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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1 05:4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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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充闾

出版社:万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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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闾文集:春宽梦窄

充闾文集:春宽梦窄试读:

祁连雪

真是“一处不到一处迷”。千里河西走廊,在我身临其境之前,总以为那里是黄尘弥漫、阒寂荒凉的。显然,是受了古诗的浸染:“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之类的诗句,已经在脑海里扎下了根基。这次实地一看,才了解到事物的真相。

原来,河西走廊竟是甘肃省最富庶的地区。这片铁马金戈的古战场,这条沟通古代中国与欧亚大陆的重要交通孔道,于今已被国家划定为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当你驻足武威、张掖,一定会为那里的依依垂杨、森森苇帐、富饶的粮田、丰硕的果园所构成的江南秀色所倾倒。

当然也不是说,整个河西走廊尽是良畴沃野。它的精华所在,只是石羊河流域的武威、永昌平原,黑河、弱水流域的张掖、酒泉平原,疏勒河流域的玉门、敦煌平原。这片膏腴之地是仰仗着祁连山的冰川雪水来维系其绿色生命体系的。祁连雪以其丰美、清冽的乳汁,汇成了几十条大大小小的河流,灌溉着农田、牧场、果园、林带,哺育着河西走廊的子孙,一代又一代。

祁连山古称天山,西汉时匈奴人呼“天”为“祁连”,故又名祁连山。一过乌鞘岭,那静绝人世、�列天南的一脉层峦叠嶂,就投影在我们游骋的深眸里。映着淡青色的天光,云峰雪岭的素洁的脊线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际,一块块咬缺了完整的晴空。面对着这雪擎穹宇、云幻古今的高山丽景,领略着空际琼瑶的素影清氛,顿觉情愫高洁,凉生襟腋。它使人的内心境界,趋向于宁静、明朗、净化。

大自然的魅力固然使人动情,但平心而论,祁连山的驰名,确也沾了神话和历史的光。这里的难以计数的神话传闻和层层叠叠的历史积淀,压低了祁连山,涂饰了祁连山,丰富了祁连山。

在那看云做梦的少年时代,一部《穆天子传》曾使我如醉如痴,晓夜神驰于荒山瀚海,景慕周天子驾八骏马巡行西北三万五千里,也向往着要去西王母那里做客,醉饮酣歌。当时,我是把这一切都当成了信史的;真正知道它“恍惚无征,夸言寡实”,是后来的事。但祁连山、大西北的吸引力,并未因之而削减,反而益发强化了。四十余年的渴慕,今朝终于得偿,其欢忭之情是难以形容的。

旅途中,我喜欢把记忆中的有关故实与眼前的自然景观加以复合、联想。车过山丹河(即古弱水)时,我想到了周穆王曾渡弱水会西王母于酒泉南山;《淮南子》里也有后羿过弱水向西王母“请不死之药”的记载。在张掖市西面的镇夷峡,当地群众还给我们讲了大禹治水的故事:

传说,禹王凿开了镇夷峡,导弱水入流沙河,玉帝闻讯后加以干预,命寒龙镇守祁连山,把河水全部冻结成冰雪,河西走廊从此变成了戈壁荒滩。后来,李老君骑青牛赶到,与山�、土神计议,到寒龙那里偷水,就这样,从南山开下来一条黑河。山神牵牛引路,李老君扶犁耕田,土地爷撒播种子。寒龙发觉后,怒吼道:“你们三个合伙做贼,我就叫这里每年三个月不得安生!”结果,黑河每到六、七、八月,就要暴发洪水,为害甚烈。

这里,本来就够惝恍迷离的了,偏偏沙市蜃楼又来凑趣、助兴。我们驰车戈壁滩上,突然,发现右前方有一片清波荡漾,烟水云岚中楼台掩映,绿树葱茏,渔村樵舍,倒影历历,不啻桃源仙境。但是,无论汽车怎样疾驰,却总也踏不上这片洞天福地。原来,这就是著名的戈壁蜃景。

据说,整个河西走廊,包括祁连山脉,上古时都是西海,与大洋相通,后来经过喜马拉雅造山运动,隔断了印度洋,南山拱出海面,其余地带留下了无量数的沙荒砾石。也许这沙洲蜃景,正是古海的精魂寄形于那些海底沉积物,仍在做着昔日的清波残梦吧?

人类史前时期相当长的一段,是在幻想和神话中度过的。作为丰富的人文遗产宝库,神话传说汇集着一个民族关于远古的一切记忆:它的历史性变迁,它的吉凶祸福、递嬗兴亡,它对于自然、社会、人生的独特认知和体验。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思维、情感、体验以及行动的载体,深入地窥察一个民族以至人类史前的发展轨迹。

观山如读史。驰车河西走廊,眺望那笼罩南山的一派空�,仿佛能够谛听到自然、社会、历史的无声的倾诉。一种源远流长的历史的激动和沉甸甸的时间感、沧桑感被呼唤出来,觉得有许多世事己经倏然远逝,又有无涯过客正向我们匆匆走来。

这时,祁连山上一团云雾渐渐逸去,露出来一个深陷的豁口,我猜想它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大斗拔谷。两千一百年前,骠骑将军霍去病从这里穿越祁连山,进入河西走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匈奴的单于城,在焉支山前展开了一场震天撼地的大拼杀,终于赶走了匈奴,巩固了西汉王朝在河西的统治。霍去病死后,汉武帝为了纪念他的赫赫战功,特意在自己的陵墓旁为他堆起了一座象形祁连山的坟墓。

时光流逝了七百三十年,隋炀帝率兵西征,再次穿过大斗拔谷。不过,他没有碰上霍去病那样的好运气,当时“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文武饥馁沾湿,夜久不逮前营,士卒冻死者大半”(见《资治通鉴》)。但是,由于他在张掖会见了西域二十七国君主,实际是举行了一次中原王朝与西域诸国的和平友好会议,也是一次首创的国际经贸洽谈、物资交流会,使此行毫无逊色地与骠骑将军的武功一同载入史册。

祁连山下,河西走廊,不仅有叱咤风云的过去,而且,有无比辉煌的现在与将来。勘探工作者的辛勤劳动,使祁连山更高地昂起了头颅:

―这里并不贫乏,而是一座矿藏极为丰富的百宝神山。继往昔的“金张掖、银武威”的盛名之后,今天又博得了“油玉门、镍金昌、钢酒泉”的美誉。

―始建于西汉时期的山丹军马场,现已发展成为亚洲第二大马场。

―祁连山继续向世界人民奉献着“葡萄美酒夜光杯”。

―驰名中外的敦煌莫高窟,这名副其实的艺术的圣殿、神话的王国,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古丝路上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坐落于祁连主峰北面的我国建设最早、规模最大的卫星发射中心,创造了许多“中国的第一”: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第一颗返回式卫星,第一枚“一箭三星”运载火箭,第一枚中程导弹,第一枚洲际弹道导弹……被誉为中国航天工业的摇篮,巍然屹立于世界先进科技之林。

正是这些风尘洞、异彩纷呈的历史人文之美,伴随着甘霖玉乳般的高山雪水所带来的丰饶、富庶,使千里祁连从蒙昧、原始的往昔跨进了繁昌、文明的今天。我们这些河西走廊的过客,与祁连雪岭朝夕相对,自然就把它当作了热门话题。

有人形容它像一位仪表堂堂、银发飘萧的将军,俯视着苍茫的大地,守护着千里沃野;有人说,祁连雪岭像一尊圣洁的神�,壁立千寻,高悬天半,与羁旅劳人总是保持着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隔膜感。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它却是恋人、挚友般的亲切。千里长行,依依相伴,神之所游,意之所注,无往而不是灵山圣雪,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一种相通相化、相亲相契的温情,使造化与心源合一,客观的自然景物与主观的生命情调交融互渗,一切形象都化作了象征世界。

也许正是这种类似的情感使然,一百五十年前的秋日,爱国政治家林则徐充军西北,路过河西走廊时,曾与祁连雪岭风趣地调侃:“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我的一位祁姓学友,西出阳关,竟和祁连山攀了同宗:“西行莫道无朋侣,亘古名山也姓祁。”甘、青路上,我也即兴写了四首七绝,寄情于祁连雪:

断续长城断续情,蜃楼堪赏不堪凭。

依依只有祁连雪,千里相随照眼明。

邂逅河西似水萍,青衿白首共峥嵘,

相将且作同心侣,一段人天未了情。

皎皎天南烛客程,阳关分手尚萦情。

何期别去三千里,青海湖边又远迎!

轻车斜日下西宁,日断遥山一脉青。

我欲因之梦寥廓,寒云古雪不分明。(1992年)

清风白水

诗文讲究风格,古人形容苏东坡的词风豪放,说是像关西大汉执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而柳永的词则是缠绵悱恻,如二八女郎手执红牙玉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其实,风景区何独不然!它们的风格特征也是极其鲜明的,泰山的威严肃穆,迥然不同于黄山的瑰奇峭美;“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的西子湖,与“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八百里洞庭悬同霄壤;同是天池,长白天池与天山天池也是风格各异的。

川西北岷山丛林中的九寨沟的特色,是朦胧、神秘、绮丽、自然,充满荒情野趣,全无雕琢痕迹。如果说,泰山具有老年人那种饱经风雨、阅尽繁华的成熟与镇定,那么,九寨沟就是少男少女般的活泼、烂漫,清风白水,一片童真。以言艺术美、人文美,或许不及其他许多风景名胜;以言自然美,则是各地难以比驾的。

说它绮丽,首先要从水谈起。这里有三沟、二滩、四瀑、十八群湖、一百零八个海子。水是九寨沟景观的主旋律,真个是“江湖满地”。我十分艳羡这里的天空,竟有那么多面镜子黑天白日为它鉴形照影。

天涯何处无清水?难得的是,这里的原始生态保持得很好,因而水质绝少污染,清澈异常,透明度达到二三十米。空气清新甜美,天空蔚蓝如拭,没有一丝浮尘雾霭。大自然的神工,将泉湖溪瀑聚敛为一体,组成一个和谐的世界。

清晨,镜海上映出一幅幅“山林全息图”的倒影。人们站在湖边,连嘴角的笑涡、睫毛的飞动都照得一清二楚,更不要说天上疾飞的翠鸟、眷恋的白云,四周峭拔的层峦、肃穆的丛林,无一不被它收入澄澈的波心。面对着“鱼在天上游,鸟在水底飞”这颠倒迷离、虚实莫辨的奇观,人们都赞不绝口。可惜,胜景不长,一阵微风掠过,湖面上便荡起一层细微的涟漪,像是尚未凝固的玻璃浆液,倏忽间里面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

遍游世界的旅行家,常常赞美前苏联巴伦支海基里奇岛的五层湖的奇观:湖水分为五个层次,水质、水色和生物群各不相同而又互不混淆,构成一个绚丽多彩的湖中世界。也有人称誉印度尼西亚的努沙登加拉群岛上左湖艳红、右湖碧绿、后湖淡青的三色湖胜景。

但我相信,当他们看到九寨沟的融五光十色于一湖的五花海后,定会叹为观止。五花海的水与四周丛林组成一个以翠蓝色为基调的色库,湖水因深浅和沉积物的不同,而呈橙红、鹅黄、墨绿、翠蓝、绀紫等多彩的色膜版,在阳光照射下,清澈的涟漪闪烁着层层光环,构成无数的不规则的几何形色区,相互浸淫,加上湖底沉积的珊瑚、琼花般的海藻的映衬,其色泽之绚美,变幻之神奇,堪令天惊地叹。

瀑布之奇,常在于天半高悬,飞流直下,恍如银河倾泻。而九寨沟的瀑布,却是由四十多个首尾相衔的群海构成,以其平地上陡起波澜而引人入胜。由于水碛物在河谷中沉积,形成了弯月形的凸堤,随着时间推移,钙华层层堆高,便出现了首尾衔接、翠湖叠瀑的特异景观。又兼堤埂遍生林木,气势恢宏的水流从婀娜多姿的花树丛中兵分几路冲杀出来,大有“六龙卷海,万马呼风”之势。不仅绿波掩映,白浪滚翻,爆炸出生命的光华声色,而且,瀑从树中出、树在瀑中长的奇观,也洵属世间罕见。

九寨沟与其他许多著名风景区不同,亘古以来,“隐在深山人未识”,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典型的处女地。这里除了世世代代散居着为数不多的藏族同胞,那些性耽山水、情系烟霞的文人墨客从未涉足,因此,过去“名不见经传”,人文景观相对缺乏。

此间,多的是古艳动人的神话传说,它们以原始思维的想象和幻想、虚构的形式,曲折地反映出藏族劳动人民在征服自然的劳动、斗争、爱情生活中的经验、理想、感情和愿望。这种特异的历史文化积淀的形成,当然和它长期处于封闭式的环境,脱离原始状态较晚有直接关系。

作为民族远古的梦、文化的根、精神活动的智慧之果,口头传承的原始文化结晶和无意识的集体信仰,神话传说在九寨沟可说是满坑满谷,俯拾即是,几乎所有的景观都和神话传说,特别是和挚诚相恋的男神达戈、女神沃诺色嫫的爱情故事相联系。他们赋形于沟内两座最高的山峰,既是神,也是同自然做斗争、从事劳动生产的强者,是半人半神、人性多于神性的偶像。而另一座险怪的峭岩,则是一个插足其间的魔鬼化身的第三者。

许多景物都围绕着这根主线被赋予神奇的来历。比如,色嫫失手打碎了达戈赠给的梳妆宝镜,碎成一百零八块,就成了今天九寨沟一百零八个晶莹澄澈、光可鉴影的海子;那跳玉溅珠的珍珠滩,则是色嫫项练上的光洁圆润的珍珠汇成的溪海奇观;那一片片一条条银绸素练般的奔流急瀑,来自神女的纺织台;那长海岸边的苍劲挺拔、枝丫侧向一旁的古柏,乃是为民除害,折断左臂的沃秀老人的化身。

这里的山,因那些神话传说而更加瑰奇神秘;这里的水,因那些美丽的传说而益发富有魅力。晨昏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虬,驰骋其间。它使素以“童话世界”著称的九寨沟,又罩上了一层神话世界的色彩。

神话传说在各民族的古代生活中,并不是一堆无机物的沉积,而是经常发挥着弥补生活中的不足的积极作用。有人说,梦是一个受压抑的愿望的满足。那么,神话则是贫弱民族的财产,―现实生活中迫切需要却又无力实现的事情,就以代偿的形式付诸余生梦想,久而成为神话。因此,透过这些神话传说,不仅可以捕捉到历史的影像,而且,能够窥见远古先民的世界观、宇宙观、价值观,察知他们的真实感情和精神世界。

这些神话传说反映了早期人类智力活动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喜欢在各种自然现象或社会现象中寻求一种因果关系。可以说,许多神话都是对因果关系作出的某一类解答。而且,人类原始思维虽然具体、形象,联想力非常丰富,但是,根据事物本身的性质作出逻辑推理的能力,却十分低下。因此,只能借助“拟人化”即万物有灵的思维方式,来理解和解释世界。

当看到满山火红的秋叶,便想到贪杯醉酒的壮汉,或脸罩红纱的倩女;把由碳酸盐聚集而成的水中凸堤想象成为民造福、鳞甲飞动的戏水蛟龙。正是这种惝恍迷离的意象与传说,造成一种朦胧的意境、“人化的自然”,从而,赋予各种自然景观以诗情、理趣,使九寨沟原本就瑰丽迷人的景观更加富有魅力,筑成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座虹桥,沟通梦境、现实、希望的一条彩路。

我访九寨沟时,正当知命之年,已经是告别童话与神话的时期了,但置身其间,又仿佛找回了飞逝已久的童年,重温和白雪公主、美人鱼为伴的幻想世界,恢复了清风白水般的童真。同这种雾气氤氲缠绕在一起,幻者似真,真者疑幻,怕是几个清宵好梦也难以遣散的了。

当然,这种感觉的形成,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富有恍兮惚兮的神话传说,而且,同九寨沟的自然天籁、荒情野趣有关。

那淙淙飞瀑,飒飒松风,关关鸟语,唧唧虫鸣,那水中五光十色、迷离扑朔、绚丽多姿的碧波,山上宛如娇羞不语、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笑靥的杜鹃花萼,那隐现在水雾氤氲的瀑面上,酷似七彩神龙夭矫天半的虹彩,那原始森林中绿茵茵、暄蓬蓬,绒毛地毯般的地衣和悬挂在枝头的一丝丝、一缕缕,随风飘荡,如新娘头上轻柔的婚纱的长松萝,那五角枫、高山栎、黄栌木、青榨槭的如霞似火,燃遍天际的醉叶,那充盈着质朴的美、粗犷的美、宁静的美的梦之谷,画之廊,都在人类感情的琴弦上奏起美妙的和声,不期而然地淹入了你的性灵。

在这里度过一个假日,真像裸体的婴孩扑入母亲的怀抱,生发出一种重葆童真,宠辱皆忘,挣脱小我牢笼,返回精神家园,与壮美清新的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

据鸟类专家调查,九寨沟有鸟类一百四十多种。这些天才的音乐家、优雅的舞仙,诸如亭亭玉立、单足点地的鹭鸶,“贞姿自耿介”、“白雪耻容颜”的白鹇,翱翔于芦苇海上、盘旋飞舞的苍鹰,通体蓝灰、头侧绯红、宛如头戴京剧武将脸谱、尾翘三尺龙泉的我国独有的蓝马鸡,在箭岩景区次生林设擂赛歌的百灵鸟,终朝奏着凄婉的森林咏叹调的子规,扬着花腔高音的山噪眉,以“笃笃笃”的击木声为林中交响乐团敲着定音鼓的啄木鸟,都给神奇的九寨沟布下一层浓烈的原始古朴的荒情野趣。

这里应该大书一笔的,是被誉为“九寨一宝”的大熊猫。游人在长海一带,常常会碰到它们在溪边喝水,那种娇憨痴笨、悠然自得之态,令人忍俊不禁。熊猫饮水,颇似酒徒贪杯,一边喝着,一边侧耳聆听水声,细细品尝其中滋味,流露一种忘机出世的神情。如果没有外来事物干扰,它总是喝得肚皮隆起,一“醉”方休,而后便若无其事地拖着笨拙的身躯,一摇一摆地向箭竹林蹒跚走去。有的撑得不省“人事”,倒卧溪边,忘却了昏晓。

应该说,我们欣赏九寨沟的自然天籁,并不意味着赞赏它的与世隔绝,或不加分析地提倡保持原始状态。现代化与对外开放,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隔绝世事,毕竟是社会进步的致命障碍。生活的环境越是隔绝,文化便越发落后、脆弱、单调,缺乏必要的应变能力。而且,处于原始状态的自然事物,也很难说它具有什么美的属性。

试想,在混沌初开、洪荒未辟之时,洪水泛滥,疫疠流行,毒蛇猛兽到处伤人,长林古木自生自灭,又有什么美之可言!只有当劳动人民成为大地的主宰,不断地改造客观世界,同时,也发展了自身的认识与能力,这样,大自然在人们的心目中才具有了美感。

寻访九寨沟,我的心情常常处于矛盾状态。面对那醉人的湖山秀色,我曾深深为之惋惜:长期僻处深山密林之中,鲜为人知,空度了无涯岁月,辜负了天生丽质。但是,当我看到坐落在海拔二千六百米的湖山胜境的日则招待所门前,一群吃罢山禽盛宴、喝得烂醉如泥的年轻人,乱掷罐头、酒瓶,随处便溺、呕吐,丑态百出的情景,又觉得开发得晚也未必不是它的幸运。在工业文明的物欲满足往往是以破坏生态平衡为其代价的现代社会里,如果九寨沟早几十年面世,恐怕今天再也见不着这块净土了。

自然界有其自身合法的权利和独立的价值。我们每个生活在地球母亲怀抱中的现代人,都应该对生态环境有一种深沉的眷恋意识和自觉的责任感。遗憾的是,在这方面,人们常常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但在成为文明人以后,便一天天远离自然,掉头不顾了。

在这红尘十丈的喧嚣世界里,人们对于自然环境,应该去掉那种极为近视、极为功利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多为人类、多为子孙着想,重视保护生态环境―这地球上一切生命的根基,珍惜这新鲜的空气,净洁的水源,明媚的阳光和未经污染的土地。

应该认真汲取西方工业国家先征服自然、破坏自然,而后才想到爱护自然、恢复自然,结果事倍功半、百难偿一的沉痛教训,设法超越人与自然分裂、对立的历史阶段,从现代化进程伊始,便早自为计,尽力保护自然生态平衡,莫待那些最珍贵的东西一去不复返时,再来哀叹、悔恨和痛惜。

愿你永在,九寨沟的清风白水!(1989年)

春宽梦窄

一“八千里路云和月”。飞山越岭,载驰载驱,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新疆巴音郭楞州的首府库尔勒了。这里与沈阳有两小时的时差,八点钟才亮天。可是,没到六点,我的一枕还乡幽梦就被报晓的鸡鸣唤醒了。看来,生物钟是不因地域的远近而变换的。因得诗二句:南疆满目风情异,剩有鸡啼似故乡!

我们离开乌鲁木齐时,正值漫天飞雪。天山山脉,这条大约四亿年前从茫茫古海中腾冲出世的巨龙,此刻,更是银装素裹,气宇雄浑,鳞甲飞扬,夭矫万仞。天山路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确是一番壮美的景观。

想象中,气温较高的天山南麓,纵然没有“杨柳依依”的江南秀色,起码也该是“雨雪霏霏”的塞外风光。可是,翻过天山脊背一望,迎接我们的是浑然一色的茫茫戈壁滩。四野苍黄,天高地迥,空中没有一丝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气候干燥得很。与北麓天低云暗的冰雪世界可谓悬同霄壤。这使人联想到美国加利福尼亚海岸山脉东西两侧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边是湿润肥沃的绿洲,另一边是干旱贫瘠的荒漠。显然,都是由于高山阻隔了雨云所致。

还在上中学时节,我就曾面对着祖国大西北的赭黄色的地图画面,射出过无数支向往的神矢,鼓振着玄想的羽翼,描绘着它的历史、现在、未来的诸般色相。而今实地游观,才觉察到自己的想象力之贫乏,与大自然的瑰奇特异恰成鲜明的对照。借用一句宋词来形容这种反差,就是“春宽梦窄”吧。

那天,我还写下了这样两句诗:自此敢夸心眼阔,茫茫瀚海任飘游。你看,坦坦荡荡的大戈壁,无丘无壑,无树无草,平展展一直伸向天际。苍茫的大地托着浩渺的天穹,显得格外开阔,格外壮观。

我想,只有身历南疆,才能真正体会到祖国幅员之广袤。在这里乘车,往往以百公里计程。乌鲁木齐到库尔勒五百公里,库尔勒到阿克苏五百公里,阿克苏到喀什五百公里,喀什到和田又是五百公里。怎么这样凑巧?就是因为地域太广了,像亿万富翁计算收支一样,四舍五入,取其大略而已。空间的代价是时间。巴音郭楞州辖一市八县,面积相当于苏、浙、闽、赣四省的总和。从自治州首府到最远的且末县,即使乘坐飞机,也要花上一两个小时;若是公路驰车走遍全州各县,大概没有半个月时间是下不来的。

我们在六百万人口的沈阳,朝朝暮暮,常以人满为患。徜徉闹市,但见万头攒动,摩肩接踵,仿佛满城人口全都涌到身边。可是,置身戈壁滩上,却又嫌周围世界过于荒凉、孤寂了。即使百辆汽车齐驱并驾,任性撒欢,也绝无闯灯、落涧、撞人之虞。这里听不到喧嚣的市声和各种都市的噪音,空中偶尔有一两声老鸦的鸣叫,尽管并不怎么动听,却也如庄子所言,“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

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史页,铺满了历史风霜,展现着沧桑变幻,“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而这里,却似乎停下了时代的步伐,甚至连自然面貌也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对此百年一瞬,万古如斯,真要令人“哀吾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无穷”了。

但是,如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就会觉察到,这原来是一场误会。作为“丝绸之路”的中段,此间曾有过千余年繁华兴盛的岁月。如果这条古道,像人一样也存留着记忆的话,那么,它绝不会忘记:这里,奔驰过出使西域的张骞的车骑和勇探“虎穴”的班超的鞍马,飞扬过和亲乌孙的细君、解忧两公主的车尘,闪现过乘危远迈、策杖孤征、西天取经求法的玄奘的身影,也刻印着谪戍边陲、率领民众修渠引水的林则徐和追奔逐北、平叛杀敌的左宗棠的足迹,迎送着无数中西商旅的满载着财货的驼队、马帮。直到今天,这一幅幅雄奇、壮观的瀚海行旅图,一阵阵悠扬悦耳的驼铃和苍凉的军乐、征战的杀声,还仿佛闪现在眼前,回旋在耳际。

人们一向赞叹《西游记》作者艺术想象力的丰富。其实,只要沿着古丝路走上一遭,就会发现书中的许多神话故事都可以在这里寻觅到它的本原。我们拜识过“巍巍荡荡飒飘飘”,搅得对面不见人的“黄风大王”(可惜无缘见到“虎先锋”);穿越过通天水、流沙河(但是,没有看到“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的奇观);也游览过传说孙悟空曾在那里“三打白骨精”的铁门关;还在吐鲁番观赏过火焰山,寻访过葡萄沟里的牛魔王洞和高昌故城中的唐僧讲经台。我认为,吴承恩即使没有实地考察过唐僧取经之路,也肯定认真研究过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中国的古代神话,把它们作为玄思的渊薮和灵感的触媒,为构建一个完整的神话世界,悟入深邃的背景、现实的土壤和神秘的机锋,找出连接历史与现实、幻想与存在的一条彩路。

库尔勒地处南疆古丝路上,紧临全国最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塔克拉玛干”,维吾尔语,意思是“进去出不来”。这个名称来源于一个神话故事:

很久以前,在干旱酷热的塔里木盆地,人们渴望着引水种田,开发宝藏。有个慈善的神仙,手中握有两件宝贝:金斧子和金钥匙。他把金斧子交给了哈萨克族人,让他们劈开阿尔泰山,引来清清河水。还准备把金钥匙交给维吾尔族人,让他们打开塔里木盆地的宝库。不料,金钥匙被神仙的小女儿丢失了。神仙一怒之下,便把小女儿囚禁在盆地中央,从此,这里就成了“进去出不来”的地牢,日久天长,宝地变成了大沙漠。

千百年来,人们还口耳相传:沙漠中有个神秘的去处,叫作“七座连城”。那里人烟密集,市井繁华,楼宇栉比,绿树葱茏,四围有清澈的流水,肥沃的田园。不知哪一年,突然刮起了一场连续七七四十九天的黑风,田园湮没,庐舍为墟,水流干涸,人烟灭绝,遍地堆起了沙丘砾石。可是,每到夜静更深时刻,还能听到人喊马嘶、鸡鸣犬吠之声。我曾向当地一位维吾尔族老人问询:“这七座连城的遗址离市区有多远?可曾有人考察过?”答复是:大沙漠东西长一千公里,南北宽四百公里,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城池的所在。

后来我才知道,在距今两千一百年到两千五百年期间,这一带,像楼兰古国那样的城市至少有二十座,但都一一湮没在流沙之中。最近,塔里木盆地不断传出喜讯:据勘测,那里的石油、天然气蕴藏量分别占全国油、气资源的六分之一和四分之一。茫茫瀚海中重新矗立起繁华城镇的时光,已是指日可待了。

有人说,神话传说是贫弱民族的财产。凡在现实中无力获取的事物,远古先民便把它付诸余生梦想,发而为神话传说,绵延到千秋万代。如果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这些传说也是这样形成的,那么,随着“金钥匙”回到人民手中,神秘的地下宝库之门被打开,诸般梦想逐渐地成为现实,神话传说本身也就会逐渐地淡化了。

听说,库尔勒在清朝末年还只是一个小村落。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村民们还把手电筒称为夜明珠,把胶鞋视为不透水的神物;一把砍土镘就是当地农民的万能工具。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里会平地矗起一座崭新的城市,不仅有火车、汽车、航空之便,而且有充足的动力资源,多种原材料工业和丰饶的农、畜产品。驰誉世界的“果中王子”―库尔勒香梨就产在这里。

饮马河流经市区,相传东汉班超曾饮马于此。当地人民把它看成是生命之泉,对它怀有特殊的感情。由于河水清澈明丽,在阳光照射下,绿漪层层,浪花朵朵,有如孔雀开屏,因此,人们又亲昵地称之为孔雀河。一位诗人赞美它:冲出�岩峭壁的束缚,挣脱灼热、饥渴的沙的折磨,矢志东流,之死靡它。即使最终不免被瀚海吞噬,幻化其踪影,失去其存在,化作“悲壮的灵魂”,但是,经过雾化、蒸发,也还要实现其生命的循环和灵魂的晶化,蒸腾氤氲,回到人间。

默诵着诗人的赞歌,眼望着滔滔东去的清流,我倒是别有会心,耳畔仿佛响起二百余年前英雄的蒙古族土尔扈特部人民的悲壮吼声:“让我们奋勇前进,向着东方!向着东方!”我记起了久为当地人民传诵的一部万里长征东归祖国的历史佳话。

土尔扈特部是清代厄鲁特蒙古四部之一,元代重臣翁罕的后裔。17世纪30年代,其部首领因与准噶尔部首领失和,遂率其所部西迁至伏尔加河下游,自成独立的游牧部落。但仍和祖国保持着联系,经常参加厄鲁特各部的共同活动,并多次向清朝政府上表进贡。从顺治三年(1646年)起,历经康、雍、乾三朝,相互往来不绝。1712年,康熙帝派出使团前去探望他们,途经西伯利亚,历时二载,到达土尔扈特部。1756年,该部遣使进京,经过三年时间,向乾隆帝呈献了贡品,表现出他们对祖国的一片至诚。

这个期间,沙俄却不断加紧对其控制,力图割断他们与故国的联系。沙皇先后发动了对瑞典、土耳其的战争,都强迫娴于骑术的土尔扈特人为其前锋,归来者十无一二。可怕的灭族之灾,使部内的有识之士忧心如焚。尤其难以容忍的,是沙俄实行宗教压迫,强制他们改信东正教。于是,在民族英雄渥巴锡的率领下,三万二千帐、十七万人毅然离开了已经生活了几代的欧洲草原,冲出了沙俄官兵的围追堵截,踏上了千难万险的东归祖国的征途。他们高呼着:“如果走回头路,每一步都会碰到亲人和同伴的尸骨。让我们奋勇前进,向着东方!向着东方!”终于在1771年夏天,踏上了祖国的疆土。检点队伍,只剩下七万余人。

一路上,他们历尽了千难万险,一个个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衣衫褴褛,靴鞋俱无。但是,那颗祖辈传留了三百六十多年的明朝汉篆封爵玉印,依然完好地保存着。乾隆皇帝在承德避暑山庄热情地接待了渥巴锡等首领,封赏有加,后来把他们安置在水草丰美的库尔勒一带。

库尔勒市区算不上宽敞,也谈不到漂亮,但颇具南疆特色。街道两旁遍植馒头柳、沙枣和白杨。柏油路上,人群熙来攘往。最引人注目的,是戴着小花帽、留着俏皮的小胡子、闪动着幽默眼神的“库尔班大叔”和头裹花巾、身着长袍的蒙古族妇女。有的毛驴车上还坐着西服革履的外国朋友,其悠然自得之态,远胜于乘坐豪华轿车。

人们常说“吃在广州”,其实,也可以说“吃在南疆”。这里,饭馆的主副食品,真是千色百味,异彩纷呈。我们品尝了“手扒羊肉”、烤羊肉串和“抓饭”。据说,千余年前有个医生,身体虚弱,百药无效。后来,他选用新鲜羊肉、胡萝卜、洋葱头和清油,加盐加水,同大米一起混合焖熟,早晚各吃一碗,逐渐恢复了健康。人们猜他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其实,就是现在的“抓饭”。店主人一手端水盆,一手提铜壶,给我们逐个淋净了手,同时教授“抓饭”的吃法。一撮入口,果然鲜美清香,别有风味。

虽然我们已经鼓腹餍足,但禁不住新奇食品的诱惑,不时地在一些饭馆前停下脚步来。有一种叫作“馕”(波斯语,面包的意思)的圆饼,由于经过特殊的烤制处理,可以存放很长时间。传说,唐僧取经穿越大沙漠时,就是带了许多馕做干粮的。这又引起了我们的浓烈兴趣,每人都买了几个,珍重地放进提包里,留作纪念。

这时,几个维吾尔族的男女青年在邻座开怀畅饮,忽然又站起来,围着圆桌翩翩起舞。有的两只手同时打着响亮的“榧子”助兴,其他人一齐击掌打拍,脚下踏地有声。颇像古籍《通典》中描述的情景:“或踊或跃,乍动乍息,跷脚弹指,撼首弄目,情发于中,不能自止。”受到他们的感染,我们也欢快地拍手应和,同他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秋宵。

北出市区十五里,我们寻访了古丝路上的铁门关。这是从焉耆盆地通向塔里木盆地的天然关口,从晋代设关开始,便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现在,这里修起了一座水电站。登上高高的拦河坝,只见人工湖碧波潋滟,浪花轻轻地吻着崖岸。开阔处,屋舍错落,恬静地袅起缕缕炊烟。云鳞在碧空中织成斑驳的图案。绿杨耸天,宛若一排排甲兵在护卫着村落,阻战着风魔。

这时,我忽然记起南宋词人姜夔咏叹合肥的名句:“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面对着枯索、惨淡的秋容,词人想到金兵压境,疆土日蹙,就连江淮沿岸的合肥也都做了边城,简直像黄沙大漠一般荒寂。凄苦之情跃然纸上。而今日的铁门关,这地处大漠深处的货真价实的天涯边防,却成了各兄弟民族的友谊关,流辉溢彩的电光城!在水电站接待处的留言簿上,我即兴题了两句唐诗:“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我总觉得南疆是一片神秘的土地。这里地处西陲,群山环阻,沙碛障路,“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百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可是,两千年来却成为中亚与华夏的陆上交通纽带,有过“驿骑如星流”,“使者相望于道”的商旅繁兴的岁月;这里酷旱高温,终年少雨,可是,却以盛产香梨、甜瓜、棉花名满天下;这里并不具备文化发达的土壤,可是,它却是中西优秀文化传流交汇,充满着疑真疑幻的神话传说的地方;这里给人的直观印象是荒凉、单调、枯索,可是,却富有诱惑力,显现着浓郁的民族风情和边疆特色;……

当然,数日的短暂勾留,还谈不上对南疆有什么深知邃解。但匆匆一瞥,已经留下了铁铸刀刻般的印象,日后思量,尽足以向往于无穷了。(1995年)

读三峡

一“船窗低亚小栏干,竟日青山画里看。”我满怀着四十余年的渴慕,放舟江上,畅游三峡,饱览着山川胜景。

伴着船行激起的“沙沙、澌澌”的水声,迎来又送走那峥嵘、嶙峋的山影。江轮在危岩绝壁间婉转穿行,眼看要撞在迎面横过来的陡壁上,却灵巧地一闪,辟出一片生面别开的天地。真是“山塞疑无路,湾回别有天”,不能不由衷地佩服古诗用字的贴切。

老杜笔力的雄健更是令人心折,群山万壑,的确像无数匹高高低低的骏马,脱缰解辔,挤挤撞撞,奔赴荆门。谪仙作诗,惯用夸张手法,但他刻画三峡之险�:“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则全是写实。

峡中景色变化无常,适才还是“高江急峡雷霆斗”,令人目骇神摇,霎时烟云浮荡,一变而为惝恍迷离,幻成一幅绝妙的米家山水。游人也随之从现时的有限形象转入绵邈无际的心灵境域,玲珑相见,灵犀互通,开掘出融心理境界、生活体验、艺术创造的第二自然于一体的多维向度。

一些峭拔的石壁,由于亿万斯年风雨剥蚀,岩石现出许许多多的层次和异常分明的轮廓,或竖向排列,或重叠摆放,或向两侧摊开,使人想起“书似青山常乱叠”的诗句。船过兵书宝剑峡,这种“书”的概念就更加浓重了。相传诸葛亮入川时,路过三峡,曾把神人赐与的兵书藏在峭壁之上。清代诗人张船山煞有介事地咏叹道:

天上阴符定不同,山川终古傲英雄。

奇书未许人间读,我驾云梯欲仰攻。

而另一位诗人则从另一个角度去做文章:

兵法在一心,兵书言总固。

弃置大峡中,恐怕后人误。

平日嗜书如命的我,座前、案边、眼中、心上,无往而不是书卷。孤寂时,有书相伴,会觉得“书卷多情似故人”;夜阑人静,手倦抛书,也习惯于“三更有梦书当枕”。此刻,面对着峡江胜境,“书痴”自然要把它捧起来当书读了。

三峡,这部上接苍冥、下临江底、近四百里长的硕大无朋的典籍,是异常古老的。早在语言文字出现之前,不,应该说早在“混沌初开,乾坤始奠”之际,它就已经摊开在这里了。它的每一叠岩页,都是历史老人留下的回音壁、记事珠和备忘录。里面镂刻着岁月的屐痕,律动着乾坤的吐纳,展现着大自然的启示,里面映照着尧时日、秦时月、汉时云,浸透了造化的情思与眼泪。

我们不能设想,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读尽它的无限内涵,但是,总可以观嬗变于烟波浩渺之外,启哲思于残编断简之中。作为现实与有限的存在物,人们徜徉其间,一种对山川形胜的原始恋情与源远流长的历史激动,会不期然而然地被呼唤出来。

在这锦山绣水之间,早在五千年前就曾闪烁着大溪文化的异彩。两千年前,扁舟一叶从那条唤作香溪的小河里,载出一位绝代佳姝。“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不独闾里之荣,也是邦家之光。两汉之交,公孙述枭踞白帝城,跃马称帝。过了三周甲子,这里又成了吴蜀争雄的战场。年轻的陆逊创建了“火烧连营七百里”的赫赫战功;刘先主永安宫一病不起,将他的嗣子以及未竟的事业,连同未来的千般险阻,一股脑儿托付给他的军师;诸葛公神机妙算,在鱼腹浦摆下了“八阵图”。“自从归顺了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取过巫峡”。老将黄忠的行迹,至今还留在《定军山》的戏文里。但是,“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今日舟行访古,不仅史迹久湮,而江山亦不可复识矣。

假如三峡中壁立的群峰是一排历史的录音机,它一定会录下历代诗人一颗颗敏感心灵的摧肝折骨的呐喊和豪情似火的朗吟。“屈平词赋悬日月”,船过秭归,人们面对着万树丹橘,总要联想起那以物拟人的不朽名篇《橘颂》;而当朝辞白帝,放舟三峡,又必然记诵起李白的流传千古的佳什。

在这里,杜少陵经历了创作的极盛时期,二年时间写诗四百三十七首,占了他全部诗作的三分之一以上。刘禹锡出守夔州,在当地民歌的基础上,首创了文人笔下的充满浓郁生活气息和地方特色的竹枝词。前后相隔二百余年,白氏兄弟与苏家父子的诗章,使三游洞四壁增辉,名闻遐迩。

洎乎现代,“江山仍画里,人物已超前”。陈毅元帅的三峡诗,蕴藉沉雄;毛泽东主席“高峡出平湖”的雄词,堪称千古绝唱。面对着意念中的历代诗屏和眼前的山川形胜,我也情不自禁地写下一首七绝:

轻舟如箭下江陵,高峡急江一水争。

短梦未成千嶂过,巫山何处听猿声?

布鼓雷门,非敢附骥,也不是要作谪仙的翻案文字,纪实而已。

就诗而言,巫山十二峰可以说是一部不是靠语言文字而是由境界氛围酿成的朦胧诗卷。两岸诸峰时隐时现,忽近忽远,笼罩在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万古空�之中,透出一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朦胧意态。“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神女生涯”为人们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成了所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也许这样远远望着那万古烟云,谛听着她的模糊的默示,更富迷人的魅力;如果有谁过于刻板、认真,率性攀到峰头去睇视一番神女的芳姿,恐怕那风化的�岩会令人意兴索然,大失所望的。

比之于绘画,巫山十二峰无疑是整个三峡风景线上一条最为雄奇秀美的山水画廊。在这里,勾皴点染、浓淡干湿、阴阳向背、疏密虚实等各种表现手法兼备毕具。那群峰竞秀、断岸千尺的高峡奇观,宛如刀锋峻劲、层次分明的版画;而云封雾障中的似有若无、令人神凝意远的万叠青峦,则与水墨画同其韵致。

整个三峡,也并不都是怡情悦性的画境诗笺,它还是一部描绘奋斗人生、满布着坎坷与风浪的惊险之作。我看到过一幅《巴船下峡图》的古画:在狭窄湍急的滩口中,船工们全神贯注、高度紧张地使篙撑船,同无情的礁石、激流做殊死的决斗。际此“天下至险之地,行路极危之时”,“摇橹者皆汗手死心,面无人色”。白帝城中一幢古碑上,也有“瞿塘峡口波涛汹涌,奔腾万状,舟行至此,靡不动魄惊心”的记载。

至于流传在两岸世代人民口头上、记忆中的,更是举不胜举。今日舟行江上,耳畔还仿佛鼓荡着古老的黄牛峡歌和滟滩谣。在这种生死系于顷刻,战战兢兢,提心在口的情势下,赏玩江峡奇景,根本无从谈起。正如《水经注》引袁山松所述:“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

新中国成立后,三峡航段经过了彻底整治,出川入川,流缓波平,从容稳渡,再不用“愁水又愁风”了。但事物总是复杂的,有人却又感到�尽崎岖,平淡寡味,怅然若有所失。这从审美的角度来说,也自有他的道理。

清末民初著名学者王国维有过“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之境界”的说法,还有人把绘画分为写实、传神、妙悟三个层次。我以为,读三峡可能也有三种灵境:

始读之,止于心灵对自然美的直接感悟,目注神驰,怦然心动。这种灵境,大体上,像是晋人袁山松对于三峡的观赏:“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

再读之,就会感到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景物交融互渗,物我融成了一体,亦即辛弃疾词中所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卒读之,则身入化境,浓酣忘我,“冲然而澹,�然而远”,进入《易经》上讲的那种“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的灵境,此刻该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了。(现在,我还能剌剌不休地饶舌,说明离这种“化境”尚远。)

读三峡,有乘上、下水船两种读法。乘上水船,虽然体味不到“轻舟飞过万重山”的酣畅淋漓的快感,但颇有利于从容玩味,沉思遐想。“读书切忌太匆忙,涵泳工夫意味长”。读三峡,也是如此,不能心浮气躁,囫囵吞枣。下水船疾飞似箭,过眼烟云,留不下深刻的印象,其弊正在于此。

但是,下水船又有其独特的美学效应。本来两岸的青松、丹橘、翠峦、粉堞,彼此相距甚远,但由于船行急速,拉近了它们的距离,造成眼前多种物象重合叠印的错觉,从而,丰富和充实了视觉形象,即使物象渐渐消失,也能留下一种雄奇的意境与奋发的情思。鉴于两种读法各有得失,我们通过双程往返,兼取了二者之长。

人说大宁河上的小三峡是三峡的聚珍版和缩印本,景色绝佳,而且,由于滩险岩奇,还可以补偿由于三峡惊险场面的消除所造成的失落。可惜,因为时间有限,交臂失之,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但是,我用另一面的道理宽慰自己:美学上讲究逸韵悠然,有余不尽,忌讳一览无余,因而有“不到顶点”的说法。怕的是到达顶点就到了止境,捆住了想象的翅膀。龚自珍有诗云:

未济终焉心缥缈,万事都从缺处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世间难免余情绕。

踏不上的泥土,总被认为是最香甜的。何妨留下一片充满期待与想象的天地,付诸余生忆念,纵使他日无缘踏上,也尽可神驰万里,向往于无穷了。(1991年)

重读三峡

在那玉露初零、气象萧森的秋日,我们畅游了大江截流后的波澜壮阔的三峡。

依据古人的解释:游者,行也,含不迫遽之意。这里面的学问还是蛮大的。庄子曾用“出游从容”四个字来状写濠梁观鱼的情景和心态,应该说是深谙“优游之趣”的。何谓“从容”?云无心以出岫,舟摇摇以轻�,未必有什么固定的目标,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游游逛逛,行行止止,纵情如意,兴尽而归。

这种自在自如的情态,现代人群久矣夫无缘领略了。说声出游,宛如列队从征一般,“悠悠旆旌,班班马鸣”,直奔目的地,不容少许回旋。即便是游观名园佳景,也是《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那样,兴冲冲地跨曲桥,穿廊庑、步闲庭,眼睛瞅瞅这边,瞧瞧那边,完全未曾留意其间的文化蕴涵;有时竟是急匆匆地低头赶路,令人怀疑是忙着如厕,或者急着救火,不见一丝从容品味的优游步态。而且是走路越少越好,尽量以车代步;下了车就“咔嚓、咔嚓”地摄影留念,算作未虚此行,立此存照。至于究竟看了些什么,有哪些实际体会,就只有天知道了。真真是空耗了精力,枉费了资财,更辜负了名山胜境。

我们这次乘“维多利亚”号游轮游览三峡,一改从前那种匆匆一过,直奔主题的习惯,驶离重庆朝天门之后,便一路放怀适意地遨游着。江深流缓,岸阔潮平,即使是下水船,也不见昔日那种“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的情景。夜深了,远处岸边的灯火闪着幽暗的清光,显示着它自身的存在,同时给予过往的天涯倦旅以亲切的慰安;作为呼应,轮船上的探照灯也不时地把一束长长的光柱摇过去,于是,山山水水就在光的虹桥上实现了有效的对接。

天刚一放亮,船就到了丰都。码头扬起巨人的臂膀,迎接我们登上陡峭的堤岸,去游观那搬迁后拔地而起的新城。漫步在高楼林立、坦平如坻的街道上,听县里负责人讲述正在逐步成为现实的建设小康的宏伟蓝图;一队衣着鲜艳的学童同我们擦肩而过,蹦蹦跳跳地朝着新落成的教学大楼奔去。最有趣的还是同过路的老人交谈搬迁后的感受,他们总是洋溢着喜悦的心情,如数家珍地述说着新生活的变化;但也往往掺杂着一丝由于浓重的乡情和切身的利益交织而成的苦涩、无奈的滋味。

原来,截流之后,宜昌到重庆江段形成了一座长达六百三十公里的河道形水库,长江干线、支流将湮没几座城市、十几座县城、数百个乡镇和千余家工厂,移民达一百多万人。尽管国家和许多省份投入了巨额资金,从事新的城区建设,保证搬迁后的居民生活水平高于往昔,有的已经踏上了富裕之路;但是,由环境和习俗所塑造的人的心理与癖性常常是超功利、超理智的。对于一代代已经饱看过两岸峭立的峰峦,听惯了川江的号子的当地居民来说,让他们离开故土,告别陈旧的茅草屋,简直如同婴儿割断脐带一般。其实,不要说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的原住民,就是我们这些过往游人,面对着湮没了的峡江风物,也总还是闪现着丝丝缕缕的失落感,在情感深处,还不能忘怀旧日陡峭的山峡和湍急的江流。

当然,要说这些景物究竟有多么美也并不见得。八百年前,陆放翁眺望峡口诸山,就曾指摘过壁立的群峰刚健有余而蕴涵不足:“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凛然猛士抚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不令气象少��,常恨天地无全功。”可见,“趣味无争辩”,见仁见智,向来是因人而异,难于划一的。人们在这些方面考虑得更多的,与其说是眼前风物,毋宁说是浸染其间数千年的文化积淀,那和着血泪、伴着生命体验的诗潮歌海,那融汇到悠悠群山、滚滚洪流中的屈子的悲吟,杜陵的咏怀,那朝云暮雨,神女生涯……担心它们在大江截流之后,随着江声浩荡,洪潮暴涨,这所有的一切会不会荡然无存。

江风吹老了人寰,瞬息间一切事物都在发生着变化。即便是原来的“难于行鸟迹,险过上龙门”的滟堆真的能够激发什么诗情、美感的话,早在几十年前,它就已经伴随着连天的炮响沉入江底了。“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哪里有楚王宫阙?老杜在日,“舟人”就已经置疑了;至于诗圣当年寄居的草阁也早就踪迹全无;而宋玉赋中咏赞过的高唐观、楚阳台,即使真有其地,那确切的位置又有谁能够一一指认呢。“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无非是一种情感的纠葛、文化的牵连。倒是巫山神女一类神话传说,作为一种文化遗存,并没有因为江流的变化随波而去,万古千秋还会流播开去。

古人有“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的诗句,我却只是关注那“上古所无,世所未见,瑰姿伟态,不可胜赞”的圣洁、美艳的神女。船到巫山,我就引颈瞩望,心里默默地挂念着:“神女应无恙?”此后便顶着浩荡的峡谷强风,挺立于船头之上,衣服像被雨水浇过似的紧紧地贴在前胸。“天风吹乱发,不顾整衣冠”。尽目力之所穷,一个个地迎送着登龙、圣泉、朝云诸峰,待到造型隽美的神女峰蓦然闯入眼帘时,我竟忘情地欢呼着:“神女仍无恙啊!”高耸云天的神女峰依然吸引着过往游人,她还是那么壮美,那么妩媚。而且,由于水涨船高,适度拉近了同游人的距离,更平添了几分清晰度和亲近感。

听说,截流之后,江面较前拓宽了一百一十米左右。两岸的峭壁悬崖原来紧束着江水,好似就卓立身边,现在,坡度降低了,像是退出去很远。这就确确实实使三峡两岸显得不那么峻拔,不那么险峭了。作为一种只供游目赏玩而无须举步攀登的景观,应该承认是一种致命的缺憾。好在身旁的“小三峡”适时而恰当地作了有效的补偿,大三峡往日的影像在这里基本上得到了重现。从前受水量的限制,大宁河里大型轮船无法通行,小船也只能在河的下游地段航行六十公里。现在,不仅龙门峡、巴雾峡、滴翠峡一一畅通无阻,而且可以一直溯流上行,蜿蜒二百公里,与大三峡的航程不相上下。同样是峭壁摩天,雄浑壮丽,清秀幽深,有些山景甚或过之。

最值得称道的是,大宁河上游人烟稀少,基本上未经开发,生态环境没有遭到破坏,至今仍然葆有良好的植被,因而水如缥碧,澄波潋滟,清澈无比。舟行其间,令人心神为之一快。这是江水混浊、泥沙俱下的大三峡所无可比拟的。不足之处是人文景观较少,即使有百里栈道、千载悬棺和大昌古镇风情,由于未经神话传说和诗文书画的浸染,因而还缺乏应有的意蕴与风采,堪资咀嚼、回味的东西不是很多。看来,“江山总要诗文捧”,徒有自然美不行,还需要文化赋值,需要“人文化成”,否则,任何风景名胜都不可能具备足够的魅力。

与只具山水之胜的一般景观不同,巫山巫峡已经被古代诗文神奇化了。这是一个神秘的所在,而且充满了人情味,颇具梦幻性。如同唐代诗人李商隐所写的:“非关宋玉有微词,自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任谁行经这里,都会被那瑰奇而绚丽的神话传说,弄得如痴如醉,意乱神迷。

而那绵邈无际、如诗如画的巫山云雨,点染着扑朔迷离、亦幻亦真的动人传说,更是从中煽情助兴,会让你想得很远很远。它和其他任何地方的云彩都不一样,它不是祖国北方那种羊群絮片、素车白马般的瞬息万变的流云,也不像富有温柔感、音乐感的南国浮云那样透明、绮丽,更不同于关中一带抓一把下来似乎可以团成窝窝头的朵朵黄云。这里的云霞,深藏着梦幻,饱蓄着雨意,不飞、不散、不流动,同秀挺的山峦牢牢地拥抱在一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真正的云彩,难怪唐人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论断。也许正是为此,才吸引了古往今来那么多的骚人墨客吟咏不辍。

有人问,如今大江截流了,“高峡出平湖”,巫山云雨还能像过去那样神秘吗?答曰:云由水汽氤氲而成,现在江面阔了,水汽多了,这里的云情雨意自然比过去更为浓重,更加梦幻迷离了。

十年前,我曾畅游三峡,把它当作一部大书来读,并写过一篇《读三峡》的游记。今日旧游重到,这部大书又以崭新的风貌展现在我的眼前,予我以许多新的启示,爰赋《重读三峡》七绝九首以记之:

画苑诗廊浣旧痕,一番晤对一番新。[注]

依稀十载江天暮,“书卷多情似故人”。

注:于谦诗句。

仰首高天易损神,临流壁立想前身;

而今展卷烟波上,一览从容慰远人。

千秋壮旅迥绝伦,逼仄终嫌气不伸。

此日中流行自在,平湖高峡倍迷人。

缘结天涯物外因,心安净洗旧嶙峋。

放翁诗句堪玩味:“平远山如蕴藉人”。[注]

果是“青天若可扪”,江风浩浩净无尘。

举头不费搜寻力,倩影分明梦里人。

注:李白《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句。

云想衣裳玉想身,婷婷袅袅现真真。

灵峰神女仍无恙,丽影娇姿更可人。[注]

朝云暮雨感清真,结想陈王赋洛神。

纵使莺花还入梦,镜波已换昔时人。

注:曹植《洛神赋序》:“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

九月巫山别有春,停舟暂驻峡江滨。

早知心被灵峰恋,茅结云根效土人。

静对巫云发兴新,痴情直欲结芳邻。

归欤聊作天涯叹,缘浅无由傍玉人。(2004年)

生命的承诺

在春夏交接的时刻,我披着一身蒙蒙的雾雨,投入了张家界的怀抱,践履了生命中的一个信约。

我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不到张家界,休谈自然美。因此,下决心要在有生之年,实地验证一番这句话的准确程度。过去常常有这种情况:一些名山胜境,过蒙青盼,屡经品题,然而声名过实,留给人们的无非是失望,是怅惘;而芸芸众庶的旋风、潮水般的趋从与膜拜,更加剧了它们的俗浅。这自是胜地的悲哀。

号称“峰三千、水八百”的张家界,山川秀色确是极富个性魅力,般般美景都在我的经验与想象之外。可以说,任谁身临其境,都会目眩神摇,惊叹大自然天工开物,鬼斧神工。说“身在画中游”,绝无半点夸张,我就是把它当作一幅幅硕大无朋的泼墨的山水画来观赏的。当然,我更看重的还是它的神韵。清新,清丽,清静,称得上是三清化境,却又不是一个“清”字所能了得。

蛛丝、断线般的细雨,飘飘洒洒,如雾如烟,给翠树青峦罩上一层梦幻似的影像。随着脚步的移动,眼前不断地展开米家父子笔下的霭霭的烟云。置身其间,有不知寄身何处,悠然意远之感。

绿是阳春烟景、大块文章的底色,四月的林峦更是绿得鲜活、秀媚,诗意盎然。叶片在雨雾中生光发亮,原本就绿得醉人,此刻,那青青翠色更逼近到人的心房里。一位同伴为他的奇异发现惊叫着:“大家看哪,我们的须眉鬓发,怎么都是绿的了?”另一位朋友郑而重之地补充一句:“我觉得,连你的欢声笑语都染上了一层新绿。”

万绿丛中,这里那里,时而露出游人的一把把花蕾、香蕈般的雨伞,衬着青枝翠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浮荡着,也称得上林中的一幅绝景。“一番过雨来幽径,无数新禽有喜声。”伴着林间的关关鸟语,清冽的山溪一路上弹奏着冰弦,流漾出几许清芬,又似带着淡淡的幽思和清怨,许是因为它眷恋这人间仙境,不愿趋赴那攘攘尘寰吧。

雨后的空气,清纯如酿,只要鼓动起双肺的小风箱,吐纳几口芗泽,就立刻觉得神清气旺。难怪美国著名作家梭罗要把瓦尔登湖畔的新鲜空气装进瓶子,卖给那些睡早觉的人。我真不能想象,久居这人间仙境,看惯了盈盈翠绿、绣水画山的张家界人,有朝一日,面对他乡某些地方童山濯濯的景色,将如何排遣他们心灵上的枯寂,安顿那无奈的情怀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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