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二零一七年第2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1 10: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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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四川文学编辑部

出版社:四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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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二零一七年第2期)

四川文学(二零一七年第2期)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四川文学(二零一七年第2期)作者:四川文学编辑部排版:KingStar出版社:四川文学出版时间:2017-02-01ISBN:9771006895150本书由四川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卷首语

2016年对于《四川文学》是个爬坡年,领导、读者和作者对刊物质量提升寄予厚望,期待看到《四川文学》的新风貌。我们将这种压力作为努力,大家的辛苦终于有了些许收获,仅发行量就在2015年的基础上翻了三番,权威选刊和全国年度选本也对我们多了几分青睐,《新华文摘》转载《四川文学》的短篇小说,也实现了在《新华文摘》转载我刊小说的零的突破,我们也不时听到来自各方的赞誉。这对我们是极大鼓舞,同时也树立了更大信心。

2016年,四川作家和许多外地作家,包括许多茅奖鲁奖得主,资深著名文学大家,纷纷拿出自己的力作交给《四川文学》,放弃了大刊名刊的更大荣誉和高额稿费,对我刊给予了无私支持!在此我们深表敬意和谢忱!并期待您一如既往地继续支持和关注!

回望2016年,许多感慨一言难尽。在此,我们选择了两篇评论文章在本期“年度回眸”栏目登载出来。两篇评论分别针对2016年《四川文学》上发表的四川作家的中篇小说和散文,有褒有贬,力求客观,但也难免失之偏颇,我们仅仅是想以此作为《四川文学》2016年度的一个简单回望和小结。这不代表权威和定论,或许说是一种参与和激励更为恰切,目的是为今后的编辑与用稿,或者架设作家、读者与编辑之间的期望桥梁做的一种努力!不管怎么说,感谢是真诚的!回望也是真诚的!

新春伊始,诚祝《四川文学》的所有朋友:创作丰收!阅读快乐!身体健康!新春吉祥!——《四川文学》主编:牛放【小说世界】短篇小说晒月亮蒋泥

作者简介:

蒋泥,本名蒋爱民,1971年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硕士。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数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黄梅吟》《今年毕业》《玉色》《北京女儿》,小说散文集《天才的裂变》《灰色地带》《不死的光芒》《另类童话》,传记《大师莫言》《老舍的沉浮人生》《金庸的醉侠世界》《速读大师沈从文卷》《老舍之谜》《王朔密码》等,中短篇小说《儿子老子》《升天》等。一“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是新疆白天和早晚温差之大,初到者往往惊奇。

唐时大诗人岑参,送封大夫西征,曾写几首名诗,备述乌鲁木齐一带无常的气候:

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轮台即乌市,从古以来,乌鲁木齐九、十月下雪,都不稀罕。

琼子的爸爸开赴和田驻训时,碰上的就是这么一个无常日。

前一天还在夏季,午间热得不敢在太阳下行走;后一天朔风悲啸,大雪降临,渐飘渐猛,就像是朵朵云絮,撕扯丢落,联成片铺洒,托起一个飞动的世界。比起上海的细弱、柔曼来,这里的雪,要狂乱豪放多了!

四个月前,琼子爸出发的当天,是一个周末,琼子为他去送行。三五千人,头戴毛帽,肩负背包,排满大操场。琼子爸一声令下,部队盘蛇般逶迤而出。

琼子爸主管作战训练,腰间别手枪,胸前挂一只对讲机;两名通信员背着小电台紧随。他们走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脆音,像啃着水萝卜。

人过去,殿后的是一百多辆卡车。人流车流,拉下十几里路。举旗帜、唱队歌,浩浩荡荡,卷起半天雪沙,一路滚滚向前。翻越天山,横贯塔克拉玛干沙漠;不时急行军,越过障碍区,冲锋射击。总程一千五百公里。

琼子爸威严,脸膛被岁月磨成了暗红色,平添一层虎气,隐含风暴的力与气!

琼子从未去过和田,听说它在昆仑山北麓。沙漠公路、火车未通时,从乌市过去,开车还要六七天,号称是离北京最远的城市。

难以想象,因为她早就见识了中国的大!

初次从上海来乌市,火车如一条黑色的巨蟒,张开无底的胃,咣当当咣当当,神游一路,吃下千山万水,三天后才把她吐出,从最东部送来最西部。

沿路戈壁荒凉,荒得她的血都凝固不动了,她就像火车胃里怀育的晶体。

琼子现在要赶往和田,去和爸爸一道过节,他没空来接。她决定坐汽车,看看大沙漠。最快的豪华空调车,需走一天一夜,不停不歇。

琼子不怕星夜里赶路,也不怕陌生人。她活泼爱动,胆子又大,独行惯了,有一种江湖小女侠的爽气。

挎上包,她手夹大衣,捏着车票,快步走出大厅。寒风凛冽,广场上全是车,买上票的乘客,都坐进了车里,图的是暖和。

琼子受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哆嗦,将背包落地,放在台阶上,很快穿好大衣。它是爸爸留在家里的,她给他带过去,他晚上开会、查哨,一定用得着。但它比较长,足足把她整个人都裹进去了。

还有围巾呢?就塞在大衣口袋里。

看着出出进进的人,她展开围巾,绕脖子转过两圈。又掏出皮手套。

广场上的警察,带着警犬在四下里溜动。琼子对于戴帽子和肩章的人,很觉亲切,有他们,心里踏实,就有安全感。

和田是边陲重镇,疆域大,地形复杂,这要是爸爸他们也在马路上巡行,那里的孩子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琼子爱看爸爸戴着帽子时的样子,硬朗,威风,精干,她为爸爸的出色骄傲。上海的妈妈却非这么想。她留给琼子印象最深的,是在法庭上和爸爸闹离婚。爸爸虽说早已答应,她还是抽搐着,编派了爸爸的种种不是。连孩子都甩给丈夫。爸爸说,要是她不闹,法庭会维护他,不许她离婚。他俩分居多年,蹉跎青春,爸爸对妈妈亏心负疚,既然他回不去,她不老,有了其他相好,他何不成全她呢?爸爸不想让自己的女人牺牲太多!那一夜他都坐在屋子里抽烟,一直到天明,整个人都焦卷了。

此后,琼子跟着爸爸从上海来了乌市上学。

这些年她不怎么想妈妈,想她时就是一张苦瓜脸闪过。妈妈留下的阴影始终沉甸甸的,让她越来越沉默、早熟,尤其在情感上,透彻、冷静,再心动的男人,她都不会形之于色。

时间差不多了,琼子看看墙上的钟,找到班车,比较新,看着就舒服。坐在里面,左等右等,最后晚点两个多小时才出站,座位近一半还是空的。

昨天爸爸在电话里叮嘱,路上小心,最好找位当兵的叔叔同路。这上面却不见当兵的。当时她就想到了,对爸爸说,哪有那么巧。爸爸犹豫了一下,告诉她自己太忙,他们刚刚接到情报,节前内地有一批人,趁着放假,想携带细软包裹,从新疆出境。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正严阵以待。

琼子知道爸爸忙,不过撒个娇,并不真需要他来接自己。往常她住校,早已炼出独立生活的胆气,没有任何依赖心。

车子进发,她莫名兴奋。是啊,离爸爸越近,她越是开心。

不想逢上“多事之秋”,这车走走停停,快出城,一辆轿车横里穿插,一头撞来,撞坏车子的油门,轿车都扁了,侧翻出去,四五个人受了重伤,现场有点惨不忍睹。他们就给耽误了,没办法走了。

交警安慰,让烦躁的乘客耐心等等。黄昏时,调来一辆旧车,小而破,琼子他们被撵上去。

好车和破车就是不一样,现在这辆,开起来轻飘飘,浑身哆嗦,四处作响,很像是原先那辆空调车的奶奶,连咳带喘,爆发泼妇的威力,把人的骨头、屁股都快颠散架了。

不及出城,天黑了,阴寒逼人。暖气管烧得烫烫的,也不顶用,上下都漏风,厢内越来越冷。

不能靠着里侧坐,灌进来的风,冷入骨髓。几个没穿大衣的,都缩成了球,蹲在座位上,头埋在膝盖里。身子仍抖。

这是新情况。

琼子把毛大衣卷了卷,裹紧身子,仰在靠背上合眼轻睡。车子喀喀啦啦,抖动肆无忌惮。

这样睡一点不着实,模模糊糊,总有一点意念高站在睡眠之上,吊住她的脑力,稍有动荡都会从浅梦里醒来。最后,她对声音和动作都疲了,适应了,把挎包提到里侧空位上,伏在上面,这才沉沉睡去。

一路有人上下车。好几次琼子都醒了。晃着脑袋,感到了天寒地冻,她缩着脚,把大衣盘得更紧,毛领子竖起来,遮住了耳朵。全世界都是黑的,这片黑延入脑内,困意大于一切,密密地粘起一片片的黑,弥合为黑。

在这奔波不休、一往无前的载体上,时不时插进一阵小睡,实是痛快的享受。不坐长途车的人,体会不到它苦中作乐的美妙。但这是多冷的天啊!

拂晓时,琼子被歌声惊醒,脚麻了,再也不要睡了。

她活动腿脚,掠着头发,看见一个汉族青年,美目流盼,仰靠在座位上哼唱,一首外语歌。她程度不够,听不懂。能感觉这人音色很清,乐感特强。歌是抒情的,千回百转,透出一股抑制不住的苍茫豪放的意味,涩涩甜甜。微妙地融合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在这副好嗓子上溜出,妩媚而柔韧。

他和她仅仅隔着中间那段人行道。扭过头她就能看到他。

他双目深陷,鼻梁高,长型头颅上戴一顶黑色的貂皮软帽。

他可能发现她在看自己,待到将转目看到她时,琼子早将视线挪开了半尺,仿佛正朝着另一侧的窗外看。

依稀之间,她感到他里边还有人,刚才倒未留意。目光再向他那边移了移,从他们额前数寸处望着窗外,余光关注里侧那个人——的确很怪,是一个女人,黑色的皮袍,头蒙纱巾,连脸带脖子罩得严严实实。

这里的女人很多戴面纱。大概是为挡风挡沙,遮挡阳光,保持脸和皮肤的干净,加之雨水少,纱巾不会受淋。久之而成习惯和风俗。

男人看不见女人的脸,也不会起歪心,惹祸。她可能是歌者的妻子。

琼子兴致顿减大半—男人见到美女固然可能惹事生非,女人看上中意的男人,为何不能心仪呢?

琼子轻轻一笑。别过头,不意车子后还坐着七八个蒙面女郎。让她吓了一跳,仿佛来到了修道院。想自己是不是入乡随俗,也当蒙上面纱。

肚子饿,她摸出面包来吃。那车早已出天山,快到库尔勒了。

天渐渐高亮起来,吹去晨曦中最末的暗影。车里的人陆续活起来,前后走动,拿吃拿喝,说笑吹唱,有点喧杂。

蒙面女郎们不为所动,始终歪斜着休息,蒙脑的纱巾只留两个圆洞,深不可测,洞里的眼睛是睁是闭,谁都看不清。

远山光秃秃的,戈壁夹带沙地,空旷得一望无际。胡杨树长得很节制,偶尔能见孤零零的一棵,站在旷野上,如一道劈开的闪电。

树多时,那就是快到集镇了。两边有红柳、沙枣,瘦骨嶙峋,泛着白光。到处都差不多,茫茫然,看久了眼酸脑疲,困意绵绵。

琼子很饿,睡可以抵挡一时。二

近午,汽车咣叽一下刹住,司机吼了几嗓子,听不清。前面靠近驾驶室的乘客全站了起来。“轮台,轮台!下车吃饭!”哦,已经到轮台!行程近半。

爸爸告诉过琼子,古时乌鲁木齐那边叫轮台,今天的轮台,则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北缘。从轮台往南,是去民丰的、世界上最长的沙漠公路。

也可在阿拉尔,走西线的沙漠公路。或者直接走东线,从库尔勒到若羌。三条线都能去和田。

更早则是再往西,经库车、阿克苏、叶城,走环沙漠的国道,那就得绕大圈,远多了。

他们是走中线。

琼子脱下大衣,围着围巾下了车。

下车的地方有一排饭店,多数是维族人开的。琼子再饿,也吃不惯。

三四家汉人开的小店,也都脏,异味扑鼻,闻之欲吐。

她想还是回车上,包里有饼干和椰子汁,可以充饥。

往回走时,看到车门前站了两个当兵的。一个中年人,另外那个30岁左右。外穿大衣,看不见军衔。中年人大大咧咧,两手叉腰。“小老乡,”他老远喊,“你去和田?”琼子笑着点头。“都吃饭了,你怎么不吃?”“不饿。你们也去和田吗?”“对。你不吃,等会儿进沙漠,就没得吃啦!”“我受不了里面的膻味……”琼子皱皱鼻子,到了跟前。中年人大笑:“走了一夜路,不吃热的烫烫,怎么行?你就一个人?”“我在乌鲁木齐上学。我爸在和田。”“你爸做什么?”“当兵的……”中年人恍然,问:“你是一个人?”琼子自信地点头,蛮有把握的样子。“妈妈呢?”“她—不在了。”琼子低下头。

她没想太多,脱口而出,岂不是诅咒妈妈死了吗?好不吉利啊。但要不是她,自己何至千里迢迢,去投奔爸爸?她有点乱,对妈妈的感情,特别复杂。往常不提她,她也不想她。妈妈的日子据说不好,改嫁的男人脾气恶劣,薪水不高。她的受罪是报应?自己该诅咒她吗?

一只手搭在琼子肩上,中年人眼圈微黑,目光温和,说:“走吧,孩子,我们到兵站去吃点饭。”“不,伯伯,车上有。”“门关了。”“一会儿就开了。”琼子不动。“吕参谋,”中年人回头向着身后的军官说,“你先找点吃的来。”吕参谋右腿一并,连忙弯身,拉开脚边一只大包。“不饿,伯伯,外边挺冷,上车吃吧。”“好吧。吕参谋,让她到上边吃吧。”中年人边说边解衣扣,军衔露出,是位空军上校。

他两手举着衣领子,披到琼子身上,在她耳边说:“你别感冒了,披上。”“伯伯,”琼子侧着身,拒绝说,“我有大衣,放在车上,现在也不冷,你穿吧。”中年人按住琼子的肩。他手上有力,只是恰到好处,不至于摁疼她。“任参谋长,让她穿我的。”吕参谋不知何时也脱了大衣。“别凑热闹,穿上!”参谋长来气似地说。“我在新疆三十年,什么气候没经历过?你还嫩!”

吕参谋红了脸,自愧不如。他是个年轻的中尉,瘦而精干,典型的南方人。“我冬天都冲凉水澡。”琼子听着,感觉更凉,一哆嗦,但她身上暖和了许多。刚刚她在外走动,的确是冷,空旷旷的冷。这大衣和爸爸那件,做工和料子差不多。她便问参谋长是哪里人。参谋长笑问:“听不出来?”“听不出。”“我四川人。这位吕叔叔,浙江的。”“我上海啊!半个老乡!”吕参谋随即笑笑,认了小老乡,转身去找司机。

琼子和任参谋长聊起来,报了爸爸的名字,参谋长却不认识,也未听说。新疆大,遍地驻军和边警。即在同一个市,没准开车也要走一整天。

琼子问起参谋长的家人,参谋长的妻子竟是刚刚去世。他这是奔丧回来。琼子大惊,问阿姨得的什么病。参谋长表情有异,声音低沉,像是埋进了黄土,说:“都是我害的她!—你伯母体力小、身子不好,老人都在,她离不开,我又脱不了身,生病她不告诉我,拖垮了。”

参谋长眼圈一红。琼子不知该说什么。她不该勾起他的伤心事。不由联想起妈妈—这女人幸亏不是自己妈妈。“她病危,”参谋长极力在克制,“我还在昆仑山上,大雪封山;后来是战区首长,派一架直升机上去,才把我接到喀什。我飞到西安,日夜赶路,转机到成都,回家她咽气已经半个多月了……”

琼子惊得不敢再问,泪水噙在眼睛里。

参谋长仰起头,目光闪闪。西天的边角上竟还浅浅淡淡地挂着月亮,如一弯银色的细眉。云影东移,遮住太阳,就像有着两个月亮,洒下寒辉,“晒”在身上,觉不出任何温度。

参谋长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月圆的深夜,整座昆仑山顶铺满皑皑白雪,月色融融,浩淼的群山凝成一块水晶,上下一片,承受玉液琼浆;他是沉在这片透明世界里的一尾鱼,手里捏着电报,茫然无措。

琼子问参谋长,他孩子可在四川。参谋长一摇头,脸色大变,滚下两行泪来:“她进了牢房!”“什么?! ”“我这当爸爸的,很不像话,不称职啊!”他擦擦眼睛。“不,伯伯,你和我爸一样,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好孩子,我家宁宁能像你这么懂事,我就放心了!”“等她出来,你让她来我们学校念书,我照顾她!”“哦……好,好!”参谋长笑出泪来,呛了冷气,咳起来。“任参谋长!”吕参谋回来,听到他们说话,忙道,“你要珍惜!你心脏不好!”吕参谋看看琼子,又说,“小妹不是快出来了吗?”

参谋长揉着眼睛,点头道:“是—是!看到这孩子,大方,脾性好,像宁宁小时候—不想了,不想她了!”参谋长点点头,又摇摇头,惨然一笑,说,“我家任宁宁,比你大,刚好十九岁,她妈妈管不住,她和一帮混社会的女生打架、喝酒撞车,出事故……”

琼子回过神来,和吕参谋对望一眼,搀住参谋长的臂,安慰道:“没事的,姐姐一时糊涂吧,走了弯路,也许是好事……任伯伯,和田大不大?你们和我同路,让我爸明天犒劳犒劳我们!”参谋长顺着她转开话题,说:“和田市可不小,几十万人呢,晚上和你爸好好喝一顿!”

吕参谋笑开了,转身瞥见一群人走来,忙指点说:“好像吃完了!”

果然,最前面就是司机,挺着大肚子,身后跟了一群人。好远就吆喝:“上车了,走了!”“任伯伯,前边那位就是司机。”

任参谋长上前问道:“老乡,我们去和田,有座吧?”“上吧!别人没座,你们当兵的哪能没座!你们这是从哪过来?”

参谋长道过谢,并未再说什么,带着吕参谋和琼子上了车,坐在琼子外侧,吕参谋则在前排寻到了空位。

那位汉族青年,领着一群蒙面妇女,是最后进来的。他们手拉手,把琼子和其他人都看呆了。

琼子差不多快把这位漂亮的后生给忘了,见到他,心上还是一跳,第六感即刻把他罩起来。

难道他是阿拉伯人?那国家男的据说可以多妻。他该不会是当代韦小宝,一口气娶了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但他不像外国人呀!好神秘哩!

车子西行,走一段,就得拐弯往南了。

当年丝绸之路分南北两线,北线从这边西去,绕一圈到莎车,可以转到南线。和田是南线上最繁华的三大都之一。

两千多年前,汉武帝的军队三次从琼子他们正在经过的这条路上往西,越过帕米尔高原去攻打匈奴。汉、唐、元、清,新疆纳入中国版图。印度、希腊、波斯、华夏四大古老文明,在这里交汇,而成新疆独特的民风。

琼子喜欢这里的人,更憎恶战争、暗杀、人肉爆炸,种种极端,骇人听闻!

任参谋长从袋子里摸出保温杯,喝起茶。琼子轻问:“任伯伯,你们去和田做什么?”参谋长若有所思:“啊,……上昆仑山。那里有我们的机场。”“你的车呢?”“车?搭便车。一样。”“嗯!”琼子请他吃苹果。参谋长自己带了水果。从大衣袋里掏出一把尖刀,交给琼子。

琼子强势,把苹果切开,分给两位同路人。事先她都洗净了,放在塑料袋里,苹果红亮亮的。推搡时,歌手再次唱起昆曲,自打拍子,旁若无人: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怨黄昏不觉又黄昏,怕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裙带已宽三寸!

年轻人唱得哀感柔媚,一拖一转,铿锵缠绵。

琼子不禁好奇:这人是谁?唱得如此好!会用好多种语言,连汉语都这么古雅,声腔动人,太古怪了!“小伙子,”后边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一字一顿,每顿都扬一下,“你唱得好,你是……”年轻人看见最后一排坐着位老者,和他的女友们只隔着几个人,忙恭敬地答复:“老伯,我是古路奇。”“好,你的歌好,唱得更好!”老人由衷赞美。“谢谢老伯。你去和田?”“我去尼雅。”“尼雅?尼雅在哪里?”参谋长插话,盘起大衣,留意那些戴着面纱的女人,一溜排开,格外显目。“尼雅是废墟,荒无人烟。到民丰下车后,再走几十公里……”“啊—”一车的人飘起来,汽车转弯,一个急转,跟着是公路下沉,参谋长赶忙坐下。琼子还站着,抱紧了座椅,看几个面纱女的盖头飞起来,露出青色的下巴。那些人连忙捂住脑袋,伏在座位上。琼子不明所以,随着车摇摆颠簸,参谋长起身挡住她,扶着她的手膀。车子上了平路,不再摇摆,参谋长问琼子听说过尼雅没有,琼子摇摇头。参谋长便请老人讲讲尼雅,市场上就有尼雅红酒在卖,质量上佳,口感真好。不清楚那地方是怎么回事。

老者头戴皮帽,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怀里横抱一只琵琶。琵琶是老式的,但还通体发光。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下巴是青色的,琼子联想到几个面纱女人,怎么也是青色的下巴—胡子根?哦,这么说她们不是女的?!

老人快活地笑着,说:“这个,没人比我清楚。我去尼雅考察许多回了!”“你是考古学教授?”“我是考古所的。”“这么冷的天,老人家还去考古?”古路奇插问一句。老人自负地仰起胸脯:“我这是第十二趟去了。其它季节都呆过,只有冬天还没去。我们需要一些当季的数据,这次组织了一支国际考察探险队。有人坐直升机,有人开车。分了好几路。”“爷爷,你怎么乘公交?”诸多好奇,琼子大声问。老人哈哈笑开:“我们所的卫星仪,放在石油指挥部,班车经过,会有人来,我要把那家伙捎带过去。”“爷爷,尼雅废墟是什么呀?”老人说:“它在和田东部, 300公里,离西安2300多公里。本是丝绸之路南线上一个很大的城市。汉朝叫精绝国。唐僧和尚去印度取经,先走北线,从轮台到阿克苏、喀什;取经回来走的是南线,从喀什到和田、尼雅,去敦煌。《大唐西域记》中,唐僧把尼雅叫呢喃国。精绝国是汉朝使臣张骞、班固的叫法。”“这名字,有什么讲究?听起来蛮好玩!”古路奇夸张地笑了,“绝,不就是死嘛,有啥好呢喃的?”

老人大笑,摇头道:“尼雅之绝,原因很多。”他把琵琶竖放,挪挪身,“一千多年前,相传尼雅是一位汉人做国王。举国信佛。国王有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妖美。国王自己爱他的小女儿,另一个部落的首领爱的也是那姑娘,这就打起来了,混战得不可开交。真主发怒,刮了几天几夜的沙尘暴,摧毁房屋,淹没田园。人们无处逃生,全埋在细沙之下。”“这么可怕?! ”“当然,这只是传说。尼雅一夜间消失,据我们考察,至少有两大原因,一是生态恶化,被沙漠覆盖,一是强敌突击。它在流沙下填埋一千多年,20世纪初被英国探险家发现,一下子名扬四海。”“那里留下了什么古迹?”“古迹就多了。废墟,城墙,宫殿,庙宇,都被我们清理出来了。极为壮观。还有西亚的玻璃器皿,希腊风格的艺术图案,印度的棉织物,古代波斯的佉卢文木刻,另外是铜器、纸张、锦绢,夫妻合葬的木乃伊—有一座墓中葬着一对贵族,简直就是敦煌莫高窟98号窟壁画上所绘的于阗国王和王后。你们知道吧,和田过去叫于阗?”

参谋长笑道:“中西杂交啊,大叔!我在昆仑山上,看过一些史书,做了不少笔记。对西域古史,尤其偏爱!”“对哩!难得哩!越钻下去会越迷!我遇上知音了,还是个高级军官!”老人起身走来,拉拉参谋长的手。参谋长离座客气道:“哪里哪里!”老人松开手,找了后排一个空位坐下,说:“尼雅那地方,比较神奇。它东边,一百多公里处埋着米兰,罗布泊埋着楼兰,加上和田、库车、喀什和境外锡尔河、阿姆河附近的‘西域’古国,都是古文明集聚地。文明是吸纳聚合的,再怎么强盛,都要与自然和谐,不要搞破坏。”

参谋长赞同说:“老人家,你说得多好啊!”他指指外面,“就像天上的月亮,你如果硬说是太阳,想靠它点火、取暖,结果只有冻死了!我在昆仑山上,有过这样的幻觉、体验。哈哈……”

老人笑着附和:“丝绸之路把我们华夏文明和古老的印度、波斯、希腊罗马文明联结起来,在中亚地区繁衍。那时交通不便,不比现在。可是现在呢,我们的破坏力也更大了。往后在融合各大文明时,是不是要留心受到尼雅人那样的报复,子孙后代会不会在残酷的竞争里同归于尽?尼雅之外有世界,世界之外没有第二个地球!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啊!这是尼雅废墟的启示……”“爷爷,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琼子这话带了稚气,参谋长笑了,说:“你看外面……”

琼子转过身,望着窗外。路两边的胡杨上,刺扎光芒,白色的土墙一掠而过,让人联想到未开化的原始村落。四处飞尘扬沙,城镇和村庄一色,土腥构成它们的底色。

参谋长问:“什么印象?荒凉,对吧?爷爷的意思是,空气和水受到污染。爆炸,暗杀,土地沙漠化。还有像外面这些地方,北京、西安、山西、内蒙、甘肃,以后能不能吃上水,都是问题。哪天地上的沙漠比绿洲都多,人全挤在一起,争斗、打架,到那时,离灭亡就很近了!”“明白—世界末日!”琼子似懂非懂,感觉大人的话题实很遥远,大西部的人才有这感受,去江浙、去岭南、去四川、去云南贵州、去两湖两广看看,汪洋一片,到处是大山密林,琼子去过,吃惊过。

每逢她放假,爸爸要是有时间,总要带上她去周游世界。那里的绿野、湖泽,就和车外的沙漠一样,无边无际。“爷爷,你还是给我们讲讲尼雅的过去吧。”“过去啊——过去的尼雅不像现在。它有纵横的河道、树木、果园、水田,城里有城墙、寺庙、佛塔、工艺作坊。居民们有绸缎绵帛、球宝牲畜。水流人家,一派江南绵秀图!不知什么时候,尼雅河受破坏,生态毁灭,利欲熏心,发生内斗和外来侵略,就败了……”“老人家,”古路奇突然插话,“我想跟着你去尼雅……”“现在不行!”老人说,“等过了冬天吧,—啊,停车!”

外面就是石油基地,老人跳起来,抓住扶手。几个人帮他喊:“停停!”

车子鸣着喇叭刹住,老人下车,拔出小手枪,朝天打出一发绿色信号弹。

两三公里外,就是油田。搭着高高的架子。寒风呼号,把旗帜刮得呼啦啦卷起来,又扬开。简易房中升起弯曲的炊烟,如同在宣纸上唰唰画出一幅油画。

这里也有人家!

要方便的乘客,都纷纷跟下车,去了沙丘的后面。

沙包精细金黄,一个连一个,如同飘摇的海浪,连绵奔涌,去了天际。

琼子好奇心发,随在老人身后,想亲眼看看卫星仪长什么样,会那么好使。

一辆小车从小道上开来。三个年轻人跳下车,和老人拉手,送上一台笔记本大小的黑家伙,请老人试试性能。老人打开视频,和谁通了话,让琼子大开眼界。老人连说没问题,年轻人又把卫星仪装进黑包,送上车,摆在老人座位下,帮他锁在横柱上,辞别而去。

琼子好想能借用一下,和爸爸说几句话。但司机催促,她只好就座。

车子继续南行。“你这仪器,管什么用?”古路奇这次没带那帮女子下车,自己最后一个跑进来,看看黑家伙,惊奇地问。老人手抱琵琶,说它在任何地方,都能发送图文声像,方便联络。“呵!—老伯,你这琵琶漂亮!”

古路奇像有了新的发现,双目放光。老人把琵琶交给他,说:“这把五弦琵琶,是一个波斯人送给我的。我用了三十多年,磨成这样!”

光滑、清亮!古路奇抚摸着,赞叹着。“难得啊,老伯!”他挑起长指甲,拂拂弦丝,轻轻一划拨,琼子的心随之一震,心窍豁然洞开,随琴声飞飞荡荡。

古路奇猛然跺脚,音乐转而铿锵,他唱起秦腔,声嘶力竭:“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末一句带了无穷无尽的苍凉浑朴的历史意味。老人顿时来了兴致,接过琵琶,以明快的高歌,跺起脚响应:“十里长亭霜满天,今生有缘今生迁。双去双来度芳年,只作鸳鸯不羡仙。”

旅客喊好,琼子无所反应。她望着窗外,不时溜几眼车里的快活人,情绪起伏,如同外面连绵不绝的沙丘,原始,寂静,茫茫无边,又藏着多少威力。

参谋长和老人的对话,让她长了见识。古路奇的歌呢,却叫她有种就要哭出来的酸感。她爱听他们聊天,不喜欢这么苍凉的悲歌。在沙漠里唱这样的歌,也有点不合时宜。虽然她不知道坐在古路奇前后的女人,哪是他妻子,但她还是在顺着歌去想一些事情。

他唱的唐诗,她曾在课堂上听先生讲过,明白大概意思,触发感慨:“一将功成”已是万骨枯,况且还有那么多不是将军的功小成、名小就的人呢!爸爸算一个,任伯伯算一个!他们取得些许功名,伯母和妈妈,还有自己,就做了“万骨枯”里的一个—伯母在遥远的四川,默默支撑那个家,直到她垮了!妈妈和自己呢?会不会垮塌?

参谋长这时正闭目养神,未发出酣眠声,那就不一定真在睡觉。大概外面的沙漠折射的荒凉,长时间对望,让他疲劳吧?他的鬓发已白,皮肤是焦黑偏暗的,健康的,正如海南岛的居民,随身带着太阳的印迹。

他老了!和妻子难得一聚,她突然离世,这一生不知不觉就翻过去了!他图什么呢?爸爸又图什么?想起妈妈。妈妈不要爸爸,不要做“万骨枯”,不甘寂寞,重找了男人,可以朝朝暮暮、双宿双飞。像爷爷歌里唱到的。

琼子怵然心动,给参谋长轻轻盖上大衣。想自己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住在大杂院中,矮矮破破的一间房,炉子都在院子中生。爸爸每月汇过来的钱,勉强维持生活;新疆远,他两三年回一趟家,到家后,得去乡下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哪次不是花光了积蓄?呆不到几天,电报就追来了。防暴啦,演习啦,总让他们母女提心吊胆。

妈妈是上海人,贫民出身,本不娇贵,但去过一趟新疆,半路上吐下泻,水土不服。那时爸爸在叶城,她走到阿克苏,就不得不原路返回。

妈妈没有固定的职业,开了小门面,给人缝补衣裳。一台老而破的缝纫机,不论炎夏,还是隆冬,嗒嗒嗒嗒,像在缝补噩梦。

小屋阴暗、低矮,空气不流通,皮臭味熏刺鼻子和眼睛。每天到家,妈妈都累得直不起腰,颈骨和腰,酸痛难当,贴满膏药。躺在床上翻身时,都要轻轻叫几声,喘气,然后就是一阵阵吓人的咳嗽。

如果月亮好,会把它的清光,从小窗里透进来,淋在妈妈憔悴的脸上,一旁的琼子不时把小眼睛睁开,偷看一眼妈妈,直到她静下,自己才慢慢睡去。

多少次她梦盼爸爸回来,对着天上的月亮和爸爸说话,问他是不是正在月光下站岗,想到自己和妈妈没有。

很小时,爸爸给她讲故事,常说他们如何在月亮下晒自己。站在昆仑山、天山脚下,朝着上海所在的方向眺望,想像身上特别特别暖和。他说那时候最想的就是咱家琼子。琼子也就泪水汪汪,在模糊中进入睡乡。

一觉醒来,太阳照在身上,好舒服!琼子竟出了汗。她站起来,脱下大衣,窝在臂下,身体靠上去,软软的。

车子仍在沙海里疾驰。

爸爸曾说,远古之时,这里是汪洋大海;后来大陆架漂流、对撞,海底的细沙沉积为沙漠,对撞的地方则耸起喜马拉雅山、昆仑山。人类在自然面前,实很渺小,应当谦卑。而过分自大和过于疯狂的掠夺,会让人生成为一种苦役—欲望不受节制地膨胀,人人瞪着眼睛,和他人为敌,充任“弱肉强食”的文明强盗,陷在一个急旋的加速器中飞转,不断争战。

维持秩序、和平的军警,抛妻别子,游走四方,付出巨大代价,得到了什么?

琼子和爸爸、妈妈现在是三地相隔,她把它当作一种常态。有时想,爸爸是需要她照应的。他胃不好,吃饭不规律,对生活马马虎虎,没有人在身边督促,怎么行呢?妈妈不适应,琼子是适应的。

现下,她就快见到爸爸了。琼子比较紧张。爸爸说话、走路、吃饭的风快,思维的跳跃,总让她追不上。对她懒惰的天性,无疑是激发。她能不能有所表现,哄爸爸开心?

琼子的脑袋贴在玻璃上,看腹心之地中的沙丘。一浪浪,如波如海。炽热的阳光倾泻在细沙的面部,像是浇了一层烧熔的黄金液,流淌的、闪烁的,是阳光在水浪里摇曳、争扰。

沙漠正中剃出一道长长的、黑黑的、飘上飘下的“宽带”—它就是以坡多而闻名全球的第一沙漠公路!

早在1990年3月,中国石油部就组织31位科学家,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进行踏勘,选定基线;从1991年9月筑路到建成通车,用去4年多时间。公路两侧起初是一米见方的固沙草方格,如一只只网罩,牢牢罩住浮沙。在大漠和方格相连的地方,撑着一尺来高的抗老化尼龙面,形成一条小小的“长城”,护卫路基。后来植树,四百多公里的防护林,随大漠之势起伏,站立于公路两侧。却不至于遮挡视线。

琼子第一次看到如此浩瀚的大漠,真正的沙漠,开始的新鲜慢慢淡去。车内燥热起来,人脑空荡荡,发了困,便一个个东倒西歪在座位上。琼子的眼睛和大脑也渐渐变成一片茫茫的白,鲜活的生气被吸干。

有多可怕!她深切体会到了绿色和其它生命的意义!“智者近水,仁者近山”,那么近沙者呢?

作为“遗传基因”,环境因素含藏在自身文明中,愈是早期,愈会决定一个文明发展的走向。中华古文明在与其它文明传递、交流时,中亚腹地的库车(古龟兹)、和田等西域小国是第一接力站,敦煌是第二接力站,又从这里流向长安,走向全国。要没有眼前的大漠隔阻,何来这么反复、艰难的进程?

琼子尚没有这样的智力来思考大问题,见流沙在风的吹拂下旋转、溜动,想起大海里的游轮,巨无霸一样的船只,它们横渡海洋;沙漠中却没有这种便利之具,过去的人须得拥有怎样的毅力,才能穿渡这死亡之海!

她想不动了,被阳光浸浴,在摆晃中再入梦境。三

琼子这次是饿醒的,鼻头上冒出油汗,车厢里气流污浊,对面地平线上出现一个肉红肉红的家伙—是太阳还是月亮?

琼子迷失了方向与时间,定定神,哈哈,太阳!

它收敛一切锋芒,如同沙漠的血眼,公路作鼻梁,黄沙做脸皮,阅尽风云沧桑。琼子可与它对视。

太阳像一个乖宝宝,笑意融融,笑成了球,一点点下坠。在和地平线相触的那刻,沙漠虚虚地晃动,太阳被沙的虚浮感染,跟着虚起来,晃起来,如蒙水汽。待完全陷入黄沙,千万缕霞线洒向天外,沙面就映成了赭红色,恰似满面含春的新娘,遮了透明的面纱,撩起一小半在窥望。

琼子喝着水,咬着面包,看得心旷神怡。

一扭脖子,她突然发现西北方一片巨大的黄色的云墙冲天而起,隐然有千军万马,卷滚而来。正像她读《三国演义》里描写的,曹操大军在长坂桥,看到张飞立马桥上,身后树林,“尘头大起,疑有伏兵”。

什么呀?好高好高!不像军马和车队。移动好快!

沙尘暴!

一念跳起,琼子吓得面色骤变,惊叫着跳起来:“任伯伯,沙尘暴来啦!”

参谋长和其他人惊呼,调头去看,就见强风开道,沙尘暴的前缘在沙地上爆炸式往上喷涌,越喷越高,排山倒海。“哦—”参谋长震落大衣,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势的、威力十足的沙尘暴,忙高喊,“停车,师傅!”司机却听不见。古路奇脸上则露出难得的惊惧之色,冲出去喊开了。那些戴面纱的女人,不再能沉住气,两三个站起来,掀开头巾的一角,朝这边看。一个妈呀哭呼出声,声音出自胸腔,粗壮,嘻溜溜的,喝了一口滚烫的粥似的,踉跄欲出,不料自己绊倒,摔在地上—头巾飘落,分明是个男人!原来,面纱不一定都是女人才戴!

怪了!琼子这次看清楚了青下巴,听了声音,对照特征,排除是女人的一切可能性。

若在正常时候,她一定会想,这些人怎么会是男的,打扮成这样,想干嘛?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顾不得了,所有人都乱了,不知如何应对。

摔倒的那人,趁机爬起来,蹲在地上,两手抱紧椅子背。别过脸,背对着参谋长等人。他的暴露,反让其他面纱女郎安静了、坐直了,一手护住面纱。

风暴转眼滚到,狂风推卷,沙漠呼啸,天吼地摇,沙石飞舞,层层相吸相附;众人刚刚来得及蹲下趴倒,“呼”的一声,沙暴扑上来,人们眼前一浑,登时望不见外面的世界。

只听细沙拍在车厢的四周,犹如爆炸,跟着咣咣一片石头打鼓似的不绝之声,玻璃咔嚓被击穿,沙石如针如雹,抽射而来。众人鬼哭狼嚎,抱头鼠窜。琼子吓得把大衣裹在脑袋顶。

那车没有了防挡,被沙暴拔起,在空中转起来,直漾出去。哇—车上的人猛地被甩起,来得及的纷纷抱住了车背、车把、窗框,那些来不及自己防护的,就给甩了出去,当场撞晕。司机连滚带爬,满脸是血,在过道里滚。几位乘客骇极,昏头似地从窗口跳出去,传来嘶喊声,很快无影无踪。

拍打声、呼啸声小了许多。参谋长镇定沉着,带着琼子避过凶险,压住琼子,顶着椅子背,窝对风沙,看车子在空中平平飘行,忙起身,拿起大衣,让她别怕,也不要紧张。横着把琼子裹在大衣里,抱起来,解开腰带,迅速脱下外裤,一甩一分,用裤子把琼子拦腰捆在座椅上。再拿腰带穿过捆扎在琼子身上的裤子,把她锁在靠背上。留了琼子的一只手在外面,脑袋上则顶着大衣,露出眼睛和鼻子。

参谋长叫她别动,等汽车摔到地上,就爬出去逃命,尽量朝南跑—到时如果能看见月亮,那就是东南方向,一直朝那个方向跑,多带水和面包。

交代完,他又攀住椅子,大喊:“大家脱掉裤子,把自己捆在靠背上,屁股下多垫东西!”

这一喊不打紧,几个人竟抢打起来。手一松,人飘了出去,撞向车厢,有的则飘出了车厢。一片怪喊声。其他胆小的,哪还敢动弹?

陡然汽车倾斜,参谋长立不稳,赶紧抓住琼子的腿,切在琼子身前:“别怕—照顾宁宁,当她是亲姐姐!”他用全身裹住了琼子,两腿夹住她,对着她耳语。

琼子嗯一声,只觉自己的腰被紧紧一收,瞥见对面假扮维族妇女的那人,一拳打晕古路奇,骑在他身上。

那车呼隆一下摔在地上。四

上海外滩,鲜花盛开,月影投在江心,被和风揉碎,晃开片片鳞光。

琼子坐在这里等妈妈。

夜灯下,妈妈看着比过去白净,脸略圆,正感冒。看见了琼子,几步走上前,抱住她,淌出泪,咳嗽起来,因激动而开心。

妈妈问她什么时候来的,电话里都不说。“你爸呢?”琼子哭了,妈妈咳嗽得更凶,让她别哭。“你们,还好吧?”“我爸,牺牲了!”“牺牲了?!什么呀?”妈妈掰开琼子的肩。琼子满脸是泪:“我爸三个月前,就牺牲了!”

啊—妈妈失色,剧烈地咳嗽,吐了几口,涌出更多泪来。她是不能动气,也不可动情的人。嗫嚅道:“怎么会呢?! ”

她的嗓子眼发甜发腥,再次吐出去,咳得喘不过气来。

肯定有血,幸亏在夜里,可不能吓坏孩子!

琼子妈擦去嘴边的沫沫,带着琼子越过栏杆,走下台阶,坐到江边。琼子歪在妈妈身上,抽抽噎噎讲开了爸爸牺牲的经过。

原来,琼子他们被风暴刮出几十公里,车子摔下时,参谋长把她牢牢裹住;落地一瞬间,又用小腹顶住琼子,她给震晕了。参谋长伤着了脑袋和内脏,流血而死。其他人也给摔得七零八落—吕参谋、古路奇和考古所的老人无一幸免。

他们的车就摔在尼雅废墟旁—当强风和沙暴在没有障碍的沙漠中向南疾行时,尼雅废墟上,一堵堵断垣残壁,尤其是古老的城墙,挡住它的去势,顿时削减了滚进的强度,气流减弱;汽车前冲,摔在一座泥塔前的空地上。

哪里有什么国际探险队?倒有个跨国抢富小组。在尼雅古城墙外五公里处,相中一块沙丘,沙丘被掏空,挖了个深洞,洞里不仅住人,还藏着两架直升机,几十个来自全国各地的贪官,头戴面纱,陆续聚来,预备在节中最后两天,乘坐直升机,低空飞过无人区,到昆仑山中隐蔽的一号营地,加油修整,然后继续飞行,去二号营地,最后到达印度。每人所费不过两千万元。

所有人都编了号,吃喝拉撒睡,全戴面纱,他们除非早就结伴同行,否则谁都不知道对方的样子和身份。

琼子不知危险,很快醒来,风沙小多了,沙子也未掩埋汽车。她发现其他人好像全死了,吓哭了,想起卫星仪,便爬过去,打开包,把仪器提出来,摆在地上,试了试,还能用,忙和爸爸联系。爸爸可急坏了,通过和田指挥所,马上向乌鲁木齐指挥所报告,申请直升机援助,给琼子所在的地方卫星定位。

接通视频后,爸爸注意到好几个男扮女装的“妇女”,连同考古所的老人,都是装的—老人姓马,是爸爸他们正在追查的跨国抢富小组的头目之一。

谁知这时候,打晕古路奇的“妇女”醒了,他在车子下跌时,把古路奇压在身下当肉垫,晕的时间稍长,摔断两只手、一条腿,伤势较重,哼哼一声,把琼子吓掉半条命。回过神,原来有人活转,她不由得大喜过望,扑过去想营救,发现是那个假扮的“妇女”,突然想起他对古路奇的反扑,吓得一激灵,半路迟疑,停下来。哪知“妇女”瞄准她,双肘着地,挺身而起,一脚踹到,踹向琼子的心窝,那要是击中,琼子飞出去,肯定就没命了。琼子对他幸好有防备,下意识地弯腰,爸爸也在视频里大喊:留心坏人!

琼子很小的时候,爸爸给她讲故事,里面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对于坏人,还能讲什么客气?她伸手一推,“妇女”踹歪,只够着她的膀子,自己落地,再次晕过去。

琼子和爸爸同时松口气。爸爸却再也坐不住,让琼子多穿点,带上卫星仪藏好。他坐直升机,马上过来接她。

风大,天黑,爸爸的直升机飞不了。他带了一支越野队,连夜开车挺进。开出一个多小时,风住了,沙尘暴停了,五架直升机起飞。爸爸半路中改登其中一架直升机,快到目的地时,飞行员看见沙漠里的灯火,停靠下来。爸爸带着两个队员一头冲进去,却是跨国抢富小组的窝点。洞里正烤肉,把洞口映得发了光。

双方拔枪激战,爸爸忙用对讲机和直升机联系,要飞行员请求增援,报告发现跨国抢富小组大本营,但是为掩护直升机逃离,他自己中枪身亡,没看到琼子就断了气。

经侦察,“妇女”是沿海一个发达城市的副市长,声望较高。其他戴面纱的,一对是夫妻,来自湖南,官至副厅级;一对是情人,来自河南,一个中等城市的市长;另外三人,父子双双为官,带了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古路奇则是跨国抢富小组聘来的导游,负责要把几个“妇女”安全送达指定地点。具体送哪里,车上有人接洽。接洽人就是马老人。

自然,“跨国抢富小组”仅仅是对外的说法,人家内部也有名字,叫做“乾坤大挪移全球武术总队·某某支队”。照着重点城市划分,上有青岛支队,杭州支队,厦门支队,深圳支队,华盛顿支队,纽约支队,伦敦支队,柏林支队,里斯本支队、开罗支队,渥太华支队,不等。说是支队,其实都是一对一的单线联系。负责选择、发展队友,谈判、策划出逃方案。下有塔克拉玛干支队、昆仑山支队、喜马拉雅山支队,负责把人与钱物,挪出国门。

美国的挪中国,英国的挪加拿大,印度的挪瑞士,意大利的挪巴西。总之是全世界打乱。

熟读金庸小说的都知道,“乾坤大挪移”,是《倚天屠龙记》中明教教主张无忌的武功。分七层,发明者本人也只练至第六层,能够习会第七层的,实乃古往今来第一人!

该功夫有数大功能,包括“激发人体极限”、“制造对手破绽”、“粘住掌力”、“牵引挪移敌劲”、“转换阴阳二气”、“借力打力”等。要是有求全之心,非要练到尽善尽美,那么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跨国抢富小组”如流沙一般,神出鬼没,在不长时间里,业绩可观。中国市场仅仅是其服务的一小份。

琼子不知道爸爸肩负的使命,如此重要。她和爸爸再也说不上话了。

妈妈听完琼子的讲述,喃喃道:“东方啊,你是英雄,是好汉!怎么那样不小心,保护不了自己呢!”说着,她的脸埋在手帕里,“我等了你多少年啊,东方!那个死货威胁我,我没办法啊,东方!呃——”

又一阵咳吐。琼子拍着妈妈的背,担心她这病一天比一天重,可怎么好?

爸爸出事后,琼子申请回了上海,和乡下的奶奶一起过,学籍便转回原先的学校。她先去成都,看望任伯伯的女儿任宁宁。任宁宁还在看守所,差一个月就出来了。她告诉任宁宁,等她出来时,自己一定会在外面接她。

爸爸的五十万抚恤金,她要和任宁宁平分,帮她继续念书!

她答应过任伯伯,要照顾宁宁,当她是亲姐姐。

没想妈妈是这样。让她无比伤心和牵挂。问她看过医生没有。妈妈一把扭住她,把她紧贴在身上,失去理智般放声哭起来。“怎么啦?下面什么人?”

琼子母女泪水莹莹,看到一名警察跳过栏杆,向她们跑来。“妈—走吧!”琼子提起妈妈的包,扶她起来。“怎么回事?站住!”“没事。”妈妈一边擦泪一边说。“没事为什么哭?”“亲人死了……”“哦!”警察长吁一口气,略微顿一顿,说,“走吧,这里人来人往,影响不好。”

许多夜行者正朝这边跑,她们连忙拉着手离开。

沿着外滩,二人进了小花圃,坐在一只长椅上,抬头就是月亮。“你看,”琼子指着月亮说,“月儿圆了,又快缺了。三个月前,在和田,也是在这样的月亮下面,有两个印度人,给爸爸和伯伯他们唱经。”“什么经?”“《杂阿含经》。”“什么含经?”“我背给你听: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迦兰陀竹园。尔时,尊者舍利弗在耆阇崛山。时有长者子,名输屡那,日日游行。到耆阇崛山,诣舍利弗所。头面礼足,却坐一面。时舍利弗告输屡那:输屡那,当知色、受、想、行、识,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麄、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于一切色、识不是我、不异我、不相在。是名如实知。输屡那,圣弟子于此五受阴,正观非我、非我所。如是正观,于诸世间无所摄受。无摄受者,则无所着;无所着者,自得涅槃。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什么呀?我一句都不懂。”妈妈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情绪安定下来。“经上说,当时佛陀住在王舍城的迦兰陀竹园,他的弟子舍利弗住在耆阇崛山。有位长者的儿子名叫输屡那,一日逛上山拜见舍利弗。舍利弗对他说:色、受、想、行、识,不论是过去的、未来的、现在的、内在的、外在的、粗糙的、细致的、美好的、丑陋的、远的、近的,若能见到它们不是我,也不异于我,没有我和非我的真质在,就叫做按照真实的样子做了了解。在色、受、想、行、识五蕴中没有永恒不变的我,也没有永恒不变的所有之物。所以世间的一切没有抓取和接受,因此也没有贪着与执着,欲望和执情于是寂灭。只有这时人才会知道—我诞生的历程已经穷尽了,我的修行已经完成了,我该做的已经做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受到业报,再也不会投胎转生饱受生之苦痛了!我永恒、我不朽、我生命长存于极乐世界!”“哦!极乐世界—好啊!”琼子妈挣扎着,尚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病告诉琼子。她不仅感冒了,而且是肺癌晚期,来日无多,就要去天上和孩子爸团聚!

她仰起头,目光里满含圣洁与慈悲。

月光如水,把这对母女的心绪融在它的宁谧中,在她们心上注进生命的暖意,如同春天的阳光,晒在她们灵性深处,催发一点细芽。·EXLBRIS·海外藏书票精选山上有盏灯陈水章

吴婶遇不得事,遇到事就想老伴,就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望着东坡那片青冈林。老伴在青冈林里躺了五十多年。平时,吴婶有事没事,总爱背个差不多与她身子一般高的背篼去那里捡柴。落在地上的青冈叶厚实,火旺,经烧,做毛毛柴的引火柴蛮好。背篼满了,她就坐在老伴的坟头歇气。她先是伸手拢拢头上的白发,把粘在发梢上的枯草碎叶一点点拈掉,然后就念,死鬼,儿子才六岁,你一蹬脚就走了;孙子才六岁,儿子和儿媳妇一蹬脚就走了。我这是啥命啊?你们狠得下心哟,让我一个老婆子背着这个家走到了今天……我腰疼,你不帮我捶捶……孙子想把老婆子弄进城,你也不管管……唠叨够了,吴婶站起来,笑着用筢筢头轻轻杵一下老伴的坟头,算是对那个不负责任的懒家伙的惩罚。然后,她就心满就意足地矮下身子,双手交叉着把背篼绳套上肩。然后,人们就看见硕大的一个柴背篼,蜗牛似地移出青冈林,移下山坡,移回家。

东坡是山名,山脚下是个大塆子,住了五户人家,除吴婶外,其它几户都搬走了。几辆挖掘机停放在推倒的房屋废墟上,铲斗伸向天空,露着獠牙,虎视眈眈地瞪着吴婶的老房子。近几年,这里突然成了开发的热土。高铁站就修在附近。大大小小的老板,有实力没实力的企业家,开着小车,疯了一样地涌来圈地,准备在这里移山填沟,大兴土木。被占了屋基的农户,可以在城里拿到一套百多平米的新房。不到半年,全队五十多户农民就朝着城里的那套房子,纷纷搬离了故土。吴婶看着一辆辆身形笨拙、冒着黑烟的铁家伙开进大塆,然后呼隆隆地前进几下,后退几下,左挪几下,右摆几下,就把原来的沟、原来的路、原来的坡、原来的土,给糟塌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吴婶先是吃惊,继而是心痛,一边躲着那些鬼怪,一边失魂落魄地在房前屋后转悠。她说,自己快八十了,搬到城里去做啥。更让她堵得慌的是她的孙子。孙子第一个拿了城里的房钥匙,住进去了。奶奶成了影响拆迁的钉子户。奶奶不走,老房子就拆不掉。老房子拆不掉,孙子急于想发大财的梦就做不成。高铁公司催得急。镇长慌了,找到吴婶的孙子,要求他想尽一切办法将他奶奶弄走。弄不走的话,就不把先前谈好的一桩小工程包给他做。

读完初中就混社会的孙子,一直混得不好。如今随着城市一天天膨胀,修路挖沟运碴等机会越来越多,孙子仗着是本地人,地熟路子多,揽到些小工程做。慢慢地,他的钱包鼓了,穿着时髦起来—

头戴鸭舌帽,身穿吊带西裤,腋下夹个精致的黑色公文皮包,仿佛真的一下子就脱了农皮,变成了很有身份的社会名流。

这天傍晚,也就是镇长下了死命令的当天,孙子开着他的路虎越野车回到家。奶奶正在赶鸡进笼。孙子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没理他,晓得孙子回来没有好事。孙子放下手中的皮包,帮奶奶赶鸡。鸡们一个个从土墙下的洞里钻了进去。孙子顺势用旁边的石板封住洞口,再用一块石头抵紧。孙子拍了拍手,又给奶奶讲了一大堆进城生活的好处。奶奶不为所动,说土都埋到了嘴边,哪儿也不想去了。孙子料到奶奶顽固,就打出小花这张牌,说小花整天嚷着要见祖祖呢。奶奶听了,抹了一把老泪说,你把她带回来耍两天吧,眼下不是放暑假了吗?孙子见奶奶铁了心不走,就说,奶奶你歇着吧,你喜欢吃面,我帮你煮面去。

吴婶坐着阶沿的石墩上。东坡这边此刻一片昏暗,上沟的天空却亮如白昼。那里正在施工。拌好水泥的石子,从斗车里翻倒出来,那声音很像海水拍打岩石的声音—嗦嗦嗦—哗哗哗—嚓嚓嚓—吴婶担心,那片灯火要不了多久,就会往东移,那嗦嗦嗦—哗哗哗—嚓嚓嚓的响声,也会一泻而下,把东坡的宁静,东坡的气味,东坡的面目,给搞成另外一个样子。想到这,奶奶又抹了一把老泪。孙子端着面条出来,催促奶奶趁热快吃。奶奶指着黑黝黝的东坡对孙子说,你看见没有,那山上有盏灯。孙子望了望说,奶奶,那不是灯,是天上的星星。不对,是灯,你看,它还动呢,你爷爷的坟头就在那盏灯的下面,你老子老娘的坟头也在那盏灯的下面。孙子认为奶奶产生了幻觉,就附和说,是有盏灯,奶奶,快吃面条吧。

吴婶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不对劲。

先是屋内的陈设不对,床咋个变成了软床?草背篼呢?镰刀呢?筢筢呢?墙壁咋个这么白?咋会有各种各样的灯?她爬起来,顾不上穿好衣服,就从这间屋子转到那间屋子。不对,一切都不对了,好多生活中的东西都没了,看到的都是她没有看见过的。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儿不是她的家。她大声喊着孙子的名字。小花从阳台上跑进来,问祖祖需要啥。吴婶抚摩着重孙女的小脸,愕然问,你爸啥时候把我弄到这里来的?小花说,昨天晚上啊,您和爸回来都快半夜了。这时,吴婶才依稀记起,她吃完面条,感觉头晕乎乎的想睡。难道孙子在她面碗里下了啥药?吴婶越想越气,很想发作一番。可突然看到了重孙,因恼怒而紧皱的眉头还是舒展开了,就暂时把对孙子的怒气压了下去。

为了让吴婶适应城里的生活,孙子一家可谓绞尽了脑汁。开始,吴婶不愿下楼。对那个电梯,吴婶十分恐惧,老觉得那是一口上蹿下跳的活棺材。她几次试着往里伸脚,都赶快撤了回来。孙子不厌其烦地教她怎样按电扭,怎样识别楼层,以及被关在里面了如何求救。她一句也听不明白。听说有楼梯可走,她宁愿费劲地扶着铁栏杆爬楼。孙子家住在十二层楼。孙媳妇在一家超市打工,一有空,就带着奶奶到楼下转悠,帮她熟悉环境。

孙子用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将奶奶弄进城,心里也有点虚,怕外人戳背脊骨,就三天两头地请客。他特意把奶奶带上,一来让奶奶享受一下他过的好日子,二来也借奶奶的现身说法,堵住朋友们的嘴巴。但每次吃完饭,吴婶就责备孙子浪费。火锅里剩那么多菜为何不带走?特别是那些油汤扔了多可惜啊。奶奶的无知和穷相,让孙子在朋友们面前很难堪。几回下来,孙子再也不带奶奶上馆子了。倒是小花与祖祖最亲近。小花有事没事就领着祖祖上街学习过马路。小花问祖祖记住咋个识别信号灯没有,祖祖答记住了。然后,小花就站在街的对面,让祖祖独自过街。吴婶看见人行道的绿灯亮了,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又莫名其妙地退回原地。小花在街对面挥舞双臂,为祖祖加油打气,或吴婶看见密密麻麻的小汽车,就是不敢独自过街。

吴婶最怕的就是小汽车。在东坡,吴婶见过小汽车,还见过难看的推土机、挖掘机,装着个大水箱的卡车,背上背个旋转着的所谓拌料机的家伙,它们行动迟缓,出气声很大,像有病。城里的小汽车,像庙会上的姑娘,一个赛一个漂亮。但城里的车大多不守规矩,野叉叉的,见缝就钻,见道就抢,完全不像跑在坑坑洼洼的乡路上的样子。听见喇叭响,吴婶的腿就打颤,吓得脸青面黑。没有小花引着,她担心那些小汽车随时会咬她。

最好玩的地方是公园。吴婶在小花的带领下,去了几趟公园。回到家就赞不绝口,说公园里的树好看,到处都是鲜花,说那些水泥做的凳子,晃眼一看跟真木头一样。更让她感兴趣的是,公园里竟然有好多跟她一样从农村进来的老头老婆。他们土里土气的,看见啥都稀奇。有一回,一个老太婆手里拿了根香蕉,竟然不晓得咋个吃,还是吴婶帮她剥的皮。

见吴婶慢慢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孙子一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孙子也放下了把奶奶骗进城的心理包袱。但吴婶还是不敢单独行动。她觉得城里的房子高得不可思议,随时都有倾倒下来的感觉。她在仰头看那些几十层高的房子时,经常是身子往后趔趄,若不是小花在身后及时扶住,肯定不知摔了多少回跤。城里的街道和巷子更像迷宫,花花绿绿的,到处的入口和出口都一个模子似的。小花陪着,她还能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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