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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1 11:3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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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小川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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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少妻

老夫少妻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老夫少妻作者:刘小川排版:梦工厂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出版时间:2007-04-01ISBN:9787536050112本书由天津中作华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前言“花城原刨”出版缘起

几年前,网络媒体盛行不久,有一位作家便说:“……我们面对的不是更年轻的作家,而是全体有书写能力的人民。什么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这就是了。”网络媒体使大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表达的机会,小说的门槛被冲垮了。

几年过去,信息传播的技术更加发达,中国已经有1亿网民,3.5亿手机用户,互联网移动网渗入千家万户,年轻一代的话语系统和阅读趣味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手机短信流行,手机长篇隆重问世,影像铺天盖地。有人质疑,小说往何处去?作为语言的艺术,小说会在多种媒体的夹击下逐渐消亡吗?剧变之际,我们推出这套“花城原创”丛书,力求在众声喧哗之中,寻找一片诗意的绿地,在汉语书写的汪洋大海之中,寻找文学的最新增长点。

我们相信,人们永远需要描绘和探究自身,需要艺术的滋养。小说作为人类认识自身和现实的一种艺术手段,随着人类认识手段的发展也必然向前发展。我们希望通过这套丛书,把握当前的文学动态,给精英文学注入时尚的活力。随着汉语逐渐走强,中国文学应以崛起而自信的姿态参与到世界文学的潮流之中。“花城原创”丛书依照三个原则遴选作品:第一,作者是文坛上崭露头角具有优良潜质的作家;第二,作品关注当下中国人的生存困境,有人文情怀,有理想主义倾向;第三,作品具备原创精神,鼓励艺术创新,鼓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反对纯粹的技术主义。

我们以海纳百川的胸怀,迎接竞相争异的局面。

希望“花城原创”丛书能够从汪洋之中,撷取动人的浪花,一部作品就是一个里程,一寸一寸地拓展小说的疆域。在这里,我们打开一扇门,愿与读者诸君一起为构筑文学的未来,各尽所能:是星星,就应尽力地,闪烁;是花朵,就应尽情地,吐艳。第一章郁金香

一阵河风吹过,郁金香抱着双臂,老曹挪挪教挡住风口。郁金香背靠老榆树,面向老曹。三十多岁的女人,在老树与老曹之间。老树结实,老曹硬朗……

三月上旬的一天,赵渔夫妇吃过早餐,打发十一岁的儿子赵高下楼,坐公交车到学校。商女吃饭的速度稍慢,她喝着牛奶。平日里早起要做操的,今日却慵懒,穿衣梳头磨磨蹭蹭。窗外是个灰天,太阳尚在观望。蓉城的灰天,一年当中要占去半年,雾潆潆的养人。次为晴天,再次为雨天。盆地天气的这般搭配,女人们便有福了。若是吃穿用度不愁,操劳日益减少,驻颜就容易。商女原属丰腴型,通常不用化妆品的,兴之所至略抹一抹,“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今日单车也不骑了,老公开车送她到电信实业公司。

二人到楼下,却见昨天那位穿黄衣衫的女人提着菜篮子上街,背影愈见年轻。商女不禁想:这女人……看门人老曹穿着西装,并且系了领带。头发染得乌亮,一根根向后拖去,依旧向商女堆笑,明知故问:商女啊,小赵科长的汽车呢?老曹隐隐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偌大的门房格外整齐,用作起居室的那间屋新换了窗帘。赵渔的三菱越野车开过来,商女坐上去。驶出吉胜街77号这一段,又见那黄衣衫女人,配一条紫色裤子,白色高跟鞋。听见车声她转过脸,早有准备似的,冲着赵渔和商女启齿笑笑。

商女想:怪媚气呢……

赵渔送老婆去公司,自掉头到“今天”出版社上班。

且说这穿黄衣衫紫裤子的年轻女人。女人名叫郁金香。

六十出头的看门人老曹,暗恋郁金香有二十年了吧?老曹大郁金香三十岁也许不止三十岁呢。因为老曹的年龄是个谜,户口簿和身份证不一样,身份证和实际年龄又有区别。不过,年龄不重要,身体重要,活力重要。郁金香在冬瓜场出嫁的那一年,老曹在冬瓜场做着村会计。他听过郁金香的墙角。村里人说得好:不听白不听……当然了,听也白听。冬瓜场的月黑风高夜,土砖墙上贴着好几只耳朵,其中就有老曹的那一只。其时老曹未满五十岁,在村里是出了名儿的“老操哥”。老曹有老婆,用老曹的话说是一根老丝瓜,老丝瓜最大的心愿是啥呢?就是把血气正旺的老曹变成一只蔫茄子。老曹这种人岂能甘休?天黑他一蹿几里地,听墙角如同听戏。冬瓜场有这个传统,西瓜场南瓜场也不例外。放眼十里冬瓜场,漂亮最数郁金香……三五条光棍,涎水湿了土墙,而老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杆枪。吱吱吱,窗内使劲吃哩,窗外磨着牙齿。迎风摸黑溜回家,发现唇上有血印子——郁金香啊郁金香,叫我老曹好想!

时殊势易天地变,眼下的老曹是个城里人了,吉胜街77号,数他名头响。看门人不可小瞧,收入超过城里的许多糟老头,羡煞下岗工人。出版社的住宅大院,也住着外面的闲杂人等,曾暗中努力挤走他,令他卷铺盖,滚回冬瓜场。然而李进社长一锤定音:老曹吃苦耐劳有目共睹,如果老曹这样的同志都要走人,那么社里很多人都应该扪心自问。李社长的话传人老曹的耳朵,老曹顿时大泪滂沱。李社长真是贴心人哪,照理说门房这种芝麻小事儿,何劳大社长亲自过问?是小赵科长进言,商女姑娘讲情,“一把手”才得以体察下情一言九鼎。“同志”、“社里”,话儿暖人心哩。老曹以一介卑微的临时工,单位宿舍的看门人,城不城乡不乡的,李进却称他“这样的同志”!老曹哭了,又笑了。当天就系上领带,走路昂了头,斜眼那些个“闲杂人等”。街坊邻居说:老曹,又打上领带啦?老曹打领带向来是个信号,2002年与何小娜谈恋爱,领带隔日一换,头发时时光鲜。街坊想要打探:何小娜之后,谁是老曹的下一个目标?街坊说老枪不可闲置的,闲置三年五载,子弹再难出膛……老曹随口说;郁金香。街坊笑问:一朵花还是一个人啊?老曹不答。

老曹当时信口一说,并不当真的。冬瓜场的郁金香……老曹够她不着,书面语叫鞭长莫及。老曹原是五十年代的高中生,长期在冬瓜场做着村会计,架一副通光眼镜——其实他视力蛮好。八十年代末他进城做了门房,守出版社的库房,一度与赵渔夫妇为邻。1995年迁至吉胜街,老曹继续做门房。他自度跟商女有缘,邻居一做若干年,夜里梦见她,白天瞻仰她,常常送去冬瓜南瓜。天仙一般的商女姑娘,老曹也曾抚肩拍背。而郁金香远在冬瓜场,出城尚有三十里地,老曹能干啥呢?老曹只能是鞭长莫及。老曹琢磨这词儿,弄出了引申义:鞭长,鞭有多长?再长也长不过冬瓜场……

老曹善于自寻乐子,没日没夜地看大门,怪闷的。郁金香,他不过想着玩玩。郁金香的郁,他喜欢想成玉的,联想《西厢记》里的台词:软玉温香抱满怀。老曹活了大半辈子,大抵看别人演戏,包括听墙角——听戏。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老曹听墙角听到紧要处,那感觉跟杀人放火也差不离了。金香仿佛满地滚哩,声声怪叫仿佛喊救命,老曹听得一愣一愣:咋了?咋了?他直欲破窗而入,救下这新婚的俏姑娘。一年多听墙角若干次,几条光棍转移地方了,老曹矢志不移,专听郁金香。逢着月黑天,心就怦怦跳,不消说是上瘾了。五六里地岂在话下?老曹拣河边小道直直地扑过去。有一回小两口歪在床上看电视,调笑个没完,迟迟不动手。老曹蹲下卷土烟,烟竿子慢慢吸,黑夜里明明灭灭——他很有耐心的。夜半时分终于来了一场大戏,那扑腾,嗬!翌日老曹背了手从郁金香的院门前悠悠走过,那妙人儿正坐在太阳底下梳头。

老曹的能耐是:想不到的事,往往能做到。他是出手比念头更快的。自打走出冬瓜场,到成都做了单位人,听墙角的事情就很少发生了。城里不兴这个。再说城里的光棍自有风流去处,有些光棍叫单身贵族。老曹袖手站大门,像吉胜街的一棵树,凭它风吹日晒,老曹一动不动。街坊说:老曹练功啊?另一个街坊说:老曹练的是童子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曹咧嘴笑笑,露出结实的牙齿。吉胜街的一位牙医评价说,老曹有一口好牙,嚼啥都香。老曹却想:嚼啥香哩?嚼郁金香才香……

关于冬瓜场的郁金香,老曹想想而已,决不当真的。然而天降大福于斯人,将一个娇滴滴的郁金香推到老曹跟前,凭他手忙脚乱搂抱,吱溜吱溜咀嚼——金呀玉的满口生香。老曹乐得天旋地转,“扪心自问”一百遍:这是真的呀?不是说说也不是想想?她、她郁金香归我老曹?

去年春夏之交,老曹得了一个机遇:郁金香离婚了。郁金香郁郁寡欢日子空虚,老曹抓住机遇将自己填了进去。事情又源于一次巧遇。机遇加巧遇,老曹和郁金香就迎面相遇了。老曹以六十开外的刚劲之躯,继糟糕的何小娜事件之后,再度发起猛烈冲击。

这冲劲有多大,可想而知的。

说来话长。

冬瓜场的郁金香……此话不单是冬瓜场几个老头的口头禅,村干部们也时常挂在嘴上。郁金香漂亮,郁金香疯浪,小小年纪便“大名鼎鼎”。镇上的中学她念到初三,忽然宣告退学。学校副校长打她的鬼主意,老是约她单独谈话,小眼睛放着绿光——这是一层理由。另一层却是:郁金香早就想退学了,捱到初三算她性子好呢。父母也没啥意见,念完初中又能怎样?识得几个字就行了。郁金香在村里疯玩,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昔日的公房像天堂,她骑在屋脊上长腿晃荡,又在晒坝疯跑,白天一群夜里一拨,身材高挑的郁金香,倒像孩子王。她啥都敢做。村里有个帅小伙儿,十五六岁的样子,唇上还没长毛呢,说话脸就红的,总是埋头走路。郁金香试着拦劫他。小伙儿左躲右闪,白净面皮红到耳根。郁金香本不想动他身子,见他这样,一时兴起,趁了黄昏将他掀翻,压在了瓜棚架下,口水涂了人家满脸。岂知帅小伙儿是一位好学生呢,考上成都的重点高中,大城市里奔前程,而郁金香只能在冬瓜场疯浪。

郁金香十七岁始提亲,媒婆瞅她模样儿俊,一个个踏破门槛。父母看重成都户口,而郁金香只要瞧人,比照那唇上生着绒毛的英俊小伙儿。次年就来了一位,仁寿县文林镇的,到冬瓜场走亲戚。二人在场口碰上了,你瞧我我也瞧你——郁金香向来敢于直面小伙儿,尤其是长得俊的。仁寿小伙子一表人材,唇边一圈黑毛,穿戴花里胡哨。郁金香将黑毛和绒毛联系起来,看他的穿戴也顺眼了——这是几秒钟之内发生的事情,人们加以概括,通常称为一见钟情。小伙子故意打听冬瓜场怎么走,那亲戚家具体在何处。郁金香期期艾艾地讲不清,干脆说:我带你去。二人走出半里地,郁金香脸儿泛红,而小伙子已经有说有笑了。他自报姓名,姓黄,有个绰号黄帅呆。郁金香咯咯笑我就叫你黄帅呆……黄帅呆正在眉山市念一所什么技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八方走亲戚看朋友,自称侠客行,有朝一日独步天下。郁金香笑问:帅遍天下呀?

黄帅呆在那亲戚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就随郁金香疯去了。冬瓜场是成都郊区的一个瓜果蔬菜基地,随着城市化进程日益扩大,方圆十几里。时为初夏,遍地西瓜滚溜溜,黄帅呆不问主人砸开就吃,抹着漂亮嘴巴说:我们仁寿的五星枇杷销到美国了,你尽管来,又吃又拿。郁金香带他回家,说是村里某某人的表弟,她的朋友。父亲瞟那黄帅呆,只抽旱烟,不言语。两天后郁金香果真去了仁寿,疯玩一通回来宣布:开始处对象了,新时代自由恋爱……父母惴惴不安,使人打探,黄帅呆家境尚可,有果树有鱼塘,才略略放了心。却定下一条:须倒插门方可。黄帅呆为难时,郁金香用指头点他脑袋:倒插门就倒插门,你不愿意啊?冬瓜场总比你那文林镇强。于是,黄帅呆“嫁”过来了,却拒绝下地干活,自称堂堂中专生,弓腰驼背丢人。他带来了一笔钱,在郁金香的宅基地上盖了房子,外观气派,贴上了瓷砖,安装了铁门,还竖起两根柱子灯,夜里照天用的。冬瓜场的农民哪里见过这个?纷纷传言:黄帅呆像个阔少爷哩。不过,也有人指出:屋子里边不咋的,只一架黑白电视值点钱。郁金香风光了一阵子,扭着屁股走路,渐渐地越扭越圆,就像成熟的南瓜。不分昼夜和黄帅呆干得欢腾,有人打从墙下过,听郁金香大叫:帅呆,帅呆……这人当日四处传播:我亲耳听到的,金香喊再来,再来!

老曹也听说了,捋须自笑:要说郁金香的夫妻事,没人比他知道的更多。而作为冬瓜场的村干部,他随时可以登门的。村里哪家哪户不待他如上宾?算盘珠子少拨一颗,便有酒菜伺候。他架了通光眼镜,穿上蓝卡其中山装,晃晃悠悠地上门。黄帅呆虽然自比阔少,却也识得村干部的厉害,买来瓶装酒,敬上五牛牌香烟。郁金香系了围腰在厨房忙做菜,进进出出的,穿一条紫色喇叭裤,时髦的大裤脚该有一尺宽吧?乡下人叫做“扫帚裤”,两条腿扫来扫去,高跟鞋踏响水泥地。老曹的余光随她移动,若无其事的样子。老曹说:这提留款嘛……黄帅呆一味奉承,拍不完的马屁,郁金香只不理睬——老曹那点心思,她还不明白?夜里听她的墙角,白天还上门吃喝,没撵他走已经是给足面子了,想看笑脸呀?回家看你老婆去。郁金香不是掉头就是转身。岂料老曹自有高招:金香姑娘面如花,转身驮个大南瓜……

村干部们开会,常常聊起郁金香。全村头号俏姑娘,搁在唇齿间舌头上,搅和着南瓜籽花生米。老曹自抽他的土烟,笑而不语,等几双眼都移向他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抖露一二细节,现场感权威性十足。老曹说:帅呆和金香嘛……三个字,干得久。可是帅呆酒量不行,三杯下肚一准早泄。村长笑道:那就天天灌他的酒,天天让他早泄。书记说:十天半月,弄他一个阳痿。老曹沉吟道:依我看,帅呆和金香干得久,但干不长,早晚要散伙。村长说:你倒巴不得,帅呆走了你老曹顶上去。书记说:老曹壮得像条牛,顶翻郁金香。妇女主任笑倒在地,老曹向上翻眼皮:他散归他散,关我屁相干……

老曹的话是有道理的,黄帅呆一年年的游手好闲,呼朋引类走东蹿西。烟要抽“过滤嘴”,衣服要新潮,还用上了寻呼机,腰间吱吱吱像蟋蟀叫,帅呆取下摊在掌心,懒懒地说:噢,有人找。冬瓜场的年轻人奔走相告:帅呆有个高科技,叫“有人找”。其时老曹已在成都做了三年门房,回老家纠正说:那叫传呼,知道么?摩托罗拉……帅呆那玩意儿是国产货。没过多久老曹也有传呼了,单位配的,略胜帅呆一筹。老曹开口闭口单位,郁金香很不爱听,可她的耳廓轻微颤动,是要竖起来的意思,老曹只一瞥就看仔细了。黄帅呆与时俱进,冬瓜场率先小康,标志是手机取代了寻呼机,一天到晚拨号码,也不知真打还是假打。代价是家徒四壁,电视机坏了,门前的两盏柱子灯早不亮了。黄帅呆不当回事儿,安慰老婆说:家家都差不多——郁金香手头一毛钱都是钱,儿子上学老人生病,她愁死了,而黄帅呆百事不管。帅男靓女开始打架,奋战春夏秋冬,郁金香双臂乱舞,俗称“婆娘拳”的,帅呆制她不服,自己怯阵走人,成都重庆昆明,满世界帅去了。有人在昆明打工看见他,一身名牌手机高档,估计是将某个富婆弄呆了。

那些日子,老曹常回冬瓜场,照例是单位人的派头,皮鞋与头发争亮——这还不算,惹眼的是腰间一条裹袋。老曹说:成都人都兴这个,像七十年代的军用皮带。冬瓜场的时髦青年纷纷仿效,却比不过老曹的裹袋鼓鼓囊囊,腰缠万贯似的。老曹不就是一个看门人么?可是老曹说:人与人不同,花有各样红。我们“今天”出版社……老曹说一半留一半,暗示他收入不菲。偏有人寻根究底:莫非你比正式职工挣的还多?老曹笑道:这个嘛,不好说。工资表上他们比我多,不过,嘿嘿……

老曹的老婆每进一回城,总要拎回一些东西,泰国米,金鱼油,特浓奶……并且显示给乡亲们看:都是高级的东西,城里的阔人才用的。老曹的大儿子参军,小女儿在机关做打字员,这些都表明,老曹确实能耐大。十里冬瓜场,老曹美名扬,当初黄帅呆是年轻人的偶像,眼下老曹才是榜样不用起早贪黑的赶路,又不日晒雨淋,挣钱有外快,更有保障——社保医保什么的。老曹但凡回乡,必定是这家请那家邀;村头茶馆一坐,七八只手抢着给茶钱,虽然钱不多,三毛。男女老少听老曹讲成都电梯公寓玉林小区金牛宾馆,顺便扯上美领馆。一个妇女问:啥叫美领馆?老曹说:顾名思义,领了美元下馆子……老曹开玩笑呢,有后生抿着嘴儿笑。

那些日子,脸面最无光的,数漂亮女人郁金香。路上遇老曹,她老远把头低了。老曹与她搭话,问这问那,自然是关心她的意思,没别的意思。老曹一直是关心她的,无论老曹当村会计还是做单位人。老曹说:帅呆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郁金香俏脸儿通红,支吾几句抬腿走人。老曹扭头瞅她,送上一句贴心话:有事你打我的电话!

老曹把门房的电话抄给她了。

黄帅呆灰头土脸回家,名牌西装破了,高档手机没了。昆明打工的农民传回消息:帅呆被富婆玩腻了,一脚蹬了。黄帅呆向老婆赔罪,半夜里长跪不起;又勤快了一阵子,穿上胶鞋下地,向村里的老农学习种瓜。郁金香渐觉日子尚有盼头,大眼睛也有光了。可惜好光景转眼即逝,黄帅呆故态复萌,跟镇上的几个混混儿伙起,吃喝嫖赌兼上网,自称未婚青年,网名就帅呆。他把自己的照片发出去,晃眼一看,不就是当初的奶油小生唐国强么?冬瓜场的人说帅呆全国撒网哩,要网住一条大鱼。黄帅呆果然又消失了,大半年音信全无。年轻媳妇们变着法子打探:帅呆是在外面挣大钱吧?男人走上这条道,也是迫不得已,只要他寄钱回家……郁金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媳妇们得寸进尺了:那钱影儿喜煞人哩,一把一把。郁金香忿忿然:鬼影儿都没见着,还钱影儿呢。媳妇们四下传播,冬瓜场对黄帅呆有了定评:帅呆弄不过富婆,说到底呆子一个。老曹回乡为众乡亲释疑:成都这号人多着呢,住洋房开汽车,每月花销几大干。帅呆排不上号的,他弄的都是小富婆,管吃管睡罢了。

老曹伺机开导郁金香,送上贴心话儿,贬损黄帅呆,提醒她趁年轻要死心,不可一根筋。老曹的家和郁金香的家隔着几里地,并且隔着一条河,老曹从成都回冬瓜场,借口坐茶馆,顺道看望郁金香。群众的眼睛雪亮,瞧出老曹的动向了,却大抵分成两种意见一种说老曹毕竟长期做过村干部,关心下一代;另一种则认为,老曹老牛想吃嫩草。而村长私下表态乡上开会不是有句顺口溜么?怀里抱着下一代……

郁金香终于决定离婚。黄帅呆在外边帅不动了,又遭富婆遗弃,又是回家跪地求饶,加上了一个动作:自扇耳光。郁金香暗地里抹眼泪,却是铁了心肠。老曹言犹在耳:帅呆干别的没啥,只怕他染上白粉,一辈子纠缠你!郁金香请律师写下离婚协议书,黄帅呆一气之下签了名——十几年前一次美丽的邂逅,以怨恨和筋疲力尽的签名宣告结束。儿子判给黄帅呆,郁金香每月须付150元的抚养费。

黄帅呆搬走了,提一只编织袋,装下几件衣裳。据昆明的那个民工描述:黄帅呆帅到穷途末路时,有个习惯动作,将一串钥匙“啪”地一声往桌上一放,抬腿便走。冬瓜场的人揶揄说:帅劲使完了,呆劲便发作。冬瓜场堪称黄帅呆的伤心地,他指天发誓永不再来。他确实没有带走什么,但也没有留下什么。身后只一个破败的家,墙倒屋漏的,呆立着当年的俏姑娘……

离婚事件是发生在2002年初夏,几天后老曹得了消息,立刻赶回冬瓜场。老曹有了一辆电瓶车,二手货,照样风驰电掣。冬瓜场距成都三十里,一条水泥路,两边满是瓜棚。电瓶车上的老曹像一只大鸟掠过。时机要抓紧,这年头……

郁金香这样的女人一旦没了男人,只怕挤破门哩。成都的阔人都有汽车,活动半径大,来去如风又气派,郁金香一旦被他们发现了,多半弄去做二奶,哪有老曹的戏唱?一年来他频频回老家,不惜出钱请人看大门。时机要抓紧,不抓它就溜了,娇滴滴的郁金香就落到阔人手里了。抓……老曹瘦而有力的手像老鹰的利爪。

这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太阳火辣辣。老曹披一件短袖衫,戴着墨镜。电瓶车不拐弯,直取郁金香。门上却挂了锁,家里没人。老曹掉转车头往河边疾驰,在郁金香的瓜地上嘎然而止。瓜棚里探出一张脸儿,正是郁金香。真可怜见的,毒日头烘烤,她还弓腰喷农药呢。老曹“唰”地抖开折扇,为她使劲摇。郁金香瞅瞅左右说:找我有事呀?老曹说:听说你离了?郁金香咬咬下唇:离了。老曹说:看你热的,回家歇着吧。郁金香摇摇头,又望了别处。河对岸的瓜地里有农民朝这边看。老曹说:金香啊,不是我说你,你这细皮嫩肉的,你种啥瓜呀。晚上我到你家?郁金香说:不。老曹笑笑:要不……到晒坝?我有要紧话对你说。郁金香未吭声,转过身往瓜棚深处走去。

老曹回老屋,单等日头落下。老婆狐疑地问:你又回来做啥了?老曹笑道:看看你不行啊?老婆嘴一撇说:看我这根老丝瓜?呔!河那边有金瓜。老曹拉下脸说:别胡说八道。老婆嘟哝着弄夜饭去了。老曹喝下几盅酒,夜色未浓已蹿至晒坝。这原是生产队时代晒谷子的场地,一排公房废弃多年。晒坝大过两个篮球场,夜里愈显空旷。老曹抄着手转圈儿,落入当年——当年这儿大热闹哩,草垛堆成几座小山;村里的姑娘小伙儿入夜便聚拢,嬉戏啊,打闹啊,男女扑腾、拱翻草垛的事时有发生。那年月的老曹,四十出头身子精壮,专与年轻人混耍,讲故事翻跟斗,表演自行车特技:拾起地上的一枚分币。他教过郁金香骑自行车呢,扶她的身子嗅她的头发——少女的发香醉死人哩。郁金香人小疯劲大,早晚缠他,曹叔曹叔叫得怪甜。老曹的自行车全村最捧:一辆变速式山地车,红黄蓝三色,骑上去要撅屁股的。小青年背地里叫他“老操哥”。有个夏季的夜晚,郁金香在曹叔的鼓励、批评以及手把手的帮助下,绕晒坝疯转了几十圈。大汗淋漓下河洗浴,曹叔伏到水中没动静。郁金香正惊恐,他突然在她面前冒出来,水柱冲天像条鲸鱼……

天黑尽了,有几颗星在闪。老曹蹲在公房前抽烟,烟头明灭传递信号。公房吊死过一个五保户,村里人走夜路要绕道。老曹不怕。郁金香也不怕。是个疯浪娘们儿,老曹想。可是生活折磨人哩,这些年的郁金香已失去疯劲。跟黄帅呆弄了一场婚姻,凄凄惨惨收场。该换个活法啦。老曹有办法。怎么说老曹也算个城里人吧?已经具有一定的社会关系。求领导帮帮忙,老皮子老脸的,领导不会驳他的面子吧?老曹站起身自语:金香啊,我老曹不敢夸口为你上天摘星星,却有能耐不教你下地种瓜……

老曹守候多时,不见那高挑身影。郁金香的家离晒坝不足一里地,抬腿就到的。星星都走了,河风阵阵吹,穿短袖衫的老曹露着胳膊,微微有点凉。老曹挥臂舞了几下。年逾花甲之人,皮肉儿恁结实哩,骨头梆梆硬,里外烧着一把火。金香金香金香,叫我老曹心慌……老曹念一句顺口溜,背了双手徘徊。这动作来自做村干部的时光,紧要关头就会用上。干部不分大小,一律要背手的,无论你是省上的干部还是冬瓜场的干部。宽敞的晒坝,老曹的两条腿划着十字走着弧线,脖子伸得老长,朝着同一个方向。

郁金香出现了。

她从侧面来,立在一块瓜田外的榆树下。老曹暗笑:鬼丫头你跟我捉迷藏哩。老曹走过去,故意朝别处张望。郁金香慢慢移动,大半身影到了树后,老曹反向绕树猛一喝,郁金香吓坏了,一下倒在老曹怀里。可老曹原是正派人呢,并未趁机实施搂抱。郁金香穿一件薄绒衣,指头冰冰凉。

郁金香说:曹叔你吓死我了。

老曹纠正她说:叫我老曹吧,单位里都这么叫。我叫你金香姑娘。

郁金香叹息:我也不是金香姑娘。金香姑娘已经老了。

老曹笑道:在我眼里,你一直是小姑娘嘛。记得骑自行车不?

郁金香点头:咋不记得?

老曹感慨:就像昨天似的。

郁金香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硬朗。

老曹说:你还是这么漂亮。

郁金香轻轻摇头:真老了,生出白发了。

老曹一跺脚:都是帅呆弄的。这帅呆……

郁金香瞅黑夜不言语。

老曹凑近她:别再种瓜了,进城找个事儿做。

郁金香仍不言语。

老曹瞅瞅她,又说:我帮你忙。找领导反映反映情况,就说是我亲戚。编故事糊弄糊弄,知识分子心肠软。

郁金香说:这……恐怕也要花钱的吧?

老曹笑道:花几个小钱儿,不算啥。有空我就找领导磨去,大不了磨破嘴皮子。我干了十五年,没向单位提过条件。半夜爬墙追小偷,李社长夸我老当益壮,特批一笔奖金。金香啊,我会这个——

老曹双臂一抖,吐个门户,郁金香看武打片识得这招数的:螳螂拳。她抿嘴一笑。

她说:曹叔——老曹,谢谢你。

老曹说:本乡本土的,别说这话。

郁金香说:你这么关心我……

老曹说:应该的,应该的。

一阵河风过,郁金香抱着双臂,老曹挪挪脚挡住风口。他想:她没说离开……郁金香背靠老榆树,面向老曹。三十多岁的女人,在老树与老曹之间,老树结实老曹硬朗……郁金香仰了头叹息。跟黄帅呆这十几年,欢娱少烦恼多;心里积下郁闷,夜晚失眠白天操劳,怎不生白发?怎不见老?十里冬瓜场又有谁知晓?唉,惟有这老曹。老曹的短袖衫儿在风中飞飘。郁金香依稀记得,她小时候,老曹就是这般模样了。她并不知道老曹有多大年纪,也未曾想过。一向只觉得,老曹不显老。野地又起风了,郁金香紧紧抱着双臂。老曹关切地说:你冷吧?郁金香说…有一点。你也冷吧?老曹说:我是火体人,热着呢。郁金香说:你穿这么少。老曹笑了:不信你摸摸看。

老曹握住了郁金香的手,动作奇快。当初对何小娜,也是闪电般伸手。老曹的手不仅有热度,更有光滑度。而郁金香的手不仅冰凉,已有几分粗糙。老曹想:这就叫城乡差别,她学骑自行车那会儿,双手要有多嫩有多嫩……郁金香慢慢抽回她的手,指尖滑过他的指尖。老曹心底一阵嚎,真想给她拥抱啊。月黑风高听墙角——此刻脸对脸脚对脚。可是莫急,莫急,按摩店的小叶姑娘说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曹使大力按下狂嚎,冲郁金香咧嘴笑笑。

远处传来狗吠,冬瓜场一片宁静。郁金香还不想走。伤心女人苦水多呀,牵挂他乡的儿子,怨恨黄帅呆。老曹听她诉说,不时插一句:你做得对。跨出关键性的一步,以后就好办了。野地的风时歇时起,老曹越凑越近,自是为了替她挡风;又握一回手传递热量,掌心贴她的掌心,像武林中人源源不断发送内力。

老曹送郁金香回家,顺便说,他也要连夜赶回单位去。郁金香表示关切:不能明天再回去啊?老曹沉吟道:夜里责任大。其实老曹惦记着十一点以后的小费,这许多年,他是靠着勤劳与节俭才有今天的:拥有一张工商银行的蓝色的储蓄卡。

老曹送到家门口,郁金香说:进屋坐坐吧。老曹说:不坐了。他进院子略略巡视,说:你这房子也该修一修了。郁金香说:凑合着住吧,哪儿有钱修呢。老曹说:房子咋能凑合?办法总是有的。

老曹没说啥办法,可郁金香相信他。老曹脸上自然有皱纹,皱纹里似乎就藏着办法。甚至老曹表情活泛的五官就写下了两个字:办法。郁金香心里热乎乎的。老曹走了,大步流星过小河,一条汉子似的,健壮的身影没入夜色深处。

老曹真是雷厉风行,三天后重返冬瓜场,再一次将郁金香约到黑灯瞎火的晒坝。他告诉郁金香,领导已经答应了,适当的时候请她进城上班,比如做零售书摊的售货员,或管理出版社的库存。后一种更合适,工资稳定又清闲,老曹进城之初就干这个。郁金香连声道谢,却问:你请领导吃酒抽烟了吧?老曹摆手:没,没有……郁金香哪里肯信,摸出一张票子来,要塞给他。老曹坚决不肯收,二人便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绕圈子,都不要那张红色的钞票。也许钞票生气了,自个儿掉到地上,又让风刮进了草丛。郁金香弓身寻找,屁股撅着,老曹又想嚎了。草丛中黑乎乎,郁金香终于找到了,回身寻老曹,忽觉几步开外的老曹有些异样。她噘了嘴,第五次或第六次将钞票塞过去,那老曹竟发愣,身子抖上了。郁金香意识到什么,把头低了。

老曹缓过神来,将人民币揣进郁金香的裤袋,迟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二人都有点僵硬,言语失掉了方向。老曹没头没脑地说:这裤子是新买的?郁金香说穿了三年多了,腰围不合适。老曹说:我看挺合适。郁金香说:有点松,我找裁缝改一改。这涤纶面料经得穿……老曹没接她的话,也没伸手试试她的腰围。闪电般的老头,此刻倒缩手缩脚,也不知怎么搞的。

农家的灯火离得远,两条黑影靠得近,却始终未能抹掉距离。西瓜南瓜快成熟了,空气中有甜滋滋的香味儿。多时未下一滴雨,今年的瓜儿格外香甜。郁金香说着她的瓜地,眼里闪着光。农事辛苦,却仍然有丰收的喜悦。话题一转说到帅呆,郁金香一声长叹。帅呆在农校学种植业,如果肯下地,小日子也能过的。郁金香虽然自知比村里别的女人生得好一些,却不是一心巴望走出冬瓜场,上成都下重庆图那大富大贵。老曹一个劲地点头,瞅她在空中比划的手,就像舞蹈似的。转眼他瞅她的裤子,确切地说是瞅她的长腿。老曹一向是时代的老曹,与时俱进讲究现实性:拿腿跟手比较,腿就更富于现实性。舞蹈之类,不够实在……他活动筋骨,绕她转了一圈,他吐着气呢——武林高手练吐纳功夫,身腰刚劲腿脚利索。郁金香忆往昔归于黯淡,结尾回到开头的那声叹,泪光闪闪。老曹慈祥的手又派上用场了,顺理成章搁上她的肩。这一搁大约有半分钟吧?黑暗中的老曹一动不动,倒是郁金香肩头微颤,心中升起一股感动。

她想:老曹心疼人哩……

他想:火候已过半……

这天晚上有一桩巧遇:下雨了。本来老曹按计划行事,今晚没安排什么大动作。七八分火候他才出手,十拿九稳的。他还惦着小费呢,郁金香说个没完,他不忍心撇下她的兴奋劲儿。于是,她说呀说呀,把雨给说来了。夏日里头一场暴雨先声夺人,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痛。两个人跑起来了,却为奔跑的方向发生了短暂的争执:郁金香叫老曹回家,老曹执意送她。心疼人的老曹,怎能让她孤身一人穿越野地?乡下光棍多,蹿出一个就够她受的……老曹拉她的手跑过了两块瓜地,脚下全是沙土。郁金香要命的高跟鞋跑不快,鞋跟陷下去了,老曹力气大,猛一拽她就倒下了。老曹压在她身上呢,她说:我的鞋……嘴一张便有软软的东西硬硬的抵入,牙齿碰上牙齿。郁金香慌忙说:老曹你……老曹不言语,又滚又爬的,使上了邪门武功。大风刮起来了,雨打沙土噗噗噗,二人滚到河边,爬起来又跑,郁金香提了鞋光着脚板,对老曹刚才的举动并无敌意。小河清浅宽约数丈,有座桥在上游百米外,老曹喊:金香,就从这儿过!郁金香说:可是……话被雷声盖去,老曹现在不听她了。情况突变,老曹要提前实施计划。雷电雨催生豪情,老曹的瞬间状态在大风中诞生:一把抱起郁金香,“扑通”一声下水了。河水齐了小腿,河中央齐了腰,老曹一点都不在乎,还放慢了速度,还开着玩笑呢。老曹对怀里的郁金香说:你不算重嘛。郁金香说:一百多斤哩。老曹说:二十年前我挑过三百斤。郁金香笑道:恐怕是吹牛吧?那会儿你是村会计。老曹说:吹啥牛哩吹啥牛哩……

老曹不用吹牛,老曹自己就是一头牛。河两边满是树,风啸林吼。老曹大欢畅:风雨且来助兴吧!又有闪电撕裂夜空,大雷抖落一阵豪雨。郁金香催促:快点呀,老曹。老曹兀自逞能:河水凉丝丝,好生舒服。洗个澡多痛快……

过河就回家了,大雨倾盆而下。老曹在屋檐下抹把脸,仰面笑。郁金香说,笑啥哩?老曹指天说:他哗哗哗,我哈哈哈……郁金香原本是疯浪姑娘,生活的重压令她麻木,而老曹的疯劲调动她埋在血液里的本能。她说:老曹你快进屋,我熬碗姜汤。老曹逐一查看她的灶间、堂屋、厢房,探头瞧瞧卧房,心想:架子扯得大,那帅呆不实在……面对面的喝下了姜汤,不约而同瞅院坝,大雷雨一时半刻停不了。老天爷啥意思呢?也许老天没啥意思,人有意思。老曹当年墙外听戏,此刻人在墙内,如同他家住河东,却跑到河西……冬瓜场的老曹,吉胜街的老曹,六十开外的看门人老曹啊,生命是啥东西?生命是一杆枪,对准郁金香。老曹说:堂屋漏雨哩,厢房刮风……郁金香懒得管:破房子凭它破去。老曹却不能坐视不管的,找来木盆接雨,寻出几块砖,用砍刀劈了,塞进厢房的墙缝。仍有穿墙风呜呜响,老曹侧耳听,原来在卧房——当年听过墙角的。老曹手提砍刀走进去了,像个劈柴匠或泥水匠。劳动真好,劳动者哪儿都能去。郁金香随他走了几步,转身仍去厨房,为老曹烧一盆滚烫的洗脸水。老曹将漏风处一一堵严实,放下工具拿起洗脸帕,脱了短袖衫,手臂胸部有肌肉。郁金香呆了一呆,背过身说:你的裤子也是湿的。老曹依言,又将裤子脱了。郁金香进屋寻一张干帕子,一面问:洗好了吧?老曹分明在外屋洗的,却在她身后回答:洗、洗好了。郁金香吃了一惊,干帕子掉到地上,待要弓身去拾,老曹已将她掀翻。一个喊一个嚎:

老曹!

金香……

这一回能量大喷发啊,就像五月里这头一场暴雨,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老曹老泪纵横,趁郁金香上厕所,蒙上被子呜咽。天哪,天哪,老曹也有今天!六十几岁的身子骨,享受睡里梦里的郁金香。哦,金香金香,哦,喷香喷香……郁金香好奇地揭开被子,老曹捂脸说:不好意思哩,老辈子与你这下辈子……郁金香打断他别说老辈小辈的,我倒觉得,你比我更年轻。她回到床上疯劲未已,托了老曹的下巴:从实招来,你听过我几回墙角?

郁金香一夜就上瘾了,她着实惊奇呢:以老曹这把年纪……她和老曹于雷雨之夜做成一处,原本有些糊里糊涂。她离了婚心情郁闷,身子也寂寞。与黄帅呆长久未行夫妻事了,她记不清最后一次是在年前还是年后。总之,一年当中肌肤最为敏感的季节,花红草绿狗儿叫的,她抱着枕头夹着被子睡觉。村里人说话难听:少是夫妻老是伴,中间一截就凉拌。郁金香担心被凉拌,只因她尝过热烈的甜头:结婚头几年,也曾与老公颠鸾倒凤,不分昼夜的寻欢。冬瓜场她扭着屁股走路呢,越走越圆。机耕道上她近看远看皆受看,村长分析说金香身上有股气哩,老远就能闻到。兴许是媚气加香气,再加南瓜的甜气……妇女主任说依我看就是骚气!黄帅呆伙起镇上的混混儿,抽烟喝酒打牌,床上渐渐失了锐气,不顾她的感受,自个儿哼哼几声就歪在一边结束了。郁金香闹离婚,黄帅呆实施武力镇压,帅男靓女展开肉搏战,倒是滚来滚去,呼哧呼哧的,形式上逼近了颠鸾倒凤,实质上是两只乌眼鸡——打架非为打架,有“政治”意图的:生活中要占上风,迫使对方就范。郁金香双臂乱舞形如厉鬼呢,少女时代的疯浪劲令毛发倒竖。黄帅呆自忖取胜难,远走高飞了,早年的功夫用到一个又一个富婆身上,换来几套名牌西装。郁金香被凉拌了,一年半载,难得一回床第之欢,肌肤失了光泽,弹性也减弱了。村长的吊眼睛很快发现了问题,对妇女主任感叹:还是南瓜圆……这话太难听了。然而冬瓜场的特点,是越难听越能传播——老婆婆新媳妇奔走相告呢。还是南瓜圆西瓜甜,郁金香今日凉拌,明天就馊了。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哩,婆婆大婶强调说:女人就那几年……郁金香外表倔犟,内心却紧张:她的初中同学,被凉拌的不止一两个,她们身上果真有股馊气呢。郁金香自幼心高气傲,若落到那般境地,活着哪有滋味啊?不如死了好。

老曹真令她开眼界呢,将二十几岁的黄帅呆也比下去了。一招一式全是真功夫,床上地上板凳上……他闷声不吭像头牛,半夜下河洗澡,搅得水花四溅,她几乎跟不上形势呢。十天半月之后,她走路又像南瓜了,胸前顶着西瓜,通身散发的气息宛如香瓜。村长纳闷说:金香很奇怪,这里面肯定有名堂。谁在搞名堂?不符合,要调查……郁金香才不管村长的名堂哩,她巴望老曹搞名堂。她叫他的名字呢:老曹,老曹……如同她当初喊:帅呆,帅呆……她在老曹的抚弄下舒展开来,甘愿受控于他,迎着他的粗野,合着他的节拍。连黄帅呆都不曾有过的掌控权,她居然赋予老曹。这是啥回事儿呢?夏日的傍晚她在屋檐下想心事,下意识盼着天黑,月黑天最好。老曹当年听她的墙角,大老远地跑来,贴了墙就不动,不辞辛劳说明什么?说明老曹疯劲大,也许……也许跟她是一路哩。她在老曹近乎疯狂的举动中认出了她自己。她找回自己了,他们疯在一块儿呢,她是十年前的郁金香,她眼下走的路却不是当年的老路。毋宁说这一条更具有挑战性,更陡峭更崎岖:险处风光好哩。老曹使手段弄高潮,城乡结合自创新招……郁金香瞅着夜色想:论年纪他是老年人了,何以那般厉害?是不是老年人都这样呢?抑或老曹是个例外?老曹向她承认,四十几岁就恋上她了,于是他……他疯起来就没完没了?郁金香想着这些事,夜色难掩羞涩呢。三十几岁的身子,入夜就要念想,改变脑袋的朝向:院门半掩着,她留意着门外的水泥路,捕捉远处传来的细微声响。

而老曹这边,更是迷上了郁金香,就算她是一碗迷魂汤吧,老曹甘愿一口喝下。电瓶车飞快,三天两头溜回冬瓜场,闪入那河边院墙,爬上那绣花大床。村里的闲话怪话,老曹一概不理睬,他根本就听不见呢。他忙得不可开交哩:掏心掏肺的话儿,颠来倒去的劲儿……然而“老丝瓜”等着他呢,一日深夜摆下阵势跟他吼:你这挨千刀的啊,听听全村咋说你啊,老牛吃嫩草,老不害臊,老不死……卖屁股的郁金香,大破鞋郁金香,有本事你成都卖去呀,北京卖去呀。哎哟哟我心口痛,哎哟哟痛死我,拿绳子来勒死我,拿耗子药毒死我!拿刀割我的肉挑我的筋哟,哎哟,哎哟。我要歇口气,我还不能死……我两眼一闭你日翻天啊?休想!做梦!我要看你现世现报,鬼来抓你,阎王爷请你,耗子亲你苍蝇吻你!老牛吃嫩草哟,老不害臊老不死,卖屁股的郁金香哟,大破鞋,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破鞋,破鞋破鞋破鞋……

老太太骂出了节奏感,几乎陶醉在骂声中。顿足捶胸,跳,自扯头发舞一通,又将它拢拢好,别上一根夹子。老太太一袭青衣,束了腰带,脚蹬一双绣花鞋,屋檐下跳到院坝,指天指地骂老曹。几个回合下来,老脸儿阵阵潮红。有些句子她甚感得意,比如:我一根老丝瓜和你缠到底哟,你休想将我弃;郁金香臭婆娘,臭气顶鼻子哟,臭死冬瓜场……

老曹背了双手走来走去,几番想笑——嗬,听她闹,看她跳。今夜有个大月亮哩,老婆跳神似的,与地上的影子舞成双。不用说,左邻右舍都在听。老曹下决心:离!老婆有绝招:跑到城里找李社长哭闹。老曹却有法子治她——凭你跳八丈高,我一记闷棍下来,打得你闭声闭气。老曹一般不动用武力的,动武力就是一巴掌,退了老婆的神光。老曹走呀走呀,在院子里拉着对角线,心思渐渐出离老婆。月儿大又圆,照着河西的郁金香。狗儿汪汪汪,妙人儿喷喷香……老曹从初夏嚼到盛夏,是只好瓜哩,咬一回香一回。吉胜街回味无穷哩,老曹那个念想!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离。老丝瓜老妖婆,我上个世纪就受够你了,放着村会计不当,到成都做门房。守着你我早成蔫茄子了。老曹是一杆老枪,枪口喷火哩,撂倒郁金香……

老曹越走越快了,抬头望明月,低头思金香。老婆觉得他今夜奇怪,大耳光迟迟不扇过来。她不怕挨耳光,单怕老曹的手不摸裤袋。乡下有句大实话:你有莫如我有,两口子还隔一只手。事实上她两个月没拿到一分钱了,情况很严重。有人向她传话:郁金香用上了泰国米金鱼油,绝对是老曹五一节得的福利。更有消息说:郁金香正联系施工队,房子要大修。她又气又怕哩,坐到一只矮凳上,浑身冒汗,瞅着老曹怪模怪样地走。老家伙腿劲足,走到天亮吧。裤袋鼓鼓的,分明有货……她蔫了一会儿,冷不丁跳起再骂,矮凳让屁股甩出老远。她顿足号啕:李社长呀李青天呀,你可要管一管呀,老家伙伤风败俗色胆包天……

老曹一声喝:屁!李社长是你娘家人啊?是你小舅子啊?你找他去,你马上去!告诉你,老子刚得了奖状奖金,后勤科评我半年先进,李社长亲自颁奖。你告去呀,明天就撤了我,卷铺盖滚回冬瓜场。老鸡婆你抽我的底火,老子供你供翻丘了……

老曹步步紧逼,大巴掌在空中,保持强大的威慑力,那长长的手臂像一枚即将发射的巡航导弹。“老鸡婆”节节败退,退到柱子旁了,嘴上还硬着,眼睛已在求饶。猛然听得一声巨响:大耳光扇得她晕头转向。

老曹用武力将老婆推上了谈判桌。老婆的意志垮掉了,唇边冒白沫,只见出气不见进气。有钱买得鬼推磨,有钱可以休老婆,老曹和颜悦色地说:你只要识相,价钱可以商量。老两口讨价还价,月光下目光炯炯。休书上写得明白:老曹每月付她200元。老婆咬定250,决不让步。老曹一咬牙:250就250!

老曹困了,倒床便睡。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到天亮。

老曹离婚了,冬瓜场的人议论蜂起,说怪话流口水、编故事过瘾的,半年未得平息。老曹又结婚了,与郁金香住到一处,电瓶车来去如风,村里人渐渐视为寻常,兴味日减。天下事总归是见怪不怪,而老牛吃嫩草,也是从古吃到今——不是有一本小说叫《妻妾成群》、有一部电影叫《大红灯笼高高挂》么?村里的男人们有了理论依据,由愤然、茫然而归于释然。令人心酸的倒是村里的几条老光棍,一旦老曹归来,他们总是消息灵通,聚到墙下贴上耳朵。边听边笑,咯咯咯嗬嗬嗬,几张脸歪瓜裂枣,涎水湿了十地。郁金香为此十分气愤,催老曹尽快想办法,让她及早离开冬瓜场。老曹的态度却令她疑惑,今天推明天,说是领导正在考虑,莫急莫急,等有合适的位置……郁金香已经是老曹的妻子了,却不曾到他的单位瞧瞧。以前他单位单位的不离口,现在倒说冬瓜场空气好,新鲜的蔬菜瓜果,想吃便到地头摘。老曹啥意思呢?从秋天到冬天,郁金香提过无数次,自己都烦了,老曹还是那句话:快了,再等等……郁金香说:要等到猴年马月啊?老曹给她钱,把单位发的物品驮回家,叫她弃了农事,瓜地租给别人。老曹说:这些年把你累的,享享清福吧。可是郁金香忙惯了,闲不惯,再说乡亲们都在干活,她一个人东游西荡的,更要惹闲话。老曹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成都离她这么近,要说她不向往,那可不真实。繁华的大都市,在冬瓜场的农民心中赛过天堂。只不过她嫁给黄帅呆,连向往的资格都没有。嫁给老曹,有资格了,可以向往了,却仍然呆在冬瓜场,一天天的闲着,闷得慌。老曹瞅空回来,睡她一觉又走了——这哪像过日子啊?冬日里郁金香在屋檐下想心事,和半年前不大一样了。成都天地大,冬瓜场天地小,老曹不让她去成都,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自称城里人,却把自己的老婆与城市隔开,困在乡下——这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呢?

不过,当郁金香即将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老曹却有了好消息。

春节前,老曹带着新婚的妻子拜见领导——“今天”出版社社长李进,倒把李进吓一跳。十年前李进离婚,和大学刚毕业的齐红结婚,不过大齐红十几岁。而老曹同郁金香的年龄差距又翻了一倍。郁金香模样怯怯的,睑儿红红的,分明是个老实女人。李进当即表态,适当的时候为她找一份工作,即使本单位不行,也考虑到别的单位。老曹千恩万谢,临走又讪讪地说,希望领导替他保密。李进笑道:你们是合法夫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迟早要公开的嘛。第二章春来茶

俱乐部里七八张棋牌桌错落着,郁金香白生生的手提着铜壶穿梭,抬着腿儿,绕着圈儿,春装在身上笑容在脸上。马社长说:明天弄个牌子挂上,就叫“春来茶”。中老年人全都笑了。

春日暖阳天气,郁金香提了菜篮子上街买菜。吉胜街的尽头有个菜市场,提篮买菜的不乏年轻女郎,衣饰鲜亮,一个赛一个的。郁金香昨天穿一件灰线衣,今天换上新买的黄衣衫儿。老曹宠着她,领工资全交给她,只留下夜里的小费。她发现一个挺有趣的现象城里的女人开着小汽车到菜市场。她想:豆腐搬成肉价钱哩。她长年呆在冬瓜场,一年难进两回城,只听说城里新鲜事儿多,譬如有钱的男人明里暗里“包二奶”。这些开汽车买菜的女人,大约就有二奶吧?有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呢,穿着漂亮的露脐装,招摇过市像个模特……郁金香挪开视线。李社长夸她是老实女人哩,老曹一再重复念叨,得了一句圣旨似的。唉,老实女人……郁金香少女时代的疯浪劲,生生被黄帅呆耗了去。

初进蓉城她满眼惊奇,只因她“身份”变了,她住进了这座大城。吉胜街位于蓉城之南,临近府南河、人民南路,坐公交车眨眼就到市中心了。总府路,蜀都大厦,天府广场……郁金香昨儿独自闲逛,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朝着陌生的地方出发。她身上也揣着钱呢,可冬瓜场漫长的时光,勤劳而又拮据,她懂得什么叫量体裁衣。她走一路看一路,买下一件三十块钱的衣裳。回屋穿给老曹看,老曹说:怪俏,跟商女姑娘有一比哩……

郁金香走出菜市场,太阳在身后暖烘烘。街两边店铺一家挨一家,77号这一段,几个店主送她出去又迎她归来,跟昨天一模一样。郁金香知道,他们都是老曹的老熟人,她早晚要认识的。门房比她想象的要宽敞,里外两大间,里屋整洁外屋敞亮。外屋既是收发室,又是阅览室,更是棋牌活动室。出版社的老同志称它俱乐部。老曹说,门房以前窄,是李社长下令扩建,并且搞了装修,夏天有吊扇,冬季有烤炉。每日里人来人往,下午大都是老同志,晚上则有年轻人。老曹虽是看门的,却因资格老,不必逢人堆笑。郁金香看出来了,老曹确实人缘好。这儿住着56户人家,似乎人人都喜欢老曹。夜里她提起这话,老曹轻描淡写地说,家家户户他都帮过忙的,这家扛米那家栽花。追小偷就有好几次,有一次他不顾生命危险,追回七千多块钱。失窃的那家人逢人便夸……郁金香偎在老曹怀里说:你真不怕呀?老曹说:不怕。

郁金香模样俏体形好,只是乡下的劳作让她失了些颜色。说话举止穿衣,和城里的女人有些距离。回复个一年半载的,自会拾几分颜色回来。嫁给老曹,也许她并未深想。既然和老曹睡到了一张床上,与他结婚,不是顺理成章么?老曹原是冬瓜场的老曹,她是冬瓜场的郁金香,乡下和城里不一样。郁金香一直很本份,黄帅呆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老曹是第二个。她未曾盘算过,以老曹为跳板跃入成都,奔向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她想不了这么远的。老曹待她好,她就把自己给他了。其实……其实老曹给了她一份惊喜呢,床上百般弄高潮,她真有蜜月的兴奋呢。老曹的电瓶车神出鬼没,她在冬瓜场也企盼来着。有一天晚上十点多了,她忽然来了直觉,撩开窗帘一角,果然看见老曹沿水泥路疾驰而来,短袖衫在夏夜的风中飞飘。她急忙开院门,扑到他怀里了。夏秋两季老曹瞅空就溜回冬瓜场,一老一少竟是大欢畅。

单位人对这种事儿倒不是大惊小怪。老曹说的没错,他们全是知书识礼的,对她很礼貌。固然也有人拿别样眼光打量她,却没人拿言语来刺探,问这问那。背后固然有议论,可郁金香是从冬瓜场的闲言碎语中走出来的,就像走过了枪林弹雨,对一些零星的枪炮声不再高度警惕。老曹把她介绍给大家,老曹说:这是金香,嘿嘿,我老婆……春日里老曹穿着西装呢,衬衣雪白头发漆黑,系了紫红领带,活脱脱一位新郎。不止一个同志说:老曹啊,你也在城里办一办嘛,下个请帖,我们来祝贺。老曹乐歪了嘴,摆手说:领情了,领情了,不好意思叫你们破费……

女人对环境的敏感,历来强于男人。郁金香住进吉胜街77号,不过一二日,人就踏实了。她是前天晚上到的,街上踟蹰半天,等门房的棋牌客散了才敢进屋。进出大门的人探头探脑,她难免脸热心跳。可是第二天,她已有七分自在了。出版社偌大的家属院,显然是接纳她,而不是排斥她。半夜里同老曹嘀咕没个完,都是她问这问那。

这会儿,郁金香踏进大铁门,手中的菜篮子险些被一辆电瓶车撞飞。对方的脸还贴到她脸上,像接了一回吻。郁金香忙道:对不起……像她的过错似的。那急刹车的人生硬回答没关系。言未毕车已动,俨然接受了她的道歉。电瓶车往东去了,速度奇快。郁金香瞅那背影,感到纳闷。骑车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衣裳整齐。昨天郁金香就见过她一次,也是疾疾掠过门房。

郁金香心想:这女人怪怪的。

门房却坐着一位老者,更是令她暗暗称奇。上午没啥人,老者独坐屋子中央,身板挺直,看上去像一堵墙。他身穿黑色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他不苟言笑的模样,着实有些令人生畏呢。不过,他转向郁金香时,目光变柔和了,还微微点头。老曹没有为她作介绍。

郁金香自回里屋。待她出来时,黑衣老者正起身告辞。他个子真高呀,肩膀也宽,看上去更像一堵墙了。这堵黑墙向院子里移动,速度均匀稳稳当当。太阳将他巨大的身影投向花台。他在三单元上楼了,隐隐有足音传来。

郁金香忍不住问:他是谁呀?

老曹说:金教授。金教授是我们这儿的大人物。

郁金香吐吐舌头:大人物?

老曹笑道:金教授的面子比李社长还大,年年有大官来看他,一溜黑车开进院子。平时也不咋的,一个人过。

郁金香说;他老伴呢?

老曹说:死了。金教授有的是钱,就是不续弦。知识分子死脑筋。

老曹检视菜篮子:嗬,牛肉。昨天鸡肉今天牛肉,明天呢?

郁金香说:明天吃素。后天吃鱼,你尝尝我做的豆瓣鱼。

老曹笑道:等啥后天?明天就做嘛。我倒要好好尝尝你。

老曹噘了嘴等她扭头,她推开他:别叫人看见。这鸡蛋我照过鸡黄的……刚才有个女的,骑电瓶车出门不减速,差点撞上了。

老曹说那女人每天这样,进门出门刮大风,树都要让她刮倒。上个月还撞了金教授,吓得半死。

老曹倒背双手,迈着台步走开了,一面唱:这个女人……不寻常。

郁金香说:她撞了我,倒对我不客气,跟我有仇似的。我又不认识她。

老曹笑道:你不认识她,可她却认识你。

老曹转转脑袋,又说郁金香不认识何小娜,何小娜却知道你郁金香。

郁金香笑道:何小娜?这名儿倒洋气。听你的口气,她和你有啥关系吧?

老曹迈台步朝外屋踱去,用京剧拖腔说:夫人暂且休问,老夫夜来细说。嗬嗬嗬,咣咣咣……

时近中午,郁金香系了花围腰,入厨张罗饭菜。厨房虽小,却是单独一间,水电气几乎不掏钱:单位规定了一个上限。老曹平时节俭,总在界限内使用,很精确的。如今添了郁金香,超出几个数字无所谓的,几十块钱小菜一碟。老曹说:随便用,这儿又不是冬瓜场。郁金香单穿薄绒衣,花围腰更显身腰俏,腿儿长屁股圆的,她忙碌着呢,额头挂着汗珠儿。老曹在门口放一把竹椅,架了腿哼戏,左眼看大门右眼瞅老婆。街对面姓胡的老板冲他扮鬼脸,举起两只手,两个拇指相向,一点一点的——这手势四川通用,意为鸳鸯,或搞对象,或男人女人搞在一起。老曹咧嘴笑,乐不可支呢。悄没声儿入厨,摸摸郁金香的屁股。噢,生活……午饭照例是小酒三盅,郁金香陪饮一盅。老曹吃酒啧啧有声,郁金香倒不烦他。老曹说冬瓜场我十杯不过瘾,单位上得限制限制。春节他抽空回冬瓜场,在新抹的地坝上畅饮一回,与她来个月下双人舞,模仿城里的“国标”。嫁给他的女人不禁想:老曹的疯劲使不完呢。

午后老曹小憩,郁金香看一会儿大门。老曹说:进城这些年,看人家午觉睡得香,如今老曹也尝尝。郁金香说:晚上你要起夜的,中午多歇会儿。老曹说:两口子轮番站岗。郁金香抿嘴一笑。城里看大门的多是夫妻,而老曹独守24小时,着实辛苦。她来了,该让老曹享受享受。

老曹宽衣上床,郁金香拉开被子替他盖好。老曹瞅她的俏脸儿说:香一香。她俯下身亲亲他的额头。老曹噘了嘴,她又亲他的嘴唇。

郁金香坐到太阳底下编织毛衣。

进出大门的,已有人同她打招呼。她抬头笑笑。女同志躬身瞧她的针线活。有一位模样像女孩的,穿戴时尚,披肩碎发格外漂亮,好奇地打量她,骑单车出去了。郁金香昨天就见过她,老曹说,她叫赵燕,李社长的表妹,二十几岁没处对象呢。赵燕打量她,她也打量赵燕的——女人看女人,通常一瞥就够了。

郁金香埋头织毛衣。城里的女人,织毛衣的很少见了。郁金香嫁给黄帅呆前本不会织,婚后倒学起来。她一向手脚麻利,若用棒针,两三天可以织一件。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架了一条腿,手上动作虽快,心中的事儿却是点点滴滴。女人们做女红想心事,古今皆同。三月的太阳在头上,有些热度了。老曹说,当年从她门外过,最喜见她在太阳坝头打毛线的样子。她记得那情形——她如何记不得呢?一个女人家,对男人投来的目光自是心中有数。老曹做过村会计,后来又做了单位人,背了双手打从她的院门外悠悠走过。她若抬起头,老曹必定冲她笑的。

阳光下的女人想:老曹的笑声有些怪呢,有好几种,嗬嗬,嘿嘿,哈哈,咯咯……老曹牙好,这是老曹的优点。乡下人单重一口牙,看人看牲口,都要看牙的。不过,那些年,老曹牙好牙坏跟她郁金香有啥关系呢?她有点烦他呢,笑容里分明藏了邪。这老曹,真是活到老色到老啊。四十几岁的人还听她墙角呢。倒也可怜见的,馋着她,终非他的错。

郁金香居然嫁给老曹!当年她何曾想过一星半点?这大概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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