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典藏小钩沉系列(套装书共7册)(绝笔+善终旅店+追赶帽子的人+听来的故事+厨刀+醉男醉女+幸福的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2 11:3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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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芥川龙之介,梅特林克,查尔斯·兰姆,让·季奥诺,伊巴涅思,R·林道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民国典藏小钩沉系列(套装书共7册)(绝笔+善终旅店+追赶帽子的人+听来的故事+厨刀+醉男醉女+幸福的摆)

民国典藏小钩沉系列(套装书共7册)(绝笔+善终旅店+追赶帽子的人+听来的故事+厨刀+醉男醉女+幸福的摆)试读:

绝笔(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集)

编者前言

钩应夏,沉应冬,钩沉是夏冬,也是春秋;所谓“钩沉”,即是重新挖掘散失的篇章、经典。

本套丛书所选书目包括鲁迅、戴望舒、郁达夫等民国大家的翻译作品以及林徽因选编的民国小说集。在由现代出版业因经济效益而建构的浩如烟海、泥沙俱下的出版景观中,这样一个编辑视角不可谓不新颖、有趣,至少在我们有限的出版视野中是不多见的。

类似鲁迅、郁达夫、戴望舒这样的大家,他们的原创文字,在市面上已有无数版本,但由他们翻译或编辑的文本却少之又少,构成他们文字生涯重要组成部分的这部分工作为何会被后人逐渐忽视以至遗忘?“我非所爱读的东西不译,且译文文字必使像是我自己作的一样。”郁达夫这样谈及自己的翻译。我们在重新编辑整理这套丛书时也强烈地感受到,这些文字大家在翻译和编辑他人作品时,所遵从的是同自己的创作一样严谨、苛刻的文字标准,而经他们之手流出的文字景观,也同他们自己创作的文字一样,值得后世之人反复捧读。

在这套丛书的编辑过程中,我们遇到了很大的挑战和困难。

一方面多数文本虽非大家原创,但毕竟是经大家处理过的文字,我们不便任意改动;另一方面,民国时的语言表达与行文风格,已经不符合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这一点体现在翻译作品中尤其明显,除了编校上的错误,民国原版中的相当多表述会对现代读者造成理解障碍,甚至译者对外文原著也偶尔有理解上的偏差,完全依照民国原版出版,其实是对当代读者的一种不负责任。因此,我们在参照权威民国版本的基础上,一方面尽量保持民国原有的表述及语言风格,另一方面也根据现代阅读习惯及汉语规范,对原版行文明显不妥处酌情勘误、修订,从标点到字句再到格式等,都制定了一个相对严谨的校正标准与流程。最后的修订结果若有不妥之处,还望读者海涵。

凡例

本套丛书以民国影印版为底本进行编校,力求最大限度还原民国原版风貌,因此在编校过程中尽量尊重并保持民国原版行文风格,但考虑到民国时的表述习惯与现代汉语规范已相去甚远,也不符合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同时民国原版也难免存在编校上的错误,出于对当代读者更负责任的角度,本套丛书对民国原版文本进行了适当修订、勘误。具体操作遵从以下凡例:

一、本套丛书以民国影印版为底本进行编校、修订,繁体竖排全部改为简体横排。

二、标点审校,尤其是引号、分号、书名号、破折号等的使用,均按照现代汉语规范进行修改。

三、原版中的异体字,均改为现代通用简体字。

四、错误的字词均按照现代汉语规范进行修正。如:“狐独”改“孤独”, “磕瓜子”改“嗑瓜子”, “悉蟀”改“蟋蟀”, “和协”改“和谐”, “绉纹”改“皱纹”等。

五、对民国时期的通用字,均按现代汉语规范进行语境区分。如:“的”“地”“得”“底”, “合”“和”, “做”“作”等。

六、语词发生变迁的,均以现代汉语标准用法统一修订,如:“发见”改“发现”, “印像”改“印象”, “那末”改“那么”,“斤斗”改“筋斗”, “澈底”改“彻底”, “计画”改“计划”等。

七、同一本书中的人名、地名译名尽量统一;外文书名、篇名均改为斜体。

八、表述不清的语句,在尽量不影响原版行文风格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如:“对于这问题,给以解释之明,在内供可惜还没有。”改为“对于这问题,内供可惜还不能给以解释。”又如:“可是没有一个人放下报纸时,心里不觉得希望。”改为“可是没有一个人放下报纸时,心里不觉得有希望。”

九、有语病的语句,亦在尽量不影响原版行文风格的基础上,按照现代汉语规范进行修改。如:“‘真的?’轻轻地反问。”此句缺主语,依照上下文改为“‘真的?’她轻轻地反问。”又如:“一个老人身上还有破烂的绸衣碎块来求我们的怜悯。”此句句式杂糅,改为“一个身上挂着破烂的绸衣碎块的老人来求我们的怜悯。”再如:“那些庭园似乎很久很久有许多年数没有人迹到过似的。”此句语义重复,删掉“很久很久”。

十、引述内容部分,如书信等,统一改同号楷,引文上下空行。

十一、酌情补注,简短为宜,注释方式为底注。

十二、书中各篇标题、落款、注释等编辑元素统一设计处理(包括字体、字号、间距等设计元素)。

鼻子

一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是没一个人不知道的。它长有五六寸,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颏的下面去。形状是从顶到底,一样的粗细。简捷说,便是一条细长的香肠似的东西,在脸中央拖着罢了。

五十多岁的内供是从还做沙弥的往昔以来,一直到升了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心底里始终苦着这鼻子。这也不单因为自己是应该一心渴仰着往生净土的和尚,于鼻子的烦恼,不很相宜;其实倒在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介意鼻子的事。内供在平时的谈话里,也最怕说出鼻子这一句话来。

内供之所以烦腻那鼻子的理由,大概有二:其一,因为鼻子之长,在实际上很不便。第一是吃饭时候,独自不能吃。倘若独自吃时,鼻子便达到碗里的饭上面去了。于是内供叫一个弟子坐在正对面,当吃饭时,让他用一条广一寸长二尺的木板,掀起鼻子来。但是这样的吃饭法,对能掀的弟子和所掀的内供,都不是容易的事。有一回,替代这弟子的中童子打了一个喷嚏,因而手一抖,那鼻子便落到粥里去了,这故事那时是连京都都传遍了的。——然而这事,却还不是内供以鼻子为苦的重大的理由,内供之所以为苦者,其实在于因这鼻子而伤了自尊心这一点。

池尾的百姓们,替有着这样鼻子的内供设想,说内供幸而是出家人;因为都认为这样的鼻子,是没有女人肯嫁的。其中甚而至于还有这样的批评,说是正因为这样的鼻子,所以才来做和尚。然而内供自己,却并不觉得做了和尚,便减了几分鼻子的烦恼去。内供的自尊心,较之为娶妻这类具体的事情所左右的东西,微妙得多了。因此内供在积极和消极两方面,要将这自尊心的毁损恢复过来。

第一,内供所苦心经营的,是将这长鼻子使人看得比实际短的方法。每当没有人的时候,他对着镜,从各种的角度照着脸,热心地揣摩。不知怎么一来,他又觉得单变换了脸的位置,是没有把握的了,于是常常用手托了颊,或者用指押了颐,坚忍不拔地看镜。但看见鼻子短到自己满意的程度的事,是从来没有的。内供际此,便将镜收在箱子里,叹一口气,勉勉强强地又到那先前的经几上唪《观世音经》去。

而且内供又始终留心着别人的鼻子。池尾的寺,本来是常有僧供和讲论的伽蓝。寺里面,僧坊建到没有空隙;浴室里寺僧是每日烧着水的。所以在此出入的僧俗之类也很多。内供便坚忍地物色着这类人们的脸,因为想发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来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乌的绢衣,白的单衫,都不进内供的眼里去;而况橙黄的帽子,坏色的僧衣,更是生平见惯,虽有若无罢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然而竹节鼻虽然还有,却寻不出内供一样的鼻子来。愈是寻不出,内供的心便渐渐愈加不快了。内供和人说话的时候,无意中扯起那拖下的鼻端来一看,立刻不称年纪地脸红起来,这便正是为这不快所动的缘故。

到最后,内供竟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和自己有一样的鼻子的人物,来宽解几分自己的心。然而无论什么经典上,都不曾说目犍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自然也只是鼻子平常的菩萨。内供听人讲些震旦的事情,带出了蜀汉的刘玄德的长耳来,便想道,假使是鼻子,真不知使我壮多少胆哩。

内供一面既然消极地用了这样的苦心,另一面也积极地试用些缩短鼻子的方法,在这里是无须特地声明的了。内供在这一方面,几乎做尽了可能的事,也喝过老鸦脚爪煎出的汤,鼻子上也擦过老鼠的溺。然而无论怎么办,鼻子不依然五六寸长地拖在嘴上么?

但是有一年的秋天,内供因事上京的弟子,从一个知己的医士那里,得了缩短那长鼻子的方法来。这医士,是从震旦渡来的人,那时供养在长乐寺。

内供仍然照例,装着对于鼻子毫不介意似的模样,偏不说要来试用这方法;一面却微微露出口风,说每吃一回饭,都要劳弟子费手,实在是于心不安的事。至于心里,自然是专等那弟子和尚来说服自己,使他试用这方法的。弟子和尚也未必不明白内供这策略。但内供用这策略的苦衷,却似乎动了那弟子和尚的同情,驾反感而上之了。那弟子和尚果然适如所期,极口地来劝该用这方法;内供自己也适如所期,终于依了那弟子和尚的热心劝告了。

所谓方法者,只是用热汤浸了鼻子,然后使人用脚来踏这鼻子,非常简单的。

汤是寺的浴室里每日都烧着的。于是这弟子和尚立刻用一个提桶,从浴室里汲了连手指都伸不下去的热水来。但若直接地浸,蒸汽吹着脸,怕要烫坏的。于是又在一个板盘上开一个窟窿,当作桶盖,鼻子便从这窟窿中浸到水里去。单是鼻子浸着热汤,是不觉得烫的。过了片时,弟子和尚说:“浸够了罢……”

内供苦笑了。因为单听这话,谁也想不到是说鼻子的。鼻子被汤蒸热了,蚤咬似的发痒。

内供一从板盘窟窿里抽出鼻子来,弟子和尚便将这热气蒸腾的鼻子,用两脚用力地踏。内供躺着,鼻子伸在地板上,看那弟子和尚的两脚一上一下地动。弟子常常显出过意不去的脸相,俯视着内供的秃头,问道:“痛罢?因为医士说要用力踏。……但是,痛罢?”

内供摇头,想表明不痛的意思。然而鼻子是被踏着的,又不能如意地摇。于是抬了眼,看着弟子脚上的皲裂,一面生气似的说:“不痛……”

其实是鼻子正痒,踏了不特痛,反而舒服的。

踏了片时之后,鼻子上现出小米粒一般的东西来了。简括说,便是像一匹整烤的拔光了毛的小鸡。弟子和尚一瞥见,立时停了脚,自言自语似的说:“说是用镊子拔了这个哩。”

内供不平似地鼓起了两颊,默默地任凭弟子和尚办。他自然并非不知道弟子和尚的好意;虽然知道,但将自己的鼻子当作一件货色似的办理,也免不得不高兴了。内供装了一副受着不相信的医生的手术时候的病人一般的脸,勉勉强强地看弟子和尚从鼻子的毛孔里,用镊子钳出脂肪来。那脂肪的形状像是鸟毛的根,拔去的有四分长短。

这一完,弟子和尚才吐一口气,说道:“再浸一回,就好了。”

内供仍然皱着眉,装着不平似的脸,依了弟子的话。

待到取出第二回浸过的鼻子来看,诚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短了。这已经和平常的竹节鼻相差不远了。内供摸着缩短的鼻子,对着弟子拿过来的镜子,羞涩地怯怯地望着看。

那鼻子——那一直拖到下面的鼻子,现在已经诳话似的萎缩了,只在上唇上面,没志气地保着一点泄喘。各处还有通红的地方,大约只是踏过的痕迹罢了。既这样,再没有人见笑,是一定的了。镜中的内供的脸,看着镜外的内供的脸,满足地几眼睛。

然而这一日,还有怕这鼻子仍要伸长起来的不安。内供无论唪经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只要有闲空,便伸手轻轻地摸那鼻端去。鼻子是规规矩矩地存在上唇上边,并没有伸下来的气色。睡过一夜之后,第二日早晨一开眼,内供便首先去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也依然是短的。内供于是乎也如从前费了几多年积起抄写《法华经》的功行来的时候一般,觉得神清气爽了。

但是过了三日,内供发现了意外的事实。这就是,偶然因事来访池尾寺的侍者,却显出比先前更觉可笑的脸相,也不很说话,只是灼灼地看着内供的鼻子。而且不止此,先前将内供的鼻子落在粥里的中童子那些人,若在讲堂外遇见内供时,便低头忍着笑,但似乎终于熬不住了,又突然大笑起来。还有进来承教的下法师们,面对面时,虽然恭敬地听着,但内供一向后看,他们便屑屑地暗笑,也不止一两回了。

内供当初,下了一个解释,以为只因自己脸改了样。但单是这解释,又似乎不能十分地说明。——不消说,中童子和下法师的发笑原因,大概总在于此。然而和鼻子还长的往昔比,那笑总有些不同。倘说见惯的长鼻,倒不如没见惯的短鼻更可笑,这固然便是如此罢了。然而又似乎还有什么缘故。“先前倒还没有像这样只是笑……”

内供停了唪着的经文,侧着秃头,时常轻轻地这样说。可爱的内供每当这时候,一定惘然地眺着挂在旁边的普贤像,记起鼻子还长的三五日以前的事来,“今如零落者,却忆荣华时”,便没精打采了。——对于这问题,内供可惜还不能给以解释。

——人类的心里有着互相矛盾的两样感情。他人的不幸,自然是没有人不表同情的。但一到那人设些什么法子脱了这不幸,于是这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满足起来。夸大一点,便可以说是其甚者且有愿意再看见那人陷在同样的不幸中的意思。于是在不知不觉间,虽然是消极的,却对于那人抱了敌意了。——内供虽然不明白这理由,而总觉得有些不快者,便因为在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上,感到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的缘故。

于是乎内供的脾气逐渐坏起来了。无论对什么人,第二句便是叱责。到后来,连医治鼻子的弟子和尚,也背地里说“内供是要受法悭贪之罪的”了。更使内供生气的,照例是那恶作剧的中童子。有一天,狗声沸泛地嗥,内供随便出去看,只见中童子挥着二尺来长的木板,追着一匹长毛的瘦狗在那里跑。而且又并非单是追着跑,却是一面嚷道“不给打鼻子,喂,不给打鼻子”而追着跑的。内供从中童子的手里抢过木板来,使劲地打他的脸。这木板是先前掀鼻子用的。

内供倒后悔弄短鼻子多事了。

这是或一夜的事。太阳一落,大约是忽而起风了,塔上风铎的声音,扰人地响。而且很冷了,老年的内供,便是想睡,也只是睡不去。辗转地躺在床上时,突然觉得鼻子发痒了。用手去摸,仿佛有点肿,而且这地方,又仿佛发了热似的。“硬将他缩短了的,也许出了毛病了。”

内供用了在佛前供养香花一般的恭敬的手势,按着鼻子,一面低低地这样说。

第二日的早晨,内供照例绝早地睁开眼睛看,只见寺里的银杏和七叶树都在夜间落了叶,院子里铺了黄金似的通明。大约塔顶上积了霜了,还在朝日的微光中,九轮已经眩眼地发亮。禅智内供站在开了护屏的檐廊下,深深地吸一口气。

几乎要忘却了的一种感觉,便在这时,又回到内供这里。

内供慌忙伸手去按鼻子。手触着的,不是昨夜的短鼻子了;是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唇的下面的,五六寸的先前的长鼻子。内供知道这鼻子在一夜之间又复照旧地长起来了。而这时候,和鼻子缩短时候一样神清气爽的心情,也觉得不知怎么的重复回来了。“既这样,定再没有人笑了。”

长鼻子荡在破晓的秋风中,内供自己的心里说。(鲁迅译)

罗生门

是一日傍晚的事。有一个家将,在罗生门下待着雨住。

宽广的门底下,除了这男子以外,再没有别的谁。只在朱漆剥落的大的圆柱上,停着一匹蟋蟀。这罗生门,既然在朱雀大路上,除这男子之外,总还该有两三个避雨的市女笠和揉乌帽子的。然而除了这男子,却再没有别的谁。

要说这缘故,就因为这两三年来,京都是接连地起了地动、旋风、大火、饥馑等的灾变,所以都中便格外荒凉了。据旧记说,佛像和佛具也被打碎了,那些带着丹漆、带着金银箔的木块,都被堆在路旁当柴卖,都中既是这情形,修理罗生门之类的事,自然再没有人过问了。于是趁了这荒凉的好机会,狐狸来住,强盗来住;到后来,且至于生出将无主的死尸弃在这门上的习惯来。于是太阳一落,人们便都觉得阴气,谁也不再在这门的左近走。

反而许多乌鸦,不知从哪里都聚向这地方。白昼一望,这鸦是不知多少匹地转着圆圈,绕了最高的鸱吻,啼着飞舞。一到这门上的天空被夕照映得通红的时候,这便仿佛撒着胡麻似的,尤其看得分明,不消说,这些乌鸦是因为要喙食那门上的死人的肉而来的了——但在今日,或者因为时刻太晚了罢,却一匹也没有见。只见处处将要崩裂的,那裂缝中生出长的野草的石阶上面,老鸦粪点点地发白。家将那裹着洗旧的红青袄子的臀部,坐在七级阶的最上级,恼着那右颊上发出来的一颗大的面疱,惘惘然地看着雨下。

著者在先,已写道“家将待着雨住”了。然而这家将在雨住之后,却也并没有怎么办的方法。若在平时,自然是回到主人的家里去。但这主人,已经在四五日之前将他遣散了。上文也说过,那时的京都是非常之衰微了;现在这家将被那伺候多年的主人遣散,其实也只是这衰微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与其说“家将待着雨住”,还不如说“遇雨的家将,此时没有可去的地方,也无法可想”,更为惬当。况且今日的天色,很影响这平安朝家将的Sentimentalisme。从申末下开首的雨,到酉时还没有停止模样。这时候,家将就首先想着那明天的活计怎么办——说起来,便是抱着对于没法办的事,要想怎么办的一种毫无把握的思想,一面又并不听而自听着那从先前便打着朱雀大路的雨声。

雨是围住了罗生门,从远处洒洒地打将过来。黄昏使天空低下了;仰面一望,门顶在斜出的飞甍上,支住了昏沉的云物。

因为要将没法办的事来怎么办,便再没有工夫来择手段了。一择,便只有饿死在空地里或道旁;而且被搬到这门里来,弃掉了像一只狗。倘若不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才终于到了这处。然而这一个“倘若”,虽然经过了许多时,结局总还是一个“倘若”。家将一面固然决定不择手段,但对于这“倘若”,自然而然地接上来的“只能做强盗”这一节,却还没有足以积极肯定的勇气。

家将打一个大喷嚏,懒懒地站了起来。晚凉的京都,已经是令人想要火炉一般寒冷。黄昏的风,毫无顾忌地吹进了门柱间。停在朱漆柱上的蟋蟀,早已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家将缩着颈子,高耸了衬着淡黄小衫的红青袄的肩头,向门的周围看。因为倘寻得一片地,可以没有风雨之患,没有露见之虑,能够安安稳稳地睡一夜,便想在此度夜了,这其间,幸而看见了一道通到门楼上的,宽阔的,也是朱漆的梯子。倘在这上面,即使有人,也不过全是死人罢了。家将便留心着横在腰间的素柄刀,免得他出了鞘,他抬起登着草鞋的脚来,踏上这梯子的最下的第一级去。

这是几分时以后的事了。在通到罗生门的楼上的,宽阔的梯子的中段,一个男子,猫似的缩了身体,屏了息,窥探着楼上的情形。从楼上漏下来的火光,微微地照着这男人的右颊,就是那短须中间生了一颗红肿化脓的面疱的颊。家将当初想,在上面的只不过是死人;但走上二三级,却看见有谁明着火,而那火又是这边那边地动弹。这只要看那昏浊的黄色的光,映在角角落落都结满了蛛网的藻井上摇动,也就可以明白了。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楼上,能明着火的,总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是蜥蜴似的忍了足音,爬一般的才到了这峻急的梯子的最上的第一级。竭力地帖伏了身子,竭力地伸长了颈子,望到楼里面去。

待看时,楼里面便正如所闻,胡乱地抛着几个死尸,但是火光所到的范围,却比预想得尤其狭,辨不出那些死尸的数目来。只在朦胧中,知道是有赤体的死尸和穿衣服的死尸;又自然是男的女的也都有。而且那些死尸,或者张着嘴或者伸着手,纵横在楼板上的情形,几乎令人要疑心到他也曾为人的事实。加之只是肩膀胸脯之类的高起的部分,受着淡淡的光,而低下的部分的影子却更加暗黑,哑似的永久地默着。

家将逢到这些死尸的腐烂的臭气,不由地掩了鼻子。然而那手,在其次的一刹那间,便忘却了掩住鼻子的事了。因为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几乎全夺去了这人的嗅觉。

那家将的眼睛,在这时候,才看见蹲在死尸中间的一个人。是穿一件桧皮色衣服的,又短又瘦的,白头发的,猴子似的老妪。这老妪,右手拿着点火的松明,注视着死尸之一的脸。从头发的长短看来,那死尸大概是女的。

家将被六分的恐怖和四分的好奇心所动了,几乎暂时忘却了呼吸。倘借了旧记的记者的话来说,便是觉得“毛戴”起来了。随后那老妪,将松明插在楼板的缝中,向先前看定的死尸伸下手去,正如母猴给猴儿捉虱一般,一根一根地拔那长头发。

那头发一根一根地拔下来时,家将的心里,恐怖也一点一点地消去了。而且同时,对于这老妪的憎恶,也渐渐地发动了——不,说是“对于这老妪”,或者有些语病;倒不如说,对于一切恶的反感,一点一点地强盛起来了。这时候,倘有人向了这家将,提出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想的“饿死呢还是做强盗呢”这一个问题来,大约这家将是,便毫无留恋,拣了饿死的了。这人的恶之心,宛如那老妪插在楼板缝中的松明一般,蓬蓬勃勃地燃烧上来,已经到如此。

那老妪为什么拔死人的头发,家将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照“合理的”说,是善是恶,也还没有知道应该属于哪一面。但由家将看来,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上面,拔取死人的头发,即此便已经是无可宽恕的恶。不消说,自己先前想做强盗的事,家将自然也早经忘却了。

于是家将两脚一蹬,突然从梯子直蹿上去;而且手按素柄刀,大踏步走到老妪的面前。老妪的吃惊,是无须说的。

老妪一瞥见家将,简直像被弩机弹着似的,直跳起来。“呔,哪里走!”

家将拦住了那老妪绊着死尸踉跄想走的逃路,这样骂。老妪冲开了家将,还想奔逃。家将却又不放伊走,重复推了回来了。暂时之间,默然地叉着。然而胜负之数,是早就知道了的。家将终于抓住了老妪的臂膊,硬将伊捻倒了。是只剩着皮骨,宛然鸡脚一般的臂膊。“在做什么?说来!不说,便这样!”

家将放下老妪,忽然拔刀出了鞘,将雪白的钢色,塞在伊的眼前。但老妪不开口。两手发了抖,呼吸也艰难了,睁圆了两眼,眼珠几乎要飞出窠外来,哑似的执拗地不开口。一看这情状,家将才分明地意识到这老妪的生死,已经全属于自己的意志的支配。而且这意志,将先前那炽烈的憎恶之心,又早在什么时候冷却了。剩了下来的,只是成就了一件事业时候的,安稳的得意和满足。于是家将俯视着老妪,略略放软了声音说:“我并不是检非违使的衙门里的公吏,只是刚才走过这门下面的一个旅人。所以并不要锁你去有什么事。只要在这时候,在这门上,做着什么的事,说给我就是。”

老妪更张大了圆睁的眼睛,看住了家将的脸;这看的是红眼眶,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于是那打皱的,几乎和鼻子连成一气的嘴唇,嚼着什么似的动起来了。颈子很细,能看见尖的喉节的动弹。这时从这喉咙里,发出鸦叫似的声音,喘吁吁地传到家将的耳朵里:“拔了这头发呵,拔了这头发呵,去做假发的。”

家将一听得这老妪的答话是意外的平常,不觉失了望;而且一失望,那先前的憎恶和冷冷的侮蔑,便同时又进了心中了。他的气色,大约伊也悟得。老妪一手仍捏着从死尸拔下来的长头发,发出虾蟆叫一样的声音,格格地,说了这些话:“自然的,拔死人的头发,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恶事呵。只是,在这里的这些死人,便给这么办,也是活该。现在,我刚才,拔着那头发的女人,是将蛇切成四寸长,晒干了,说是干鱼,到带刀的营里去出卖的。倘使没有遭瘟,现在怕还卖去罢,这人也是的,这女人去卖的干鱼,说是口味好,带刀们当作缺不得的菜料买。我呢,并不觉得这女人做的事是恶的。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罢。那就,我做的事,也不觉得是恶事。这也是,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呵。很明白这没法子的事的这女人,料来也应该宽恕我的。”

老妪大概说了些这样意思的事。

家将收刀进了鞘,左手按着刀柄,冷然地听着这些话;至于右手,自然是按着那通红的在颊上化了脓的大颗的面疱。然而正听着,家将的心里却生出一种勇气来了。这正是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缺的勇气。而且和先前跳到这门上,来捉老妪的勇气,又完全是向反对方面发动的勇气了。家将对于或饿死或做强盗的事,不但早无问题;从这时候的这人的心情说,所谓饿死之类的事,已经逐出在意识之外,几乎是不能想到的了。“的确,这样么?”

老妪说完话,家将用了嘲弄似的声音,复核地说。于是他前进一步,右手突然离开那面疱,捉住老妪的前胸,咬牙地说道:“那么,我便是强剥,也未必怨恨罢。我也是不这么做,便要饿死的了。”

家将迅速地剥下这老妪的衣服来;而将挽住了他的脚的这老妪,猛烈地踢倒在死尸上。到楼梯口,不过是五步。家将挟着剥下来的桧皮色的衣服,一瞬间便下了峻急的梯子向昏夜里去了。

暂时气绝似的老妪,从死尸间挣起伊裸露的身子来,是相去不久的事。伊吐出唠叨似的呻吟似的声音,借了还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边去。而且从这里倒挂了短的白发窥向门下面。那外边,只有黑洞洞的昏夜。

家将的踪迹,并没有人知道了。(鲁迅译)

信子从在女子大学时,就负才媛之名。差不多谁都认她早晚将成为作家,在文坛里出一头地。有的竟至于随处宣传说她在就学中已作成了三百多页长的自叙传体的小说。可是从学校毕业以后,在抱育了还未从女学校毕业的她妹妹照子和她而支撑着门户的寡妇母亲面前,也有不能尽顾自己的地方。于是她在从事创作之前,不得不依了世上的习惯,先定婚姻的事。

她有一个名叫俊吉的表兄。他当时还进着大学文科,将来似也抱着投身文坛的志愿。信子与这表兄一向就亲密来往着,自从谈到所谓文学的共通话题以后,愈增亲密。不过,他与信子不同,对于当世流行的托尔斯泰主义等,向不敬服,无论何时,总是吐嚼着法兰西式的嘲诮或警语。俊吉的这种冷笑的态度,有时很使万事诚实的信子愤怒难堪,可是她虽愤怒,而在俊吉的嘲诮或警语中,觉得也有不能轻蔑的某物在。

所以,她即在未毕业时,也常与他一同到展览会或是音乐会去,不消说,这种时候,大抵是她妹妹照子也同伴的。三人在去时和归时,很自由地一路谈笑,不过照子有时却被置在谈话的圈外。照子尽小孩似的张望着店窗里的洋伞或是绢披肩,自顾自走,对于自己被闲却的事,似乎也不感到什么不平。可是信子一觉到这,必立把话头转换,依旧和妹攀谈。说虽如此,而忘记照子的,常就是信子自己。俊吉似乎什么都不在意,总是吐放着伶俐的滑稽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跨大了步慢慢地走。

信子与其表兄的交谊,无论在谁的眼里,都会预想到将来二人的结婚。同窗们对于她的未来,原是羡而且妒,而不认识俊吉的尤甚(这原不可谓不是滑稽)。信子在一方虽打消她们的推测,而在他方有时却故意装出真有其事的样子来。所以同窗们在未毕业时,早已把她和俊吉的样子,像新郎新妇的照相一样,各在脑子里合做一处明明白白地印着了。

不料,毕业以后,信子竟违反了她们的预期,突然和新近在大阪某商业会社服务的一个高商出身的青年结婚,并且结婚式后只二三日,就和新夫同到服务所在的大阪去了。据那时到中央车站送行的人说,信子仍和平常时候一样,现了愉快的微笑,把容易流泪的妹妹照子多方劝慰着哩。

同窗们都怪异了。这怪异的心里,却杂着高兴的感情,和与从前全然意味不同的妒意。有的信赖她,把一切归责于她母亲的意志。有的怀疑她,说她突变了心。可是,她们自己也知道,这种解释到底不过是想象罢了。她为什么不和俊吉结婚?在这以后的若干期间,她们一有机会,必把这疑问当作大问题来谈论。过了两个月光景,她们全然把信子忘了,不消说,连她所要作的长篇小说的话头也忘了。

信子在这当儿,已在大阪郊外作了幸福的新家庭。她们住的地方,即在附近一带,也算是最闲静的松林里。松脂的香与日光——这两种东西常于丈夫不在时,在新租的楼屋中,管领着泼辣的沉默。信子在这样的午后,每当无端地感到气郁时,必开了藏缝纫器具的小箓抽屉,从底里翻出那叠着的桃色纸的信笺来看。信笺上用钢笔细细地写着这样的话:“——一想到可与姊姊同在一处者只是今日,即在写这信时,眼泪也不绝地迸出。姊姊,请宽恕我!照子在姊姊的可怜的牺牲之前,不知要怎样说才好!“姊姊为了我的缘故,就把这次的婚事决定了。姊姊虽说不是如此,但我是明明知道的。那次,一同到帝国剧场去的晚上,姊姊问我爱俊哥吗?又说如果是爱的,那么姊姊必替你尽力,你可到俊哥那里去。大概,那时姊姊已看到了我想寄给俊哥的信了罢。在那封信失去的时候,我真恨过姊姊(请原恕,只这一事,我也不知怎样地对不起你),所以那晚姊姊的亲切的言语,在我反以为是讥诮,我动了气不曾作像答复的答复,这情形不消说你也不至于忘记的。过了二三日,姊姊的婚事突然决定了,我那时甚至于想死了来向姊姊谢罪哩。姊姊原也是爱俊哥的(请勿隐瞒,我是很知道的啊),如果没有顾算到我自己必已嫁了俊哥了。可是,姊姊却屡次反复地向我说不曾想着俊哥,后来终于和向不相识的人草草地结婚了。我的好姊姊!我今日抱了鸡来,说‘向要到大阪去的姊姊行礼’。你记得吗?我是,想叫了所养的鸡,也同来向姊姊谢罪的。那么一来,弄得什么都不曾知道的母亲也哭了哩。“姊姊!明日你已要到大阪去了,但无论何时,总请勿弃姊姊的照子,照子每日朝晨一壁饲着鸡,一壁记起了姊姊的事,在背了人暗哭着呢……”

信子每读这小孩口气的信,必要落泪。一忆起从中央车站将上火车时,照子悄悄地把这信递给她的神情,尤觉得说不出的可怜。可是,她的结婚,果如妹子所想象,是全然牺牲性的吗?这样的疑念,在落泪后的她的心里,常扩大为苦闷的心情。信子为欲避这苦闷,大抵一味把自己浸入在快悦的伤感里。一壁凝视这时映在外面松林间的日光,看它渐渐地转成黄的暮色。二

结婚后不觉已三个月光景,在这里面,她们也如一般的新婚夫妇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

丈夫是个带有女性的寡言的人物,每日从会社回来,晚饭后的几小时,总是和信子一块儿过的。信子动着编物的针子,有时也谈近来世间所喧传的小说或戏曲的话,在这谈话中,偶然也有把基督教气的女子大学趣味的人生观羼入的事。丈夫酡着晚酌后的脸,把晚报放在膝间,有趣味地听她,却是可以称作他自己意见的话,一句也不曾有过。

他们差不多每逢星期,就到大阪或其附近的游览地去过闲散的一日。信子每次乘火车或电车的时候,对于那随处饮食不以为意的关西人,很是鄙薄,觉得柔和的丈夫的态度,在这点上也已是上品可爱。丈夫漂亮的状貌,一杂在那些人们中,真觉得自帽子,上衣,以及赤色的靴子,都会放出一种化妆肥皂似的清新的空气来。至于夏季休假中去看舞妓的时候,和在同一场内的丈夫的同事们比较了看,尤不觉要起矜夸的心情。可是,丈夫对于这些卑俗的同事们,却似乎意外地亲密着。

在这期间,信子记起久已高阁了的创作来,于是拣丈夫不在家时,每日伏案一二小时。丈夫闻知这事,说:“真个要成女流作家哩!”在柔和的唇间露出微笑给她看。可是,虽伏着案,笔却意外地不进,她常茫然地手托了头,倾听那炎天松林间的蝉声。

残暑将转为初秋的时候,有一日,丈夫正预备到会社里去,要想把汗污的领头更换,可是,不凑巧,所有的领头如数在洗衣作里,家里一条也没有存着。丈夫近来正喜修饰,分外不快似的沉下脸来。一壁吊着背带,一壁不觉说出“只做小说是不行的”的厌语。信子只是默然地俯了眼,把上衣的尘埃拂着。

过了二三日,有一晚,丈夫从晚报上所登着的食粮问题,说到每月的费用不能再减省些吗,“你也不是永久做女学生的”——这样的话也出之于口了。信子一壁不得要领地回答,一壁正在纱上替丈夫绣着领带。丈夫却意外地执着追究,“就说这领带罢,不还是买现成的便宜吗?”仍是执拗了说。她更不会开口了。丈夫于是苍白了脸,没趣似的只管读商业上的杂志等类。等到寝室的电灯熄了以后,信子背向丈夫时,用了轻微的声音说:“以后永不再做小说了。”可是丈夫仍默着。过了一会,她用了比前还低的声音反复再说同样的话,随后即露出泣声。丈夫叱了她几句,她的啜泣声,在好久以后,还断续不已。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信子又全然缒着丈夫了。

第二日,他们依旧变作了要好的夫妻。

却是在这以后,过了十二时丈夫还未从会社回来的晚上也有,而且,等到回来的时候,酒臭扑鼻,至于连雨衣都不能自己脱除。信子皱着眉头,殷勤地替丈夫更换衣服,丈夫却毫不为意,硬了舌头说讥诮话。“今夜我不回来,小说想做了不少了罢。”——这样的话,屡次从他女人样的唇间流出。这晚她上了床,不觉落泪。如果照子见了这光景,不知要怎样地跟我一同哭啊!照子,照子,我所心赖的,就只你一人啊!——信子时时在心里呼着妹子,一壁为丈夫的酒臭的睡息所苦,差不多全夜没有合眼,只是辗转反复。

可是,一到了第二日,彼此又自然地和好了。

这类事情反复了好几次,秋渐渐地深了。信子伏案执笔的时候不觉也少起来。丈夫在这时,对于她的文学谈,也不像以前有兴味。他们每晚在长火钵旁对坐了,只是把时间消磨在琐屑的家庭经济谈里。并且,晚酌后的丈夫,也似对这种话题最有兴味。信子有时鄙夷似的偷看丈夫的颜色,可是他却毫不关心,啮咀着新留的髭须,用了平常所没有的快活的态度,把什么“照这样子,如果有了小孩……”等类的话,来周遍地想了说。

这里面,每月的杂志上,渐渐有表兄的名氏了。信子自结婚后就像忘了似的和俊吉未曾通过信。他的动静——像什么已由大学文科毕业,新近在组织同人杂志之类,都只是由照子的信里知道的。并且,在这以上,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可是,一见杂志上载有他的小说,依旧觉得难忘,她翻着纸页,好几次地独自微笑。俊吉在小说里,也仍把冷笑与谐谑两种武器,像宫本武藏一般用着。也许是心理作用罢,在她,觉得这轻快的讽刺的背后,潜藏着表兄从前所没有的寂寞的自弃调子。同时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替他瞎操心。

信子从这以后,对于丈夫更加温柔。丈夫在夜寒中隔了长火钵,常可见到她的快活微笑的面庞。脸上也比以前化妆得后生。她一壁做着针线,一壁谈到她们在东京结婚当时的记忆。丈夫对于她记忆的细密,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欢喜。“你竟连这种事都还记得。”——丈夫这样嘲戏她时,她只默然地用眼送过带媚的回答去。至于为什么如此不忘,她自己内心也常觉得奇怪。

不久,母亲信来,报告信子以妹子已订婚的事。信中并附说,俊吉为娶照子,已在山手的某郊外设备新屋了。她即对母亲和妹子写长长的贺信。“此间无人照料,吉期恨不能亲到……”——在写这种文句时,她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屡次笔滞写不下去。在那时候,她必举眼去凝望屋外的松林,松在初冬的天空下,簇簇地作了苍黑色繁茂着。

当夜,信子夫妇就以照子的结婚作了话题。丈夫露了照例的微笑,把她所学的妹子的口调,有趣地听着。可是在她,觉得竟像自己在和自己说着关于照子的事。“哦,睡罢。”——二三小时以后,丈夫擦着柔弱的胡须,倦怠似的从长火钵前离开了。信子还未曾把送妹子的礼物决定,用了火箸只管在炉灰上划着文字。这时,急抬起头来,说,“但是,奇怪呢,一想到我也竟会有一个弟弟——”“这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有妹子。”——她被丈夫这样说了,仍作着沉思的眼光,一语也不回答。

照子与俊吉,在十二月中旬行结婚式。那日将要到午,纷纷地下起雪来。信子独自吃了午餐以后,食时的鱼腥粘在口里只管不去。“东京不知也下雪不下?”——信子一壁这样想,紧紧地靠下那薄暗的吃饭间里的长火钵边去。雪愈下得厉害了,可是,口中的鱼腥,还是执拗地不消退。三

信子于第二年的秋里,和带了社务的丈夫,同到了久别的东京。丈夫是要于短日期内干好许多事的,除了才到时和她同往她母亲那里作过一次形式的探望以外,差不多一日都没有领了她同伴外出的机会。所以她于访她妹子夫妇郊外的新居时,也只好从新辟地冷落的电车终站,独自在人力车上颠摇着去。

他们的家,在街屋尽头快要到葱田的地方。邻近都是放租的新造房子,窄狭地并了建着。有叩环的门,樫树的篱笆,以及晒衣竿上的洗濯物——无论什么,家家都是划板一样。这平凡的住屋,颇使信子失望。

她打招呼时,应声出迎的,意外是她的表兄。俊吉仍和从前一样,一见了这珍客的面,就“呀”地扬出快活的声来。她见他已不是从前的短发头了。“久违了,请上来,不凑巧,只我一人在此呢。”“照子呢?不在家?”“买物去了,连女佣人也不在。”——信子无端地觉得难为情起来,把那上着华丽里子的外套在门口脱去。

俊吉导她坐在书斋兼客堂的八铺席室里,室中但见到处乱杂地叠着书,那当着午后阳光的窗边小紫檀桌周围,尤其满散着杂志新闻和原稿用纸,几乎手都放不下。其中可以说明新妻的存在者,只有在挂画的壁旁立放着的一张新的琴而已。信子对于这四周的光景,新奇似的看了好一会儿。“要来呢,是从信上早知道了的,今日来却不知道。”——俊吉燃着了纸烟,用了一向的亲爱的眼色。“怎么样?大阪的生活?”“倒要问俊哥怎样?幸福?”——信子在那三言两语的当儿,觉得从前的亲昵,仍苏醒了过来了。信都不大来往地忽忽二年来的不快的记忆,却意外地不使她难过。

他们在同一火钵上靠着手,谈起种种的事来。俊吉的小说呀,共通友人的消息呀,东京与大阪的比较呀,话题的多,至于说也说不尽。可是,两人好像曾经约过的样子,全然不触到生活方面的问题。这使信子更加觉得像在和表兄谈话。

可是,沉默也时时到二人间来。在那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把眼光落在火钵的灰上。这其中,有不能说是期待而却隐微地期待着什么的心情。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俊吉总常立刻别觅了话题,来把这心情打破。她去偷看表兄的面孔时,见他仍泰然地吸着纸烟,也并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来。

不久,照子回来了,她一见了姊的面,几乎喜得连握手都不能。信子也从唇间现出微笑,而眼里不觉已湿了泪。两人暂时把俊吉丢在一边,相互道问着去年以来的生活。特别是照子,她红润着两颊,连关于所养的鸡的事,也不忘对姊姊说。俊吉衔着纸烟,快意似的看了她们两个,仍是嘻嘻笑着。

这当儿,女仆也回来了。俊吉从女仆手里接得几枚邮片,就立刻在旁边桌上伏了飒飒地走着钢笔。照子知女仆也不在,露出惊异的神色:“那么,姊姊来的时候,谁都不在吗?”“呃,就只俊哥。”——信子回答时,自己也觉得在装作坦然。同时,俊吉背向着那方也说:“要谢谢丈夫啊,这茶也是我冲的哩。”照子和姊面面相觑了狡猾地“嘻”地一笑,而对于丈夫却故意一语都不回答。

过了一会儿,信子和妹子夫妻共围晚餐的食桌了。据照子的说明,菜里所用的鸡蛋,都是家里的鸡生的。俊吉一壁给信子斟葡萄酒,一壁嚼说“人间的生活,都是由掠夺成立的啰,小之从这蛋起——”等社会主义样的理论。其实,在这三人中,最喜吃蛋的,不消说就是俊吉自己。照子说这是可笑,发出了小孩似的笑声。信子在这食桌的空气中,禁不住记起那在远方松林中寂寞的吃饭间的黄昏来了。

谈话在饭后的果物吃完以后,还未完结。带着微醺的俊吉,胡坐在秋夜的悠闲电灯下,大弄其他一流的诡辩。那议论风生的光景,使信子重恢复了一回当年的心情。她放了热烈的眼光说“我也来做做小说看”,表兄即借了古尔蒙(Gourmont)的警语来作回答。就是那“因为缪斯(Muses)们是女子,能把她们自由捕虏的只有男子”的话。信子和照子同盟着不认古尔蒙的权威,“那么,不是女子,就不成音乐家?阿朴洛(Apollo)不是男子吗?”——照子至于认真地说这样的话。

不觉夜深了,信子终于留宿在那里。

在睡以前,俊吉开了廊下的板门,只穿了寝衣,走下狭小的庭间去。既而也不知在呼谁,高声地喊:“来看哪,好月亮呢。”信子独自跟在他后面,把足伸到阶石上的下驮去。在已去了袜的她的足上,感到露水的寒冷。

月亮正在庭隅瘦弱的桧树梢间,表兄立在这桧下眺望着薄明的夜空。“长得很多的草呢。”——信子从荒芜的地上怯怯地踏近他那里去。他仍望着天空,只唧咕了说:“十三夜哪。”

沉默了好一会以后,俊吉静静地回过眼来,说:“去看看鸡舍吗?”信子默然点头。鸡舍恰在和桧树正反对的那隅,二人并了肩缓步到了那里。芦席阑以外,只有带鸡气息的朦胧的光与影而已。俊吉张望着那小舍,差不多好像在独自说的样子,轻轻向她道:“正睡着。”“被人取去了蛋的鸡。”——信子立在草中,不禁这样想。

二人从庭间回到屋内时,见照子正独坐在丈夫书案前茫然地凝视着电灯——那倾斜了装置着地嵌在绿色罩里的电灯。四

翌晨,俊吉着了那在他算是最考究的洋服,食毕匆匆地出门,说是为亡友一周忌日参墓去的。“好吗,等我的哩,到午必定回来。”——他一壁着外套,一壁嘱咐信子。她只在纤细的手上替他携着呢帽子,默然地微笑。

照子送了丈夫出门以后,请姊对坐在长火钵的那方,殷勤地荐茶。杂谈关于邻家主妇的话,访问记者的话,以及和俊吉同去往观过的某外国的歌剧团的话——此外似乎还有许多愉快的话题。可是信子却无兴致,她虽在勉强敷衍作答,自觉已是心不在焉,这态度后来似乎连照子都觉到了。“为什么?”——妹子凝视了她不放心地探问,可是信子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挂壁钟打过十时,信子举起倦怠的眼来,说,“俊哥还似乎不会回来呢。”照子被姊引动了,也把钟望了一眼,却意外冷淡,只答说一声:“还——”信子在这言语里,觉到那厌饱了丈夫的爱的新妻的心情。她一想到这,不禁愈加倾于忧郁起来。“照姑儿幸福啊!”——信子把头埋入领内去,一壁取笑似的这样说。那所潜存着的真正的羡望的神情,总不能流露出来。照子却天真烂缦,仍快活微笑了故意眼睛一白,说:“记着。”接着又讨好似的加说:“就是姊姊自己也幸福。”这话却把信子打动了。

她微举了眼眶,回问:“你忖是这样?”问了即自后悔。照子一时也露出怪异的神情,和姊面面相觑着,那脸上现出后悔之色。信子勉作了微笑说,“至少能被人这样忖,也是幸福啊。”

沉默来到二人之间了。她们不觉都倾耳于在滴达的时钟之下的长火钵中开水壶的沸声。“但是,哥哥难道不温和?”——过了一会,照子低声恐惧似的问。那声音里,显含着怜悯的调子。信子对于这怜悯的态度,很是不快。她只把新闻展在膝上,俯伏了眼,故意默然不答。新闻上也和大阪一样地载着米价问题。

不久,静静的吃饭中间,微微地闻到有泣声,信子把眼离开新闻,见妹正在长火钵的那面用袖掩着脸孔。“何必哭呢。”——照子虽经姊这样劝慰,仍是哭泣不已。信子一壁感着残酷的喜悦,一壁把无言的视线注在妹子的震动着的肩部。过了一会,似乎怕女仆听见,将脸凑近了照子低声地说,“如果我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就向你赔罪。只要照姑儿幸福,就比什么都欢喜。真的啰,如果俊哥替我爱着照姑儿——”说时,她的声音为自己的言语所感动,渐渐地带感伤起来了。这样一来,照子突然放下了袖子,把泪湿的脸抬起。在信子的眼中,竟看不出她有悲哀与愤怒的样子,只觉有勃不可遏的嫉妒之情,燃烧似的在瞳中放射着。“那么,姊姊——姊姊为什么昨夜又——”照子没有说完,又把袖掩了脸发作地大哭起来了。

二三小时以后,信子在有帷的人力车上摇着到电车的终站去。她眼所见到的世界,只是前面车帷上的一个小明角窗。市外式的家屋,以及变了色的树梢,都不绝地徐徐向后流去,如果要在这里面寻一个不动的东西,那么只有那浮着白云的寒冷的秋空了。

她的心是沉静的。可是支配着这沉静的东西,无非就是寂寞的觉悟。照子发作完了以后,和解与新的眼泪,很容易使二人依旧做要好的姊妹。可是事实却仍作了事实,留在信子的心内,到现在也不消去。她不待表兄回来,将身坐到车上去的时候,心中早如压了一块冰,觉得和妹子已是路人了。

信子忽然一举目,从车帷明角窗中,见表兄正携了行杖从尘杂的街路上来。她心动了,停车呢,还是让他逗出呢?她努力把悸动抑住,在车上踌躇到没办法。俊吉和她的距离,渐渐近了。他正浴着淡薄的日光,在水洼潭很多的路上慢慢地动着靴子。“俊哥”——这声音在一瞬间几欲从信子的唇间流出,实际,俊吉这时已就在她的车旁了。可是,她仍是踌躇。这当儿,什么都不知道的他,终于逗出到车后去了。阴沉的天空,稀疏的街屋,黄褐色的高高的树梢——接着依然只有行人稀少的郊外的街道。“秋——”

信子在微寒的车帷中,全身感到了寂寞,不禁只管这样想。(夏丏尊译)

袈裟与盛远

夜里,盛远在短垣的外边,一面眺望着月色,一面踏着落叶,沉浸在深思里。

他的独白:

月亮已经出来了!平时望月色望到心焦的我,只有今日,一到月明,却忽然害怕起来!有生以来直到今日的我,便要在这一夜里失去;自明日起,已成为一杀人犯了!这样一想,不由得身体震颤起来。试去想象看这两只手被血染成赤色的时分罢!那时的我,即在我自身看来,怕也成为一可咀咒的东西了!假如我所杀的,是我所憎恶的对手,那么,我正用不着这样烦忧地去思虑;但是今夜我却不能不去杀一个我所不憎恶的男人。

那男人,我从前就认识的。渡左卫门的名姓,却因了这次的事才知道。但认识了他那虽是男性却过于柔和的白色脸孔,究在何时,可记不清了。当我知道他是袈裟的丈夫的时候,一时里也起了嫉妒之感,原是事实。但到了此刻,那嫉妒早已在我心上不留一点痕迹,干净地消失去了。因此渡对我,虽说是恋爱的仇敌,却也没有什么可憎,更没有什么可恨。否,否,便说我是同情于那男人的,怕也无不可罢。当我从衣川口里,听到渡为要得袈裟的缘故,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的时候,甚至觉得那男人可爱的事,也曾有过。渡一心要想袈裟为妻,不是特地连学习歌曲的事都去做过么?若一想象那真挚的武士的恋歌,我的微笑便不知不觉地浮起于唇边。但是那决不是嘲弄的微笑,实在是想着这样地献媚女人的那个男子的可怜!或者也许是为了他向着我爱的女人,有那样献媚的热情,给了做她爱人的我一种满足罢。

但是这样说来,我怕还爱着袈裟的么?实在我和袈裟的爱,可分作今昔两个时期。我在袈裟和渡还没有订婚之前,我已经爱着袈裟了。或者说,自己想是爱着她了。但到现在,记起来,那时我的心,真含着许多不纯的东西。我在袈裟身上追求的,究是什么?在童贞时代的我,明明白白是要求着袈裟的肉体罢了。假如容许一点夸张,我对于袈裟的爱那个东西,实在也不过是把这欲望美化了的一种感伤的心情罢了。和袈裟断绝了交涉后的三年间,不错,我真的不能忘记那女人的事;但是假如三年前我已知悉了她的肉体,我还能依然照样地不忘记她,继续想念着她么?真难为情!我却没有回答一个“是”字的勇气。这便是明确的证据。我对于袈裟以后的爱,却有未知悉那女子肉体的留恋,混杂其间,因此抱着闷闷之情,陷入我所恐惧、所期待的现在的关系里面了,但是现在呢?让我问一问自己罢,“我怕还爱着袈裟的么?”

然而在回答这问题之前,无论愿意与否,我却不能不把纠纷的事件追忆起来。渡边桥落成祭的时候,相别三年偶然和袈裟重逢的我,在此后半年中,为要造成幽会的机缘,真试尽了万般的手段,且也居然成功了。否,否,不但造成了幽会,那时就连袈裟的肉体,也和梦想着一样,得以知悉了。然而支配着“当时的我”的东西,应未必便如前所说仅仅是对于不知那女子的肉体的留恋。我在衣川家里,和袈裟同坐在一间房子的席上,已经感得这留恋不知在何时早就变得稀薄了,那也是因为我已非童贞,在这样的场所里,足以使我的欲望缓和罢。而且除此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便是那女子的容颜已是逐渐衰褪了。实在现在的袈裟,已不是三年前的袈裟!皮肤早已失了光泽;两眼的周围,却各圈了一重薄黑的晕。颊前腮下的那以前的丰盈的肉,早已归诸子虚乌有了!若说到依然没有变改的东西,怕仅仅是那有黑而大的瞳子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罢!这变化对于我的欲望确是个可怕的打击。我在睽隔三年之后第一次和她对坐时节,我还明确地记得那时真感到那样强烈的冲动,不知不觉便把视线移开了。

然而不曾感着如前所说那样的留恋的我,为什么却和她生了关系呢?我第一就为奇妙的征服心所动了,袈裟每和我相会晤,总把她对于丈夫渡所有的爱情,故意地夸张地说给我听。然而在我呢,那样的话,始终不过使我仅仅起了一种空虚之感!“这女人对自己的丈夫,怀有虚荣心。”我这样地想。“或者这怕是不愿求我怜悯的反抗心的表现,也未可知。”我又这样地想过。而且同时要想使这诳言暴露的心情,时时刻刻强烈地向着我活动。若问“为什么要把那话认作诳言”,若说“所以要认作诳言,无非自己有了自负罢”,那么,在我原也没有抗辩的理由。但是我依然相信那是诳言,而且现在也还是相信着。

但是那征服心也并不是支配“当时之我”的一切。此外——就是仅仅这样地说一说,我觉得我的脸已红了,我此外还被纯粹的情欲支配着呢!那也不是没有知悉了那女子的肉体的留恋。实在是更下等的,对手不必定要那女子的,一种为欲望的欲望罢。恐怕连那寻欢买笑将女人作傀儡看的男子也不像那时的我那样卑劣的罢!

总之,我因了这种种动机,终于和袈裟生了关系;与其那样说还不如说真个侮辱了袈裟。现在回到我最初所发的疑问——否,我究竟爱不爱袈裟,就算对着我自身,现在更没有再问的必要。毋宁说,我有时对于她,真感到憎恶。尤其是在事情完结以后,粗鲁地抱起了泣而伏着的她的时候。袈裟似乎是一个较这没廉耻的我更没廉耻的女人。蓬松的乱发!那汗污了的脸上的脂粉!没有一件不显示出那女子身和心的丑。若是那刻的我说是曾经爱过她的;那么那爱便以那日作为最后,永久地消失去了。或是说直到那刻的我,从未曾爱过她,那么说就那日起,在我心中,已生了新的憎恶,也无妨的。但是,呀!呀!今夜岂不是我却为了我不爱的女人,要去杀那我不憎恶的男人了么?

那也全不是别人的罪。我用着我自己的口,公然地说出了的。“把渡杀却了罢”——我一想把口贴近她的耳这样地嗫嚅时的事,连我自己也疑心是已发了疯么,然而我却这样地嗫嚅了。一面想总不至说出的,但却也竟咬紧牙齿,嗫嚅地说了。我究竟为什么愿意说出了的,即到现在追想追想看,却无论怎样总也不能明白。然而若要牵强地想起来,想是为着愈轻蔑这女人,为着愈觉得这女人可憎,我便不禁愈想要加以凌辱了。若要达到这凌辱的目的,实在怕没有比杀却了袈裟卖弄恩爱的丈夫渡左卫门——且使她不论愿否,承诺了这个阴谋——更适合的事;所以我完全和一个被噩梦所支配的人一样,竟无理地,把这自己不愿做的杀人的事居然向这女人劝说了。倘以为我说出杀渡一事的动机,单单靠着上述的这些是不充分的,那么后来怕有一种凡人所不知的力,诱引了我的意志,而使我陷入邪道的罢。除此而外,实在也不能有别的解释。总之我却执着地三番四复把同样的事,在袈裟耳畔嗫嚅着说了。

这么一说,袈裟迟延了片刻,突然地正想要抬起头来的当儿,很率直地说了承认我这谋计的答复。然而我对于这答复的轻易真感到意外万分了。看一看袈裟的脸庞,竟有了一种从前未曾见过的不可思议的光存蓄在她的眼里。奸妇!我立刻想到了这二字。同时更有一种近乎失望的心情,突然间把这阴谋的恐怖,在我眼前展开了。其间那女人淫乱的、凋残的容色的可厌,更始终凌辱着我。这原也用不着特别细说的。真的,假如做得到的话,我极愿在那时,当场便破了这一个密约。而且也极愿大大地羞辱这不贞的女人一番呢!这样一来纵使我戏弄了这女人,然而在义愤之后,我的良心也许能找到一个避难所罢。但为什么我终于没有那样的余裕呢?完全看透我的心情似的,急遽间变了表情的——她,疑视着我的眼儿的时分——我正直地自白,我之所以陷入到去结那限定日期时刻谋杀渡的约的难境,实在是因了恐怖着万一我不做这事,袈裟定要对我复雠的缘故罢。非特如此,这恐怖现在还依然深深地捕捉着我的心呢!若有笑我胆怯的,也只得由他去笑。那实在也只是不晓得那时的袈裟的人,才会这样说罢。“假如我不杀渡,即使袈裟不去自己下手,怕我自己也必为袈裟所杀。与其那样,我还不如去杀却了渡罢。”当我看着那女人号泣着而没有眼泪的眼儿的时候,我这样绝望地想。

当我发了誓言之后,我看到袈裟在那苍白的颜面上皱着片靥,依然笑着的样子,我的恐怖岂不是暗暗地已经证实了么?

呀!呀!我为着这可咀咒的密约,在污损的上面,在污损的心的上面,现在又要加上一重杀人罪了。假如逼迫到了今夜,破了这约——这也是我所不能堪的。一则为了誓言在先,还有一个可说是我怕着复雠。然而这也并不是虚言,但此外更有什么?究竟是什么呢?逼迫着我,这胆怯的我去杀无罪的人的那一种伟大的力,究竟是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但是虽然——不明白,也许——否,绝没有那样的事。我轻蔑那女人,恐怖那女人,憎恶那女人,然而此外,怕就是为着我依然,依然还爱着那女人的缘故罢。

盛远继续徘徊着再也不开言了。月明。何处歌唱着“今样”的谣曲?

真的,人的心呀!与无明的暗黑无异。

只有烦恼的火燃烧着,消失去的便是那条生命!下

夜里,袈裟在帐子的外面,背着灯光,啮着衣袖,沉思着。

她的独白:

他不晓得来也不来,想必总不至于不来罢。但看着月儿已倾斜了,还没有一点响动,难道他变了计了么?假如万一不来的话——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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