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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11: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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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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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虎金叶子

义虎金叶子试读:

义虎金叶子

作者:沈石溪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出版时间:2015-06-01ISBN:9787553477220本书由四川文轩在线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义虎金叶子一捡到一只小老虎

山雾很浓,像羊奶似的灌满了山谷,十几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用野羊皮缝制的褂子,腰里系着一块豹皮围裙,肩上扛着一支老式铜炮枪,手里提着一把长刀,砍断挡路的葛藤枝蔓,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钻行,想到臭水塘猎头野猪。树枝上挂着许多湿漉漉的蜘蛛网,不时地沾在他黧黑的脸和披肩长发上,很快就积起厚厚的一层,痒丝丝的,很难受。他将长刀插回腰间的皮鞘,腾出右手来,扯掉头上那些乱草似的蜘蛛网。他的手掌上与众不同地长着六根指头,准确地说,是小指头边上又斜斜地长出一小截寸把长的指头来,只有一节关节,能弯曲伸缩,却不像其他手指那般灵巧。

正常人的手都是五根指头,他多了一根指头,阿妈便给他起名叫六指头。

阿妈是这样给他解释的:苦命的孩子啊,天神用月亮上的湿泥巴造人,在给你捏手指的时候,天神碰巧打了个喷嚏,一哆嗦,便把一条多余的泥巴粘在你的手上了。

这根多余的手指,带给他无穷无尽的苦难。

三十八年前,他出生在横断山余脉大山褶皱间一个名叫朗雀的小村寨。那儿是老挝、缅甸和泰国三国的交界处,紧挨着中国云南的西双版纳,世称金三角。当地人有个古老的风俗,凡降生的双胞胎和六根指头的婴儿,一律被视为会给寨子带来血光之灾的琵琶鬼,要由寨子里的神汉一面跳神,一面在婴儿出生的房间里抛洒雄鸡血,由巫娘将双胞胎或六指头婴儿放在火塘边的石板上,诵经念咒,铲起红红的火炭灰,倒在这些无辜的小生命上。之后,还必须将这些婴儿的产房焚烧成灰烬,以杜绝鬼魂再次现身。他是半夜出生的,当时天下着暴雨,借着在冷风中摇曳的野猪油灯昏暗的光线,阿妈替他擦洗身上的血污,当她的眼光一落到他右手的第六根手指,便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迷信的阿爸惊慌失措地奔出去找神汉巫娘,不一会儿,茅草房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夜空中亮起几十支松明火把。就在这时,一个霹雳在屋顶炸响,阿妈从昏迷中惊醒,儿是娘的心头肉,阿妈舍不得他被火灰炙死,抱起他来,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从后窗爬出去,冒着瓢泼大雨,逃进荒无人烟的大黑山。从此,他和阿妈成了深山老林里的野人。

经过一片齐人高的山茅草时,突然,刮来一阵阴森森的风,伴随着一股强烈的腥臊味,直冲六指头的鼻子。他晓得遇上了危险,旋即将扛在肩上的铜炮枪平端在手里。“——”随着草丛里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啸,一只斑斓猛虎从浓雾深处飞奔而来,一眨眼的工夫,已蹿到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纵身高高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头顶扑了下来……他来不及多想,立即朝那只前额饰有三道黑色横纹的虎头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巨响,枪管里喷出一团霰弹,呈倒锥形罩向狰狞的虎脸。老虎在空中奇怪地挺了挺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这一枪射中了老虎的脑袋。老虎躺在地上,四条腿踢蹬一阵,嘴里涌出一口血沫,呜呼哀哉。

这是一只成年雌虎,身长足足有两米半,毛色浓艳,金黄色的虎皮上勾勒着粗犷的黑色条纹,高大威猛。

六指头冒出一身黏糊糊的冷汗,浑身虚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遇到老虎突然袭击,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他来不及上树躲避,也无法转身逃命,要是这一枪不是恰巧洞穿了虎头,而是射中虎肩或老虎的其他部位,现在他已成了虎爪下的冤鬼了。

让他纳闷的是,这只雌虎为何要从隐蔽的草丛里蹿出来向他袭击?老虎虽然是森林之王,但通常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抱有畏惧心理,轻易不敢招惹。有关虎食人的传说,十有八九都是杜撰出来的。老虎是一种聪明的动物,晓得自己不是人类的对手,遇见人后,采取的策略是惹不起躲得起。老虎的视觉和听觉都极其灵敏,相隔很远就能看到人的身影,听到人的声音。不等人靠近,就会及时躲避开去。老虎的爪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在它主动躲避时,人是很难发现它的。只有在两种情况下,老虎有可能会伤人,第一是在老虎遭到人的围追堵截,受了重伤,躲藏在草丛里,这时人若靠近,老虎会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扑向追赶它的人;第二是上了年纪的老虎,身体虚弱,腿力不济,无法捉到行动敏捷的动物,又找不到动物尸骸充饥,走投无路,饿得半死,这时若遇到人,有可能会铤而走险袭击人的。他瞅瞅那只已经死亡的雌虎,除了脸被霰弹打烂了外,别无其他伤痕,第一种袭击人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再看它的毛色,油光鲜亮,扳开虎嘴,牙齿排列有序,毫无缺损,年龄在七到九岁之间,对寿限三十年左右的老虎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第二种袭击人的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再说,它胃囊的部位微微鼓起,看样子刚进食不久,并不属于饥不择食的饿虎啊。

他想,他刚才一面走路一面用长刀砍断树枝葛藤,即使是只聋子老虎,也早该听到声音,悄悄遁入密林深处了,它干吗要傻乎乎地跳出来送死呢?有什么理由迫使它一定要冒险从草丛里蹿出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呢?他觉得这是个谜,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翻动死虎,将它四爪朝天,哦,谜底就写在它的腹部!它的几只乳房鼓鼓囊囊,就像蓄满汁液的椰子。

怪不得它会穷凶极恶地向他攻击,原来这是一只刚刚产下虎娃不久的雌虎。

凡哺乳类雌兽,在哺乳期,都性情暴躁,容易受惊,变得极具攻击性。别说雌老虎了,就是母牛母羊,此时也会一改温顺驯服的脾性,变得好斗起来。阿妈活着的时候曾告诉过他,她还没出嫁时养过一对兔子,那母兔的胆子小得出奇,阿妈在篱笆墙外咳嗽一声,它就会一溜烟逃进窝棚。可有一天,母兔产下了一窝小兔崽,阿妈去投放草料,刚走到兔窝边,母兔冷不防蹿出来,在阿妈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阿妈踢它,用细竹棍抽它,它都不肯退却,发疯般地扑到阿妈身上噬咬,就像魔鬼附了身一样。兔牙尖利,阿妈的手上和腿上都被咬出了血,狼狈地逃出院子,它才罢休。他自己半年前在山上目睹一头带崽的母斑羚,与两只豺狗在一条山梁上相遇,平时看见豺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母斑羚,此刻却主动迎上去与两只豺狗搏斗,羊脸被豺爪撕破了,羊尾被豺牙咬断了,浑身是血,变成了一只血羊,仍勾着脑袋拼命用犄角刺捅豺狗,这场殊死的搏杀从下午一直持续到黄昏,直到两只精疲力竭的豺狗撤回荒山沟为止。

附近一定有虎娃,他想,他应该找到它们。

他站起来,在四周搜索。

遇到老虎和遇到野狼不一样,遇到野狼袭击,打死一只后,必须立即转移,因为狼是一种群居的动物,人若不转移,会引来狼群疯狂的报复;但老虎是一种独居的动物,独来独往。俗话说一山容不下二虎,在一片山林里是不可能有第二只老虎存在的,因此不必害怕会遭到其他老虎的报复。而且有老虎出没的地方,豺狗、豹子和老熊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露面。此时此刻他在这一带搜寻,也不用担心会撞上其他猛兽。

走出去有二十几米,他便发现潮湿的泥地上有梅花形的老虎足迹,草茎也被踩得东倒西歪。又拐了个弯,便听到前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拨开草叶探头望去,透过朦胧的雾丝,他看见在一座废弃的蚁丘旁,有一条蟒蛇,正昂着脖子在唰唰游动。这是一条长约两丈的黑尾蟒,身体有碗口粗,深棕色的蛇皮上饰有两条对称的黑纹。它瞪着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珠子,一副紧张觅食的模样,不知是发现了兔窝还是想袭击鸟巢。黑尾蟒也是一种不好惹的猛兽,会用尾巴将人扫倒,然后用长长的身体把人给缠绕起来,将人的骨头一根根勒断。他已有了雌虎,不想再冒险去猎杀这条蟒蛇了。阿妈生前曾告诫他,人不能太贪心的,不然会遭到天神的惩罚。他静静地蹲在草丛里,等待黑尾蟒离去。

黑尾蟒在蚁丘前停了下来,眼睛漠然凝视,身体也像树干一样竖在半空一动不动,只有那根叉形红舌须快速吞吐着。他晓得,这是蟒蛇捕食的前兆。果然,几秒钟后,黑尾蟒的脖子慢慢向后弯成弓状,当上半身变成一张拉满的弓后,脖子迅速弹了弹,蛇嘴闪电般地朝蚁丘背后咬去,当蛇头从草丛里缩回来时,他看见,巨大的蛇嘴里衔着一只和猫差不多大的虎娃。可怜的虎娃,柔弱的四肢徒劳地划动着,正一点一点被吞进黑咕隆咚的蛇腹。

再强悍凶猛的动物,在生命初始时都是十分软弱的。

黑尾蟒的脖子一弓一弓,很快把那只虎娃活活吞进肚去,蛇腹鼓起一个大包,就像长了一只瘤一样。它划动尾巴,朝左侧茂密的灌木林游去,几分钟后便隐没在草叶和雾丝间了。他了解老虎的繁殖规律,母虎一般每胎生育二至四只幼崽,极少有独苗的现象。也就是说,除了被黑尾蟒吞吃的那只虎娃,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其他虎娃在蚁丘附近的草丛里。他走过去,很快发现蚁丘旁一堆金黄色的落叶在蠕动,他揭开落叶一看,底下果然藏着一只虎娃,眼睛还没睁开,一身金色的绒毛,捧在手里,就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金叶子。小家伙不知是被凉风吹的还是感觉到了危险,瑟瑟发抖。他将虎娃揣进麂皮筒帕(一种民族风格的挎包)里,围着蚁丘再找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虎娃,结果未能找到。看来,那只雌虎这一胎只产下一对虎崽。

今天运气真不赖,老虎撞到他的枪口来了,虽然受了一场惊,却有了意外的大收获,很值得哩。他用不着再到臭水塘寻觅野猪了,剥下虎皮后,他又剔下一挑虎骨,带着那只刚出世没几天的虎娃,喜滋滋回“家”去。二六指头认虎崽做女儿

云雾袅绕的半山腰,有一个口小腹大犹如葫芦状的山洞,起名葫芦洞,这就是六指头的“家”。这里极为隐蔽,四周草深林密,即使近在咫尺,也很难发现隐藏在巨石下的洞口。阿妈说过,在这里住上一百年,也不会被人找到的。

三十八年前,阿妈带着他逃到这里,这个葫芦洞就成了母子相依为命的家。他的外祖父是个草医,阿妈也粗通医道,靠着在山林里采集草药,卖给那些南来北往的马帮,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阿妈是个能干的女人,教会他说话,教会他打猎,教会他数数,教会他采撷可食用的野果和菌类,教会他在深山老林里生存下去的本领,还讲给他许许多多人间的故事听。在他二十岁那年,阿妈被天神召唤去了。

葫芦洞并不大,有二十二步长,十三步宽。洞底一块狭长平坦的条石上,铺着厚厚一层晒干的山茅草,这就是六指头的床。石床边堆着一些锅盆瓢碗。一个石坑上,支着一口新铁锅、一大块盐巴和一大袋米,这是他在街子天用那张虎皮和一堆虎骨到古驿道换来的。

这一带乡镇十天赶一次集,俗称街子天。到了这一天,大黑山脚下那条平时冷冷清清的古驿道上,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太阳露红时,四乡八寨的村民牵着马赶着牛,提着包挑着担,带着茶叶、烟草、猪娃、狗崽、腊条、扎染,前往坝子中央的南糯镇赶集,卖掉多余的山货和农副产品,买回盐巴、胶鞋、肥皂、火柴、电池等日常生活用品。六指头也在街子天用积攒下来的兽皮、野味和草药去交换生活必需品。他是个琵琶鬼,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到繁华的南糯镇摆摊设点,他甚至像鬼魂那样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他只能采取背靠背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交换。到了这一天,他早早就起来,顶着星星和月亮,走几十里山路,赶往古驿道,找个醒目的地方,将自己的货物摆放在路边的石头上,插上几根草茎当标签,还用树枝在旁边的泥地上画个他想要的东西的图案,如他想要铁锅的话,就画一口锅,想要火柴的话,就画几个小方块,再画朵燃烧的火焰,然后他就躲到远远的草窠里去。经过的马帮和赶集的人们看见他的货物后,觉得合适,便会取走他的货物,留下他所需要的东西,扯一把青草盖在石头上,以示交易完成。等到古驿道上望不见人影时,他就从草窠里钻出来,带走路边石头上那些物品。

这种背靠背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在金三角大黑山一带并不罕见。这儿山高林密,人迹杳然,是逃犯、双胞胎、麻风病患者理想的藏身之地,那些不便抛头露面的人,都是采用这种办法与外界联系并获得生活必需品的。当地民风淳朴,山民诚实憨厚,至今还保留着路不拾遗的美德,不会顺手牵羊将摆放在路边石头上的东西偷走的。当然,在这样的买卖中,一方不能讨价还价,也不能挑挑拣拣,交易总是不平等的。一只肥斑羚只能换一葫芦火药外带一小罐铁砂,一大捆上等松脂只能换一封火柴。但六指头对此并无怨言,不管怎么说,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再说,躲在草窠里,远远地看着在古驿道上行走的男男女女,听他们的喧闹和笑声,对与世隔绝的他来说,也是一种快乐,也是一份享受。

明天又是街子天了,六指头在山箐里砍了根野金竹,动手编一只大竹笼,准备装那只虎娃,明早带到古驿道去,换一双新胶鞋。他现在穿的这双胶鞋,是一年前用一只小猴子换来的,整天在山上行走,早已帮烂底穿,前几天钻灌木丛,一根毒刺穿透了已磨得薄如纸的鞋底,扎进他的脚板,疼了好几天。

那只虎娃已在他的石洞里养了十多天,他用野猪肉糜熬粥喂它,现在它已睁开眼,会在地上蹒跚爬行了。

许多哺乳动物,刚出生时眼睛都是闭着的,没有视觉功能,要几小时或几天以后才能睁开眼,看见四周的东西。据说,越晚开发视觉功能的动物,智慧就越高。羊羔几个小时就睁眼了,牛犊要一天左右睁眼,小狗五天睁眼,小猫七天睁眼,小老虎比猫稍晚一两天睁眼,人类的婴孩则需要四十天左右才能用眼光追踪移动的物体。

这是一只小雌虎,身上的条纹很浅,小圆脸,大耳朵,嘴吻边长着几根细细的唇须,模样很可爱。一定会有人相中这只漂亮的虎娃的,六指头很有信心地想,他明天就能得到一双结实耐用的新胶鞋了。

太阳快落山时,六指头编织出一只六角形的大竹笼,他从灶旁的角隅抱起虎娃,想装进竹笼去。现在就准备好,省得半夜起来摸黑寻找了。他天天抱它,顿顿喂它,虎娃已认得他了,在他手中乖得像只猫咪。一缕阳光从洞口射进来,照在虎娃身上,金灿灿的,像捧着一只小太阳。毕竟养了十几天,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哩。也不知明天古驿道上谁会将它换了去,又会把它带到哪儿去。他将它贴在自己的胸口,用手轻轻抚摸它的背,也算是最后的告别吧。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十分微妙却又意味深长的事,改变了这只小老虎的命运,也影响了六指头的生活。

虎娃趴在他的手掌上,伸出粉红色的稚嫩的舌头,在他第六根指头上来回舔吻着。

也许,虎娃是饿了,用舌尖在试探和寻找食物;也许,他那根多余的指头上有汗咸,吸引了虎娃来舔吮;也许,虎娃以此来对喂养者表示信任和感激;也许,这只不过是虎娃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动作而已。

但六指头却像触电似的浑身一颤,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柔情顺着那根多余的指头流灌心窝。阿妈曾明确地告诉过他,就因为他右手多了这么一截指头,所以被视为琵琶鬼投的胎,被驱赶出朗雀寨。阿妈是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了,但阿妈活着的时候,也很忌讳看到他这根多余的指头,每当阿妈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他第六根指头上时,那眼光就像看见了狗屎看见了蝎子看见了毒蛇看见了蚂蟥看见了毛毛虫看见了屎壳郎一样,脸上出现嫌弃和厌恶的表情,眼光急速跳开去。在他的印象里,阿妈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看见他这根多余的指头。他小时候,阿妈亲过他的脸亲过他的眼睛亲过他的头发亲过他的身体甚至亲过他的小脚丫,却从未亲过他的第六根指头。

在他二十岁那年,阿妈的身体已十分虚弱,整天喘咳不已,阿妈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最大的心愿就是帮他说门亲事,娶个媳妇成个家,好歹也算一世人生。有一次阿妈在箐沟采药时遇到因患麻风病被赶进深山来的一对父女,父亲已病入膏肓,四肢的肌肉都开始腐烂了,也很想临死前给女儿找个归宿。萝卜找坑,坑找萝卜,两家一拍即合。相亲那天,阿妈一再叮咛,要他把右手攥紧成拳头,什么时候都不要松开。那姑娘蒜鼻豆眼,面黄肌瘦,不怎么中看,但毕竟是个青年女子,倒也让他脸红心跳。开始,他还记住阿妈的话,右手握拳,将那截多余的手指攥在手掌心,秘不示人,只用左手给女子递手帕递槟榔递烟草。渐渐地,他把阿妈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当那女子软声细语地要他帮她捉掉爬到她脖子上来的一只红蚂蚁时,他心旌摇曳,鬼使神差伸出了那只拳头早已松开的右手。他不是左撇子,他习惯就是用右手做事的啊。那女子的眼光落到他奇形怪状的手指上,脸突然变得僵硬,就像大白天撞见了鬼似的,大叫一声,夺路就逃……婚事自然是吹了,阿妈直摇头叹息。这以后,他也相信自己这根多余的指头,是一根丑陋的不洁的苦难的邪恶的凶兆的指头。

此时此刻,虎娃却在舔吻他的第六根手指。它舔得那么用心,舔得那么仔细,上下左右,前面背后,指尖关节,每一个细微处都舔到了。它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任何虚伪做作。谁都厌弃他的第六根手指,包括阿妈在内,只有它不嫌他多长了一根指头。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理解、同情和尊重。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泪花闪闪。他把它举起来,抱到自己的脸面前,用自己布满褶皱的脸,轻轻摩挲它的额头和耳朵。它乖巧地把毛茸茸的小脸埋进他胡子拉碴的下巴,表现出完完全全的依恋和信赖。一种从未经历过的亲情,在他心田萌发升腾,一脉从未体验过的怜爱,在他的心房缠绵袅绕,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暖流,在他心海汹涌澎湃。他觉得这不是普通的虎娃,而是天神恩赐给他的幸福。他抬起脚来,一脚就把辛辛苦苦花了大半天时间才编织好的竹笼给踹扁了。他再也不会将它带到古驿道去换胶鞋了,哪怕给他十双新胶鞋,他也舍不得换了。

自从阿妈去世后,他独自在这小小的葫芦洞里生活了十八年,形单影只,孤苦伶仃。他太想有个伴了,有个能说说话聊聊天的伴,但他生来就是长着六根指头的琵琶鬼,人们躲他唯恐不及,谁会来理睬他呀!有一段时间,他很想养条狗。听阿妈说过,狗是人类忠诚的朋友,整天伴随在主人左右,他自己偶尔也会在林子里望见带着猎狗撵山打猎的猎人,那狗,朝着主人拼命摇甩尾巴,那份友爱,那份亲昵,让他羡慕得直流口水。

那次,他猎杀了一只老熊,将一只熊胆和一副熊掌摆放在古驿道旁,旁边用树枝画了一条狗。也不知是他把狗画得太胖了些,还是遇到了存心想欺负他的奸诈商人,等到古驿道上望不见人影后,他从草窠里跑出来一看,原先摆放熊胆和熊掌的石头上,拴着一只小猪崽子。山上多的是野猪,只要他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弄到小猪崽子的啊,又何必要拿珍贵的熊胆和熊掌去换呢!

不不,他不该像养狗那般去养这只虎娃的,他想,他要把它当作自己的女儿来养。“女儿,哦,你答应做我的女儿吗?”他把虎娃贴在自己的胸口,柔声问道。虎娃两只前爪玩弄他的胡子,圆圆的脑袋一勾一勾的,似在点头答应呢。“哦,你答应做我的女儿了,哦,从今后,我就是你的阿爸,女儿,你放心,我会做个好阿爸的。”他连连亲吻着它,喃喃地说道。

既然虎娃是他的女儿了,他应当给它起个名字,六指头想。他发现它时,它身上盖着一层金黄的落叶,它的毛色也是金色的,他就给它起名叫金叶子好了。“金叶子,哦,我的女儿;金叶子,哦,我有女儿了。”他把虎娃抱在怀里,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三苦命人与苦命虎相依为命

自打留下金叶子后,六指头的生活明显发生了变化。过去,他无牵无挂,外出狩猎,有时走得远了,当天回不来,便找个树洞或石缝,钻进去胡乱睡一夜。回来也是冷清清一个人,在外面也是冷清清一个人,回不回家无所谓的。这葫芦洞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栖身的窝。现在不一样了,跨出门去,便开始担忧,洞口的石板有没有堵严实?会不会留下缝隙让毒蛇钻进去?老天爷会不会下雨,雨丝会不会被风刮进洞去淋湿金叶子?别说在外头过夜了,追撵猎物跑得稍远些他心里就不踏实,太阳一偏西便思量着该启程回家了,唯恐耽误了给金叶子喂食。每次去打猎也好,到古驿道去背靠背以物易物也好,只要一离开葫芦洞,他就有一种感觉,自己的心被掰成了两半,有一半留在葫芦洞里了。

他的性情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过去他脾气急躁,遇到毒蛇挡路野牛占道什么的,或者拔刀搏杀,或者开枪轰赶,不怕玩命,在血腥的刺激中寻求乐趣;现在,他变得越来越谨慎了,有一次,他开枪打中一头狗熊的腿,负了伤的狗熊藏进一片密匝匝的野竹林里,要是在过去,他一定会顺着血迹穷追到底的。可这一次,他在野竹林外徘徊了一阵,决定放弃寻找。竹林太密,地势太陡,负了伤的狗熊穷凶极恶,极有可能突然蹿出来和他拼个鱼死网破。这太危险了,万一他有个闪失,金叶子还小,不会照料自己,只有活活饿死。一想到金叶子,他冒险的勇气和冲动便冰消雪融。每次踏着夕阳归来,走近葫芦洞,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无端的柔情,产生一种急迫的心情,步子不由自主迈得大也迈得快了。

葫芦洞成了他真正的家,一个系着情系着心系着灵魂的家。

当他狩猎归来跨进葫芦洞时,金叶子便会“呦呦”叫着冲出来,在他的腿边盘来绕去,用脸磨蹭他的腿,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当他把它抱起来时,它就用舌头舔他的手,做出乞食的举动来。他心里就像灌了一碗蜂蜜,满嘴浓浓的回甜,忘了疲劳,顾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动手给它熬肉粥。

有时候,他回来得晚了,带回一身月光,金叶子的嗓音就会压得低沉,“呜呜”叫,也不到他腿边盘来绕去了,缩在葫芦洞的角落里,显得很委屈的样子,好像在埋怨:我等你老半天了,都要饿死了,你怎么才回来呀!那副娇嗔的模样,逗得六指头心尖发疼。他赶紧把它抱起来,一面捋顺它背上的毛,一面用一种歉意的语调告诉它迟归的原因:“唔,我本来是要早点回家的,那只野兔子太狡猾了,它有三个洞窟,我用泥巴封住了一个洞窟,用水灌第二个洞窟,又用烟熏第三个洞窟,好不容易才把它逮住。唔,明天我一定早去早回,太阳屁股坐到山顶就回到家,好吗?”它好像听得懂他的话似的,很快便消了气,用脸磨蹭他的胸口,还舔吻他的手。

六指头变得忙碌起来,每天除了要进山打猎外,还要忙着给金叶子喂食,替它清理粪便,篦扫毛丛中的扁虱与跳蚤。过去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打着一头马鹿什么的,够吃一段时间,再懒得去撵山打猎,便在葫芦洞里昏睡,最长的一次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挪过窝。可不知为什么,越睡越觉得没劲,越闲越觉得无聊,日子过得就像忘了搁盐的菜——寡淡无味。现在整天忙得团团转,连拉屎都得掐紧时间,但奇怪的是,越忙乎越开心,日子越过越有劲。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受:金叶子需要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他活着是有意义的。

或许,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只有在被需要的时候,才能体现自身的价值。

小家伙已长得像只大猫一般大了,身上的条纹也越来越清晰,脸上已开始呈现出黄白黑三种色斑。它变得淘气了,以往他一叫唤它的名字,它就会跑到他身边来,可现在,他叫它名字的时候,它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故意不理他。他看不到它,未免焦急,便在洞里一面呼唤它的名字一面四处寻找,冷不防它从柴堆后面蹿出来,一下撞在他的腿上,把他吓了一大跳,它却得意地“呦儿呦儿”叫。他也小小地捉弄它一次,坐在火塘边,他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筒,它盘坐在他的膝盖上,他长长吸了一口烟,故意将下巴的胡须一抖一抖的,它好奇地用爪子来抓他的胡须,还将脸凑到他的胡须前,认真探究胡须抖动的秘密,他噗的一声将一大口烟喷在它的脸上,它的脸皱得像只脱水柠檬,“啊秋啊秋”打了两个喷嚏,拼命用爪子去抠自己的鼻吻,好像要把烟从自己的鼻孔里掏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昔日死气沉沉的葫芦洞,充满了生机与乐趣。

六指头只要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葫芦洞,就把金叶子抱到洞外的草地上玩耍。他晓得,老闷在阴暗的洞里,会闷出病来的;多晒晒太阳,身子骨就会长得壮实。幼年的老虎,胆子并不比猫大,开始时,他把它抱到洞外去,它会把脸埋进他的怀,浑身觳觫,很害怕的样子。他强行将它放在草地上,它趴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阵,看看并没有什么危险,受好奇心的诱惑,颠颠地向迎风招展的一丛狗尾巴草跑去,跑了几步,便回头看看他,他朝它鼓励地微笑,它就又向前跑去。突然,狗尾巴草丛里跳出一只蚂蚱,落在它的额头上,把它吓了一大跳,立刻“呜呜”哀嚎着逃回他的身边,躲进他的怀里来。好几天后,它才逐渐习惯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奔跳嬉闹。

葫芦洞外就是荒蛮的老林子,豺狼豹熊这些走兽,闻到老虎身上那股味道,就不敢来了。但蟒、眼镜蛇、巨蜥、鳄鱼这样的爬行类动物,嗅觉器官很迟钝,又凶残又蠢笨,是能吞食小虎娃的。为了确保金叶子的安全,六指头在葫芦洞周围三百步的范围仔细搜查了一遍,铲灭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蛇洞,他还不放心,走了一天一夜,到澜沧江上游一个名叫滚泉的地方,挖了一背篓雄黄,碾成粉末,撒在石洞四周的树根草丛里。阿妈生前教过他,雄黄除虫驱邪,无论什么样的蛇,远远闻到雄黄的味道,都会逃之夭夭的。

果然,这以后,葫芦洞周围三百步范围里,从此再也没见到蛇的踪影。

然而,丛林里危机四伏,令人防不胜防。

那天,六指头太阳当顶就背着一只穿山甲回到葫芦洞,吃完午饭,他照例将金叶子抱出洞去,在草坡上玩耍。正值仲秋,天高气爽,阳光像床薄棉被,不温不火,晒在身上十分惬意。金叶子奔奔跳跳地围着一棵树桩追赶一只老鼠。六指头仰躺在一丛衰草中,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秋阳催眠的缘故,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阿妈朝他走来,想要抱抱他怀中的金叶子,金叶子怕生,挣扎着不愿让阿妈抱……突然,他听见“呜呜”的叫声,他虽然在睡梦中,也分辨得出那是金叶子在叫,那叫声透出惊悸与恐惧,像是碰到了什么危险。他急出一身冷汗,一下从梦境中回过神来。果然金叶子在厉声嗥叫呢,抬眼一看,不好,一只双翼展开约有三米来长的大金雕,正平展着翅膀,像片大枯叶似的从树梢俯冲下来,离地面只有两米来高了,一只犀利的雕爪撑开着,做出攫抓状。金叶子嗥叫着在草坡奔突逃命,它背毛凌乱,一条后腿好像也受了伤,瘸瘸拐拐,逃也逃不快。眼瞅着雕爪就要落到金叶子的背上了,六指头急忙抓起随身携带的铜炮枪,一拉枪栓,朝天空开了一枪。他不敢对准金雕射击,那可恶的金雕贴着地面在飞行,与金叶子靠得太近了,他怕霰弹会误伤着金叶子,他只能朝天开枪,阻止金雕行凶。“轰——”,突如其来的巨大枪声,把金雕吓了一大跳,那只差不多已抓住金叶子背脊的雕爪,急速缩回腹部,一摇翅膀,身体腾升到了树梢的高度。

六指头扑向草坡,将金叶子严严实实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这样即使金雕再度俯冲,也只能伤到他的背而不会伤到金叶子了。他像只大青猴一样趴在地上,从腰间解下火药葫芦,手忙脚乱地往铜炮枪里装填火药和铁砂。铜炮枪是一种老式猎枪,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和铁砂,相当麻烦。

还没等六指头重新举起枪来,金雕已扶摇直上,升上蓝天。

六指头抱起金叶子一看,它的背上已被抓出两道血痕,一条后腿也被尖利的雕爪抠出一个血洞。不幸中的万幸,这两处伤都不是致命的,也没伤着骨头。很显然,在他打瞌睡时,金雕已袭击过金叶子一次,也许是雕爪没有抓牢,也许是金叶子殊死反抗才逃过了这一劫。好险哪,要是他再晚醒一秒钟,金叶子就要不翼而飞,成为金雕的食物了。他一阵后怕。他只注意防范地面上的毒蛇猛兽,而忽视了来自天空的威胁。金雕是一种异常凶猛的大鸟,能在悬崖边将几十斤重的岩羊掳走,雕爪能一把捏断眼镜蛇的脖子,胆子大得出奇,天不怕地不怕,经常趁母兽不注意时,偷袭幼豺幼狼幼豹幼虎。他太粗心大意了,差点酿成大祸。他用拳头擂自己的胸膛,觉得自己不是个尽责的好阿爸。

他给金叶子的伤口上敷了药泥,没几天,金叶子背上和腿上的伤就都痊愈了。

以后的几天里,六指头提着铜炮枪躲在草坡的灌木丛里,等待那只该死的金雕再次光临。他恨那只金雕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枪就把恶雕的胸脯打得像个蜂窝。遗憾的是,他守了好几次,那金雕只是在他头顶的高空盘旋,好像知道一降低高度就会有危险似的,从不俯冲下来。他的铜炮枪威力有限,有效距离大约是一百米,根本够不着在蓝天白云间翱翔的金雕。有一次,那只金雕不知是要进行飞行表演还是发现地面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一个鹞子翻身,从云端斜斜飘落下来,看上去快要降到望天树的高度了,这才一扇翅膀拉平身体,贴着树梢巡飞。他开了一枪,半空冒起一朵烟蘑菇,连一片雕毛也没打下来。距离还是太远了啊。

其实,要想消灭这只金雕,也不是太难的事,六指头想,金雕是一种贪婪的猛禽,晓得某个区域有可食之物,一次失手,不会善罢甘休,会时常光顾这块区域的上空,寻找再次攻击的机会。关键是要有东西引诱金雕朝地面俯冲。俗话说,舍不得羊羔逮不着狼。钓鱼要诱饵,不然鱼儿是不会上钩的。要是将金叶子抱到空旷的草坡,用藤子固定在一棵树桩上,不愁不能将金雕骗下来。他躲在离树桩三十来步远的灌木丛里,等到金雕快俯冲到地面时,一枪射去,这么近的有效距离,绝对能将恶雕打得灵魂出窍!对金叶子来说,最多是一场虚惊而已,不会有丝毫危险的,他敢保证,在雕爪落到它身上前,他枪管里的霰弹早就把金雕撕成碎片了。

这主意不赖。他找了根结实的藤子,把金叶子抱到草坡的树桩前,刚要动手拴,金叶子好像猜出了他的企图,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扭着身体想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去。“呦呜——”它委屈地叫着。他的心一阵纤颤,有一种被震醒的感觉。他不是把它认作自己的女儿吗,怎么能拿它去做诱饵呢?要是阿妈还活着,他还是个孩子,阿妈会舍得用他的性命去引诱豺狼虎豹吗?虽然他设想得很好,等金雕俯冲下来后立即瞄准开枪,但要是心慌手抖打不准呢?要是火药受潮碰到臭子儿打不响呢?岂不是要把金叶子白送给金雕当晚餐!即使万无一失,也没有谁会拿自己儿女去冒险的啊!他觉得自己的良心被恶雕叼走了,竟然想出这么个荒唐的主意,真该抽自己一顿嘴巴。他将藤子砍断,怀着内疚的心情,把金叶子抱回葫芦洞。

只有另想办法来消灭这只金雕。

可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有小心提防,尽量少抱金叶子到洞外的草坡上去玩,即使要去,他也荷枪实弹,守护在旁边,须臾不敢离开,更不敢打瞌睡。

小家伙不懂事,好了伤疤忘了疼,并没记住差点被金雕抓走的惨痛教训,在外头玩野了,一有机会就想钻出洞去,溜到草坡上玩耍。有一次他外出狩猎,将石板盖住洞口,等他回来时,石板已经掀翻,金叶子虽然还在洞里,但浑身都是泥巴和草叶,显然,它趁他不在家,顶翻石板后自己跑出去玩了。幸好这天阴雨绵绵,金雕这样的大型猛禽,怕淋湿自己的羽毛,下雨时一般停止飞行觅食。要不然的话,金叶子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恶雕不除,金叶子就时刻笼罩在黑色的死亡的阴影中。

他是不可能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守在金叶子身边的,他要打猎,他要谋生,他总要出去忙乎的。金叶子也不可能总待在洞里的,它一天天长大,总要出去活动活动的。要想彻底解决问题,看来只有到沐霞岭去端掉金雕的巢穴了。四端了金雕的老巢

太阳早已落山,暮霭填满了每一座山谷,峰峦起伏的大黑山笼罩在夜的苍茫中。深灰色的天地之间,一座突兀挺拔的山峰,仍亮堂堂地矗立在群山之上,远远望去像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寺。这就是大黑山的主峰——沐霞岭。横断山脉西侧有一道断裂带,峡谷的口子恰巧对着这座主峰;横断山脉东侧有两座驼峰似的山峦,巨大的垭口也和这座主峰处在平行的位置。旭日东升,群山还沉浸在残夜里,第一道朝霞已穿过垭口给这座主峰抹上了胭脂般的色彩;夕阳西下,晚霞从群山间褪尽,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仍照耀着这座主峰。

奇特的景观,由此得名沐霞岭。

六指头观察了好几天,那只恶雕的巢就筑在沐霞岭北坡一条狭窄的石缝里。

山岭极陡,北坡尤甚,简直就像用刀斧削过一般,连岩羊都难以攀登。这难不倒他,他从小就在山里摸爬滚打,爬山爬树是把好手,再高的望天树也能像猿猴一样利索地上上下下。他摸着黑,奋力在陡峭的山壁上攀爬。金雕是一种早起的勤快的猛禽,当天空铺起彩霞,就会飞离巢穴去觅食。他必须赶在第一缕阳光照在沐霞岭前登上山顶,才能将那只恶雕堵在巢穴里。

启明星升起来时,他登上了沐霞岭。

东方吐白,第一缕彩霞正透过乳白色的晨岚映红朝南的山坡,北坡还是一片夜的灰暗。山顶一处峭壁,矗立着几块嶙峋怪石,怪石与怪石之间,有几条幽深的缝隙。他爬到怪石下看了看,满地都是兽骨与鸟毛,可以断定,恶雕的巢就在这儿。他轻手轻脚翻过怪石,走近那几条缝隙。虽然是绝壁,但石缝前有可供站立的小平台。他先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抽出长刀,左手拈起几粒小石子,朝怪石与怪石之间的缝隙掷去。叮咚,叮咚,小石子在青石板上滚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这叫投石问路、火力侦察,摸清恶雕究竟是在哪条石缝里。“嘎呀——”靠右一条菱形石缝里,传出金雕闷声闷气的鸣叫。

确定了方位,一切就好办多了。

六指头侧着身体,沿着峭壁上狭窄的小平台,慢慢摸到菱形石缝前,他先从肩上卸下铜炮枪,打算悄悄将枪管伸进石缝,突然扣动扳机,“轰”的一声,雕巢便成了雕坟。可转念一想,对付一只被堵在巢穴里的金雕,还要动用猎枪,未免太奢侈了些。火药昂贵,上次他用一只活的穿山甲在古驿道才换得半葫芦火药,仅够打七八枪。能不开枪,就尽量节省些火药铁砂吧,他想,一把长刀也足够对付恶雕的了,他右手高举着明晃晃的长刀,左手不断往石缝里投掷小石子。这叫引雕出洞。金雕在空中的飞翔本领堪称世界第一,颉颃翻飞,扶摇直上,山风鼓荡时能撑平双翼在白云下长时间飘游。但金雕也有个弱点,那就是起飞速度较慢,必须先抖动翅膀,然后用力蹬跳,再拼命拍扇翅膀,才能将庞大的身体拉升腾远,而不能像体态玲珑的小鸟那样哧溜一声就飞得无影无踪。从地形看,那只恶雕不可能直接从狭窄的石缝飞上蓝天,只有钻出石缝来到平台才能完成起飞动作。六指头要在恶雕半个身体钻出石缝时,就一刀砍下雕头来。这很方便,也挺保险,可说是万无一失。

他不断往菱形石缝里投掷石子,“嘎呀——嘎呀——”金雕的鸣叫声中混杂着惊悸与愤慨。垭口照射过来的阳光更浓艳更亮堂,北坡也渐渐泛起白色的晨光。恶雕的鸣叫声越来越近,他感觉到它正在步出石缝。他弓起身体,做好斫砍的准备。琥珀色尖利的嘴喙伸出了石缝,接着是一双疑虑重重的雕眼,然后是羽毛蓬松的雕脖子……

六指头一抡胳膊,锋利的长刀闪电般地照准雕头砍了下去。那恶雕警惕性颇高,反应也比六指头想象的要快得多,在明晃晃的长刀落下去的一瞬间,及时将脑袋缩了回去。“嘭!”刀锋砍在石头上,迸溅出一串耀眼的火星。

他的虎口震得发麻,用力过猛,又砍了个空,差点没摔倒。

那恶雕意识到了危险,缩在石缝深处,发出一声声诅咒般的鸣叫。

唉,只好浪费火药和铁砂了。六指头叹了口气,左手端平铜炮枪,枪管深深刺进石缝,开了一枪。“嘣——”石缝里像炸响了一个闷雷,山岭微微震颤,沙土和小石子从石壁上唰唰往下淌。一团混浊的硝烟从石缝弥散开来。他侧耳细听,石缝里无声无息。他估计恶雕已经中弹倒毙了,要是没有打中,它会被刺鼻的硝烟呛得喘咳不休,从石缝里逃出来的。可是,理应有垂死的哀啸呀,即使霰弹一下子炸飞了恶雕的脑袋,也应有翅膀拍打脚爪踢蹬的挣扎声响啊,怎么会什么声音也没有呢?石缝逼仄,他无法钻进去看个究竟。他只能在外面张望,烟雾弥漫,里头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

突然,他觉得背后似有空气振动的“啪啪”声,一股凉风刮在他的后脑勺,他心里一惊,急忙扭头望去,不好,那只恶雕正扇动翅膀朝他扑飞过来。晴朗的早晨,霞光万道,照耀在它金红色的羽毛上,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雕眼蓄满仇恨,布满血丝,透出杀伐之气;两只遒劲的雕爪,爪关节弯曲着,尖利的趾甲像匕首直刺他的脸。

金雕性猛胆大,为了生存,不乏与人搏杀的勇气。

六指头没想到恶雕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背后,一瞬间他有点蒙了,自己明明守候在菱形石缝前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的天空呢?难道他遇到的是一只会隐身的鬼雕、妖雕、魔术雕?他实在想不通,怔怔地望着越飞越近的恶雕发呆,忘了应该及时挥舞手中的长刀,斩断那只不怀好意的雕爪。“呀——”金雕高啸一声,气势如虹,已飞扑到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半空中了,那只让眼镜王蛇都会心惊胆寒的爪子,已快触碰到他的眼睫毛了,他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出于一种本能,举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

雕爪匕首似的趾甲刺进了他的手背,一阵钻心裂肺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那支老式铜炮枪和那把明晃晃的长刀从他手中脱落了,像一对被折断了翅膀的长尾雉,掉进深渊,好一会儿,山下才传来“哐啷当”金属砸地的声响。

六指头做梦也想不到,那条菱形石缝虽然狭窄,里头却曲径通幽,不仅深邃,还与其他石缝相接连通,有第二个出口,在他开枪的前一秒钟,金雕已从另一条石缝钻了出来,怀着对抄家者的深仇大恨,从背后袭击他。

只一个回合,六指头就被金雕解除了武装。他双手被抓出好几个血洞,滴着浓浓的血浆。那金雕抓着一把后,顺着惯性,冲飞出去,在悬崖边一仄翅膀,飞了个弧度很小的圆圈,很快又绕到他的右前方,呀呀叫着俯冲过来。

六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极其不利。他站在峭壁上,面临深渊,稍一疏忽就会掉下山去摔成肉饼。平台极窄,勉强能站稳而已,无法施展拳脚。他已手无寸铁,只剩一个木制的刀鞘。

金雕贴着悬崖在飞翔,尘沙弥漫,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雕爪再次朝他攫抓过来。他双手握紧刀鞘,胡劈乱抡。“咚”,刀鞘劈中了一只该死的雕爪,不知是腿骨被敲断了还是关节被劈脱了骱,金雕惨啸一声,将那条受伤的腿缩回腹部,爪趾像折断了的麦穗吊在脚杆下晃荡。但它并没因为受到打击而偏斜翅膀飞离开去,仍笔直朝他冲飞过来,另一只没受伤的雕爪伸过来抓他的身体。

他没料到它这么顽强,想再次举起刀鞘横扫过去,可已经迟了,雕爪已抓住他的野羊皮褂子,外基部镶着几片白羽的翅膀急遽扇摇。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要把他凌空提起。他的脚跟已脱离地面,只有脚尖还支着地。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扔了刀鞘,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怪石,不让金雕把他攫离峭壁。

在悬崖峭壁上猎取食物,是金雕的拿手好戏。金雕主要有两种狩猎方式,对付体型较小的动物,如野兔、麂子、毒蛇之类,直接从天空俯冲到地面,抓住它们后飞回蓝天,将它们带回巢穴享用;对付体型较大分量较重的动物,如黄羊、马鹿、獐子之类,则专门等这些动物来到悬崖峭壁上后,再发起进攻,在疾飞中用爪子攫住一头上百斤重的黄羊或马鹿,借着飞行的惯性,将它们拖离悬崖,然后松开雕爪,将它们抛下深渊,活活摔死。

六指头晓得,自己要是被这只恶雕拖离峭壁,必死无疑。

这真是一场生与死的拔河比赛,金雕呀呀尖啸着,巨大的翅膀扇起一团团带着咸腥味的雄风,力拔山兮气盖世,揪住六指头那件野羊皮褂子,竭力要把毁它巢的人像头黄羊似的拖离峭壁。六指头十一只手指像蚂蟥吸盘似的死死抠住身边那块怪石,不让自己的身体脱离地面。“哗——”野羊皮褂子的纽扣被扯崩了,左肩被撕裂了。金雕腾飞的力量越来越大,他的指关节“嘎巴嘎巴”响,有一种断裂的感觉。他快支持不住了,突然,他急中生智,想出一个能暂时摆脱恶雕拉扯的办法来。他只有右半个身体还套着野羊皮褂子,他突然间松开右手且将手臂往后一甩,冷不防脱掉了这件野羊皮褂子,金雕没有防备,像被弹出去似的倒飞出好远,他这才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

金雕在半空中用嘴喙和一只爪子,愤怒地将野羊皮褂子撕扯成碎片。

六指头晓得,猛禽有猛禽的性格:复仇心切,不屈不挠,血战到底。这只恶雕决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它很快就会再度飞转来与他搏杀的。他的刀鞘也掉了,赤手空拳,孤立无援,就像一只被困在悬崖绝壁上的猴子在面对一只穷凶极恶的金雕。他不能束手待毙,他的目光在地面搜寻,希望能找到合适的石头可用来做武器。遗憾的是,小平台上只有手指头般大小的石粒。

金雕撕碎并丢掉了野羊皮褂子后,又顺着强大的气流箭一般飞扑过来。六指头抓起一把小石粒迎面掷去,虽然掷了个准,全都打在恶雕身上,但没有杀伤力,威慑力也极小,恶雕只是在空中抖了抖身体,稍事停顿,又继续向他扑来。他弯腰再想去捡小石子,雕爪已揪住了他的豹皮围裙,“嘶——”豹皮围裙被撕破,也被恶雕抢了去。

剥光人家的衣裳干什么呀,真是一只下流雕!

他赤身裸体,这一次若再让雕爪落到自己身上,绝对是皮开肉绽,就算不被拖离峭壁抛进悬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昏厥死亡的啊。他只有以死相拼,或许还能死里逃生。

恶雕又飞临他的头顶,他不再退避,也不再捡拾毫无用处的小石粒抛掷,而是直立着,像根石柱似的一动不动。

就在雕爪快要抓住他身体的一瞬间,他突然举起一只手臂,一把攥住它的脚杆,用力往下拽。金雕愤怒得背羽和颈羽张开,双翅高吊,嘴喙照准他的眼珠子狠狠啄下来。金雕的嘴喙坚硬如铁,弯曲如钩,能啄穿狼的脑壳。他早有准备,另一只手闪电般地捏住金雕的嘴壳。“嘎……呀……”金雕的气管被掐住了,憋得喘不过气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啸叫。那对巨大的翅膀拍扇着摇动着,竭力想挣脱他的控制腾飞起来。强劲的山风呼呼吹来,更增添了雕翼升空的力量。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像被裹进龙卷风似的有点站立不住了。他若能伸出一只手抓住身边的怪石,是可以稳住自己的身体的,但他一只手掐住雕嘴,一只手捏着雕爪,哪只手都不敢须臾松开,哪只手一松开就会遭到致命的攻击。他没有第三只手可供使用。金雕的翅膀越扇摇越快,越扑腾越猛,他随时都有被拔地而起的危险。他一旦被拖离峭壁,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和这只恶雕同归于尽。

他不能死,金叶子还在葫芦洞里等他回去喂食呢。他必须折断恶雕的翅膀。你有嘴可以啄我,我也有嘴可以咬你。他扭头对准恶雕的肩胛,狠命一口咬了下去。雕翅摇扇得更猛烈了,他死死咬住不放。“咔嚓,咔嚓”,他听到骨头被他咬断的声响,尝到了咸咸的血腥味。恶雕那只被他的刀鞘劈断的爪子,也从它的腹部伸出来了,用腿骨拼命踢蹬他的胸脯,他难受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摔倒在地。但他的手仍掐紧雕嘴捏住雕爪,牙齿仍嚼咬着雕翅。恶雕挣扎着,人和雕在狭窄的峭壁平台上翻滚,好几次他都险些滚下悬崖去。“咔嚓,咔嚓”,他唯一自救的希望就是尽快咬断那只该死的翅膀。他满嘴都是雕羽,满嘴都是甜腥的血浆,也不知道究竟是雕血还是他自己嘴里的血。

被他嚼咬的那只雕翅,渐渐摇扇得慢了,变得有气无力,而另一只雕翅,却更疯狂地拍打扇摇。他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气流裹挟着,在地上打转。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被转到平台外了,恶雕还在拼命往外拖他,他若再不松开手和嘴,很快就会坠落深渊的。他先松开嘴,然后再松开手,在松手的一瞬间,用力往外一推,将恶雕从自己身上推开出去。“嘎呀——”金雕嘹亮地啸叫一声,那只遒劲的雕爪微微弯曲,做出一副攫抓状,雕眼怒视着他,又要扑飞过来同他厮杀了。他躺在悬崖边缘,金雕离他仅两三米远,只要被雕爪抓住,很容易就会被拉下深渊的。他想站起来迎战,但浑身像火烧火燎般地疼痛,所有的身体零件都好像生了锈,咬紧牙关靠双手的支撑,才勉强坐了起来。恶雕却还那么精神那么亢奋那么勇猛,他不行了,他悲哀地想,在这场人雕搏杀中,金雕是赢家,他是输家。那只雕爪离他仅有半米了,他没法躲闪,也没法站起来厮斗,只能眼睁睁看着雕爪落到自己身上了。

奇怪,那雕爪快要抓到他肩膀时,突然变换了方向,与他擦肩而过,飞到旁边去了。他抬头一看,哦,恶雕的翅膀一只受了伤一只没有受伤,受了伤的那只翅膀力不从心,拍扇得慢慢腾腾,没受伤的那只翅膀力量充沛,拍扇得又急又快;两只翅膀用力不匀,摇扇的频率不一,无法准确地把握飞行方向,在天空盲目地转起圈来。“嘎——啊——呀——”金雕痛苦地啸叫着,竭力摆动尾翼,扭转脖颈,试图重新对准所要攫抓的目标,但却适得其反,越努力越见鬼,身体像陀螺似的在半空中旋转。它想往高处飞,也不能如愿以偿,身体沉重得像块石头,用尽力气扑腾翅膀,也只能在空中保持原有的高度。

六指头惊讶地望着金雕,它像在表演着优美的舞蹈,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几次都差点要飞到他身上来了,又功亏一篑,歪仄到一边去了。渐渐地,它的力气似乎耗尽了,一点一点往下沉,从他头顶约两米的空中下沉到与他平行的位置,它无可奈何地哀啸着,仍无法阻止下沉的趋势,缓慢地不可挽回地继续一路沉下去。他坐在峭壁的小平台上,探头望下去,金雕像片被卷进旋涡气流的枯叶,螺旋形往下沉降,已沉落到半山腰了。

他舒了口气,总算摆脱了恶雕的纠缠。

突然,“嘎呀——”山谷下传来金雕气贯长虹的啸叫,他看见,那只恶雕奇迹般地停止往下沉落,虽仍在旋转,两只翅膀像直升机上的螺旋桨,身体迅速升腾起来。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很快,金雕就像鱼浮出水面似的从薄雾袅绕的山谷浮升出来,到达与他平行的位置。

一轮火红的朝阳跃上苍茫的群山,天地一片亮丽。金雕半身都是血,变成名副其实的血雕。霞光染红它金色的羽毛,像天的精灵,像太阳的女儿,高昂着头,双目流光溢彩,带着复仇的渴望,带着胜利的自信,往蔚蓝色的天穹攀升。他晓得,它只要再往上升腾几米,就会气势磅礴地大啸一声,扎进他的怀里,拖拽着他一起坠进深渊,坠进地狱。

他没有其他法子可想,只能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就在这时,它的翅膀好像突然间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僵硬得无法再拍扇,雕眼骇然一亮,又像火光似的熄灭了,身体在空中凝滞了一会,嘴壳吐出一声遗恨的凄楚的啸叫,身体像颗金色的流星,笔直坠落深渊。

我赢了,我到底赢了!他向着旷野高声喊叫,激动得泪流满面。

这是他见到过的最顽强最勇敢的金雕,可惜,它威胁他女儿金叶子的生命,他不得不杀了它。

他在峭壁的平台上躺了一阵,恢复些体力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下山去,捡起衣裳、长刀和铜炮枪,起身回家。金叶子一定饿坏了,他得赶快回去喂食。五误闯大象葬礼

两三个月后,六指头不再煮肉粥,而是改用生的肉块喂金叶子。小家伙日长夜大,很快就和一只猞猁差不多大小了。

小老虎很多行为都和猫十分相似,它们都喜欢蹲坐在地上,梳理自己的爪子和皮毛;它们都有到一个暗角落里排便的习惯,并会抓刨沙土盖掉粪便;它们都喜欢钻到铺底下躲藏起来,睁大一双在黑暗中会感光的眼睛,注视周围的动静;它们都热衷于在一块松软的木板上使劲抓扯,磨砺锐利的爪子,直抓得木屑纷飞才过瘾……

六指头开始带着金叶子一起外出狩猎。小老虎的秉性和猎狗完全不同,猎狗会忠实地陪伴在主人身边,老虎的独立性很强,一出门就自己钻到草丛树林里去了。但老虎一点也不比猎狗笨,嗅觉与听觉也不比猎狗差。金叶子不会跑得离他太远,只要他吹声口哨,它很快就会从附近的什么地方钻出来,出现在他的面前。有时候,他一枪将一只孔雀从树梢打了下来,孔雀掉进了齐人高的茅草丛里,找起来挺麻烦,他就勾起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不一会儿,金叶子就一阵风似的跑了来,他用手指着那片茅草地说一声:“金叶子,快去把孔雀捡回来!”它就立即蹿进茅草丛,很快将孔雀叼了来。有时候,他射中了一只野兔,负伤的野兔仍顽强地在灌木丛里奔逃,他叫唤金叶子,金叶子便会敏捷地追撵上去,将野兔缉拿归案。捕获到猎物后,他会找一条清亮的小溪,捡一些枯枝败叶,烧一堆篝火,将猎物一分为二,一半扔给金叶子吃,一半在火上烤熟了自己吃。金叶子吃饱后,便会头枕着他的腿,斜卧而眠,而他则枕着它的腰,也甜甜入睡。

有一次,他带它到湄公河边一片芦苇荡去打野鸭子,刚走到河边,突然,金叶子眼角上吊,耳郭竖挺,身体蹲伏,尾巴平举,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态。“金叶子,你怎么啦?”他抚摸它的背,轻声问道。它不搭理他,借着芦苇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河边一块扇贝状的礁石走去。快走到礁石时,它才猛地蹿扑出去,闪电般跳到礁石背后去了。过了几分钟,它叼着一条两尺余长的大鲵喜滋滋回到他的身边,那大鲵还没死,在草地上扭动蹦跶。

大鲵又叫娃娃鱼,叫起来像婴儿在哭,生活在江河边礁石暗洞里,能在水底潜泳,也能靠四肢在岸上爬行,是一种珍贵的两栖类动物,性机敏,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潜入水底迷宫似的洞窟躲藏起来,极难捕捉。

金叶子不断用爪子拍打着企图逃窜的大鲵,兴奋得“呜噜呜噜”叫。

哦,它已学会了自己捕食,他也很高兴。

这天下午,六指头带着虎女金叶子,下到大黑山边缘的野芭蕉坪,想剥一棵野芭蕉芯。野芭蕉芯甜津津脆生生,既可当水果生吃,又可切成丝与大米一起熬粥,熬出来的粥又黏又稠,馨香可口。这是一片平缓的丘陵,南北七八里宽,东西四五里长,芭蕉坪长满了野芭蕉,蕉叶婆娑,清香袭人。同往常一样,走进野芭蕉林,金叶子就独自跑开了。

六指头找了棵紫皮大芭蕉,正要砍,突然,听见箐沟芭蕉林深处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走动。也许是一头贪嘴的水鹿在啃食芭蕉花呢,他想,送到面前的猎物不捡白不捡。他卸下枪,蹑手蹑脚摸过去,轻轻拨开遮挡住视线的蕉叶,不看犹罢,一看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了。一群大象,老老少少,少说也有一二十头,面朝着箐沟一只巨大的泥坑,散成半圆形。有一头老公象,步履蹒跚地从象群走出来,一直走到泥坑边缘,静静地站立着,神情显得有些凄凉。六指头瞪大眼睛再仔细望去,这头从象群里独自走出来的老公象,皮肤皱得就像脱水柠檬,不不,皱得就像百年老松树的树皮,象眼混浊,眼角布满眵目糊,一条皱巴巴的鼻子无力地在面前晃荡,两支象牙颜色浊黄,就像烧煳的锅巴,涂满岁月沧桑。六指头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头年老体衰、生命烛火就快熄灭、正在无可奈何走向生命尽头的老象。

这时候,象群里又走出一头大公象,两支象牙又粗又长,白得耀眼,走起路来沉稳有力,粗壮灵巧犹如蟒蛇般的象鼻神气地左右摇甩,年轻力壮,两只眼睛很有威严地扫视四周,一看就知道是这群大象的头象,也叫象王。

白牙象王走到那头老公象身边,灵巧的象鼻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抛撒在老公象背上,白牙象王神情肃穆,像是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突然,老公象吃力地举起那条皱巴巴的长鼻,张开干瘪的大嘴,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随着吼叫声,老公象向前跨了一步——老公象正站在泥坑边缘,向前跨了一步,就跨到泥坑里去了——泥坑约有五六米深,坑壁陡峭,老公象就像坐滑梯一样,不不,它是站着的,就像站滑梯一样,它庞大的身体裹着坑沿大量泥沙,“轰”的一声滑进坑底,泥坑爆起一团巨大的蘑菇状尘土。

在白牙象王的带领下,所有大象,包括一头刚出生的乳象,都翘起象鼻,朝着那个泥坑,朝着那头滑进泥坑的老公象,发出一声声吼叫。

六指头总算弄明白了,它撞见了大象的葬礼。

那头白牙象王用鼻子抓起泥沙抛撒在老公象背上,那是在为老公象洗最后一次泥浴;象群齐声吼叫,是在跟老公象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

人和大象不一样,人的最后告别,是在跟遗体告别,象的最后告别,是跟还会呼吸还会喘气的活体告别。

六指头听说过大象葬礼,他晓得,热带雨林里每一群大象,都有一个祖先留下来的神秘的象冢。象冢一般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连最优秀的猎人也很难找到。大象有预感死亡的本领,当一头象步入老年,预感到死神离自己越来越近时,老象就会在象群的陪送下,去往祖先留下的神秘象冢。在举行完大象特有的葬礼后,便独自留在象冢,等待死神光临。

六指头还听说过,大象为了防止人类盗取象冢里的象牙,也为了防止嗜血成性的食肉猛兽来捕食留在象冢里尚未断气的老象,会采取一系列的防范措施,在举行葬礼前,派出年轻力壮的公象在象冢四周站岗巡逻,还要用鼻尖卷起一撮撮泥沙,抛向树梢,驱赶叽叽喳喳的小鸟,不允许任何动物接近象冢,更不允许有人窥视它们的葬礼。他曾听阿妈说过这么一件事,朗雀寨有位樵夫,一天上山砍柴,正巧撞见一群大象举行葬礼,那位樵夫来不及躲避,被那些大象追上,有的用象牙挑,有的用象蹄踩,那个倒霉的樵夫做了象的殉葬品。

六指头一方面暗自庆幸自己目睹了奇特的大象葬礼,发现了所有猎人都梦寐以求的神秘象冢。过一段时日,等泥坑里那头老公象死掉后,便可去捡那些散落在泥坑里的象牙,象牙值钱,他便可以发一笔小财了;但另一方面,他又有几分恐惧,偷窥象牙,要是被大象发现了,那他的小命也就玩完了啊。

六指头决定马上悄悄离开此地。趁着它们还没有发现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六指头合上蕉叶,收起铜炮枪,往后退却。他走得心急火燎,不时扭头望一眼,唯恐大象会跟上来。才走了几步,突然,他被盘在草丛里的一根藤子绊了一下,掼了一跤。平地摔跤,又跌在柔软的青草上,连皮都没有擦破一块,但是。那支铜炮枪从肩上滑落下来,“哐啷”,发出金属砸地的声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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