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遇三部曲·3白槐时代(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1 22:5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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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晓东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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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遇三部曲·3白槐时代

艳遇三部曲·3白槐时代试读:

第一章

包里的那只香袋却掉在了地上。

宋玉《神女赋》曰:“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谢庄《月赋》曰:“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秋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在孔轩文的眼里,月亮般的芮雪莎不仅是高远、润洁、柔和、清幽、纯净的倩月,更是白皙、丰盈、圆满、厚实、肉质的壮月。

九月的一个礼拜天,孔轩文要带芮雪莎去基督教堂。这是当初给芮雪莎的承诺。一大早,她已经起来并沐浴了一番,然后便开始梳妆打扮了。自结婚到今天,也大半个月了。清晨,颢气四溢。初秋的小院子,杂草依然郁蓊薆薱;槐树犹如一顶华盖,其叶肺肺;一根蛇状麻绳缠绕在树枝上;院墙上那青黑色藤蔓铁丝一般地嵌在墙壁上;一只红尾伯劳从槐树尖梢上掠过,像个逗号似的写在了蓝天上。

阳陵城的基督教堂毗邻玉城河。从河对岸望去,教堂犹如古代贵族戴着的一顶白色的峨冠。每到礼拜天,基督徒便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做礼拜、听弥撒、唱圣歌、听圣经故事。教堂薄壳般的穹顶正中有三个大门,中间的大门为主要通道;内部为轻盈、裸露的棱线飞肋骨架穹隆,高大、宽敞、明亮的内部空间具有良好的采光性能;窗户为植物的叶片式,窗户上以五彩玻璃镶嵌图案;正门上为圆形的玻璃蔷薇纹样,正门为若干层次逐步向内收缩的门道,每层均有雕像;正厅墙上开有凹进去的半圆形供奉耶稣的壁龛;整个内部用两排列柱分隔成三个区域:正中最宽处为主要活动区,两侧狭窄处为陈列圣物或其他活动的偏殿;正中的大屋顶为“人”字坡,偏殿则较低,为半坡流水的屋顶斜柱加固支撑较薄的墙面,形成一种特殊的外墙结构。

芮雪莎打扮得嫽妙妖蛊,浑身异香阵阵。她高盘着发髻,穿着一件珍珠白的爱心领蕾丝短袖丝麻质地的连衣短裙,脖子上围了一条月蓝色透明长巾,算是将几乎全裸的后脊和大开口的胸脯婉约地遮住一些;雪白粗壮的腿上透印着桃红色的丝丝斑痕,像是缕缕细微的血管藤蔓状散布在腿上;脚上穿了一双黑色超高细跟的皮质凉拖,手指脚趾都涂了黑宝石般的指甲油;手上拧着一只白色真皮祥云纹饰小坤包。她挽着孔轩文的胳膊,满脸兴奋地和他一起走进了教堂的半圆形拱门。

教堂里回荡着《弥撒》壮阔神圣的旋律,里面早已挤满了虔诚的基督徒。遥远的讲坛上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你当等候耶和华,遵守他的道;他就抬举你,使你承受土地……”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是天外之音,如山谷幽涧中斑鸠的叫声。孔轩文和芮雪莎并不是基督徒,但教堂是人的灵魂栖息之巢,何况他们又刚刚结婚。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在一间偏殿门口遇到了一位六十来岁、身着白色长衫的牧师。牧师给信徒施洗、主持婚礼、传扬福音和施行圣礼,而他们并非信徒,但孔轩文向他解释说想请牧师为他们传扬福音、祈求婚姻的幸福。牧师瞥了芮雪莎一眼,又看到他们两个人都是满脸的虔诚之态,静穆了一会儿后,便说道:“婚姻是神的旨意。”孔轩文和芮雪莎都点点头。牧师又说道:“婚姻充满欢乐。浪漫本身也十分重要。做妻子的,当顺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顺服主。因为丈夫是妻子的头,如同基督是教会的头,他又是教会全体的教主。做丈夫的,要爱你的妻子,正如基督爱教会,为教会舍己。丈夫爱妻子,如同爱自己的身子,爱妻子便是爱自己了。从来没有人厌恶自己的身子,总是保养顾惜,正像基督待教会一样。为这个缘故,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孔轩文和芮雪莎听罢,都笑着点点头。孔轩文谢他道:“牧师之言乃金玉良言,谢谢您对我和我的妻子的忠告。您带给我们福音,就像甘霖润泽大地、阳光普照众生、春风温暖人心……”“我若不传福音,就有祸了。”牧师说道:“这个责任神已经托付给我了。”

当他们两个人离开偏殿后,牧师仍一脸严肃地静穆着。教堂大厅里众信徒唱起了《圣歌》:“……在十字架上,你为我舍命。受鞭伤,使我得医治。所有的罪恶,我为你担当。受刑罚,使我得平安。何等牺牲的爱,圣洁圣子成为赎罪祭……在这个时刻,我心只有你,我的主我唯一的爱……”在庄重而深沉的圣歌声中,孔轩文挽着芮雪莎的手走出了教堂。外面阳光灿烂,教堂里煜煜闪亮。“老公,那个牧师的话说得还真不错呢!”芮雪莎上了车后,便笑道。孔轩文说道:“牧师讲的话,都是《圣经》上说的话。”“我妈信佛,我小的时候,我妈就跟我和我哥讲佛教里的求福求富贵的话。不过,跟牧师说的好像有点不一样。”孔轩文笑道:“这样吧,现在我们再去净禅寺看看,感受一下东西方文化的异同吧!”芮雪莎将车发动起来,笑道:“好啊,老公,你做我的导游。”“当然,我做你的导……游。”他故意将“导”字重读。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去了净禅寺。

就在他们去净禅寺的时候,家在隆兴庵附近的金龙鱼也到了“碧牡丹”时装店里。金龙鱼上身穿了一件宽大的缁色老头儿汗衫,胸前背后分别用白颜料写了“夏”和“秋”这两个汉字;腿上套了一条褐色宽松超长短裤,像是两只竹筐里竖了两根法式长棍面包似的;脚上穿了双白色运动鞋,两条小腿瘦如老竹。这两天,金妈的情绪有点高涨,皂荚子树上的荚子已经开始收浆结果了,满树的青绿色荚子像扁豆似的一排排地挂在树枝上。金妈通过个把星期的观察,发觉媳妇小芳的走姿有些特别,上身略微后倾。根据她的经验推断,媳妇很可能又怀上了,但几个月前媳妇毕竟流产过一次,现在又怀孕了,反倒让金妈放心不下。金妈没敢告诉金爹,也没敢问金二,怕吓坏了观音,惊动了菩萨,唯有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弄菜和洗碗的时候,才敢偷偷地笑几下。金龙鱼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有生活的体验。就在昨晚,他看到小芳偷偷地在吃话梅,也尝了一颗,酸得他牙齿打群架,可小芳却吃得津津有味,一袋话梅没几分钟便被她吃完了;而且睡觉的时候,他浪漫地抚摸着小芳时,也感觉她似乎长得胖了些;以前,他握住小芳的手腕时,他的大拇指可以压在中指上,可现在最多只能亲吻一下而已。于是,他就揢求(方言,意思是挠搔)她的胳肢窝,要她说说为何忽然胖了不少。小芳笑得落花流水的,但就是不肯说,金龙鱼只得自己揢求自己笑了。“老板,咋这么开心?”黄花菜一边整理挂在墙上的时装,一边笑问他道。黄花菜穿了一身縓色撒花连衣裙,婀娜有姿,神态娟娟。金龙鱼一脸怫然地说道:“这两天成交量下滑,你我都有责任。”黄花菜瞲然问道:“俺咋的了?俺有啥子责任?嘴皮子都说破了,腰都站酸了,手都发麻了,怪俺啥子?”“我负领导责任,行了吧?”金龙鱼说着便踱到店门口,看着街景。

夏秋之交,气候必反常,“秋老虎”横行霸道,横冲直撞,横扫一切,晚上才赏给人们一丝吝啬之凉意;可一切生物也跟人一样,白天躲起来避暑,晚上则出来纳凉;蚊子最地痞,围着人转个不停,非得让你无偿献点血才罢休。昨晚,金龙鱼为保护小芳不被蚊子叮着,自己几乎拍了一夜的巴掌,总算拍死了两个半蚊子,因为其中一个蚊子半死不活地飞走了。按他的推测,这厮活不到天亮。果然,今早他起床时发现那只蚊子已经倒毙在他的肚皮上,且四肢不全,死得很惨。当然他一夜没睡好,此时正站在店门口打着哈欠,嘴巴张得像鳄鱼。

打完哈欠的他正准备掏烟的时候,却看到青鸿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驰骋过来了。青鸿将长发扎成一个马尾巴,一绺儿头发飘在额头上,上身穿了一件虎绸布青灰色带暗纹的中式对襟衫,下身着一条深色宽松裤,脚上拖了双一字拖,闲而不散,慵而不懒。青鸿这是第二次到他店里来。金龙鱼晓得青鸿一定是有啥重要的事情来跟他商量的,因为他看到天边有浮云在移动,枯黄的悬铃木树叶飘落得不够从容,邻家的小花猫走路不太轻松。“青鸿兄,这么巧,我刚掏烟,就觉得有朋友要来了!”金龙鱼笑道。青鸿将摩托车停靠在路边,熄了火后,也笑道:“看来你还真的会占卜问卦,未卜先知啊?不过我也是顺路来拜访你一下……刚才去局里办了些手续,这会儿正准备回画廊去。”金龙鱼递给他一支烟后,问他道:“青鸿兄,你办啥手续啊?”青鸿道:“原来我搞的那个广告公司不是给局里收回了吗?按合同还欠局里五千块钱承包费,局里老是催着我交,这不,还是轩文先给我垫的呢!”金龙鱼又问道:“那……你的画廊生意……”“生意还算凑合……唉,别提了,说实话,我在小戴身上花去了不少!如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青鸿说罢,便猛吸了一口烟,又猛烈地吐出来,一股青烟喷涌而出。

金龙鱼见他有些伤感,便换了话题,问他道:“这两天见着孔轩文没?”青鸿笑道:“就前天送钱跟我见过一次。康德公司也不开了,房子还空在那里。不过,他还在度蜜月呢,不便打搅他。”“稀奇!”金龙鱼不满地嚷道,“生意都不做了,只晓得浪漫!还口口声声要我理想第一、事业为重!”青鸿笑道:“轩文并非凡夫俗子,你我可不要管中窥豹、一叶障目啊!”“啥亏豹?”金龙鱼不解地问道。青鸿笑笑,扭过头去看了看他的店里,说道:“你也不会满足做个小老板吧?当初芮姐也说过,到年底的时候,希望你拥有自己的专卖店。至于轩文,可不能小看了他,这小子半人半神,没准哪一天,真的成了神人一个了!”“我的菩萨,阿门!”金龙鱼笑道,“老衲我就成全了他吧!他有肉吃,我喝汤;他有酒喝,我拿杯;他有烟抽,我点火……”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两个人正说笑着,有三个中青年女人进了金龙鱼的服装店里。金龙鱼双手作揖,说了声“稍等”,便闪进店里去了。隔着玻璃门,青鸿看到金龙鱼正对着那三个女人手舞足蹈的,像是港星上场,也像是盲人摸象,更像是浑身作痒,便摇着头笑了。

十分钟不到,那三个中青女人都笑嘻嘻地出来,每个人的手上都拧着一只装时装的塑料袋。正待青鸿诧异的时候,金龙鱼也笑嘻嘻地出来了。他对青鸿嚷道:“老顾客了!买了三件衣服,只是利润不高……换季时节,生意难做啊!”青鸿笑问他道:“你刚才在店里面手舞足蹈的,是在给她们介绍服装吗?也太夸张了吧?”金龙鱼笑道:“我也没啥经营之道,只晓得运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感染她们……我是跟孔轩文学的……”两个人大笑起来了。青鸿道:“天下男人,只有轩文算是领悟到了人生之道、爱情之道、男女之道啊!芮姐怎么会不痴迷着他!”两个人又笑了起来。青鸿走的时候,将摩托车开得飞似的。

净禅寺里,孔轩文正揽着芮雪莎的腰漫步在歆香云雾之中。寺庙总是没有教堂宽敞明亮;菩萨总是那么慈祥而肥胖,不像耶稣干瘦而作痛苦状;香客总是要投地跪拜,祈求菩萨显灵、赐福送金于他,不像教徒们站在十字架前反省赎罪,祈求降平安于他;在寺庙里总是要捐点钱给菩萨,不像教堂捐出的是良心;寺庙里求神拜佛者多为老妪长者,教堂里洗礼朝圣者则不分男女老幼;寺庙里和尚敲木鱼打坐念佛经,教堂里教徒捧《圣经》做弥撒唱圣歌;寺庙门口总有香摊、冥币摊、古玩摊、小吃摊,教堂门口只有芸芸众生、车水马龙。“轩文,去年我跟小艾去过慧因寺的,也就是你为了保护小军被人打伤的那一天下午。唉,那天我和小艾还敬了香、拜了菩萨,可你还不是被人打成那样,后来我就不再去寺庙烧香拜佛了!”芮雪莎说着便将身子紧挨着孔轩文了。他旁若无人地搂住她,说道:“拜佛不如拜自己,真正的佛在自己的心里。”芮雪莎点点头,扭过头去仰望着那尊金碧辉煌的大佛,轻声说道:“老公说得对,佛在人的心里。不过,我还是喜欢教堂里牧师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我会用我的全部、一切、所有爱着你,爱着我们家轩文……”孔轩文笑道:“我已经告诉我心中的佛,你是我灵魂的塑造者,没有你就没有了属于我的那个神奇的世界。所以我会珍惜你,就像黑夜珍惜月亮,白昼珍惜太阳,绿叶珍惜鲜花,美玉珍惜纯粹,溪流珍惜清澈,白云珍惜蓝天……”芮雪莎笑道:“老公,我好喜欢你诗一般的语言,特别感染人……”孔轩文笑道:“牧师说过的,婚姻充满欢乐,浪漫本身也十分重要。”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从大雄宝殿出来后,两个人走到了一处幽僻的亭廊里。亭廊空寂无人,只有佛主在游走,香味在暗浮;喧闹已被收敛,俗气已被清空。两个人半倚在亭椅上,芮雪莎将两条腿搁在孔轩文的腿上。当他抚摸着芮雪莎的腿的时候,佛主悄悄地隐去,香味在亭外缠绕。

孔轩文说道:“夫人,跟你说说佛道吧。人都有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当中,尤以意、耳二根最为难摄。眼睛闭上不看东西就能摄住眼根;嘴持咒就能摄住舌根;鼻子不闻异味就能摄住鼻根;身体不接触外境就能摄住身根。但是人的耳朵最灵敏,很远很远的声音都能听见,隔着一座大山的声音也听得见,噪音会吵得你心烦。至于意根,更难摄住,不要它动,意念会不由自主地从心里跳出来,时时刻刻在蠢动,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像猴子一样动个不停,也像风一样总是在不停地吹。假如我们真的持到一心不乱的时候,一切相对虚幻的东西就都化为乌有了。这时身、心和世界就统统空掉了,虚空也粉碎了,而真实不虚的天真本性才会全体显露出来了。”芮雪莎笑问他道:“老公,什么是身根?”孔轩文看着她的两条腿,笑道:“我以为就是肉体,佛家讲究禁欲,基督教也讲究禁欲。修炼成佛,必须四大皆空。比如我想成佛,就要不接触异性的身体,连意念也不能产生。”“那你想成佛吗?”孔轩文笑道:“我六根未净,佛瞧不起我。”芮雪莎遂将一只拖鞋甩在地上,张开五只肉白如葱根、粗扁而整齐、缀着点点“黑宝石”的脚趾按摩着他。她又笑问道:“以后呢?”孔轩文抓住她的脚趾,笑道:“我有佛心,但没有佛身,所以我还是凡人一个。再说了,和尚庙后面都有尼姑庵,教堂旁边都有修道院。”芮雪莎笑道:“你身边还有我。”孔轩文笑道:“你我合二为一,心心相印。”芮雪莎直起身子来,说道:“过几天我们不如出去旅行一趟吧?……嗯,最好去偏远的地方,没去过的地方……好不好?”孔轩文笑道:“那小军,那你店里面……”“小军反正住宿,店里也没事儿,回来后,正好也该进货了。老公,”她抓住他的手,央求道,“好不好啊,老公?”孔轩文想了想后,说道:“好吧,那……就去云南丽江。”净禅寺的钟声忽然响了起来,声音含糊而清越。

两个人刚从净禅寺出来,青鸿便打电话给孔轩文了,约他到画廊里来。芮雪莎便将孔轩文送至青鸿的画廊里,自己直接去了内衣店。青鸿隔着玻璃门,看到芮雪莎开着车将孔轩文送至画廊门口后就走了。于是,他便问孔轩文道:“上午你们两个上哪儿去逛的?芮姐去店里了?”孔轩文递给他一支烟后,点点头笑道:“我和她先去了教堂,后去了净禅寺……洗礼了一番,也烧香拜佛了一回。”青鸿笑问道:“真让人搞不懂了,教堂和寺庙可不是一回事啊,你们究竟信啥?”孔轩文笑道:“我们不信耶稣,也不信佛,只信我们自己。结婚之前,我承诺过她的,去教堂里见证一下我们的婚姻,算是祈祷一回吧。”青鸿点点头,说道:“倒也是,你们两个人的结合,也实在不易。芮姐就是有福相,遇到你小子,她的世界可全变了个样!我替阳陵人民祝福你们!”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来,放在桌子上,又说道,“轩文,找你来,有两件事情。一来,上回借你的五千块钱先还三千给你;二来,你楼上不是还空着吗?如果房租还没到期的话,就租给我用……我想在楼上搞一个‘艺术沙龙’,就像秦易观茶馆里的画室一样,供美术爱好者交流作品之用,当然也可以做些买卖。你也是晓得的,绘画是我的生命,女人可以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可绘画却伴随我的一生。”

孔轩文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两个疑问。一来,你这三千块钱来历不明;二来,女人走马灯似的,那你还想不想再蹚过女人这条河?你还想不想找个真正的伴侣跟你一起进入艺术的殿堂?”青鸿猛吸了一口烟后,解释道:“钱,是这两天秦老板帮我卖了几幅画,我赚的。所以我才想到不如自己搞个‘艺术沙龙’。昨天我让秦老板带着我,去拜会了阳陵市美术界大师潘之洛先生,说了我的这个打算,潘先生表示支持。”他顿了顿后,忽然怅然道,“至于伴侣,我以为我真的没这个本事让她们信服于我。相识的时候美妙,相处的时候就不妙了,也许是我太理想化了,我是把女人当成了我的作品,容不得半点瑕疵……轩文,你说,我还能找到这样的女人吗?”孔轩文劝他道:“青鸿兄,芮雪莎不是说过的,她那个裙子店里的李雅珠好像还是不错的……”“看上去不错的女人多了,徐曼长得不错吧?戴文妍长得不错吧?小艾也不算太差吧?又怎么样了?唉,都怪我自己没那个能耐!在这个问题上,我只佩服你小子。我跟金龙鱼也说过,你是半人半神,我等凡人怎能跟你相比?天下男人怎能跟你相比?”

孔轩文摇着头笑道:“这个话题暂且打住吧。楼上你先用着,至于我底下干什么,容我再考虑一段时间。”“你不是说准备搞药品的吗,轩文?”青鸿问道。孔轩文道:“我是有这么个打算,我哥在京城已经搞起来了。不过,隔行如隔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当然,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定下来的。”青鸿又问道:“那你这几天就闲着没事干了?”孔轩文笑道:“过几天,我和芮雪莎去外地旅行几天,散散心。回来后,我就该闲不下来了……”“旅行?到哪里啊?几天?”青鸿忙问道。孔轩文道:“也就三五天吧,嗯……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养性的地方,心旷神怡的地方,宠辱皆忘的地方……”“好吧,好吧。不过,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得给我保护好芮姐!这样吧,你们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略备薄酒,为你们送送行!再喊上金老板夫妇和魏兵准夫妇,正好我要拜托魏兵抓紧把楼上稍微装饰一下。等你们回来的时候,‘艺术沙龙’也该开张了!”孔轩文说道:“那还是到我那里吧,到时候我们去买点菜,大家小聚一下。”孔轩文说罢,便将楼上的钥匙交给了青鸿。临走时,孔轩文看了看桌子上的那三千块钱,又说道,“这钱你还是先用着,以后再还吧!”说着转身便走了。青鸿站着,愣了半天没说话。

孔轩文出了画廊后,还没走上几步,外面陡然就起风了。天边忽然涌来了大片乌黑的云团,天空像被渲染成了一幅泼墨山水画似的;麻雀在道旁树上靃靃而飞,像是飘在空中的几片枯树叶。当孔轩文疾步回到家的时候,那雨也已经下了起来,雨脚像是毛笔上甩下来的墨滴似的印在地上;不一会儿,天空就被雨雾所笼罩,那槐树叶在风雨中摇个不停,碧绿油亮。他习惯性地泡上一杯茶,坐在堂屋门前的椅子上,点上一支烟,看着雨中的小院。

去丽江前的这天中午,孔轩文便到芮雪莎的家里去,一是将刚拿到的预订的飞机票带给她,二是顺便跟中午回家吃饭的小军聊一会儿。自小军住校后,孔轩文还没有跟小军好好谈过一次话,最近也没有跟小杨通过一次电话。

小军见到孔轩文后,显得特别开心,但一聊起阳中的事情,小军便来了脾气,很有些愤愤然。芮雪莎遂问小军道:“儿子,现在你们住宿生晚自习就要上到十一点了?那早上几点起床啊?”小军边吃饭边嚷道:“发了疯了,早上五点就得起床!然后到操场上跑操,还喊口号!然后吃早饭、早读!”“那你们都喊什么口号啊?”孔轩文不解地问道。“哼,啥口号?什么‘下定决心,不怕吃苦,排除万难,争取高中’!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北大踩脚下’!什么‘金榜题名时,出人头地日’!还有什么……‘高考就是独木桥,过了这桥是天骄’‘头悬梁、锥刺股,名牌大学等着我’‘一分相差人三千,一分就是十万元’……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芮雪莎笑了起来。小军说道:“妈,你不晓得,校长也跟在后面喊呢!这么多学生一齐喊,震耳欲聋呢!”芮雪莎看着孔轩文,笑道:“孔大老师,你觉得好笑不好笑啊?一个个神经病似的!”孔轩文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后,说道:“口号也有一种激励作用,能让人的精神一度处于亢奋期。不过,这些口号,也只能骗骗学生而已。如今的教育就像那些气功爱好者,早已练得走火入魔了,武功没有练到家,武德没有修到位,却废了筋骨,毁了灵魂,还生出了邪气!”小军笑道:“孔老师说得对!我班上就有好几个同学中了邪似的,夜里三点钟就起床读书了!噢,我班的那个大胖子马勇也住宿了,那天跑操真吓死人了……他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在地上……后来,老师说他有眩晕症!可我们以前从来没有看到他眩晕过啊!”

芮雪莎笑着埋怨小军道:“小军,还喊孔老师吗?可不可以改改口啊?”小军看了看她妈妈,又看了看孔轩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孔轩文笑道:“我喜欢别人喊我孔老师。嗯……小军,明天我和你妈要出一趟远门,这几天你照顾好自己。高三就是炼狱,也是《神曲》中最苦难、最辉煌的乐章。明年不论你考得怎么样,我和你妈都不会责怪你的。人生的路很漫长,高考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但并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小军使劲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吃完饭后,他便从自己房间里拿了几本书出来,跟他们招呼了一下,就急匆匆地出了门,到学校去了。门刚刚关上,孔轩文便和芮雪莎搂抱在了一起,两个人一阵狂吻。

芮雪莎长发披肩,穿了一身宽松而飘逸的碧色丝质拖地睡裙,脚上趿了双绿色绣花锦缎拖鞋,肥白的身体在睡裙里骚动不已。缠绵了一会儿后,芮雪莎便将他拉至客厅的沙发上,两个人遂绞在了一起。

下午两点多钟,芮雪莎先将孔轩文送到家,然后自己便直接去了“念奴娇”美容厅。站在小院子里,孔轩文打了小杨的电话。电话里,小杨先是兴奋地告诉他,说小琴还剩个把月就到预产期了,岳丈岳母忙得不亦乐乎。孔轩文也替小杨高兴,说到时候一定会诞生出一位跟小杨一样优秀的小小杨来的。

小杨忽又哀叹一声,然后说道:“孔老师,这段时间我真是快累死了!没完没了地上课,没完没了地考试,没完没了地检查……”孔轩文问道:“张小军也说晚自习延长到十一点了,住宿生早上五点就得起床。是哪个领导又在学校里发了疯了?那个梁主任不是已经奄奄一息了吗?”小杨道:“梁主任日薄西山了,上午林主任还说梁主任的家人已经为他准备后事了。肖校长还是一把手,这学期也不知从哪里调过来了一个副校长,据说以前是某个县中抓教学的副校长,此人相对于梁主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晓得死楸(方言,意思是蛮干),恨不得让学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上课,这不,中午十二点一刻学生就得到班复习,教室里鼾声一片呢!据说中秋节也不放假,千古奇闻啊!”孔轩文劝他道:“再忙你也得抽出时间照顾好你夫人……”小杨道:“晓得,晓得……不过,小琴体质偏弱,胃口不好,人家孕妇都胖了许多,可她还瘦了几斤……岳丈岳母急得不得了,我也是心急如焚啊!”

两个人也不再说什么了,遂都挂了电话。小杨的办公室里,屋顶上残留着的几根晴丝,在微风中飘曳着;操场上依稀听到曹老师的口令声和学生的应和声,那应和声并不整齐,但响亮而悠扬,如虎吼、熊咆、马嘶、狼嗥、犬吠、龙吟。

晚上,孔轩文、芮雪莎、青鸿、金龙鱼、魏兵、小芳和“火辣椒”七个人便在孔轩文家的堂屋里吃喝起来了。孔轩文和青鸿买了些卤菜,也买了些鱼肉蔬果;青鸿自告奋勇地炒了几道菜,孔轩文则红烧了两条鲫鱼,还弄了土豆烧牛肉。开吃的时候,大家便觉得他们两个人弄的菜似乎有点儿失败。红烧鲫鱼有点儿焦躁;土豆烧牛肉之土豆烂如泥,牛肉太坚强;西红柿炒蛋,犹如橙黄色的油漆;另有四只大肉圆子硬得像铅球;肉丝炒药芹,肉丝没有完全切开,根根相连,丝丝相扣,像是褐色的粗毛线球;那一盆冬瓜海带虾皮汤之冬瓜未削皮,海带未切片,又黑又长的,像是理发师傅用来磨剃刀的帆布带子。大家吃得苦大仇深。

金龙鱼正色道:“不是我说你们两个,这菜搞得也太凹了吧?跟芮经理炒的菜实在没得比啊!所以说,人不能逞能……你们说说看,这土豆烧牛肉,土豆看不见了,牛肉硬得像砖头!”说罢,便对着孔轩文睅目而视。一桌人都笑了起来。“自结婚后,我便不让我们家雪莎动手做菜了。凉从脚起,老从手起。女人的手是兰花,是葱根,是玉条,男人就该呵护有加!”孔轩文笑道。金龙鱼听罢,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呃呃之打嗝声。小芳笑道:“孔经理说得对,男人就得宠着自己的女人!”金龙鱼听罢,遂笑道:“老婆说得对,孔轩文做得对,菜烧得不好吃不要紧,只要老婆大人不嫌弃就行!”芮雪莎笑道:“轩文和青鸿难得做回菜,大家就不必难为他们了。再说了,金老板你烧的菜说不定还不如他们呢!”小芳笑道:“芮姐,他哪里会烧菜!铲子还不晓得怎么抓呢!”大家又笑了起来。金龙鱼只好猛点头,鱼嘴歪在一边。“火辣椒”笑道:“魏兵还会搞几个菜呢,口味也不赖!”魏兵笑道:“也没啥高招,就是多放辣椒!”大家又笑了起来。“我说魏兵啊,正好有个事情想麻烦你。我想从明天起,把楼上,就是轩文原来的公司适当装饰一下,搞个‘艺术沙龙’。”青鸿说道。“沙龙是啥?不会是恐龙吧?”“火辣椒”笑问道。青鸿笑道:“在西方,最初‘沙龙’的意思是指客厅,贵族们聚会的地方,后来泛指文学艺术爱好者交流作品的地方。我就想搞一个阳陵城绘画爱好者品鉴作品的场所,当然也可以做些买卖……”大家都点点头。魏兵道:“那行。我的房子装修也快结束了,多下来的材料正好可以用得上,明天九点我就过去瞧瞧!”

金龙鱼一本正经地问孔轩文道:“孔轩文,那以后你干吗?待在家里养老?实在没去处的话,不如就到我店里打打工吧……”大家遂哈哈大笑。孔轩文笑道:“我和雪莎明天要出一趟远门,嗯……回来后,我就去你的店里打工!”金龙鱼忙摇双手,像是在扇自己的耳光似的。他笑道:“得了吧,庙小,容不下你这个大方丈!”大家便笑着,又吃喝了一回。

酒喝得有点高的金龙鱼趁着去泡茶的时候,便在屋里屋外溜达起来了。他转来转去的,终于产生了两个疑问。一是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上竟然缠绕着一根长长的断绳,二是那间密室总是大门紧闭。回至堂屋,他便问孔轩文道:“院子里那棵槐树上挂着的麻绳有何用处?”芮雪莎咯咯直笑。孔轩文解释道:“用处很多,跳绳、晾衣服、练绳功……”“稀奇!破麻绳还练啥绳功啊?俺自幼习武,什么撩阴功、铁头功、莲花功、鹰爪功、罗汉功,就是没听说过还有什么绳功的!还有,我问你,”金龙鱼又幽幽地问道,“东面那间房子的门咋从没见你打开过?可否让俺们进去参观参观?”芮雪莎一把抱住孔轩文哈哈大笑。孔轩文瞥了一眼金龙鱼那副德行相,笑道:“里面是我们家的金库,金库不对外开放,当然江洋大盗除外。”大家又都笑起来了。

金龙鱼自讨没趣,便猛喝了一口浓茶,然后又端起茶杯,站起来,走到堂屋门口,仰望天空,像是一条浑身发光的老头鱼。忽然他诗兴大发,大声吟诵道:“月亮大如盘,谁是盘中餐?俺要飞上天,屁股跌得惨!”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小芳忙跑过去,将他拽进堂屋,责备他道:“看你丢人现眼的,还好意思朗诵诗歌?还不让人笑掉大牙?”魏兵笑道:“大牙没笑掉,吞进肚子里了!”大家又笑起来。

芮雪莎忽然拉住小芳,问她道:“哎——阿芳,我怎么觉得你脸上胖多了,在店里我倒不曾注意过哩!”没等小芳开口,金龙鱼便抢白道:“芮经理,最近小芳吃得好,睡得香,胖了四斤二两。”大家又笑。小芳不好意思地说道:“是的呢,我想要孩子了,所以就贪口了些。”“真的?”金龙鱼小眼大睁,满脸绽笑,忙问道,“你咋不早点说呢?要孩子那还不容易?真是的,早知如此,这两条鲫鱼我就亲自汆汤了!”大家又笑。芮雪莎对金龙鱼说道:“果如阿芳所说的话,这回金老板你可得悉心照料了!这以后要是怀上了,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金龙鱼虾着腰,头点得像碾米用的石椿头。“火辣椒”说道:“请你金老板每天中午、晚上都得送饭,让你妈多做点儿好吃的,给芳芳滋补滋补噻!”“懂的,懂的,大鱼大肉,每天侍候!”金龙鱼嚷道。芮雪莎笑道:“也不只是大鱼大肉,营养得丰富平衡,水果、蔬菜、鸡蛋、牛奶什么的也不能少。”金龙鱼眼睛一亮,一拍桌子,笑道:“有了!这几天玉城河东岸果场里的桃子、葡萄都熟了,我得趁天黑横渡玉城河,摘几斤寿桃去!”

小芳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脸着急地责怪他道:“你敢!你不要命啦?没听说过玉城河每年都会淹死人的!再说桃子能值几个钱啊?你就是满脑子的坏主意,孔老师真是枉教了你这么多年!”孔轩文听小芳这么一说,倒是笑起来了。金龙鱼瘪缩得像条咸干鱼,喃喃而语道:“我有罪,我有罪。”大家都哈哈大笑。几个人边吃边聊,时间也快至九点了。

待青鸿他们五个人走了之后,孔轩文便招呼芮雪莎先去洗澡,自己亲自动手收拾餐桌、清洗碗筷盆锅、打扫地面。芮雪莎笑着去了卫生间。孔轩文忙了一阵子之后,照例泡了一杯茶,坐在堂屋门外的椅子上,看着小院和夜空。

小院子里忽然传来细微的虫鸣声。“草苍苍兮人寂寂,树槭槭兮虫咿咿”,那是初秋的蟋蟀在孤鸣。古词曰:“蟋蟀思高秋……不学宋玉解悲秋。收拾凄凉兴况,分付尊中醽,倍觉不胜幽。自有多情处,明月挂南楼。”咿咿的虫鸣,让孔轩文想起了去年在京城时的春秋岁月。北方的蟋蟀叫得刚烈急促如快弹琵琶,让人归家心切;南方的蟋蟀叫得轻柔舒缓若慢吹笙箫,让人思归泪涟。正待他陷入沉思之中的时候,芮雪莎已经洗完澡向他走过来了。浑身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她,紧紧抱住了他。月亮高挂在槐树枝上,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

丽江古城依托三山而建,是古城风貌整体保存完好的典范。古城瓦屋,鳞次栉比,四周苍翠的青山,把紧连成片的古城紧紧环抱。丽江之秋犹如人生最灿烂的时刻,碧蓝的天空、榛榛的树木和缤纷的花朵,映衬着远处的玉龙雪山;洸洸溪水,由雪山积雪融化而来,清澈而清凉;遥望山脚处,“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其四野则畛畷无数,膏腴兼倍”;头戴褦襶之农夫立于田野,“获之挃挃,积之栗栗”。

下午,孔轩文和芮雪莎在一家古色古香的小客栈稍作休息后,便挽着手漫步在丽江古镇的街头了。此次来丽江,芮雪莎打扮得如女神一般,与别的来丽江旅游的女性是迥然不同的。古诗曰“螺髻凝香晓黛浓”,她高盘着螺髻,看上去极为高贵而雅丽;脸上妆化得精致而清丽,艳而不妖,丽而不浓,清而不淡;穿了一件碧色蕾丝五分袖V领长款连衣裙,乳沟如壑,半露半掩于青山绿水之蕾丝领中;脖子上系了一条乳白色轻薄丝质围巾,如一抹轻烟飘在胸前;裸露出的小腿白如釉瓷,丰若段藕;脚上穿了一双翡翠色一字扣细高跟凉拖鞋,十根脚指头如十只菱角的肉瓣似的,浑圆的脚后跟如洋葱似的白里透着紫红,脚背上细细的筋络犹如青花瓷之花纹;肩上挎了一只白色蛇纹真皮包。

芮雪莎的打扮在丽江古城的街头显得特别醒目耀眼,不少人都怔怔地盯着她。无奈,两个人便拐进了不远处一家叫“玉龙瑶”的小酒吧。

酒吧招牌为木制,上面刻有英文、中文和纳西文三种文字;门旁的柱子上挂着破竹笠、旧蓑衣、老水瓢、褥草垫、拴牛环;酒吧为全木结构,吧台、桌椅、窗格、地板、楼梯、墙柱等全为刷了桐油的褐黄色原木,各种吊灯的灯罩也为木制,橘黄色的灯光如黄色的团雾一般浮在半空中;到处放置着奇花异草,马樱花、云南木兰、茶花、兰花等遍布其间,还有三七、天麻、木香、黄连、云南茯苓等中药植物点缀其中;手工编织成的图案精美的桌布,带着细腻而清晰的年轮的坐凳,在风中飘曳着的蜡染了梦幻图案的水红色的窗帘,墙上挂着的古老图腾图案木制装饰画,窗外一览无遗的古老的街衢衚衕,让人心定神安、气舒思凝。让孔轩文和芮雪莎想不到的是,店主竟然是个三十多岁的法国巴黎人,中文名叫乐路易。孔轩文和芮雪莎都联想到了京城“野苹轩”茶吧那个可爱的英国人仲约翰来了。

乐路易亲自拿着酒水单走了过来。此人有着地中海沿岸特有的古铜色皮肤,黑色的卷发,络腮胡子,上身穿了一件橄榄绿套头衫,脖子上套了一只阿弥陀佛的玉挂件,左手腕上戴了一挂天然辟邪红桃木手链,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探险家抑或朝圣者。下午酒吧来客不多,乐路易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孔轩文和芮雪莎这两位与众不同的客人,特别是打扮得与别的游客截然不同的芮雪莎。“欢迎光临‘玉龙瑶’酒吧!我叫乐路易,法国人,中国心,”乐路易用中文打着招呼,又笑问道,“二位也是来旅游的?”孔轩文笑道:“是的,慕名而来。”乐路易看了看芮雪莎后,笑道:“不过,看上去你们倒不像是来旅游观光的。”孔轩文笑道:“我以为,旅游未必就要到处跑、到处看,身在其中,便是旅游了;再说,心的旅游才是真正的旅游,坐在你的酒吧里,灵魂已经游遍了丽江古城的山水、草木、古街、老店。”乐路易竖起大拇指,笑道:“你的话很有哲理!我在中国留学的时候学的就是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化,只是跟你比起来,我是自愧不如也!认识二位,真是三生有幸!”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芮雪莎看着酒水单,先点了一壶雪茶。乐路易解释道:“雪茶性凉,味甘苦,具有生津止渴、清热解毒、平肝降火、滋阴润肺、降脂降压等药用价值……”孔轩文笑道:“乐老板好像对中草药颇有研究……”乐路易笑道:“身在云南,不识草药就不算是云南人!我喜欢东方神药!”芮雪莎又点了两小杯窨酒。乐路易又笑道:“云南的窨酒,味道OK!”说罢便笑着离开了。不一会儿,他又亲自端来一壶雪茶和两小杯窨酒,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两位慢用!”乐路易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后,又笑着离开了。

芮雪莎喝了一小口雪茶后,说道:“老公,我永远记得我们结婚那天夜里的疯狂。如果能减轻你的压力,激发你的斗志,我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我芮雪莎在外也许是个女强人,但在你身边,我说过,我就是你的老婆……”孔轩文点上一支烟,看着窗外,感慨道:“这是天意、命运、上帝的旨意。其实,我的内心也有黑暗的一面,也有险恶的一面,但我情愿将这些只是发泄于你。雪莎,我现在还是一事无成,我心里还有很多的情结、很多的纠结,堵塞在我的心头……”芮雪莎抓住他的一只手,抽泣着说道:“老公……求你别这么自责好不好?你怎么发泄于我,我都愿意啊!我不觉得你内心有所谓的黑暗和险恶的一面。如果这些就是黑暗和险恶的话,那我喜欢你的这种黑暗和险恶……在我心里,黑暗和险恶远比冷漠和寂寞要好得多。至于事业,当初要不是章总误会你,章小姐刁难你,你在康德公司不是做得很有成就吗?”孔轩文摩挲着她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头。两个人遂一起喝茶品酒起来。夕阳透过水红色的窗帘,从窗外斜射进几缕光线,映在桌子上,像是铺在桌上的几根蚕丝。

不一会儿,酒吧里传来了《丽江古乐》的乐曲声。孔轩文和芮雪莎听得入神。据说其乐曲来源于汉族的洞经音乐和皇经音乐,相传为宋乐,保留下来的只有来源于洞经音乐的那部分。其乐器有横笛、竖笛、芦笛、二黄、南胡、中胡、大胡、苏古杜、三弦、琵琶、筝、瑟、云锣、木点、铃、海螺、鼓、唢呐、长号、钹、芦笙和口弦等;其中,有很多是从内地传入的。经常演奏的有《清河老人》《小白梅》《山坡羊》《万年欢》《吉祥》《八卦》《步步骄》《十供养》《到春来》《到夏来》《到秋来》《到冬来》等二十多个小调。由于这套乐曲长期在纳西族地区广泛演奏,在流传中逐步融合了纳西族的格调,大跳跃的装饰音和音程很大的滑音和颤音,冲淡了汉乐原有的清秀和典雅的丝竹乐风,变得粗犷有力、浑厚奔放了。“老公,我喜欢比较雄浑激昂的曲子,像男人一样的曲子。”芮雪莎笑道。孔轩文点上一支烟后,也笑道:“我估计这是你的一种性的心理暗示……”芮雪莎咯咯大笑后,便轻声说道:“老公猜对了一半。嗯,也还是我的生理暗示,因为这种乐曲很像我们做爱时你的风格。噢,对了,老公,”她建议道,“回去之后,我们不如也放这类风格的音乐吧,音乐能助兴呢。”孔轩文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嘴巴,笑道:“对我们来说,音乐能助性……”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芮雪莎早将一只脚从拖鞋里抽出来,从桌面底下伸向了孔轩文。芮雪莎急切地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忍不住了!待会儿回旅馆去吧,老公!”她的胸脯起伏跌宕起来了,腮上早掠过了一丝潮红。

但她伸脚撩拨的动作被站在不远处吧台后面的乐路易瞥见了。他见过若干在此调情的男女,更多的是卿卿我我的搂抱轻吻,即使是在法国巴黎的街头,情人之间也多半是浪漫的耳鬓厮磨,像他们这般拨云撩雨的挑逗却不多见。但芮雪莎异样的打扮和高贵的气质,孔轩文不俗的谈吐和儒雅的举止,又让他有些迷茫若失。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对男女,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对旅游者,他们是东方文化的终结者吗?

正待他不解之时,孔轩文和芮雪莎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酒吧了。“二位不再坐坐了?”乐路易笑问道。孔轩文一边掏钱付账,一边笑着回他道:“坐多长时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的感觉。我们还得去别处转转。谢谢你的茶、酒、音乐和你的笑容。”乐路易将双手一摆,笑道:“二位是第一次光临本酒吧,免费!”说着又从吧台里拿出一只香袋送给芮雪莎,笑道:“第一次来的客人,我都免费。只是再送一只香袋,你们却是第一个。香袋里装的是草药,有藿香、艾叶、肉桂、山柰……能祛秽生香、清心爽脑,保二位一生平安!”见他们两个人还愣在一边,乐路易又看着芮雪莎笑道,“这位女士……是我见到的最特别的女性……可不是一般的美啊!你先生好有福气!”芮雪莎笑道:“谢谢。”“其实,丽江城北约十公里处的白沙壁画,二位倒可以去看看,很辉煌的!”乐路易又说道,“还有祭丁巴什罗也可以看看,很有意思的哩!”孔轩文和芮雪莎谢了他后,便走出了“玉龙瑶”酒吧。夕阳将芮雪莎映衬得像一块透明的碧玉。

夕阳西下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阳陵城也笼上了一抹金色,玉城河畔教堂的穹顶像是祭祀台上供着的金黄色的馒头一般,慧因寺殿脊上绛红色的琉璃瓦闪着佛光似的熠熠生辉,玉带桥下的两个拱洞像是动画片里动物睁大了的眼睛。

此时,青鸿和魏兵正满头大汗地在康德公司的楼上忙着装修和布置“艺术沙龙”。视艺术为情人的青鸿对这一坊“艺术沙龙”极为重视和虔诚,昨天夜里,他竟然孤身一人睡在楼上的地面上,连张草席也没垫上;房间里原有的办公桌、椅子、折叠床、文件柜早被他搬至楼下的画廊;墙壁上重新粉刷了白色的涂料,他准备在墙壁上亲手画上几幅大型现代壁画。

白沙位于丽江城北约十公里处,北临玉龙雪山,南至龙泉,西依芝山,是一座古老而美丽的小镇。白沙琉璃殿、大宝积宫和大定阁等庙宇中所藏的明代壁画,融汉、藏、纳西文化于一体,众教合一,展示了藏传佛教和儒、道等生活故事。在十二堵壁画上,有道教、佛教的神佛像,也有喇嘛教的密宗佛像,并有汉、藏文的款识。壁画中绘有乐舞、屠猪、木作、纺织、钓鱼、打铁、砍柴以及官吏、差役、罪犯、刽子手、旅行人等的画像;其他还有如奔驰的骏马、展翅的孔雀、盛开的荷花以及牡丹、山茶、梅花等,也都非常生动逼真。白沙壁画绘画布局周密,用笔严谨,色彩富丽,造型准确,人物形象逼真,明显汲取了东巴画粗犷、色彩对比强烈、线条均匀、笔法洗练等特点。这些画都明显展示了画家敏锐的观察能力和积极入世的思想情感。壁画中描绘的宗教人物,以宗教为折光,融入了画师们的美学思想,或隐或现地表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

看着这些壁画,孔轩文惊叹不已,芮雪莎则搂着他的腰不断地问这问那,偶尔也会趁游客不注意的时候,将手伸向他不停地摩挲。在她的眼里,壁画是僵死和腐陋的艺术,而孔轩文是鲜活的生命,是她心中人类艺术的全部。

当他们从庙宇中相拥而出的时候,夕阳收敛了最后一道光线,天色也渐渐昏暗下来。他们来到了一家小吃店,选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油桌旁,点了纳西烤肉、米灌肠、过桥米线和黄豆面。烤肉是用五花肉做成的,猪皮金黄松脆,肥肉不腻,瘦肉嫩脆。米灌肠是由猪血、米饭及各种香料,按照一定的配比拌在一块儿,灌入加工过的猪肠子而制成的米饭肠,食用时切成圆片,或用热油煎炸,或用蒸锅蒸热,蘸了当地的辣椒粉吃。米灌肠色泽古朴油亮,香味浓郁,营养价值高,是补血、补气之佳品。

此时,远在阳陵城的青鸿和魏兵也在“麻郎儿”麻辣烫店里喝酒闲聊。三四天之后,青鸿的“艺术沙龙”也将开张了,这让他多少有些兴奋。但其兴奋的表情总是掩饰不了眉头的一缕愁丝。昨晚,他的前妻托人传话给他,说年底要将他们以前住的那套房子收回。当初离婚的时候,房子其实是判给他老婆的,只是青鸿一时也没个栖身之地,所以才暂时给他居住,这一晃也快半年了。魏兵见他有些木讷,便问道:“青鸿兄,你好像有啥心思?放心,最多三两天肯定装修好,明天我再带两个兄弟来帮帮忙,不会误你事的。”青鸿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不停地碾着,说道:“我也不再瞒你了,还有三个月,我就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魏兵忙不解地问道:“啥意思啊,你准备把房子给卖了?”青鸿摇头道:“房子卖了倒好了!”他便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魏兵。魏兵听罢,唏嘘不已。

忽然,青鸿抓住一个啤酒瓶,像当初金龙鱼喝酒一样,嘴对着酒瓶口,一口气将满瓶的啤酒全灌进肚子里去了。喝罢,他将空酒瓶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啤酒瓶四分五裂。店里几个男女食客都惊叫了起来。店老板慌忙跑进来,欲问究竟;老板娘也跑进来,手握炒铲,一脸怒气。老板见是一位醉客将啤酒瓶摔在地上,再瞧瞧那摔瓶客,一头鬃毛似的散开的长发,一袭墨色中式对襟褂衫,一双深邃如壑、光线如炬的鹰眼,很像是峨眉派或武当派的仙骨道人,便不敢追究,只将地面打扫一回便是了。

青鸿和魏兵结了账,离开小店的时候,摇摇晃晃之际,青鸿却碰倒了店门口一个烧着开水的炭炉子。那满壶的开水连同水壶和炭炉子都倾倒在地上,通红的蜂窝煤碎落在地上,一个个火球似的到处滚。“哪里走!”店老板操起一只拖把迎上去便欲开打,老板娘遵循着“好男不跟女斗”的法则,亦不示弱,上去便拦住青鸿的肩膀。店门口一片嚄嚄之声。青鸿见老板夫妇拦住他的去路,便将头发一甩,冷问道:“怎么,想动武?”声音如冰柜中的棒冰。说着,他便挣脱了老板娘的手,跑到炭炉子旁边,先将那炉子搀起扶好,又将水壶放在上面。正待店老板欲挥舞拖把、扑将过来的时候,青鸿却蹲下身子去,竟用手抓起地上的一大块仍然烧得通红的煤块,又用五指搓健身球似的将煤块碾碎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撒在了地上。他的手上冒出了丝丝青烟。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呆了,魏兵也吓得不轻,怔怔地盯着青鸿。店老板不敢再纠缠了,拉住老婆,忙退回店里,猫头鹰似的遽然而立。

孔轩文和芮雪莎也从小吃店里走出来了。结账的时候,孔轩文偶然听店老板提到,不远处正有一家人在做“祭丁巴什罗”仪式。下午在酒吧里,乐路易说的大概就是这个了。两个人便坐上三轮车去了那个人家。祭丁巴什罗,纳西语称为“什罗务”,是东巴祭司去世后举行一种开丧仪式。当他们赶到那里时,仪式已经开始了。丧家屋内设了神坛,持神象,置供桌,以铁犁铧代表居那若罗神山,设白牦牛、白马等神灵面偶,还有竹编、供酒茶等祭品。屋里屋外站满了人,一半为游客。偌大的天井里设置“标杆”,院内还设了鬼蜮、鬼寨,并从屋内灵柩前开始过院坝,至大门铺设神路图,表示亡灵将在东巴祭司的超度下顺着神路图达到祖先居住的天堂。仪式的场面宏大,气氛热烈悲壮。“老公,在我们阳陵城,谁家要是死了人的话,家人都要扎纸糊的什么洋房、洋车、电视机、冰箱,还有元宝什么的,好让死去的人在阴府也能享受荣华富贵呢。”芮雪莎挽着孔轩文的胳膊,轻声说道。孔轩文说道:“这里的人家祭奠死者,是要帮死者超度。在人家看来,死者只是肉体的消亡,精神却是永存的,灵魂能升入天堂。那些个房子、车子、票子,在天堂里是多余的。”

回旅馆的路上,芮雪莎忽然停下脚步,当街抱住孔轩文抽泣了起来:“真不该来看这个什么仪式!搞得人家情绪都不好了,毕竟是面对死亡。我们是来旅游的,不是来体验生死的啊。”孔轩文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这也是当地的风俗人情。再说了,生与死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有生就有死,有死必有生,生还是死,死还是生,是道不完、说不清的话题。”他理了理她的头发,又说道,“好吧,不再论死了,回旅馆去!我们要好好地活着,灿烂地活着,快活地活着!”芮雪莎这才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抹了抹眼角,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两个人慢慢地走去。

包里的那只香袋却掉在了地上。

第二章

明月高悬,路灯则在月色中闭着眼睛。

当秋风将草尖染得苍黄的时候,当瓦雀清晰地划破蓝天的时候,当秋蝉叫出苍凉的时候,当玉城河的河岸露出石头的时候,当石下街上人头攒动的时候,当玉带桥旁的棋摊一字儿排开的时候,当净禅寺的钟声袅袅不绝的时候,当滨河湾的摊贩喊得热闹的时候,青鸿的“青哥儿”艺术沙龙终于开张了。

孔轩文和芮雪莎回到阳陵城的第三天下午,青鸿的艺术沙龙里便荟萃了十来位艺术之友。青鸿特意请来了潘之洛大师、秦易观先生和张局长。请不请张局长,青鸿犹豫良久,但张局长毕竟做过他的领导,且此人还算忠厚慈祥,不请他的话,几十万阳陵人是不答应的,远在敬老院的胡馆长也会摔紫砂壶的。青鸿又让孔轩文请几位同道之人来给他捧捧场,孔轩文便请了韩子非、封院长、梁主席、吉行长和朱秘书长。中午,当孔轩文打电话请子非的时候,在电话里,子非竟话不成句,且哽咽起来了。

张局长的发型又有些变化,满头白发像是陕西人包在头上的白羊肚毛巾,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只是宽广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岁月的皱纹;上身着青灰色长袖干部衬衫,下身穿深灰色大裤筒、高腰干部裤,脚上则穿了双黑色系带干部皮鞋;作为一个老干部、老领导,其衣着打扮、举手投足的干部样和领导相,就跟身上的胎记一样是伴随终生的。走进艺术沙龙,他便迈步向前,大把地与青鸿握手致意。“青鸿啊,你真是了不起啊!瞧瞧你这间……啊,沙龙,搞得很有艺术品位嘛。所以呢,你离开文化馆,就是文化系统的一大损失!古语说得好,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张局长中气十足,声如编铓,热情洋溢。青鸿笑道:“我是个自由派,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再说了,发光的未必只有金子,而金子的光芒也只会照晕人的眼睛。”张局长笑道:“很有哲理,很有哲理。青鸿,你是越来越有品位了!祝贺祝贺!”说着便退至一旁,端坐在窗前的一张赤藤椅子上。

潘之洛大师和秦易观先生正坐在另一张双人赤藤沙发上,品鉴着墙上的壁画和靠放在墙脚的若干绘画作品。潘之洛大师着灰白色缎面印花长褂、黑色圆口步鞋,如鹤卧松涧;秦易观则着赭色盘扣棉质衬衫、玄色黏稠麒麟裤,如鳽宿苇岸。

且看两面墙壁上的两幅巨型壁画:一幅叫《山居秋暝图》,灵山静水,闲云野境,古桥扁舟,轩亭高士;红树绿山,丹翠灿然,秋韵浓稠;冈阜叠起,烟霭弥漫,清闲自然;风格浓而清雅,明而古厚,薄而深沉。另一幅则叫《飞仙揽月图》,众仙女着曲裾帛衣,梳九环仙髻或坠马髻,插步摇钗,扭胯屈腿,体态婀娜,可谓“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另有若干幅青鸿近期创作的作品,有油画、花鸟画、水彩画,还有木刻、指画、发画、钢笔画及泥雕、石雕、木雕等雕塑作品,其中以油画居多。潘之洛大师还亲绘了两幅三尺水墨山水画赠与青鸿,以表艺心;秦易观则从自己茶馆的画室里挑选了一幅花鸟画赠与青鸿,以表禅意。其画中之鸟有羽无爪,花则有枝无朵,岩则有形无棱,草则有根无叶。

不一会儿,孔轩文带着封院长等一行五人也上了楼,进了沙龙。青鸿一一递烟端茶的时候,孔轩文发现他的右手掌似乎有些红肿。青鸿扬了扬手,笑道:“画匠的手多少都有些残疾的。”孔轩文笑而不语。封院长笑道:“小孔啊,虽说我对绘画一窍不通,是个门外汉,可这里还真的很漂亮、很高雅啊。这些个画儿,这些个花草,这些个藤椅……梁主席,”他扭过头去,一把拽住正在欣赏壁画的梁主席,又问他道,“你也是阳陵城文艺界的名人,怎么样,老梁?”梁主席笑道:“封院长,潘大师在这儿,我岂敢妄加评论?前年青鸿也办过画展,我人虽未到场,但展出很成功,报纸上宣传过好几回了!再说,写作和绘画同根不同形,同质不同理,隔行如隔山啊。”

朱秘书长是认识秦易观的,便走过去笑问他道:“易观,你是个懂画的人,跟我们说两句,让我们也长长见识。”秦易观遂站起来,笑道:“在诸位面前,我乃晚辈,不敢妄言。不过,青鸿兄的确是一位风格多样、才思敏捷的画家。”他拿起自己送来的那幅花鸟画,又笑着说道,“你看这幅作品……是我送给青鸿兄的。”朱秘书长和梁主席都低头细瞻。朱秘书长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笑道:“易观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少年老成,想不到你已经修炼到家了!你是一位哲人、隐者。这幅画可不是一般的画啊……”梁主席也颔首道:“古人说画中有诗,这幅画却是画中有趣,趣中有理啊。”站在一边的吉行长笑道:“这样吧,这幅画我要了,挂在我办公室里得了!另外,我再选几幅带回去细细赏来。”

封院长走到正在跟青鸿聊天的孔轩文身边,说道:“小孔啊,我懂医,不懂画,还是请老弟给我挑两幅吧,过两天医院会议室要装修,正好用得上。”孔轩文笑道:“封院长,观画乃观心,绘画也是一种语言,能道出你心里话的作品,就是适合你的作品。还是请封院长亲自挑选吧。”封院长便走过去一一细观,最终选了两幅水彩画。“清新自然,赏心悦目,正合我意。”封院长笑道。

青鸿道:“诸位请坐!请坐!这个……其实,艺术沙龙除了买卖上的事儿,还有作品的交流和品赏。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诸位若是有兴趣的话,不妨聊聊绘画,聊聊艺术。潘大师是阳陵书画界的领袖,才算得上真正的艺术大师!”潘之洛大师笑道:“不敢当,不敢当,青鸿抬举我了。方才孔先生说得对,观画乃观心。能做到心中有画,画中便有我了。”秦易观赞道:“潘大师所言极是。绘画源于自然,物我合一,便达到一种境界了。其实,赏画、品茶、观棋、喝酒、作文、收藏、赏花也都是一样的,道法自然,回归于心,便有了感觉和趣味。”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朱秘书长笑道:“易观老弟出言不凡,语如玑珠,妙趣盎然。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大家正在闲聊的时候,楼下有人走上来了,其步履缓慢而有些滞重。孔轩文料定是韩子非来了,便迎上前去。

来者果然是子非。整个夏天他都闷在家里,所以看上去苍白而羸弱;头发零乱,双目失神;长袖衬衫外面还套了件毛线背心。封院和梁主席他们几个人并不很熟悉子非,青鸿和孔轩文一番介绍后,彼此便一阵寒暄。但子非却不多言,且神志有些恍惚而不安。孔轩文递给他一支烟,但他拒绝了。“轩文,我现在戒酒戒烟戒茶。唉!”忽然他慨叹道,“不瞒你说,轩文,我今天是好几个月来第一次出门。待在家里久了,时间都错乱了,我几乎是夜夜难眠啊……”孔轩文劝他道:“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未来?我还有未来吗?看到青鸿兄搞的这个艺术沙龙,我替他高兴,可我的眼前是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又将往何处去……”忽然,他一把抱住了孔轩文,哽咽道,“我还怎么去面对我自己?我……怕看到我自己啊……家里的镜子都被我给砸了……轩文……但我不想孤独地离开,因为……我还有你和青鸿两位好兄弟……”在场的人都惊讶且摇头不已。“子非,”孔轩文扶着他,让他坐下,又劝道,“在座的都是你的朋友啊。你失去的无非就是蔡主任而已,这是伟大的失去,自豪的失去,潇洒的失去。你将得到更多。”青鸿也劝他道:“子非,退一步海阔天空,走着瞧,那姓蔡的比谁都惨!”

秦易观插话道:“提到蔡主任,前两天,我听王大定的一个手下说过,说此人跑到河南、陕西一带,跟几个家伙去盗墓挖坟了!他哪里是搞古玩,简直就是掘墓自埋啊。人事之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朱秘书长也走过来劝道:“我虽然不很清楚事情的原委,但这位兄弟也不必如此伤感。佛说,当你知道迷惑时,并不可怜;而当你不知道迷惑时,才是最可怜的。”

韩子非的出现,让站在一旁的张局长有些不自在了。他站在窗前,背着双手,看着窗外的街景,过去的一切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就像窗外乱飞的秋虫挥之不去。他想起了僵卧在敬老院的胡馆长,前几天他还和老伴去看望过他,只是胡馆长仍然没有意识,而那只污秽斑斑的紫砂茶壶竟然还在攒在他的手上;他想起了曾经名噪一时的蔡主任,可此君已经由红发紫、紫而发黑、黑而近腐,落得流氓草寇不如的下场;他想起了年轻却未能有为的赵子昂,可这位后生如今人遁形匿,估计连咖啡也喝不上了;他也想起了罗市长和严老板,几个月不见他们了,不知罗市长龙体有恙否,不知严老板还风光否;自然,他还想到了芮雪莎,快个把月未见到她了,不知她风韵依然否。张局长喝了一口茶后,转过身来,看着正在跟封院长闲聊的孔轩文。

众人品茶论画,不知不觉中,斜阳已经将街道切成了明暗两个截面。潘之洛大师和秦易观先生便起身欲走。“两位请留步,”青鸿忙走过去,说道,“晚上我已经略备薄酒,就安排在玉带桥西侧的将进酒小排档,恭请两位和诸位一起去,算是搞个小小的庆贺吧,两位意下如何?”潘之洛大师笑道:“潘某一向不爱应酬的,心领了。”秦易观先生垂手笑道:“青鸿兄,我以为,人生的真理,只是藏在平淡无味之中。山珍海味、金樽玉馔就不是我追求的趣味了。还是改日请到‘风入松’去再细聊吧。”青鸿无奈,只得亲送两位下了楼。

孔轩文从窗里往外看,只见潘之洛和秦易观两位阳陵城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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