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大帝之飞龙在天:全 3 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9 14:4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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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忆江

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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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大帝之飞龙在天:全 3 册

汉武大帝之飞龙在天:全 3 册试读:

关于“回顾丛书”

约半年前,艾明秋女士来电,要我“再做点贡献”。小艾是辽宁人民出版社文史编辑室主任,也是我的第一本书《大汉开国谋士群》的责任编辑,我们的合作非常愉快,进而“成为生活中的益友”(张立宪语)。

对小艾的要求,我一向近乎有求必应。听她谈过初步设想后,觉得挺有意思,可以操作。随后,辽宁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张洪兄来电,进一步讨论、商定了相关细则。这便是“回顾丛书”的由来。“回顾丛书”拟每年出一辑,每辑6册左右。以经过时间和市场淘洗的旧书再版为主,新作为辅;以专著为主,文集为辅;以史为主,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思想文学为辅。入选的各类书籍,都是我所感兴趣的,有料,有趣,有种。回顾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更好地前瞻、前行。

太白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2008年初夏,收到首册样书时,欧洲杯激战方酣。去年秋天再版,新书出炉时,我正沿着318国道驱车前往珠峰大本营。此情此景,宛如昨日。我想,再过五年、十年,回过头来看这套“回顾丛书”,又会是什么心境呢?

是为序。梁由之2013年6月6日,夏历癸巳蛇年芒种后一日,于深圳天海楼。

主要人物

刘 彻 汉武帝。故事中的他,自青年至壮年,随着汉朝进入全盛时期,也已成长为一代雄才大略、卓有建树的君主。

田 蚡 刘彻之母舅,以亲贵封侯拜相,跋扈贪婪,后与窦婴、灌夫交恶恶斗,虽致敌死命,自己亦暴病而亡。

陈 娇 武帝最初的皇后,因无子而行巫蛊厌胜,废居长门宫,后郁郁而终。

卫子夫 平阳长公主家的歌伎,入宫后为刘彻诞下皇长子并由此加封为皇后,皇子亦成为太子。

卫 青 字仲卿,卫子夫之同母弟,私生子,少时艰难,后为平阳公主家马夫。卫子夫贵幸后,被拔擢为郎官与侍中,后在汉与匈奴的战争中,拜将封侯,屡立大功,成为大将军大司马,为国重臣。

霍去病 字巨孟,为卫子夫二姊卫少儿与人私通所生子,卫子夫贵幸后,少儿嫁詹事陈掌,去病以门荫入宫为郎。霍去病天赋异禀,勇猛善战,在对匈奴作战中屡立奇功,颇受刘彻爱重,封冠军侯、大司马、骠骑将军,后因行事不轨,擅杀大臣,而遭赐死。

李 广 西汉名将,被匈奴称为“飞将军”,一生征战,命途多舛,不得封侯,后在征伐匈奴时迷途失期,以卫青不公,愤懑自刎而亡。

张 骞 字子高,初为汉郎官,建元二年奉使西域,联络大月氏,合纵以攻匈奴。行至河西为匈奴所获,十年后逃出,赴乌孙大宛月氏,首开凿空之旅,月氏耽于安乐,联盟不得要领,张骞等回程于羌中再被俘获,流落匈奴前后十三年。返汉后向刘彻提出打通河西,联合西域,以断匈奴右臂之战略,奉派再使西域,返国后出任联络四夷藩国之大行,不久病故。

司马相如 字长卿,蜀郡成都人,汉景帝时以辞赋为梁王客卿,后为刘彻招纳入宫为郎,拜中郎将,循抚西南夷,建议刘彻封禅,是西汉著名辞赋大家。

司马迁 字子长,初为少年郎官,先后就学于孔安国、董仲舒等大儒,博览群书,壮游四海,识见广博,后受其父太史司马谈之托付,立志撰述历史,以实现乃父未竟之志,后继乃父之后出任太史,是中国首部通史的作者。

刘 安 汉淮南王,学识渊博而又富有野心的诸侯王,将爱女安排在宫廷作中诇,然多谋寡断,瞻前顾后,因反迹暴露自杀身亡。

刘 陵 刘安爱女,被父王安排在汉宫做卧底,后因助皇后阿娇巫蛊厌胜,参与谋反而流亡江湖,为报父仇,于泰山谋划行刺刘彻,失败后跳崖自尽。

义 纵 初任长安令,廉洁奉公,勇于任事,行法不避贵戚,后历任各郡都尉、太守,杀伐决断,为著名酷吏,后因受郭解、朱安世等江湖人物牵连,被诛。

张次公 少时与义纵为挚友,后为汉宫期门郎,侍卫,后以北军校尉随卫青出征,因功封岸头侯,后因与刘陵有染被黜为城旦,是刘陵的情人与追随者,泰山行刺未遂,下落不明。

朱安世 早年为长安阳陵大侠,马匹走私的大驵。因早年夺剑之恨的心结,刘彻必欲得之而甘心。故其游走四方,隐姓埋名于江湖,乃至与朝廷为敌。后为贵戚出卖被捕,大揭内中黑幕,巫蛊之祸由此滥觞。

韩毋辟 汉军边将,匈奴攻陷障城后被俘,逃回,成为李广所部将领,李广自杀后,愤而辞职,代乃兄打理河洛酒家。一

匈归障前沿的障北燧,昨夜出现了人为扰动的可疑的痕迹。

顺着戍卒指画的方向,韩毋辟细细地打量着地面上的痕迹:烽燧[1]前面用细土铺就的天田边上,有被人踩踏过的足迹。看得出那人试图抹平足印,但在黑夜中没能做到,被拂拭过的地面上,足迹仍依稀可见。“难道没有一点响动?你们竟甚也没看到么!”韩毋辟皱着眉,盯着昨夜值岗的两名戍卒,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小的们午夜当的值,确实甚也没看到,甚也没听到。”“前半夜谁当值?难道也一无见闻么?”

当值的戍卒连连摇首,脸上满是茫然无措的表情。

足迹位于天田的外侧,靴尖向着烽燧,汉人鲜有穿靴者,且足印向内,可以肯定不是逃亡者留下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匈奴人了,是匈奴人就应该有马。韩毋辟双脚磕了磕马肚,纵马前行。百步开外就是高可没膝的大片草丛,里面果然有了踪迹,倒伏的草丛中,有不少尚未干透的马粪。看来,来人是将马匹留在草丛中,徒步潜行至烽燧前面的,难怪士卒们听不到声响。如此诡秘,所为何来?一丝不祥的预感,浮上韩毋辟心头。

自从做下了刺杀朝廷重臣的大案,韩毋辟携带窈娘与堂邑甘父辗转逃亡,经郭解安排,随徙边的移民来到上郡,韩毋辟投了军,甘父则重操旧业,打铁为生。郭解果然守信,不久后便将甘父的老母和兄弟候生托人送到了上郡,阖家团聚。边塞的兵器和蹄铁用量很大,堂邑兄弟在匈归障开了间铁坊,生意很好。两人隐姓埋名多年,新皇帝登基大赦,他们才恢复了本名。韩毋辟为人勇武,自不难脱颖而出,又有黄轨的长兄、都尉黄晓的看顾,他已由一名戍卒升任匈归障的侯官,管辖着沿边十数个烽燧。匈归障与匈归都尉的治所奢延县都在边塞以外,安置有不少归降的匈奴人,即所谓“保塞蛮夷”,为朝廷牧养马匹。近些年来,塞北风调雨顺,水草丰盛,加上军臣单于一直致力于征服北海一带的丁零人,匈奴很少扰边,上郡沿边很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为了便于照顾夫君,窈娘也将家迁到了匈归障,与堂邑一家做了邻居。有过一段患难与共的经历,两家情好无间,走动得如同一家人一样。

韩毋辟记起,堂邑侯生日前曾对他提起过,近来到他的铁坊上蹄铁的胡人中,有些生面孔。他当时不甚在意,以为不过是到此互市交易或串亲的胡人。接到昨夜有人窥边的报告,他一早就赶到出事的烽燧,在证实夜间窥边的是匈奴人后,事情不那么简单了。现在想来,两者应有关联,难道匈奴人真要犯边?

汉代的制度,发现敌情之后,作为第一线的警戒措施,烽燧守军应即刻发送警报,昼举烽,夜举火。根据入寇人数的多少,警报也有不同。入寇者在十人以下者,或近处有敌五百以下活动者,白日,要点燃湿柴,以浓烟和上下摇动的两架烽表报警;夜间,则须点燃芦苇扎成的火炬。若有大股敌人入寇攻燧,则烽表或苣火都要增至三枚。烽燧间相距一般不过二三里地,一燧点燃烟火,相邻的烽燧会马上接续报警,这样由远及近,不过片刻工夫,后方的障城和边塞守军就会得知敌情和入寇规模,迅速派队增援,并及时将敌情报告给郡县长官。有了这套烽燧制度,敌情可在一两日之内传达到长安,朝廷可以及时调度军队和辎重,从容应敌。

韩毋辟属下的烽燧守军和直属骑兵,总计三百余人。在距匈归障约四十里地的奢延县城,驻扎着都尉黄晓统辖的两千骑兵。现在令他委决不下的,是无从知晓窥边匈奴人规模的大小。如果是小股,他自己就能解决;若是大股,就应即刻报警。但若不实,则会导致一场虚惊,自己也必会招致上峰的责备乃至处罚。

他思索了片刻,打算将所辖烽燧巡视一遍后再作决定。于是吩咐燧长,不可有些微的松懈,要备足薪柴和蔺石,若有敌情,即刻燔柴升表。随后,带着亲兵向下一座烽燧疾驰而去。

在他戍边的这么多年中,匈奴人时有小的侵扰,大的进犯只有过两次。在他的经验中,匈奴大举犯边,多在天时不利,罹遭灾荒的年头,冬季的酷寒冰雪和春旱所致的草荒,会使畜群大量死亡。胡人犯边的主要目的是掳掠,以弥补灾荒中的损失,再有就是抢夺边苑牧养的马匹。通常是在秋高马肥之际,匈奴人才会大举南下。每年的春夏,是胡人的大忙季节,畜群要由大草原上的冬季牧场转场到山中的夏季牧场上去,通常不会有大股胡人犯边的事情发生。

归虏燧建在土丘上,站在敌楼上可以望出去很远。年初雨水偏少,草情不佳,虽已到了五月,边塞内外仍是一片枯黄的草色。难怪匈归障的关市上,胡人用以交易的马匹等牲畜数量明显减少,膘也比往年差了许多。如此年成,看来,小股胡人犯边掳掠的可能很大,对此倒要严加防范呢。

他在烽台上转了转,逐一检查守备的设施。汉代的烽台上筑有可供戍卒躲避雨雪和箭矢的敌楼,在外向的燧壁处,设有木制楼橹,以栈木挑出台外,四面围以板壁,是士卒守望之所,作用相当于城墙上[2]的马面。台上还设有状如天平的烽架,架上安置着一支长达数丈的木杆,被称作桔槔。桔槔的一头系重物,一头系有被称作兜零的大笼筐,内置柴草,通过杠杆作用可以上下升降。这就是用于报警的所谓“烽表”,平时置于台上,发现敌情后,由戍卒操纵,一上一下地连续摇动示警。举而燃之为烽,举而不燃为表,夜则举烽,昼则举表;也有以赤白两色的麻布制作的烽表,晴天施用,起信号旗的作用。烽台上还设有放烟用的灶突,白昼升起的烟柱,十数里外都可以望到。相邻的烽燧见到信号后,会次第响应,警讯片刻之间就会传递到整个边塞。

烽台上的防御设备是架巨大的弩机,可四面旋转发射,故又被称为“转射”,弩力强劲,射程在千步以外。韩毋辟转动弩机,眼睛从望山中觑准数百步外草丛中一只觅食的兔子,扣动扳机后,野兔应弦而倒,士卒们齐声喝彩。另一种武器是尺把长的河卵石,又称作蔺石,是防备胡人攻燧用的,相当于后世的滚木礌石。韩毋辟皱了皱眉,指着敌楼墙边堆放的一小堆卵石,告诉燧长,要马上大量补充,做到有备无患。

从烽台后面的陛阶,可以下到一座高墙围护着的院落,这是它的附属建筑——坞,坞中建有三丈见方的大屋一座,一铺大炕几乎占据了屋子的一半,是守燧士卒们的住处。每座烽台戍守的士卒十至十数人不等,由燧长统领,分三或四班值守,每班三到四个时辰。坞的垣墙高约一丈四尺,院内还有马厩和堆放柴草和食粮的库房。[3]

从烽台上下来,韩毋辟又仔细检查了烽台外围的虎落和天田,没有可疑的痕迹。但随从在捡拾那只死兔时,发现了草丛中有马匹践踏过的痕迹,仔细搜寻,又发现了尚未干透的马粪。显然,昨夜匈奴人也在此潜藏侦测过。

胡虏如此诡秘,意欲何为?韩毋辟开始不安。匈奴犯边,惯常的做法,是麇集呼啸而来,狂放张扬。昨夜这种隐秘的作为,十分反常。他思忖了片刻,嘱咐燧长近几日要严加戒备,然后派亲兵为斥堠,深入草原,侦察匈奴人的动静,约定日落前在平远燧会合。平远燧是韩毋辟辖区最为边远的一座烽燧,距此约有四十里地。

一路巡查下来,各燧周边没有再发现匈奴人的痕迹,韩毋辟的心[4]渐渐放了下来。或许,早间所见只不过是阑入走私者留下的踪迹。[5]到得平远燧,已近晡时,他等了两个时辰,直至日落,却仍不见斥堠来会合,心里又开始焦躁起来。要出事,要出事,不祥的念头在他脑际徘徊不去。派出侦察的亲兵没能按约定会合,可能的结果只有一个,他们遭遇了匈奴骑兵,而且是数量很大的匈奴骑兵。他们不是阵亡,就是被俘,不然不可能不依主官的命令前来会合。如果这一带集结着大股匈奴骑兵,就极有可能犯边;如果是从自己的辖区进入,作为主官,他有很大的责任。这么想着,他叫过随行的府掾张成,命令他即刻赶赴奢延,务必连夜向黄都尉陈报自己的判断,要他早作准备。“路过匈归障时,顺便到我家和堂邑家带个信,就说匈奴可能犯边,军情紧急,我一时回不去。告诉内子和堂邑候生,早早动身,去奢延避一避。”

韩毋辟心里焦虑,可脸上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直到目前,还没有事情发生,也许不至于如自己料想那么糟?他抱着些许期望,决定再等一阵。如果午夜还没有消息,就连夜赶回障城,安排御敌的军事。

韩毋辟的预感没有错,在距障北燧约十里处,此刻正集结着数千匈奴骑兵。骑士和马匹都隐没在高茂的草丛中,数千人马屏息待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几个头领样的人物,坐在一处低语,议论着什么。“这雾噜帽放的,不等半夜,几步开外就甚也看不见了,真真是天助!”蹲在地上的圆脸壮汉,面相凶狠,硕大的鼻头上泛着红光。精心鞣制的皮袍缘边缀有汉锦彩带,这是匈奴王族的标志。他名冒脱,王号白羊,上郡、北地先秦旧塞之外,黄河以南的这块广袤的森林草原,被匈奴称作“河南地”,而汉人称之为“新秦中”,就是他的驻牧之地。他拔开皮壶的塞子,咕咚了一大口酒,将酒壶递给盘腿坐在骆驼皮褥上的中年男人。“这马奶子酒,醇!殿下来一口,祛祛寒。”

男人高鼻深目,一头黑发用一条红色丝带系住,披在脑后。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漠然而外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鹰隼式的双目灼灼逼人,不怒而威,透露出王族的高贵气质。他名伊稚斜,出身于匈奴王族中最为尊贵的孪缇氏族,是军臣单于的幼弟,位居左鹿蠡王之位。伊稚斜摆摆手,止住了递过来的酒壶,摆头示意身前的矮个子继续讲下去。“匈归障的关市明日午后散市,必得日出前包围、拿下障城,此行才能有所掳获。这里距障城约二十里,障城距奢延四十里,若能顺利拿下障城,即便奢延来援,也得一两个时辰,我军早已全身而退了。要紧的是出其不意地拿下正面两个烽燧,让它们来不及报警。”“日间抓到的汉军探子交代,他们的主将已经有所怀疑戒备,出其不意怕是不能了吧!奢延来了援军又怎样?我们的人多,又善于骑战,战胜是手拿把攥的事。在塞外我们怕他个毬呀!”冒脱不以为然地大摇其头。

矮个子谦和地笑笑,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精悍之气。“殿下说得是。可咱们所求的是财不是?若是与汉军开战,掳获的子女玉帛还带得走么?况且,这次并未事先请示大单于陛下,动静闹大了,回去不好交代呢。”

矮个子名赵信,父亲是汉初被掳入匈奴的汉人,后来娶妻生子,归化了匈奴。赵信自幼颖悟好学,精通匈奴语和汉语,长成后被选拔为通事,服侍单于,极受器重,去年被单于任为参佐政事的数位相国之一。军臣近年来一直在北海一带征伐丁零、坚昆人的部落,留太子、左屠耆王於单监国。伊稚斜与於单不和,借口视察春荒,邀了相国赵信同行。到得河南地,白羊王冒脱提出突袭关市,以掳掠弥补春荒的损失。伊稚斜为了笼络冒脱,答应参与此事。两部从转场牧人中抽出来的人手,加在一起约有四千骑兵。他们成功的掳掠,汉人无可奈何,因为他们马少,而步兵没有出塞作战的能力,单于知道了也不会深责。可若是与背倚城障的汉军胶着作战,不仅掳获的东西拿不走,军事上也未必占得了什么便宜。在大忙的季节,耽误了牲畜转场不说,再损兵折将,势必会受到单于的责罚。

伊稚斜颔首沉思了一会儿,扫了眼冒脱道:“赵相国说得对,我们为的是求财,不是峙气。况且如你所说,今夜的大雾,几步外就甚[6]也看不到,堪称祁连神助!你马上去把那些爬高攻城的好手召集起来,带上家伙,趁着这雾气,我们马上就干,出其不意地拿下正面的烽燧,占住它,给大军回归留个安全的通道。”

一刻之后,匈奴大军分两路出发。人马迅速隐没在草丛中,雾气越来越浓,最终,大雾吞没了一切,随着队伍渐行渐远,人马穿行时的簌簌声变得若有若无,最终留下的是吞噬一切的寂静。[1] 天田,汉代边塞烽燧周围用细土铺成的地面,是具有侦测功能的设施。进出关塞的人畜,经过时都会在上面留下印迹,有发现敌人或逃亡者踪迹的作用。[2] 马面,古代城墙上的凸出部位,由此可以射杀攻至城墙底部的敌人。[3] 虎落,汉代烽燧及障城外围的防御设施之一,即由削尖的木桩成片布成的鹿砦。[4] 阑入,汉代惯用语,指无传(出入关卡所需的官方木牍)偷入关塞,多用于指称走私者。无传出塞称之为阑出。[5] 晡时,即后世之申时,午后三至五时。[6] 祁连,古匈奴语,义为“天”。二

晚餐过后,障北燧长张彤带领三名戍卒,值头班岗。日间,依韩毋辟的指令,他带领戍卒们捡拾了大量薪柴,又向敌楼上搬运了数百枚河卵石,一日下来,众人都疲累不堪。黄昏时起了雾,一个时辰后,大雾弥漫一切,不见星月。从敌楼上眺望,三五步之外,黑蒙蒙一片雾气中,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寒湿的雾气包裹了一切,连一丝风都没有,万籁俱寂中,时不时传来的,只有士卒们的鼾声。

两名戍卒沿着烽台的女墙对头巡视,负责引火报警的士卒,倚在灶突旁打瞌睡。张彤招呼了一声,要他们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自己则倚在敌楼的外墙上,裹紧羊皮外套,默默地想心事。长官的担忧,他觉得是过虑了。早间的踪迹,应该是走私的胡人留下来的,这两日不正是匈归障的关市么。

皮外套很暖和,这是他妻子在关市上用半袋谷子从胡人那里换来的,昨日才托人捎过来。他自二十三岁服役戍边,已经十年了。汉代[1]男子均要服兵役,张彤家贫,代人过更,为了还清债务,他须不断代人服役以获取过更之钱。就这样一年年拖下来,竟始终未能还乡。后来,他还清了债务,还有了些积蓄,娶妻生子,还乡的心渐渐地淡了。积劳绩升任燧长后,他每月有千钱的俸禄,家中还有屯田分得的粮食,比起务农,日子过得更富足,况且这么多年,他对这里的土地和人都有了很深的眷恋。皮毛的温暖催出了浓浓的睡意,他眯起眼,仿佛看见匈归障的家中,在灯下缝纫的妻子盘坐在炕上,正含笑看着两个已经入睡的儿子……

一声沉闷的响动惊醒了他。他睁开眼,赫然入目的,是一把紧紧扣在女墙内沿上的五齿抓钩,巡更的戍卒大声喊叫着,脸憋得通红,使足气力想把抓钩掀下墙去。张彤一跃而起,推开戍卒,抽出腰刀狠命向钩绳砍去。绷紧的钩绳砉然而断,一声惨叫而后,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张彤大声喝令引火燃苣,他从女墙上探出身子,想看看胡人如何能够越过烽燧前宽达一丈的鹿砦而没有响动。这一看,他的心凉了,匈奴人早已将厚厚的毡毯铺到了烽台之下。浓雾中,无数的胡人正悄没声地拥过来,随着接连不断的沉闷声响,一个个抓钩抛入了女墙,胡人迅速攀缘而上,守住烽台,眼看已不可能。张彤怒骂着,又斩断了两根钩绳,偏偏火绒受潮,迟迟打不着火。越来越多的胡人翻上女墙,与守卒短兵相接地格斗。

看看烽台守不住,苣火又点不起来,张彤翻身跃下烽台,打算点燃院内的积薪报警。被惊醒的士卒们已纷纷冲到院内,正沿着阶陛上来,他大呼:点火!点火!推开拥堵的士卒,向宿舍所在的大房跑去。他用铁锸从灶坑中撮出一堆火炭,转过身时,院中的情景让他惊呆了。匈奴人已完全控制住了烽台,以居高临下之势张弓齐射,箭矢密如飞蝗,顷刻间,张皇失措的汉军便倒伏了一地,空中回旋着濒死者的痛苦呻吟。匈奴人沿着阶陛慢慢走下来,坞墙外满是胡骑杂沓的马蹄声。

张彤明白自己已没有逃生的可能,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点燃积薪报警,如此,自己的家人和驻守障城的兄弟们或许还有救。他端着一锸炭火,奋力向高高堆拢的薪柴跑去,但不过几步,就被身后掷过来的鹤嘴斧击了个趔趄。他能感觉到利刃嵌入身体时的剧痛,带着腥气的鲜血从喉头奔涌而出,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铁锸抛向积薪,在他倒地前的最后一瞥中,是飞迸四溅的火焰。

烈火穿透了浓重的雾气,将障北燧映成一片通红。十数里之外,回程中的韩毋辟驻足观望着,他心情沉重,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愿障城还来得及防御。他勒转马头,疾驰进夜色中。

接到韩毋辟的口信,窈娘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男人戍边,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能一家团圆,厮守在一起过日子,却又要她搬回奢延去。她收拾着常用的衣物,心里乱乱地理不出个头绪,于是领着三岁的儿子韩昌,到堂邑家的铁坊讨主意。

三年前,朝廷派张骞为大使,前往西域联络匈奴人的世仇大月氏。大月氏世代居住于河西,逐水草游牧为生。汉初,匈奴强盛,冒顿、老上两代单于经过十数年征战,终于击垮大月氏。大月氏王被杀,头颅被制成酒器,老上、军臣单于每每用以饮宴报聘的外国使臣,炫耀匈奴的武功。大月氏被迫举族西迁,据说逃到了西域重新立国。堂邑家就是世居河西的月氏人,战乱中逃至中原。堂邑甘父通晓月氏、匈奴和汉语,故被朝廷征召为使团的通译,随张骞出使月氏,一去三年,传闻使团已陷没于匈奴,甘父迄今生死不明。甘父的兄弟名候生,也是个锻铁制器的好手,兄长走后,奉养老母和家室的担子就落在了候生一人身上。自从匈归障被开辟为关市,往来交易的汉胡商贾甚多,更有很多归附的“保塞蛮夷”被安置在周边牧马,兵器、马具的用量很大。堂邑候生雇了几个伙计,生意反倒比从前更红火了。“大嫂,听到韩将军捎来的口信么?甚时动身?”韩毋辟曾任梁国的校尉,是堂邑甘父的上司,到了边郡,私下里兄弟俩还是一直敬称其为“将军”。两家是通家之好,见到窈娘,候生放下手中的活计,径直将娘俩让进内室。“才搬过来几日?我不想回奢延。况且,那匈奴真的会犯边么?”窈娘与堂邑婆媳见过礼,问道。

堂邑候生摇摇头道:“说不准。按常理,开春是胡人转场的日子,一个冬天下来,牲口的膘不行,很少有此时犯边的。”“匈奴人诡谲多诈,韩将军既然有话,还是宁可信其有。”堂邑氏一头华发,虽年过六旬,精神仍然矍铄,耳不聋,眼不花,每日仍主中馈。“那么婆婆家也是明日动身?一道走好么?”“我还有批兵器要赶出来,障上急等着用,得过几日。娘,大嫂明日与你们先走一步可好?”堂邑候生笑笑,望着母亲道。“我不走,儿子在哪里我在哪里。”堂邑氏摇摇头,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众人又议论了一气,觉得边燧尚无警报,匈奴人会不会犯边,是没有一定之事,去不去奢延,到明日看情形再说。窈娘留下来闲话,当晚,就宿在了堂邑家。

夜半边燧火起时,守障的士卒立即点燃了苣火,同时吹响了报警的号角。夜雾中的角声听上去凄厉惊心,障城内的房屋,除少量客舍,多是士卒与随军家眷们的住舍,往来关市交易的商贾大都住在障城四外临时搭建的帐幕中。闻警后,众人纷纷携货物避入障城,一时间,人喊马嘶,秩序大乱。夜间敌情不明,主官又不在,几个掾史和军尉商量了一下,决定婴城固守。同时,派人通知奢延的都尉府和附近朝廷的马苑。

窈娘和堂邑一家被角声惊醒,惊疑不定之际,又响起猛烈的敲门声,打开门看,原来是晚间捎信要他们离开的侯官府的掾吏。“堂邑老弟,可见侯官夫人?”府掾张成一脸的焦灼。“正在我家,出了甚事?匈奴人来了么!”

看见从内室走出来的窈娘,张成舒了口气,边施礼边说:“请夫人和公子马上随我们去奢延,障城即刻便要关闭,迟了就出不去了。”“仲明呢?他出了甚事?不见他一面,我不能走。”“夫人,大人一早出城巡燧,小的从平远燧回来后,就再无大人的消息。外围的烽燧起了大火,看样子是被匈奴人攻陷了,大人生死不明。匈奴大军就要过来了,吾等奉派去奢延和马苑报警,韩大人曾嘱咐小的要将夫人和公子送到奢延,请夫人立即随小的们动身,再晚就来不及了!”“不,我不走,见不到仲明我不走。要死,死在一起。”窈娘面色惨白,呆呆地站着,口中喃喃自语。“你糊涂!”厉声的呵斥惊得窈娘转回头去,原来是堂邑氏,眼中满含怒气地盯着她。“你自己不惜死,昌儿怎么办!昌儿是毋辟唯一的骨血,孩子若出了差池,你怎么对得起夫家!”

堂邑氏将韩昌领过来,对儿子吩咐道:“候生,去把厩里的马牵出来。”“婆婆,你们不一起走么?”韩昌揉着睡眼,拉着堂邑氏的手问。“你二叔的活计没做完,过几日,婆婆与你二叔一起到奢延接你们回来。”堂邑氏拉着窈娘和阿昌走出铁坊的大门,街上满是惊慌失措的人群。堂邑候生牵出了自家的黑马,这马是西域的种,比内地的马高出一截,脚程极快。他为马佩上鞍鞯,扶窈娘母子上了马,揖手道:“大嫂保重,韩将军不会有事的,后会有期!”

窈娘母子在张成等几名士卒夹护下,好不容易穿过蜂拥进城的人流,刚挤出城外,守门的士卒即关闭了城门。大批人群、牲畜和货物被拦在了门外,哭喊、怒骂、诅咒声响成一片。放眼望去,远近不一的数十道烽火穿透了黑暗,将天际映得通亮,随着雾气浮动的,是一片血样殷红的夜色,那景象壮观而又令人心悸。忽然,一阵模糊、低沉的声音,由远而近席卷而来,匈奴铁骑的隆隆蹄声,穿透了浓浓的夜雾,将巨大的恐惧压入人们的心坎,麇集在障城门外的人们开始四散奔逃。窈娘母子随着张成等人,紧夹马肚,向着奢延方向狂奔,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韩毋辟赶到时,匈奴刚刚破城,左鹿蠡王率部继续奔袭马苑,留下来洗劫障城的是白羊王属下的骑兵。城上城下,三五成群的守军和商贾们仍在作殊死的抵抗,城内四处刀光剑影,空中回荡着杀声、哭叫声和濒死者的呻吟声。韩毋辟扒下匈奴死者的衣帽,易装后催马入城。他转过街角,来到自家的小院,院门洞开,室内狼藉,显然已被洗劫过。他策马直奔堂邑家的铁坊,看到堂邑候生正带着数名伙计与一队匈奴人相持。他抽出长剑,出其不意地砍倒两人。匈奴人遭到背后突袭,四下逃散。

韩毋辟跳下马,抛掉头上的尖顶风帽,堂邑候生才认出他来。“晓生,没接到我的口信么?为甚不走!窈娘、昌儿呢?”“大嫂和阿昌随张成他们去了奢延,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应该没事的。”“你们为何不一起走?”“给障上打造的一批兵器还没完工。嗨!谁又想得到,匈奴人来得这么快,这么多!”“快招呼伯母弟妹,我们马上走。天还没亮,这会儿乘乱走,或许还冲得出去。”

堂邑候生摇摇头道:“没有马,这么些女眷孩子可怎么走?大哥,你快走吧,一个人容易脱身。”“不成,我去找马。”韩毋辟边说边向院外走去,却被门口的伙计拦住。“大人,出不去了。胡虏的骑兵又上来了,两面的街口都给堵住了。”

韩毋辟命伙计拴牢大门,到得这样的关头,就只有作困兽之斗了,但愿能够坚持到奢延的援军赶过来。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求生的机会,百不及一。

匈奴人已清除了抵抗者,开始逐门逐户向城外驱赶居民。铁坊被围的铁桶一般,一个胡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在门外喊话。“里面的人听着,放下兵器归顺,可以保全性命。”

韩毋辟与堂邑候生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五六支弓弩指向大门,等待着最后的搏杀。“里面都是铁匠师傅吧,只要归顺,手艺人在我们那里是受不了罪的。我再重申一遍大王的军令:打开门,徒手出来,到城外听候处置。听命者生,不从者死!负隅顽抗者将遭火焚,尸骨无存!”话语声刚落,五六支火把抛进了院子,其中两支落到了院角堆积的柴草与焦炭上,浓烟瞬时而起,夹杂着尺把高的火舌。“毋辟、候生,按他们的话做,不要再斗了,徒死无益。”堂邑氏不知何时来到院中,她将一套便装递给韩毋辟,面色如常地说:“你换上,就说是这坊间的伙计,他们分辨不出来的。”“娘,万万不可,娘忘记了贼虏是如何处置老弱妇孺的么!”“当然不会忘记。”堂邑氏淡淡一笑,“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只是害了媳妇孙儿。”她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女眷和孩子,泪水夺眶而出。“娘,和他们拼了!要死,大家死在一起!”候生与几个伙计,纷纷抓起架子上的兵器,围着堂邑氏与内眷,布成了一道防线。“伯母,匈奴人不识仁义,难以侥幸。到了这关口,也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伯母和内眷请先退到内室里躲避,我们总可以与他们周旋一时的。”韩毋辟换上汉装,对堂邑氏揖手致谢,面色凝重。“毋辟、韩将军!候生不懂事,你难道也糊涂了么!这障城现下在胡虏的掌握之中,插翅也难飞了。不降,大家都会死,留不下一个活口。依他们的话做,你们这些个男人能活下来,各家的根苗就不会绝,我们这些先死的人也有冤仇洗雪的一日!”

她拉起堂邑候生,将他的手交到韩毋辟的手中。“韩将军,你与甘父是过命的兄弟,这么些年,没少看顾我们全家人。如今大难临头,我把候生也托付于你了!你们若能活下来,莫忘记多杀贼虏,为我们报仇。”众人大恸,韩毋辟、堂邑候生几个八尺昂藏的汉子也忍不住唏嘘泪下,而女眷孩童们更是哭作了一团。

堂邑氏望着儿子,用手轻轻拂去候生脸上的泪水,深情地说:“你兄长生死不明,是为娘最大的心病。贼虏若押送你们到漠北,你一定要打探到甘父的消息。纵有千难万险,你们兄弟一定要活下来,回到中原,到堂邑氏的坟上告祭祖宗。只要你们好好的,堂邑家的血脉犹存,祖宗和爷娘都会含笑于九泉的。”“里面的人听好了,我最后说一次,马上放下兵器,打开门出来!”“打开门,照他们的话做。”看看众人不动,堂邑氏径自走上前去,拔下门闩,推开了大门。

曙光熹微,门外站满了目光凶狠的匈奴人,个个张弓搭箭,持满待发。曙色和火把把堂邑氏的面孔映得通红,她全无惧色,回转过头道:“候生、毋辟,记住娘的话,放下兵器,跟他们走。”

韩毋辟长叹了一声,扔下了长剑,候生和其他人也丢下了手中的兵器。匈奴人一拥而入,将男人们的双手捆缚住,随后搜拣铁坊中的兵器。一个骑在马上的头目指着堂邑候生几人,对身边衣饰华贵的胡人统帅说着什么,那人高颧大鼻、满面虬髯的面孔极为惹眼,也似曾相识。堂邑候生一下子想了起来,这正是前日来此换蹄铁的胡人。

他们被押解到城外时,天色已经大亮。被驱赶出城的有几百人,黑压压一片站在城外的旷地上,四周围着密密匝匝的匈奴骑兵,持满待发,根本没有脱逃的可能。装满粮食和财货的牛车排成长列,缓缓向北方进发。不断有强壮的男人与手艺人被从人群中挑出来,用牛皮绳拴成一列,随着车队北行。不顾押解的匈奴骑兵的斥骂和鞭打,男人们频频回头张望,希望能够再看到亲人一眼。堂邑候生和韩毋辟都清楚亲人们将会是什么命运,但一切为时已晚,匈奴人这回能否网开一面,放过被挑剩下的老弱妇孺,只能祝祷老天,保佑自己的亲人了。

不同于偷袭得手的白羊王冒脱,伊稚斜心中回荡着一股怨毒之气。本想此次能够虏获一批战马,补充自己的实力。却被汉军提前报警,当他率部赶到马苑时,非但未能虏获大批牧马,反而遭到了伏击,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他望了望渐行渐远,隐没在草原中的车队,恨声道:“这次便宜了汉人,我们撤!”“这些人怎么处置?网开一面如何?我看,那些来关市交易的商贾,可以放生。以后,我们短不了还要同他们互市。”冒脱用马鞭指着被围着的人群,问道。

赵信望着伊稚斜,也试探着说:“要是这样,莫不如全都放生。我们也可以仿效汉人怀柔的手法,这样,日后他们抵抗的意志,该当可以减弱。”“一个不留,全杀掉。你们记住,摧毁敌人的意志,要靠恐惧,而不是甚怀柔!要把恐惧深深钉在他们心里,要汉人想起我们来就发抖,就出冷汗,就整夜地做噩梦!我们强胡送给对手的,只有剑与火、铁与血,要他们记住,这是对抗我们的唯一下场!”

伊稚斜目光阴冷,叫过身旁的传令官吩咐了几句。一声号令,包围着人群的匈奴骑兵,密集的队形迅速散开,拉成了一圈散兵线,张弓搭矢,对准了惊慌失措的人群。又一声令下,千矢齐发,箭若飞蝗,大批人中箭倒下,哭喊詈骂之声直冲云霄。匈奴人还不停向人群中投掷火把,并格杀试图逃跑的人。几轮齐射之后,空场上尸身狼藉,空中弥漫着杀戮的血腥和濒死者的呻吟。临行时,匈奴人点燃了城内的房屋和贮藏的马草,冲天的烟火,边燧报警的烽烟,与数百人的冤魂,在塞外的旷野上,久久徘徊不散。[1] 过更,即代人服役。汉代应服役而不能或不愿服役之人,向官府交纳一定银钱,而由官府统一给付代服役者,称之为“过更”。三“哦?他真是那样问的么?”刘彻很有兴致地问道,脸上有股忍不住的笑意。“千真万确,那多同确实问臣,‘汉与夜郎,哪一个更大?’”唐蒙敛容顿首,小心地回答。“哈!天下还真有如此自大无知之人,哈,哈……”刘彻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他双手扶着御案,全身抖动,笑不可抑。富于穿透力与感染力的笑声,在宣室殿中回荡,引得满殿的大臣与内侍郎官都笑了起来。

待皇帝笑过,唐蒙才又开口道:“夜郎地处荒服,蕞尔小国,如井底之蛙,不识大汉的威仪。可那多同是个憨厚率直之人,真心向化。陛下若以爵禄羁縻之,收夜郎为外藩,定可得他日之用。”

刘彻笑道:“当然,当然。那个多同,自称夜郎侯是吧?如此大国的国君,怎可只是个侯?朕当加封他为王,以副大国之实。”殿中又响起一片笑声。

唐蒙出使夜郎,还要从前年闽越与南越之争说起。建元六年,闽越王驺郢攻击南越,南越告急于汉。闽越与南越都是汉的封国,产生纠纷,于礼应首先陈告于天子,由朝廷出面调解。闽越擅自发兵,违制悖礼,给了南越假朝廷之手,打击闽越的口实。南越上书朝廷,说自己谨守诸侯的本分,不敢擅自发兵抵御,特为奏报,请朝廷处置。刘彻于是任命大行王恢、大司农韩安国为将军,分别由豫章、会稽征集军队,分两路夹击闽越。

驺郢闻讯,下令倾全国之兵,倚山据险抗御汉军。其弟驺余善与宗族大臣密谋,认为此次战争,全因驺郢擅自发兵所致。汉军兵强势众,即使一时幸胜,后来增援者愈多,最终不免于亡国。莫若杀王以谢天子,天子若许罢兵,国家可以保全;若不许,再力战,失败了则亡命于海上。众人全都赞同,所以征讨的汉军尚在半路,闽越即发生了政变,驺郢被杀,闽越迎降。使者将驺郢的头颅呈献给王恢。王恢一面通知韩安国暂且按兵不动,一面派使者携带闽越王的头颅驰报长安。闽越既屈服,皇帝下诏罢兵,另立繇君丑为粤繇王,以奉闽越之祀。

王恢兵不血刃,不战而胜,于是借出征的兵威,派当时还是鄱阳县令的唐蒙出使南越,晓谕闽越灭国的消息,隐含有镇抚的意思。南越朝廷在宴请唐蒙时,席间有一味枸(音矩)酱,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枸酱的原料乃蜀地所产的一种桑葚,味酸甜,蜀中用以酿造果酱,是当地的特产,被视为珍味,故又称为蜀枸酱。南越僻处南海,巴蜀远在数千里外的内地,两地并无交通,蜀地特产如何到得了南越?

唐蒙大为好奇,于是问起枸酱的来由。陪宴的南越官员告诉他,[1]境内西北有条大水,名牂牁江,水道宽达数里,有舟楫之利,蜀地物产,可由此江直达南越的国都番禺城下。问到个中的细节,则支吾搪塞,不肯多谈。唐蒙回到长安后,专门就此询问了蜀中的行商。原来枸酱贩运到南越,多由夜郎走私而成。夜郎国位于牂牁江上游,水深江阔,足以行船。南越以财货利诱夜郎,从而打通了这条走私的通路,但并不能臣使夜郎。唐蒙究明底细,便上书朝廷,提出了结交夜郎以图南越的建议。此议一上,大得天子的重视,将唐蒙调任宫中为郎官,又派任他出使夜郎。经营西南夷的政略,竟由此发轫,成为汉朝大规模开边的序幕。

原来,南越早在秦时已并入中国版图。始皇帝三十三年,开始经营岭南,他派任校尉屠雎为将军,征召天下的逃亡者、赘婿和贾人五十万编练成军,凿灵渠连通湘、漓二水,以通粮道,伏尸流血数年,最终镇抚了百越,攻占了大片土地,设立桂林、象郡、南海三郡。战后,这五十万大军就地屯戍,统理百越。秦末,陈胜、吴广举义,天下响应,群雄并起。而后又是刘项争雄,中原战乱的消息不断传过来,驻守在岭南的秦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此时,有个从中原来此做官的汉人,因缘时会,趁势而起,成为割据岭南一方的势力。

此人名赵佗,常山真定县人,随秦军征伐岭南,以军功升任南海郡龙川县令,很得上司、南海郡都尉任嚣的赏识。秦末战乱之际,任嚣身患沉疴,自知不起,于是召见赵佗,对他说:中原群雄逐鹿,天下不知会乱到什么时候,南海地处偏僻,还算安定。我担心中原的兵火会蔓延到我们这里,打算切断往来中原的通路,兴兵自保,静观其变。番禺负山临海,东西数千里,中国人在此也算是立住了脚跟,退可以为一州之主,进可以立国称王。这个心愿,我病重难起,力有未逮。郡中诸长吏均碌碌不足与谋,惟公可称人杰,所以将思虑已久的这件事交代给你,希望你能有所作为,不负所望。随后便写下文书,命赵佗行都尉事,将兵权交给了他。任嚣死后,赵佗果然行檄南岭各个关口,宣称中原乱兵有南下之意,要各地立即断绝与内地的交通,据兵自守。同时,他又诛杀了那些不服从的官吏,以自己的党羽取而代之。秦亡后,赵佗又趁乱以武力兼并了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王。

刘邦立国后,百废待兴,也因南越偏僻,不愿劳师远征,曾派陆贾招抚赵佗。剖符立约,承认他为南越王,要他和集百越,毋为边患。[2]南越与汉之豫章郡、长沙国接壤,两国因边界走私而屡生龃龉。吕后时,有司奏请禁绝与南越的关市,以制止铁器流入南越。赵佗认为是长沙王使谗,试图依仗汉朝的势力削弱、兼并南越。于是调集军队,数次侵扰长沙国境。吕后曾派隆虑侯周竈率兵征伐,可岭南暑热潮湿,疫疠流行,士卒病死大半,出征了一年多,竟不能越五岭一步。吕后崩逝后,不得已而罢兵。赵佗由此益发桀骜不驯,自上尊号为皇帝,黄屋左纛,临朝称制。他还广为联络与之接壤的骆越、西瓯、闽越等国,示以兵威,遗以厚贿,软硬兼施,役使如同属国。一时间,东南万余里皆其号令所及,颇有与大汉分庭抗礼的声势。

孝文皇帝即位后,再派陆贾出使南越,招抚赵佗。赵佗诉说委屈,顿首谢僭越之罪,明里信誓旦旦,愿去尊号,长为藩臣。实则阳奉阴违,汉使一走,仍自称尊不误。朝廷后来虽得知实情,终因道路险远,派大军征伐,一怕暑湿疫病,二忧辎重转运困难,不得已而姑息迁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赵佗十分长寿,建元四年薨逝时,已逾百岁高龄。其孙赵胡即位,虽不得已派太子婴齐入质于朝廷,可仍托病不奉朝请。南越不平,南方不靖,最终会牵制对匈奴的作战,这是刘彻的一块心病。只要有机会,他是要扫灭南越,使之再入中国版图的。唐蒙的建议之所以大受重视,刘彻之所以加派他为中郎将,出使联络夜郎,即种因于此。

经营西南夷,最终平定东南,重立郡县的大略,刘彻已在心中酝酿了多年。他知道,在朝廷的重臣之中,反对经营四夷者大有人在,在朝臣中具有压倒性的势力,这个政略通过的难度很大。好在这些年来,运用大量招用郎官的方式,他已在身边聚拢了众多人才。近些年来,凡朝议难于通过的议题,刘彻并不直接与大臣们争执,而是转而征询随侍郎官们的意见,并由着他们与朝廷大臣问难辩驳。郎官们气盛善辩,先声夺人,每每能使朝议逆转,这时他或予以肯定,或加以折中,不必与大臣们冲突,朝廷之政策即可顺遂自己的意志。郎官们虽然官卑职微,可有真才实学,有朝气,求进取,而且作为内廷侍从,与皇帝朝夕相处,参与,更能领会贯彻他的意图。刘彻亦得以从中识拔人才,因材施用。近来,愈来愈多的事情,他不再经由三公九卿议决执行,而是加派差遣,由身边的郎官去办,这种做法既得心应手,又能分朝廷重臣之势,渐渐扭转了原来“外重内轻”的局面。同样,经营西南夷的政略,他也不打算由自己,而是从内廷郎官们的口中提出来。“多同你见过了,夜郎的山川形势你也实地看到过了。那么说说看,朝廷羁縻蛮夷,益处何在?经营西南夷,若不能得其所用,朝廷大臣里面,可有不少人以为这是得不偿失,虚耗国帑呢!”刘彻看定唐蒙,双目灼灼,面色转为凝重。“小臣以为,南越自高皇帝以来,黄屋左纛,僭制越礼,时叛时服,表面恭顺,内藏祸心,实为南方之大患。东南、西南蛮夷诸国,多视其马首是瞻。朝廷若姑息不问,久之必附于南越。陛下若赐以爵禄,假以名器,则诸蛮夷不难向化中夏。如此既可以分南越之势,又可以潜消反侧,这是一。“其二,南越王桀骜不驯,阳奉阴违,自汉初至今已七十余年,是可忍,孰不可忍。南越所恃者,五岭委蛇,道路险远,大军征伐,若道出长沙、豫章两郡,水道不通,粮草转运诚为难事。可若道出夜郎,则由牂牁江顺流而下,可直抵南越国都番禺城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是制服南越的奇计。况且小臣听说夜郎有精兵十万,以大汉之强,巴蜀之饶,凿通夜郎之道,收其为边郡。待南越有事,于南岭虚张声势以作牵制,合夜郎之兵,乘船一鼓而下,赵越当束手就缚,成功可期。小臣愚昧,凭陛下明断。”“唐蒙的建议如何,行不行得通?各位大臣以为如何,尽可以各抒己见。”刘彻扫视着群臣,目光落在了丞相田蚡和太中大夫公孙弘身上。公孙弘顿首不发一言,田蚡面色难看,斜睨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揖手道:“建议固然不错,可实行起来,怕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西南蛮夷的所在,崇山峻岭,四季烟瘴,修路谈何容易!况且蛮夷生性狡猾,叛服不定,谁给他们的好处多,他们便依附于谁,能靠得住么?臣以为,南越边僻,乃疥癣之患;经营西南夷,为不急之务;朝廷之肘腋大患,在北边之匈奴。轻重缓急之别,不可不辨,望陛下三思。”“臣以为不然,敢为陛下言之。”刘彻循声看过去,原来是随侍在旁的郎官司马相如,于是颔首示意他讲下去。“巴蜀殷富,四夷皆欲与之关市贸易,臣祖籍蜀郡成都,以臣所[3]知,邛、苲(音眨)、冉駹(音芒)、白马诸夷,环踞于蜀郡周边,道路并不如传说中那般艰难险远。诸夷自秦时已为中国收为郡县,后因秦乱而重归化外。于今中国大兴,诸夷应有向化之意。朝廷可借这种向心力,招揽羁縻西南诸夷,重新收为郡县,正其时也!陛下即位以来,边塞并无大警,且军臣正用兵于北海,这正是朝廷经营西南诸夷的大好时机。西南平定,则南可以制南越,北可以抗匈奴,也消解了后顾之忧。丞相之言,是过虑了。”司马相如侃侃而谈,全不顾忌田蚡那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小臣亦赞同唐蒙与司马先生所言,秦始皇帝时,西南诸夷多已内附为郡县。此时大汉休养生息七十余年,国力充实,经营西南夷,恢复前人基业,实所应为。”说话的人站在随侍的一排郎官的末尾,年纪极轻。“你是……”刘彻看那少年面熟,可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他摆摆手,示意那人到前面回话。

那人出列,疾步趋行,伏地顿首道:“小臣司马迁,新近入宫为郎。”扬起头看,年纪不过十几岁的样子,稚气尚存的面孔上,眉清目秀,儒雅蕴藉之中亦不乏勃勃的英气。“喔,朕记起来了,你是司马谈的儿子?”“是。家父是司马太史。”“既是司马太史的哲嗣,家学必有渊源。你们说西南夷早已内附,有甚根据?载籍上有记载么?”刘彻问,是鼓励的口气。“有。小臣曾助父亲整理列国史记,亲眼所见,敢为陛下言之。战国时,秦最强,而楚之国土最大,经营西南亦最早。楚威王时,曾派庄蹻带兵循江而上,攻略巴与黔中,立为郡县。此后一鼓作气,进军到滇池。滇池阔三百里,周边良田沃土数千里,庄蹻以兵威镇抚,收归于楚。就在他想要归国报命时,秦楚开战,秦军夺占巴郡和黔中郡,道路因此湮塞不通。庄蹻乃楚庄王苗裔,知道归国不能,遂因其军称王于滇。他变易服装,从当地风俗,成为滇人的君长。”“此乃用夷变夏,何来的内附?不足为训。”跽坐于田蚡侧后的御史大夫韩安国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可看到皇帝不满的目光,赶紧又低下了头。“秦灭楚,于山中凿五尺道,遂灭滇。虽未立郡县,却派任了官[4]吏,为蜀郡之外徼。吕不韦有罪,自杀于蜀,其家人门客多被放逐于此,子孙遗胤甚多。秦灭汉兴以后,以蜀之故徼为界,西南夷遂成弃地。”“西南夷者,所言即夜郎、滇国两处么?”刘彻问。“夜郎与滇,是其中较大者。称为君长的有数十人之多。夜郎以[5]西,有靡莫部落十余个,其中滇国最大。其北,有十数个部落,邛都最大。这些部落都是椎髻,耕田定居为生。其南方名为巂(音[6]髓) 、昆明,地方千余里,此地蛮夷编发,放牧牲畜,随水草迁移为生,居无常处,亦无君长。其北面则如长卿先生所言,为邛、笮、冉駹、白马诸部落,由十数个君长统辖,其俗或定居或迁徙。以上全体,通称之为西南夷。”“这么个地旷人稀的地方,如何经营,你若有成算,说来与朕听听。”刘彻望着唐蒙,眉头微蹙,西南夷如此广袤,一时颇有无从措手的感觉。

唐蒙抖擞精神,胸有成竹地说道:“西南夷地方虽阔,可分为数十部落,互不统属,分而制之,不难收服。小臣以为,经营西南夷,一在凿通道路,深入诸夷,探察其底蕴;二在以财货厚贿之,使诸夷君长自附于朝廷,允许朝廷派置官吏。蛮夷不知工商,贪我器物华美,多愿与我交易。夜郎为其中大国,夜郎宾服,诸夷定会风从效仿。陛下若能厚赐夜郎君长,谕以威德,待以宽厚,诱之以关市贸易,则西南夷可兵不血刃而依附于大汉。羁縻日久,人心向化,则可以因时制宜,设立郡县,西南夷定可再入中国版图。”“兵不血刃么?好!朕就加派你为中郎将,前往镇抚夜郎。至于财货,朕会要大农与少府为你安排,兵与筑路之人么,可以就地在蜀中征集。兵,不宜多,宣示军威,朕看千人足矣。”

田蚡狠狠地瞥了眼身旁的公孙弘,公孙弘不得已,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出班陈奏道:“兵凶战危,请陛下三思!秦始皇当年征伐百越,以臣所知,伏尸流血数十万,主将屠雎战死,国家也因此伤了元气,后来的大乱,可说是种因于此……”“如此就更要收回南越!几十万条人命换来的土地人民,难道是说声不要就可以丢掉的么!”刘彻攒起眉头,盯住公孙弘,厉声喝问道。“当…当然不是。”公孙弘一急,额头上竟冒了汗,声音也结巴了起来。“老……老臣的意思是,是对……对西南夷和南……南越,最好用羁縻的法子,能用财货招抚的,就不必用兵。”

刘彻颔首,微笑着对唐蒙道:“公孙大夫的话你记住了?此去西南夷,羁縻招抚是一等的要义,能用钱办下来的事情,就莫动干戈。”

看到田蚡还欲谏阻,刘彻面色蔼然,口气却不容争辩:“丞相可听明白了?唐蒙此去是招抚,而非征伐,不会大动干戈,耗伤国家元气的。仅巴蜀之力,西南应该可以底定于成。这是大好的事情,丞相以为不是么!”

田蚡等默然无语,敛容揖手,既无赞同,也无反对的表示,可沉默亦可视为无言的抗议。看着田蚡负气的样子,刘彻心中不快,不以为然地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朝廷休养生息为的是甚?当然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奋起有为,重振国家的声威。四夷边患,国家富强之际不去消除,难道要坐待它们成为朕及子孙的心腹大患么!都说老成谋国,各位多是两朝的元老大臣,还是要从长远计,辅佐朕尽忠谋国,切莫尸位素餐,苟且图安。今日的朝议就到这里,散了吧。”

退出宣室殿,田蚡不满地瞥了跟在身后的韩安国与公孙弘一眼,恨声道:“长孺、伯远,约好了我们一起当廷力谏,事到临头你们却首鼠两端,看我一个人的笑话!你们的话,我今后还敢相信么!”“君侯难道看不出,经营西南夷,皇帝早已下了决心,辩有甚用?明知无益,何苦再触这个霉头。不辩,不等于赞同这个政略,哪里扯得上首鼠两端?”韩安国摇摇头,苦笑着说。梁孝王死后,安国失势,居家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新皇帝即位,武安侯田蚡以亲贵用事,出任太尉,安国以五百金贿遗田蚡,经田蚡上言于太后、皇帝,韩安国方得以北地都尉起复为官。依附田蚡后,他官运亨通,先升迁为位列九卿的大农令,去年,田蚡被拜为丞相后,又举荐他为御史大夫,成为位列三公的朝廷重臣。田蚡既是丞相,又是太后的弟兄,皇帝的母舅,位高势尊,韩安国在朝廷公事上多以田蚡马首是瞻。可他也认准[7]了一条,决不能拂逆皇帝的意志,田蚡有椒房之亲,有恃无恐,他韩安国却无批逆鳞的本钱。所以,看到皇帝有心经营西南夷,他只能三缄其口。对于田蚡的责备,他只能付之以苦笑,自我解嘲地想道,官大了,人老了,怕是胆子都会愈来愈小吧。

公孙弘的心情很复杂。他是淄川薛县人,出身贫寒,母亲早死。早年为狱吏,后牧猪于海边,直到四十多岁,方才自学春秋杂说。公孙弘为人孝悌,为此,建元初年,以贤良文学征为博士。此后,仕途蹭蹬,他心灰意冷,以母病辞官回乡。嗣母死,他亦为之守孝三年,传为乡里的美谈。去年,朝廷征孝廉,他再获推举,赴太常应试。初选时,参加策试的百余人中,公孙弘的策论被置于下位,本已绝望。不想皇帝亲自阅卷,通览过后,竟擢其策论为第一。原来其策论以“仁、义、礼、术”为治国之本,以为不可偏废,与一般儒者只论道德大有不同。再察其履历,知其早年曾为狱吏,熟知律法而又深通儒术,实在是体用兼备的难得人才。召见时,公孙弘魁伟的身材、斑白飘逸的须发和辩给的言辞,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为他容貌甚丽,有大儒之相。此时的公孙弘已年逾花甲,原以为注定会一生蹉跎,却不料出幽谷而迁于乔木,这次的际遇是太难得,太可珍惜了。

在朝为官这一年多来,他时时努力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含蓄而不张狂,很得皇帝的好感,很快就由博士升任官秩千石的太中大夫。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就是揣摩皇帝的心思,毕竟,只有顺遂皇帝的意旨的人,在官场上,才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至于与田蚡走到一路,夤缘亲贵权势的动机只是一个方面,共同的原因却是出自对内廷郎官们的嫉恨。这些个郎官,由于侍从于内廷,对皇帝的影响,竟超过元老重臣。自己一生坎壈所得,在这些后生小子那里竟是轻而易举,老天岂不是太不公道了。

今日这场朝会,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娘舅已经心存不满,倒是该与田蚡拉开些距离,形迹过密,招致皇帝的猜疑,被视为丞相一党,就不妙了。当然,丞相是亲贵重臣,也得罪不起。他笑了笑,敷衍田蚡这种胸无城府的跋扈之人,在他是游刃有余。

他大睁起眼睛,若有所悟道:“错了,我们都错了!风头不对,不是该我们说话的时候。”“甚风头?”田蚡转过头,一脸的阴云。“皇帝乃大有为之君,身边的少年新进又都亟思表现自己,还能不生事?正在兴头上的事,任谁也谏阻不了的。”“那就看着那些狂徒鼓惑天子?朝廷的体统何在?大臣的尊严何在!”“就任他们欢喜一时,又有何妨?火候到时,我们再说话,自然管用。”“甚火候?”田蚡满脸疑惑。“以君侯看,唐蒙的谋略行得通么?一千人,又要凿路,又要示蛮夷以兵威。纸上谈兵容易,真正实行起来,难处多着呢。”公孙弘面色凝重,却是不以为意的口气。“伯远的意思是……”“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就是。等闹到劳民伤财,怨声载道之际,君侯再说话,皇帝即便不甘心,也只能虚心受教了。”公孙弘捋着花白的胡须,笑了。

三人走入朝臣办公事时的值庐,正待坐下,一名当值的尚书郎捧着几卷简牍,急匆匆地走进来。“北边有紧急公事奏报,请丞相过目。”

田蚡掰开封泥,展开卷牍扫了两眼,递给韩安国。“还以为北边太平无事,这下看他们还有甚话好讲!”随即又展读另一卷奏牍,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吩咐候在一旁的尚书马上将这些简牍上奏皇帝。

迎着公孙弘探询的目光,田蚡不无得意地道:“伯远,看来火候是说到就到了。匈奴人袭击了上郡匈归障的关市,杀了数百人,这是几年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再有,军臣的阏氏,皇帝的姊姊,我们大汉的南宫公主上个月薨逝了。这两桩事碰在一起,皇帝马上得就和战大事作决定,西南夷的事,恐怕得放一放了!”[1] 牂牁江,即今横贯黔、贵、粤三省的珠江之上游的北盘江。[2] 豫章郡、长沙国,位置大致在今江西、湖南一带。[3] 邛、苲、冉駹、白马 ,古西南夷中较大部族,分布于今四川邛崃、雅安、汶川、松潘一带。[4] 外徼,边界。[5] 靡莫,古羌人之一支,今云贵川边的彝、纳西等各民族即其后裔。[6] 巂、昆明,为古代西南夷中较大部族,位于今四川西昌、云南大理一带。[7] 椒房,古代指太后与皇后居住的宫殿,意思是与皇室有着裙带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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