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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22:4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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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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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作品集(4)

戴望舒作品集(4)试读:

小小的死亡之歌

月亮的垂死的草场,和地下的血,古旧的血的草场。昨日和明日的光,草的垂死的天,沙的黑夜和亮光。我遇到了死亡,在垂死的草场上,一个小小的死亡。狗在屋顶上。只有我的左手抚摸过枯干的花的无尽的山冈。灰烬的大教堂,沙的黑夜和亮光,一个小小的死亡。我,一个人,和一个死亡,只是一个人,而她是一个小小的死亡。月亮的垂死的草场。雪在呻吟而颤抖在门的后方。一个人,早已说过,有什么伎俩?只有一个人和她。草场,恋爱,沙和光。

呜咽

我关紧我的露台,因为不愿听到呜咽,但是从灰色的墙背后听到的只有呜咽。唱歌的天使不多,吠叫的狗也没有几条,一千只提琴也能抓在掌心;可是呜咽是一个巨大的天使,呜咽是一条巨大的狗,呜咽是一只巨大的提琴,风给眼泪勒住了,我听到的只有呜咽。

关于迦尔西亚·洛尔迦

戴望舒一 生活

费特列戈·迦尔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是西班牙现代新诗人中之佼佼者,于一八九九年生于格腊拿达(Granada)之巴葛罗斯泉(FuenteVaqueros)。曾在格腊拿达大学及马德里大学攻法学、哲学及文学,得格腊拿达大学法学硕士学位。

他的行迹遍及西班牙全国,几乎没有一个小地方他没有到过,旅行过法国,英国。在一九二九至一九三〇年间,西渡美洲,到过美国、加拿大及古巴诸国。一九三三至一九三四年,他又到南美洲乌拉圭国都蒙德维代奥(Montevideo)及阿根廷国都布宜诺斯爱利斯(Buenos Aires)游历并导演西班牙古典剧和他自己的戏曲。在这些都会中,正如在纽约、古巴和西班牙一样,他更作过关于音乐、民俗学和诗歌的演讲。他曾创办过杂志《鸡》(Gallo),惜乎只出了两期(于一九二八年在格腊拿达出版)。

他也是一位画家,曾在巴塞洛拿(Barcelona)开过他的素描及油画的展览会(一九二七年)。他同时也是一位钢琴家和民俗学家,曾采录搜集西班牙各地的民谣,并为谱曲。他的诗歌,也就颇受民谣的影响。二 著作

诗集有《诗篇》(Libro de Poemas,一九二一),《歌谣集》(Caciones,一九二七),《吉卜赛人的歌集》(Romancero Gitano一九二三),《献给惠特曼的诗》(OdaaWalt Whitman,一九三三)等。

戏曲有《玛丽亚娜·比奈达》(Mariana Pineda,一九二八,)《不可思议的皮匠的老婆》(Zapatera Prodigiosa,一九三〇),《贝尔琳炳先生和玛丽莎在他们花园中的恋爱》(Amor de DonPerlimpin con Balisa en su jardin,一九三一),《血姻缘》(Bodasde sangre,一九三三)等等。

散文有《印象及风景》(Impresiones y paisajes,一九一八)。三 诗的见解“可是关于诗,我有什么话可说呢?关于那些云,那片天,我有什么话可说呢?看着,看着,看着云,看着天,如此而已。那时你便会懂得,一个诗人对于诗是一句话也不得说。把这件事交给批评家们和教授们去办吧。可是你,我,或任何其他诗人,都不知道诗是什么。“就是这样:看。我把火拿在手中。我懂得它,又用了它完美地工作。可是如果没有文学,我就不能说起它。我懂得一切有诗情的东西;如果我不是五分钟换一个意见,我就可以谈谈它们。我不知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很爱坏的诗,正如现在我发狂地喜欢(我们喜欢)坏的音乐一样。

我将在夜间烧了神女祠(Partenon),而在早晨开始建立它起来,而永远不完工。“在我的演讲中,我曾经讲过好多次诗,可是我唯一不能谈的,是我自己的诗。这并非因为这是我所做的事中的一件出于无意的事。正相反,如果我是由于上帝的宠赐——或由于恶魔的宠赐——而成为一个诗人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我是由于技巧,努力和对于什么是诗的确切的了解这三者的宠赐而成为一个诗人,这件事,也是真的。”四 译者附记《海水谣》译自《诗篇》,《幼小的死神之歌》及《呜咽》译自第艾戈(G.Diego)所编《西班牙现代诗抄》(Poeais Espanola, Antalogia, Contemporaneos,一九三四年Madrid出版),盖尚未收入诗集者。余均译自《歌谣集》,一九二九年马德里西方杂志社版。(载《文饭小品》第一期,一九三五年二月,同期刊登戴望舒翻译的洛尔迦诗篇《海水谣》、《谣曲》、《定情》、《安达路西亚之歌》、《岸上的二水手·寄华金·阿密戈》、《幼小的死神之歌》和《呜咽》七首诗。)

西班牙抗战谣曲选

戴望舒计划从一九三七年马德里的西班牙出版社印行的《西班牙战争谣曲选》中选译二十首诗,出版单行本。译事未竟,香港沦陷。戴望舒滞留香港期间,继续这一工作。他在自己收藏的剪报末页注明:《西班牙抗战谣曲选》“在沦陷期中增补五分之一”。《文艺春秋》第三卷第六期(一九四六年十二月)曾刊登戴望舒翻译的《西班牙抗战谣曲选》将由大地书馆印行的广告。不过,至今未见到单行本。本卷收录了在报刊上发表的十首译诗,并附录戴望舒《跋〈西班牙抗战谣曲选〉》(《华侨日报·文艺周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一文,以资说明。

卫马德里保

R·阿尔倍谛马德里,西班牙的心,脉搏狂热地奔跃。昨天他的血已烧得很热,今天却更热地燃烧。它已经不能睡觉,因为马德里所以要睡觉,是为了可以一天醒来,可是黎明却不会来相招。马德里,不要忘记战争,你永远不要忘掉在你前面,敌人的眼睛把死的视线向你抛。在你的天空中鹰鹫在那儿飞绕,想扑向你红色的瓦屋,你英勇的百姓,你的街道。马德里,但愿永不要说,永不要传言或想到在西班牙的心中热血会像冰雪消。英勇和忠耿的泉源,你该把它们永保,巨大的惊人的江河该从这些泉源流涌滔滔,但愿每一个城区,当那不幸的时辰来到,这时辰决不会来的,都比强大的要塞坚牢;人人都像个城寨;他们的额角像碉堡,他们的胳膊像长城,像门户,谁也不能来打扰。谁要和西班牙的心来较量,就让他来瞧瞧。快点,马德里还远哪。马德里知道自己防保。用肩,用脚,用肘子,用牙齿,用指爪,挺胸凸肚,横蛮强直,临着达霍河的绿波渺渺,在纳伐尔贝拉尔,在西关沙,在有枪弹呼啸的地方——那些枪弹,想把它的热血冷掉,马德里,西班牙的心,土地的心,在它的底奥,要是挖一下,就看见有一个又深又大又堂皇的大洞窖。像是一个山涧,等待着……只要把死亡往里抛。(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保卫加达鲁涅

R·阿尔倍谛加达鲁涅人啊!加达鲁涅,你们美丽的大地母亲,她那么地系着你们的心,那么,她和你们姊妹般相亲,腰傍着大海,头和群山为邻,热爱着她的自由,把她的儿女送去从军。在沙拉戈萨大路,在怀斯加的城根,在托莱陀的平原,在西班牙全境,潺潺流着加达鲁涅的血,和应着她语言的音韵。可是为要使你所想的东西的音韵继续地高响入云,不要忘记啊加达鲁涅,对着马德里,在远方,敌人的目光窥伺着,想给她以死亡。加达鲁涅人,如果马德里死了,怎样的侵略,怎样黑暗的流氓,怎样肮脏的娼妓,怎样残酷古怪的人一大帮,就会想来打开,你的美好的门墙!现在马德里是战斗的轴心和

心脏

,它坚强的脉搏一停止,你便像头颅一样,你的颈项会被人欲得甘心和最受人艳羡的珍宝相仿。那时那些醉醺醺的将军们,将怎样地欢宴一场;席上不铺白色的台布,却铺染血的衣裳!勇敢的加达鲁涅人,你们的独立决不会让那一类无人性的怪物拿来饕餮一场!须知加达鲁涅的自由,是在马德里争短长;工厂,城市,田野,山峦和你大地的宝藏,以及使土地辉耀又送出船舶来的海洋——那些船舶,一触到海岸,便化为崭新的银子发光。加达鲁涅的人民,当心!加达鲁涅的人民,谨防!以西班牙的心,唯一土地的心脏,加达鲁涅人,我向你们致敬:你们的独立万寿无疆!(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无名的民军

V·阿莱桑德雷不要问我他的名字。前线上你们有他在,沿着河流的堤岸:全城都有他在。每个早晨他起来,晨曦就在他身上洒一片生命的光彩,和一片死亡的光彩。像钢铁一样挺直身子他每个早晨起来,一道死光辉煌着,在他的目光所及。不要问我他的名字,不会有人能记忆。和晨曦或落日一同。他每天挺身而起,奔跳,握枪,前进,追袭;格杀,突破,冲锋,胜利;他站在那里就留住像岩石一样决不退避;他压溃敌人像山一样沉重,攻击敌人像箭一样锐利。马德里全城都奉他为神明;马德里凭他的颞颥而奔跳徐疾;他的脉搏奔跃、沸腾着美丽而炙热的血液,而在他咆哮着的心中有几百万人的歌声洋溢。我不知道他以前做什么:全城都拥有这样的儿郎,马德里全城都给他以支撑!一个躯体,一个灵魂,一个生命像巨人般屹立堂堂,在英勇的民军的马德里的城门旁!他是高个子,金黄硬发瘦子?棕色头发,结实,坚强?像大家一样。他就像大家!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回翔在嘶嘎的骚音上面,活活地回翔着,介于死亡;回翔着像一枝洁白的花,永远活着,与天地共久长。他名昂德雷斯或法朗西斯各,他名叫贝特罗·古狄莱,路意斯或胡昂、马内尔、李加陀霍赛、罗伦梭、维生代……不是。他唯一的姓名永远是“无敌的人民”。(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就义者

V·阿莱桑德雷霍赛·洛伦代·格拉奈罗,年纪刚刚廿春,当时他加入了队伍,去做一员钢铁的民军,他开拔到山间去,单把这话说分明:“要是回来,我和你们歌唱,否则就是死,弟兄们!”而在他黑色的大眼睛里,火焰放着光轮。十二夜,十二天,霍赛在山间打仗戴着照硬了胸膛的一片八月的月光。他战斗格杀,一道红光。把他的身体照亮似乎保护住他,不为卖国贼的子弹所伤。他手中的来福枪是一支火的蔷薇吐出恐怖和死亡给那黑色的寇敌。你看他耸立在山上,强壮宁静而美丽,在同伴之间他是英雄,在弹雨中他不受伤痍!可是,哎,有一夜来了,一个苦痛和哀伤的夜里,刮凄暗的旋风的夜里,天上积着暗云的夜里。沉醉于复仇和震怒,在战斗中,霍赛将寇敌,将一群恶狠狠的人打得望风披靡;他们像食肉的狼一般在岩石间逃,他不停追击。霍赛跑着跑着拼命跑着,独自一个把他们追袭,而当他想回过头去用黑色的眼睛一瞥,他就只看见了荒凉荒凉,黑夜和沉寂。忽然,有一些奸徒,若不是几百,至少几十个。从他们的隐身处钻出来,出其不意把他捉获,他们团团围住他,把他殴打,辱骂,奚落,然后把他解到营里去。(然而他却也打死了五个)你歌唱这人民的孩子,这英雄事业的光荣——霍赛·洛伦代·格拉奈罗的身世的声音,请停止歌咏:请不要歌唱这件发生在流着清泉的山中的事情的收梢结果:它使人伤心惨痛!那一群强盗,将他背贴着垣墉,而霍赛却看着他们,带着鄙夷不屑的颜容。九杆步枪瞄准了,那高贵皓洁的心胸(那是一个镜子,照鉴民军,一面镜子,照鉴英勇)而从他高傲的嘴唇,一道唾沫飞涌,吐到枪手们的首领的眉心上面,两眼当中。这有钢铁的性格的人便这样不把死放在眼中!啊,把格拉奈罗的故事在这里讲给你们听的声音:请把这在夜里发生,一想起使人惊心的神奇的事迹,一口气讲完,讲个分明!那个无耻的声音响了,开枪!他喊,于是砰砰砰九个该死的枪口把万恶的铅弹吐尽,于是九颗子弹便去把一个胸膛的嫩肉寻——它曾经为了对于民众的爱,民众的自由,而赴死效命。一个躯体倒在乱石间,于是深深的沉静来临,沉静中但闻渐行渐远的阴森森的脚步的声音。留下的只有那土地——不仅土地:还有他的英灵。啊,霍赛,你听着我,直躺着,孤单而血淋淋!你是怎样的人,会听不到那几千个嘶哑的声音。从山河、溪谷的深处向你呼唤不停?你是怎样的人,会不起来应答那从协意同心的几千个胸中发出来的这高傲的呼唤声音?黎明升起来了,晨曦在那躯体上洒黄金,一个躯体和阳光一起从这地上升腾,他站立着,血淋淋又可怕,举起右脚前进,像初生的太阳一样,攀登到山头峰顶,像一条长裾似的,遗下他的心或他的光明。霍赛没有死。你看他!复活了,他没有死亡,他没有死亡,就像人民永远不会死一样。枪械和子弹可能想把他们的胸膛打伤。炸弹和大炮可能想把他们的躯体斫丧。可是无垢无畏的人民却活着而叫敌人投降,他们在一片血的黎明中像是一轮初升的太阳。(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霍赛·高隆

阿尔陀拉季雷在西班牙,在风中,人民的队长在飞航——他看见血的河流,灌溉着冢地坟场,血的河流,血的河流,把大火反映。他所见到的一切,他都从风中凝望。悲哀地,他在云间守望敌人,没有惊惶,要是他觉得敌人的阵地是地狱一般景象,他就转眼过来向我们的阵地高望霍赛·高隆队长,把我送你的地图看端详,这是启发英气的勒房德的地方;你所防守着不让摩尔人和异族入侵的地方霍赛·高隆队长,如果你哭,我知道你衷肠半个西班牙还自由,半个西班牙奴隶之苦遍尝,那予做囚虏的人的苦痛是更打动你的心肠,甚于勇敢的言辞,甚于胜利的音响。队长,我的声音向上升到风中,到天上,我所以处身事外,是为了把事情更认清爽;我的痛苦,是为了我那么孤独只有对着你的记忆言讲。霍赛·高隆队长,我知道你是在你的岗位上,知道你是一样战死的人不曾把我们的军队弃放。你的荣名是在那边,屹然地在那火线上,像你那样的英绩,是最好的屏障使残暴的军械都前进无方。你已没有了武器,但还留下七尺昂藏,留下你的飞机,而且一刻也不踌躇彷徨,把卖国的侵略者用你的死一击沦亡。你已没有了生命,你的记忆万寿无疆。(载《星岛日报·星座》第二三七期,一九三九年四月二日)

橄榄树林

A·B·洛格罗纽焚烧着的橄榄树林,没有人去灌灭。雨不会浇熄它,更无论凝霜,飞雪。五个少年把它放了火,用浸透汽油的布屑,于是留下了五颗复仇的星星,依贴在那些橄揽树上,像是信号,发着银光皎洁。哎,橄榄树林,小小的橄榄树!谁来采橄榄,打你的枝叶?从你红土中出来的油,会有谁来榨捏?五个少年动手放了火,把它们烧得猛烈。五个有卫兵保护的少爷,一把火叫它们遭了劫——他们是拥有农场,和仓库重重叠叠。他们欣喜地烧了树木,一边笑声不绝,教士在钟楼上,连连地鸣钟不歇。哎,橄榄树林,小小的橄榄树!谁来采橄榄,打你的枝叶,除非在你的枝叶间,将一把榴弹抛撇?焚烧着的橄榄树林,没有人去灌灭。雨不会浇熄它,更无论凝霜,飞雪。橄榄树的大火,在全西班牙都延烧激烈。(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山间的寒冷

贝德雷马拉高斯陀,崎岖的山峰,你合当宁静。雷文东,你的荒野该是暖和的地境。吹着霜风的山岗,请你变成苍翠的园林,让人民的兵士在前线不受寒冷,飘着冻风的峰峦,请把你的雪扫尽。秋天的阴云,九月的凄冷,那些在前线度夜的民军,请你们不要欺凌。北方去吧,北方去吧,霜,雪和寒冷!法西斯蒂是从那里来,脸上黑色十字架亮晶晶。刮起你的寒风,让他们牙齿打颤不停,吹掉他们的军帽,袈裟和僧帽一顶顶,请你们的寒夜带了死亡叫他们去受领,哦,从马里岂华和明葛德吹来的冰寒的谷风冷冷,请你们去割他们,像白刃,割成一片片,热炙炙,血淋淋。驴子一般的耳朵胖胖的脸嘴,红白交映,假仁假义的目光和蛇蝎一般的心灵!九月的凄寒啊,请对民军抱同情:西班牙凭他们战斗着,他们是西班牙的精英!(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流亡之群

A·S·柏拉哈我亲眼看见他们:那些可怜的流亡之群,在大路上徘徊那些昂达鲁西亚的农民男人,儿童和妇人,不知走到哪里去,走着,走着,不知水遥路近。我亲眼看见他们:在那些大道之旁,他们是河流,由人畜汇成向高尔道巴奔流浩荡;他们在橄榄树下找寻若不是安静,至少是遗忘,若不是安身处,至少是阴荫。我亲眼看见他们:他们的被追逐的步伐,他们的肿胀的脚跟,和他们的沙哑的唏嘘太息的声音,都是西班牙所受下的最大侮辱的血证——他们的声音向人细说那些法西斯蒂和摩尔人,以及野蛮的豪霸(他们把乡土卖给外国人。)取得极廉的代价,像以前对复活的基督一样狠所干的暴行虐杀在他们的村镇。我亲眼看见他们在力不相等的战斗中和摩尔人拼命,溃败了,却誓死不相从;这些人从故土流离飘零,尝遍法西斯的苦痛:巴爱拿的妇女们——她们的丈夫已经命终,还有那些孩子——他们的父亲是在爱尔加比奥丧身兵戎,或在波沙达,在维拉弗朗加城,在贝多阿巴,洛拉代留前线中和拿凶狠的来福枪的敌人,用他们的前膛枪去交锋。他们在大路上奔行,因为那些法西斯,已把他们什么都抢尽,一长列一长列的儿童,妇女和老人在旷野上奔走,日暮途穷,我亲眼看见他们。可是他们还留着余勇请求别的村庄别的母亲的别的儿子来发动去惩罚他们的敌人,而在他们的咽喉中,还留着一种重伤的使信,那便是和法西斯血战而死的英雄所留下的一个呼声:“抗战至死,拳头高举临空,为我们战死的儿郎报仇雪恨,对杀人的法西斯,我们要给一个痛快的报应!”我亲眼看见他们我求痛快的报应!(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摩尔逃兵

A·G·鲁格贝葛里诺斯的一个早晨,爱斯高里亚尔作背景。机关枪不停地开着。人们像树干一般光景,在树干之间向前进:他们是西班牙人和摩尔人。下面,圣拉费尔掩护他们。他们攻上来,可怕而狰狞,那些拉拉契的正规军,那些自称把天主教奉信那无恶不作的军官们派来向我们进攻的兵丁。蒲斯达·本·阿里·穆罕默德,生着黑胡子,黑眼睛。这黑人,从他的前哨偷偷地脱身而行。他在野草间迤逦走着,突然把身子一挺,举起拳头,独对着枪口,说道,态度很安静:“不要开枪,我是一个赤党,我是一个赤党,同志们。”(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流亡人谣

泊拉陀思失去的新原野啊,我不幸的命运平芜;那里剩下你的橄榄枝,和你的初生的橙树,流水在你溪中闪耀。耕牛犁着你的泥土,而我越过了你的道路永不回来把你重睹。麦子娇嫩的手臂是我死亡的风磨!我差不多没有朋友,也没有温热的牛乳,也没有面包来救我的饥,也没有言辞来给我鼓舞。无依无靠的躯体啊!你怎样给你的枝干以支柱,对于斩除了你的根的人,你们美丽的大地母亲,她是那么地系着你们的心,那么地和你们姐妹般相亲,腰傍着大海,头和群山为邻,想着她的自由,把她的儿女送去从军在沙拉戈隆大路,在怀斯加的城根,在托莱陀的平原,在西班牙全境,潺潺地流着加达鲁涅的血,和应着她语言的音韵。可是为要使你所想的东西的音韵继续地高响入云,不要忘记啊,加达鲁涅,对着马德里,在远方,敌人的目光窥伺着,想给它以死亡。加达鲁涅人,如果马德里死了,难道你拿浓荫去遮护?世界给了我坏的躯体,坏的树,不开花的树,而在枝头也不一定能结出什么果。啊,我的手炙热,哦,我的前额的眼珠!啊,黎明的光下面!啊,浓密的阴影罩住!我们永远清醒着清醒着,却连我也认不出,他们单望着风——那便是他们苦痛的来处。啊,原野,迢迢的原野,我的沉痛在那儿归宿;他们永不会逢到我的遗忘,即使我必须忘掉失去你的苦楚。(载《星岛日报·星座》第二九七期,一九三九年六月二日)

当代的男子

维牙坚实的靴子,粗糙的毛毡,步枪、盒子炮,这是男子汉。纠结的胡须,紊乱的胡须,诅咒又吐痰,步子硬绷,眼睛瞪住看,睡觉不脱衣!这是男子汉,在街上,车中,门廊下,在滂沱大雨,炎炎烈日下面。在翻倒的椅子堆里,和垂灭的街灯旁边,在被冬日的寒风吹飘的肮脏的碎纸片间,全个城市是他所有,而他也不计较盘算在那里低头舒一舒沉沉的十夜的疲倦。他好像是没有什么工作要做,牲口要管,没有家庭料理他,没有女人可握手言欢,他喝酒、唱歌、打仗、战死(因为战死才是男子汉。)他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才差不多是男子汉。)他要看见自己做主人和一切旁的人结成一团。他要书、面包、尊敬,床、劳动,娱乐、闲散,和一切东西——那是人替人所备办或是大自然所赋予的,听凭人们取舍使唤,在冬天的冷雨下,在隆隆的大炮间我看见他在荒废的城中在那些大道之旁,他们是河流,由人畜汇成,高贵而庄严。他像是寻根的茎。这便是男子汉。(载《顶点》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

跋《西班牙抗战谣曲选》

戴望舒

西班牙抗战谣曲二十首,均从一九三七年马德里西班牙出版社刊行的《西班牙战争谣曲集》(Romancero General De LaGuerra De Espana)译出。关于西班牙抗战的诗歌,译者所译的原不止此;可是,因为有的是从英法文转译的,有的是“诗”而不是“谣曲”(例如在《文艺阵地》发表的迦费亚思的《马德里》),为求这个集子的完整统一起见,都没有收集进去。

这里译作“谣曲”,原文作romance,是西班牙的一种特殊诗体,每句八音步,重音在第七音步上,逢双押韵,全首诗往往一韵到底,这便是它的形式上的特点。至于在内容方面,叙事和抒情都有。它是西班牙的“国民诗歌”,因为,虽则它不是最古的(最古的形式是cantares),但却是最常用又是最普遍的,即在今日,“谣曲”也仍旧是民间诗歌中最得人采用的一种形式,原因是为了它体裁简易,而它的音律又极适合于人民的思想和音乐的水准。它是西班牙土地的声音,古旧,同时又永远地新鲜。

当西班牙陷于法西斯蒂的魔手,而英勇的人民起来抵抗的时候,正如它在十四五世纪临于摩尔人铁蹄下的时候一样,这古旧的声音又高响入云了。

在一九三六年,当法朗哥带着他的刽子手向马德里进军的时候,马德里的反法西斯知识者同盟出版了一种名为《青色工衣》(Elmono Azul)的杂志。这个杂志,由于西班牙大诗人阿尔倍谛(Rafael Alberti)的提议,特辟一栏来发表《谣曲》。一经提倡,各报章杂志也都竞相发表《谣曲》。后由“反法西斯知识者同盟”主干,诗人泊拉陀思编集,于一九三七年出版了这部《西班牙战争谣曲集》。由于无线电广播、戏剧、电影,以及街头歌人的协力,这些反法西斯的谣曲便广泛而深切地传遍了西班牙,甚至传到敌人的后方。赤手空拳的西班牙人民之能够抵抗法西斯恶党那么长久,那么《谣曲》该是出了不少宣传的力量吧。《谣曲》的作者有许多都是西班牙当代的著名诗人,如阿尔倍谛本人,阿尔陀拉季雷(Manuel Altolaguirre),泊拉陀思(EmilisPrados,阿莱桑德雷(Vicente Aleixandre)等,但大多数的作者都是在抗战以前默默无闻的人;从农民到民军,从劳动者到自由职业者,这些《谣曲》的作者是从社会的各阶层来的。他们代表着西班牙全体人民,他们的声音是西班牙人民的声音。

现在,西班牙争自由民主的波浪已被法西斯凶党压下去了,可是人民的声音是不会绝灭的,不论伪民主国家怎样支持着法西斯余孽法朗哥,爱自由的西班牙民众总有一天会再起来的。那时候,这些在农村,工场,牢狱中被低声哼着的谣曲,便又将高唱入云了。

译者于民歌很少研究,译时每不能得心应手,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忠诚于西班牙原文而已。(载《华侨日报·文艺周刊》第八十七号,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恶之华》掇英

法国 波特莱尔波特莱尔(Charles Pierre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六七)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恶之华》是他的代表作,戴望舒选译了其中的二十四首诗,将瓦雷里的《

波特莱尔的位置

》一文置于卷首,编集为《〈恶之华〉掇英》,一九四七年三月由上海怀正文化出版社出版。波特莱尔的位置法国 瓦雷里

波特莱尔是到了光荣的顶点。

这本还不到三百页的小书《恶之华》,在文士的评价中,是和那些最著名和最广阔的作品等量齐观的。它被翻译成大部分的欧洲语言:这是一个我要来谈一谈的事实,因为我相信,在法国文学史上,这是前无古人的。

一般说来,法国的诗人总是很少为国外所认识,所欣赏。人们比较容易承认我们的散文的长处,但是我们的诗的能力,人们认可的时候可就吝啬而勉强了。那从十七世纪以来在我们的语文中支配着的秩序和正确性,我们的特殊的抑扬,我们的严格的规律,我们的对于简单和直截明了的好尚,我们的对于夸大和贻笑的担心,一种在表现之中的顾虑,以及我们的气质的抽象倾向,这些都给我们造成了一种和他国颇不相同,又往往为他国所不能捉摸的诗。在外国人看来,拉封丹(LaFontaine)是索然无味。拉辛(Racine)对于他们是不可接近的。他的和谐是太微妙了,他的构图是太纯粹了,他的词句是太优雅而太浓淡有致了,以致那些对于我国的语言没有一种亲切而根本的认识的人们,是不能感领的。

就是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也只由于他的小说而传播到法国之外去。

但是,有了波特莱尔,法国的诗歌终于走出了国境。它使全世界的人都读它;它使人不得不视之为现代性的诗歌本身;它产生模仿,它使许多心灵丰饶。像史温彭(Swinburne),加勃列莱·达农丘(Gabriele DAnnunzio),斯代方·葛奥尔格(Stefan George)等人那样,都卓绝超群地证实了波特莱尔在国外的影响。

所以我可以说,在我国的诗人们之间,比波特莱尔更伟大以及票赋更高的诗人们固然是有的,可是比他更重要的,却绝对没有。

这种奇特的重要性是在于何处呢?像波特莱尔那样的一个那样特殊,那么和常人远离的人,怎样能酝酿成一个那么广阔的运动呢?

这种身后之大为人爱宠,这种精神的繁殖力,这种达到了最高点的光荣,应该不仅依系于他作为诗人的固有价值,而且还依系于一些例外的状况。这些例外状况之一,便是那和诗的效能结合在一起的批判的智力。波特莱尔从这罕有的结合中得到一个主要的发现。他是生来富于官感而明确的;他是富于敏感的,而这敏感的要求便导领他去作形式的最精妙的探讨;但是,如果他并没有由于心灵的好奇,无愧于在爱德加·坡(Edgar Poe)的作品中发现一个新的精神世界的机会,那么这些天赋无疑只会使他成为戈谛艾(Gautier)的一个敌手,或是巴拿斯派的一个高手艺术家而已。明锐的魔鬼,分析的精灵,论理与想象,神秘性与筹算的最新鲜最迷人的配合的发明者,深钻并利用艺术的一切方法的文学技师,他觉得这都在爱德加·坡身上显现出来,而使他惊异。这样许多的独特的见解和异常的预期都使他迷醉。他的才能因而变形了,他的定命因而粲然改变了。

我等一下要再来说说这两个心灵的幻异的接触所生的效果。

但是现在,我应该考察一下波特莱尔之熏陶的第二个可注意的状况。

在他达到成人的年龄的时候,浪漫主义正是在全盛期;一代的才华占领着文学的王国:拉马丁(Lamartine)、雨果、缪塞(Musset)、维尼(Vigny),就是当时的诸大师。

让我们置身于一个在一八四〇年达到了写作年龄的青年的地位吧。他是在受着那些他的本能所横强地命令他废弃的人们的滋育。然而他们所诱导,滋养,他们的荣誉所激起,他们的作品所决定的他的文学生存,却必然地系附于这些人的否定,推翻,代替——在他看来,这些人似乎塞满了名誉的整个空间,而且一个人使他绝了形式的世界的路;另一个人使他绝了画境的路;另一个人使他绝了深度的路。

问题是在于要在这为偶然所例外地聚于一代,又都是才思流溢的大诗人们全体之中,竭尽能力把自己显扬出来。

波特莱尔的命题因此可能——因此应该——这样地提出的:“做一个大诗人,却不是做拉马丁,也不是做雨果,也不是做缪塞。”我并不说这个决心是有意识的,但是它却必然存在于波特莱尔的心里——而且甚至本质地是波特莱尔。这是他的“国是”。在那也是骄傲的领域的创造的领域之中,那显扬自己的必要是和生存本身不能分开的。波特莱尔在他的《恶之华》的计划的序言中写着:“大名鼎鼎的诗人长久以来分配着诗的领域的最华彩的省份……因此我要做些别的事……”

总之,由于他的心灵状态以及种种论据,他便势必至于,便逼不得已,日益明显地去反对那人们称为“浪漫主义”的系统,或无系统。

我并不要来给这个名词下定义。如果要做这种尝试,就非得失去任何严格的情绪不可吧。这里,我只从事于把当我们的诗人和他的时代的文学对照的时候,那在“初生状态”中的他的最可能的反映和直觉恢复原状。波特莱尔所受到的某一种印象,是我们可以,而且是相当容易,重新组织起来的。的确,靠了时间的顺序和文学事件的后来的发展——甚至还靠了波特莱尔,和他的作品以及这作品的幸运——我们拥有一种简单而稳当的方法,来约略确定我们的必然空泛,有时是接受来,有时是完全专断的,对于浪漫主义的观念。这方法是在于观察那承继浪漫主义的东西,即来加之以改变,加之以矫正和反驳,而终于取而代之的东西。只要考察一下那些在它之后产生,反对它的那些运动和作品就是了,因为这些都不可避免地,自然而然地是它的本来面目的确切的答案。这样观察之下的浪漫主义,因此就是自然主义所反击,巴拿斯派所群起而攻之的东西;而这也正就是决定了波特莱尔的特殊态度的东西。它就是那差不多同时惹起完美的意志来反对自己的东西——“为艺术而艺术”的神秘主义——万物的观察和无个性的固定的要求;总而言之,一种更坚固的质地和一种更精巧更纯粹的形式的愿望。关于那些浪漫主义作家,除了他们的后继者们的纲领和倾向之总体以外,什么都不能给我们更清楚的指示了。

也许浪漫主义的缺点只是那和自信不可分离的过分吧?……新奇的青春时期是夸大的。智慧,筹算,以及总之一句话,完美,是只在精力之节省的时期才显现出来的。

无论如何,精密的纪元是在波特莱尔的青年时代光景开始的。戈谛艾已经对于形式的条件的松懈,语言的贫乏和不确当加以抗议和反对了。不久,圣特·勃夫(Sainte Beuv),弗罗倍尔(Flaubert),勒龚特·德·李尔(Leconte de Lisle)的各方面的努力都将起来反对热情的轻易,作风的无恒,愚蠢和古怪的泛溢……巴拿斯派和写实主义者都将同意在表面的强度,丰富,辞锋上有所损失,因为他们在深刻,真实,技术和智力的品质上已有所获得了。

我要总括地说,这种种不同的“派别”之代替了浪漫主义,是可以作为熟思的行为之代替了自生的行为观之的。

一般地说来,浪漫派的作品是不大经得起一个苛刻而精练的读者的缓慢而处处有抵抗的阅读的。

波特莱尔就是这种读者。波特莱尔有着最大的利害关系——一种存亡的利害关系——来察出,证实并过分重视,那他在他的最伟大的人物的作品和本身之中贴近地观察到的,浪漫主义的弱点和缺陷。他那时可能心里想:浪漫主义已到了它的全盛期,因此它是要死的;他那时可能用了达莱朗(Ta11eyrand)和麦代尔尼赫(Metternich)在一八〇七年左右用以奇异地注视那世界的主宰的目光,来观察当时的神和半神……

波特莱尔注视着维克多·雨果;推测他对于雨果的思想并不是不可能的事。雨果统治着;由于一种无限地更有力更精确的质地,他占了拉马丁的上风。他的字眼广大的记录,他的韵律的繁复,他的意象的充溢,压倒了一切敌手的诗。但是他的作品有时却迁就俗流,迷失在预言式的宏词和无穷尽的呼唤声中。他向群众作媚态,他和上帝对话。他的哲学的简单,种种发挥的不相称和不统一,琐节的神奇和措词的脆弱,以及整体的无定见之间的常有的对照,还有那能使一个年轻而不留神的观察者感到不舒服,因而使他得到教益而指点出他将来个人艺术的路的一切,波特莱尔大概都会将它们记在心头,并且从雨果的奇才使他不得不发生的景仰中,分辨出他作品中的驳杂,轻率,可议之处——这就是说,一位那么伟大的艺术家所容人采撷的,生存的可能性和光荣的机会。

如果我们放一点恶意和些微过度的智巧进去,那么便太诱人把维克多·雨果的诗和波特莱尔的诗作一个对比,存心要表彰出后者的确是前者的补足。我不想多说下去。我们已足够看出,波特莱尔曾经探索过维克多·雨果所未曾做到的;看出他避开维克多·雨果所独擅胜场的一切效果;看出他又回到一种较不自由而又小心地远离开散文的格律;看出他追求着而且又差不多总追上那赓续不断的魅力的产生,那就是某几首诗的难以估价而又好像是超绝的品质——但是在维克多·雨果的浩漫的作品中,这种品质是很少碰得到的,而所碰到的少数也是难得纯粹的。

再说,波特莱尔没有认识,或仅认识一点点,最后的雨果,那绝端的错误和无上的美丽的雨果。《世纪的传说》是在《恶之华》出版之后两年出版的。至于雨果后来的作品,那是在波特莱尔死后长久才出版的。我认为这些后来的作品,有着一种比雨果一切其余的诗高到万倍的技术上的重要性。这里不是适宜的地方,而我也没有时间,来发挥这个意见。我只要略略说一说一段可能的枝节吧。在维克多·雨果身上,那使我吃惊的便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生命力。生命力,那就是说配合在一起的长命和工作能力;为工作能力所乘的长命。在六十余年之中,这个异乎寻常的人每天从五时工作到中午!他不断地激起语言的配合,要它们,等它们,听它们回答他。他写了十万或是二十万行诗句,而从这无间断的练习得到了一种奇特的思想方式——这奇特的思想方式是那些肤浅的批评家所勉强地加以判断的。可是,在这长长的生涯之中,雨果努力不倦地在他的艺术中完成自己而坚强自己:无疑地,他愈来愈在选择上犯毛病,愈来愈失去匀称的感觉,他用了那些模棱、空泛而眩晕的字眼使他的诗句胶着,而且他又那么多那么轻易地把“深渊”、“无限”、“绝对”放进他的诗句中去,竟致这些巨大的字眼连习惯赋予它们的那种深奥的外表也都失去了。然而,在他的生活的最后一个阶段,哪样神奇的诗句他不曾写过啊!那些诗句,在广阔方面,在内部组织方面,在共鸣方面,在充实方面,是任何诗句都不能比拟的。在《铜弦》中,在《上帝》中,在《撒旦之末日》中,在《悼戈谛艾之死》的诗篇中,这位看见了自己一切敌手的死亡,这位可能看见一整系代的诗人从自己那里产生,而且甚至还可能利用弟子可能给予大师的可贵的教益(如果大师还活下去)的七十岁的艺术家,这位盛名一世的老人,达到了诗的能力和琢句巨匠的崇高之学的最高点。

雨果没有停止以实践来学习;那寿命仅及雨果的一半的波特莱尔,却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发展。我们可以说,他可以生活的这短短的时间的可能的短促和预觉的不足,他应得以我方才说过的那种批判智力的应用去补偿。他只能有二十年光景的期限来达到他自己的完美之点,来视察他个人的领域,并且来确定那将来建立并保存他的姓名的特殊的形式和态度。他没有时间,他将没有时间,用大量的试验和多数的作品的方法,悠闲地去追求文学意志的那些美好的对象。应该取最短的路,着眼于摸索的节省,避免重说的话和分歧的企图:因此要由分析的路去寻求自己是怎样的人,能够做什么,意欲什么,并且在自己心里把一位批评家的锐敏、怀疑、注意力和推理力,集合于一位诗人的自发能力。

就因为这个原故,那虽则出身于浪漫派,而且甚至在趣味上也是浪漫派的波特莱尔,有时可能显着古典主义者的面貌。给古典主义者下定义,或以为下定义,是有无穷的样式的。我们现在采用下面的这一种:古典主义者是一位在自己心头带着一位批评家,而且又把他和自己的工作密切地联系着的作家。拉辛心头有一个布阿罗(Boileau),或是一个布阿罗的影子。

说来说去,如果不以路易十四时期的人对付十六世纪的作家的办法去对付十九世纪初叶的作家,那么在浪漫主义中选择,在其中分辨善和恶,真和伪,弱点和优点,其意何在呢?任何古典主义必有一个浪漫主义的前身。人们所归于一种“古典的”艺术的一切长处,以及对于它的一切非议,都是和这个公理有关联的。古典主义的本质是后来。秩序必先有某一种为它所恢复的无秩序。结构是技巧,它承继着直觉和自然发展的原始混沌。纯粹是对于语言的无尽的实验的结果,而那对于形式的关心,也是表现方法的经过考虑的重组。因此,古典主义者连带着那依照了人和艺术的明白而合理的观念,去修改一种“自然的”产生的,有意而经过思考的行为。但是,正如我们由于科学所看得见的,我们只能靠了一种惯例的总体去做合理的作品而依次构造。古典主义艺术可以从这些惯例的存在,明晰,专横上辨认出来;不论是关于三一律,格律的则例,或是用字的限制,这些表面专断的规则造成了它的力量和它的弱点。这些规则虽则在今日不大为人了解,而且变成难以拥护,差不多无法遵守,但它们仍不失是从无混杂的精神享乐的诸条件的古旧、精微而深刻的理解出来的。

在浪漫主义的中间,波特莱尔使人想到古典主义者,但是他只不过使人想到而已。他死的时候年纪还轻,再说,他是在帝政时代的旧古典主义的可怜的残存所给予他同代的人们的可憎的印象之中过了一生的。问题绝对不在于使那完全死去的复活,但也许是在于从其他的道路再找到那已不复存在于那尸体中的精神。

浪漫主义者们把那有点艰苦的注意和持续所要求于理想的东西完全忽略了,或差不多完全忽略了。他们寻求突击、牵引和对照的效果。节制、严格和深刻都并不使他们过分操心。他们憎厌抽象的思索和推论,而且不仅是在他们的作品中,却还在他们的作品的预备中——这就无限地更严重了。我们竟可以说,那时的法国人竟把他们的分析的禀赋都忘记了。我们这里应该说明,浪漫主义者们之反对十八世纪,是比反对十七世纪更厉害得多,而且他们轻易指斥别人浅薄,而实际上别人却是无限地更有学问,更对于事实和观念好奇,更关切于正确和思想,其程度远非他们自己所能及。

在一个科学正将有异常的发展的时代,浪漫主义却显露出一种反科学的精神状况,热情和灵官自信它们只需要它们自己就够了。

但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天空之下,在一个专注于自己物质的发展,还漠不关心于过去,正在组织自己的未来,把全部自由给予各种经验的民族之间,有一个人,在差不多同一个时候,用着清晰,锐敏,洞明(在一个有诗的创造禀赋的头脑中,这些是从来没有遇见达到这样的程度的),来考察性灵的事物,以及其间的文学产物。一直到爱德加·坡为止,文学的命题从来没有被人在它的前提中检验过,被人缩成为心理学的命题过,被人用那其中断然使用效果之理论和技术的分析的方法去接触过。作品和读者的关系第一次被阐明而作为艺术的实证基础。这种分析——而这便是以自己的价值向我们保证的一种情境——在文学产品的一切领域中,也都清晰地可以应用并且证明。同样的观察,同样的辨别,同样的分量标志,同样的导线思想,也适合于那些用以对于感觉强力而粗暴地起作用的,用以征服爱好强烈的情感和奇异的故事的大众的作品,正如它们之支配那些最精练的样式和诗人的创造的精微的组织一样。

说这种分析像在诗的范畴中一样,在短篇故事的范畴中也有效,说它像适用于想象和幻想之制作一样,也适用于逼真还原和文学表现,那就是说它的普遍性是显著的。真正普遍的东西的特长便是有繁殖力的。达到那可以俯瞰一个活动的全界之点,那就必然地瞥见一些可能:未曾开拓过的领域,须待划定的路线,须待开垦的土地,须待建设的城市,须待建立的关系,须待扩张的方策。所以这并不是惊奇的事:那拥有一种那么强力又那么稳当的方法的坡,做了好些样式的发明者,提供了科学的短篇故事,近代开天辟地的诗,刑事诉讼小说,文学中心理病态的输入等的最初最动人的例子,以及他的全部作品都在每一页上表现出那使任何其他文学生涯中所未曾达到如此地步的一种智力和智力的意志。

这位伟大的人物,如果波特莱尔没有尽力将他介绍到欧洲文学中来,那么也许会被人完全忘记了。我们这里不要忘记注意:爱德加·坡的普遍的光荣只在他的本国和英国是微弱或受到异议。这位盎格鲁撒克逊的诗人,是奇异地不为自己人所了解的。

另一个注意点:波特莱尔,爱德加·坡交换着价值。他们每人把自己所有的给予另一个人;每个人接受自己所没有的。后者把整个新颖而深刻的思想体系交给前者。他启发他,使他丰饶,在种种题材上决定他的意见:结构的哲学,技巧的理论,对于现代的理解和斥责,例外性和某种奇异性的重要,贵族的态度,神秘性,对于优美和准确的嗜尚,甚至政治……整个波特莱尔都受到浸染,兴感,深造。

但是,作为这些财产的交换,波特莱尔却把一种无限的广袤给与坡的思想。他将它提供给未来。这种在马拉美(Mallarme)的名句中把诗人变作他自身的广袤,便是波特莱尔的行为,翻译,序文——这些都为可怜的坡的英灵打开那广袤并为他确保着。

我不打算来把文学界从这非常的发明者的影响所承受到的一切加以考察。不论说到茹尔·维尔纳(Jules Verne)以及他的竞争者们,说到加波留(Gaboriau)以及他的同类们,或是在更高得多的样式中,不论提到维列·德·里尔亚当(Viliers deLIsIe-Adam)的产品,或是陀斯托也夫斯基(Dostoieveskii)的产品,我们总很容易看出,《戈登·平的奇遇》、《莫格路的神秘》、《里吉亚》、《泄示的心》曾是他们的屡次模仿过,深深研究过,从未超越过的范本。

我只想问一问,波特莱尔的诗,以及更广泛一点说法国的诗,从爱德加·坡的作品的发现中能承受到什么。《恶之华》中的有几首诗从坡的诗中取出它们的情绪和质料。有几首包含着完全是移置的诗句;可是这些特殊引借,我却不想多说,因为其重要性可以说是局部的。

我只要抓住那主要的一点,那就是坡对于诗的观念。他在各种论文中陈说过的观念,便是波特莱尔之思想与艺术之更变的主因。波特莱尔心中的这种结构理论的酝酿,他从演绎出来的教益,这理论自其精神的后嗣所接受到的发展——而特别是它的本身的大价值——都使我们不得不停下一会儿来加以考察。

我不想隐瞒,坡的思想根柢是从他自己造成的某种形而上学而来的。但是这种形而上学,虽则操纵、主宰并暗示那些有关的理论,却并不深入进去。它产生它们并解释其生殖;它并不构成它们。

爱德加·坡对于诗的观念是表白在几篇论文之中,其中最重要的一篇(又是最少论及英国诗的技术的一篇)题名为:《诗的原理》(The poetic principle)。

波特莱尔是那么深切地为这篇文章所感动,他从而接受到一种那么强烈的印象,竟至把它的内容,而且不仅内容,就连形式本身也在内,也都当作他自己的东西。

一个人对于那他觉得如此确实地为他自己而做,而他又不由自主地视为由他所做的东西,总不能不据为己有……他禁不住要把那如此密切地适合于他个人的东西侵占过来;而在财产的名义之下,语言也把那适合于某人又完全使他满足的东西的观念,和这某人的自己的所有物的观念混杂不分了……

波特莱尔呢,虽则他被《诗的原理》之研究所启发,所迷住,或者还不如说,正因为他被它所启发,所迷住——却并没有把这篇论文的翻译放入爱德加·坡的作品中去;但是他把其中的最有意思的部分,差不多没有改头换面并颠倒字句,引用到他的《奇异的故事》的译本的序文中去。如果抄袭者不像我们在下面可以见到的那样自己告发出来,那么这种抄袭还可以有得辩:在一篇关于代奥费尔·戈谛艾的论文中,他把我所说的这段文章完全重录出来,而上面又加了这几行太明显又太使人吃惊的话:“我认为,我们可以引用自己的话以免多费笔墨。所以我再说一遍……”接着就是那段借用的文章。

那么爱德加·坡对于诗的见解是怎样的呢?

我要把他的观念用几句话简括地说出来。他分析一首诗的心理条件。在这些条件之中,他把那依系于诗作之篇幅长短的条件放在第一位。他把一种特殊的重要性给予那对于它们的长度的观察。在另一方面,他考察这些作品的质地。他便容易地证实,有许多诗装载着那散文很足够容载的概念。历史、科学、教训等,用灵魂的语言去陈述并不更好。教训诗、历史诗或伦理诗,虽则因那些最伟大的诗人而得名垂久远,却把推理的或经验的知识之论据,和内心的创造以及情绪的力量混合在一起。

坡明白近代诗应该

应和

那看见活动的方式和领域日益明显地分判的时代的倾向,他明白诗可能期待实现它自己的目的,并且多少在纯粹的状态中产生。

这样就是诗的极乐的诸条件的分析,绝对诗的经过排泄的定义。——坡指出了一条道路,他传授一种很诱人又很严格的学说,在这学说中,一种数学和一种神秘是联在一起的……

如果我们现在看一看《恶之华》的全部,如果我们小心把这个集子和同时代的其他诗集比较,那么我们就会毫不惊奇地发现,波特莱尔的作品是非常和坡的教条相符合,因而便是非常和浪漫派的作品相异的。《恶之华》既不包含历史诗,也不包含传说;绝不以一个故事为依傍。我们在那里看不到哲学的长篇大论。政见也绝对不在那里出现。那里描写很少,而且总是有涵义的。但是那里一切都是魅力,音乐,强力而抽象的官感……豪侈,形式和极乐。

在波特莱尔的最好的诗句中,有一种灵和肉的配合,一种庄严,热烈和苦味,永恒和亲切的混和,一种意志和和谐的极罕有的联结,这些都使他的诗句和浪漫派的诗句判然有别,一如使它们和巴拿斯派的诗句判然有别一样。巴拿斯派对于波特莱尔是并不过分柔和的。勒龚特·德·李尔非难他诗才枯竭。他忘记了一位诗人的真正的丰饶并不在于诗句的数目上,却在于它们的效果的广阔中。只能在时过境迁之后才能加以判断。我们现在看见,经过了六十多年,波特莱尔的这部篇幅很少的唯一的作品的反响,还充塞着整个诗的范围,还在人心灵中无法忽略,为许多作品所加强——这许多作品都是从它那里支分出来的,并不是模仿,却是成果,因此,为公正起见,我们似乎应该把许多第一流的著作,以及诗所从未着手过的最深刻最精细的一整批探讨,都归附到《恶之华》这本薄薄的集子中去。《古代的诗》和《蛮夷的诗》的影响是没有这样繁复,这样广阔。

然而我们也应该承认,上述的影响如果及于波特莱尔,那么也许会劝他不写或不保留他集中所碰到的某一些很松懈的诗句。在《入定》那首商籁体——集中最可爱的诸诗之一——的十四句诗之中,我总感到惊异,算算有五六句确实有弱点。但是这首诗的最初几句和最后几句却有着那样大的魔力,竟使中间一段不觉得拙劣,而且容易被当作虚无而不存在。必须一位极伟大的诗人,才能有这一类的奇迹。

我刚才说过魅力的产生,而现在我又刚说出了奇迹这个名词;当然,这些名词,为了它们意义的力量和它们的用法的便利,是应该谨慎地使用的;但是我只能用一篇分析来代替它们;那分析是那么长,而且也许是那么可议,所以我要告罪,让要做这分析的人免做,也让要硬着头皮听这分析的人免听。我将留在空泛之中,只限于暗示出它可能是什么。我们应该指示出,语言包含着一些和它的实用而直接有含义的特长相混的情感的资源。诗人的责任、工作、职务是把那在日用语言中和日常表面生活的传达符号及工具相混的,这些抑扬顿挫和魔法的力量,这些感情生活和精神敏感的兴奋剂,都显明出来,发动起来。所以,诗人致力并鞠躬尽瘁于在语言之中建设一种语言;而这语言的实验——它是久长、困难、微妙,它需要心灵最繁复的特长,它永远不会完成,正如它从未曾确实可能——倾向于构成比任何实有的人在思想中更纯粹、更有力而更深刻,在生活中更强烈,在语言中更优美而美满的人物的词章。这种异乎寻常的语言,可以从那支持着它的韵律和和谐为人所知而为人所辨认出来;那韵律和和谐一定是那么密切地,而且又甚至是那么神秘地联系于它的生殖,竟至于音和意不再能分开,而且在记忆中无限地互答和应了。

波特莱尔的诗的垂久和至今不衰的势力,是从他的音响之充实和奇特的清晰而来的。这个

声音

有时退居于辩才之下,正如那一个时代的诗人们所屡见不鲜的那样;但是它差不多永远保持着又开展着那使它与一切散文有别的,一种可佩的纯粹的旋律线条和一种完善地持续着的鸣响。

由于如此,波特莱尔很成功地反抗着那自从十七世纪中叶以来在法国诗中可以看到的散文风度的倾向,可以注意的是,这位使我们的诗得以回返到它的本质去的人,也就是热烈地关心于那本义的音乐的最初法国作家之一。我之所以提起这由于论《唐霍艾塞尔》(Tannhauser)以及《洛汉格林》(Lohengrin)的著名的论文而表显出来的好尚,是为了音乐对于文学的影响的后来的发展……“那被命名为象征主义的东西,可以很简单地总括在好几族诗人想从音乐收回他们的财产的那个共同的意向中……”

为了要使这对于波特莱尔的现实重要性的解释的试图更不模糊一点又更不欠缺一点,我现在应该提起一下,他作为绘画批评者是怎样的。他认识德拉克洛瓦(Delacroix)和马奈(Manet)。他曾试着把安格尔(Ingres)和他的对敌的相互长处权衡,正如他能把古尔倍(Cnurbet)的作品和马奈的作品在他们极不相同的“写实主义”中比较一样。他对于那伟大的陀密(Daumier)有一种后代也有此同见的敬佩。也许他把龚斯当丹·季(Constantin Cuys)的价值夸大了一点……但是,在整个上,他的那些总是有根据而且附有对于绘画的最精到最坚实的见解的批判,总仍旧还是艺术批评这极其容易因而是极其烦难的样式的模范。

但是波特莱尔的最大的光荣,正如我在这次演说的开端所使诸君预感到的那样,无疑就是他产生了几位十分伟大的诗人。魏尔伦(Verlaine),马拉美,韩波(Rimbaud)等,如果未在有决定性的年龄读了《恶之华》,那么他们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成就。在这个集子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指出一些诗来,这些诗的形式和兴感,都预示出魏尔伦、马拉美或韩波的某几首诗来。但是这种应和是那么地明显,而诸君注意的时间也就要终结,所以我也不细说了。我只想向诸君指出,魏尔伦作品中所发展着的亲切的感觉,以及神秘情绪和官感热烈的有力而骚乱的混和;使韩波的简短而猛烈的作品变成那么有力又那么有生气的,那种登程的热狂,那种为宇宙所激起的性急的动作,那对感觉及其和谐的共鸣的深深的觉识,这些在波特莱尔的作品中都清楚地存在着而可以辨认出来。

至于马拉美呢,他的最初的诗句是可能和《恶之华》的最美最浓厚的诗句相混的,他在爱德加·坡和波特莱尔的最精微的结果中继续作那些形式和技术的探讨,因为爱德加·坡的分析和波特莱尔的论文以及解释传授了这种探讨的热情,又指示了它的重要性。魏尔伦和韩波在情感和感觉方面继续了波特莱尔,马拉美却在完美和诗的纯粹的领域中延长了他。

信天翁

时常地,为了戏耍,船上的人员捕捉信天翁,那种海上的巨禽——这些无挂碍的旅伴,追随海船,跟着它在苦涩的漩涡上航行。当他们把它们一放到船板上,这些青天的王者,羞耻而笨拙,就可怜地垂倒在他们的身旁它们洁白的巨翼,像一双桨棹。这插翅的旅客,多么呆拙委颓!往时那么美丽,而今丑陋滑稽!这个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尖嘴,那个人学这飞翔的残废者拐躄!诗人恰似天云之间的王君,它出入风波间又笑傲弓弩手;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

高举

在池塘的上面,在溪谷的上面,临驾于高山,树林,天云和海洋,超越过灏气,超越过太阳,超越过那缀星的天球的界限。我的心灵啊,你在敏捷地飞翔,恰如善泳的人沉迷在波浪中,你欣然犁着深深的广袤无穷,怀着雄赳赳的狂欢,难以言讲。远远地从这疾病的瘴气飞脱,到崇高的大气中去把你洗净,像一种清醇神明的美酒,你饮滂渤弥漫在空间的光明的火。那烦郁和无边的忧伤的沉重沉甸甸压住笼着雾霭的人世,幸福的唯有能够高举起健翅,从它们后面飞向明朗的天空!幸福的唯有思想如云雀悠闲,在早晨冲飞到长空,没有挂碍,——翱翔在人世之上,轻易地了解那花枝和无言的万物的语言!应和自然是一庙堂,那里活的柱石不时地传出模糊隐约的语音……人穿过象征的林从那里经行,树林望着他,投以熟稔的凝视。正如悠长的回声遥遥地合并,归入一个幽黑而渊深的和谐——广大有如光明,浩漫有如黑夜——香味,颜色和声音都互相呼应。有的香味新鲜如儿童的肌肤,柔和有如洞箫,翠绿有如草场,——别的香味呢,腐烂,轩昂而丰富。具有着无极限的品物底扩张,如琥珀香、麝香、安息香、篆烟香,那样歌唱性灵和官感的欢狂。

人和海

无羁束的人,你将永远爱海洋!海是你的镜子;你照鉴着灵魂在它的波浪的无穷尽的奔腾,而你心灵是深渊,苦涩也相仿。你喜欢汩没到你影子的心胸;你用眼和臂拥抱它,而你的心有时以它自己的烦嚣来遣兴,在难驯而粗犷的呻吟声中。你们一般都是阴森和无牵羁:人啊,无人测过你深渊的深量;海啊,无人知道你内蕴的富藏,你们都争相保持你们的秘密!然而无尽数世纪以来到此际,你们无情又无悔地相互争强,你们那么地爱好杀戮和死亡,哦永恒的斗士,哦深仇的兄弟!

哦,世人!我美丽有如石头的梦,我的使每个人轮流斫丧的胸生来使诗人感兴起一种无穷而缄默的爱情,正和元素相同。如难解的斯芬克斯,我御碧霄:我将雪的心融于天鹅的皓皓;我憎恶动势,因为它移动线条,我永远也不哭,我永远也不笑。诗人们,在我伟大的姿态之前(我似乎仿之于最高傲的故迹)将把岁月消磨于庄严的钻研;因为要叫驯服的情郎们眩迷,我有着使万象更美丽的纯镜:我的眼睛,我光明不灭的眼睛!

异国的芬芳

秋天暖和的晚间,当我闭了眼呼吸着你炙热的胸膛的香味,我就看见展开了幸福的海湄,炫照着一片单调太阳的火焰;一个闲懒的岛,那里“自然”产生奇异的树和甘美可口的果子;产生身体苗条壮健的小伙子,和眼睛坦白叫人惊异的女人。被你的香领向那些迷人地方,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都还显着大海的风波的劳色,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在空中浮动又在我鼻孔充塞,在我心灵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赠你这几行诗

赠你这几行诗,为了我的姓名如果侥幸传到那辽远的后代,一晚叫世人的头脑做起梦来,有如船儿给大北风顺势推行,像缥缈的传说一样,你的追忆,正如那铜弦琴,叫读书人烦厌,由于一种友爱而神秘的锁链依存于我高傲的韵,有如悬系;受咒诅的人,从深渊直到天顶,除我以外,什么也对你不回应!——哦,你啊,像一个影子,踪迹飘忽,你用轻盈的脚和澄澈的凝视践踏批评你苦涩的尘世蠢物,黑玉眼的雕像,铜额的大天使!

黄昏的和谐

现在时候到了,在茎上震颤颤,每朵花氤氲浮动,像一炉香篆;音和香味在黄昏的空中回转;忧郁的圆舞曲和懒散的昏眩。每朵花氤氲浮动,像一炉香篆;提琴颤动,恰似心儿受了伤残;忧郁的圆舞曲和懒散的昏眩!天悲哀而美丽,像一个大祭坛。提琴颤动,恰似心儿受了伤残,一颗柔心,它恨虚无的黑漫漫!天悲哀而美丽,像一个大祭坛;太阳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一颗柔心(它恨虚无的黑漫漫)收拾起光辉昔日的全部余残!太阳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我心头你的记忆“发光”般明灿!

邀旅

孩子啊,妹妹想想多甜美到那边去一起生活!逍遥地相恋,相恋又长眠在和你相似的家国!湿太阳高悬在云翳的天在我的心灵里横生神秘的娇媚,却如隔眼泪耀着你精灵的眼睛。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陈设尽辉煌,给年岁砑光,装饰着我们的卧房,珍奇的花卉把它们香味和入依微的琥珀香,华丽的藻井,深湛的明镜,东方的那璀璨豪华,一切向心灵秘密地诉陈它们温和的家乡话。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看,在运河内船舶在沉睡——它们的情性爱流浪;为了要使你百事都如意,它们才从海角来航。西下夕阳明,把朱玉黄金笼罩住运河和田垄和整个城镇;世界睡沉沉在一片暖热的光中。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秋歌

一不久我们将沉入寒冷的幽暗,再会,我们太短的夏日的辉煌!我已经听到,带着阴森的震撼,薪木在庭院的石上声声应响。整个冬日将回到我心头:愤怒,憎恨,战栗,恐怖,和强迫的劳苦,正如太阳做北极地狱的囚徒,我的心将是红冷的一块顽物。我战栗着听块块坠下的柴木;筑刑架也没有更沉着的回响。我心灵好似个堡垒,终于屈服,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击撞。为这单调的震撼所摇,我好像什么地方有人匆忙把棺材钉……给谁?——昨天是夏;今天秋已临降!这神秘的声响好像催促登程。二我爱你长睛碧辉,温柔的美人,可是我今朝觉得事事尽堪伤,你的爱情和妆室,和炉火温存,看来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然而爱我,温柔的心!做个慈母,纵然是对刁儿,纵然是对逆子;恋人或妹妹,请你做光耀的秋或残阳的温柔,由它短暂如此。短工作!坟墓在等;它贪心无厌!啊!容我把我的头靠在你膝上,怅惜着那酷热的白色的夏天,去尝味那残秋的温柔的黄光。

枭鸟

上有黑水松做遮障,枭鸟们并排地栖止,好像是奇异的神祇,红眼射光。它们默想。它们站着一动不动一直到忧郁的时光;到时候,推开了斜阳,黑暗将把江山一统。它们的态度教智者在世上应畏如蛇蝎:那芸芸众生和活动;对过影醉心的人类永远地要受罚深重——为了他曾想换地位。

音乐

音乐时常飘我去,如在大海中!向我苍白的星在浓雾荫下或在浩漫的太空,我扬帆望前进;胸膛向前挺,又鼓起我的两肺,好像张满布帆,我攀登重波积浪的高高的背——黑夜里分辨难。我感到苦难的船的一切热情在我心头震颤;顺风,暴风和临着巨涡的时辰,它起来的痉挛摇抚我。——有时,波平有如大明镜,照我绝望孤影!

快乐的死者

在一片沃土中,那里满是蜗牛,我要亲自动手掘一个深坑洞,容我悠闲地摊开我的老骨头,而睡在遗忘里,如鲨鱼在水中。我恨那些遗嘱,又恨那些坟墓;与其求世人把一滴眼泪抛洒,我宁愿在生时邀请那些饥鸟来啄我的贱体,让周身都流血。虫豸啊!无耳目的黑色同伴人,看自在快乐的死者来陪你们;会享乐的哲学家,腐烂的儿子。请毫不懊悔地穿过我臭皮囊,向我说,对于这没灵魂的陈尸,死在死者间,还有甚酷刑难当!

裂钟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对着闪烁又冒烟的炉火融融,听辽远的记忆慢腾腾地升起,应着在雾中歌唱的和鸣的钟。幸福的是那口大钟,嗓子洪亮,它虽然年老,却矍铄而又遒劲,虔信地把它宗教的呼声高放,正如那在营帐下守夜的老兵。我呢,灵魂开了裂,而当它烦闷想把夜的寒气布满它的歌声,它的嗓子就往往会低沉衰软,像被遗忘的伤者的沉沉残喘——他在血湖边,在大堆死尸下底,一动也不动,在大努力中垂毙。

烦闷(一)

我记忆无尽,好像活了一千岁,抽屉装得满鼓鼓的一口大柜——内有清单,诗稿,情书,诉状,曲词,和卷在收据里的沉重的发丝——藏着秘密比我可怜的脑还少。那是一个金字塔,一个大地窖,收容的死者多得义冢都难比。我是一片月亮所憎厌的墓地,那里,有如憾恨,爬着长长的虫,老是向我最亲密的死者猛攻。我是旧妆室,充满了凋谢蔷薇,一大堆过时的时装狼藉纷披,只有悲哀的粉画,苍白的蒲遂呼吸着开塞的香水瓶的香味。当阴郁的不闻问的果实烦厌,在雪岁沉重的六出飞花下面,拉得像永恒不朽一般的模样,什么都比不上跛脚的日子长。从今后,活的物质啊,你只是围在可怕的波浪中的花岗石,瞌睡在笼雾的撒哈拉的深处;是老斯芬克斯,浮世不加关注,被遗忘在地图上——阴郁的心怀只向着落日的光辉清歌一快!

烦闷(二)

当沉重的低天像一个盖子般压在困于长闷的呻吟的心上当他围抱着天涯的整个周圈向我们泻下比夜更愁的黑光;当大地已变成了潮湿的土牢——在那里,那“愿望”像一只蝙蝠般,用它畏怯的翅去把墙壁打敲;又用头撞着那朽腐的天花板;当雨水铺排着它无尽的丝条把一个大牢狱的铁栅来模仿,当一大群沉默的丑蜘蛛来到我们的脑子底里布它们的网,那些大钟突然暴怒地跳起来,向高天放出一片可怕的长嚎,正如一些无家的飘零的灵怪,开始顽强固执地呻吟而叫号。——而长列的棺材,无鼓也无音乐,慢慢地在我灵魂中游行;“希望”屈服了,哭着:残酷专制的“苦恼”把它的黑旗插在我垂头之上。

风景

为要纯洁地写我的牧歌,我愿躺在天旁边,像占星家们一般,和那些钟楼为邻,梦沉沉谛听它们为风飘去的庄严颂歌声。两手托腮,在我最高的顶楼上,我将看见那歌吟冗语的工场;烟囱,钟楼,都会的这些桅樯,和使人梦想永恒的无边昊苍。温柔的是隔着那些雾霭望见星星生自碧空,灯火生自窗间,烟煤的江河高高地升到苍穹,月亮倾泻出它的苍白的迷梦。我将看见春天,夏天和秋天,而当单调白雪的冬来到眼前,我就要到处关上窗扉,关上门,在黑暗中建筑我仙境的宫廷。那时我将梦到微青色的天边,花园,在纯白之中泣诉的喷泉,亲吻,鸟儿(它们从早到晚地啼)和田园诗所有最稚气的一切。乱民徒然在我窗前兴波无休,不会叫我从小桌抬起我的头;因为我将要沉湮于逸乐狂欢,可以随心任意地召唤回春天,可以从我心头取出一片太阳,又造成温雾,用我炙热的思想。

盲人们

看他们,我的灵魂;他们真丑陋!像木头人儿一样,微茫地滑稽;像梦游病人一样地可怕,奇异,不知向何处瞪着无光的眼球。他们的眼(神明的火花已全消)好似望着远处似的,抬向着天;人们永远不看见他们向地面梦想般把他们沉重的头抬起。他们这样地穿越无限的暗黑——这永恒的寂静的兄弟。哦,都会!当你在我们周遭笑,狂叫,唱歌,竟至于残暴,尽在欢乐中沉醉,你看我也征途仆仆,但更麻痹,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么?”

我没有忘记

我没有忘记,离城市不多远近,我们的白色家屋,虽小却恬静;它石膏的果神和老旧的爱神在小树丛里藏着她们的赤身;还有那太阳,在傍晚,晶莹华艳,在折断它的光芒的玻璃窗前,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睁目不闪,凝望着我们悠长静默的进膳,把它巨蜡般美丽的反照广布在朴素的台布和哔叽的帘幕。

赤心的女仆

那赤心的女仆,当年你妒忌她,现在她睡眠在卑微的草地下,我们也应该带几朵花去供奉。死者,可怜的死者,都有大苦痛;当十月这老树的伐枝人嘘吹它的悲风,围绕着他们的墓碑,他们一定觉得活人真没良心,那么安睡着,暖暖地拥着棉衾,他们却被黑暗的梦想所煎熬,既没有共枕人,也没有闲说笑,老骨头冰冻,给虫豸蛀到骨髓,他们感觉冬天的雪在渗干水,感觉世纪在消逝,又无友无家去换挂在他们墓栏上的残花。假如炉薪啸歌的时候,在晚间,我看见她坐到圈椅上,很安闲,假如在十二月的青色的寒宵,我发现她蜷缩在房间的一角,神情严肃,从她永恒的床出来,用慈眼贪看着她长大的小孩;看见她凹陷的眼睛坠泪滚滚,我怎样来回答这虔诚的灵魂?

亚伯和该隐

一亚伯的种,你吃,喝,睡;上帝向你微笑亲切。该隐的种,在污泥水爬着,又可怜地绝灭。亚伯的种,你的供牲叫大天神闻到喜欢!该隐的种,你的苦刑可是永远没有尽完?亚伯的种,你的播秧和牲畜,瞧,都有丰收;该隐的种,你的五脏在号饥,像一只老狗。亚伯的种,族长炉畔,你袒开你的肚子烘;该隐的种,你却寒战,可怜的豺狼,在窟洞!亚伯的种,恋爱,繁殖!你的金子也生金子。该隐的种,心怀燃炽,这大胃口你得当心。亚伯的种,臭虫一样,你在那里滋生,吞刮!该隐的种,在大路上牵曳你途穷的一家。二亚伯的种,你的腐尸会壅肥了你的良田!该隐的种,你的大事还没有充分做完全;亚伯的种,看你多羞铁剑却为白梃所败!该隐的种,升到天宙,把上帝扔到地上来!

穷人们的死亡

这是“死”,给人安慰,哎!使人生活这是生之目的,这是唯一希望——像琼浆一样,使我们沉醉,振作;使我们有勇气一直走到晚上;透过飞雪,凝霜,和那暴风雨,这是我们黑天涯的颤颤光明;这是记在簿录上的著名逆旅,那里可以坐坐,吃吃,又睡一顿;这是一位天使,在磁力的指间,握着出神的梦之赐予和睡眠,又替赤裸的穷人把床来重铺;这是神祇的光荣,是神秘的仓。是穷人的钱囊和他的老家乡,是通到那陌生的天庭的廊庑!

入定

乖一点,我的沉哀,你得更安静,你吵着要黄昏,它来啦,你瞧瞧:一片幽暗的大气笼罩住全城,与此带来宁谧,与彼带来烦恼。当那凡人们的卑贱庸俗之群,受着无情刽子手“逸乐”的鞭打,要到奴性的欢庆中采撷悔恨,沉哀啊,伸手给我,朝这边来吧,避开他们。你看那逝去的年光,穿着过时衣衫,凭着天的画廊,看那微笑的怅恨从水底浮露,看睡在涵洞下的垂死的太阳,我的爱,再听温柔的夜在走路,就好像一条长殓布曳向东方。声音我的摇篮靠着书库——这阴森森巴贝尔塔,有小说,科学,词话,一切,拉丁的灰烬和希腊的尘,都混和着。我像对开本似高大。两个声音对我说话。狡狯,肯定,一个说:“世界是一个糕,蜜蜜甜,我可以(那时你的快乐就无尽)使得你的胃口那么大,那么健。”另一个说:“来吧!到梦里来旅行,超越过可能,超越过已知!”于是它歌唱,像沙滩上的风声,啼唤的幽灵,也不知从何而至,声声都悦耳,却也使耳朵惊却。我回答了你:“是的!柔和的声音!”从此后就来了,哎!那可以称做我的伤和宿命。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所在,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于是,受了我出神的明眼的害,我曳着一些蛇——它们咬我的鞋。于是从那时候起,好像先知,我那么多情地爱着沙漠和海;我在哀悼中欢笑,欢庆中泪湿,又在最苦的酒里找到美味来;我惯常把事实当作虚谎玄空,眼睛向着天,我坠落到窟窿里。声音却安慰我说:“保留你的梦:哲人还没有狂人那样美丽!”编后记:对于我,翻译波特莱尔的意义有这两点:第一,这是一种试验,来看看波特莱尔的质地和精巧纯粹的形式,在转变成中文的时候,可以保存到怎样的程度。第二点是系附的,那就是顺便让我国的读者们能够看到一点他们听说了长久而见到得很少的,这位特殊的近代诗人的作品。为了使波特莱尔的面目显示得更逼真一点,译者曾费了极大的、也许是白费的苦心。两国文字组织的不同和思想方式的歧异,往往使同时显示质地并再现形式的企图变成极端困难,而波特莱尔所给予我们的困难,又比其他外国诗人更难以克服。然而,当作试验便是不顾成败,只要译者曾经努力过,那就是了。显示质地的努力是更隐藏不露,再现形式的努力却较容易看得出来。把alexandrin, décasyllabe, octosyllabe译作十二言、十言、八言的诗句,把rimes suivies, rimes croisées, rimes embrassées都照原样押韵,也许是笨拙到可笑(波特莱尔的商籁体的韵法并不十分严格,在全集七十五首商籁体中,仅四十七首是照正规押韵的,所以译者在押韵上也自由一点);韵律方面呢,因为单单顾着pied也已经煞费苦心,所以波特莱尔所常有的rythme quaternaire, trimétre便无可奈何地被忽略了,而代之以宽泛的平仄法,是否能收到类似的效果也还是疑问。这一些,译者是极希望各方面的指教的。在文字的理解上,译者亦不过尽其所能。误解和疏忽虽竭力避免,但谁知道能达到怎样的程度?波特莱尔在中国是闻名已久的,但是作品译成中文的却少得很。散文诗Le spleen de parris有两种译本,都是从英文转译的,自然和原作有很大的距离;诗译出的极少,可读的更不多。可以令人满意的有梁宗岱、卞之琳、沈宝基三位先生的翻译(最近陈敬容女士也致力于此),可是一共也不过十余首。这部小书所包含的比较多一点,但也只有二十四首,仅当全诗十分之一。从这样少数的译作来欣赏一位作家,其所得是很有限的(因而从这一点作品去判断作者,当然更是不可能的事了),可是等着吧,总之译者这块砖头已经抛出来了。对于指斥波特莱尔的作品含有“毒素”,以及忧虑他会给中国新诗以不良的影响等意见,文学史会给予更有根据的回答,而一种对于波特莱尔的更深更广的认识,也许会产生一种完全不同的见解。说他曾参加二月革命和编《公众幸福》这革命杂志,这样来替他辩解是不必要的,波特莱尔之存在,自有其时代和社会的理由在。至少,拿波特莱尔作为近代classic读,或是用更时行的说法,把他作为文学遗产来接受,总可以允许了吧。以一种固定的尺度去度量一切文学作品,无疑会到处找到“毒素”的,而在这种尺度之下,一切古典作品,从荷马开始,都可以废弃了。至于影响呢,波特莱尔可能给予的是多方面的,要看我们怎样接受。只要不是皮毛的模仿,能够从深度上接受他的影响,也许反而是可喜的吧。译者所根据的本子是一九三三年巴黎Editions de cluny出版的限定本(Lo Dantec编校)。瓦雷里的《波特莱尔的位置》一文,很能帮助我们去了解波特莱尔,所以也译出来放在这小书的卷首。一九四七年二月十八日

散译各国诗歌

戴望舒推崇法国象征派及其后裔,在他所喜欢的法国诗人中,魏尔伦、保尔·福尔、耶麦、许拜维艾尔、爱吕雅等,对他的影响很大。另外,戴望舒还对其他一些国家的著名诗人如魏尔哈仑、梅特林克、勃莱克、普希金、叶赛宁等也十分关注。这里收集的是戴望舒历年散译的各国诗作。

良心

法国V·雨戈携带着他的披着兽皮的儿孙,苍颜乱发,在狂风暴雨里奔行,该隐从上帝耶和华前面奔逃,当黑夜来时,这哀愁的人来到山麓边,在那一片浩漫的平芜;他疲乏的妻子和喘息的儿孙说:“我们现在且躺在地上做回梦。”该隐却睡不着,在山边想重重。猛然间抬头,在凄戚的长天底,他看见只眼睛,张大在幽暗里,那眼睛在黑暗之中盯住看他。“太近了。”他震颤着说了这句话。推醒入睡的儿孙,疲倦的女人,他又仓皇地重在大地上奔行。他走了三十夜,他走了三十天,他奔走着,战栗着,苍白又无言,偷偷摸摸,没有回顾,没有留停!没有休息,又没有睡眠。他行近那从亚述始有的国土的海滨,“停下吧,”他说,“这个地方可安身,留在此地。我们到了大地尽头。”但他一坐下,就在凄戚的天陬,看见眼睛在原处,在天涯深处。他就跳了起来,他惊战个不住。“藏过我!”他喊着,于是他的儿孙,掩唇不语,看愁苦的公公颤震。该隐吩咐雅八——那在毡幕下面,广漠间,生活着的人们的祖先,说道:“把那帐篷靠着这一面舒张。”他就张开了那一面飘摇的围墙,当人们用了重铅锤把它压着,“你不看见了吗?”棕发的洗拉说,(他的子孙的媳妇,柔美若黎明。)该隐回答说:“我还看见这眼睛!”犹八——那个飘游巡逡在村落间吹号角敲大鼓的人们的祖先,高声喊道:“让我来造一重栅栏。”他造了铜墙,让该隐在里面耽。该隐说:“这个眼睛老是望着我!”以诺说:“该造个环堡,坚固嵯峨,使得随便什么人都不敢进来,让我们来造一座高城和坚寨让我们造一座高城,将它紧掩。”于是土八该隐,铁匠们的祖先,就筑了一座崔巍非凡的城池,他的弟兄,在平原,当他工作时,驱逐以挪士和赛特的儿孙;他们又挖去了过路人的眼睛;而晚间,他们飞箭去射那星光,岩石代替了帐篷的飘摇的墙。他们用铁钩把那大石块连并,于是这座城便像是座地狱城;城楼的影子造成了四乡的夜幕,他们将城垣造得有山的厚度,城门上铭刻着:禁止上帝进来。当他们终于建筑完了这城砦,将该隐在中央石护楼中供奉。他便在里面愁苦。“啊,我的公公!看不见眼睛吗!”洗拉战栗着说,该隐却回答道:“不,它老是在看。”于是他又说:“我愿意住在地底,像一个孤独的人住在墓里,没有东西见我,我也不见东西。”他们掘了个坑,该隐说:“合我意!”然后独自走到那幽暗的土茔,当他在幽暗里刚在椅上坐稳,他们在他头上铺上泥土层层,眼睛已进了坟里,注视着该隐。(载《文讯月刊》第八卷第二期,一九四八年二月)

瓦上长天

法国 魏尔伦瓦上长天柔复青!瓦上高树摇娉婷。天上鸣铃幽复清。树间小鸟啼怨声。帝啊,上界生涯温复淳。低城飘下太平音。——你来何事泪飘零,如何消尽好青春?

泪珠飘落萦心曲

法国 魏尔伦泪珠飘落萦心曲,迷茫如雨蒙华屋;何事又离愁,凝思悠复悠。霏霏窗外雨;滴滴淋街宇;似为我忧心,低吟凄楚声。泪珠飘落知何以?忧思宛转凝胸际:嫌厌未曾栽,心烦无故来。沉沉多怨虑,不识愁何处;无爱亦无憎,微心争不宁?

秋歌

法国 魏尔伦清秋时节,凄凄咽咽,琴韵声长;余音袅袅,颓唐单调,总断人肠。仅存残息,惊心变色:一觉钟鸣;当年旧事,几番凝思,涕泪零零。蓦然出户,迎风信步,一任吹摇,却如败叶,萧萧屑屑,东荡西飘。

皎皎好明月

法国 魏尔伦皎皎好明月,映照入林中;枝枝与叶叶同在翠巾屏巾蒙时有妙音传……嗟吁吾所欢。碧水一池塘,湛湛如明镜,郁郁一树杨亭亭鉴孤影——风泣最高枝。同梦此其时。一片静无边,温厚复和雍,降落到人间,远自彼苍穹,上有月丽彩……良时不可再。

一个暗黑的睡眠

法国 魏尔伦一个暗黑的睡眠坠到我生命上:睡罢,一切冀愿,睡罢,一切奢望!我从此一无所见,我失去了好歹,一切的记忆……哦,往事悲哀!我是一个摇篮,在一个墓窟里被一双手摇动:静些,静些!译者附记:魏尔伦诗五篇,均系旧译,静静地躺在旧诗帖里,大概已有十几年了。除了最后一篇外,其余都是用旧诗词体翻译的,《泪珠滴滴心头著》一首竟用了《菩萨蛮》词调,如果是现在,想来不会这样做吧。但当时这样做也自有其理由,因为觉得照中国人的看法,魏尔伦与其说是诗人,毋宁说是词人更妥切一点。今年是魏尔伦诞生百年纪念,吕君写了一篇介绍文,不得不从旧笥中寻出这几篇旧译来做陪衬,献丑也只好献了。

A Poor Young Shepherd

法国 魏尔伦我怕那亲嘴像怕那蜜蜂。我戒备又忍痛没有安睡:我怕那亲嘴!可是我却爱凯特和她一双妙眼。她生得轻捷,有洁白的长脸,哦!我多么爱凯特!今朝是“圣华兰丁”我应得问她在早晨,可是我不敢说那可怕的事情,除了这“圣华兰丁”。她已经允许我,多么地幸运!可是应该这么做才算得个情人在一个允许后!我怕那亲嘴像怕那蜜蜂。我戒备又忍痛没有安睡:我怕那亲嘴!(载《现代文学》第一卷第五期,一九三〇年十一月)

屋子会充满了蔷薇

法国 耶麦屋子会充满了蔷薇和黄蜂,在午后,人们会在那儿听到晚祷声,而那些颜色像透明的宝石的葡萄似乎会在太阳下舒徐的幽荫中睡觉。我在那儿会多么地爱你!我给你我整个的心,(它是二十四岁)和我的善讽的心灵,我的骄傲,我的白蔷薇的诗也不例外;然而我却不认得你,你是并不存在,我只知道,如果你是活着的,如果你是像我一样地在牧场深处,我们便会欢笑着接吻,在金色的蜂群下,在凉爽的溪流边,在浓密的树叶下。我们只会听到太阳的暑热。在你的耳上,你会有胡桃树的阴影,随后我们会停止了笑,密合我们的嘴,来说那人们不能说的我们的爱情;于是我会找到了,在你的嘴唇的胭脂色上,金色的葡萄的味,红蔷薇的味,蜂儿的味。(载《新文艺》第一卷创刊号,一九二九年九月)

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

法国 耶麦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它沿着冬青树走着。它提防着蜜蜂又摇动它的耳朵;它还载着穷人们和满装着燕麦的袋子。它跨着小小的快步走近那沟渠。我的恋人以为它愚蠢,因为它是诗人。它老是思索着。它的眼睛是天鹅绒的。温柔的少女啊,你没有它的温柔:因为它是在上帝面前的,这青天的温柔的驴子。而它住在牲口房里,忍耐又可怜,把它的可怜的小脚走得累极了。它已尽了它的职务从清晨到晚上。少女啊,你做了些什么?你已缝过你的衣衫……可是驴子却伤了:因为虻蝇螫了它。它竭力地操作过使你们看了可怜。小姑娘,你吃过什么了?——你吃过樱桃吧。驴子却燕麦都没得吃,因为主人太穷了。它吮着绳子,然后在幽暗中睡了……你的心儿的绳子没有那样甜美。它是如此温柔的驴子,它沿着冬青树走着。我有“长恨”的心:这两个字会得你的欢心。对我说吧,我的爱人,我还是哭呢,还是笑?去找那衰老的驴子,向它说:我的灵魂是在那些大道上的,正和它清晨在大道上一样。去问它,爱人啊,我还是哭呢,还是笑?我怕它不能回答:它将在幽暗中走着,充满了温柔,在披花的路上。(载《新文艺》第一卷创刊号,一九二九年九月)

膳厅

赠Adrien Planté先生法国 耶麦有一架不很光泽的衣橱,它曾听见过我的姑祖母的声音,它曾听见过我的祖父的声音,它曾听见过我的父亲的声音。对于这些记忆,衣橱是忠实的。别人以为它只会缄默着是错了,因为我和它谈着话。还有一个木制的挂钟。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已没有声音了。我不愿去问它。或许那在它弹簧里的声音,已是无疾而终了,正如死者的声音一样。还有一架老旧的碗橱,它有蜡的气味,糖果的气味,肉的气味,面包的气味和熟梨的气味。它是个忠心的仆役,它知道它不应该窃取我们一点东西。有许多到我家里来的男子和妇女,他们不信这些小小的灵魂。而我微笑着他们以为只有我独自个活着。当一个访客进来时问我说:——你好吗,耶麦先生?(载《新文艺》第一卷创刊号,一九二九年九月)

少女

法国 耶麦那少女是洁白的,在她的宽阔的袖口里,她的腕上有蓝色的静脉。人们不知道她为什么笑着。有时她喊着,声音是刺耳的。难道她恐怕在路上采花的时候摘了你们的心去吗?有时人们说她是知情的。不见得老是这样罢。她是低声小语着的。“哦!我亲爱的!啊,啊…………你想想……礼拜三我见过他……我笑……了。”她这样说。有一个青年人苦痛的时候,她先就不作声了:她十分吃惊,不再笑了。在小径上她双手采满了有刺的灌木和蕨薇。她是颀长的,她是洁白的,她有很温存的手臂。她是亭亭地立着而低下了头的。(载《新文艺》第一卷创刊号,一九二九年九月)

树脂流着

法国 耶麦其一樱树的树脂像金泪一样地流着。爱人呵,今天是像在热带中一样热:你且睡在花荫里吧,那里蝉儿在老蔷薇树的密叶中高鸣。昨天在人们谈话着的客厅里你很拘束……但今天只有我们两人了——露丝·般珈儿!穿着你的布衣静静地睡吧,在我的密吻下睡着吧。其二天热得使我们只听见蜜蜂的声音……多情的小苍蝇,你睡着吧!这又是什么响声?……这是眠着翡翠的,榛树下的溪水的声音……睡着吧……我已不知道这是你的哭声还是那光耀的卵石上的水流声……你的梦是温柔的——温柔得使你微微地微微地动着嘴唇——好像一个甜吻……说啊,你梦见许多洁白的山羊到岩石上芬芳的百里香间去休憩吗?说啊,你梦见树林中的青苔间,一道清泉突然合着幽韵飞涌出来吗?——或者你梦见一只桃色青色的鸟儿冲破了蜘蛛的网,惊走了兔子吗?你梦见月亮是一朵绣球花吗?……——或者你还梦见在井栏上白桦树开着那散着没药香的金雪的花吗?——或者你梦见你的嘴清映在水桶底里,使我以为是一朵从老蔷薇树上被风吹落到银色的水中的花吗?(载《新文艺》第一卷创刊号,一九二九年九月)

天要下雪了

赠Léopold Bauby法国 耶麦天要下雪了,再过几天。我想起去年。在火炉边我想起了我的烦忧。假如有人问我:“什么啊?”我会说:“不要管我罢。没有什么。”我深深地想过,在去年,在我的房中,那时外面下着沉重的雪。我是无事闲想着。现在,正如当时一样我抽着一支琥珀柄的木烟斗。我的橡木的老伴侣老是芬芳的。可是我却愚蠢,因为许多事情都不能变换,而想要赶开了那些我们知道的事情也只是一种空架子罢了。我们为什么想着谈着?这真奇怪;我们的眼泪和我们的接吻,它们是不谈的,然而我们却了解它们,而朋友的步履是比温柔的言语更温柔。人们将星儿取了名字,也不想想它们是用不到名字的,而证明在暗中将飞过的美丽彗星的数目,是不会强迫它们飞过的。现在,我去年老旧的烦忧是在哪里?我难得想起它们。我会说:“不要管我罢,没有什么。”假使有人到我房里来问我:“什么啊?”译后记:耶麦(Franlis Jammes一八六八~)为法国现代大诗人之一。他是抛弃了一切虚夸的华丽,精致,娇美,而以他自己的淳朴的心灵来写他的诗的。从他的没有词藻的诗里,我们听到曝日的野老的声音,初恋的乡村少年的声音和为禽兽的谦和的朋友的圣弗朗西思一样的圣者的声音,而感到一种异常的美感。这种美感是生存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中,但我们适当地,艺术地抓住的。这里我从他的《从晨祷钟到晚祷钟》集中选择了六章诗,虽然经过了我自愧没有把作者的作风传神地表达出来的译笔,但读者总还可以依稀地辨出他的面目来。(载《新文艺》第一卷创刊号,一九二九年九月)

为带驴子上天堂而祈祷

法国 耶麦在应该到你那儿去的时候,天主啊,请使那一天是欢庆的田野扬尘的日子吧。我愿意,正如我在这尘世上一般,选择一条路走,如我的意愿,到那在白昼也布满星星的天堂。我将走大路,携带着我的手杖,于是我将对我的朋友驴子们说端详:我是法朗西思·耶麦,现在上天堂,因为好天主的乡土中,地狱可没有。我将对它们说:来,青天的温柔的朋友,你们这些突然晃着耳朵去赶走马蝇,鞭策蜜蜂的可怜的亲爱的牲口,请让我来到你面前,围着这些牲口——我那么爱它们,因为它们慢慢地低下头,并且站住,一边把它们的小小的脚并齐,样子是那么地温柔,会叫你怜惜。我将来到,后面跟着它们的耳朵无数双,跟着那些驴儿,在腰边驮着大筐,跟着那些驴儿,拉着卖解人的车辆,或是拉着大车,上面有毛帚和白铁满装,跟着那些驴儿,背上驮着隆起的水囊,跟着那些母驴,踏着小步子,大腹郎当,跟着那些驴儿,穿上了小腿套一双双,因为它们有青色的流脓水的伤创,惹得固执的苍蝇聚在那里着了忙。天主啊,让我和这些驴子同来见你,叫天神们在和平之中将我们提携,行向草木丛生的溪流,在那里,颤动着樱桃,光滑如少女欢笑的肤肌,而当我在那个灵魂的寄寓的时候,俯身临着你的神明的水流,使我像那些对着永恒之爱的清渠鉴照着自己卑微而温柔的寒伧的毛驴。(载《星岛日报·星座》第一三三期,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一日)

肖像

法国 许拜维艾尔母亲,我很不明白人们是如何找寻那些死者的,我迷途在我的灵魂,它的那些险阻的脸儿,它的那些荆刺以及它的那些目光之间。帮助我从那些炫目惊心的嘴唇所憧憬的,我的界域中回来吧,帮助我寂然不动吧,那许多动作隔离着我们,许多残暴的猎犬!让我俯就那你的沉默所形成的泉流,在你的灵魂所撼动的枝叶底一片反照中。啊!在你的照片上,我甚至看不出你的目光是向哪一面飘的。然而我们,你的肖像和我自己,却走在一起,那么地不能分开以致在除了我们便无人经过的这个隐秘的地方我们的步伐是类似的。我们奇妙地攀登山岗和山峦。而在那些斜坡上像无手的受伤者一样地游戏。一支大蜡烛每夜流着,溅射到晨曦的脸上,——那每天从死者的沉重的床中间起来的,半窒息的,迟迟认不出自己的晨曦。我的母亲,我严酷地对你说着话,我严酷地对死者们说着话,因为我们应该站在滑溜的屋顶上,两手放在嘴的两边,并用一种发怒的音调去压制住那想把我们生者和死者隔绝的震耳欲聋的沉默,而对他们严酷地说话的。我有着你的几件首饰,好像是从河里流下来的冬日的断片,在这有做着“不可能”的囚徒的新月起身不成而一试再试的溃灭的夜间,在一只箱子底夜里闪耀着的这手钏,便是你的。这现在那么弱地是你的我,从前却那么强地是你,而我们两人是那么牢地钉在一起,竟应该同死,像是在那开始有盲目的鱼有炫目的地平线的大西洋的水底里互相妨碍泅水互相蹴踢的两个半溺死的水手一样。因为你曾是我,我可以望着一个园子而不想别的东西,可以在我的目光间选择一个,可以去迎迓我自己。或许现在在我的指甲间,还留着你的一片指甲,在我的睫毛间还羼着你的一根睫毛;如果你的一个心跳混在我的心跳中,我是会在这一些之间辨认它出来而我又会记住它的。可是心灵平稳而十分谨慎地斜睨着我的这位我的二十八岁的亡母,你的心还跳着吗?你已不需要心了,你离开了我

生活

着,好像你是你自己的姊妹一样。你穿着什么都弄不旧了的就是那件衫子,它已很柔和地走进了永恒而不时变着颜色,但是我是唯一要知道的。黄铜的蝉,青铜的狮子,粘土的蝮蛇,此地是什么都不生息的!唯一要在周遭生活的是我的欺谎的叹息。这里,在我的手腕上的是死者们底矿质的脉搏便是人们把躯体移近墓地的地层时就听到的那种。(载《新诗》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六年十月)生活法国 许拜维艾尔为了把脚践踏在夜的心坎儿上,我是一个落在缀星的网中的人。我不知道世人,所熟稔的安息,就是我的睡眠也被天所吞噬了。我的岁月底袒裸啊,人们已将你钉上十字架;森林的鸟儿们在微温的空气中,冻僵了。啊!你们从树上坠了下来。(载《新诗》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六年十月)心脏赠比拉尔法国 许拜维艾尔这做我的寄客的心,它不知道我的名字,除了生野的地带,我的什么它都不知道。血做的高原,受禁的山岳,怎样征服你们呢,如果不给你们死?回到你们的源流去的我的夜的河流,没有鱼,但却炙热而柔和的河,怎样溯你们而上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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