅子、古怪的桌子和青铜器,最令人叫绝的是一个敞开式大壁炉,是由精致的花砖砌成的。“真是金玉满堂啊!”乔赞叹道,一屁股坐在了天鹅绒面椅子上,心满意足地环视周围,“西奥多·劳伦斯,你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孩。”“人不能光靠书活着,”劳里摇摇头说,他坐在了对面的桌子上。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门铃响了,乔跳了起来,惶恐地叫道:“天哪!是你爷爷来了!”“哦,是又怎样呢?不是说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调皮地回答。“我觉得有点怕他,可不知道为什么怕。妈妈说我可以来,我觉得来了也对你没什么坏处。”乔说。她眼睛盯着门,但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你来后我已经好多了,万分感谢。只是担心,你跟我聊天会很累。谈得真开心,真不忍打断。”劳里感激地说。“医生来看你了,少爷。”女佣说着招招手。“失陪一会儿,介意吗?我想得去看医生。”劳里说。“我不要紧。我在这里乐不可支呢。”乔回答。

劳里走了,客人则自娱自乐。她站在那位老绅士精美的肖像前,这时门又开了,但乔没有回头,果敢地说:“我肯定不会怕他的。嘴巴冷酷,却慈眉善目,看样子挺有主见。没有我外公那么潇洒,可我喜欢他。”“承蒙夸奖,小姐。”一个声音在她背后生硬地说。劳伦斯老先生就站在那里,这令她大为懊丧。

可怜的乔,脸红得不能再红了。回想起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霎时她想到了跑,但那是懦夫的行为,姐妹们会嘲笑的。于是,她决定留下来,并尽可能摆脱窘境。她又看了他一眼,发现灰色的浓眉下一双充满活力的眼睛,比画中的双眼要慈祥得多,目光中闪着一丝诡秘,这使她心中轻松了许多。在那可怕的沉默之后,老先生生硬地说:“你不怕我,是吗?”他沙哑的声音变得更沙哑了。“不太怕,先生。”“你觉得我没有像你外公那么潇洒。”“是的,先生。”“我挺有主见,是吗?”“只是我这么认为。”“即使这样,你还是喜欢我,是吗?”“是的,还是喜欢,先生。”

听了这回答,老先生十分高兴。他微微一笑,握握她的手,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往上一抬,严肃地仔细端详,然后放下手点头说:“长得不像你过世的外公,倒还继承了他的精神。他是个好人,孩子。更难得的是,他勇敢、诚实,我很自豪与他有交情。”“谢谢你,先生。”他的话正中乔的下怀,乔听了以后心里很惬意。“喂,你对我家孙子干了什么?”老先生尖锐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我只想尽力做个好邻居,先生。”乔告诉了来访的缘由。“你认为他需要开心一点,是吗?”“是的,先生。他好像有点孤独,年轻人或许能帮助他。我们只是女孩子,可要是能帮得上忙,我们倒很愿意的。您送的圣诞礼物很棒,我们还没有忘记。”乔热情地说。“啧,啧,啧!那可是孩子出的主意。穷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她很好,先生。”乔快嘴快舌,把胡梅尔家的所有情况讲了一遍,并告诉他,她妈妈已经说服几个殷实的朋友来帮助她们。“和她父亲一样助人为乐。告诉你母亲,抽空我要来看看她。用茶的铃声响了,由于男孩的缘故,我们早点儿用茶。下楼来吧,继续做个好邻居。”“只要您喜欢请我,先生。”“我要是不喜欢的话,就不会请你。”劳伦斯先生用传统的礼节,向乔伸出手臂。“不知美格对此会怎么说?”乔边走边想,想到自己回家后要描述这里的情景,眼睛高兴得一闪一闪的。

劳里跑下楼来,看到乔竟然和令人生畏的爷爷手挽着手,满脸惊诧地站住。“嘿!怎么了,这孩子碰到什么鬼了?”老先生问。“不知道您已经来了,先生。”他开口说。乔给他使了个眼色,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明摆着的,看你冲下楼的样子就行了。来喝茶吧,少爷,拿出点绅士的风度。”劳伦斯先生慈爱地扯了扯男孩的头发,继续往前走。劳里跟在他们身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滑稽的样子引得乔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老先生喝了四杯茶,没有多说话,只是注视着两位年轻人。两人很快就跟老朋友似的聊开了,孙子的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现在,男孩脸色红润,充满生气,仪态活泼,连笑声中也充满了真挚的欢乐。“她说得没错,小家伙确实孤独。我倒要看看,这些小姑娘家能帮他做些什么。”劳伦斯先生看着听着,一边心里琢磨着。他喜欢乔,因为她古怪、率直的做事方式正合他的心意,也因为她似乎十分了解这个男孩,她自己简直就像是个男孩。

如果劳伦斯祖孙真的如乔原来所说的那样“循规蹈矩、死气沉沉”,她完全不会与他们合得来,因为这样的人往往使她害羞、尴尬。但她现在却发现他们坦率、随和,这就使自己感到无拘无束,也给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们起身时,她提出要走,但劳里说还想请她再看些东西,遂带她来到暖房。灯火已经特地为她点亮。乔在走道上徘徊,借柔和的灯光,欣赏着两边墙上盛开的鲜花、四周美妙的藤蔓树木,尽情呼吸芳香宜人的潮湿空气,仿佛置身于仙境。这时,新朋友剪了满满的一捧美不胜收的鲜花,扎起来,带着令她愉快的神情说:“请把这些鲜花交给你妈妈,就说我很感谢她送来的药。”

他们来到大客厅,只见劳伦斯先生站在炉火前,可乔的注意力却被打开着的大钢琴深深吸引了。“你弹琴吗?”她转向劳里问,脸上露出敬佩的表情。“有时候弹。”他谦虚地回答。“现在请弹弹吧。我想听听,回去再跟贝丝说。”“你先请吧。”“不会弹,太笨了,学不会,可我很喜欢音乐的。”

于是劳里弹,乔把鼻子埋入天芥菜花和香水月季丛中聆听着,十分惬意。他弹得美妙无比,没有半点造作,这增加了她对“劳伦斯家少年”的敬重。她希望贝丝能够听到他弹琴,可没有说出来,只是赞不绝口,直到他感到局促不安,最后还是爷爷前来解围。“好了,好了,小姐,甜言蜜语太多,对他可不好。他弹得是不错,可我希望他在正经事上能同样做得出色。要走了吗?好吧,我很感激你,希望下次再来。替我向母亲问好。晚安,乔医生。”

他亲切地与她握手作别,但显得好像有什么事不高兴。走到过道时,乔问劳里,她是否说错了话,他摇摇头。“没有,都怪我,他不喜欢听我弹琴。”“为什么?”“以后再告诉你。约翰会送你回家,我不行,恕不远送。”“不必了,我又不是娇小姐,何况没几步路。自己多保重,好吗?”“我会的,希望你能再来。”“只要你答应我,病好以后来看我们。”“我会的。”“晚安,劳里!”“晚安,乔,晚安!”

乔把下午的经历告诉大家,惹得一家人想全体出动去拜访。每个人都发现,篱笆另一边的大房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马奇太太想跟老人谈谈自己的父亲,因为老人还没有忘记他;美格渴望到暖房去走走;贝丝憧憬着那架大钢琴;艾美则很想观摩一下精美的图画和雕塑。“妈妈,劳伦斯先生为什么不喜欢劳里弹琴呢?”生性好问的乔问道。“我也不太清楚,想必是他儿子的缘故。劳里的爸爸娶了位搞音乐的意大利姑娘,老人的自尊心极强,心里很不高兴。虽然这姑娘贤淑可爱、多才多艺,可老先生就是不喜欢。他们婚后,他没有再见儿子一面。劳里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双双去世了,是爷爷把他领回了家。这孩子生在意大利,身体不太健壮,我猜想是老先生唯恐失去他,因此谨小慎微的。劳里和他妈一样,天生就爱音乐,我敢说,爷爷是怕他也想当音乐家吧。无论如何,他的琴艺使老人想起不投缘的媳妇,所以他‘瞪眼睛’,正如乔说的那样。”“哎哟,真浪漫!”美格嚷道。“真是个傻帽!”乔说,“他喜欢当音乐家就当呗,他讨厌上大学,就不要送进去受罪好了。”“我想,所以嘛,他才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和优雅的举止。意大利人总是风度翩翩。”美格说。她有点多情。“他的眼睛和举止你知道什么呀?你没跟他说过话,几乎没有。”乔嚷道。她可并不多情。“我在晚会上见过他的,你讲的东西说明了他懂得举止得体。他说的妈妈送药那几句话多有意思。”“想必他是指牛奶冻吧。”“真是个笨孩子!他是指你,绝对没错。”“是吗?”乔睁大眼睛,仿佛以前从没有这样想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人家恭维你还不知道。”美格说,摆出对这种事情熟门熟路的小姐的样子。“我认为这种事是胡说八道。别这么傻,扫我的兴,我倒要谢谢了。劳里是个好男孩,我喜欢他,我不要听什么恭维呀之类的废话,太多情。我们都要待他好,他没了亲娘。他可以过来看我们的,您说对吗,妈咪?”“对,乔,非常欢迎你的小朋友。我也希望美格记住,少女不应该过早搞得这么复杂。”“我认为自己不算少女,我还不到十三岁呢。”艾美说,“你说呢,贝丝?”“我正在考虑我们的《天路历程》,”贝丝答道。她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考虑我们如何下定决心学好,以便走出‘深渊’,穿过‘边门’,努力爬上陡坡;也许那边那座装满漂亮东西的屋子,便是我们的‘丽宫’呢。”“我们得先偷偷越过狮子群身边啦。”乔仿佛憧憬着。

第六章 贝丝找“丽宫”

大房子确实是座“丽宫”,不过大家也是颇费周折才进到里面。贝丝觉得很难走过“几只拦路狮子”:劳伦斯老先生是最大的狮子,不过,他来登门拜访了,与每个姑娘都说笑一番,和她们的母亲叙了旧。从此之后,除了腼腆的贝丝没人再怕他了。另一只狮子是:她们贫穷,劳里富有。既然不能礼尚往来,她们也就不肯接受恩惠。但是,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发现劳里竟把她们当成了恩人,对马奇太太慈母般的款待、姑娘们的热情相伴,以及在她们那所简陋的房子里所感受到的温暖,他觉得怎么做都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于是,她们忘记了穷人的志气,投桃报李,不再计较谁付出的更多。

新的友谊如春草般茁壮成长,各种愉快的事都在那时发生了。大家都喜欢劳里,而他在暗地里向家庭教师夸“马奇家的姑娘都十分出色”。出于年轻人的热情,她们把寂寞男孩接纳到她们中间,如众星捧月。她们心地单纯,劳里对这种纯洁无邪的友谊感到十分陶醉。由于他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又没有姐妹,因此很快便感受到她们给他带来的影响。她们忙碌、活跃的生活方式,使他对自己的懒散生活感到羞愧。他厌倦读书,却发现与人交往极有乐趣。布鲁克先生不得不提交不如意的成绩报告单,因为劳里常常逃学跑到马奇家去。“不要紧,让他放个假,以后再补回来。”老人说,“邻居那位好太太说,他学习太用功,需要年轻人做伴,需要娱乐和锻炼。我想她说得有道理,我一直对这小子娇生惯养,都像他奶奶了。只要他快乐,由着他干什么吧。他在那边的小修道院里不会捣蛋的,马奇太太比我们更能培养他。”

真的,她们度过了多么美妙的时光啊!她们一起演戏、亮相做活人造型,一起坐雪橇、溜冰,一起在马奇家的旧客厅里度过愉快的夜晚,有时则在劳里家的大房子里开小型晚会。美格随时可以去暖房漫步,尽情地采摘花束。乔在新的书房里贪婪地饱览群书,并常常发表高见,使老人捧腹大笑。艾美临摹图画,尽情地欣赏美。劳里则非常可爱地充当“庄园主”。

而贝丝呢,虽然对大钢琴朝思暮想,却鼓不起勇气走进那座被美格称为“极乐大厦”的房子。她跟乔去过一次,可老人不知道她的弱点,浓眉大眼瞪着她,还大叫一声“嘿!”,吓得她“双脚在地板上直打战”,但绝口不跟妈妈提起。她落荒而逃,并宣布以后永远都不再踏进那里半步,也顾不得那心爱的钢琴了。任凭大家百般哄骗劝说,都无济于事。后来,此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劳伦斯先生的耳中,于是他自己着手弥补。在一次简短的拜访中,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向音乐,大谈他见到过的大歌唱家、听到过的管风琴雅乐,还讲了许多趣闻逸事。贝丝听得着了迷,在她偏僻的角落里待不住了,悄悄地靠上前来,在他椅子后面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聆听,眼睛瞪得大大的,面颊为自己不寻常的举动而涨得红红的。劳伦斯先生只当没看见她这个小飞虫,继续大讲劳里的学业和老师。不久,他好像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对马奇太太说:“现在这孩子不理会音乐了,我很高兴,过去他太迷恋音乐了。可钢琴闲着不行啊,你家的姑娘中有哪个愿意来,经常去弹弹,这样才不会走调。你说呢,太太?”

贝丝上前一步,紧握双手,就怕一兴奋拍起手来。这个诱惑确实是无法抗拒的,一想到在那架华美的钢琴上练曲子,她就激动不已。马奇太太还没来得及回答,劳伦斯先生古怪地微微点头,笑着说:“她们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可以随时进来。我总是关着门在屋子另一头的书房里,劳里经常出去,佣人们九点以后就不会再进客厅。”

他起身要走,贝丝打定主意要开口了,因为这最后的安排完全符合她的心愿。“请把我的话转告姑娘们。如果她们不想来,那也没关系。”这时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贝丝抬头望着他,脸上充满感激的表情。她热切而腼腆地说:“先生噢,她们想去,非常非常想去!”“你就是那个学音乐的姑娘吗?”他问,这回他没有吓人地叫“嘿!”,而是慈祥地看着她。“我叫贝丝,我很喜欢音乐。我会来的,要是您保证没人听我弹琴—也没有打扰人的话。”她补充说,唯恐不礼貌,又担心自己冒失,因而说的时候身体有点颤抖。“不会有人来听的,乖乖。房子里有半天是没人的,来吧,你可以尽情地弹,我会感谢你的。”“您心肠真好,先生!”

他友好地看着贝丝,她脸红得像朵玫瑰。但这次她并没害怕,而是感激地握了握大手,对老先生赠送的珍贵礼物,她没有感激的话可说。老先生轻轻地抚着她的刘海,俯身下去,吻了她一下,用几乎没人听到过的语气说:“我以前有一个小囡囡,眼睛长得很像你。愿上帝保佑你,乖乖!再见,太太。”说完,他匆匆地走了。

贝丝和妈妈狂喜一番,由于姐妹们不在家,她跑到楼上,把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那些病娃娃家人。那天晚上,贝丝欢快地歌唱着,连深夜睡觉的时候,她都在艾美的脸上弹钢琴,把艾美弄醒了,引得全家人都取笑她。第二天,看到祖孙俩都出了门,贝丝犹豫再三后,壮着胆从侧门进去,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放着她的崇拜对象的过道。当然是十分凑巧,钢琴上竟安放着一些简单而悦耳的乐谱。贝丝不时停下朝四面窥探,最后用颤抖的手指弹起了琴键。接着,她立刻忘掉了恐惧,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一切,完全陶醉在音乐中。音乐就像是她的一位心爱朋友的话语,给她带来了无以言表的快乐。

她一直弹到汉娜来叫她回家吃饭,但她没有胃口,只是坐在一边,一个劲地对着大家会心地笑。

打那以后,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个戴棕色帽子的小姑娘穿过树篱,一个音乐精灵在过道里悄悄出没。可她从来都不知道,劳伦斯先生常常打开书房门,聆听他喜欢的老曲子;她也没看到劳里在走廊里放哨,不让佣人走近;她更没怀疑放在乐谱架上的乐谱和新曲子都是特意为她安排的。每当他在家里跟她漫谈音乐,她只知道他是善意地给指点迷津。她尽情徜徉在音乐中,以为自己已经如愿以偿,可事实不尽如此。也许是因为她对这种福分心存感激,更大的赐福正接踵而来,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受之无愧。“妈妈,我要为劳伦斯先生做一双便鞋。他待我很好,我得谢谢他,可我想不出其他什么方法。这样行吗?”在劳伦斯先生那次重要拜访的几个星期后,贝丝问。“行,乖乖。这是谢他的好办法,他会高兴的。姐妹们会帮你做,我来出钱。”马奇太太回答。她特别愉快地答应了贝丝的要求,因为贝丝很少为自己提过要求。

经过与美格和乔多次认真商议后,选定了样式,买好了材料,于是便动手做鞋。深紫色的底色衬着一簇朴素而富有生机的三色堇花,鞋子设计得美观大方,大家交口称赞。贝丝起早贪黑地做,偶尔遇到难做的地方才找人帮忙。她俨然一个麻利的针线工,还没等大家感到厌烦,鞋子就完工了。然后,她写了一张简短的便条,一天早上趁老人还没起床,让劳里帮忙悄悄地把东西放到书房桌子上。

一阵忙碌过后,贝丝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什么。一天过去了,到了第二天中午,仍没有消息,她开始担心冒犯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朋友。到了第二天下午,她出去办点事,顺便带上乔安娜,就是那个病娃娃,去做例行锻炼。回来走到大街时,她看到三个,哦,是四个脑袋在客厅的窗口前晃来晃去。一见到她,她们就一齐朝她挥手,快乐地高声尖叫:“老先生来信了!快过来看!”“哦,贝丝,他送你……”艾美抢先说,并拼命地用手比画着,可没等她再说下去,乔就猛地关上窗,堵住了艾美的口。

贝丝提心吊胆地往家里赶。刚到门口,姐妹们就围住了她,簇拥着来到客厅,指指点点,齐声说:“快看那儿!快看!”贝丝抬眼望去,惊喜得脸色都白了。那儿立着一架小钢琴,锃亮的琴盖上放着一封信,就像是告示牌,上面写着:“致伊丽莎白·马奇小姐”。“给我的?”贝丝惊得吸口气说。她抱住乔,感觉好像要昏倒,毕竟这件事让她不知所措。“是的,是给你的,宝贝!他是不是很棒?你觉得他是不是天底下最可爱的老先生?钥匙是放在信封里的。信还没拆看,可我们都很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乔叫了起来,一边抱住妹妹,一边把信递给她。“你读吧!我不行!感觉头很晕!哦,真是太好了!”贝丝把脸埋在乔的围裙中,被礼物弄得神魂颠倒。

乔打开信,看到开头几个字就大笑起来:

马奇小姐:

亲爱的女士,“称呼真好听!真希望有人也会这样给我写信!”艾美觉得这种传统的称呼很优雅。乔继续往下念。

我一生中穿过很多双鞋,不过,你做的这双最合脚。

三色堇是我最喜欢的花,会不时让我想起你这位温柔的赠送者。无以回礼,我想你会同意“老先生”把这份礼物送上,它是已故小孙女的。谨致诚挚的谢意和深深的祝福。

你永远的心存感激的朋友和谦卑的仆人,

詹姆斯·劳伦斯“你看,贝丝,我敢说,这是值得骄傲的光荣。劳里跟我说过,劳伦斯先生最疼爱死去的小孙女,她用过的东西都小心珍藏。你想,他把她的钢琴都送给你了。那是因为你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又喜欢音乐。”乔说。贝丝从来都没有这么激动过,她兴奋得浑身发抖,乔在安慰她。“看这些巧夺天工的烛台,还有细腻的绿绸折成花纹,中间点缀着一朵金玫瑰,再看看这漂亮的乐谱架和琴凳,一样不缺。”美格接着说。她打开钢琴,向大家展示精妙无比的造型。“‘谦卑的仆人,詹姆斯·劳伦斯’,听,他居然这样写。一定要告诉同学们的,她们肯定觉得妙极了。”艾美被深深打动了。“弹弹看,乖乖。让大家听听这宝贝琴的声音。”汉娜说,她一向与全家人同甘共苦。

于是贝丝试弹了一下,大家都说这是她们听到过的最动人的琴声。显然,钢琴刚调过音,外表收拾得整整齐齐。贝丝脚踩发亮的踏板,手指满怀深情地在漂亮的黑白琴键上跳动,脸上洋溢着最开心的笑靥。钢琴虽然很美,但我想,其真正的魅力在于此—俯在琴上的那张笑脸。“你得上门去感谢他。”乔开玩笑说,她以为妹妹根本不敢去。“好的,我是要去谢谢他。我现在就去,要不然,又会害怕得不敢去的。”贝丝从容不迫地走过花园,穿过树篱,走进劳伦斯家,这令全家人都感到万分惊讶。“哎!我发毒誓保证,这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事。钢琴竟然使她头脑发热!要是脑子没问题的话,她肯定不会去的。”汉娜望着贝丝的身影惊叫道,姑娘们也被这一幕惊得哑口无言。

如果她们看到贝丝此后的所作所为,肯定越发大惊失色。信我的话,她想都没想就敲了书房的门,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说:“进来!”她真的进去了,径直走到惊讶的劳伦斯先生跟前,伸出手,声音只是稍微有点颤抖地说:“我是来感谢您的,先生,谢谢您……”她没有说完,他的慈祥面容使她一下子忘了要说的话,脑子里只想着他失去了钟爱的小囡囡,便双手搂住老人的脖子,吻了他一下。

即使屋顶突然掀掉,老先生也不会更惊讶。不过,他喜欢这样—哦,老天,是的,他喜欢得不得了!—那信赖的轻轻一吻,使他那么感动、那么高兴,生硬的脾气就此一扫而光。他让贝丝坐在膝头,布满皱纹的脸靠着她的红红脸颊,仿佛觉得找回了自己的小孙女。从那一刻起,贝丝不再怕他,坐在那里跟他温馨地聊着天,仿佛一生下来就与他相识;正是:爱必消除恐惧,感激能征服傲慢。她回家时,老人一直送回到她家门口,与她诚挚地握手,往回走时又碰了一下帽檐向她致意,身子挺直,神情庄重,就像一位英俊勇武的老绅士,事实上,他也确是如此。

姑娘们看到这一幕时,乔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跳起了吉格快舞;艾美惊讶得差点掉到窗外;美格举着双手惊叫:“完了,我看世界末日要到了!”

第七章 艾美的耻辱谷

“那小子真像希腊神话的独眼巨人,你说呢?”一天,艾美说。这时劳里正策马得得而行,经过时还把马鞭一扬。“你怎敢这样说话?他一双眼睛完整无缺,而且漂亮得很哩。”乔叫起来。她容不得人家说她的朋友半点损话。“我又没有说他的眼睛,不明白你怎么会发火,人家只是羡慕他的骑术而已。”“噢,老天爷!这戆头鹅原来是指半人马神啊,却把他叫成了独眼巨人。”乔爆发出一阵大笑。“不用如此无礼,这只是戴维斯老师所说的‘口吴(误)’而已。”艾美反驳道,用其拉丁语水平把乔镇住,“我只是希望,能拥有一丁点儿劳里花在那马上的钱。”她仿佛自言自语,但却希望姐姐们听到。“干什么?”美格好意问道。而乔却因艾美第二次用错词而再次大笑起来。“我负了一身债,急需用钱,但还要等一个月才能轮到领零用钱。”“负债,艾美?怎么回事?”美格神情严肃起来。“哦,我至少欠下一打腌酸橙。那我得有钱才能还呀。妈妈不许我在商店赊账的。”“把事情详细说说。现在时兴酸橙啦?以前可是挑刺橡胶块来做胶球。”美格尽量不动声色,而艾美则神情严重,不肯放松。“哦,是这样的。姑娘们成天都买酸橙,你也得跟着买不是?否则别人觉得你小气。现在只有酸橙时兴,上课时人人都埋在书桌下咂酸橙,下课时用酸橙交换铅笔、念珠戒指、纸娃娃什么的。如果女同学相互要好,就送上一个酸橙。如果讨厌她,便当着她的面吃一个,不叫她来咂一口。她们轮流做东,我已经吃了人家不少,一直没有还礼,我应该请还,那可是信用债啊。”“还差多少钱才能恢复信用?”美格一面问,一面拿出钱包。“一个二角五分硬币已经绰绰有余,还剩下几分钱请你。你不喜欢酸橙吗?”“不怎么的,我那份你吃掉了吧。这是钱,尽量省着用吧。钱不多啊。”“谢谢!有零花钱真好!我要大吃一顿了,本星期就没有尝过酸橙呢。人家给我吃,怪不好意思的,无法还人情嘛。真想吃一个啊。”

第二天,艾美上学很迟,可最终还是忍不住把潮湿的棕色纸包炫耀了一番,神情虽然颇为自得,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然后,她才把纸包放到课桌最里面的角落。没过几分钟,艾美·马奇有二十四个美味酸橙(她在路上吃了一个)可以请客的消息,就在“圈子”中流传开来。朋友们献的殷勤让人受不了。凯蒂·布朗当场邀请她参加下一次舞会;玛丽·金斯利硬把手表借她戴到下课;珍妮·斯诺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小姐,在艾美没有酸橙送的时候曾经卑鄙地挖苦过她,可她现在立刻与艾美握手言和,并主动提供一些难题的答案。但是,艾美没有忘记斯诺小姐尖刻的话:“别看某些人鼻子扁塌,可她能闻到人家的酸橙。某些人虽然势利傲气,可她会伸手跟人家要酸橙的。”于是,艾美辛辣回敬,索性把“斯诺女”的希望打得粉碎:“不用马上这么客气起来,你别想吃到。”

那天上午,刚好有位名士来校参观,艾美地图画得漂亮,受到了表扬。斯诺小姐对冤家的这种荣誉耿耿于怀,马奇小姐却为此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架子。不过,唉,可悲啊,骄兵必败,一心想报仇的斯诺扭转局面,令冤家一败涂地。来客照例讲了一番陈词滥调;他刚鞠躬退出,斯诺马上就假装问重要问题,却向老师戴维斯先生告密,艾美·马奇课桌里藏着腌酸橙。

原来,老师早就宣布酸橙为违禁品,并郑重声明要把查到的第一个违禁者当众绳之以法。这位相当顽强的先生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斗争,成功地禁绝了口香糖,没收烧毁了小说和报纸,取缔了一所地下邮局,并禁止做鬼脸、起绰号、画漫画等;为了把五十个反叛的姑娘训导得服服帖帖,他能做的都做了。老天作证,男孩们已经够人受的了,可谁知姑娘们更难对付。在那些神经紧张、脾气暴躁又缺乏教学天赋的人看来,情况更是如此。戴维斯先生精通希腊语、拉丁文、代数,各门学问很好,所以被命名为好老师,毕竟没人特别看重举止、德行、情操、表率。斯诺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告发艾美,她只有倒霉的分儿了。那天早上,戴维斯先生显然把咖啡调得太浓,又由于刮东风使他神经痛,而他的学生又没有理所当然地给他争光,因此,用一个女生不太优雅但很形象的话说:“他紧张得像个巫婆,脾气大得像头熊。”“酸橙”简直就是引爆火药的火苗,他黄脸气得通红,用力一拍桌子,吓得斯诺一溜烟逃回座位。“小姐们,请注意!”

听到一声断喝,叽喳声戛然而止。五十双蓝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褐色的眼睛乖乖地盯着老师那张可怕的脸。“马奇小姐,到讲台前来。”

艾美应着站起来,虽然表面镇静,内心却暗暗地害怕,酸橙压得她心头喘不过气来。“把你桌子里的酸橙带过来。”她还没来得及离座,又听到一声意外的命令。“不要都拿光。”同桌同学倒还算冷静,低声对艾美说。

艾美匆匆抖出六个,然后把剩下的放在老师面前,心想任何有人情味的人闻到那股香喷喷的气味,都会为之心动。不幸的是,戴维斯先生特别厌恶这种时尚蜜饯的气味,便更加怒火中烧。“都在了?”“还有几个。”艾美结结巴巴地说。“马上把剩下的交出来。”

艾美绝望地朝“圈子”里望了一眼,只得遵命。“肯定没有了?”“我从不撒谎,老师。”“那好,现在把这些恶心的东西两个两个地扔到窗外。”

异口同声的叹息声,如一阵黑风。眼看看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渴望已久的美味,现在到了嘴边,却被夺走了。艾美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可怕哟,来回走了足足六趟。每当一对倒霉的酸橙—噢!瞧,它们是那么饱满多汁—从她手中极不情愿地被扔下去,街上就响起一声欢呼。这表明姑娘们的零食落到了她们的死敌,就是那些爱尔兰小鬼的嘴里,他们还为此欢呼雀跃,可这使姑娘们痛苦不已。这—这确实太过分了,一个个都把目光投向冷酷无情的戴维斯,有的愤怒,有的恳求,一位酷爱酸橙的女孩眼泪都哭了出来。

艾美扔完最后两个酸橙回来,老师令人毛骨悚然地“哼”了一声,然后故作威严地训斥道:“小姐们,你们应该记得我一周前说的话。发生这种事情,我深感遗憾。绝不纵容违纪者,我从不食言的。马奇小姐,把手伸出来。”

艾美吓了一跳,双手藏到背后,哑口无言,只是哀求地望着他,其实这种表情比任何语言都能打动人。她可是“老戴维斯”(当然,大家都是这么叫他的)的一位颇为得意的门生。不知哪位姑娘按捺不住“嘘”了一声以示义愤,否则,我个人相信,他会食言的。那嘘声尽管很轻,却激怒了这位生性暴躁的绅士,也决定了这位犯规者的命运。“手伸出来,马奇小姐!”这是对她无声哀求的唯一回答。艾美生性高傲,既不哭也不开口哀求,她咬紧牙关,把头往后一甩以示自己的抗议,毫不畏缩地任由小手掌挨了几下打。尽管只是轻轻地拍了几下,但这对艾美来说与痛打没什么区别。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在她看来,这与把她打倒在地没什么不同,是奇耻大辱。“现在,你就站在讲台前,一直到下课。”戴维斯先生说,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太可怕了。回座看着小朋友们怜悯的目光和少数敌人幸灾乐祸的神色,这已经够受的了,而要蒙着新羞面对全校师生,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就要当场栽倒在地,然后放声痛哭一场。但那种痛苦的委屈感和对珍妮·斯诺的顾忌使她挺住了。踏上那个可耻的地方,下面就像是一片人海。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壁炉烟囱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看到这样一位悲情人物站在面前,姑娘们都无心上课了。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好强而敏感的小姑娘忍受着耻辱和痛苦的煎熬,永远刻骨铭心。在别人看来,这可能只是小事一桩,或许一笑了之,可对她来说,这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在她十二年的生活中,她完全被爱所笼罩,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打击。此时,她忘记了小手的刺痛和心灵的创伤,心头只萦绕着一个念头:“回家要讲这件事啦,她们听了会对我多么失望!”

一刻钟简直就是一个小时,可终于等到了下课。“下课”这个词对她来说,从来都没有这么亲切过。“可以走了,马奇小姐。”老师说。看得出来,他心里也不好受。

临走时,艾美充满怨恨地瞪了他一眼,令他不敢马上忘记。她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走到休息室,抓起自己的东西就走。她激昂地对自己说,要“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到家时神色黯然。不久,姐姐们都回家了,马上召开一次声讨大会。马奇太太显得神色不安,但没多说话,只是用无限的温情安慰这个受伤的女儿。美格边掉眼泪,边用甘油涂那受伤的手;贝丝感到,对于这样的心灵创伤,她可爱的小猫咪也无济于事;乔愤怒地提出,立刻逮捕戴维斯先生;汉娜对那“坏蛋”挥舞着拳头,她用力地捣着土豆做饭,仿佛坏蛋就在她的捣杵下面。

除了几个伙伴,没人注意到艾美逃学。不过,眼尖的姑娘发现,戴维斯先生下午上课态度和蔼,而且显得分外紧张。就在放学前不久,乔来了。只见她板着脸,阔步走到讲台前,扔下母亲的一封信,收拾起艾美的东西就走。临走时,在擦鞋垫上仔细地刮去靴底的泥,仿佛要把此地的尘土从脚上彻底抖落。“好吧,可以不去上学,放个假,可我希望你每天能和贝丝一起学点东西。”那天晚上,马奇太太说,“我不赞成体罚,特别是对女孩子。我并不欣赏戴维斯先生的教学方法,不过你结交的也不是使你受益的好姑娘。我打算问一下你爸的意见,然后把你转学。”“太好了!希望所有女同学都走掉,搞垮他那个破学校。一想起那些诱人的酸橙,简直会让人发疯。”艾美叹息道,一副殉道者的架势。“丢了酸橙,我并不难过,毕竟违反校规,应该受罚。”母亲严厉地回答。这位小姐本来一心想得到安慰,没想到母亲竟然这么说,她感到十分失望。“你是说,在全校师生面前丢脸,你很高兴?”艾美嚷嚷道。“用那种方法来修正过错,我觉得并不可取。”妈妈回答说,“可我不敢说,换种温和点的方法就会对你有好处。你现在变得越来越自负,乖乖,该改一改了。你有许多天赋和优点,可没必要为此夸耀。要知道,若是自负,再出色的天才也会一事无成。真正的才能和美德不怕长期埋没,哪怕真的没人发现,只要自己知道拥有它,并能恰到好处地加以利用,就一定会感到满足。一切才华的巨大魅力,就在于谦虚。”“千真万确!”在一旁跟乔下象棋的劳里大声道,“我曾认识一个女孩,她音乐天赋极高,却并不自知,她从不知道自己私下作的小曲有多美,即使别人告诉她,她自己也不会相信。”“我能认识那位好女孩就好了,她或许可以帮助我,我这么笨。”贝丝说。她站在劳里身边认真倾听。“你确实认识她,她比任何人都更能帮你。”劳里答道,快乐的黑眼睛调皮地望着她。贝丝霎时羞红了脸,把脸埋在沙发垫里,被这出乎意料的发现弄得不知所措。

乔让劳里赢了棋,以奖励他称赞了她的贝丝。贝丝经这么一夸,怎么也不肯出来弹琴献艺了。于是劳里一展身手,他边弹边唱,心情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因为他在马奇一家人面前极少流露自己的忧郁性格。他走后,整个晚上一直闷闷不乐的艾美似乎灵机一动,突然问道:“劳里是否称得上多才多艺?”“没错,他接受过优等教育,又富有天赋,如果不宠坏,是个人才。”她母亲回答。“而且他不自大,对吗?”艾美问。“一点也不;所以他才这么富有魅力,我们全都这么喜欢他。”“我懂了,多才多艺、优雅高贵当然好,但不能向人炫耀,也不能瞧不起人。”艾美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使用得当,这些品质总可以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看得见、摸得着。根本没必要去炫耀嘛。”马奇太太说。“就像你一下子戴上帽子,穿上衣服,再饰上丝带,就怕别人不知道你衣饰多。这确实不行的。”乔补充说,训话告一段落,随之响起一阵笑声。

第八章 乔遭遇恶魔

“姐姐们,你们去哪里?”一个周六的下午,艾美走进房间,看到美格和乔正准备出去,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于是便好奇地问。“别管,小姑娘家别问这么多。”乔尖刻地回答。

如果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年轻人伤感情的话,就是有人对我们说“小孩子家别问这么多”;说上一句“乖乖,走开点”,会令我们更难受的。艾美听了这样的侮辱怒不可遏,决心即使磨上一个小时,也一定要搞清这个秘密。美格从来都没有长时间拒绝过她,于是她转向美格,花言巧语地说:“告诉我吧!我想你们也会让我一起去的。贝丝整天弹琴,弄得我没事可做,真孤单。”“不能啊,乖乖,人家可没邀请你。”美格开口了,可乔不耐烦地插话说:“好了,美格,别说了,要不会把整件事搞糟的。艾美,你不能去,别耍小孩子脾气,嘟嘟囔囔的。”“你们要跟劳里一起去,肯定是。昨天晚上,你们在沙发上说悄悄话,还笑呢。等到我一进来,你们就不说了。是不是要跟他一起出去?”“是的,没错,现在可以静下来了吧,别烦我们。”

艾美没有再说,只是眼巴巴看着。她看到美格把一把扇子塞进口袋。“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要去戏院看《七城堡》!”她嚷嚷道,接着坚决地说,“我要去,妈妈说过这出戏我可以看。我有零用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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