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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06: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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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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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作品集(5)

戴望舒作品集(5)试读:

关于雷蒙·拉第该

法国 若望·高克多

雷蒙·拉第该(Raymond Radiguet)生于一九〇三年六月十八日,在经过了一番奇迹的生涯之后,他在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十二日不自知地去世。

文坛上认为他有一颗木石的心。雷蒙·拉第该却有一颗坚硬的心。他的金刚石的心是不为轻微的接触所动的。他需要火和别的金刚石。其余的东西他都不在意。

不要诽谤定命。不要说天道不公。他是属于那年龄太快地一直奔放到底的严肃的种族的。“真正的预感,”他的《肉体之魔》(Le Diable au Corps)的结末说,“是在我们的精神所达不到的渊深之处滋生出来的。因之,有时那些预感使我们做了些我们完全解释错的行为……一个自己想不到快要死的无秩序的人,突然整顿起他身边的事物来。他的生活改变了。他整理他的纸片。他早起早眠。他舍弃了他的恶习。他周遭的人们额手称庆。因而他的突兀的去世使人更觉得是不公平的。他正要过幸福的生涯了。”

四个月以来,雷蒙·拉第该变成有规律的了;他睡眠,他整理,他誊写。

我真傻,我额手称庆着;我把一架雕琢水晶的机器的复杂,当作了一种病态的杂乱。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听着,”在十二月九日他对我说,“听着一件可怕的事吧。在三天之后,我要被神兵枪毙了。”看见我流泪得呼吸也窒住了,听见我杜撰着矛盾的说教,他便继续说:“你的说教没有我的说教正确。命令已经发下了。我已听到了那个命令。”

后来,他还说:“有一个飘动着的颜色,这颜色里隐藏着许多人。”

我问他要不要赶走他们。他回答说:“你不能赶走他们。因为你看不见这个颜色。”

接着,他昏迷了。

他动着嘴,他唤着我们的名字,他惊讶地凝视着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自己的手。

雷蒙·拉第该开始了。

因为他遗下了三部书:一卷未刊的诗集,前途不可限量的杰作《肉体之魔》和实践了的这个不可量限的前途的《陶尔逸伯爵的舞会》(Le Ba du Comte dOrgel)。

人们恐怕着一个会发表一部别人在这个年龄写不出的书的二十岁的孩子。昨日的死者们都已归于永恒了。一部没有记日期的书的没有年龄的作者,《舞会》的作者就是如此。

在旅舍的一室中发着狂热的时候,他收到这部《舞会》的校样。他不打算在校样上加什么修改。

死亡湮灭了他的成长的回忆;三篇短篇小说;一篇题名为《法兰西岛,爱之岛》(Ile de France, Ile d‘Amour)的《肉体之魔》的长附录;和历史描写《查理·道莱昂》(Charlesd’Orleans),这和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假自传一般,同样是空想的作品。(附录一)

我所应得的惟一的荣幸,便是当雷蒙·拉第该在世之日,给予了他别人在他死后才给他的光荣地位。若望·高克多

追记——虽则雷蒙·拉第该十分讨厌一切怪诞的事和神童——在十五岁的时候,他已自称十九岁了——然而我们却总不能不提起来说:他的诗是在十四岁至十七岁之间写的,《肉体之魔》是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陶尔逸伯爵的舞会》是在十八岁至二十岁之间写的。(附录二)

自从一九二一年起,他就搜集写舞会的材料了。当他在一九二三年九月之末在乡间写成这部小说的时候,他把他的札记的零简断片撕碎了。在那藏着《查理·道莱昂》的材料的匣中,我找到了一张藏在一个信封中的札记。我觉得它很宝贵。我把它抄下来:《陶尔逸伯爵的舞会》

在这部小说中,奇诞的是心理。

想象的努力是专注在这一点;不着眼于外表的事件,却着眼于感情的分析。

像秽亵小说一样露骨的纯洁恋爱小说。文体:用写得不很好的文章,正如真正漂亮的人应该有不修边幅的神气一样。“社交的”方面:

对于某一些感情的展开有用的氛围气,却不是一种社交界的描摹;这是和泊鲁斯特(Marcel Proust)相异之。背景是不重要的。

证实我的序文中的两节的下列的札记,是在雷蒙·拉第该的零简断片中找出来的。若·高附录一:

关于《肉体之魔》

人们想在我的小说中看出自白来。多么大的错误!在青年人和妇女们那里观察出假忏悔——那些他们在那儿出于矜夸而杜撰着他们所没有犯的罪孽假忏悔——的那些教士们,是很知道灵魂病这种机构的。我要把一切都是假的这个小说的轮廓给与《肉体之魔》,同时要在那里描摹书中主角的青年的心理。那种虚张声势是他的性格的一部分。(未记年月)附录二:“神童才子莫须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哪一个家庭没有他们的神童呢?他们发明了这个名称。像世上有伟人一样,世上当然有神童。然而神童长大起来未必就是伟人。年龄是没有关系的。兰波(Rimbaud)之使我拍案叫绝的,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他写那些作品时的年龄。一切的大诗人都在十七岁的时候写过诗。最伟大的是那些使人忘了他们在十七岁时所写的东西的人。

保尔·华莱里(Paul Valery)先生对于一个新近提出征答的“你为什么要写东西?”这个问题,回答说:“为了意志薄弱。”

我以为恰相反,意志薄弱就不写了。兰波是因为怀疑他自己并为了顾惜自己将来的名誉而停止著作的吗?我不这么想。一个人总是越做越好的。可是愿那些等着写得更好一点而不敢拿出自己的作品来的懦怯者,不要在这里找一个对于他们的意志薄弱的借口。因为在一种更微妙的意味上,人们永远不越做越好,人们也永远不越做越坏。一九二〇年九月

邂逅

斐里泊

他追上了她,接着他痴心地想:他只要在一家店面的陈列窗前站下来就是了;她会捱到他身旁来的。她毫没有举动,却继续走她的路。

于是他便决意去和她招呼了。她像分手的最后一段时期一样地刁恶。她假装吃了一惊,说道:“嘿,他们说你已经死了!”

这一下,他可难堪极了。如果他是已经死了的话,她也会继续生活着,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

她打扮得很漂亮。他说不明白她所穿着的那件大氅是一件獭皮大氅呢,还是兔子皮的或青羊皮的。他连她披在背上的是哪一种衣服也不知道。他差不多有点懊悔去和她招呼,并且立刻觉得自己在她身边是无足重轻的。他试着和她开玩笑:“呃,呃,看你的神气好像在做什么大事业!”“真的,你要求离婚这件事真做得好。这样一来我倒一帆风顺了。”

一时之间,他像一个傻子似的在她身旁走着。他好像在跟着她,她却并不怂恿他这样做;他好像是一个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女人而盯住她找麻烦的男子。而当他问她“你近来怎样”的时候,她一边走路一边说:“你是看见的,我在这里走路。”

他们便这样地走到了巴斯谛广场。在人行道中,他应该靠左面穿过去到车站上去乘他的火车。她向他指了一指左面,说道:“我呢,我向那边走。”

在和他分手的时候,她出于礼貌地站住了。她有点矜夸地向他表示她是很有教养的。他不知道如何向她道别。她可能会去讲给别人听,说他曾经盯在她后面,说她叱退了他。一个咖啡店是在他们前面,为了要使她不能这样地去夸口,他才提议道:“如果你不太忙的话,我们倒可以进去坐一会儿。”

她笑了起来,想了一想,终于高声说道:“我很愿意,因为这倒也很有趣。”

他们走了进去。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他们等侍者送上金鸡纳酒来。酒送上来了。

这时,一个奇特的事情出来了。特别是那女人,她是料想不到的。那男子立刻在他的舌头下面找到了他从前对她所用的那些字眼。当他在他的办公室中度过了下午之后,每天晚上六点钟回家去的时候,他习惯总是这样问着她和她招呼的:“那么?”这意思是说:那么当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吗?他们有八年没有见面了。当他张开嘴来的时候,这两个字便脱口而出了:“那么?”

平常,他是从来也不对另一个女人用这两个字眼的。

在听出了这两个熟稔的字眼的时候,她不禁微笑起来,微微点了点头。

在她呢,她也发生了一件类似的奇事。从前当他出门去的时候,她惯常总把他从头到脚地看一遍,接着便去改正他的衣饰上的毛病。如果她不去留意,他便老是马马虎虎的了。不由自主地,她的目光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接着她说道:“我看出你还没有能够学会打你的领结。呃,你向桌子弯倒一点。我来替你打领结。”

他笑了。这倒是真的。他随随便便地戴着领结。他弯身下去,她很细心地替他打好了领结。接着他便在咖啡店中的镜子里一照,于是她便又笑着说:“是啊,这真是很奇怪。看见你衣服穿得这样马虎,就是现在也还使我不舒服。”

他们已不复感到任何窘迫的感觉了。

他把自己在这八年中的遭遇都讲给了她听,好像他从前把他在下午中所遇到的事讲给她听一样。

他在离婚之后一年又结了婚。他有两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大女孩子是六岁,第二个女孩子是五岁。他一直有着他的职业。他住在圣芒德。当他碰到她的时候,他正要到梵珊的火车站中去乘火车。当他讲完了这些的时候,他便是把他的全部生涯讲出来了。他缄默了。

这总之还是奇怪的。他愈望着她,他便愈看出他是从来也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从他们结婚的时候起,他一径以为她的眼睛是青色的。自从离婚以来,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不懂为什么他想象她是生着一双灰色的,鲜灰色的眼睛,一双美丽的眼睛。的确,人们觉得她并不愚蠢。他把他的意见告诉了她。她笑着说:“你瞧你从来就没有了解我过。”

她对于他的一切遭遇都发生兴趣。为要得到一个更正确一点的观念起见,她问:“那么你的太太呢,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终于这样回答她了:“你要我对你说吗,阿丽思?一个人是只有一个太太的:那就是第一个太太。后来他又另娶了一个,无非是为了烧菜和养孩子罢了。”

在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他是多么地悲哀啊!如果她以前肯的话,他们会多么幸福啊!他提起了这番话。他说:“啊!你从前为什么那么地欺骗我?”

在这清楚地认识她,并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时期注意到她是执迷不悟,注意到她老是硬说自己有理的他看来,这真是怪事。她柔和而爽直地回答他:“你要怎样呢?那时候我要比现在小八岁。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有一股傻劲儿的。”

她很和蔼,正像他们初结婚的那一段时期一样。那时她的心很好,人们老可以利用她的柔软心肠控制她。他问她道:“你没有对我说过你在这八年之中做些什么啊?”

她回答说:“我可怜的朋友,你会不愿意我对你讲的。一个离了婚的女子能做些什么,你总很知道吧。”

于是他对她说:“阿丽思,那使我还不难堪的,就是你并不陷于贫困之境中。”

在咖啡店的桌子的两端,他们是两个很悲哀的好朋友。她向他道歉:“你走上前来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得罪了你,这件事请你不要怀恨于我。我摆了摆架子。的确,我还是不回答你好得多。你瞧,我们都错了。现在,在互相想念起来的时候,我们都要不幸了。”

他们没有时间再多谈下去。咖啡店里的钟终于标记着七点半了。她不愿意给他做一个纠葛的主因。她说:“我不留你了,保罗,你太太会着急了。”

他回答:“啊!是的,那可怜的女人,如果她知道我今天晚上所想的是什么,那么她真要更着急了。”

他们握着手,好像是两个在生活之中没有机会的可怜的同伴。(载《国闻周报》第十三卷第十七期,一九三六年五月)

人肉嗜食

沙尔蒙

一九××年六月××日——我的生活的记录!美丽的章回,出色的驿站:圣路易,达喀尔,开尔,柯纳克里,吉尔格莱,摩萨法,哈尔斯阿拉!……我应该继续下去吗?记出高龙伯林这一章来吗?那一定会太平淡的;经过了三年的非洲中部,高龙伯的平原真是太平淡了!

今天早晨我热度不高。我的旧伤使我走起路来一跷一拐,不幸中一枝标枪。终于收到了提提,装饰得很华丽;它,我,和一个愁眉不展的老军曹,便是远征所残余的一切。人们给了我大绶,但是人们什么也没有给我的猴子,这是不公正的。

一九××年六月××日——我以为自己裹着船上穿的大氅躺在沙上,可是实际上我是在我的少年人的床上。在送第一班信的时候,妈妈来唤醒我,正如我还是一个玩童的时代一样。我没有弄清楚,我还在做梦。“警备!警备!……武装起来!……保尔!起来!……是进学校的时候了……陆地!陆地!……德里赛尔中尉,我把大绶的勋位授予你!”不是,妈妈在对我说话。“保尔!一个好消息,亚力山德琳姨母写信来了。”“亚力山德琳姨母吗!”“她要你去,我的小保尔,你相信吗?真是想不到的事!保尔,你要去,可不是吗?你要穿着你的军服去……而且还佩着你的十字勋章!真是想不到的事!”

不敢说“真是一个好机会!我的好妈妈”!

亚力山德琳姨母是我母亲的姊姊,是一个很老的妇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六百万家财的厂主,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儿女,住得远远的,不与别人来往,一直到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常常在我童年的噩梦中出现的可怕的姨母。她实在是一个在我吵闹时别人用来吓我的东西。“如果你不乖,我要去叫亚力山德琳姨母来了。”人们很可以去叫她,但她是不会来的。

这鬼怪的亚力山德琳姨母,这样地又点起了一切希望的灯。我们是那么地穷!我有我的饷金,不错,而我的母亲又有她的军医的寡妇的有限的恩俸。我是那么地懂得母亲的直率的贪财的恳求。“保尔,答应我写回信给你的姨母吧。”

亚力山德琳姨母会怎样说呢?说我是一个英雄,一个国家的光荣;说在家族之中这是难得的,说她很想见见一个这样的德里赛尔家的人。“她一向是目中无人的,我的小保尔,然而这一封信却表示她看得起你。”

我答应去,这是不用说了,妈妈心里会高兴的,再则我也很想见见这个怪物。“她有多少财产?”“六百万光景。”

嘿!

一九××年七月××日——我见过福当该的妇人们,那些用一个涂油的头发的长角装饰着她们的前额和鼻子的二十岁的老妇人;我看见过那脸儿用刀划过,戴着羽毛冠,腿跷得高高的,大肚子紧裹在一种类似军需副官的制服中的倍尼国王;我看见过那些头发像麻绳一样,把人造的痘斑刻在自己的皮肤上的赛莱尔斯的妇人;我看见过比自己的神圣的猴子更丑恶的旁巴斯人,但是我却没有看见过亚力山德琳姨母。

她是没有年龄的。在走进客厅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由旧锦缎,稀少而破碎的花边,和在软肉上飘着的丧纱等所包成的圆柱形的大包裹。在腰带上,挂着一把散脱的扇子,一些钥匙,一把剪刀,一根打狗鞭子,一个镂金的手眼镜,一个袋子,甚至还挂着一本满是数字的厚厚的杂记簿。从这高高低低的一大堆东西之间,升起了一片灰和醋的难堪的香味来。特别的标记:这个黑衣的妇人穿着一双红色的拖鞋。

从一张小小的脸上,人们只能辨认出两只又圆又凝滞的眼睛,一个算是鼻子的桃色的肉球,和在下面的两撇漂亮的黑髭须。

亚力山德琳姨母殷勤地款待我。把手眼镜搁在眼睛上,这个可怕的人检阅起来了。“走近来一点。”她发着命令。

她把我的十字勋章握在她的又肥又红的手里,起了一种孩子气的快乐。“勇敢的人们的宝星!”我的姨母对我说,“这很好,保尔,坐吧。”“我母亲……”我说。“我们来谈谈你。谈谈你的旅行吧。我很喜欢海军军人的。我想起来了……”

亚力山德琳姨母按了一下铃。一个女仆应了她的使唤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了。大盘子上是一个威尼市的酒杯和一瓶糖酒。“这是道地的圣彼尔的糖酒,是给你喝的。喝吧,所有海军里的人都喝这种酒。喝呀,保尔。”

下了一个要出力骗我的姨母的决心,我便满满地斟了一杯糖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脸上一点也不露出难喝的样子。

这种无意义的豪饮使那老疯子高兴异常。

她一边拍手一边喊:“好!好!我的小保尔,你是一个真正的海军军人。那么你打过仗吗?你周游世界还不够吗?我在报上看过你的经历。非洲中部,那一定是一个火坑了!对我说说那些野蛮人吧。是一些可怕的人吗?”“天呀,我的姨母,别人吹得太大了;至多不过是一些大孩子罢了。”“嘿!嘿!为了一个‘是’一个‘否’就会砍了你们的头的大孩子。如果把我们的这些肮脏的百姓也用这种办法来处置,坏蛋便会少下去了。我想你是不以政府为然的,是吗?真的,一个兵士是什么话也不应该说的。在那边,你有许多妻妾,你过着总督的生活,是吗?啊!这小保尔!在你出世的时候,你的体重是很轻很轻的,别人们还以为你活不到三天。但你现在已是赶上了。你杀了多少野蛮人呢?”“可是,我的姨母,很少……越少越好。我的任务显然是和亚铁拉的任务不同的。拓殖……”“是的,是的,你们大家都是这样地说。可是人们总讲着在黑人间的白种人的故事。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可曾做过大酋长的宾客?”“当然口罗!”“那么你吃过人了?”“我……”

我的姨母已不复知道她的快乐的界限了;她大声说着话,拍着手,扭着她的红色的拖鞋中的脚。“他吃过了!他吃过人!一个姓德里赛尔的吃过人!你真是好汉,我的小保尔,你真是好汉!我一向当你是一个像别人一样的傻子!好吃吗?”“什么,姨母?”“人呀。”

我想:“如果她真是疯的而且发了病,那么我只要推倒了她的圈椅就完事了。”因为在这个时候,什么都是在我意中的。我想她已十分成熟,实在可以关到疯人院里去了,所以我也就摆脱了一切理性的束缚,尽顺着她的心意说过去。她快乐得发了疯,一边干笑着一边把糖酒都倒在威尼市的酒杯里。“人吗?那真鲜极了。只是要懂得烧法。最好吃的一块是……”“说呀,说呀!”“最好吃的一块是股肉。”“噫,我还当是肩膀。”“特别不要相信年纪愈轻肉愈嫩的那些话;据老吃客的意见,人只从三十岁起才可以吃;我说明是白种人;因为那些黑人,即使是女人,也留着一点儿很难闻的酸臭味儿的。”

静静地伴着我姨母的喔喔的声音,我这样可怖地信口胡说了一个钟头。

我的想象已有了充分的进步,竟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了。但是我却起着不快之感,这一部分是对于我吃人肉的饶舌而起,但大部分却还是为了那断然不是疯狂,却是恶狠、愚蠢,而厌世到虐人狂那种地步的老妇的高兴而起的。

当我的滔滔的雄辩正要达到些蛮夷的诗人都未知的残酷的程度的时候,女仆前来通报说我姨母的干女儿德·格拉兰夫人来了。

我愿意把这金发美人的影像单留给我自己。这个人们亦称呼作佩玎的德·格拉兰夫人,年纪有二十二岁,她已和她的丈夫离了婚,她的丈夫是一个乏味的赌徒。我似乎颇得佩玎的青睐。咳!那可怕的亚力山德琳姨母又搬出她的一套来了。“佩玎,我的好人,这位是我的内侄保尔·德里尔赛,海军军官,当代的英雄。啊!真是一位伟男子!听着他吧,我的孩子,他吃过人肉,他吃过三年人肉!”

一九××年七月××日——我又看见了一次佩玎。我的初出茅庐的心并不怀疑,我是恋爱着,我以恋爱着为幸福。我已向佩玎发誓说我没有吃过人肉。她很容易地相信了我。比到佩玎的笑声,是没有更好的音乐了。她爱我吗?

一九××年八月××日——保尔!一封给你的信。

今天晚上,我是十六岁了。幸福把我弄傻了,我满意着我的痴愚;我雀跃,我乱喝,我舞蹈,我也哭泣。我睡不着,我整夜把佩玎的信一遍遍地读过去。

一九××年八月××日——佩玎的丈夫已把她的嫁资浪费完了,她现在靠着他给她的一点儿赡养费度日。屈辱人的布施!娶佩玎!我们那么深切地相爱着!哦!搭救她,解放她,无奈我是这样地穷!而我的母亲,虽然她并不是吝啬的人,但是她不得不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打算盘,在生病的时候,她连到维希去养一季病都要踌躇的。这真很像是穷困了。

如果我吃了我的姨母,那就多么好啊!

一九××年×九月××日——当我去探望我的姨母亚力山德琳去的时候,我有把握地演着我的角色。在吃人肉的大场面中,没有一个演员比我演得更好。我是客厅中的完善的吃人人种。我甚至说得过分一点:我相信我的可敬的姨母开始认识恐怖了。是邪恶的快乐使她苦痛,否则便是她已变成完全疯狂了;现在我能够使她脸儿发青了。人们是可以加倍恐怖的分量而得到好成效的。

一九××年十一月××日——亚力山德琳姨母的样子是可怕的,脸色苍白地躺在她的桃花心木的床上。房间里散发樟脑的臭气。

我的姨母使劲地活动着她的嘴唇对我说:“保尔,再讲一个故事……那边的。”

一九××年一月××日——叫我在大路易中学的旧同学雕刻家比列,给我的姨母定制一个纪念碑。向总长辞了我的职。

……

开罗,一九××年三月××日——尼罗河水刚在佩玎可爱的脚边的沙滩上静止了。只有我们俩在那儿,幸福,缄默。弯身在佩玎所束起来的蔷薇花束上,我所闻到的还是我的恋人的香味。

一个把土耳其帽子直压到眼梢的半裸的小黑人,哀求着要我们买一串用埃及钱串的项圈。

佩玎的目光固执地激起了我的慈悲心。

然而佩玎却不知道……当然,这是我很应该给这小黑人的。我把我袋子里所有的钱都轻轻地放到了那双黑色的手里去。那里有银钱,而且,运气真好,还有金钱。

那黑人惊呆了,不敢合拢手来;他干笑着,吻了吻我的大氅的一角,便飞奔着向那在这远处人们可以辨出有许多回教寺院俯瞰着各大厦的圆阁的开罗的郊外而去。译者附记:昂德莱育·沙尔蒙(Andre Salmon)(一八八一——一九〇三——编者注)和阿保里奈尔(Apolineire),约可伯(Max Jacob)等一起,是法国立体主义文学的首创者。他于一八八一年生于巴黎,父亲爱美尔·沙尔蒙(Emile Salmon)是一位蚀雕家。在年轻的时候,他跟着家庭旅行过许多地方。后来他独自到俄国去,在那边法国公使馆的秘书科里当学习科员。在一九〇三年,他回到法国来,开始在几个杂志上写诗和小说。在那个时期,他结交了阿保里奈尔,约里(Alfrad Jarry),约可伯等。他和他们一起住到蒙马特尔(Montmartre),去认识了画家比加梭(Picasso),关税员卢梭(Le Douanier Rousseau),玛丽·萝朗山(Marie Laurencin),德兰(Andre Derain),和文人加尔沙(Francis Carco),马高尔朗(Mac-Orlan)等。沙尔蒙的散文是热烈,同时又冷酷的。这就是他的迷人之处。他把人生剪裁成那些在太阳中飘舞着的苗条的影子,他所用的又温柔又赤裸的字眼,都得了一种新的价值。沙尔蒙常常回想起俄罗斯的白雪和她的居民,蒙马特尔的烟云和蒙马特尔的寓客,而把它们当作他所爱好的题材。他也是一位爱好绘画而深深了解它的艺术批评家。(载《法兰西现代短篇集》,天马书店一九三四年五月初版)

高龙芭

梅里美一Pè far la to vendetta,Sta sigur,vasta anche ella.Jocero du Niolo.

一千八百一十×年十月上旬,陆军上校托马斯·奈维尔爵士,一个英国军队中的著名的爱尔兰军官,从意大利旅行回来,挈了他的爱女,投宿在马赛的波伏旅馆。热心的旅行家对游览地的不尽的景仰已惹起了一种反动,为了要显得自己卓异不群,今日的许多旅行家都拿何拉斯的诗句nil admirari来奉为圭臬。这位上校的独养女李迭亚姑娘便是后面这一类不满意的旅行家之一。《变容》在她看来是很平凡的,而冒着烟的威苏维火山,在她看来比伯明罕的工厂的烟囱也只高明得有限。总之,她的对于意大利的大反感,便是它缺少地方色彩和特点。这些字眼的意义,几年之前我还很懂得的,现在却不懂了。读者,你自己去解释这些字眼的意义吧。起初,李迭亚姑娘自诩,她将在阿尔卑斯山的彼方发现前人所未见过的东西,那些东西,正如茹尔丹先生所谓,是可以和“有礼貌的人”谈谈的。可是后来,因为到处都被她的同乡占了先,因为没有碰到什么未经发现过的东西而大失所望,她便投到反对的一派中去了。一讲到意大利的胜迹,就有人对你说:“你想必总看见过某某地方某某宫里那幅拉斐尔的名画吧?那真是意大利最珍美的东西啊。”这真是很不舒服的——这恰巧是你所忽略过没有看的东西!因为如果什么都要看,实在是太费时候了,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打定主意,把什么都批评得一文不值。

在波伏旅馆里,李迭亚姑娘碰到了一件很没趣的事情。她曾经带回来一帧她以为被画家们忘却了的贝拉斯季式或西克洛贝式的赛格尼城门的美丽画稿。可是在马赛,她碰到了费兰西思·方唯虚夫人。她拿她的手册给李迭亚姑娘看;在手册里,在一首十四行诗和一朵压干了的花之间,那城门的用赭色辉煌地摹出来的图样,竟赫然显现着。于是李迭亚姑娘将自己那帧画给了侍女,对于贝拉斯季式的建筑从此失去了一切景仰。

奈维尔上校也分担着这种郁郁不乐的心情,因为自从妻子去世以后,他什么都是以女儿的意志为意志的。在他看来,意大利使他的女儿烦恼是大大的不该,因此,意大利便是全世界最讨厌的地方。其实,他对于那些绘画和雕像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但是他能肯定,在这个地方打猎实在是太糟了,为了猎取几只不值一文的红鹧鸪,他竟要在罗马郊外的烈日之下跑上二三十英里路。

到了马赛的翌日,他请了爱里斯上尉来吃饭。爱里斯上尉是他从前的副官,刚在高尔斯住了六星期回来。那位上尉给李迭亚姑娘活灵活现地讲了一个强盗的故事,这故事的好处是绝对不和人们在从罗马到拿波里的路上常常讲起的盗贼故事相同。饭后用点心的时候,只剩下了两位老朋友对着鲍尔陀的葡萄酒瓶,高谈着打猎的事情。于是那位上校才知道高尔斯对于狩猎是最好的,种类最多,且最丰富的地方。“那里有许多的野猪”,爱里斯上尉说,“可是你必须把野猪和家猪分个明白,因为它们是很相像的;如果你打死了家猪,你便要和牧猪奴大起纠葛。他们会全身武装着,从他们所谓‘草莽’的密树间走将出来,要你赔偿他们的牲口,还要讥笑你。那里还有一种野羊,那是一种别地方找不出来的奇怪的动物,有名的猎品,可是不容易猎得。此外如鹿,斑鹿,雉鸡,鹧鸪等等,各种各样的野味在高尔斯遍地皆是,连数也数不清楚。如果你欢喜打猎,上校,到高尔斯去吧;在那里,正如我的一位寄寓主人所说,你可以猎取一切猎品:从画眉鸟以至于人。”

在喝茶的时候,那位上尉又讲了一个“迁怒复仇”的故事,比以前那个更奇怪,使李迭亚姑娘听了觉得十分有趣;他对她描摹着那个地方奇异野蛮的光景,居民独特的性格,他们款客的殷勤和他们原始的风俗,引起了她对于高尔斯的热情。最后,他赠了一把漂亮的小短刀给她,它的形式和它的铜护手并不怎样不同,可是它的来历却是不凡了。一个著名的强盗把它送给了爱里斯上尉,对他说,它曾刺进四个人的身体。李迭亚姑娘把它插在腰带里,放在床头小案上,临睡之前还抽出鞘来把玩了两次。一方面,上校则梦见打死了一头羚羊,那头羚羊是有主人的,他很甘愿地赔偿了他一注钱,因为那是一头很奇怪的动物,像是一只野猪,生着一对鹿角和一根雉鸡的尾巴。“爱里斯对我讲,在高尔斯打猎真不错,”上校在和女儿面对面吃早饭的时候说,“如果路不很远,我倒很想去那里住半个月。”“好呀!”李迭亚小姐回答,“我们为什么不到高尔斯去呢?在你打猎的时候,我可以画图画;如果在我的手册中能有一幅爱里斯上尉所说起过拿破仑在儿时常去读书的洞那一类的画,我会十分高兴呢。”

上校所表露出来的愿望,得到女儿的赞同,这恐怕还是第一次呢。他得到了这意外的同意,心里很高兴,可是他却偏要闹点把戏,提出些反对的话来,这越发逗起了李迭亚姑娘的兴致。他徒然地说着那个地方的野蛮和女子在那里旅行的困难。她什么也不怕;她尤其是欢喜骑马旅行;她高兴露宿;她甚至恐吓说要到小亚细亚去。总之,她对于一切问题都有回答,因为从来没有一个英国女子到过高尔斯,所以她非到那里去不可。将来回到了圣杰麦斯广场的时候,把她的手册拿出来给人看,那是多么快乐啊!“好人儿,你为什么画了这张有趣的素描啊?”“哦!算不了什么。这是我给那做我们领路人的高尔斯著名强盗画的一张画稿。”“什么!你到过高尔斯?……”

在法兰西和高尔斯之间那时还没有轮船,他们便去打听可有什么帆船将要开到奈维尔姑娘想在那儿有所发现的岛上去。当天上校就写信到巴黎去,退掉了他定好的住处,又和一只将航行到阿约修去的帆船的老板高尔斯人讲好了价钱。船上有两间房间,不能算坏,但总也说不上好。人们在把粮食装上船去;老板担保说他的一个水手是出色的厨子,蒸鱼是他独一无二的拿手好菜;老板答应小姐说,她会很舒适,会一路风平浪静。

依着女儿的意志,上校更同船长约定,不得搭别的任何旅客,而且还要他沿着岛的岸边行驶,使他们可以玩赏山景。二

出发的那一天,一切都在大清早收拾好装上了船;帆船只候着晚风一起,就要开出去了。这时,上校和女儿在加纳别尔街上闲步,忽然,船老板跑了过来,请求允许他搭载一个亲戚,就是他长子的干爹的从兄弟,此人有紧急的事要回故乡高尔斯,可是找不到船。“那是一个有趣的人,”船老板马代补充说,“是个军人,禁卫军的轻装步兵队军官,如果‘那个人’还做着皇帝的话,他早已是上校了。”“既然他是一个军人,”上校说……正预备再接着说“我很愿意他和我们一同去……”的时候,奈维尔姑娘用英国话高声说:“一个步兵军官(她的父亲是在骑兵队里任事的,所以她瞧不起其他的兵种)!他或许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他会晕船,一定会败了我们航行的一切兴趣!”

老板是一句英国话也不懂的,可是他似乎猜出了李迭亚姑娘噘起她美丽的嘴唇的意思,便开始一条一条地讲起他亲戚的好话来,临了他保证,他亲戚是一位正人君子,出身于“班长”世家,而且决不会妨碍上校先生,因为他,老板会把他安顿在船角落里,人们会觉得他好像不在船上一样。

上校和奈维尔都为高尔斯有世代相传做班长的家族而觉得很奇怪;可是,当他们真诚地相信他是一个步兵班长的时候,便下了一个结论:他是一个穷光蛋,老板是因为可怜他而让他搭船的。如果他是一个军官,则他们必得和他攀谈,和他一起生活;可是一个班长呢,那是用不着为他多费心的——他是一个无价值的人,除非他的队伍在这里,枪上插着刺刀,把你们带到一个你们不想去的地方去。“你的亲戚晕船吗?”奈维尔姑娘干干脆脆地说。“决不,小姐;他的心像岩石一样地坚,在海上和在陆上一样。”“好吧!你可以带他去。”她说。“你可以带他去。”上校也把这话说了一遍,他们便继续散步。

傍晚五点钟光景,船老板马代来找他们上帆船。在码头上,靠近船老板的舢板,他们看见了一个高大的青年人;他穿着一件青色的礼服,钮子一直扣到下颏,脸是被太阳晒黑了的,眼睛黑而有生气,睁得很大,带着一种直爽而聪敏的神气。看他整肩的神态,卷起的小髭须,人们很容易认出他是一个军人;因为,在那个时代,并不是大家都蓄髭须的,而禁卫军也还没有使禁卫营的服装流传到一切人家里去。

看见上校,青年脱下了他的帽子,一点不窘地用得体的话向他道谢。“极愿为你效劳,我的好人。”上校向他点头招呼着说。

上校上了舢板。“你的那位英国客人真不客气呢。”青年人用意大利话低声对老板说。

老板把食指放在左眼下,瘪下嘴角。在懂暗号话的人看来,这种暗号的意思是:这英国人懂意大利话,他是一个怪人。青年人微微地笑着,用手碰了一碰额角,来回答马代的暗号,好像是对他说,英国人全是好作幻想的;接着他便在老板身边坐下来,聚精会神地(但是很有礼貌地)望着他的俊俏的旅伴。“那些法国兵的仪表都很好,”那上校用英国话对他的女儿说,“因而很容易把他们培养成军官。”

接着,他用法国话对那青年人说:“我的好人,告诉我,你在哪一个联队里服役?”

青年人用肘子轻轻地把他从兄弟的寄子的父亲撞了一下,露出一种滑稽的微笑,回答说,他从前在禁卫军轻装步兵队里呆过,最近是从轻装步兵第七联队里出来的。“你在滑铁卢打过仗吗?你年纪还很轻啊!”“打过的,我的上校;那是我仅有的一战。”“这一仗可以算两仗啊。”上校说。

青年高尔斯人咬着自己的嘴唇。“爸爸,”李迭亚姑娘用英国话说,“问他高尔斯人是不是很爱他们的拿破仑?”

上校还没有将这句话翻译成法国话,青年人已用一种虽则读音有点不自然,但也不算坏的英国话回答了:“小姐,你要知道在我们家乡里,谁也不是预卜先知的人。我们这些拿破仑的同乡,或许倒没有法国人那般爱他。至于我呢,虽则从前我们两家是仇敌,但是我却爱他且崇拜他。”“啊,你会说英国话!”上校喊着。“你听到的,说得很坏。”

李迭亚姑娘虽则对他那随随便便的口气有点不高兴,可是想到一个班长竟和一个皇帝有嫌隙,不禁笑了起来。在她看来这好像是一个样品,证明高尔斯的特殊,于是她想把这事记在日记上。“或许你在英国做过俘虏吧?”上校问。“不,我的上校,我是很小的时候在法国从一个贵国的俘虏那儿学会英国话的。”

接着,他向奈维尔姑娘说:“马代对我说你是从意大利回来的。小姐,那么你一定会讲标准的多斯甘话了;不过你要听懂我们岛上的方言,恐怕有点困难吧。”“小女懂得意大利的各种方言,”上校回答,“她对于语言很有天才。不像我这样。”

小姐懂得……例如我们高尔斯的歌里的这两句诗吗?那是一个牧人对一个牧女说的:

S enfrassindru paradisu santu, santu, E nun

truvassi a tia, mi nesoiria.

李迭亚姑娘是懂得的。她觉得这种引用不免有点放肆,而那伴着这种引用的目光更是如此,她红着脸回答:“Capisco。”“那么你是告假还乡的吗?”上校问。“不是,我的上校。我已受半俸被辞退了,那可能是因为我在滑铁卢打过仗,又因为我是拿破仑的同乡。我便回家去,正如歌里所说的:一生无望,两袖清风。”

于是他望着长天叹息了一声。

上校把手伸到袋子里去,拿了一块金币在手指间转着,他想找出一句话来,以便有礼貌地把这块金币放到他不幸的敌人的手里。“我和你一样,”他很温和地说,“也已受半俸被辞退了;可是……你的半俸难得有买烟草的余钱。拿着吧,班长。”

他想把那块金币塞到青年人搁在舢板船舷上的握紧的手里去。

青年高尔斯人脸红了,他站起来,咬着自己的嘴唇,好像预备拿发脾气来作回答,可是,突然他变了一种态度,大笑起来了。上校手里拿着金币,茫然失措了。“上校,”青年人敛了笑容说,“请容许我作两个劝告:第一,千万不要送钱给高尔斯人,因为我有些不讲礼的同乡会把钱丢还到你脸上来的;第二,不要在别人自己没有说出头衔来以前便给他加上一个头衔。你称我为班长,我却是一个中尉。固然二者之间的差别并不怎样大,不过……”“中尉!”托马斯爵士喊道,“中尉!可是这位老板对我说你是班长,你的父亲也是,你一家人都是。”

听了这话,这位青年人不禁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么有劲,引得老板和两个水手都一齐大笑起来。“对不起,上校,”最后那青年人说,“可是这种误解实在有点滑稽,我刚才方明白。真的,我们一族的先祖中能有好几个‘班长’,正自以为荣呢;可是我们高尔斯的‘班长’的衣服上是决无袖章的。在基督纪元一千一百年光景,几个反抗山间大藩主的村子,互相选举了几位首领,他们称那些首领为‘班长’。在我们的岛里,我们是很尊视这种‘班长’的世家的。”“原谅我,先生!”上校喊道,“千万原谅我。你既然懂了我误解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见恕。”

于是他向他伸出手去。“上校,这是对我那小小的骄傲的适当的责罚,”青年人还在笑着,又恳切地握着英国人的手,“我对你绝对不怀恨在心。既然我的朋友马代把我介绍得那么坏,那么容我来自我介绍吧:我叫奥尔梭·代拉·雷比阿,退职的中尉。看到这两条漂亮的狗,我猜想你是上高尔斯去打猎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很愿意充当向导。如蒙光顾敝乡的山和草莽,将不胜荣幸……”接着他叹了一口气,补充说:“如果我还没有把那些地方忘记了的话!”

这时候,舢板已靠近了帆船。中尉帮着奈维尔姑娘上船,接着又帮助上校上船。在船上,托马斯爵士老是为自己以前的轻视态度感到局促不安,不知如何使这位有七百年历史的世家的后裔忘记自己先前的无礼,重又向他道歉,握手,并且不等取得女儿的同意,便邀他一同吃晚饭。奈维尔姑娘虽则稍稍有点皱眉,可是现在知道了那所谓“班长”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并不觉得怎么不高兴;她的客人没有使她讨厌,她甚至还渐渐地觉得他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贵族的风度;只是他的神气太爽直太快乐了,有点不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代拉·雷比阿中尉,”上校一只手把着一杯马黛尔葡萄酒,英国式地向他致祝,“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贵同乡:他们是著名的冲锋的步兵。”“是呀,许多人现在都还在西班牙。”年轻的中尉严肃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维多里亚之役中一队高尔斯步兵队的行动。”那位上校说下去,还抚着胸这样补充说,“我实在应该记得它。他们整天散伏在园圃的篱墙后面,打死了我们许许多多的人和马。决定了收兵之后,他们便聚集起来,开始泰然地退走。在平原上,我们想给他们一个反攻,可是那些鬼东西……原谅我,中尉,——我应该说,那些勇敢的人,他们排成一个方阵,简直没有法子破他们。在方阵的中央——我好像现在也还看见——有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小小的黑马;他站在军旗旁边,抽着雪茄烟,简直好像是坐在咖啡馆里一样。有时候,好像向我们挑战似的,他们的号角吹起得胜乐来……我派了我的两队精兵去攻他们……嘿!我的骑兵并不冲到方阵的前头,却奔到两边去,回马漫无秩序地退了转来,许多匹马都丧失了坐骑的人……而那鬼音乐还老是奏个不停!等到那罩住步兵队的烟尘消散了,我又看见了那个军官,站在军旗旁边,还在吸着他的雪茄烟。我气得发狂,亲自带兵去作一次最后的攻击。他们的枪因不断的发弹而炸了,已不再出声,可是那些兵已排成六列,刺刀直指我们的马鼻,你简直可以说那是一座墙壁。我怒喝着,叱咤我的骑兵,我催马前进,这时那个军官忽然拿开他的雪茄烟,向他的一个部下指点着我。我好像听见这样的一句话:Al capello bianco!那时我带着一顶白羽帽。以后我便听不见了,因为一粒子弹已打着了我的胸膛。——那是一个极好的步兵队,代拉·雷比阿先生,第十八轻装步兵队的第一队,全是高尔斯人,这是后来别人讲给我听的。”“是呀,”那位在听着故事的时候眼睛闪着光的奥尔梭说,“他们掩护撤退,还带回了他们的军旗;可是这些勇敢的人们的三分之二,现在都已长眠在维多里亚的平原上了。”“或许你可以告诉我那个指挥的军官叫什么名字吧?”“那便是我的父亲。他那时是第十八轻装步兵队的少校,以后因为在这不幸的一天里的行动,他升为了上校。”“你的父亲!天啊,他真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如能再看见他,那我真太快乐了,而且我可以保证,我还会认出他来的。他还健在吗?”“不在了,上校。”青年说着,脸儿微微有点发青了。“他经过滑铁卢之战吗?”“是的,上校,可是他没有马革裹尸的荣幸……他是死在高尔斯的……在两年之前……天啊!这片海多么美丽!我有十年没有看见地中海了。——小姐,你不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吗?”“我觉得它太青了……而波浪又不雄伟。”“你爱荒野的美吗,小姐?在这一点上,我相信高尔斯会使你中意的。”“我的女儿什么异常的东西都爱,”上校说,“这就是她讨厌意大利的原故。”“在意大利,”奥尔梭说,“我只认识比塞,我曾在那里进过大学;我一想起冈波·圣多,度莫,斜塔……特别是冈波·圣多,便不得不叹赏。你记得奥尔加格拿的那幅《死》吗?……我想我还能描画出它来,它是那么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李迭亚小姐怕中尉先生要兴高采烈地不断说下去。“那真美极了,”她打着呵欠说,“原谅我,父亲,我有点头痛,我要回房里去。”

她吻着父亲的前额,庄严地向奥尔梭点了点头,便走了。于是这两个人便继续谈打猎和打仗的事。

他们发现在滑铁卢他们曾相对临阵过,互相准会开过枪。他们因而格外亲热了。他们把拿破仑,惠灵吞,布吕协一个个地批评着,接着他们谈猎斑鹿,野猪和羚羊。夜色已经很深,最后一瓶鲍尔多葡萄酒也空了,这时,上校又握了握中尉的手,向他道了晚安,表示希望由这样滑稽的方式开始的友谊,能够继续下去。他们分了手,各自就寝去了。三

夜色绮丽,影月弄波,帆船顺着一片轻风,缓缓地航行着。李迭亚姑娘没有睡熟,如果没有那个俗人在眼前,她早去领略那只要有一点诗情的人在这月明的海上必得感到的情怀了。当她断定年轻的中尉已睡得很熟了的时候——因为她认为他是一个俗物她便起身披上大衣,唤醒了她的侍女,走到甲板上去。甲板上除了一个在把舵的水手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人,他在那里用一种野蛮而单调的调子,用高尔斯方言唱着一种悲歌。在沉静的夜里,这种奇异的歌声自有它的动人之处。不幸李迭亚姑娘不完全懂得水手所唱的歌。在几句俗套之间,有一句有力的诗句,深深地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可是正听到妙处,却又来了几句方言,这些方言的意思她便捉摸不到了。然而她懂得唱的是关于一件杀人的事。对于暗杀者的诅咒,复仇的威胁,对于死者的赞颂,一切都交错地混合着。她记住了几句诗;我试把它译出:……枪炮和刺刀——都不能使他脸儿吓青,——安静地在一片战场上——有如夏日的长天。——他是苍鹰的朋友巨鹫,——对朋友他是沙漠中的蜜,——对敌人他是暴怒的海,——比太阳更高,——比月亮更柔。——法兰西的敌人——是永不会遇到他了,——他故乡的暗杀者们——已从背后将他害死了,——像维多罗杀死桑必罗·高尔梭一样。——他们从来不敢正面望他。——……把我的得来无愧的十字勋章——挂在我床头的壁上。——勋章的绶带是红的。——我的衬衫却更红。——望着我的十字勋章,留着我的血衫,——给我的儿子,给我远在他乡的儿子看。——他将在衣衫上看见两个弹孔。——为了这里的每一个弹孔,另一件衬衫上也得打上弹孔。——可是仇已报了吗?——我要那开过枪的手,——那瞄准过的眼,——和那盘算过的心……

水手突然停住不唱了。“朋友,你为什么不唱下去?”奈维尔姑娘问。

水手摆了摆头,指示她看一个从帆船的大舱盖里走出来的人:那是出来赏月的奥尔梭。“把你的悲歌唱完了吧,”奈维尔姑娘说,“它很使我感到兴趣。”

水手俯过身来低声对她说:“我对任何人都不加以rimbecco。”“什么?”

水手并不回答,吹起口哨来。“奈维尔小姐,正当你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的时候,我碰到了你,”奥尔梭向她走过去说,“你一定承认在别的地方见不到这样的月色吧。”“我没有看它。我是在专心研究高尔斯话。这个水手正在唱一曲最凄凉的悲歌,唱到最妙的地方却停下来了。”

水手弯下身来,好像是去仔细察看罗盘,他粗鲁地拉了一下奈维尔姑娘的大衣。他的悲歌不能在奥尔梭中尉的面前唱出来,是显然的事。“你在唱什么,巴洛·法朗赛?是一个ballata吗?一个vo-cero吗?小姐懂你的话,她想听完。”“我已忘记了,奥尔梭·安东。”水手说。

接着他使劲高唱起一曲圣女颂歌来。

李迭亚姑娘漫不经心地听着那颂歌,不再去强迫那个唱歌的人了。然而她很想在以后弄清这个谜。可是她的侍女,因为是弗洛伦斯人,和主人一样地不懂高尔斯方言,也很想弄个明白;李迭亚姑娘还来不及用肘子推她,她已向奥尔梭说了:“少爷,‘加人以rimbecco’当什么讲?”“rimbecco!”奥尔梭说,“那便是向一个高尔斯人施以最毒狠的诅咒:那就是责备他不报仇啊。谁对你说起rimbecco的?”“是昨天在马赛的时候,”李迭亚姑娘急忙答道,“帆船老板用了这个字眼。”“他说到谁呢?”奥尔梭急急地问。“哦!他为我们讲了一个老故事……那故事是出在……对啦,我想那是关于华妮娜·陀尔娜努的事。”“华妮娜之死,小姐,我想不会使你很爱我们的英雄,勇敢的桑必罗吧?”“可是你觉得他的行为是很英勇吗?”“他的罪有当时的野蛮风俗可作辩解;而且桑必罗和热那亚人正在死战:如果他不将那想和热那亚人讲和的女人处罚了,他的同乡怎么还会相信他呢?”“华妮娜没有得到她丈夫的允许,是私自走的,”那水手说,“桑必罗绞死她做得很对。”“可是,”李迭亚姑娘说,“她之所以到热那亚人那儿去替她的丈夫求恩,是为了要救丈夫,还是出于爱他之心啊。”“替他求恩,那就是毁损他!”奥尔梭喊着。“而他竟亲手缢死了她!”奈维尔姑娘接下去说,“他简直可以算是一个恶魔了!”“你要晓得,她是像求恩似的求他亲手处死她的。小姐,你把奥塞罗也视为一个恶魔吗?”“那是不同的!他是嫉妒;桑必罗却只是虚荣。”“而那嫉妒,可不也就是虚荣吗?那是恋爱的虚荣;或许你,会因动机的原故而原谅他吧?”

李迭亚姑娘向他庄重地望了一眼,便问那水手,帆船什么时候可以到港。“如果一直有这样的风,”他说,“后天就可以到了。”“我愿意马上就看见阿约修,因为这只船使我厌倦。”

她站起来,挽着侍女的手臂,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奥尔梭在舵边呆站着,不知道他是应该陪她一同散步呢,还是该中断这种好像是使她讨厌的谈话。“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个水手说,“如果我床上的蚤虱都像她,那么我就是被它们咬了也甘心的!”

李迭亚姑娘或许已经听见了对于她的美丽的这种天真的赞辞,且因此生了气,因为她差不多立刻便回房去了。不久,奥尔梭也回去了。他一离开甲板,侍女又上来了,在盘问了那水手一番之后,把以下的这些话报告了她的主人:那首因奥尔梭的到来而打断的ballata,是为奥尔梭的在两年前被暗杀的父亲代拉·雷比阿上校之死所做的。水手很相信奥尔梭是回高尔斯来“报仇”的——这是他的说法,他又断定,不久比爱特拉纳拉村里便可以看到“鲜肉”了。这种民族特有的语辞,把它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奥尔梭大爷要杀死两三个暗杀他的父亲的嫌疑者。那些嫌疑者,固然曾为那件事对簿公庭,但是因为裁判官,律师,知事和宪兵都是他们夹袋中人物,他们就一点罪名也没有了。“在高尔斯是没有公道的,”水手补充说,“与其信托法庭,还不如信托一杆好枪。一个人有了仇人,他便应当在三个S中选择一个。”

这些有意思的报告大大地改变了奈维尔姑娘对代拉·雷比阿中尉的态度和感情。从这个时候起,在那喜欢幻想的英国女子的眼里,他已变成一个重要人物了。最初曾使她感觉不快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神色,那种爽直与和气的口吻,现在在她看来都格外地有价值了,因为这是一个刚毅的心灵的深深的隐藏,不使人从外表上看出一点内心的情感。在她看来,奥尔梭简直是费艾斯基一类的人物,在轻佻的外貌之下隐藏着深谋远虑;虽则杀几个无赖不及救国救民漂亮,可是一次漂亮的复仇总也是漂亮的;况且女人们总是欢喜不是政客的英雄。这时奈维尔姑娘才注意到青年中尉有着很大的眼睛,洁白的牙齿,优雅的身材,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上流社会的习气。此后她便常和他谈话,而他的谈话又使她感到很有兴味。她不断地打听有关他故乡的情况,他把它讲得很好。他虽则因起初进高等学校,接着又进军官军校,在年少的时候便离开了高尔斯,心灵上却始终留着一个充满诗的色彩的印象。当他谈到它的山,它的树林,它的居民独特的风习的时候,他便兴奋起来。和我们所想象的一样,在他的叙述中,复仇这个字眼出现了好多次,因为谈到高尔斯人而不褒贬他们的尽人皆知的热情,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对于他的同乡那种永无穷尽的仇恨,奥尔梭一概加以不满之论,这使奈维尔姑娘有点惊奇。然而,对于那些乡下人,他总想法原谅他们,他托词说复仇是可怜的人们之间的决斗。他说:“人们必先经过一种按规矩的挑战才互相暗杀,那是千真万确的。‘准备吧,我准备了。’这便是两个仇人在互相埋伏之前所交换的誓言。”他又说:“在我们那儿,暗杀事件比任何别的地方都多;可是从那些案件中,我们总找不出一个卑鄙的动机来。真的,我们有许多杀人犯,但是没有一个贼。”

每当他说到复仇和杀人等字眼的时候,李迭亚姑娘留心注意着他,可是在他的脸色上,她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激动的表现。因为她已断定,他有一种相当的灵魂之力,能在一切人们的眼前(当然,在她眼前除外)把自己变成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她便继续坚信,代拉·雷比阿上校的阴魂不久就会得到它所要求的满足。

帆船已经可以看见高尔斯了。船老板把沿海主要的地方报出名字来,虽则那些地方李迭亚小姐完全不熟悉,可是知道它们的名字也使她有点高兴。最讨厌就是一幅风景没有名字。有时上校的望远镜使她瞥见一些岛民,穿着棕色的布衣,带着一杆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险峻的山坡上奔驰。李迭亚姑娘把这些岛民都当作是强盗,或是为自己的父亲之死去复仇的儿子;可是奥尔梭向她断言,那是附近村庄里赶路去做买卖的安分的居民;他们之所以带着一杆枪,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大用处,主要是为了要漂亮,要时髦,正如城里一个漂亮人出门一定要带一根漂亮的手杖一样。虽则一杆枪不及一把短刀高尚而有诗意,可是李迭亚姑娘觉得,对一个男子说来,那是比一根手杖漂亮得多了,于是她想起了拜伦诗里的一切英雄,死去时都不是因为中了古式的短刀,而是因为受了枪弹。

航行了三天之后,他们便到了赤血群岛的前面,于是阿约修湾壮丽的全景便展开在我们那些旅行者的眼前。人们把它比作拿波里湾并非无故;帆船开进港口去的时候,一片草莽正在着火,烟雾遮住了邦达·第·吉拉多,使人看了想起威苏维火山,而格外觉得和拿波里湾相似。但要使它们完全一样,那就需要阿谛拉的一支大军在拿波里的周围进行一番扫荡;因为在阿约修的四周,渺无人烟,一片荒凉。看不到像从加斯代拉马雷到米赛纳岬各处岸上那样的漂亮的建筑物,只能看见幽暗的草莽,和草莽后面的光秃秃的山峦。没有一所别墅,没有一户人家。只是在城市周围的山顶上,东零西碎地有几所白色的建筑物,孤独地映在一片绿色的背景上;那是祠堂和家墓。在这里的风景中,一切都显着一种严肃而悲哀的美。

城里的景观(特别是在那个季节),又把周围的荒凉所给人的印象加深了。街上没有一点动静,在那里,你只能碰到几个闲荡的人,而且老是那几个。除了几个来卖蔬菜的乡下女人,见不到一个女的。你绝对不可能像在意大利的各个城市中那样,听见人们高声说话,大笑,唱歌。有时候在公共散步场的树荫之下,有十来个武装的农人在玩纸牌,或是看着人家玩纸牌。他们不喧嚷,从来不争吵;如果赌上了劲,总是先听见手枪声,然后才听见威胁的话语。高尔斯人天生是严肃而沉默的。晚上,有几个人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可是在大街上散步的差不多全是异乡人。岛上的居民都守在自己的家门边,一下也不走动;每个人都像在侦察着什么,正如一头鹰在它的巢里一样。四

在寻访过拿破仑的诞生处,又用多少有点天主教气的方法弄到了一点那地方的糊墙纸之后,到高尔斯才两天的李迭亚姑娘,便为一种深切的悲哀所困住了。这种深切的悲哀,是任何人在到异乡的时候都会感到的;那异乡的难以和合的习惯使人陷于一种完全的孤寂中。她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起那样的念头;可是又不能立刻就走,因为立刻走了会有损于她那大胆的女旅行家的声誉;因此李迭亚姑娘打定主意忍耐,竭力设法消遣。凭着这勇敢的决心,她整理了彩笔和颜色,描画了港湾的风景,又为一个被太阳晒黑的乡下人画了一张肖像:那个乡下人是卖瓜的,和大陆上的种菜人一样,可是生着白胡须,带着一种不多见的最凶猛的无赖的神气。然而这些全不足以慰她的旅愁,她便打定主意,要缠住那“班长”的后裔;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奥尔梭一点也不急着回自己的村里去,却好像对于阿约修很感兴趣——虽然他在这里一个熟人也没有。李迭亚姑娘更想做一件重大的事业,那便是要开化这头在山间长大的熊,使他放弃这次回岛时所带有的凶谋。自从开始研究他以来,她就觉得如果让这个青年人自取灭亡,实在是很可惜的,而在她呢,感化了一个高尔斯人也是一件光荣的事。

我们的这些旅行家的日子是这样过的:早晨,上校和奥尔梭去打猎;李迭亚小姐作画或是写信给她的闺友(写信的主要目的是使人知道她的信是在高尔斯写的);六点钟光景,两个男子满载着猎物而归;大家吃晚饭,李迭亚姑娘唱歌,上校睡觉,两个年轻的人一直谈到深夜。

为着旅行护照的手续,奈维尔上校不得不去拜访知事;知事和他的大部分同僚一样,正闷得无聊,知道来了个有钱的英国上流人,又是一个漂亮的姑娘的父亲,心里十分快乐;他很殷勤地招待他,表示极愿为他效劳;几天之后他便来回访。上校刚吃完饭,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正要睡着;他的女儿在一架破损的钢琴前唱歌;奥尔梭在翻她的乐谱,顺便欣赏着这位美丽的音乐家的肩头和金色的头发。有人来通报知事老爷驾临;于是钢琴不响了,上校站了起来,将他的女儿介绍给知事。“我不给你介绍代拉·雷比阿先生了,”他说,“因为你一定认识他。”“先生是代拉·雷比阿上校的公子吗?”那位知事微微露出为难的神气。“是的,先生。”奥尔梭回答。“尊大人我是认识的。”

客套话不久便讲完了。上校忍不住打了好多次呵欠;性情高尚的奥尔梭,绝对不愿意和政府的一个官吏谈话;只有李迭亚姑娘一个人把谈话支持下去。在知事那方面,他也不让谈话断了;能够和一个熟识欧洲社会里一切名人的女子谈谈巴黎和社交界,在他是有一种很大的兴趣,那是显然的事。他在谈话的时候,不时地带着一种奇异的好奇心注意着奥尔梭。“你是在法国认识代拉·雷比阿先生的吗?”

李迭亚姑娘带着一点窘态回答,她是在那只载他们到高尔斯来的船上认识他的。“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知事半吞半吐地说,接着他用一种更低的声音说,“他对你说过他为什么目的回高尔斯来的吗?”

李迭亚姑娘庄严地说:“我没有问过他,你可以去问问他。”

知事沉默了;可是听见奥尔梭用英语向上校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便说:“先生,你好像到过许多地方。你准已忘记了高尔斯……和它的习惯了吧。”“那倒是真的,我离开高尔斯的时候年纪还很轻呢。”“你还在军队里吗?”“我已退职了,先生。”“你在法国军队里耽得很久了,恐怕变成一个完全的法国人了吧。先生,我确信着呢。”

他带着一种着重的语气说出最后的那几个字眼来。

向高尔斯人说他们是法国人,他们并不会很高兴的。他们愿意做一个独立国的国民,而他们也确有这种意图,足以被人承认。那位有点不高兴的奥尔梭回答说:“知事先生,你以为一个高尔斯人必须在法国军队里服役,才能做一个体面人吗?”“当然不是啦,”知事说,“我绝对不这样想;我只是说,本地的某些‘习惯’,其中有好几种是行政长官所不愿意看到的。”

他把“习惯”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又在脸上表现出最严重的表情来。不久之后,他站起身来告辞,他出去的时候,已得到了李迭亚姑娘到知事署里去看他妻子的许诺了。

他走了以后,李迭亚姑娘说:“我必须到高尔斯来,才能知道所谓知事是怎样的人。这人在我看来倒还有趣。”“在我呢,”奥尔梭说,“却不这样认为,他带着那种夸大而神秘的神气,我觉得很奇怪。”

上校差不多已经睡着了;李迭亚姑娘向他望了一眼,放轻了声音说:“我呢,我觉得他并不如你所说的那样神秘,因为我相信我理解他的意思。”“奈维尔姑娘,你当然是很聪明的;但是,如果你在他刚才所说的话里看出一些机智,那一定是你先有了成见的原故。”“代拉·雷比阿,我想这是一句德·马斯加里尔侯爵的话吧;可是……你要我给你一个证明我明察的证据吗?我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女巫,一个人只要被我看见过两次,我便能够知道他的思想。”“天啊!你使我害怕了。如果你能知道我的思想,我不知道我应该引为快乐呢还是悲伤……”“代拉·雷比阿先生,”李迭亚姑娘红着脸说下去,“我们只相识了没有几天;可是在海上和在野蛮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句话……——在野蛮的地方,比在社交界里容易成为朋友……所以,如果我像朋友一般和你谈得稍许深入一点,请你不要见怪。这或许是一个异乡人所不应该与问的私事。”“哦!不要说这些话,奈维尔小姐;别的话会更使我有兴趣些。”“呃!先生,我应该对你说,我并没有设法探听你的秘密,却知道了一部分,而这便使我苦痛。先生,我知道你家里遭遇的那件不幸的事;你的同乡人有仇必报的性格和他们报仇的方式,我常常听别人讲起……知事所暗示的不就是这件事吗?”“李迭亚小姐,你相信是这样的吗!……”奥尔梭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地惨白了。“不,代拉·雷比阿先生,”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一位很体面的绅士。你自己说过,在你的家乡里,只有平民才施行那种报仇……那种你把它拿来当作一种决斗而描摹着的复仇……”“那么你相信我会成为一个暗杀者吗?”“奥尔梭先生,既然我对你这样讲着,你便很可以看出,我并不怀疑于你;而我之所以对你这样讲,”她垂下了眼睑,“因为我知道你在回到乡下以后,会被野蛮的偏见所包围(那是很可能的事),那时如果你知道有一个人,会为你抵抗那些偏见的勇气而尊敬你,对你或许不无帮助。——哦,”她站起来说,“不要再讲这些扫兴的事了:它使我头痛,而且时候也很迟了。你不埋怨我吗?来,让我们按英国方式道晚安吧。”于是她向他伸出手去。

奥尔梭紧握着她的手,神色严肃而感动。“小姐,”他说,“你晓得,有些时候,故乡的本能也会在我心头苏醒。有时我想起我那可怜的父亲……一些可怕的念头便来侵袭我了。幸亏有你,我才克制住自己。谢谢你,谢谢你!”

他正要说下去;可是李迭亚姑娘翻落了一只茶匙,上校被这声音惊醒了。“代拉·雷比阿,明天五点钟去打猎!要按时到啊。”“是,我的上校。”五

第二天,在那两位去打猎的人回家的稍前,奈维尔姑娘从海边散步回来,正带着她的侍女向客邸走去;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丧服,骑着一匹矮小而精悍的马驰进城来。她后面跟着一个乡下人,也骑着马,穿着一件肘边已有破洞的褐色布衣,身上斜挂着一个水壶,腰里挂着一支手枪,手里还拿着一杆长枪,枪柄插在一个系在鞍架上的皮囊里;总之,披带着歌剧里的强盗或是行旅中的高尔斯乡民的全副装束。那女子的惹人注目的美丽立即引起了奈维尔姑娘的注意。她看上去约有二十岁,身材颀长,肤色洁白,生着深蓝色的眼睛,桃色的嘴,珐琅一样的牙齿,表情中同时显现着骄傲,忧虑和悲哀。她头上披着名为Mez-zaro的披巾。那是热那亚人流传到高尔斯来的,很适合女子披带。栗色的云鬟围在她头的四周,仿佛是一种头巾。她的衣衫清洁,又十分朴质。

奈维尔姑娘有充分的时间观察她,因为那个披着披巾的女子在路上停下来,很上劲地向人问事,这是可以从她眼睛的表情上看出来的;接着,在得到了答复之后,她将她的马打了一鞭,飞奔而去,到了托马斯·奈维尔和奥尔梭所住的客邸的门前才停下来。在那里,和店主人说了几句话之后,这位年轻的女子便轻捷地跳下马来,坐在门边的一条石凳上;她的马夫便把马都牵进马厩里去。李迭亚姑娘穿着她的巴黎时装在这陌生女子面前走过的时候,她的眼睛连一抬都没抬。一刻钟之后,李迭亚开了窗,看见披披巾的女子照旧坐在老地方。不久,上校和奥尔梭打猎回来了。店主人同穿丧服的女子说了几句话,把代拉·雷比阿指给她看。她脸红了,兴奋地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接着便好像不知所措地突然站住不动了。奥尔梭离她很近,奇怪地注视着她。“你是,”她颤声说,“奥尔梭·安东·代拉·雷比阿吗?我呢,我是高龙芭。”“高龙芭!”奥尔梭喊着。

他立即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吻着她;这有点使上校和他的女儿惊奇,因为在英国从没有人在路上接吻。“哥哥,”高龙芭说,“我没有得到你的吩咐便来了,请你原谅我;我从我们的朋友那里得到你已到来的消息,而在我,看到你,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奥尔梭又吻了她一次;接着,他转身向上校说:“这是我的妹妹,如果她不先说出名字来,我是再也不会认得她的。——高龙芭,这位是托马斯·奈维尔上校。——上校,请原谅我,今天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吃饭了……我的妹妹……”“呃!老朋友,你要到哪里去吃饭啊?”上校喊道,“你要晓得在这该死的客栈里只有一个食桌,而这食桌又被我们占住了。小姐如果肯和我们在一起,我的女儿一定会很高兴呢。”

高龙芭望着她的哥哥;他是不善谦让的,于是他们便一同走进旅店里那间最大的房间,那是给上校作客厅和饭堂用的。代拉·雷比阿姑娘在被介绍给奈维尔姑娘的时候,只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一句话也没有说。人们可以看出她很是惊惶失措;在体面的外国人前露面,在她或许还是生平第一次。可是她的仪态中一点也没有乡气。她的新奇抹煞了她的拙笨。奈维尔姑娘也因此而喜欢她;而且,因为客栈的各个房间都已被上校和他的仆役所占用,奈维尔姑娘出于殷勤,或是出于好奇,竟宁愿在自己的房间里搭一张床给代拉·雷比阿姑娘睡。

高龙芭讷讷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立刻跟着奈维尔姑娘的侍女整妆去了,这是在太阳之下,风尘之中骑马旅行之后所少不了的事。

当她回客厅里来的时候,她在两个打猎的人刚放在壁角上的上校的那些枪枝前站住了。“好漂亮的枪!”她说,“是你的吗?哥哥?”“不,这些是上校的英国枪,又漂亮又好使。”“我很愿意,”高龙芭说,“你也有这样的一支。”“在这三支枪里,当然有一支是属于代拉·雷比阿的,”上校说,“他使枪使得太好了。今天开了十四枪,就打死十四只野物!”

立刻,大家推让起来,这场推让中,是奥尔梭屈服了。这使他的妹妹十分满意,这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她的脸色起先那么严肃,现在却突然浮出孩子气的快乐来了。“你选一支吧,老朋友。”上校说。

奥尔梭不肯选。“呃!令妹会替你选择的。”

高龙芭不用他说第二遍:她拿了一支装潢最少的枪,其实那是一支口径粗大的精良的芒东枪。她说:“这一支射程一定很远。”

她的哥哥手忙脚乱地道谢,恰巧这时开饭了,才把他从急难中救了出来。高龙芭不肯就席,可是被她的哥哥望了一眼便顺从了;吃饭之前,她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似的画了一个十字,这使李迭亚姑娘看了觉得很有趣。“好,”她心里想着,“这才是原始的。”

于是她打定主意,要对这个高尔斯旧习惯的年轻代表者多下几番有兴味的观察。奥尔梭呢,当然有点不安,因为他害怕妹妹会做出些乡气的样子来。可是高龙芭不停地望着他,一切照着哥哥的举动去做。有时她带着一种奇异的悲哀的表情定睛望着他;当奥尔梭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总是他先把目光移开去,好像他想避开妹妹在心灵上向他提出,而他又很了解的一个问题。大家都说着法国话,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话说得很坏。高龙芭懂得法国话,而她不得不和她的主人们说的那少少的几句,她竟还说得很不错。

饭后,上校看出两兄妹之间有点拘束的样子,便带着他平常那种爽直的态度,问奥尔梭是否想单独和高龙芭姑娘谈谈,他说,如果是这样,他和他的女儿可以让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奥尔梭连忙道谢,说他们到了比爱特拉纳拉有的是谈话时间。比爱特拉纳拉便是他要去的村庄的名字。

于是上校便回到他的老座位沙发上去,而奈维尔姑娘,试了许多话题,竟不能使美丽的高龙芭开口,便请求奥尔梭为她读一章但丁的诗:但丁是她所爱好的诗人。奥尔梭选了那有法朗赛斯加·达·里米尼的插曲的《地狱篇》,便开始朗诵起来;那些卓越的三行诗,将男女共读恋爱故事的危险描写得那么生动,奥尔梭将这些诗句尽其所能地朗诵着。在他朗诵的时候,高龙芭移近桌边去,抬起了老是垂着的头,她那大睁的双眸闪耀着一种异样的火光,脸儿一阵发白,一阵发红,她痉挛地在椅子上颤抖着。意大利人头脑的组织是多么可惊异啊!根本用不到一个学究为她来指点出诗的妙处。

诗读完了,她喊道:“多美啊!哥哥,这是谁作的?”

因为她的无知,奥尔梭有点窘,于是李迭亚姑娘微笑着回答说,那是一个死了有好几世纪的弗洛伦斯诗人作的。“等我们到了比爱特拉纳拉的时候,”奥尔梭说,“我要教你读但丁的诗。”“好呀,这多美啊!”高龙芭又说了一遍,接着便把她所记住的三四节三行诗念了一遍,先是轻轻地念,随后兴奋了起来,便带着一种她哥哥念诗的时候所没有的表情,把诗句高声朗诵了出来。

李迭亚姑娘十分惊异:“你好像很爱诗,”她说,“我多么艳羡你那种第一次读但丁诗时所感受到的欢乐。”“奈维尔小姐,”奥尔梭说,“你瞧但丁诗句的力量多么伟大,它竟会这样地感动一个只知道念祈祷文的乡下小姑娘……噢!我说错了;我想起来,高龙芭也是此道中人。年纪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涂抹诗句了,而父亲后来写信告诉我,说她是比爱特拉纳拉和周围十里之内最杰出的Voceratrice。”

高龙芭向哥哥恳求地望了一眼。奈维尔姑娘是听人说起过高尔斯的即兴女诗人的,她一心想听一回,于是马上请求高龙芭为她一显身手。奥尔梭觉得十分为难,后悔不该想起了妹妹的诗才,便插进来说了几句话。他矢口说高尔斯的ballata是再枯燥无味也没有了,他争辩说在念过但丁的诗之后再念高尔斯的诗,简直是给他的故乡丢脸,可是这些话全没用,反而激起了奈维尔姑娘的性子,他终于不得不对他的妹妹说:“好吧!信口吟一点吧,可是要短一点。”

高龙芭叹息了一声,专心地向桌布注意了一会儿,接着又抬头望着梁木,最后,把手蒙在眼睛上,仿佛这样能使她安心一些,好像有些鸟儿,当它们看不见自己的时候,便以为人们也看不见它们。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唱出——或毋宁说是说出——以下的一首小夜曲:少女与野鸽在山后远远的谷间,——每天只有一小时的阳光;——在山谷间有一家幽暗的人家,——野草一直蔓生到它的门槛上。——门户终日紧闭着。——屋顶上没有烟缕飘出来。——可是在午时,在太阳照过来的时候,——一扇窗门打开了,——那个孤女坐在纺车前纺纱:——她一边纺纱一边唱着——一个悲哀的歌;——可是没有别的歌来酬答她。——有一天,春天的一日,——一只野鸽停在邻近的树上,——它听到了少女的歌声。——少女啊,它说,要悲泣的不只是你一人——一只残酷的苍鹰已把我的伴儿攫去了。——野鸽啊,把那只凶狠的苍鹰指给我看;——纵使它飞得云那样高,——我会立刻把它打下来。——可是我这可怜的女子啊,谁把我的哥哥还给我呢?——我的哥哥现在是远戍他乡啊。——少女啊,对我说,你的哥哥在何方,——我的翼翅可以把我载到他的身旁。“这真是一只有教养的野鸽!”奥尔梭一边喊一边吻着他的妹妹,他吻她时的情感和他强装的揶揄口气完全相反。“你的歌真可爱,”李迭亚姑娘说,“我想请你把它写在我的手册里。我将来要把它译成英文,并谱上曲子。”

那位好上校是一句也不懂,跟着他的女儿称赞,接着又这样补了一句;“小姐,你所说的那野鸽,可就是今天我们烧烤了吃的那种鸟儿?”

奈维尔姑娘拿了她的手册来,当她看见那位即兴女诗人把纸用得非常经济地写着她的歌的时候,不免大为奇怪。诗句并不分成行,而是尽纸的长短一连写下去,完全不和诗法的大众咸知的定律“分成短行,长短不等,两侧须留空白”相合。高龙芭姑娘有点随意的拼写法也是可以引人非难的,这使奈维尔姑娘微笑了好几次,奥尔梭却很难堪。

安歇的时候到了,两个少女便回房里去。在那里,李迭亚姑娘在卸下项圈,耳环和手镯的时候,看见她的同伴从衫子里除下一件东西来,有撑胸衣片那么长短,形状却完全不同。高龙芭小心地,又差不多是偷偷地把它藏在她的放在一张桌上的披巾下;接着她跪了下来,虔诚地祷告。两分钟之后,她已躺在床上了。李迭亚姑娘天性好奇,她脱衣服又像一般英国女子一样地慢,她走近桌边去,假装找一根针,拿起了那条披巾,便看见了一把不很短的,奇异地镶嵌着螺钿和银的短刀;那短刀做工精良,在一位鉴赏者看来是一件很值钱的古式武器。“小姐们在胸衣里佩这种小东西,”奈维尔姑娘微笑着说,“也是此地的习惯吗?”“是啊,这是不可少的,”高龙芭叹息着回答,“歹人那么多!”“你真有这样刺过去的勇气吗?”

奈维尔姑娘手里拿着那把短刀,做着刺人的姿势,像在戏院里似的,从上往下刺去。“是呀,”高龙芭用温柔而和谐的声音说,“为了保护我自己或是保护我的朋友们,少不了要这样……可是短刀不是这样拿的;如果你所要刺的那个人往后一退,你会把自己刺伤了的。”高龙芭坐了起来:“瞧,是这样的,向上刺。别人说,这样才能刺死人。用不着这些武器的人多有福气啊!”

她叹了一口气,把头倒在枕头上,闭了眼睛。她那时的容貌是再美丽,再高贵,再纯洁没有了。费第阿斯为了要雕刻他的米奈尔华神像,除此以外再也找不出别的模特儿来了吧。六

为了依照何拉斯的箴言,我先跳到了in medias res。现在,美丽的高龙芭,上校和他的女儿,大家都已睡熟了,趁这个时候,我来把那些详细情形告诉我的读者,如果读者要更深切地了解这件真实的故事,这些详情是不可不知道的。读者已经知道,奥尔梭的父亲代拉·雷比阿上校,是被人暗杀而死的;在高尔斯,并不像在法兰西,那种逃犯因为找不到别的好法子弄钱,只好去行凶杀人的事是没有的。然而被仇人所暗杀的事却常有,可是结仇的原因,往往很不容易说清。许多家族只是因世代是仇家而互相仇视,而仇恨本源的来历却已完全失传无法弄清楚了。

代拉·雷比阿所属的那个家族,和许多家族结有仇,特别是和巴里岂尼那一家。有的人说,在十六世纪的时候,一个代拉·雷比阿家的男子勾引了一个巴里岂尼家的女人,那男子后来被那受污辱的女子的一个亲属刺死了。有的人却不是这样讲法,说被引诱的是一个代拉·雷比阿家的女子,而被刺死的是巴里岂尼家的男子。无论怎样,用习惯的话说,这两家之间是“见过血”的。然而,和习惯相反,这件仇杀案竟没有引出别的仇杀案来;那是因为代拉·雷比阿家人和巴里岂尼家人都被热那亚政府所迫害,年轻人都流亡国外,两家人家都已经好几代没有了有血气的代表者。前一世纪之末,一个代拉·雷比阿家的人——拿波里军队里的一个军官,在一个赌场里和几个军人口角起来;那些军人在别的咒骂之间夹着骂他是高尔斯的牧羊奴;他便拔出剑来,可是如果没有一个也在那里赌钱的陌生人,喊着“我也是高尔斯人”而帮助他打,他一个对三个,准早已一败涂地了。那个陌生人是巴里岂尼家的人,可是他不认识那位同乡。当解释清楚后,两人非常要好,发誓永远结为朋友;因为在大陆上,高尔斯人之间是很容易发生友谊的;在岛上则完全相反。这种事实在这个故事中很可以看得出的:代拉·雷比阿和巴里岂尼住在意大利的时候,一直做着挚友;可是回到高尔斯之后,虽则住在同一个村庄,互相却很少见面,而到他们死的时候,别人说两人竟已有五六年没有谈过话。他们的儿子之间也是同样的情形,正如岛里人们所谓,相互“客客气气”地生活着。其中的一个,季尔富丘,即奥尔梭的父亲,当了军人;另一家的一个,优第斯·巴里岂尼,当了律师。他们两人都成了一家之主。因为职业不同各处一方,彼此简直没有过见面或交谈的机会。

可是在一千八百零九年前后,有一天优第斯在巴斯谛阿报上看到,季尔富丘上尉最近得到了红绶章,他便在人面前说,他并不因此而惊奇,因为代拉·雷比阿一家受着某将军的庇护。这句话传到了在维也纳的季尔富丘耳里,他便对一个同乡说,当他回高尔斯的时候,准会看见优第斯发财了,因为优第斯从败诉里刮到的钱比胜诉里更多。谁也不知道他这话是嘲讽律师欺诈他的当事人呢,还是仅仅在说一个平凡的事实,即理屈的诉讼比理直的诉讼更能使律师得利。不论那句话的原意怎样,巴里岂尼律师听到了这种讽刺,便把它记在心头。在一千八百一十二年,他正要运动做本地的村长,一心希望成功的时候,某将军忽然写了一封信给知事,举荐季尔富丘妻子的一个亲戚。知事急忙迎合了将军的意旨,巴里岂尼便绝对相信他的失败是由于季尔富丘的阴谋。一千八百一十四年拿破仑失败之后,受将军保护的那个村长被人告发是拿破仑党,他的职位便由巴里岂尼取而代之。在“百日”中,巴里岂尼也轮到被革了职;可是,这场风暴过去之后,他堂堂皇皇地重新占有了村长的印绶和户籍簿。

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威风十足了。退职归隐到比爱特拉纳拉的代拉·雷比阿上校,不得不处处提防,对付仇家不断的无事寻衅:有时他被传唤去,要他赔偿他的马在村长先生的园地里所造下的损失;有时那村长借着修理教堂的铺石的名义,叫人翻去了一片刻着代拉·雷比阿家的纹章的,覆着其家一人的坟墓的破石板。谁家的羊吃了上校的新生的植物,羊主人总可以在村长那儿得到袒护;管理比爱特拉纳拉邮务的杂货商人,担任乡村巡警的残废的老兵——两个都是代拉·雷比阿家的手下人,先后都被革了职,代之以巴里岂尼家的手下人。

上校的妻子死了,临死说,希望葬在她常爱去散步的那个小树林中;村长立刻宣布她应该葬在本地的公墓里,因为官厅没有许可她单独葬在另外一个地方。上校大怒,宣说无须等待那种许可,他的妻子一定要葬在她所选定的地方,他便叫人在那里掘了一个墓穴。村长也叫人在公墓里掘了一个墓穴,又派了宪兵去,据他说,要强制执法。举行葬礼的那一天,双方面对面相遇了,一时间人们深怕因争夺代拉·雷比阿夫人的尸身会殴斗起来。由死者的亲戚召集来的约四十个武装森严的农民,强迫教士在走出教堂的时候向树林那面去;另一方面,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他的手下人和宪兵,挺身出来阻止。村长出来命令出殡的队伍退回来的时候,立刻遭到一阵詈骂和威胁,对方在人数占了优势,又都好像打定主意要和他拼命。一见他出现,许多杆枪都装上了子弹;有人竟说,一个牧人已经向他瞄准;可是上校撂起了枪,说:“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开枪!”村长和巴纽尔易一样,“天生怕挨打”,告了免战,带着扈从退下去了:于是出殡的队伍便出发了,故意选了一条最长的路,这样可以在村公所前面经过。在前进的当儿,行列中有一个呆大,不知怎么想出来的,高呼了一声:“皇帝万岁!”两三个人跟着喊了几声,那些渐渐地兴奋起来的雷比阿派的人,还打算把一头偶然挡住他们去路的村长的牛杀死。幸亏上校阻止住了这种暴行。

不用说,一篇诉状递了上去,村长还用他的最出色的文笔向知事做了一个报告;在报告书中,他描摹那神圣而人道的法律如何地受蹂躏,——他的村长的尊严和教士的尊严如何地受蔑视和侮辱,——代拉·雷比阿上校如何地为首纠集拿破仑的余孽,图谋不轨,意欲推翻王室,又煽动乡民械斗——触犯了刑法第八十六条和九十一条。

这个诉状的夸张口气减损了自己的效果。上校也写信给知事和检察官;他妻子的一个亲属是本岛的一个议员的亲戚,另一个亲戚是高等法庭庭长的表兄弟。幸亏得到这些援助,那图谋不轨之罪被勾销了。代拉·雷比阿夫人依旧葬在树林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呆大坐了半个月牢。

巴里岂尼律师对于这事件的结果深为不满,便从另一方面来进行捣乱。他翻出了一张老旧的地契,企图根据那张地契夺取上校一条水流的主有权。这条水流推动着一个磨坊的水车。诉讼拖了很久。一年之后,法庭要判决了,各方面看来都是对上校有利,这时,巴里岂尼忽然拿出一封由著名的强盗阿高斯谛尼署名的信,呈给了检察官,信上恐吓村长说,如果不放弃他的要求,便要杀死他,放火烧他的家。我们知道,在高尔斯,强盗们的保护是很难得的,而他们为了替朋友出力,也常常干预个人的争斗。村长想利用这封信占得便宜,可是忽然来了一个新的事变,使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强盗阿高斯谛尼写信给检察官,诉说有人假造他的笔迹,谤毁他的性格,把他说成一个拿自己的势力来做买卖的人。“如果我发觉了那个伪造者,”强盗在信尾写道,“我一定要把他处罚警众。”

显然,阿高斯谛尼并没有给村长写恐吓信;代拉·雷比阿把写冒名信之事归罪于巴里岂尼,巴里岂尼又把这事归罪于代拉·雷比阿。两方面都气势汹汹,法官也不知道该从哪一方面找出罪犯来。

正在这个当口儿,季尔富丘上校被暗杀了。当局所调查的事实记载如下:一千八百××年八月二日,傍晚时分,一个带着谷物到比爱特拉纳拉去的名叫玛德兰·比爱特里的妇人,听到了两响差不多是连放的枪声,好像是从一条通到村庄去的凹路里发出来的,离她所在的地方有一百五十步远近。差不多是同时,她看见一个男子俯身在葡萄园的小路里奔跑着,向村庄而去。那个人停住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可是因为离得太远,妇人比爱特里瞧不清楚他是谁,而且那人嘴里还衔着一张葡萄叶,差不多把面部全遮住了。他用手向她所没有看见的一个同伴打了一个招呼,接着便在葡萄丛里不见了。

妇人放下她所背着的东西,奔上小路去,发现代拉·雷比阿上校躺在血泊之中,身上中了两枪,但是还未断气。他的身边,是他的装好了的枪,好像他正要对敌一个迎面向他开枪的人,这时另一个人却从背后打中了他。他延着残喘,拼命和死挣扎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据医生解释,这是因为他的肺被打穿了的原故。流血使他窒息;那血慢慢地,像红色的泡沫似的流出来。妇人扶他起来,问了他好几句话;可是都没有用。她看出他很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她又看出他想把手伸进口袋去,便急忙从他衣袋里拿出一个小文书夹,摊开了交给他。受伤的人从文书夹里拿出铅笔,努力想写字。证人的确看见他很困难地写了好几个字;可是她不识字,不懂那些字的意思是什么。上校因写字而用尽了气力,他把文书夹交到妇人比爱特里的手里,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又带着一种异样的神气凝望着她,好像是对她说——这是证人的话——“这是重要的,这是暗杀我的人的名字!”

妇人比爱特里向村庄跑过去的时候,碰到了村长巴里岂尼先生和他的儿子文山德罗。那时候差不多已是黑夜了。她把所看见的事都讲了。村长先生拿了那本文书夹,跑到村公所去系他的饰带,唤他的书记和宪兵。村长走后,玛德兰·比爱特里请年轻的文山德罗去救上校,说他也许还有救;可是文山德罗回答说,如果他走到一个他全家所切齿的仇人身边去,别人一定会说是他把人杀死的。不久,村长赶到了,看见上校已死,便叫人把尸身抬回,然后上了一张状子。

巴里岂尼先生虽则着了慌(在这种情形中是不免的),还是把上校的文书夹密封了,并加了印,又尽他的能力作着种种探讨;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有什么重要的发现。预审推事赶到后,打开了那文书夹,在染着血迹的一页上,看见了几个由一只无力的手所写的字,然而字迹还可以看得出来。上面写着:阿高斯谛……推事便深信,上校指出阿高斯谛尼是暗杀他的人。可是由推事召来的高龙芭·代拉·雷比阿,却请求让她检查一下文书夹。在翻了很久之后,她向村长伸出手去,喊道:“这才是暗杀者!”于是在撼动她的沉痛的热狂中,她用一种惊人的正确和明确,讲着她父亲几天以前接到儿子的一封信,儿子告诉他刚移调了驻扎地方,她父亲把地址用铅笔写在文书夹里,然后把那封信烧了。现在文书夹里那个地址没有了,高龙芭的结论是村长把写着地址的那一页撕了,而她父亲写着暗杀者的名字的那一页,正就是写地址的那一页;高龙芭说,村长已用阿高斯谛尼的名字代替了那个凶手。推事看见文书夹中写着名字的那本簿子确实是缺了一页;可是不久又看见同一个文书夹中的别的几本簿子也缺了好几页,而证人又宣称,上校是常常从文书夹中撕下纸页来点雪茄烟的;所以这是很可能的事:他不留心烧了那个他所抄下的地址。此外人们证明,村长从妇人比爱特里那里接到文书夹之后,根本没有看,因为天已黑了;人们还证明他在走进村公署之前,一刻也没有停留过,宪兵队长伴着他到那里去的,看他点亮了灯,把文书夹放在一个封套里,又在他眼前盖上了印。

宪兵队长陈述完毕之后,高龙芭发狂似的投身在他脚下,请求他凭一切神圣的东西起誓,是否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村长。宪兵队长踌躇了一会儿——显然是被少女的激昂情绪所感动了——便承认曾经到隔壁房间里去找过一张大纸,可是总共还没有用一分钟,而当他在抽屉里摸索着那张纸的时候,村长还不停地和他谈着话。而且他还说,他回过来的时候,那个染血的文书夹依旧放在桌子上,在村长进房时丢的原地方。

巴里岂尼先生十分从容地陈述。他说代拉·雷比阿小姐的激烈行动,他很能原谅,而且他很愿意受法律的制裁。他证明,整个下午他都在村庄里;出事的时候,他是和儿子文山德罗在村公所前面;他又说,他的另一个儿子奥尔朗杜丘那天正害了热病,没离开过床。他搬出了家里所有的枪,没有一杆有最近发过子弹的痕迹。他还说,至于那文书夹,他在当时立刻知道是很重要的;他把它封好了,盖上印,交给了他的助理,因为他已预料到自己和上校有嫌隙,是会受嫌疑的。最后他提起阿高斯谛尼曾经说过,要把冒他的名写信的人处死,他婉转地说,那个无赖准是疑心着上校,因而将他暗杀了。在强盗们的故事中,为了同样的原因进行类似的报复,是有例可援的。

代拉·雷比阿上校死后五天,阿高斯谛尼为一队巡逻兵所袭,拼命地抵抗之后,终被打死。在他身上找到一封高龙芭的信,信上说人们指他为杀人凶手,恳请他声明一下,是或不是。强盗没有写回信,因此人们一般的结论都是说,他没有勇气去对一个姑娘承认自己杀了她的父亲。然而,那些自以为熟知阿高斯谛尼性格的人,都低声地说,如果他真杀了上校,他一定会夸口的。另一个以勃朗多拉丘这名字出名的强盗,送了一道宣言给高龙芭,在宣言里,他“以自己的名誉”担保同伴的无辜;可是他所引的惟一根据,便是阿高斯谛尼从来也没有对他说怀疑过上校。

结果是巴里岂尼家一点也没有受损害;预审推事把村长大大地称赞了一番;而那村长,又因为放弃了对他和代拉·雷比阿上校争讼的溪流的主权的要求,格外表现出他的美德。

按照当地的习惯,高龙芭在父亲的尸身前,对着聚集拢来的亲友,即兴唱了一支ballata。在那ballata中,她吐出了对巴里岂尼家的一切仇恨,公然地把暗杀之罪归之于他们,更用她哥哥必将报仇的话威胁他们。这支ballata风行一时,水手在李迭亚姑娘面前所唱的便是这个。奥尔梭得到了他父亲死耗的时候正在法兰西的北部,他立即去告假,可是没有得准。起初,看了妹妹的信,他也相信巴里岂尼是罪人,可是不久他接到了审问的一切案卷的抄本,还有推事的一封专信,他又差不多确信强盗阿高斯谛尼是惟一的罪人了。高龙芭每隔三个月便给他写一封信,把自己所以怀疑的理由对他说了又说。读了这些指控之词,奥尔梭那高尔斯人的血不禁沸腾起来,有时候几乎也要分一点妹妹的偏见。然而他每次写信给妹妹,总是几次三番地说,她的猜疑一点也没有确实的根据,一点也不值得相信。他甚至不准她再对他讲这件事,可是总是无用。这样地过了两年;两年之后,他退职了,于是他想还乡去,并不是要对那些他认为是无辜的人们报仇,而是去让妹妹出嫁,卖掉他所有的小小的一点产业——如果那产业的价值足够使他移居大陆的话。七

也许是因为高龙芭的到来,有力地使奥尔梭想起了家园,也许是因为高龙芭粗野的举止和衣饰,使他在文明的朋友们面前为难,一到第二天,他便声言,决定要离开阿约修,回比爱特拉纳拉去了。可是他请上校答应在到巴斯谛阿去的时候光临他的村舍,说可以打斑鹿,雉鸡,野猪和其他野味来酬答他。

出发的前一天,奥尔梭不去打猎了,提议到港岸上去散步。他挽着李迭亚姑娘,尽可以自由自在地谈话,因为高龙芭要买东西,留在城里,上校又时时刻刻离开他们去猎海鸥和塘鹅。上校的所为很使过路的人惊诧,他们不懂他为什么要为这样一类猎物而耗费火药。

他们沿着那条通往希腊人教堂的路走去,从那教堂边,可以看到海港最美的景致;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曾注意到风景。“李迭亚小姐……”奥尔梭在一个长久得使人难堪的沉默之后说,“老实说,你以为我的妹妹怎样?”“我很喜欢她,”奈维尔姑娘回答,“我觉得她比你更有趣,”她又微笑着补充,“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的高尔斯人,而你却是一个太文明了的野蛮人。”“太文明了!……唉!自从我上了这个岛以后,我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又变得野蛮了。成千成万的可怕的思想打扰着我,煎熬着我……因而在我要深入到我的旷野中去之前,我感觉有和你稍稍谈一会儿的必要。”“先生,你应该拿出勇气来;瞧你妹妹忍耐的态度,她给你做出了榜样。”“啊!别误信了吧。别相信她的忍耐吧。固然她还没有对我提过一句,可是从她的每一眼中,我都看出了她所期待我的是什么。”“那么她究竟要你干什么呢?”“哦!没有什么……只是要我试试看,你父亲的枪打人是否也像打竹鸡一样地出色。”“这么可怕的念头!一句话还没有对你说,而你竟会这样推测!你这人真可怕。”“如果她不想到复仇,她准会先对我说起我们的父亲;她却绝对不说起。她准会说出她视为杀人犯的人们的名字——我知道那是错误的——呃!也偏一个字不提。你瞧,那就是因为我们高尔斯人是一个狡猾的民族。我妹妹知道她还没有把我完全握在手中,而在我还可以脱逃之前,她不愿吓怕了我。一朝她把我领到了悬崖边上,我一不留神,她便会把我推到深渊里去的。”

于是奥尔梭把他父亲之死的详情讲了一点给奈维尔姑娘听,又把那搜集起来使他把阿高斯谛尼视为杀人犯的主要证据告诉了她。他还说:“什么都不能使高龙芭信服。这是我从她最后的那封信上看出来的。她曾发誓要巴里岂尼一家的性命;而且——奈维尔小姐,你瞧我是多么信任你——如果不是一种偏见(她所受的野蛮教育是她持有这种偏见的原因)使她确信,因为我是一家之主,复仇的责任应该由我来履行,并且我的名誉和此事有关,则或许他们早已不在人世了。”“真的,代拉·雷比阿先生,”奈维尔姑娘说,“你冤枉你的妹妹了。”“不,你自己也说过……她是高尔斯人……她的思想和一切高尔斯人的思想一样。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吗?”“不知道,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你是常常陷于那种极度的忧郁之中的……在我们相识的起初几天,你要更快乐一点,也更有趣一点。”“昨天本来却正相反,我比平时更快乐更幸福。我看见你对我的妹妹那么好,那么宽厚!可是,我和上校坐船回来的时候,你知道有一个船夫用他那该死的土话对我说些什么?他说:‘你打了这么多猎物,奥尔梭·安东,可是你会发现奥尔朗杜丘·巴里岂尼是一个比你更厉害的枪手。’”“呃!这些话里有什么很厉害的意思吗?你难道那么想做一个出众的枪手吗?”“你没有听出来吗?那无赖是在说我没有杀死奥尔朗杜丘的勇气。”“你要知道,代拉·雷比阿先生,你真的使我害怕了。你们岛上的空气,好像不仅会使人害热病,而且会使人疯狂。幸亏我们不久就要离开了。”“可是先得到一到比爱特拉纳拉。你已经答应过我的妹妹了。”“那么,如果我们失了约,一定也会受到报复的,是吗?”“你记得那天令尊大人对我们讲的那些印度人的故事吗?他们恐吓东印度公司的管理者,如果不接受他们的请愿,他们便要绝食而死。”“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绝食而死吗?我倒有点不相信。你只要一天不吃东西,接着高龙芭小姐拿了一块那么好吃的bruccio来,你便会放弃你的决定了。”“你这种嘲笑真厉害,奈维尔小姐;你应该宽待我一点。你瞧,我在此地十分孤单。我所以没有变成你所说的疯人,全是靠着有你,是你做了我的守卫天使,而现在……”“现在,”李迭亚姑娘用一种严肃的口气说,“要支撑你的这个如此容易动摇的理性,你可以想着你男子的和军人的名誉,还可以……”她转身去采一朵野花,一边说,“如果那对你有点用处的话,还可以回想一下你的守卫天使对你的关心。”“啊,奈维尔小姐,如果我能够想着你真的对我有点关切……”“听着,代拉·雷比阿先生,”奈维尔姑娘有点感动了,“既然你是个孩子,那么我就像对待孩子似的对待你。我小的时候,母亲给了我一个我一心想着的美丽的项圈;可是她对我说:‘每逢你戴上这项圈的时候,便得想一想你还不懂法文。’于是那项圈在我眼里便损失了一点价值。在我看来,它已变成一种疚戒了;可是我仍然戴着它,结果我学会了法文。你看见这个指环吗?这上面有一块从金字塔里找出来的埃及的蜣螂形宝石。这个你或许会当作酒瓮那一类东西的古怪图样,意义是‘人生’。我们国家里有许多人,他们觉得埃及的象形文字都是很有道理的。旁边的这个,是一个盾和一只握着矛的手臂,它的意义是‘斗争’。这两个字连起来,便成了我觉得是很好的格言:‘人生就是斗争。’你别以为我能熟练地翻译埃及象形文字,那是一个古文字学者解释给我听的。现在,我将我的蜣螂形宝石送给你。在你起了什么高尔斯式的恶念的时候,便看着我这个护身符,对你自己说,你应该战胜那些恶念。——我的说教还不错吧。”“那时我将想到你,奈维尔小姐,我必得对我自己说……”“你将对你自己说,你的一个女朋友会因为你受了绞刑而感到悲伤,而且你的祖先,各位‘班长’也会因此而很伤心的。”

说了这几句话,她带笑地放开了奥尔梭的臂膊,跑到她的父亲那边去:“爸爸,”她说,“放过那些可怜的鸟儿吧,来,和我们到拿破仑洞寻找诗情去吧。”八

虽则是暂别,离别这回事总不免有点严重的样子。奥尔梭和他的妹妹将要在第二天清晨出发了,头天晚上,他就向李迭亚姑娘告了别,因为他并不希望她会为了他的原故,改变她晚起的习惯。他们的告别辞是冷淡而庄重的。自从他们海滨的谈话以来,李迭亚姑娘生怕已对奥尔梭表示出一种或许是太关切了的态度,而奥尔梭呢,也没有忘记她的讥讽,特别是她那种不郑重的口气。有一个时候,他相信在那年轻英国女子的态度中,觉察出了一种萌生的爱情;现在被她的揶揄所破灭了,他对自己说,他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泛泛之交而已,她不久就会忘记了他的。因此,早晨他和上校一同坐着喝咖啡的时候,看见李迭亚姑娘跟着他的妹妹走了进来,不禁大为惊讶。她是五点钟起身的,这在一个英国女子,特别在奈维尔姑娘,是要费很大的劲儿的。这使他不得不引以自豪了。“我们这样早地骚扰了你,我心里很是不安,”奥尔梭说,“一定是我的妹妹没有听我的吩咐,吵醒了你,你准会诅咒我们了。或许你在希望我这样的人还是早点‘绞死’的好,是吗?”“不,”李迭亚姑娘用意大利语低声说,显然是为了不叫父亲听到,“可是你昨天为了我没有恶意的玩笑和我赌了气,我可不愿你带了一个对我的坏印象回去。你们这些高尔斯人啊,多么可怕!再会吧,我希望不久就可见面。”

她向他伸出手去。

奥尔梭只叹息了一声来做回答。高龙芭走到他身边去,把他牵到窗口,拿着一件她藏在披巾下的东西给他看,一边和他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小姐,”奥尔梭对奈维尔姑娘说,“我妹妹想送你一件希奇的礼物;可是我们这些高尔斯人,除了我们那时间磨灭不掉的感情之外,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送人的。我妹妹说你曾经很好奇地看过这把短刀。这是我们家的一件传家宝。可能,它从前曾挂在一个我赖以和你认识的‘班长’的腰边。高龙芭把它看得很重,她要得到我的允许才送给你,而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答应,因为我怕你会见笑我们。”“这把短刀是很可爱的,”李迭亚姑娘说,“可是那是你们传家之宝,我不敢收纳。”“这不是我父亲的短刀,”高龙芭急急地说,“这是代奥道尔王赐给我母亲的一位先祖的。如果小姐受纳了它,会使我们很高兴。”“啊,李迭亚小姐,”奥尔梭说,“别看不起一把王家的短刀吧。”

对一个鉴赏家说来,代奥道尔王的遗物比一个强大的君主的遗物更为珍贵。这把短刀的诱惑力很强,将来把这武器拿到她在圣杰麦斯广场的房间里,放在一张漆桌上,那效果李迭亚已经想象到了。“可是,”她带着要收纳礼物的人的那种踌躇态度,拿起那把短刀,又向高龙芭露出她最可爱的微笑,“亲爱的高龙芭小姐……我不能……我不敢让你回去时没有防身的武器。”“哥哥和我在一起呢,”高龙芭用一种骄傲的口气说,“而且我们还有令尊大人赐的那支好枪。奥尔梭,你已把它装了子弹吗?”

李迭亚姑娘收下了短刀。但这里有这样的一种迷信:把砍人或是刺人的武器送朋友,自己会碰到危险。为避免这种危险起见,高龙芭讨了一个铜子作代价。

终于到出发的时候了。奥尔梭又握了一次奈维尔姑娘的手;高龙芭吻着她,接着又把自己的樱唇送给那位对于高尔斯的礼节甚为惊奇的上校。李迭亚姑娘从客厅的窗口目送着两兄妹骑马而去。高龙芭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她至今还没有见过的邪恶的欢乐。这个高大而有力的女子,坚守着野蛮人的名誉观,额上现着骄傲的神气,弯弯的嘴唇上浮着一片冷笑,带着那个武装的青年扬长而去,仿佛去作一次凶险的远征。一见她那种样子,李迭亚姑娘便想起了奥尔梭的忧虑,她好像已经看见他的恶神在牵引着他走向灭亡。那已经上了马的奥尔梭抬起头来看见了她。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或许是想对她作最后一次的告别,他拿起了他系在一条绳上的那个埃及指环,放到他的嘴唇边去。李迭亚姑娘红着脸离开了窗口,但即刻又回到了窗边,她看见那两个高尔斯人骑着他们那矮小精悍的马很快地向山间跑去。半个钟头之后,上校用他的望远镜把那沿着港底奔驰着的他们指点给她看,她看见奥尔梭不时地向城这一面回过头来。最后奥尔梭的身影在一个沼泽之间消逝了。那沼泽当时正植着许多树苗。

李迭亚对着镜子里望了一下,发觉自己脸色惨白。“那个青年人会怎样想象我?”她说,“我又怎样想象他?而我又为什么要想他?……一个旅行中的相识者而已!……我到高尔斯来干什么的?哦,我绝对不爱他……不爱,不爱;而且那是不可能的事……瞧那高龙芭……我做一个voceratrice的嫂子!而且她还佩着一把大短刀!”这时她看见自己还握着代奥道尔王的短刀。她将它丢在梳妆台上。“高龙芭到伦敦去,在阿尔美克的大厅里跳舞!天啊!这样的一头‘狮子’;……或许她会大大地轰动呢……他爱着我,那是不会错的……他是一个被我打断了冒险生涯的小说中的英雄……可是他真的一定要用高尔斯方式替他父亲报仇吗?……他原是一种介于康拉特和花花公子之间的人物……我使他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花花公子,一个穿高尔斯式衣裳的花花公子了!……”

她投身在床上想睡,可是怎样也睡不着;我也不打算把她的独白再继续写下去,在那独白里,她说了不止一百遍,代拉·雷比阿先生从来没在她心上,现在也不在,将来也决不会在。九

奥尔梭和他的妹妹正一同在驰骋着。起初,他们的马行进得太快,使他们不能交谈;可是后来山路太险峻,他们不得不慢慢地走,这时他们便谈起他们刚别了的朋友来。高龙芭兴奋地讲着奈维尔姑娘的美,讲着她的金色的头发,讲着她的温雅的态度。接着她问,那位上校实际上是否和表面看去一样地有钱,李迭亚姑娘是不是独养女。“这倒是一个佳偶,”她说,“她的父亲好像和你很要好……”

看见奥尔梭没有回答,她便继续说下去:“我们这一家以前也是很有钱的,现在还是岛里最被人重视的一家。那些Signori全是私生子。只有‘班长’世家才保持着贵族的血统,而且,奥尔梭,你知道,你是从岛里最早的‘班长’一脉传下来的。你知道我们的家族是从山的那面移来的,内乱迫使我们迁徙到这边来。奥尔梭,如果我做了你,我就不踌躇了,我就向上校去请求娶他的女儿了……(奥尔梭耸了耸肩)。我会用她的嫁资把法尔赛达树林和我们家下面的葡萄园一齐买下来,我会盖一所漂亮的石屋,我还会把古堡加高一层——在那个古堡上,在bel Missere亨利伯爵的时代,桑步古丘曾经杀死过很多的摩尔人。”“高龙芭,你在说疯话。”奥尔梭一边赶路一边说。“奥尔梭·安东,你是男子,当然比一个女子更知道你应当怎样做。可是我很想知道,那个英国人有什么理由可以反对这段婚姻。英国也有‘班长’吗?……”

这样地谈着话,经过了一个不算短的途程之后,两兄妹到了一个离保加涅诺不远的小村。他们在那里停下来,在一家世交家里吃饭和歇夜。他们受到高尔斯式的款待;那种款待,除非你亲自受到过,否则是无法领会的。第二天,主人(他是代拉·雷比阿夫人的教父)送了他们约十里路。“你看见这些树林和这些草莽吗?”他在要分别的时候对着奥尔梭说,“一个‘做了一件坏事’的人可以在这里面安安逸逸地住十年,不受宪兵和巡逻兵的搜捕。这些树林和维沙伏拿森林相接;如果一个人在保加涅诺或邻近的地方有些朋友,那么他什么也不会缺少。你有一支好枪,它的射程一定很远。哎呀!这样大的口径!用它可以杀比野猪更厉害的东西呢。”

奥尔梭冷淡地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货,可以把子弹打得很远。然后他们接了吻,各自上路。

我们的旅人离比爱特拉纳拉已经没有多远了,忽然,在一条他们要穿过去的山峡间的小路上,他们看见了七八个带枪的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上,有的直立着,好像在侦察。他们的马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吃草。高龙芭从所有高尔斯人出门必带的大皮囊里拿出一个望远镜,把他们察看了一会儿。“是我们的人!”她带着一种快乐的神气喊道,“比爱鲁丘真会办事。”“什么人?”奥尔梭问。“我们的牧人,”她回答,“前天下午我差比爱鲁丘回来召集这些人,叫他们伴送我们回家。你没有扈从是不能进比爱特拉纳拉的,而且你应该知道,巴里岂尼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高龙芭,”奥尔梭用一种严厉的口气说,“我已经几次三番地要求你,不准再对我提巴里岂尼和你那没有根据的怀疑。我当然不会带着这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回家去,让人们当作笑柄,你没有先通知我便把他们召集了来,我很不高兴。”“哥哥,你已经忘记你故乡的情形了。在你粗心忽略的时候,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我做的事,是我所应该做的。”

这时,那些牧人已经看见了他们,一齐骑上马飞奔过来迎接他们。“奥尔梭·安东万岁!”一个强壮的白胡须老人喊道——他也不管天这样热,还披着一件比山羊皮更厚的,连帽子的厚大氅。“简直是他父亲的写照,只是更高大更强健罢了。多漂亮的枪啊!奥尔梭·安东,这一定会成为我们谈话的中心呢。”“奥尔梭·安东万岁!”牧人们同声高呼,“我们早知道他终究会回来的!”“啊!奥尔梭·安东,”一个肤色像砖石一样红的高个子说,“如果你父亲能在这里欢迎你,他一定会非常快乐的!好人啊!如果你从前肯相信我,让我去对付了优第斯,你现在就会见到你的儿子了……那个好人!他却不肯相信我。现在他会知道我是不错的了。”“好!”那老人说,“优第斯所等待着的事,什么也不会少的。”“奥尔梭·安东万岁!”

十一二响枪声伴着这欢呼开了出来。

奥尔梭被这群一齐说着话,又争先伸出手来握手的骑着马的人们围着,心里十分生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拿出申斥他的士兵和要拘禁他们的时候的神气,说道:“我的朋友们,感谢你们对我所表示的心意,感谢你们对我父亲所怀着的好感;可是我不愿意任何人替我拿主意。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这话不错,这话不错!”牧人们喊着,“你很知道,你可以信任我们的。”“是的,我信任你们;可是我现在一个人也用不着,没有什么危险威胁着我。回马管你们的羊去吧。我认识上比爱特拉纳拉的路,用不到向导。”“一点也不用害怕,奥尔梭·安东,”那老人说,“‘他们’今天是不敢露面的。雄猫回来的时候,耗子都躲进洞里去了。”“白胡须老头子,你自己才是雄猫!”奥尔梭说,“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奥尔梭·安东,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从前时常把你放在我身后骑我那头倔强的骡子的。你不认识保罗·格里福了吗?我这个忠仆,是一心一意替代拉·雷比阿家尽力的。老实说,等到你那杆大枪说话的时候,我这杆像我一样老的枪,是不会一声也不响的。记住吧,奥尔梭·安东。”“好,好;可是,全给我走开吧,让我们赶路。”

牧人们终于散了开去,很快地向村庄那边跑去;可是他们时常在路上高起的地方停下来,好像在察看有没有埋伏,而且他们总是离开奥尔梭和他的妹妹不很远,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他们。老保罗·格里福对同伴们说:“我懂得他!我懂得他!他不把他要做的事说出来,但是他会做,他简直是他父亲的影子。好!尽管说你不怀恨任何人吧!你已经向圣女拿加发过誓了。好!村长的皮我是看得一个钱也不值了,不到一个月连做皮囊都不中用了。”

这样地由一队侦察兵开着路,代拉·雷比阿家的后裔进了他的村庄,向他的祖先,那些“班长”留下的邸宅而去。长久没有主脑的雷比阿党的人,成群结队地前来迎接他,那些守中立地位的居民,站在他们自己的门槛上看他经过。巴里岂尼党的人则躲在家里,从窗隙里窥望着。

比爱特拉纳拉村,像一切高尔斯的村子一样,建筑得很不规则;在高尔斯想看一条真正的街,只有到德·马尔伯夫先生所建筑的加尔吉斯去。比爱特拉纳拉的房子胡乱四散着,一点也谈不上排列,坐落在一个小高原——或者不如说山脊——的顶上。在村子的中央,有一棵大槠树,槠树旁边,是一个花岗石的水槽;一条木管子把邻近的泉水引到这水槽里来。这个公用的水槽是代拉·雷比阿家和巴里岂尼家两家出钱合造的;可是如果你拿这个来做两家从前和睦的证据,可就大错了。从前,代拉·雷比阿上校捐了一笔钱给本地方的土地局,作建造一个水槽之用,巴里岂尼律师听到这消息,急忙也捐出了一笔同样的钱,比爱特拉纳拉之所以有水,全是托福于这场慷慨的竞争。在槠树和水槽的周围,有一片人们称为“广场”的空地,晚上,闲人都聚集在那边。有时候人们在那里玩纸牌,每年谢肉节的时候,人们还在那里跳舞。在广场的两端,有两所并不很宽但是很高的建筑物,用花岗石和叶纹石造成。那便是代拉·雷比阿家和巴里岂尼家对敌的“堡垒”。建筑的样式完全相同,高低也是一样,你可以看出这两家的对抗是由来已久,相持不下,命运之神无论对哪方面都不曾加以袒护。

把“堡垒”一词的意义解释一下,或许是不为无益的。那是一种约四十英尺高的方形建筑物。在别的地方,这种东西干脆称为鸽笼。狭窄的门离地有八英尺来高,由一道很陡的阶梯通上去。门上面有一扇窗,窗前面有一种露台之类的东西,露台下面开着洞,好像是一个炮眼,如果有什么不速之客跑来,上面的人便可以躲在这里对付他,自己却不会遭受危险。在窗和门的中间,有两个雕刻得很不精细的盾形纹章。一个从前雕着热那亚的十字徽,现在却损坏了,只有古物研究者才能辨认得出。另一个雕着堡垒主人家族的徽章。仿佛是为了使装饰更完全,那些盾形纹章上和窗框上还有一些弹痕,这样,你便可以想象出高尔斯中世纪的一所邸宅了。我还忘记了交代一句,住宅都是靠着堡垒的,而且内部常常有一条通道和堡垒相连接。

代拉·雷比阿家的堡垒和住宅在比爱特拉纳拉广场的北面,巴里岂尼家的堡垒和住宅在南面。从北面的堡垒到那水槽为止,是代拉·雷比阿家的散步场所,对面是巴里岂尼家的散步场所。自从上校的妻子落葬以后,两家由于一种默契彼此不相往来,从没有一个人想到对方的广场上去显露头面。为了免得绕路,奥尔梭正要从村长的门前走过去,可是妹妹拦住了他,要他走一条不穿过广场而通往他们家的小路。“为什么要绕路呢?”奥尔梭说,“难道广场不是公有的吗?”他径自催马前进。“一颗勇敢的心啊!”高龙芭暗暗地说,“……父亲啊,你的仇可以报了!”

到了广场上,高龙芭置身于巴里岂尼家的屋子和她哥哥之间,眼睛一直注视着仇家的窗户。她注意到那些窗户最近已设了障碍物,还搭了archere。所谓archere者,便是作枪眼形的狭窄的孔,装在那些掩住了窗户下层的大木段之间,当人们怕人攻袭的时候,便这样地设置障碍物,他们还可以在木段的掩护之下安全地向攻袭的人开枪。“懦夫!”高龙芭说,“瞧吧,哥哥,他们已经防御起来了;他们设置了障碍物!可是他们总有一天要出来的!”

奥尔梭在广场南面露面,在比爱特拉纳拉起了一个大轰动,又被视为是一种近于冒失的勇敢。对于这天傍晚聚集在槠树之下的中立的人们,这是一篇注解不完的文章。“幸亏巴里岂尼的两个儿子没有回来,”他们说,“他们可没有像律师那样肯容忍,他们一定不会看着仇人经过他们的地面,而不把他的威风收拾一下的。”“邻舍,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吧,”一个老人(他是村子上的预言者)说,“我观察过高龙芭今天的脸色,她的头脑里已经有了主意。我已在空气里闻到了火药的味儿。不久,比爱特拉纳拉的肉店里将有便宜肉出售了。”十

奥尔梭年纪很轻就离开了父亲,所以几乎没有机会和父亲相熟。他十五岁时便离开比爱特拉纳拉到比塞去读书,在那里,当季尔富丘的大纛风靡全欧的时候,他进了军官学校。奥尔梭在大陆上难得看见父亲,只是到一千八百一十五年,他被编入他父亲的部下,以后才常常见到父亲。可是那位军纪严明的上校,把自己的儿子和其他青年中尉一样看待,换一句话说,对他很严厉。奥尔梭所保留着的对于父亲的记忆有两种。他先想起在比爱特拉纳拉的时候,父亲打猎回来,把枪交给他收拾,又教他卸出猎枪中的子弹,还有小时候他第一次被允许和全家人一起坐到饭桌前的情景。接着他又想起这位代拉·雷比阿上校,常常为了一点小错就把他监禁起来,而且永远只称他为代拉·雷比阿中尉:“代拉·雷比阿中尉,你站的地位不对,三天监禁。——你的哨队离本队远在五米以外,五天监禁。——你在正午十二点零五分的时候还戴着便帽,八天监禁。”

只有一次,在四臂村之役的时候,上校对他说:“很好,奥尔梭,可是还要机警些。”

然而这些并不是在比爱特拉纳拉能引起来的回忆。回到比爱特拉纳拉以后,童年的旧游地的光景,亲爱的母亲所用过的家具,在他的心头勾起了无限温柔而惆怅的情感;接着,他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觉得实在是十分黯淡,妹妹的神色举动也使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安;还有,奈维尔姑娘将要到他家里来,而这个家,他现在看来是那么狭小,那么简陋,和一个过惯豪华生活的女子是那样地不相称,她或许会因此而看不起他……这许多念头,把他的脑袋搅得一片混乱,使他灰心丧气,沮丧之至。

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一张黑糊糊的橡木大圈椅上——这是饭桌上的首席,从前是他父亲坐的。他看到妹子怯生生地来陪他吃饭,不由得微微一笑。高龙芭在吃饭时守着沉默,吃过饭便立即告退了,这使他深感庆幸,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十分激动,要是妹妹现在就向他发起攻击(他相信她必有这种计划),他是决计抵挡不住的。但是高龙芭没有来触动他的感情,看来是想给他一段时间定定神。他用双手托着头,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心里回想着最近半个月来的种种情景。他觉得,如今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等着他对巴里岂尼家有所行动,这种期待不禁使他毛骨悚然。他觉得比爱特拉纳拉的舆论,对他说来已渐渐成了一种社会公论。为了不被人看作懦夫,他必须替父亲复仇。可是向谁复仇呢?他不相信巴里岂尼父子是杀人犯。诚然,他们是他一家的仇人,但是,除非像他的同乡人那样抱着狭隘而荒唐的偏见,才能把暗杀之罪归到他们的头上去。有时他想到了奈维尔姑娘给他的护身符,便低声念着那上面的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斗争!”最后他用一种坚决的口气对自己说:“一定要胜利而回!”下了这个决心,他便站了起来,拿着灯预备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忽然却听到有打门的声音,而此刻已不是会客的时候。高龙芭立刻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女仆。“不会有什么事的。”她向门边跑去的时候这样对他说。

可是,在开门之前,她先问打门的人是谁。一个轻轻的声音回答:“是我。”

横在门上的门闩除下了,过了一会儿,高龙芭又出现在饭厅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跟在她后面,赤着脚,穿着褴褛的衣衫,头上包着一块破烂的包头布,长长的黑发像乌鸦的翼翅似的,从包头布下露了出来。那孩子很瘦,脸色发青,皮肤被太阳晒得乌黑了,眼睛里却闪耀着聪明的火焰。一看见奥尔梭,她便怯生生地站住了,用乡下人的方式行了一个礼;接着便去和高龙芭谈话,并且把一只新打死的山鸠交给了高龙芭。“多谢,岂里。”高龙芭说,“谢谢你的叔叔。他身体好吗?”“很好,小姐,托福托福。因为他到得很迟,所以我没能早点来。我在草莽里等了他三个钟点。”“你还没有吃晚饭吧?”“哎!没有,小姐,我没有工夫啊。”“在我们这儿吃吧。你叔叔还有面包吗?”“不多了,小姐;可是他尤其缺少的是火药。现在有栗子可吃了,他只需要火药。”“等会儿我拿一个面包和一些火药来,你拿去送他。对他说,火药很贵,要用得省一点。”“高龙芭,”奥尔梭用法国话说,“你把这些东西布施给谁啊?”“本村的一个穷强盗。”高龙芭也用法国话回答,“这女孩子是他的侄女。”“我觉得你的这种施舍可以用在较好一点的地方。为什么要把火药去送给一个无赖呢!他会用它去犯罪的。这里如果大家对于强盗没有那种可叹的愚劣的慈善行为,高尔斯或许早就没有他们的踪迹了。”“我们家乡最坏的,并不是那些落草的人。”“你想给的话就给一点面包,那是谁也不能反对的;但是我不赞成你供给他们军火。”“哥哥,”高龙芭严肃地说,“你是这里的主人,这屋子里的东西全是你的;可是我要预先告诉你,你要我不拿火药给一个强盗,我宁可把我的披巾送给这个女孩子去卖钱。不给他火药!那还不如把他送交巡捕。除了子弹之外,他还能用什么来自卫呢?”

这时候那个女孩子正在大嚼面包,又轮流地留神望高龙芭和她的哥哥,想从他们的眼色里看出他们所说的话的意义。“那么,你所说的那个强盗究竟闹了什么事?因为犯了什么罪才落草的?”“勃朗多拉丘绝对没有犯罪,”高龙芭喊道,“他杀了约房·奥比索,那人在他当兵的时候暗杀了他的父亲。”

奥尔梭掉转头去,拿起了灯,一句话也不回答,一直上楼到房间里去了。高龙芭把火药和食物给了女孩,一直送她到门口,再三叮嘱说:“请你的叔叔要特别照顾着奥尔梭!”十一

奥尔梭躺了许多时候才睡熟,因此第二天醒得很迟——至少对一个高尔斯人说来是很迟了。一起身,首先扑入他眼帘的是他的仇人的房屋和他们新搭起的archere。他走下楼去找他的妹妹。“她在厨下熔铸弹丸。”女仆莎凡丽亚这样回答他。

这样,他走一步,战争的形象就追他一步。

他看见高龙芭坐在一张凳子上,四面都是新铸成的弹丸,她在削掉弹丸的铅屑。“你在那儿干什么鸟事?”她哥哥问她。“你没有子弹去装上校的枪了。”她柔声地回答,“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弹丸模型,今天你便可以有八十粒子弹了,哥哥。”“多谢你,我用不着!”“不要临渴掘井,奥尔梭·安东。你已忘记了你的家乡和你周围的人们了。”“我一忘记你便立刻提醒了我。啊,告诉我,几天之前有一只大箱子送到吗?”“有的,哥哥,我把它搬到你楼上的房间里去,好吗?”“你搬上去?你哪有力气搬得动它……难道这里没有做这种事的人吗?”“我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不中用。”高龙芭说着便卷起了袖子,露出一双圆圆的白臂膊来,那臂膊模样长得很好,但看上去力气颇不弱。“来,莎凡丽亚,”她对女仆说,“来帮我。”

等奥尔梭急忙去帮她的时候,她已独自个把那只笨重的箱子提起来了。“在这只箱子里,我的好高龙芭。”他说,“有一点给你的东西。你会怪我送你这样轻的礼,但是一个退休的中尉,钱囊是不很充足的。”

说话之间,他打开了箱子,从那里取出了几件衫子,一条肩巾,和少女用的一些别的东西。“多漂亮的东西!”高龙芭喊道,“我得马上把它们收起来,免得弄脏了。我要把它们留到结婚的时候用。”她悲哀地微笑了一下,补充说,“因为我现在穿着丧服。”

接着她吻了一下哥哥的手。“妹妹啊,穿丧服穿得这么久,便近于做作了。”“我发过誓的,”高龙芭坚决地说,“我不会除去丧服……”

她从窗口望着巴里岂尼家的屋子。“除非等到你结婚的日子吗?”奥尔梭不想让她说下去,便这样地说。“我不会和人结婚,”高龙芭说,“除非那人做了三件事……”

她一直凄怆地望着仇人的屋子。“高龙芭,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还没有结婚,我真奇怪。喂,对我讲讲谁在向你求爱吧。此外我还想听听他们的情歌。为要取悦于一个像你这样伟大的Voceratrice,那些夜曲一定会是很好听的。”“谁会要一个可怜的孤儿呢?……而且那使我除了丧服的人,将使那面的妇女们穿上丧服。”“这简直是疯狂了。”奥尔梭暗想着。

但是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免得惹起争执。“哥哥,”高龙芭用一种讨好的口气说,“我也有点东西送你。你所穿的衣服在本乡是太美丽了。如果你穿着你这漂亮的礼服到草莽里去,不到两三天就会弄得破碎不堪的。你应该把它藏起来,等奈维尔姑娘来的时候再穿。”

接着,她便打开衣橱,取出了一套猎装。“我给你做了一件天鹅绒的上衣,这里是一顶便帽,本地的漂亮少年就是戴这种帽子的;我为你绣成已很久了。你试一下好吗?”

于是,她给他穿上了一件宽大的绿天鹅绒上衣,那上衣背后有一个极大的袋子。她又给他戴上一顶尖顶的黑天鹅绒帽,那帽子钉着黑玉,绣着黑花,顶上还结着一个缨络。“这是父亲的子弹带,”她说,“他的匕首在你上衣的口袋里。我再去给你找手枪来。”“我这神气真像是昂比居——高米克剧场里的强盗。”奥尔梭照着莎凡丽亚递给他的小镜子说。“你这样装扮真漂亮极了,奥尔梭·安东,”那个老女仆说,“就是保加涅诺或是巴斯代里加地方的最漂亮的戴尖帽子的人,也不会比你更漂亮!”

奥尔梭穿着他的新衣裳进早餐,吃饭的时候,他对妹妹说,他箱子里还有一批书籍;他还想到法兰西和意大利再去弄一些来,要她在书上多用点功。“高龙芭,”他说下去,“因为像你这样大的女孩子还不知道大陆上的孩子一脱离保姆就学习的事物,是很可羞的。”“你的话不错,哥哥。”高龙芭说,“我很知道我缺少什么,我只想多读点书,尤其是如果你肯教我的话,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高龙芭好几天没有提起巴里岂尼的名字。她一直小心侍候着哥哥,而且时常和他谈起奈维尔姑娘。奥尔梭教她读法国和意国的作品,她时常让奥尔梭惊奇不已,有时是因为她观察之正确和有条理,有时却是因为她对于最通俗的事物的毫无知识。

一天早晨,吃过早餐之后,高龙芭离开了房间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没有像平常那样带着一本书和一些纸,却头上披着一条披巾。她的神色比平时更为严肃。“哥哥,”她说,“请你和我一同出去一下。”“你要我陪你到哪里去?”奥尔梭说着,伸出臂膊去让她挽。“我用不到你的臂膊,哥哥,可是请你带着你的枪和你的子弹盒。男子汉出外不可不带武器。”“不错!应该照这样办。我们到哪里去呢?”

高龙芭没有回答,把披巾缠在头上,唤了守夜狗,便由哥哥伴着出去了。她大步走出了村庄,做了一个手势,让那只狗(它好像很熟识这种手势)走在她的前面;然后,走上了一条蜿蜒在葡萄蔓之间的凹路。那只狗立刻曲曲折折地在葡萄蔓之间跑起来,有时在这边,有时在那边,老是离开女主人五十步远近,有时在路上停下来望着她摇尾巴,好像是很尽了它的侦察的职分。“如果莫斯惜多吠起来,”高龙芭说,“哥哥,你便装上枪弹,站着别动。”

出村庄约半英里,经过了许多转折之后,高龙芭突然在路拐角的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金字塔形的树枝堆,有些树枝还是绿的,有些已经枯干了,堆得有三英尺高的光景。树枝堆顶上露出一个涂成黑色的木十字架。在高尔斯的许多区域中,特别是在山间,有一个古老的习惯——或许这和异教的迷信有关——就是过路人必须在暴死的人的死处,丢上一块石头或是一根树枝。

只要人们还没有忘了他的惨死,在悠长的岁月之间,这种奇怪的献物便一天一天地堆积上去。人们称之为某人的“堆”,某人的mucchio。

高龙芭在这树枝堆前面站住了,折了一枝杨梅树枝,加到金字塔上去。“奥尔梭,”她说,“我们的父亲就死在这里。哥哥,为他的灵魂祷告吧。”

于是她跪了下来。奥尔梭也学着她的样。这时候,村里正好慢慢地响起一阵钟声,因为夜里死了一个人。奥尔梭不禁怆然泪下。

几分钟之后,高龙芭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并没有湿,但是脸色异常紧张兴奋。她用大拇指迅速地画了一个十字——她的同乡习惯于用这一动作来表明自己誓言的庄严——接着便拉着哥哥回村去。两人都一声不响地回到家里。奥尔梭进了自己的房间。不久高龙芭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匣子,她将它放在桌上。她打开匣子,取出一件血痕斑斑的衬衫来。“这是父亲的衬衫,奥尔梭。”

说完她把衬衫丢在他膝上。“这就是打死他的子弹。”

她把两粒上锈的子弹放在那件衬衫上。“奥尔梭,我的哥哥!”她扑到他怀里,使劲抱住他,喊道,“奥尔梭,你一定要为他报仇!”

她差不多是发狂般地吻着他,吻着弹丸和衬衫,然后走出房去,让她的哥哥如醉如痴地坐在椅子上。

奥尔梭寂然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不敢把这些可怕的遗物拿开。最后,他鼓起劲来,把它们重新放进小匣里去,然后跑到房间的另一端,投身在床上,脸朝着墙壁,把头埋在枕头里,好像是要避免看见鬼魂似的。妹妹的最后几句话不停地在他耳鼓里响着,他好像听到了一种命定的,无可逃避的神谕,向他要求流血,流无辜者的血。这不幸的青年人,此刻头脑里像疯人一样,一片纷乱,他的这种种感觉我也无法一一描摹。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连头也不敢转一下。最后他站了起来,关上小匣,急急忙忙地走出屋子去,在田野里漫无目标地奔跑着,自己也不知道向哪里去。

新鲜空气渐渐地舒展了他的胸襟,他镇定下来了,开始冷静地考虑自己的处境和解脱的办法。诸君已经知道,他绝不怀疑巴里岂尼家的人是杀人凶手,但是他恨他们不该伪造强盗阿高斯谛尼的信,而这封信,他觉得至少是他父亲死于非命的起因。告他们伪造文书之罪,他认为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形下,家乡的偏见和高尔斯人的本能不时地来侵袭他,使他想到随便在哪一条小径的拐角上,很容易地就可以把仇给报了。但是,他又会想到军队中的同僚,巴黎的客厅,特别是奈维尔姑娘,于是,每次都憎恶地把这种念头赶紧抛开了。接着他又想到妹妹的责备,他身上还残留着的高尔斯人的性格,使他承认妹妹的责备是正当的,这样,这种责备的分量显得更重,他内心也就格外痛苦了。在这场良心与偏见的争斗中,惟一的希望,便是假借某一个名义和律师的某个儿子惹起口角,然后同他决斗,用子弹或是用剑干掉对方;只有这样,才能调和他高尔斯人的观念和法国人的观念。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之后,又想着执行的方法,他觉得已经如释重负。同时,还有一些别的更愉快的念头,也来帮着平定他狂乱的心绪。西赛罗因爱女都丽亚之死而陷于绝望之中,但当他聚精会神地想着如何用美丽的言语来悼念她的时候,居然忘记了自己的悲痛。宣第先生痛丧爱子,他在讲述这件不幸的过程中得到了慰藉。奥尔梭现在也可以对奈维尔姑娘描述自己的心境,而且这种描述必定能强有力地使那个美人发生兴趣。奥尔梭想到这里,热血便完全清凉下来了。

他正走在回村去的路上(他不知不觉地已经离开村庄很远),忽然听到一个小姑娘唱歌的声音。她准是以为四下没有人,便在一条靠近草莽的小径上唱起歌来。那是一个作挽歌用的曲子,舒缓而又单调,女孩子这样唱着:“留着我的十字勋章,留着我的血衫,给我的儿子,给我远在他乡的儿子看……”“小姑娘,你在唱什么?”奥尔梭突然现身出来,怒气冲冲地说。“原来是你,奥尔梭·安东!”女孩子有点吃惊,“这是高龙芭小姐作的一支歌……”“不准你唱。”奥尔梭用一种可怖的声音说。

女孩左顾右望,好像在找一个避身的地方,而且,如果能舍得下她脚边草地上的那个大包裹,她一定早已逃走了。

奥尔梭对于自己的粗暴很抱愧。“我的孩子,你带着的是什么?”他尽可能柔和地问。

岂里娜踌躇不答,他便揭开那包裹的麻布来,看见里面有一个面包和一些其他的食品。“好乖乖,你把这面包带给谁去?”他问。“你是很知道的,先生!带给我的叔叔去。”“你叔叔不是强盗吗?”“奥尔梭·安东先生,听你使唤。”“如果宪兵碰到了你,他们会问你到哪里去……”“我会对他们说,”那女孩子毫不踌躇地回答,“我送饭去给那些斩除草莽的卢加人吃。”“那么如果你碰到了饿肚子的猎人,想靠你吃饭,把你的粮食拿了去呢?”“他不敢的。我会对他说,这是送到我叔叔那儿去的。”“好,他可决不是那种会受人蒙骗而放过了自己食物的人……你叔叔爱你吗?”“哦!爱我的,奥尔梭·安东。自从我的爸爸死了以后,他便来照顾我们一家,照顾我的母亲,照顾我和我的小妹妹。在我妈妈未生病的时候,他常荐她到有钱人家里去做事。自从我叔叔去说过之后,村长每年送我一件衣裳,教士也把《教理问答》讲给我听,又教我读。可是待我们特别好的是你的妹妹。”

这时,小径上出现了一只狗,小姑娘把两只手指放进唇里,作了一声尖锐的唿哨,那只狗便立刻跑到她身边来,向她摇尾乞怜,接着又突然钻进草莽里去。一会儿,离奥尔梭没几步远的树丛后面站起两个衣衫褴褛,但是武装整齐的人来。你简直可以说他们是像蛇一样地从那蔽着地的桃金娘和金雀花丛间爬过来的。“哦!奥尔梭·安东,欢迎欢迎!”两人中年岁稍长的那个人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不认识。”奥尔梭仔细看着他。“真奇怪,一把胡子,一顶尖顶帽,会把你变成另一个人!喂,我的中尉,仔细认一认吧。难道你忘记了滑铁卢的故人吗?难道你不记得在那不幸的日子里,在你身边咬开许多子弹盒的勃朗多·沙凡里了吗?”“什么!是你吗?”奥尔梭说,“你在一千八百一十六年私逃了!”“你说得很对,我的中尉。天哪,当兵真麻烦,而且我在这里有一笔账要算。啊!啊!岂里,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快点拿东西来给我们吃,我们都饿了。在草莽里胃口有多大,我的中尉,你是想象不出的。这是谁送给我们的,是高龙芭小姐还是村长?”“都不是的,叔叔,这是磨坊主人的女人叫我送给你的,她还送了一条被子给妈妈。”“她要我做什么事?”“她说她雇来开拓草莽的卢加人,现在要她三十五个苏,还要栗子,说是因为在比爱特拉纳拉的南部很炎热。”“那些懒人!……让我看着办吧——别客气,我的中尉,一起来吃一点好吗?我们的可怜的同乡被罢黜的时候,我们一起吃过最坏的饭的啊。”“多谢——我也被罢黜了。”“是啊,我听说是这样;可是我可以赌咒,你不会因此而不高兴的。你也有你的账要算啊——喂,‘教士’,”强盗对他的伙伴说,“吃吧!——奥尔梭先生,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教士’先生,我不太清楚他是不是有教士的头衔,可是他有教士的学问。”“一个被人妨碍去尽天职的可怜的神学学生,先生,”那第二个强盗说,“谁知道?不然我可以做主教呢,勃朗多拉丘。”“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把你从教会撵出来了呢?”奥尔梭问。“一点小事情,就是我的朋友勃朗多拉丘所说的,一笔要算的账。我在比塞大学埋头读书的时候,我的一个妹妹跟人闹起恋爱来。我只得回乡来把她嫁掉。可是她的未婚夫,太着急了,在我到家的前三天就害热病死了。我便去找死者的哥哥——你如果处了我的地位,也一定会这样办的。但他们对我说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呢?”“这实在是件麻烦事。你怎么办呢?”“遇到这情形便不得不请枪机上的燧石帮忙了。”“这就是说……”“我往他头里打了一粒子弹进去。”强盗若无其事地说。

奥尔梭吃了一惊,然而,好奇心,或许还有推迟归家时间的愿望,都使他逗留在那里,继续和两个强盗谈话,那两人的头脑里至少各装着一件暗杀事件。

勃朗多拉丘在伙伴谈着话的时候,把面包和肉放在面前,自己先吃着,接着又分给他的狗吃。他把那只狗介绍给奥尔梭,说它名叫勃鲁斯哥,有辨识巡逻兵的惊人天赋,随便巡逻兵怎样改装,它都认得出来。最后他又切了一块面包和一片熏火腿给侄女。“强盗的生活是有趣的生活啊!”那个专修神学的大学生在吃了几口后喊道,“代拉·雷比阿先生,或许你将来也会来试试吧,那时你便会觉得无拘无束是多么有味儿了。”

一直到这时,那个强盗都是用意大利语谈话的;这时他改用法国话说下去:“在一个青年人看来,高尔斯并不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可是在一个强盗看来呢,那就大不相同了!女人们为我们都发了狂。你瞧像我这样的人,都有三个情妇在三个不同的村子里。我是到处在自己的家里。而且其中有一个竟是一个宪兵的老婆。”“你懂得很多种语言,先生。”奥尔梭庄重地说。“我之所以要说法国话,你瞧,是因为maxima debeturpueris reverentia。勃朗多拉丘和我,我们都愿意让这小女孩子学得好好的。”“等她到了十五岁,”岂里娜的叔叔说,“我要把她好好地嫁出去。我已经看中一个人了。”“将来是由你去求婚吧?”奥尔梭说。“当然口罗。如果我对一个本地的有钱人说:‘鄙人勃朗多·沙凡里,如得令郎娶米谢琳娜·沙凡里为妻,则不胜荣幸。’你以为他会叫我求之再三才允许吗?”“我不劝他这样做,”另一个强盗说,“他的手段有点不高明。”“如果我是一个流氓,”勃朗多拉丘继续说下去,“一个混蛋,一个造假东西的,我只要打开我的背囊,五苏的钱会雨也似地滚进来。”“那么在你的背囊里,”奥尔梭说,“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吗?”“一点也没有;但是只要我像有人干过的那样,写一封信给一个有钱人:‘我要一百个法郎。’他们会急忙送来的。可是我是一个规矩人,我的中尉。”“你知不知道,代拉·雷比阿先生,”那个被自己的伙伴称为教士的强盗说,“你知不知道在这个人情单纯的地方,却有几个混蛋,利用人们因我们的护照(他指了指他的枪)而对我们起的敬意,来假造我们的笔迹而骗取付款单吗?”“我知道,”奥尔梭急急地说,“可是什么付款单呢?”“六个月之前,”那强盗说下去,“我在奥莱沙附近散步,忽然有一个大傻瓜远远地向我脱帽,走过来对我说:‘啊!教士先生(他们都这样称呼我),对不起,请你宽限我一些时候吧,我只弄到了五十五个法郎;真的,我所能弄到的一共只有这些。’我十分惊奇:‘你说些什么,傻瓜!五十五个法郎?’我对他说——‘我的意思是说六十五个,’他回答我,‘可是你要我一百个,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的。’——‘怎么,混蛋!我向你要一百个法郎!我认也不认识你。’——于是他拿出一封信,或者不如说,拿出一片肮脏的破纸,交给了我,信上说要他在指定的地点放一百个法郎,否则乔冈多·加斯特里高尼(这是我的名字)便要烧掉他的房屋,杀掉他的牛。他假造了我的签名,真可恶极了!而尤其可恨的是,那封信是用土话写的,满纸都是文法错误……我这得过大学里所有的奖的人,我会犯文法上的错误!我先打了那傻子一个嘴巴,打得他团团地转——‘啊!你当我是一个贼,你这混蛋!’我这样对他说,又狠狠地在他身上某部位踢了一脚。气稍稍平了一点以后,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带钱到那个指定的地方去?’——‘就是今天。’——‘好吧!你送去吧。’——那是在一棵松树下,信上把地点说得很仔细。他带着钱去了,把它埋在树脚下,然后回来找我。我便埋伏在附近。我和那个家伙在那儿十十足足等了六个钟头。代拉·雷比阿先生,就是要三天我也会等。六个钟头之后,一个巴斯谛阿小子出现了,是一个可恶的放印子钱的人。他弯下身去取钱,我一枪打过去,瞄得那么准,使他倒下去的时候头恰巧落在他所掘起来的钱上。我对那个乡下人说,‘现在,把你的钱拿回去吧,笨蛋!再不要乱疑心乔冈多·加斯特里高尼会干这种卑鄙的勾当。’那个可怜虫浑身发着抖,拾起了他的六十五个法郎,揩也不揩一揩。他向我道谢,我又请他吃了一脚作为告别,他便飞奔而去了。”“啊!教士,”勃朗多拉丘说,“你这一枪真叫我羡慕。你一定痛快地大笑了一场吧?”“我正打中了那个巴斯谛阿小子的鬓角。”那强盗继续说下去,这使我记起了维吉尔的这两句诗:……Liquefacto tempora plumboDiffidit, ac muita porrectum extendit aren.“Liquefacto!奥尔梭先生,你想一个铅弹在空中飞驰过去的速度,会使它熔化吗?你是研究过弹道学的,你应该能告诉我,这是一个错误呢还是一件事实?”

对奥尔梭说来,与其和这位学士辩论他行为的道德问题,不如和他讨论这个物理问题。那个对于科学的论辩毫不感到兴趣的勃朗多拉丘,打断了他们的论辩,说太阳快下山了:“既然你不肯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奥尔梭·安东,”他对他说,“那么我劝你不要再叫高龙芭小姐久等了。而且在日落之后,走路总是不太方便。你为什么不带着枪出门呢?附近有歹人,得留心着他们。今天你用不到担心;巴里岂尼家人在路上碰到了知事,把他迎到家里去了;这样他便要先在比爱特拉纳拉住一天,然后再到高尔特去主持奠基礼……一件混蛋的事!今天晚上他睡在巴里岂尼家里;可是明天他们就有空了。那个文山德罗,是一个坏蛋,还有那奥尔朗杜丘,也不是好东西……你要想办法分别地找他们,今天这一个,明天那一个;可是你须得谨防着,我的话尽于此矣。”“多谢你指教,”奥尔梭说,“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纠葛;除非他们来找我,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讲。”

强盗把自己的舌头贴着内腭,讽刺地发出一个响声来,但是他并不回答。奥尔梭站起来想走了。“对啦,”勃朗多拉丘说,“我还没有谢谢你的火药;它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我什么也不缺少了……就是还少一双鞋子……但是这几天里我要用羚羊皮来做一双。”

奥尔梭拿了两个五法郎的钱,轻轻地放在强盗的手里。“送你火药的是高龙芭;这点是给你买鞋子的。”“别胡闹,我的中尉,”勃朗多拉丘喊着,把钱还了他,“你当我是一个化子吗?面包和火药我是收的,别的我什么也不要。”“我们都是老兵,我想我们是可以互相帮忙的。好吧,再见!”

可是,在出发之前,他没让那强盗发觉,偷偷地把钱放进了他的背囊里。“再见吧,奥尔梭·安东!”神学家说,“这几天里我们或许可以在草莽里见面,那时我们再继续研究我们的维吉尔吧。”

奥尔梭告别了那两个出色的同伴,一刻钟之后,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的后面拼命地跑上来。那是勃朗多拉丘。“这太叫人难堪了,我的中尉,”他气也喘不过来地喊着,“太叫人难堪了!这里是你的十法郎。如果别人这样做,我是一定不会宽放过这种恶作剧的。高龙芭小姐那儿请多多致意。你害我气也喘不过来了!晚安。”十二

奥尔梭发现高龙芭对于自己的久久不返很为担心;可是,一看见他,她便恢复了平时的表情——一种悲哀的平静状态。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只谈些无关紧要的话,奥尔梭被妹妹平静的神气鼓起了勇气,便对她讲起和那两个强盗会面的经过,对于小岂里娜在她叔叔及叔叔的出色的同事加斯特里高尼君那里所受的道德的和宗教的教育,他甚至还大胆地开了几句玩笑。“勃朗多拉丘是一个规矩人,”高龙芭说,“可是那加斯特里高尼,我听说是一个荒唐的人。”“我想,”奥尔梭说,“他像勃朗多拉丘一样有价值,而勃朗多拉丘也像他一样有价值。他们两人都公开向社会挑战。第一次的犯罪每天把他们牵向新的犯罪;然而,他们或许并不和许多不住在草莽里的人们同样地有罪。”

他妹妹的额上显出了一道快乐的光。“是呀,”奥尔梭说下去,“这些坏家伙也有自己的道德观念。把他们驱向这种生活的,并不是卑劣的天性,而是一种残酷的偏见。”

沉默了一会儿。“哥哥,”高龙芭在为他倒咖啡的时候说,“你恐怕已经知道了吧,夏尔·巴谛斯特·比爱特里在昨天夜里死了。是的,他是害沼泽的热病死的。”“这个比爱特里是谁?”“是一个本村人,那个从我们垂死的父亲手上接了文书夹的玛德兰的丈夫。他的寡妇请我去参加守尸礼,还要我唱一点什么。你也应该去。他们是我们的邻人,而且,在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这种礼节是不能免的。”“这种守尸礼给我算了吧,高龙芭,我不愿看见我的妹妹在群众中抛头露面。”“奥尔梭,”高龙芭回答,“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礼敬死者的方式。ballata是我们的祖先传给我们的,我们应当把它当古礼尊敬。玛德兰没有唱挽歌的‘天赋’,而本地最好的voceratrice老斐奥尔提丝比娜又病了。一定要有一个人去唱ballata。”“你以为如果没有人在夏尔·巴谛斯特灵前唱几句歪歌,他在黄泉之下就找不着路了吗?高龙芭,你要去便去吧;如果你以为我是应该和你同去的,那么我便和你同去,可是不要即席吟歌;那在你的年纪是不相宜的,而且……我的妹妹,请你不要这样。”“哥哥,我答应人家了。你知道这是本地的习惯,而且,我再对你说一遍,能即席吟歌的只有我。”“愚蠢的习惯!”“这样唱会使我很痛苦。这会使我回想起我们的一切不幸。明天我会因此而生病,但是我应该这样做。哥哥,请你答应我吧。你想一想,在阿约修,你还曾经叫我即兴吟歌,来取乐那位嘲笑我们旧习惯的英国姑娘。难道我现在不能为那些可怜的人们即席吟歌吗?他们会因此而感谢我,也会因此而减轻悲痛的。”“好,随你怎样办吧。我赌咒说你已经做好了你的ballata,你不愿意白白地丢了它。”“不,我不能预先做,我的哥哥。我得站在死者的前面,想着留存在世上的人。等眼泪来到我眼里的时候,我便把涌到我的心头的东西唱出来。”

这些话全说得那么纯朴,使人怎样也不能怀疑高龙芭小姐是存着一点夸耀自己诗才的自负心。奥尔梭被说动了,便和妹妹一同去比爱特里家。在屋子的一间最大的房里,死者横陈在一张桌上,脸儿露出着,没有遮布。门和窗都开着,桌子的四周点着许多蜡烛。那寡妇站在死者的头边,在她后面,许许多多的妇女占着房间的整整的一隅;另一隅是一排排的男子,直站着,除下了帽子,注视着尸身,深深地沉默着。每一个新来的客人都走到桌子边,吻着死者,向死者的寡妇和儿子点一点头,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退到人群里去。然而,间或有一个吊客,对死者说几句话,打破了这庄严的沉默。“你为什么离开你的好妻子呢?”一个婆子说,“她不是小心服侍着你的吗?你还缺少什么啊?你的媳妇还会给你添一个孙子,你为什么不再等一个月呢?”

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比爱特里的儿子,握着他父亲冰冷的手,喊着:“哦!你为什么不死于非命呢?我们是会给你报仇的啊!”

这便是奥尔梭进房间时所听到的第一句话。看见他进来,人们便让出了一条路;一片好奇的低语声,泄漏出来客们的期待之心,那是被voceratrice的来临所激起的。高龙芭吻了寡妇,握住她的一只手,垂下眼睛沉思了几分钟,随后把披肩向后一抛,定睛望着死者,弯身向着尸身,脸色差不多和死者一样惨白,她便这样地开始了:夏尔·巴谛斯特!愿上帝收容你的灵魂!——生活就是受苦。现在你到了一个地方——一个既没有太阳又没有寒冷的地方。你已用不着你的镰刀,——也用不到你的沉重的锄头。——你已不用劳动了——从今以后你每天都是礼拜日了。——夏尔·巴谛斯特,愿基督收容你的灵魂。——你的儿子会治理你的家。——我曾经看见一棵橡树——被西风吹枯而倒落。——我以为它已经枯死——我再经过的时候,它的根——却已抽出了新芽——新芽又变成了一棵橡树,——有着广大的浓荫。——在它的有力的枝叶下,玛德兰,你休息着吧,——别忘了已经没有了的那棵橡树。

这时候,玛德兰放声大哭起来,还有两三个男子,有时向基督教徒开起枪来像打竹鸡一样若无其事的,也在他们黑脸上拭着大滴大滴的眼泪。

高龙芭这样地继续唱了一些时候,有时对死者说话,有时对死者的家属说话,有时又照着那ballata里常有的拟托法,假托死者说话,来安慰他的朋友,或是指教他们。在她信口歌吟着的时候,她的脸儿带着一种无比庄严的表情;脸色晕上了一重透明的蔷薇色,把她皎洁的牙齿和她的扩大了的光辉的瞳子衬托得格外鲜明。她简直是坐在三脚椅上的希腊巫女。除了几声叹息,几声窒住的呜咽外,挤在她四周的群众中,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听不到。对于这种野蛮的诗,奥尔梭虽不像别人那样容易受感动,不久却也被普遍的情绪所感染了。他躲到客厅的一个暗角里,像比爱特里的儿子一样地哭泣着。

突然,听众中起了一种轻微的骚动:人圈子让出一条路,接着有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看人们对他们所表示的敬意,人们为他们让路的殷勤态度,他们显然是重要的人物,他们的光降对主人家来说是很荣幸的。然而,为尊敬ballata起见,没有人对他们说一句话。第一个进来的人,看上去有五十岁光景。他那黑色的礼服,那缀着玫瑰花形结的红绶带,脸上那种威严和自负的神气,一下就使人猜出他是知事。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佝背的老人,带着易怒的脸色,戴着一副蓝眼镜,但并未把他那胆怯而不安的目光好好地掩住。他穿着一件过大的不合身的礼服。礼服虽则还很新,但可以看出显然是许多年之前做的。他一直站在知事的身旁,你简直可以说,他是想躲在知事的影子里。最后,进来了两个高大的青年人,被太阳晒黑了的脸,浓密的胡子遮住了两腮,目光傲慢而骄矜,显露出一种无礼的好奇心。奥尔梭早已忘记了本村人们的面相,可是一看见这戴蓝眼镜的老人,旧日的记忆便立刻在心头醒了过来。他是紧跟着知事进来的,单这一点,便足够使奥尔梭明白他的身份了。他便是巴里岂尼律师,比爱特拉纳拉的村长,他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同来,是为了陪知事来见识见识所谓ballata。这时候,奥尔梭的心灵状态真是难以形容;但是父亲的仇人的出现,在他心头激起了一种憎恶之感,怀疑曾经长久纠缠着他,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倾向于肯定这种怀疑了。

至于高龙芭,一看见那个她所深恶痛绝的人,她的富于表情的面容立刻呈现出一种凶色。她的脸发青了,声音变哑了,刚开始的诗句,也在她唇间中止了……可是不久她又开始了她的ballata,她带着一种新的激奋继续唱下去:一只苍鹰——在空巢前悲鸣,——掠鸟们在周围飞翔,——侮辱着它的沉哀。

这时人们听到了一阵忍住的笑声;无疑,这是那两个新来到的青年人觉得这比喻太露骨了一些。那只苍鹰将醒来,它将展开它的翅翼,——它将在血里洗它的嘴!——而你,夏尔·巴谛斯特,——你的朋友们来向你作最后的告别。——他们的眼泪已经流尽。——只有可怜的孤女不曾为你而哭。——她为什么要哭你呢?——你是在你的家庭间——活够了而长眠,——预备好了——去见“全能”的。——孤女却在哭自己的父亲,——他为懦怯的暗杀者所袭,——从后面被打死,——她的流着赤血的父亲,——现在是在青枝的堆下。——可是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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