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菲茨杰拉德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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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杰拉德作品全集:爵士乐时代的故事试读:
牛皮糖(又名:没有骨气的男人)
一吉姆·鲍威尔就是一块牛皮糖。我何尝不想把他塑造成一个富有感染力的人物呢?可是我又觉得,倘若我在这一点上也要欺骗你们的话,那可就太不像话啦。他骨子里生来就是一块地地道道、本性难改、99.75%的牛皮糖,而且一直是在南方这片像牛皮糖一样的土地上、像牛皮糖一样的季节里懒懒散散地成长起来的,在梅森—迪克森线[1]以南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季节都这样。
话说回来,要是你把某个孟菲斯[2]人叫作牛皮糖的话,那他十有八九会从他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抽出一条又长又结实的绳索来,把你吊死在附近的随便哪一根电线杆子上。要是你把某个新奥尔良[3]人叫作牛皮糖的话,那他大不了只会朝你咧嘴一笑,接着便会嬉皮笑脸地问你,谁会拐走你的女朋友去参加“肥美的星期二”[4]狂欢节舞会。这篇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就是在那片像牛皮糖一样的土地上造就出来的,其具体方位大概就在上述这两座城市之间的某个地方——那是一座拥有四万人口的小城市,在佐治亚州南部已经混混沌沌地沉睡了四万年之久,在其休眠状态中偶尔也会抖动一下,喃喃自语地嘀咕着曾经在某个时候、某个地点发生过的一场战争,可惜那场战争人家早已忘却不知有多久了。
吉姆就是一块牛皮糖。我一再这样写,是因为这个说法实在太悦耳动听了——这样说颇有点儿像要拉开架势讲述一个童话故事吧——仿佛吉姆是一个好人似的。不知何故,我脑子里总有这样一幅有关他的画面:天生一张圆乎乎的、让人见了胃口大开的脸,而且帽子里还茁壮生长着形形色色的绿叶植物和各种各样的蔬菜。不过,吉姆的身材却又瘦又长,加上老爱俯身在台球桌上,腰也有些佝偻了,因此,倘若在没有种族歧视的北方,他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街头上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吧。“牛皮糖”这个称谓,倘若在整个还没有彻底瓦解的南部邦联,那可是一个人要耗费毕生精力、用单数第一人称不断变换着花样来演绎“虚度光阴”这个义同形不同的动词才能得到的——诸如,我眼下正在“虚度光阴”啊,我已经“虚度光阴”了,我今后还会“虚度光阴”的。
吉姆是在一幢汉白玉砌成的房屋里诞生的,房屋就坐落在一派绿荫环绕的街角上。那幢房屋的屋前矗立着四根已被经年风雨剥蚀得不成样子的立柱,屋后则是一大片用细木条精心搭成的斜条花格架子,形成了一大片斑斑驳驳、纵横交错、让人心旷神怡的背阴处,庇护着一大片百花争妍、洒落着缕缕阳光的草坪。原先居住在这幢汉白玉房子里的住户曾经拥有过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以及再隔壁的土地,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甚至连吉姆的父亲几乎都记不太清了。事实上,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区区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因此,当他在一次械斗中被人家用手枪击中、性命处于弥留之际时,他也没想起来要把这件事告诉年幼的小吉姆。吉姆当时才五岁,早被吓得魂不附体了。那幢汉白玉房屋后来变成了一家公寓式旅馆,由一位来自梅肯[5]的寡言少语的女士经营着,虽然吉姆管她叫玛米姑姑,但是他打心眼儿里一点也不喜欢她。
吉姆长到十五岁了,开始上中学了,留着一头乌黑的乱蓬蓬的鬈发,而且还害怕跟女孩子们交往。他很不喜欢待在自己家里,因为家里有四个女人,外加一个老头儿,他们一年到头都在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不是在议论鲍威尔家原先拥有的地产都包括哪些地块,就是在谈论明年会流行什么样的花草。有时候,城里有些小姑娘的父母亲们偶尔会想起吉姆的妈妈,并且很惊奇地发现吉姆的那双黑眼睛和他那头黑发跟他妈妈的很相像,于是就会来邀请他去参加一些聚会,但是这些聚会总是让吉姆感到有些羞涩,他宁愿独自一人待在蒂利家的修车铺里,坐在卸下来的车轴上,不是玩会儿掷骰子游戏,就是用一根长长的稻草在自己嘴里没完没了地拨弄着。为了挣点儿零花钱,他偶然会去打些零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不肯再去参加那些聚会的。在他参加的第三次聚会上,那个小不点儿玛乔丽·海特竟然冒冒失失地在人家耳边悄声议论他,而且就在他能够听得见的范围之内,说他就是那个有时候帮人家送日用杂货的小男孩。于是,吉姆干脆就再也不去跳那种两步舞和波尔卡舞了,却练就了一手好本事,能够用骰子随心所欲地掷出他想要的任何一个数字,而且还听到了许多很刺激的枪击事件的传闻,那些枪击事件全都是近五十年来在周围这一带发生的。
他长到十八岁那年,战争爆发了,他应征入伍,当了一名水兵,在查尔斯顿海军修船厂里擦了整整一年黄铜器材。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他去了北方,在布鲁克林海军修船厂里又擦了整整一年的黄铜。
战争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家乡。这年他二十一岁,他的裤子总是显得太短、太紧。他脚上的那双扣纽扣的鞋子则显得又长又窄。他的领带是紫色和粉红色条纹的完美结合,显得非常惹眼,而领带上方的两只蓝眼睛,却像一块常年暴露在太阳下、已被晒得褪了色、但质地非常结实的旧布片。
四月里的一天,在黄昏后的暮光中,一派柔和的、灰茫茫的雾霭不知不觉已从天而降,缥缥缈缈地弥漫在棉田间,笼罩在这座闷热的小城的上空,吉姆模模糊糊的身影斜倚在一排木栅栏上,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举头凝望着高悬在天际的月晕,月晕下是华灯初放的杰克逊大街。他脑子里一直在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让他出神地想了整整一个小时了。居然有人来邀请这牛皮糖去参加一场聚会了。
回首往事,在所有男生都还在嫌恶所有女生的岁月里,克拉克·达罗跟吉姆在学校里念书时是肩并肩坐在同一张课桌上的同学。然而,当吉姆把他的社交热情渐渐葬送在汽车修理铺里那油腻腻的氛围中的时候,克拉克却早已谈上了恋爱,时而坠入情网、时而情场失意,后来又上了大学、染上了酒癖、再戒掉酒癖,总而言之,克拉克早已成了本城那些货真价实的花花公子中最有名的一个了。不过,克拉克和吉姆两人之间倒是一直还保持着那份友谊,虽然不常见面,但那份交情却绝对是确信无疑的。这天的午后,克拉克驾着他那辆老派福特车缓缓驶到吉姆的身边停下来,吉姆那会儿正走在人行道上,紧接着,如同晴天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一样,克拉克竟出乎意料地邀请他去参加在乡村俱乐部里举行的一场舞会。克拉克只是出于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这一点并不足为怪,但吉姆当时也是出于一时冲动才欣然接受这份邀请的,这一点也不足为怪。后者很可能是出于一种无意识的百无聊赖,还带有点儿诚恐诚惶、想去冒一下险的感觉罢了。吉姆这会儿已经头脑清醒了,因此才在这里思前想后地反复掂量着这件事儿的。
他嘴里哼起了小曲儿,并抬起一只大脚在人行道旁的路边石上懒洋洋地踩着步点,直到那只脚能上上下下地踩出节拍来,伴奏着他那低沉的歌喉哼出的调子:
在家乡一英里外的牛皮糖小镇上,
住着珍妮,就是那位牛皮糖女王。
她爱掷骰子,也善待骰子;
骰子也个个都乐意帮她的忙。
他突然不唱了,气得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猛跑起来。“笨蛋!”他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
他们都会到场的——那帮老相识,按理说,就凭他家的那幢汉白玉的房屋,虽然早就变卖掉了,再加上挂在壁炉上方的那幅身穿灰布军装的军官的肖像[6],吉姆怎么说也应该是这帮人当中的一员呀。可是这帮家伙倒好,大家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想不到他们后来竟结成了一个别人休想插得进来的小帮派。就像女孩子们的连衣裙是一英寸一英寸地渐渐变长的一样,这个小帮派是逐步形成的,然而也像男孩子们的裤脚管肯定是突然一下子就放到了脚踝处一样,也是确信无疑的。对于这帮彼此互称教名、玩那种转眼就会散伙的少男少女之间的初恋游戏的人来说,吉姆早已成了一个局外人——成了贫穷白人圈子里的一个专门陪人家赶场子的伙伴。那帮人大多数都认识他,却总爱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只对其中的三四个女孩子行脱帽礼,仅此而已。
当暮色越来越浓、渐渐化作了蓝色的背景衬托着一轮明月时,他漫步徜徉在这座热气熏人、到处散发着扑鼻的辛辣气味的小镇中,朝杰克逊大街走去。各家店铺都在忙着关门打烊了,最后的那批购物者也在四散离去,踏上了回家的路,整个这一幕似乎给人以一种如梦如幻、天地在轮回旋转般的感觉,如同坐在儿童游乐场里慢悠悠地运行着的旋转木马上一样。远处的街头集市已经摆出了一长溜五颜六色、灯火通明的摊位,也为这夜色带来了一阵阵杂乱喧闹的乐声——有马戏团的汽笛风琴奏出的东方舞曲,有畸形动物展览馆门前吹响的令人感伤的喇叭声,也有手摇风琴拉出的《回到田纳西老家》[7]这首歌欢快的乐曲声。
牛皮糖在一家商店里逗留了一会儿,买了一条衣领。随后,他便沿着大街一路闲逛着朝索达·萨姆夜总会走去,到了这里,他发觉夏日的傍晚司空见惯的那三四辆轿车照例停泊在门前,也还是那几个黑人孩子在来来回回地奔忙着搬运冰激凌圣代和柠檬水。“喂,吉姆。”
朝他打招呼的那个声音就在他身边——原来是乔·尤因,人坐在车子里,旁边坐着的是玛丽莲·韦德。南希·拉马尔和一个陌生男人并排坐在车子的后排座位上。
牛皮糖立即脱下帽子行了个礼。“嗨,本——”紧接着,在几乎不为人察觉地愣怔了一下之后——“大家都还好吗?”
等这辆车过去之后,他迈着轻松的步子继续朝那家汽车修理铺走去,修理铺的楼上有他的一个房间。他刚才那声“大家都还好吗?”其实是对南希·拉马尔说的,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了。
南希天生一张似乎能让人回想起曾经亲吻过的嘴,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还有一头青黑色的秀发,那是她出生在布达佩斯的母亲遗传给她的。吉姆时常在大街上碰到她,走起路来活像个假小子,两手插在口袋里,然而他也知道,她总是跟那个从不分离的莎莉·卡罗尔·霍珀待在一起的,从亚特兰大到新奥尔良,一路过来不知甩了多少个伤心的人呢。
在那稍纵即逝的几分钟时间里,吉姆恨不得能放开手脚跳一场舞。过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快要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时,他竟怡然自得地轻声哼起了小曲儿:
她那牛皮糖般的鬈发能让你的灵魂不得安宁,
她那双棕褐色的大眼睛能看透你的心,
她是牛皮糖女王中的女王啊——
我的珍妮就住在牛皮糖小镇上。二
九点三十分,吉姆和克拉克在索达·萨姆夜总会门前会合,坐上克拉克的那辆福特车,两人立即动身朝那家乡村俱乐部驶去。“吉姆,”克拉克漫不经心地问道,此时车子正嘎啦嘎啦地一路颠簸着穿行在散发着茉莉花香的夜色中,“你是用什么方法来维持生计的?”
牛皮糖愣了一下,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是这样,”他终于开口了,“我在蒂利家的汽车修理铺里搞了一个房间。我下午帮他修修车,他就免费让我住下了。有时候我也帮他开开出租车,赚点儿小钱吧。不过,我不高兴干那种按时上下班的活儿。”“就这些?”“是这样,要是活儿多的话,我白天也会帮他干的——通常都是在星期六——不过,我还有一项收入不菲的财源呢,一般我是不提的。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吧,我可是本城数得着的玩儿双骰子赌博游戏的头牌高手啊。人家现在逼着我用杯子来掷骰子了,因为我一旦摸准了两个骰子的脾气,它们就会听话地为我去转动了。”
克拉克挺佩服地咧嘴笑了笑。“我从来就没有学会怎样才能让它们按我的意志去转动。但愿你有朝一日能够跟南希去赌一场,把她口袋里的钱统统赢过来。她挺愿意跟那些男生在一起玩儿掷骰子的,输掉的钱已经远远超过她爹舍得为她慷慨解囊的程度了。我偶然听说的,她上个月卖掉了一枚漂亮的戒指,就是为了还赌债。”
牛皮糖未置可否。“榆树街的那幢汉白玉房屋的所有权还是你的吗?”
吉姆摇了摇头。“卖掉啦。卖了个相当不错的价钱呢,因为那幢房子的位置如今在本城已经算不上好地段了。律师建议我把钱都投在自由公债[8]上。可是玛米姑姑得了这么重的病,她已经全然失去知觉了,所以,得把全部利息用来支付她在大农场疗养院的费用。”“嗯。”“我在本州北边儿有一个老叔,我寻思着,要是我哪天真的穷得混不下去了,我还可以北上到他那边去。很不错的农场呢,可惜周围没有足够的黑人可以雇来干活儿。他已经要求我过去帮他的忙了,不过,我估计我是不大会喜欢那种地方的。太他妈的寂寞啦——”他突然就此打住了。“克拉克,说心里话,我挺感激你邀请我出来玩儿的,不过,要是你就在这儿把车停下来,让我走回镇上去,我会高兴得多的。”“哪有这回事儿啊!”克拉克不满地哼了一声,“出来走走会对你大有好处的。你也用不着跳舞——只要走过去,站在舞池里晃几下就行。”“行行好别说啦,”吉姆惶惶不安地喊了起来,“你可千万不能把我引到哪个姑娘面前,然后就扔下我不管,弄得我非得跟她们跳舞不可啊。”
克拉克哈哈大笑起来。“当然啦,”吉姆气急败坏地接着说,“要是你不答应我这个要求,保证不会那么干,我立马就在这里下车,我的两条健全的腿会把我送回杰克逊大街的。”
经过好一番争论之后,两人总算达成了一致意见,那就是,吉姆可以不受那些女性的骚扰,只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没人去的躺椅上看热闹,克拉克只要不在跳舞就过来陪他。
于是,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牛皮糖便正襟危坐地待在了那个角落里,拘谨地抱着双臂、架着二郎腿,尽量装出一副很随便、很自在的样儿,表现得既彬彬有礼,又不拿正眼去瞧那些在翩翩起舞的人。然而他心里却感到特别扭,既自惭形秽,又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十分好奇,左右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到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化妆间里走了出来,个个都在搔首弄姿,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如同一只只活泼可爱的小鸟一样,一边走一边还侧过头去,越过擦着香粉的肩膀,朝陪伴她们来的年长的监护人送去灿烂的微笑,顺便也飞快地扫一眼屋里的情况,与此同时,也在左顾右盼地欣赏着满屋子的人对她们入场的反应——进场后,她们又像一只只归巢的小鸟一样停落下来,纷纷依偎在早已翘首企盼地等待着她们的护花使者尚且还能自持的怀抱里。莎莉·卡罗尔·霍珀,就是那个金发碧眼、但视力却很弱的姑娘,穿着她最喜欢的粉红色的裙装,眼睛在不停地眨巴着,活像一朵刚刚苏醒的玫瑰花。玛乔丽·海特、玛丽莲·韦德、哈丽雅特·卡里,这几个姑娘他都见过,她们常常在杰克逊大街上悠闲地溜达,往往都在午前那会儿,瞧她们现在的模样,个个都盘起了头发,还抹了生发油,打扮得既雅致又鲜艳,与头顶上方的灯光交相辉映,仿佛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个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德累斯顿[9]瓷娃娃,有粉红色的、有蔚蓝色的、有鲜红色的、有金黄色的,就像刚从瓷器店里买来、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瓷人儿一样。
他已经耐着性子在那个角落里干坐了半个钟头,却完全打不起精神来,虽然克拉克也神采飞扬地来看过他几次,但每次都是那老一套:“喂,老兄,你怎么样?”接着就在他膝头上拍一下了事。有十来个男性或跟他打过招呼,或在他身旁停留过片刻,但是他心里明白,这些人一看见他居然也到这里来了,个个都感到很意外,他猜想,其中有一两个家伙甚至还略有些厌恶他。不过,熬到十点半钟的时候,他那浑身不自在的窘态竟出乎意料地一下子就完全消失了,一个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重要人物,如同强大的磁力一样牢牢吸引了他,使他彻底忘乎所以了——南希·拉马尔走出了化妆间。
她穿着一袭黄色的薄如蝉翼的连衣裙,那是一种由上百条绝妙的对角线所构成的服饰,上面有三条褶裥,背后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弄得她一走动浑身就散发着黑黄相间的光泽,仿佛像涂了一层晶莹莹的磷光似的。牛皮糖圆睁着双眼,感觉喉咙里被涌上来的一大团东西堵住了。她在门口站立了一小会儿,直到看见她的舞伴急匆匆赶了过去。吉姆认出,那人就是当天下午跟她一起坐在乔·尤因车子里的那个陌生人。他看见她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低声说了句什么,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那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吉姆心头刹那间泛起了一股以前从未体验过的非常怪异的刺痛感。似乎有一道光芒从那一对人之间倏地一闪而过,那是片刻之前还让他感到温暖的那个太阳射出的一道美丽的光束。牛皮糖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是长在阴暗处的一棵杂草。
片刻之后,克拉克两眼放光、喜气洋洋地朝他走来。“嗨,老兄,”他兴奋地叫着,却还是那样缺乏原创性,“你怎么样?”
吉姆回答说,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跟我来,”克拉克不容商量地说,“我搞到了一样东西,那玩意儿准能把这场晚会推向高潮。”
吉姆笨拙地跟在他后面穿过舞池,爬上那段楼梯,来到楼上的衣帽间,在衣帽间里,克拉克取出了一大瓶没有名称的黄色液体。“上等的陈年玉米威士忌。”
服务生用托盘送来了姜汁汽水。像“上等的陈年玉米威士忌”这样如此提神壮阳的美酒,除了矿泉水之外,还需要再加上一些伪装才好。“喂,伙计,”克拉克连声惊呼着说,激动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你说南希·拉马尔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吉姆点点头。“非常漂亮。”他由衷地赞成说。“她今晚打扮得像个漂亮的洋娃娃,简直太完美啦。”克拉克接着说,“看见那个跟她在一起的家伙了吗?”“那个大个子吗?穿白裤子的?”“没错。是这样,那家伙叫奥格登·梅里特,是萨凡纳[10]人。他老爹梅里特是生产梅里特牌保安剃须刀的。这家伙疯狂地爱上了她,已经追了她整整一年了。”“她可是个放浪不羁的宝贝啊,”克拉克接着说,“不过,我挺喜欢她的。人人都喜欢她嘛。不过,她也确实很有手段,干过不少惊世骇俗的事情。虽然她通常总能安然脱身,但是她一桩接一桩地干下的那些事情,已经弄得她声名狼藉了。”“怎么会这样呢?”吉姆把自己的酒杯递了过去,“这才是真正上等的玉米威士忌啊。”“味道还算不错吧。啊,她这人的确是个放浪不羁的家伙。可喜欢玩儿掷骰子呢,哇哦,伙计啊!而且还喜欢喝高杯威士忌[11]呢。我答应过她的,我待会儿就给她送一杯去。”“她爱上这个叫——梅里特的人了吗?”“鬼才知道呢。看来本地最漂亮的姑娘们都要嫁给外乡人远走高飞啦。”
他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用软木塞把那酒瓶盖上了。“听我说,吉姆,我要去跳舞了,你反正是不跳舞的,要是你能替我看管好这瓶玉米威士忌,把它藏在你屁股后的裤兜里,我会万分感激你的。假如有人发觉我喝了酒,准会追上来缠着我要酒喝的,还没等我来得及做出反应,这瓶酒就会被他们喝得精光了,那样的话,我的快乐时光可就白白让给别人去享用啦。”
如此看来,南希·拉马尔马上就要嫁人啦。全城人都仰慕不已的这个大美人儿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穿白裤子的家伙的私有财产啦——而且仅仅是因为这个白裤子的老爹生产出的保安剃须刀比他邻居的要好用一些而已。在他们下楼来的时候,吉姆发觉这个念头搅和得他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朦胧而又浪漫的渴望。有关这个大美人儿的一幅画面开始在他的想象中渐渐浮现出来——南希像个假小子似的快快活活地在大街上行走着,像抽什一税[12]似的从一个对她顶礼膜拜的水果摊贩那里拿了一只橘子,根据故弄玄虚地编造出的理由在索达·萨姆夜总会里索取软饮料,召集起一帮子花花公子,然后便驱车扬长而去,整个下午都在得意扬扬的状态中稀里哗啦地肆意挥霍着、纵情歌唱着。
牛皮糖踱出屋子,来到外面游廊上的一个谁也不会来光顾的角落里,那里很幽暗,恰好处于洒满草坪的月光与舞厅透着光亮的那个单扇门之间。他在那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然后便随手点起了一支香烟,任由自己毫无头绪的思绪渐渐陷入了沉思冥想之中,那是他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一种情绪状态。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沉思冥想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眼前的夜色,再加上那些香汗淋淋、粉嘟嘟地隆突着的酥胸散发出的热辣辣的气味,把他此时的沉思冥想弄得充满了肉欲,那些柔软、隆突的酥胸都胀鼓鼓地塞在一件件袒胸露背的连衣裙的前襟里,蒸发出上千种浓郁的香味,透过那扇敞开的舞厅门飘了过来。连那舞曲本身居然也被一支嘹亮的长号搅得听不清节拍了,变得热切而又虚幻起来,成了一种让人意志涣散的靡靡之音,伴随着许多双皮靴和软底舞鞋发出的嚓嚓声。
突然,从舞厅门缝射出的那道呈四方形的黄色灯光被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遮住了。有一个姑娘从化妆间里走出了来,站在游廊上离他不足十英尺远的地方。吉姆听见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的低沉的咒骂声“他妈的”,骂声刚落,她便转过身来,不料却一眼看见了他。原来那姑娘竟是南希·拉马尔。
吉姆立即站起身来。“你还好吗?”“喂——”她愣了一下,有些支支吾吾,接着便朝他走来,“啊,原来是——吉姆·鲍威尔呀。”
他微微鞠了一躬,努力想找出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来。“你认为,”她抢先开了口,“我是说——你知道那块口香糖是怎么一回事吗?”“什么?”“我的这只鞋子粘上口香糖了。不知是哪个混蛋蠢驴把他的或者她的口香糖吐在舞池的地板上了,我也就在所难免地一脚踩了上去。”
吉姆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却红得很不是时候。“你知道该怎么把它弄掉吗?”她脾气暴躁地问道,“我已经用刀子试过了。化妆间里的每一样该死的东西我都试过了。我用肥皂和水试过——甚至连香水也用上了,我还试着想用粉扑把那玩儿黏下来,结果把我的粉扑也毁掉了。”
吉姆有些激动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这个嘛——我觉得,也许可以用汽油——”
他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完整地说出口来,她便急吼吼地一把抓起他的一只手,拉着他就跑,一路飞奔着离开了游廊,跨过一个花坛,接着又马不停蹄地朝停泊在月光下的那群小轿车奔去,那群小轿车就停在那片高尔夫球场第一洞的旁边。“快放汽油。”她气喘吁吁地用命令的口吻说。“什么?”“当然是为了那块口香糖啦。我必须弄掉它。我不能脚下带着这块口香糖跳舞呀。”
吉姆乖乖地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些小轿车,开始仔细打量起来,希望能找到办法把他想要的口香糖溶解剂弄到手。哪怕她想要一只汽缸,他也会尽心尽力给她拧下一个来的。“就这辆吧,”他用目光仔细搜索了一会儿之后说,“这辆车比较好弄。你有手帕吗?”“手帕在楼上,已经弄湿了。我抹肥皂、蘸水都是用它的。”
吉姆费劲儿地在自己口袋里摸索着。“你可别不相信人,我也没带手帕呢。”“他妈的!这样吧,我们可以把它拧开,让汽油直接流到地上来。”
他拧开油嘴盖,一条涓涓细流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多放些!”
他把油嘴盖儿拧得更开了些。涓涓细流顿时变成了哗哗的流淌,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大片明晃晃、亮晶晶的油池,在那颤动不已的油池的正当中倒映着十来个瑟瑟发抖的月亮。“啊,”她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把里面的汽油统统放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池子里蹚过去。”
他孤注一掷地干脆把油箱盖彻底拧开了,那油池顿时变成了一片恣肆汪洋,溢出的条条小河、小溪朝四面八方流淌着。“太好了。这才像那么回事儿。”
她撩起裙子,抬起脚来,优雅地踩了进去。“我知道,这办法可以把那玩意儿弄掉。”她喃喃地说。
吉姆笑了。“小汽车有的是呢。”
她轻盈地从汽油池中拔出脚来,在那辆汽车的脚踏板上刮擦着她那双软底舞鞋,刮了鞋帮子再刮鞋底。牛皮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他终于爆发出了一阵朗声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随即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你是陪克拉克·达罗上这儿来的吧,对不对?”两人一起返身朝那游廊走回去时,她这样问道。“对。”“你知道他这会儿人在哪儿吗?”“在舞池里跳舞吧,我猜想。”“这小流氓。他答应过我,要请我喝一杯高杯威士忌的。”“哦,”吉姆说,“我估计这话没问题。他那瓶酒在我这儿呢,就藏在我的裤兜里。”
她喜形于色地朝他嫣然一笑。“不过,依我看,你还是加点儿姜汁汽水为好。”他补了一句。“我才不要呢。你就把那瓶酒交给我吧。”“当真不会有问题?”
她大为不屑地笑了起来。“你就跟我比试比试呗。不管是什么样的酒,凡是男人能喝的,我都能喝。我们坐下来好了。”
她自说自话、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一张桌子的边缘,他也一屁股在桌边的一张藤椅里坐下来,紧挨着她。她拔掉瓶塞,把那酒瓶举起来凑到嘴唇边,咕嘟咕嘟地灌下了一大口酒。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整个儿被惊呆了。“好喝吗?”
她摇了摇头,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好喝,不过,我就喜欢它给我的那种感觉。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有那种感觉的。”
吉姆表示同意。“我老爸太贪杯了。他那叫酗酒成瘾。”“美国的男人们啊,”南希一本正经地说,“根本就不知道这酒该怎么喝。”“什么?”吉姆吃了一惊。“事实上,”她无所顾忌地接着说,“他们什么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一件事情干得非常漂亮。让我感到终生遗憾的唯一的事情是,我没有出生在英国。”“出生在英国?”“是啊。我没有出生在那儿,这是我一辈子都感到遗憾的事情。”“你喜欢那边的生活方式?”“是啊,喜欢得不得了呢。虽然我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边,但是我遇到过许多英国人,他们是从那边开到这儿来的在部队里服役的军人,是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学生——你知道的,就像我们这儿的塞沃尼大学[13]和佐治亚大学一样——我当然知道啦,我看过不少英国小说呢。”
吉姆饶有兴趣地听着,感到很惊讶。“你有没有听说过戴安娜·曼纳斯夫人[14]?”她很热切地问道。
没有,吉姆还没有听说过此人。“唔,她就是我想效仿的榜样。黑黑的头发,你知道的,像我一样,而且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野得不得了的主儿。她就是这种女孩子,敢骑着高头大马顺着台阶一路闯上某个天主教堂,或者某个基督教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所有的小说家到后来都把他们笔下的女主角描写成这种样子的。”
吉姆出于礼貌,点了点头。这个话题已经远远超出他能理解的范围了。“把那瓶酒递给我,”南希提醒他说,“我还想再抿一小口。一点儿小酒伤不了本姑娘。”“你瞧,”她接着说,一大口酒下肚后,她又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那边的人个个都很有风度。这边却没有一个有风度的人。我是说,这边的男生都不行,实在不值得你为他们去梳妆打扮,或者为他们去干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想,大概是吧——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他含糊不清地嘀咕着。“而我呢,我什么事情都想去尝试一下,管它呢。我是本城唯独仅有的一个真正有风度的女孩子。”
她张开手臂,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多美的夜晚啊。”“确实很美。”吉姆连忙附和着说。“真想去划划船,”她神情恍惚、话里有话地说,“真想在一片银色的湖面上扬起风帆驶向远方,那该多好啊,就在泰晤士河吧,比方说。一边划着船儿,一边喝着香槟酒,吃着夹鱼子酱的三明治。船上有八个人左右。其中有一个人为了逗大家开心,纵身从船上跳了下去,结果却淹死了,就像有个男人曾经为了取悦戴安娜·曼纳斯夫人所做的那样。”“他那样干的目的,就是为了讨得她的欢心吗?”“他的本意并不是要把自己淹死去讨得她的欢心。他的本意只不过是想跳下船去,以此来博得大家哈哈一笑罢了。”“我估计,那人淹死的时候,那帮人大概也正笑得要死呢。”“啊,依我看,他们只笑了一小会儿,”她承认地说,“在我的想象中,不管怎么说,她反正笑了。她大概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吧,我是这样猜想的——像我一样。”“你也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儿吗?”“硬得像铁钉呢。”她又打了个哈欠,接着又补了一句,“把那瓶子递给我,让我再来上一口吧。”
吉姆有些犹豫不决,但南希已经公然伸出一只手,要来抢夺了。“别把我当成小姑娘,”她警告他说,“我可不像你见过的那些小姑娘。”她想了想,“不过,也许你是对的。你这个人啊——你年纪轻轻的肩膀上扛着一颗老脑瓜子呢。”
她跳下桌来,拔腿朝舞厅门口走去。牛皮糖也跟着站起身来。“再见吧,”她客客气气地说,“再见。谢谢啦,牛皮糖。”
转眼间,她就迈步走进了屋里,把惊愕得双目圆睁的吉姆丢在了游廊上。三
到了十二点钟的时候,一群身披大氅的姑娘从女子化妆间里摩肩接踵地走了出来,每一个姑娘都挎着一个已经穿上了大衣的花花公子,那模样简直就像在正式舞会上成双成对地搂在一起跳花步舞的舞伴一样,他们在困倦而又心满意足的笑声中飘然走出了舞厅的门——穿过那扇门朝夜色中走去,黑暗深处,一辆辆汽车正在忙不迭地倒车,发出阵阵轰鸣声,大家在互相打着招呼,围绕在那水冷式发动机的周围。
吉姆此时依然还傻坐在他那个角落里,一见这情景,便赶忙站起身来想去寻找克拉克。他们在十一点钟见过面,之后,克拉克就钻进舞池跳舞去了。因此,为了找寻他,吉姆信步朝那个出售软饮料的摊位走去,那里有一度是一个吧台。舞场里早已空无一人的了,只剩下一个已经困乏得不行的黑人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还有两个服务生坐在一张桌子边懒洋洋地用手指头拨弄着一对骰子。吉姆正准备离开,却忽然看见克拉克走了进来。在此同时,克拉克也恰好抬起头来看见了他。“嗨,吉姆!”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快过来,帮我们把这瓶酒干了。我估计,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还够一人一杯。”
南希、那个从萨凡纳来的男人、玛丽莲·韦德、乔·尤因,这几个人都在门口的过道里懒懒散散地溜达着,不时还发出爽朗的笑声。南希迎着吉姆的目光,还俏皮地朝他挤了挤眼睛。
他们优哉游哉地朝一张桌子走去,自找座位围着那张桌子坐下来,等着服务生送姜汁汽水来。吉姆感到有点儿不自在,便转过脸去望着南希,而南希却已经潇洒地在邻桌跟那两个服务生玩儿起了五分钱一盘的掷骰子游戏了。“把他们也叫过来吧。”克拉克提议说。
乔朝四周围看了看。“我们可不想聚众闹事。那是违反俱乐部规矩的。”“周围已经没人啦,”克拉克坚持说,“除了泰勒先生。他像个疯子似的正在来来回回地转悠呢,想查出究竟是什么人把他那辆车的汽油全放光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我敢下一百万做赌注,南希的鞋子上肯定又粘上什么东西了。只要她没走,你就别想泊车。”“噢,南希,泰勒先生在找你呢!”
南希的那张脸此时已兴奋得神采飞扬,她赌得正起劲呢:“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见他那辆傻不拉叽、分文不值的小破车了。”
吉姆感到大家都忽然默不作声了。他转过身去,看到门口正站着一个年龄不明的人。
克拉克的说话声也被这尴尬的场面打断了。“你不愿跟我们同流合污吧,泰勒先生?”“谢谢。”
泰勒先生叉开四肢大大咧咧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虽然他的到来并不受欢迎:“我估计,也只能这样了。我在等人家给我匀点儿汽油来呢。不知是什么人在开我的玩笑,在我的车子上玩恶作剧。”
他两眼眯缝着,把在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全都迅速打量了一遍。吉姆很是疑惑,不知他刚才在门口是否听到了什么——想努力回忆出刚才都说了哪些话。“我今晚玩儿得很顺手,”南希得意地连声嚷嚷着,“这一轮我赌四个比特[15]。”“我也玩儿过掷骰子赌博!”泰勒冷不防地厉声说。“哇哦,泰勒先生,我一直不知道,你居然也玩儿掷骰子赌博游戏呀!”南希十分高兴地发觉,此人已经不请自来地端坐在那里,并且立即投下了与她完全对等的赌注。由于她这天晚上态度明确地回绝了他的一系列相当露骨的挑逗,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彼此也就把厌恶对方的表情公然挂在了脸上。“好吧,孩子们,为你们的妈妈加油吧。只要出一个小小的七点就行。”南希充满柔情、喁喁自语地小声哄着手里的骰子。她哗啦哗啦地摇着杯中的骰子,那个侧身低手摇骰子的动作既美丽、又花哨,接着就把骰子从杯中倒了出来,望着它们在桌子上滚动着。“啊——哈!我早就算到了。怎么样,再接再厉,把赌注上涨到一块钱吧。”
五盘赌下来,赌注全都进了南希的腰包,而泰勒却一败涂地。因为南希是带着个人意气来进行这场赌博的,所以,每赢一盘,吉姆注意到,她脸上就会立即浮现出那种扬扬得意、激动得发抖的表情。她每掷一次,就会加码一倍——这么好的运气不大可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的。“还是悠着点为好。”吉姆在一旁怯生生地提醒她说。“啊哈,可是你瞧瞧这一盘。”她悄声说。骰子上显示的是八点,这也正是她口中在念叨着的数字。“小埃达呀,这回我们要去南方啦。”
从迪凯特[16]来的埃达把桌上所有的赌注尽数收了过去。南希脸涨得绯红,激动得差点儿要歇斯底里了,不过,她的运气依旧还掌握在手中。她一再提高每次押下的赌注的数额,不肯就此收手。泰勒用手指头在桌上敲着鼓点,但他还要身不由己地继续赌下去。
在接下来的一盘里,南希想赌一个十点,然而她输了。泰勒急切地一把抓起骰子。他不声不响地把骰子掷了出去,在这无比刺激、声息全无的寂静中,只听见那两只骰子一个接一个地落在桌面上的咔嗒声。
此时又轮到南希来掷骰子了,不料,她的运气已经开始急转直下。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在来来回回地赌着。泰勒这一回又得手了——随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得手。他们终于打成了平手——南希输掉了她最后的五块钱。“你肯不肯接受我的支票,”她不假思索地说,“五十块钱的支票,我们来一盘定胜负?”她说话的声音有一点儿不自然,伸手去掏钱的时候,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克拉克跟乔·尤因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有些惊疑不定。又轮到泰勒掷骰子了。这回他直接赢走了南希的那张支票。“再赌一次怎么样?”她发了疯似的说,“这回就把银行里的钱都押上——把大家实名存在各地银行里的所有的钱全都押上。”
吉姆心里很明白——都是他给她喝的那种“上等的陈年玉米威士忌”惹的祸——自从她喝下了那种“上等的陈年玉米威士忌”以后,一切似乎都乱套了。要是他能壮起胆来出手去干预一下就好了——像她这种年龄和身份的女孩子几乎不可能拥有两家银行的存款的。就在这时,时钟敲响了两点钟,吉姆感到自己再也忍不住了。“我是否可以——你能不能让我替你来掷一次骰子?”他提议说,他那低沉、懒散的说话声听上去似乎还带有点儿拘谨。
南希顿时感到睡意、倦怠一齐涌了上来,于是便把骰子就手往下一扔,抛在他面前。“行啊——老兄!就像戴安娜·曼纳斯所说的那样,‘把他们都毙了吧,牛皮糖’——反正我的手气已经到头了。”“泰勒先生,”吉姆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们来掷一下玩玩吧,我用现金来赌你赢过去的那一张张支票。”
半个小时后,南希摇摇摆摆地朝这边走来,伸手在他脊背上拍了拍。“原来是你偷走了我的手气啊,你这家伙确实很在行呢。”她摆出一副很懂行的样子在一旁连连点头。
吉姆动作敏捷地收起最后一张支票,把这张支票同另外那几张支票叠放在一起,然后就把它们统统撕成了五彩缤纷的纸屑,接着再把这些纸屑随手一抛,撒得满地都是。有人放开嗓门唱起歌来,南希一脚把她的座椅朝后蹬开,站起身来。“女士们、先生们,”她大声宣布说,“女士们——喂,在说你呢,玛丽莲。我要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吉姆·鲍威尔先生,本市的这位最赫赫有名的牛皮糖,完全就是一个例外,已经背离了那条颠扑不破的规律——那条‘赌场得意——情场失意’的规律。他在赌场上吉星高照,在情场上也一样,事实上,我——我爱他。女士们、先生们,我,南希·拉马尔,著名的黑发大美女、特写照片常常被刊登在《先驱报》上的美女形象的代言人、年轻的一代中最受民众喜爱的一员,如同别的姑娘碰到这一特殊情况也会成为专题报道的对象一样,我要郑重宣布——不管怎么样,反正我要郑重宣布,先生们——”她突然身子一歪。克拉克赶紧冲上去扶住她,使她回过神来,站稳了脚跟。“是我的错,”她笑着说,“她要屈尊下——她要屈尊下——不管怎么说吧——我们要举杯祝贺牛皮糖……吉姆·鲍威尔先生,我们的牛皮糖之王。”
于是,几分钟之后,当吉姆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黑暗中等候克拉克的时候,他仍旧是站在那条游廊上的同一个角落里的,就是南希先前来寻找汽油的那个地方,意想不到的是,南希竟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了。“牛皮糖,”她说,“你在这儿吗,牛皮糖?我想——”她那微微有些不自然的声音仿佛是一场让人神魂颠倒的美梦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我想,你的那个壮举是值得我把我最甜蜜的吻献给你的,牛皮糖。”
刹那间,她的双臂已经圈在他的脖颈上了——她的双唇已经贴在他的嘴唇上了。“我可是这世上性格最野蛮的一个人啊,牛皮糖,不过,你刚才的举动已经让我改邪归正了。”
说完这话,她就扬长而去了,她是顺着回廊朝那片蟋蟀叫得正欢的草坪走去的。吉姆看见梅里特从正门里走了出来,气呼呼地朝她说了句什么——却见她只是哈哈一笑,随即便转过身去,两眼望着别处,径直冲着他的那辆车子走去。
克拉克从屋里出来了,跟吉姆一起站在台阶上。“一切都明朗啦,我是这样估计的,”他打了个哈欠,“梅里特情绪很坏。他肯定要跟南希分手了。”
在东边的天际,越过那片高尔夫球场,一抹灰白色的如炉边地毯似的淡淡的云彩渐渐扩散开来,覆盖在夜空下的地平线上。随着汽车引擎的不断升温,坐在车里的这帮人异口同声地唱起一首歌来。“各位晚安。”克拉克大声说着。“晚安,克拉克。”“晚安。”
一阵短暂的冷场过后,有一个温柔、欢快的声音又说了一句:“晚安,牛皮糖。”
汽车在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中开走了。一只公鸡打破寂静,在马路对面的农场上孤独而又凄凉地啼鸣起来,在他们身后,一名最后走出门来的黑人服务生关上了游廊里的电灯。吉姆和克拉克漫步朝那辆福特车走去,他们的鞋子踩在砾石铺就的车道上,踏出一片嚓嚓作响的脚步声。“啊,老兄!”克拉克轻声叹了口气,“你怎么会把那些骰子玩儿得那么得心应手呢!”
天色依然很黑,使他没法看见吉姆瘦削的脸颊上泛起的那片潮红——他也无从知道,那是因为莫名其妙地感到难为情而泛起的一片赧颜。四
蒂利汽车修理铺的楼顶上有一间破败不堪的房间,那里整天都不绝于耳地回荡着从楼下传来的吵吵嚷嚷的喧闹声和汽车引擎的突突声,以及那几个黑人洗车工在外面一边拖着水管冲洗车辆、一边唱着歌的声音。这是一个毫无乐趣可言的家徒四壁的房间,里面像打标点符号似的点缀着一张床和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五六本书——约瑟夫·米勒[17]的《穿行在阿肯色州的慢车》[18]、《露西尔》[19],这是一本旧版,书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出自一个老派人物之手的注解;《世人的眼睛》,作者是哈罗德·贝尔·赖特[20];还有一本英国圣公会出版的非常古老的祈祷书,写在扉页上的名字是艾丽斯·鲍威尔,日期是1831年。
牛皮糖走进汽车修理铺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等他把房间里的那盏孤独的电灯打开时,鱼肚白已然变成了艳丽的蔚蓝色。他“啪”的一声又把灯关了,走到窗前,两只胳膊肘撑在窗台上,两眼茫然地望着越来越深邃的清晨时分的天际。随着情感的渐渐复苏,他感受到的第一个直觉是一种没出息的沮丧感,一种隐隐约约的痛楚,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太灰暗了。似乎有一堵高墙突然拔地而起,而且在不断向他逼近,把他团团围在了垓心,那是一堵实实在在、伸手可及的高墙,如同他那一贫如洗的房间里的那堵白色的墙壁一样。于是,随着意识深处的这堵高墙的出现,他生活中曾经拥有过的那种浪漫情怀、那种吊儿郎当的处世态度、那种无忧无虑的尽情挥霍、那种不可思议的慷慨大方的人生观,全都一个个渐渐淡去了。那个常常沿着杰克逊大街随心所欲地一边闲逛、一边哼着一支不着调儿的小曲儿的牛皮糖,那个家家店铺的老板和街头的摊贩全都认识的牛皮糖,那个见人就打招呼、满肚子都是本地俏皮话的牛皮糖,那个有时候仅仅是为了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而强作忧愁、其实却在虚度光阴的牛皮糖——那个牛皮糖突然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个诨名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谴责、对他的一种不屑一顾。由于有了这一通令他心潮翻滚的顿悟,他心里总算明白过来了,梅里特肯定会看不起他的,甚至连南希在黎明时分给他的那个亲吻所唤醒的也不会是嫉妒,而仅仅只会是一种蔑视,因为南希那样做未免也太委屈她自己了。何况从他自己这方面来说,牛皮糖只不过为她使用了一招去污的招数罢了,而且这一招还是他在汽车修理铺里学会的。他为她充当了一回合乎道德的清洁剂;所有的污点都还是他的。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转为一片湛蓝,天已经大亮了,晨曦洒满了整个房间,他转身走到床前,一头扑倒在床上,双手使劲儿抓住床沿。“我爱她,”他大声喊了出来,“上帝啊!”
喊出这一声之后,郁积在他胸中的某种情感似乎便释然了,就像一直堵在他嗓子眼儿里的一大团东西终于融化了一样。此时已经云开日出,阳光四射,朝霞满天,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失声抽泣起来。
在午后三点钟的阳光下,克拉克·达罗驾着他那辆老爷车嘎嚓嘎嚓地沿着杰克逊大街缓缓驶来,牛皮糖朝他打了声招呼,他正站在路边,手指头插在西装背心的口袋里。“嗨!”克拉克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以惊人的方式将他那辆福特车停靠在路边。“刚刚起床?”
牛皮糖摇了摇头。“根本就没睡。总觉得心里有点儿烦躁,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到乡下去兜了一大圈。这会儿刚进城。”“早料到你会坐立不安的。我整天也是这种感觉——”“我正在考虑要离开这个城市呢,”牛皮糖接着说,头脑依然还沉浸在他自己的万般思绪中。“一直想到北边儿的那个农场去,到那边帮邓恩叔叔干点农活儿,也好帮他分担一点儿压力。看来我已经游荡得太久啦。”
克拉克没吭声,于是,牛皮糖又接着往下说:“我想,也许等玛米姑姑去世以后,我就可以把我名下的这笔钱投到那个农场去了,说不定还真能靠这笔钱发起来呢。我们家祖上所有的人原先都是在北边这样起家的。当时的家业可大呢。”
克拉克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你这话可真逗,”他说,“这种——这种话对我好像也同样很有感染力呢。”
牛皮糖有些支支吾吾起来。“我也说不清,”他慢吞吞地说着,“有件事儿——嗯,是这样,那姑娘昨天晚上跟我谈起了一个夫人,名叫戴安娜·曼纳斯——是一个英国女人,那姑娘的话还真弄得我有点儿浮想联翩呢!”他挺直腰板、昂起头来,神情怪异地望着克拉克,“我们家从前也是一个大户人家呢。”他不可一世地说。
克拉克点点头。“我知道。”“怎么说我也是这个家族的末代子孙呀,”牛皮糖接着说,声音也稍许高了起来,“可我现在分文不值了。人家居然还给我取了个诨名,叫我牛皮糖——真把我当成那种软弱无能、没有骨气的人了。我们家人很有钱的时候,那些人还什么都不是呢。现在倒好,在大街上迎面遇见我时,居然也敢对我嗤之以鼻了。”
克拉克又默不作声了。“所以,我已经受够啦。我打算今天就走。等我以后再回到这个小镇上的时候,那就像一个有头有脸的绅士了。”
克拉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我估计,那件事一出,引起的震动不会小的,感到震惊的恐怕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他神情沮丧地承认说,“这种局面,任由姑娘们像她们现在这样胡作非为地发展下去可不行,必须立即迅速加以制止。闹得也太不像话了,不过,要人人都得这样看才行啊。”“你的意思是,”吉姆吃惊地问,“那件事全都给泄露出去了?”“泄露出去了?如今这个世道,人家怎么可能守得住什么秘密呢?这件事今天晚上就会登上报纸啦。反正拉马尔医生非得保全他的一世英名不可了。”
吉姆拦在车前,两手撑在那辆车的两侧,长长的手指头紧紧按在车子的金属板上。“你的意思是,泰勒已经去调查过那些支票了?”
这回该轮到克拉克感到吃惊啦。“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有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吗?”
吉姆惊讶的眼神足以说明他真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哇哦,”克拉克就像在表演一出舞台剧似的绘声绘色地说,“那四个家伙后来不知从哪儿又搞来了一瓶玉米威士忌,结果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于是就铁了心要干出一些能让全城人都感到无比震惊的举动来——所以,南希就跟那个叫梅里特的家伙今天早晨七点钟在罗克维尔[21]结婚了。”
汽车的金属板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凹痕,那是被牛皮糖的手指头硬生生地揿压出来的。“结婚了?”“那还用说嘛。南希酒醒之后,就一路哭喊着跑回城里,也吓得要死——口口声声说,这件事整个儿就是一场误会。起初,拉马尔医生简直都气疯了,扬言要去宰了梅里特呢,不过,他们后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又把这件事给摆平了,于是,南希就跟梅里特乘两点半钟的火车去萨凡纳了。”
吉姆闭上了眼睛,费劲儿地抑制着一阵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的厌恶感。“这件事干得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克拉克倒像挺想得开似的说,“我不是说这场婚礼——估计婚礼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我估计,南希恐怕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不过,话说回来,像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竟然用这种方法来伤害她的家人,这种做法简直就是一种犯罪啊。”
牛皮糖给车子让开道,然后转身就走。又有一种别样的情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虽然难以名状,却简直像发生了化学变化一样。“你要去哪儿?”克拉克问。
牛皮糖回过头来,闷闷不乐地朝身后扫了一眼。“非走不可了,”他喃喃自语地说,“已经耽搁得太久啦。感觉忒恶心。”
大街上在午后三点钟的时候十分炎热,到了四点钟的时候竟热得越发厉害起来。四月天的尘埃似乎把太阳牢牢罩在了一张大网里,然后又把它释放出来,仿佛永远都在对古往今来的每一个午后开着这种亘古不变的玩笑。但是四点半一到,第一层暮光便不动声色地从天而降,遮阳篷下和枝叶繁茂的大树下的那些阴凉的地方也都纷纷越拉越长了。在这暑气熏人的大热天里,没有什么事情会重要得让人放不下的。整个人生也好比这天气一样,只要天一热起来,无论什么重大事件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了,人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熬过这大热天,盼望着凉爽天气的来临,像女人用她那温润娇嫩、充满爱意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疲惫不堪的额头一样。在南边儿的佐治亚州,这就是人们所怀有的一种情感——也许是一种不便言说的情感吧——这也是南方人最高明的智慧所在呢——所以,过了一会儿,牛皮糖就转身走进了杰克逊大街上的一家台球房,在这种地方,他心里有数,肯定能找到一群趣味相投的人,这些人会开各种各样旧时的玩笑——那些玩笑都是他所熟悉的。(吴建国译)
骆驼的后背
一倘若哪位疲劳得两眼发花的读者稍许留意一下上面这个篇名的话,那他准会想当然地认为,这个篇名无非就是一个隐喻而已。所有关于口杯、嘴唇、假便士、新扫帚之类的故事,几乎都跟口杯、嘴唇、便士、扫帚没有什么关联。但本篇故事却是一个例外。它讲述的倒真是一个实实在在、有目共睹、千真万确、与骆驼的后背密切相关的故事。
我们要从脖子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尾巴。我想请列位看官先来认识一下佩里·帕克赫斯特先生。他现年二十八岁,是一位律师,出生于托莱多[22]。佩里有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有一张哈佛大学的文凭,梳着二分头发型。你以前肯定碰见过他——在克利夫兰[23]、在波特兰[24]、在圣保罗[25]、在印第安纳波利斯[26]、在堪萨斯城[27]、在等等等等地方。纽约的贝克兄弟公司[28]在其半年一度的横穿整个大西部的促销活动中,会专门停下来为他定制衣服;蒙特莫伦西公司[29]每隔三个月就会派一个年轻人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目的是要确保在他鞋子上打出的小孔的数量准确无误。他目前有一辆国产跑车,要是他活得时间够长的话,还会有一辆法国跑车,要是坦克能成为时尚的话,他无疑也会拥有一辆中国坦克的。他看上去很像广告上的那个在用护肤霜擦抹着自己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胸脯的年轻人,而且每隔一年都要去东部参加他那个班级的同学聚会。
我想请列位看官再来认识一下他的那位恋人。她名叫贝蒂·梅迪尔,她要是演电影,也准能成为一个好演员。她父亲每月给她三百块钱,就是为了让她去好好打扮自己的。她的眼眸和头发都是茶褐色的,她还拥有五种不同颜色的羽毛扇子呢。我再来向各位介绍一下她的父亲,塞勒斯·梅迪尔。尽管他的形象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可是,说来也真奇怪,在托莱多,人们通常都称他为“铝人”。不过,一旦他坐在他经常光顾的那家俱乐部的窗前,同两三个“铁人”、“白松木人”、“黄铜人”待在一起时,他们的形象看上去几乎就跟你我一模一样了,而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愿你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且说眼下正值1919年的圣诞节假期,在这些日子里,在托莱多这个地方,单单只把那些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算进来,就举行了四十一次晚宴、十六场舞会、六场有男士和女士共同来参加的午餐会、十二场茶话会、四场不带女伴儿的晚宴、两场婚礼,以及十三次专门打桥牌的聚会。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切活动所积累下来的效果,才促使佩里·帕克赫斯特在12月29日这一天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的。
这位梅迪尔小姐既想嫁给他,又不甘心就这样嫁给他。她此时正尽情享受着人生中如此快活的一段美好时光,哪里肯轻易迈出如此重要、决定她终身的这一步呢。然而,在此同时,他们之间早已秘密定下的婚约却变得越来越遥遥无期了,仿佛这一无法承受的婚姻之重总有一天会突然崩溃一样。有一个长得很猥琐的男人,名叫沃伯顿,得知了这一切隐情,就来劝说佩里,要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一个超人一样,先去把一张结婚证弄到手,然后就堂而皇之地到梅迪尔的府上去求亲,并且要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要么立即嫁给他,要么就永远取消这场婚约。于是,佩里便亲自跑上门来,捧出了他的那颗心,捧出了他已经弄到手的那张结婚证,也亮出了他的最后通牒,结果是,还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凶巴巴地吵了起来,吵得可厉害了。那一顿纯属偶然爆发的双方都撕破了脸皮的争吵,真好比所有持续了很久的战争和所有持续了很久的婚约在快要结束时都会偶尔发生的那种恶斗一样。这场恶吵造成的后果是一种极其令人不快的感情上的隔阂,两个相爱的人儿突然间就变得生分起来,彼此都冷冷地望着对方,然而心里想的却是:这完全就是一场误会嘛。事过之后,他们在接吻时往往就表现得很审慎了,而且还会信誓旦旦地向对方说上一句,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过错。说这件事都怪我不好!说都怪我不好!我要亲耳听见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不料,当重新和好的话语还在空气中颤抖着,两个人都还在一定程度上想故意寻找托词来延缓这个时刻的降临,好让这一时刻果真到来时,他们能够更加放纵、更加动情地享受那种肉欲的快活呢,没想到就在这紧要关头,有一个非常饶舌的姑姑给贝蒂打来了一个长达二十分钟之久的电话,硬把他们本想重归于好的念头永久性地打断了。在那个电话持续到十八分钟时,佩里·帕克赫斯特终于忍不住了,在自豪、猜忌、受伤的尊严掺杂在一起的复杂心情的驱使下,他穿上了他那件毛皮长大衣,拿起他那顶浅棕色的软帽,高视阔步地走出了这扇门。“这件事已经彻底结束了,”他一边伤心地喃喃自语着,一边费劲儿地想把车速变换成头挡,“这件事已经彻底结束啦——难道非要我把你呛得一小时说不出话来才行啊,真是活见鬼了!”最后这句话是针对他那辆车子说的,车子停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显得非常寒冷。
他驱车朝闹市区开去——也就是说,他把车开进了一条在积雪中压出来的车辙,径直朝城里驶去。他萎靡不振地坐在驾驶座上,由于情绪十分低落,因此也就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在往哪儿开了。
汽车行驶到克拉伦登大酒店门前时,有人从旁边的人行道上朝他高声打了个招呼,喊他的人原来竟是那个名声很坏的家伙,名叫贝利。此人长着一口大龅牙,就住在这家酒店里,至今还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一次恋爱。“佩里,”跑车缓缓开到他身前、靠路边停下来时,这坏蛋立即凑上去悄声说,“我手头有六夸脱最他妈的让人叫绝的香槟呢,是你从来没有尝过的那种。要是你愿意到楼上来,帮我和马丁·梅西一起喝掉它,这瓶酒的三分之一就归你了。”“贝利,”佩里板着脸说,“你这瓶香槟酒我喝定了。我要把它喝得一滴不剩。哪怕喝死了,我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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