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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12: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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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继明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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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诗

堕落诗试读:

第一章

1

华灯初上,一俊遮百丑,夜色下的城市轮廓堪称壮丽,横成岭,竖成峰,某一处大刀阔斧,某一处又挤挤挨挨,有汉字的灯箱,也有汉语拼音或英文的霓虹,总之是一个小地方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趋附时代潮流的样子。可是,巴兰兰毕竟生于斯长于斯,角角落落都是熟进骨子里的,所以她的眼睛丝毫不受迷惑,一味挑剔,越过满眼的阑珊和粉饰,看见的多是荒凉,发着暗光的亲昵的荒凉。“巴总,怎么走?”小蒋问。“还用问,三江啊!”巴兰兰的语气里有一刹那的烦躁。小蒋乖巧,明白自己问错了。两人各怀心机,车内的气氛稍稍变得凝重起来。其实,刚才巴兰兰恰好也在问自己:“住家里还是外面?”在裴城她个人并没有住房,妈妈和弟弟一家挤在妈妈单位的福利房里,面积只有七十多平米。以前她每次回来总是住酒店的,而且是裴城唯一的五星级酒店:三江大酒店。不过以前那是衣锦还乡,海南百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住高级酒店既是身份的需要,也的确是为了出入方便,在酒店和亲朋好友酬酢往来,又体面又自由。此番却是今非昔比,海南百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已经名存实亡,公司财产几乎在一夜之间灭失殆尽,属于她的只是后备厢里那区区三百万现金,眼下她差不多是携款潜逃的角色了——不得不辞别海南,被迫北上回到故乡裴城,以如此尴尬的身份,仍然住五星级酒店吗?“你住我妈那儿吧。”她补充。“嗯,好的。”小蒋答。

小蒋曾随巴兰兰多次来过裴城,熟门熟路,把车停在三江大酒店门口,替她登记好之后,小声问:“东西怎么办?”她一时不甚明白,看着他,小蒋扭身做出搓钱的动作,她才说:“待会儿扛家里。”小蒋帮她把随身行李拎进了房间。她说:“你等等,我洗个澡,然后咱们回家。”小蒋说:“那我先下去。”她说:“你歇会儿吧,喝杯茶,我包里有茶。”小蒋坚持说:“我先下去吧。”于是下楼回车里去了。

她先和妈妈通了电话:“妈,我待会儿回家吃饭。”“你在哪儿?”“我在三江,冲个澡就回去了。”“老这样,突然袭击!”“嘿嘿,你不是早习惯了吗?”“这个死丫头!”“多做点好吃的。”“你一个人吗?”“还有小蒋,对了,晚上小蒋住家里。”“家里怎么住?”“腾一个房间出来嘛。”

她脱净衣服,进卫生间开始冲澡的瞬间,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小蒋如果开车跑了,或者留下车,卷走三百万现金怎么办?

只是她并没有紧张,丝毫没有,她对小蒋的忠诚绝对有信心,她肯定,小蒋不是那种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变成坏人,小蒋也不会。再说,这三百万现金,加上陈总拿走的那三百万,再加上救陈总出来的那一千万赎金,都是她和小蒋分头一次又一次从多家银行提出来的。小蒋如果有歪心眼,任何一次逃走都可以。

狗眼看人低!她骂自己。

冲完澡,她又开始坐在镜子前化妆,拍爽肤水、上保湿美白霜、涂粉底乳液、扑粉,再打胭脂、画眉、画眼线、描眼影、装假睫毛……甚至比平常还要认真细致,似乎是故意拖延时间,暗暗对抗自己对小蒋的怀疑……

一小时之后,她才下楼。

她想,妈妈的饭也该做好了。

她给小蒋打电话:“我下来了。”

她走出大堂,看见了自己的车,心头一热,小蒋小跑着从车前面绕过来,替她拉开车门,她屈身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回家。”

裴城是K省的第三大城市,改革开放后的十几年里,它的发展同样惊人,街两边也是霓光闪闪、气象不俗,匀速前行的车流里,一样流淌着动人心弦的物质光辉和现代气息!巴兰兰发觉,自己用不着好好睡一觉,用不着看见新的太阳出来,就已经换了一种心情,就像在海南,每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早晨一觉醒来,又总是神清气爽,有一种发自心底的不可抑制的乐观主义气概。“哼,我还没到解甲归田的时候!我要接着做房地产!把海南做房地产的丰富经验用在裴城!”她对自己说。“我不能颓废下去,我要让妈妈、弟弟、妹妹,以及所有的亲朋好友,看到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乐观上进的巴兰兰!就算是仅仅为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忠诚可爱的、离开家乡随着自己不远千里来到裴城的小蒋同志,我也必须重新干出一番事业来!”她继续对自己说。

几分钟后就到家门口了。

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她想。

小蒋从后备厢里抱出那个硬邦邦的旧麻袋,里面正是劫后余生的三百万。看到它平安到家了,她不禁幽幽地长舒了一口气。

妈妈已经做好一桌子菜,全是她爱吃的家常川菜:回锅肉、蒜香带鱼、清炒鳝丝、香辣猪蹄……弟弟一家和妹妹一家都在等她。他们都吃过饭了,又围在一起陪她和小蒋吃,正要动筷子,她问:“有没有酒?好想喝!”

弟弟巴东东找来一瓶白酒。

她一看是剑南春,说:“没档次!”

这时小蒋已经起身下楼了。

没多久,小蒋从车里取回两瓶茅台。“还是我们小蒋好!”她说。

小蒋女孩一样红了脸。

她早就注意到弟弟妹妹的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有些反感,她反感所有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自己生孩子,幸亏如此,在海南的那次短暂婚姻才没有留下孩子,当然也有人说:“你如果有了孩子,可能就不见得离婚。”她却不以为然,说:“以我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看到那么一幕,无论如何都会离了的。”朋友都知道,所谓“那么一幕”,其实是很多家庭都出现过的一幕:她开门回家,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赤条条睡在床上!她二话没说,就拉着丈夫办了离婚手续。那次婚姻留给她的遗产之一便是更加不喜欢被人们称作“爱情结晶”的孩子,越小的孩子越不喜欢。所以,此刻,她故意不理会弟弟和妹妹的孩子,况且,她现在突然变得有些吝啬了,像以前那样每人五百元的见面礼,眼下,竟然觉得,有些从身上割肉的味道了。不过几杯烧酒下肚后,情形又有不同,她装作刚刚意识到的样子,说:“哎呀,忘了给两个小地主礼物了!”妈妈说:“就是嘛,我以为你转眼变成穷光蛋了!”她让小蒋把红色坤包拿来,从包里摸出一沓钱,数了两个五百元,递给两个眼睛放光的小家伙,于是气氛立即变得情谊绵绵了。

妹妹巴梅梅问:“姐姐,这次回来带了啥项目?”

家里人早就希望她回家乡裴城投资了。

巴兰兰扫视着桌旁的妹妹妹夫、弟弟和弟媳,说:“这次回来确实有投资意向,你们大家帮我打听打听,哪有好地皮可以开发?”

几个人都是暗怀冲动的样子。

巴兰兰端起酒杯,说:“来,先喝酒!”

大家看到她这么爽快地喝酒,也都各尽所能地举杯痛饮,除了小蒋和妈妈——小蒋知道巴兰兰的酒量其实很一般,不过二三两而已,很容易喝醉,而且一醉就会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今天她这样贪杯,可不是好兆头,所以他坚持不喝,却随时准备像在海南那样,在关键的时刻帮她揽几杯;妈妈虽然不了解女儿的酒量,可是女儿一进屋,她就看出女儿的神情有些反常,虽然笑得满脸开花,却有硬撑的痕迹,而且,有两个细节证明了她的猜测:从前回来,她总是少不了给每个人备一份礼物,给两个孩子的钱也总是事先封在红包里的,可是,今天却没有,甚至也没给妈妈带任何礼物!还有,以往回到裴城,司机小蒋也总是一并住在酒店的,这次,却要把小蒋安排在家里……“兰兰,少喝点!”妈妈说。“我没事,妈妈。”巴兰兰的舌头已经大了。“听妈的!”妈妈要抢走酒杯。

巴兰兰笑着用双手护住酒杯,像老鸡护住自己的一窝鸡崽。“妈妈,姐姐想喝就让喝嘛!”

妈妈瞪了巴梅梅一眼:“去你的!”

巴兰兰嗲声求妈妈:“让我再喝两杯好不好?”

妈妈说:“就两杯,说话算数?”

巴兰兰果真连喝两杯,仰头下酒的样子很夸张,还故意咂着嘴,把嘴角的余酒抹了半脸,憨态可掬的样子,把全家人都惹笑了。“看,没事吧?”巴兰兰笑着问,嗓音已然发飘。

小蒋判断,再有一杯,她就醉了。

这时,马林已经十分隐秘地悄悄给巴兰兰续了酒,并将自己的酒杯换成茶杯,加进小半杯酒,说:“姐姐,妹夫和你碰一个!”

巴兰兰说:“少来虚的,满上!”

马林果然满上了,且迅速一饮而尽。

这样,巴兰兰的酒就没人敢挡了。

巴兰兰轻轻端起酒杯,以一种傲然的姿态灌下去。

巴兰兰的目光像花一样散开了。“别让她喝了!”妈妈终于发怒了。

巴兰兰没说话,静静地把脑门抵在桌沿上。“你们知道,世界上最难做的两件事是什么?”不等大家出声,巴兰兰勉强抬起头,自己作答,“一件是屎难吃,另一件是……”大家眼睁睁地等她说,她却重新埋下头,静了半分钟,抬起头说,“另一件是,钱难挣!”

大家从巴兰兰的眼眶里看见了眼泪,仿佛是“屎难吃,钱难挣”这话无力撼动别人,却独独击中了她本人内心的某一处要紧部位。

的确,一开始,大家心里都是凉飕飕的,以为她这是借着酒劲敲打家里人,提醒他们,不要老想着揩她的油,盯住她的口袋不放,她挣点钱谈何容易!可是,随即,他们看到她哭得实在伤心极了,撕心裂肺的样子,绝不像是装出来的。后来被弟弟妹妹扶进屋里,趴在床上又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破涕为笑。“我要回酒店了。”她说。“让梅梅陪你去。”妈妈不放心地说。“好啊,我喜欢。”她说。

穿好衣服,正要出门,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让小蒋把始终立在门口的大麻袋提进妈妈的房间,把妈妈也拉进去,关上门。“妈妈,这个帮我看好。”她低声说。“啥东西?”妈妈问。“钱!”她说。“都是……钱?”“三百万!”“你让我放哪儿?”“床底下呗。”

小蒋弯下腰,把麻袋放平,推入大床下。“一分都不能少噢!”“去你的!”妈妈戳戳她脑门。“嘿嘿……”她笑。

2

海南的公司,是我和陈总两个人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是他的,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是我的,我们本来做得好好的,一个新的楼盘眼看要动工了。某一天傍晚,三个警察来到公司,神神秘秘地说,请陈总跟他们走一趟。第二天早晨我接到陈总的电话,说他在市区的某个五星级宾馆里,让我马上过去,我放下电话立即赶到宾馆,敲开房间,看见先前那三个警察和他都在房间里,透出一种好生奇怪的氛围,他向他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副总,巴兰兰。”那三个人倒是和和气气的,有一个还冲我微微一笑。陈总看上去也是衣冠整齐,平静如常,和平时在办公室没两样,还慢条斯理地给我倒了茶,说:“先喝点茶。”就好像那三个人高马大的警察并不存在,我准备喝茶的时候,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咱们账上那一千万还在不在?”我立即答:“还剩……五百万。”事后陈总很佩服我的反应——我知道我们账上至少还有一千六百万,陈总比我更清楚,可是他却说“一千万”,显然在暗示我什么,我心领神会,而且迅速作出了合理推测:我们遇到大麻烦了,他所说的一千万,可能是人家提出的赎金数,甚至更可能是,赎金的数字大得多,陈总只承认公司账上有一千万,主动讲出来是为了避免我说错。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对我笑过的那个警察说:“五百万?那可能……还得公事公办。”我一听心里一惊,我明白任何一家公司都经不起“公事公办”,真的到了“公事公办”那一步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弄不好会落个人财两失。不过我一点都没有慌乱,我从他们的口气里判断出,他们其实不想“公事公办”,那样,他们自己捞不到任何好处,就算我们的钱全是不法所得全是黑钱,也进不了他们的口袋。我用试探的口气问陈总:“需要我去借钱吗?”陈总说:“不用了,大不了蹲几年监狱。”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口气变硬了,说:“真的?你想蹲监狱?那我回去给领导汇报!”接着又漠然地对我说,“巴总,你可以走了。”我看了陈总一眼,他暗示我可以离开。我出来后,便和小蒋十万火急地分头从几家银行提出账上的大部分现金,只留下不到六百万。不敢转账,一转账就暴露资金流向了。接下来,连续三天没有陈总的任何消息。他的电话也始终打不通。第四天早晨陈总终于来了电话,直接在电话里吩咐我:“你想办法再借五百万,凑够一千万现金,给我送过来。”下午,我用密码箱提着一百万到了酒店,还是那间房子,还是那三个警察,我把沉甸甸的密码箱交给陈总,说:“这是一百万,其余的在车里。”陈总把箱子转给为首的那个警察,对方打开看了一眼,示意下楼,下楼后把另外九百万转入他们的车里,为首的警察对我们说:“你们可以走了。”陈总问:“有没有释放证?”那个警察说:“这儿是五星级酒店,不是监狱。”陈总说:“那好,我们走了,谢谢你们!”我们默默地离开酒店,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到了我的住处,陈总才说:“兰兰,实话告诉你,一千万其实是零头,没经你同意,我已经把整个公司让出去了。”我很生气,大喊:“公司不是你一个人的,有我百分之四十股权在里面!”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问:“到底为什么?”他淡淡地说:“背后有人,我们绝对惹不起的一个人。”我说:“我不服,我去北京找人!”他笑了,说:“咱们还剩区区六百万,够去北京找谁?”我跺着脚说:“咱们都把房子抵押了,去贷款!”他大声说:“别那么冲动,再说我也不想干了,那六百万咱们一人一半,我打算出国,你干脆回K省另谋发展,我有强烈的预感,我们如果继续待在海南,凶多吉少,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我问:“会怎么样?他们难道还不满足?”陈总说:“他们担心我们说出去,所以,会在适当的时候除掉我们!”我一听,全身一下子软了,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奋斗了五年的海南,可是,我深信陈总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我就回来了……

3“五年三百万,不少啦,姐!”“如果不出事,姐现在应该有三千万!”“人好好的,比啥都强。”“你说,我在裴城,能不能做大?”“凭你的能力,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要是太累就算了。”“确实累,好累好累,可我咽不了这口气。”“咱们女人嘛,别那么逞强。”“我敢说,女人挣钱多半是逼出来的,当初我辞职下海,就是因为离婚的时候,那个浑蛋只给了我十万元,而且是一张十万元的欠条,让我自己去要,我真的厚着脸皮去要钱,人家是因为可怜我,才把钱给我的。”“不就是陈总吗?”“是呀是呀,他后来问我愿不愿跟着他干?我说我什么都干不了,他说,就凭你拿着欠条追账的劲儿,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儿。”“你和人家睡在一起,他老婆没发现?”“发现了,后来我们还成了朋友,我们两个还合伙捉过小三。”“小三?小三是什么?”“连这个都不懂?真是老土哎。”“我就是土嘛,哪像你,走南闯北的!”“小三和二奶差不多。”“那……你是什么?”“我啊,我,我算是情人吧。”“二奶和情人有啥区别?”“二奶要养,情人自己会挣钱,有独立的人格。”“你们就算是结束了?”“是呀,他正在办出国手续。”“带着他老婆出国?”“肯定了,人家是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呢,不想再找一个?”“我找谁呀,你又不帮我忙!”“裴城男人你看得上?”“差不多就行,我还真想先结婚,再开公司。”“结婚和开公司有何关系?”“一个女人单独开公司麻烦很多,比如,你请人家进歌舞厅夜总会这类地方,女人就显得碍手碍脚的,另外,的确有很多事只有男人出面才好,男人无所谓,正的邪的白的黑的素的荤的,都可以来,而女人还得顾点面子,女人毕竟是女人!再说,一个有点姿色的女人在生意场上很难洁身自好,往往是,该给的一分都少不了,最后还得把自己搭上,那些当官的,常常是吃够喝够拿够,还想顺便色一把。”“那就色呗,省得花钱。”“去你的,没那么简单,色是有价的,街上的妓女,操一次才一百块,漂亮一点也就几百块,最多不就是用一套房子养起来?”“原来这样呀。”“所以我说,屎难吃钱难挣嘛!”“姐,我算是理解了。”“这次重新做,更要吸取在海南的沉痛教训,得找一个大靠山,稳稳地靠在上面,要不然,挣了钱也是白挣,迟早还得吐出来。”“靠山你自己找,男人嘛,妹妹试试,先说有啥标准?”“我很色的,喜欢帅哥,不帅免谈!”“这我知道,司机都要帅哥!”

……

天快亮了,巴梅梅说:“我还要上班呢,你就饶了我吧,让我多少睡一会儿。”巴兰兰说:“不行,不许睡,陪我说话!”但巴梅梅已经轻轻扯起了呼。巴兰兰无奈,又打电话给陈总,听到的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巴兰兰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转身一看,妹妹巴梅梅已经没影子了,枕边留着纸条:姐,我去上班,醒了给我电话。

她洗漱完,顺手打开了电视,看见省台和中央台正现场直播长江三峡顺利实现截流的实况,主持人用十分兴奋的语调说:“现在是1997年11月8日下午3时30分,随着最后一车石料倾入江中,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胜利实现大江截流!大家看,左岸总指挥和右岸总指挥,正分别跨过合龙处,两人紧紧拥抱起来了。现场气氛非常热烈,欢呼声和喝彩声响彻云天。李鹏总理宣布截流成功!紧接着三颗信号弹冉冉升起,划破长空……”

巴兰兰记得,自己五年前离开裴城下海南时,三峡工程刚刚开始,如今自己又回来了,三峡一期工程正巧结束,自己在海南的事业虽然以不愉快的方式戛然中止了,但也可以视之为“一期工程”,自己不过二十七岁,未来的路还很长,海南五年的最大收获其实不是三百万现金,而是做事的经验和取胜的信心。退一步讲,这次事件其实是好事,把自己逼上梁山,站出来创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地产公司。

她又想写诗了,只是她有个老习惯,提笔写字必须用自己的那支钢笔,一支用了很多年的老式钢笔,墨水也必须是派克牌纯蓝墨水,否则宁愿一个字都不写。她没有找见自己的笔,知道落在车上了,打电话让小蒋送上来。

等小蒋的时候,腹稿已经有了:

人民开天辟地,

英雄挥斥方遒。

长江天堑万古,

三峡截流千秋。

小蒋很快就来了,把钢笔和本子递给她,见她一袭睡衣,旋即又离开了。她把四句仿古诗仔细抄在已经有了半本子诗的黑皮本子上,注明日期和地点,补上两行说明文字,然后打通巴梅梅的电话,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

巴梅梅自然赞不绝口。“姐姐,晚上我给你接风。”“老规矩,你接风,我埋单。”“姐,这次你可千万别跟我们争,我们也该出出血了,再说,你现在是非常时期,别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的,花钱如流水。”“我喜欢大把花钱的感觉!”“三百万,经不住你那样花的!”“放心吧,给我两三年时间,一个亿万富姐就诞生了!”“你就吹吧——晚上吃饭就你,我和马林,还有个帅哥,和你同岁,川大化学系毕业的,现在是咱们裴城师范学院的学生科科长,和我们马林初中高中都是同学,家里没什么负担,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有个哥哥。”“效率好高哎。”“姐,你的情况我高度保密,马林也不知道。”“也别让妈妈弟弟知道。”“那我怎么介绍你?”“我还是海南百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好的,巴总,六点见!”“在哪儿?”“明珠酒楼。”

放下电话,巴兰兰不由地嘀咕,这些人,就会打小算盘,明知道我无论如何要埋单的,嘴上说给我接风,其实是自己想吃鲍鱼了!不过,紧接着,她又感到了羞愧,并严厉地在心里谴责自己:真他妈的像个穷光蛋了!

的确,以前巴兰兰在朋友圈里,有慷慨大方的美名,总会抢着埋单,她喜欢那种被人敬重的感觉,等于花钱买受用!而现在,听说要去以鲍鱼和鱼翅知名的明珠酒楼吃饭,心里竟咯噔一下,这说明自己眼下真的没底气了,也说明自己实在是不能过拮据日子的,三百万,在她眼里就和穷人眼里的三十元差不多!

穿什么衣服?先试了一件低胸的裙子,范思哲,九千多元买的,此刻怎么看都有些小姐气,她对镜自嘲:如果寻求一夜情,就穿这件了!接着又找出那件从香港买回来的紫色长裙,一万多块,是她仅有的一件圣罗兰,却显得有些老气,而且过于宽松,把她的好身材无情地掩没了,腰和胸没差别了,她自言自语:这应该是婚后十年才穿的东西!最后,她下决心不在乎什么牌子,穿一件简单的鹅黄色衬衣,加上一条普通的牛仔裤,看上去倒是温婉大方,还有亲和力,又一眼看得出傲人的身段。

坐下来准备化妆的时候,一看时间不多了,便选择了裸妆,强调了朴素自然,画了灰色的眼线之后,在下眼睑部位轻轻点了些透明的散粉,最后涂了较深的唇彩,双唇用力一抿,就可以了,一看表,只用了十分钟。

她自己开车去了明珠酒楼。

在车里她已经看见了巴梅梅和妹夫马林,马林旁边站着个陌生人,应该就是那个帅哥了,看上去不止一米八零,头发向后梳,应该打过摩丝,有一点小官僚的样子,再一看,又的确蛮帅的,骨子里隐约透出一股子率真气。“华山老师。”巴梅梅介绍。

巴兰兰笑着说:“不像老师,有点官气!”

巴梅梅说:“是呀,人家是科长!”

华山笑着说:“不值一提。”

几个人出了电梯,来到明珠酒楼最好的包房之一,白玉兰厅。厅内很宽敞,像个小型舞厅,装饰以明黄色为主调,餐盘用杏黄色包边,餐布也是杏黄色,服务员穿着杏黄色上装,实在是处处闪光,满眼奢华。巴兰兰当仁不让走向主座,示意华山坐在自己左手,巴梅梅和马林依次坐在她的右手。一个巨大的圆桌旁,仅仅坐了四个人,实在有些冷清,巴兰兰明白,今天妹妹和妹夫看样子是下决心要出点血了——豪华包房,保证了档次,四个人,限制了消费。她本来要提议,把妈妈和巴东东他们也叫来,转念一想,这次就成全他们吧。巴兰兰和巴梅梅相互推辞了一番后,还是由见多识广的巴兰兰点菜,她说:“我点菜,那就是我请客了?”马林抢先大声说:“今天绝对是我们请客。”“那好吧,成全你!”巴兰兰看了马林一眼,心里有了一点恶作剧的念头,首先便点了明珠酒楼的主打菜“鲍有赢余”,其次是“翅胆忠心”,然后是“恭祝发财”,她心里有底,光这三样已经超过两千元了。然后又点了几样普通的,焖猪蹄、大鹅掌、蚝油生菜、清炒苦瓜什么的,最后是汤,木瓜银耳生鱼汤。

等菜的时候,巴兰兰问:“有个段子,听不听?”

巴梅梅提醒她:“姐,别太黄了啊!”“不黄哪算段子?”巴兰兰自己先笑了,想了想,说,“一个处长,和一个漂亮的处女跳舞,跳着跳着处长有点激动,下面挺了起来,处女好奇地问,你下面是什么?处长说,我下面是副处长。处女答,官不大还挺硬的!”

华山首先出声大笑。“我也讲一个。”华山说,“晚上,一个女的,孤孤单单走在路上,突然看见对面来了个男的,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状,这女的上前就是一脚,男子倒地大哭,说:都第三块了,我招谁惹谁了,带块玻璃回家就这么难吗?”

三个人都没笑,根本没听懂。

巴兰兰不客气地说:“重讲,不黄不算!”“那好吧,讲一个关于教授的,我们学校有个老教授问学生:怀孕的女人和烂掉的萝卜有什么相同点?”华山环视另三个人,等他们都在心里想一想,然后才接着说,“一个学生抢先说:都是虫子惹的祸。老教授不愠不火,只给了六十分。另一个学生得了满分,另一个学生的答案是:老师,都是因为拔晚了!”

这次,大家都哈哈大笑。

在巴兰兰看来,会讲黄段子的华山,可爱指数上升了许多,她甚至肯定,自己已经爱上这个半是率真半是官气的男人了,今后的日子里,自己将不可挽回地和他做爱,和他怄气,和他相互伤害,和他相互背叛,直到和他分手……仿佛未来的生活,像卷轴一样突然神秘地打开了,一切都是一清二楚,一切都像早就定稿的剧本,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演员,而且所有的演出都含有某种被强迫的意味……

不久开始上菜,马林问:“姐,喝点酒吧?”

她有些发呆,说:“随便。”

马林又问:“国酒还是洋酒?”

她说:“吃鲍鱼,讲究喝干白,有道是吃白肉,喝干白。”

于是,马林点了王朝干白。

马林邀大家举杯,并致辞:“兰兰姐,欢迎你回家乡投资!希望你早日成为亿万富姐,成为咱们全裴城最富有最美丽的女人。”“还要多多仰仗大家的支持!”巴兰兰说,为了让自己尽快兴奋起来,她喝了一大口,并特意对华山说,“科长,多喝点。”

华山也喝了一大口。“鲍有赢余”来了,人人有份。葱绿鲜美的西兰花,金黄丰满的鲍肉,紫色滑嫩的花菇,貌似简单地拼在一起,却给人富丽堂皇的感觉,看一眼已经滋味无穷了。巴兰兰带头拿起刀叉,顺着鲍肉的纹理一切为二,再将其中一瓣切成两段,将一段蘸满鲍鱼汁,喂进嘴里,细咬轻嚼,淋漓尽致的香味,在她毫无掩饰的神态里已经暴露无遗了。“嗯,味道不错,喂进嘴里弹弹的!马林,要不要再来一份?”她边吃边问,马林没顾上回答,她急忙咕哝着说,“老规矩啊,实事求是,你请客我埋单。”

于是又加了一份“鲍有赢余”。“我就是这样,贪吃。”她笑着自嘲。

华山笑着点头,显示出略含保留的欣赏。“来,喝酒。”华山举杯。“来!”她和华山单独碰杯。“姐,别把我们晾在一边哟。”巴梅梅喊。

巴兰兰大笑,说:“嫉妒了?”

巴梅梅嘟着嘴说:“就是嘛!”

巴兰兰便故意和华山再度碰杯,公然腻歪起来,马林和巴梅梅心里的确有点酸,但大体上还是乐见其成的——华山和马林是中学同学,来自同一个县同一个乡,如果巴兰兰和华山真的好上了,也算妹妹和妹夫的功劳!

临近结束的时候马林突然出去了,腋下夹着包,欠着腰迈着碎步,要去外面抢先结账。他知道,留在最后肯定争不过巴兰兰的。搁在平常,他当然愿意顺水推舟了,自己和巴梅梅两人的工资加起来每月不足三千元,这样的一顿饭至少要花去两人一个月的工资,实在有些伤筋动骨。不过,这次,他和巴梅梅意见一致,无论如何要硬撑一回,原因也是不言自明:他和巴梅梅都在裴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他在皮肤科,她在放射科,两人都是大夫,但是,都不能说有多么喜欢自己的职业。尤其是巴梅梅,是不宜长期待在放射科的,谁都知道各种射线对人体的危害很大,所以,夫妻二人早就盼望姐姐回家乡投资,以便在姐姐麾下谋个职位,赶赶下海经商的时髦——邓小平九二南方讲话激起的全民经商热潮,同样波及裴城,很多同事都辞职下海了,他们也很想试一试。

巴兰兰看见马林提着包出去,想制止却又忍了。尽管她不喜欢自己这样。她再一次相信,人穷志短,没钱的时候人也灰溜溜的。

几分钟后,马林回来了。“你去埋单了?”巴兰兰问。“是呀,说好我们埋单的。”马林说。“多少钱?”“嘿嘿,没多少!”

巴兰兰从身后取来大红的XL坤包,摸出一厚沓百元的人民币,快速数起来,动作快极了,像点钞表演,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数够三千元,丢在已经回到座位上的马林面前,说:“实事求是,看病找你们,埋单找我!”“姐,别这样!”马林说。

马林把钱捡起来,掷还给巴兰兰。“姐,给马林一点面子嘛!”巴梅梅说。“死要面子活受罪!”巴兰兰不客气地说,把钱草草推向身旁的巴梅梅,“快收起来快收起来,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以了吧?”

巴梅梅只好把钱推给马林。

马林摇着头把钱收起来,放回包里。

尴尬之际,巴兰兰看了看表,说:“我还有点事……”

于是,四人起身离座。

巴兰兰坚持先开车送几位回家,然后再去忙自己的事。华山先到家,车停在路边后,华山问:“巴总,你的电话是……?”巴兰兰从包里摸出手机说:“你多少,我给你打过去。”华山念出自己的手机号,巴兰兰快速摁着键,等了好几秒钟,华山的手机才响了,巴兰兰笑着说,“我的信号跨越了琼州海峡。”

华山下车,回头招招手,转身走了。

巴兰兰开车重新汇入车流。“怎么样姐姐?”巴梅梅问。“还行,不反感。”巴兰兰答。“可以再交往吗?”马林问。“关你屁事,把你急的!”巴兰兰说,并笑。“我立功心切嘛。”马林说。“谁要你立功了?”“我自愿立功还不行呀!”

随即,马林说有事,也下车了。

第二章

巴梅梅要回妈妈家领孩子,没多久就到妈妈家楼下了,巴兰兰停下车说:“告诉妈妈,我明天中午回来吃饭,对了,梅梅你还得帮我个忙,在附近租套房子,给小蒋住。他一个人住,小一点,三四十平米就可以了。”

巴梅梅答应着,下车了。

巴梅梅摁响妈妈家的门铃。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来开了门。“人呢?”“都叫巴东东领走了。”“小蒋呢?”“也跟走了。”

巴梅梅斜躺在沙发上,长吁一口气。“怎么样?”“什么怎么样?”“装糊涂。”“我姐那个人,对帅哥没抵抗力的!”“不要害你姐哟。”“我能害她?”“介绍个坏男人,就是害她。”“我哪晓得谁是好男人谁是坏男人,脸上又没刻字!”“她喜欢帅哥你就介绍帅哥,没别的标准啊?”“人家可是大学教师,科长!”

妈妈嘟着嘴,不说话了。“妈你怎么了?”“我没怎么!”“你好像不愿意我们给我姐介绍对象。”“我就担心,你们介绍个坏人。”“那你就告诉我姐,一辈子单身,永远别结婚。”

妈妈又不说话了,拉着脸。“你以前不是老催我姐快结婚吗?”“以前是以前。”“现在,怎么就变了?”

妈妈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冷眼看着巴梅梅。“妈,那个大麻袋呢?”“哪个大麻袋?”“昨晚上,小蒋扛回家的!”“怎么了?”“哼,整整三百万,我知道!”“你姐告诉你了?”“当然,姐姐和我最亲!”“亲个屁!”“妈,让我瞧瞧三百万有多少,好不好?”“看眼里拔不出来怎么办?”“求你了妈妈,让女儿开开眼界嘛。”

妈妈低头弹掉烟灰,有了一点傲然不群的味道,巴梅梅跑过去搂住妈妈,把嘴贴在妈妈耳边悄声说:“我不会让姐姐知道的。”“你说,你姐和谁最亲?”“当然是和妈妈你最亲喽!”

妈妈又板了几秒钟脸,才掐灭烟头,过去把家门从里面反锁了,然后带着巴梅梅进了自己卧室,然后把卧室的门也反扣了。

妈妈指了指大床底下。

巴梅梅揭起下垂的床单,蹲下身,勾头看见了横着的麻袋,伸出胳膊用力往外拽,麻袋半显僵硬地滑行出来,鼓囊囊地停在脚边。她有些不安,求助地看了妈妈一眼。“打开呀。”妈妈柔声鼓励她。巴梅梅便重新蹲下身,摸索了好一会儿才解开麻绳扣子,然后又仰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微笑着用眼神继续鼓励着她,她便小心地抻开麻袋口,如愿看见了里面的东西——成捆成捆的百元大钞,“哇噻!”她不由地惊叫一声,伸手抓出一捆来,手朝上再三掂量着问:“这有多少?”妈妈波澜不惊地答:“十万!”巴梅梅说:“哎呀,足有三公斤。”“傻瓜,钱是数的,不是称的。”妈妈笑话她,她就说:“那我数数。”妈妈满怀柔情地说:“坐下慢慢数,够你数一阵子的!”巴梅梅便转身坐在了床边,把四方的被子拉在床中央,再拧身将钱墩子放在软乎乎的被子上面,朝手指上吐些唾沫,十分笨拙地数起来,中途停下来喘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妈妈,接着再数……“是十万吧?”妈妈问。“一千张。”巴梅梅答。“一千张不就是十万?”“幸亏是百元的,如果是拾元伍元的,就难数了!”“有钱还怕数啊!”“我姐,真的好厉害哎!”“你和巴东东的聪明加起来,都比不上你姐!”“巴东东也算数?”“巴东东怎么了?”“他呀,不惹祸就算好。”“依我看,巴东东的聪明,比不上你姐,比你绰绰有余!”“妈,别把我看扁了!”“你有个优点,他们都没有。”“啥优点?”“比谁都孝顺!”“这?”

巴梅梅撇着嘴,把刚数过的钱放回麻袋,再用麻绳缠紧麻袋口,打上结,先用手推,再用一只脚把麻袋尽可能蹬向深处。

4

巴兰兰开着车,本打算真的四处去看看,摸摸裴城房市的底,可是,当她把图兰朵的歌剧塞进CD机,宝马车一流的音响效果,经典歌剧的华美旋律,立即让她舍不得停车,更舍不得下车了。“流走的是时间,沉淀的是心情!”她喜欢疾行的轿车里这种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感觉。一方面,这种感觉暗暗提示她:自己是一个精英,一个享受时代进步和物质光辉的精英,另一方面,她的确很喜欢歌剧,喜欢歌剧中那种欧化的超尘脱俗的华丽气质。有人曾问过她:“你觉得挣多少钱就算够?”她明确回答:“第一,随时可以坐飞机去欧洲看一场歌剧;第二,走进上海恒隆广场那样的地方,不问价钱,看上哪件衣服,只管往筐里扔。”眼下,这样的目标在唾手可得之际,竟又意外受阻。所以刚才吃饭时她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急迫感和不耐烦,甚至觉得谈恋爱都是浪费时间,想象一男一女,双方一点点相互试探、渐次深入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恋爱过程,竟有装腔作势和陈腐老土之感,还不如直接上床做爱来得真实又痛快。可是,这样的想法又实在是大逆不道,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一个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稍稍随便一点任性一点,就有一大堆现成的脏话等着你:什么“裤带太松”,什么“破鞋”、“骚货”、“沙发”,什么“公共厕所”、“公共巴士”……而男人,几乎可以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招妾狎妓,如果有权有势,就更是不在话下:“玩个把女人,有啥了不起!”事实上,常常意识到这种深刻的不平等,也的确是她愿意多多挣钱的一个原始动力,“花自己挣的钱”,一个女人,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主”!

图兰多的音乐加上些许的酒精,令巴兰兰颇为兴奋,兴奋的另一极则是孤寂和孤单,是海南事件留下的挫败感,是不得已躲回故乡的凄凉感,是无底的空虚和厌倦。这种时刻她最需要的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可以交心的什么话都可以讲的人,当然最好是一个男人,一个棒男人!他又能听她诉说,又能有效地安慰她,还能给她提一些合理化建议。在海南,陈总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既是她的上司和合作伙伴,又是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可是,整个裴城还找不到这样一个男人。正因为如此,裴城对她来说其实是一座空城。也因为如此,屁股底下的宝马318就近似于一个男人了。她很想给刚认识的不算反感的华山打电话,又怕把“小伙子”吓着了。她已经把车开到了涪江边,又向三江口方向开去。三江:涪江、安昌江、芙蓉溪。它们分别从正北、西北和东北三面不约而同地进入裴城市区,最后又在城中心的东南角汇总,三水合流,顺势称之为“三江”。

眨眼间已经到三江口了。

这一带她实在太熟悉不过了,从出生,到小学中学,都没有离开过三江口。说实话,她对三江口并没有好印象。在她的记忆里,三江口从来就没有安宁过,一半时间里是洪水泛滥,另一半时间里是没完没了的修坝筑堤。似乎防治洪水是一个永远不可以停止又永远不可能完成的鬼魅任务。然而,她离开裴城后的这五年里,情况的确发生了变化,裴城市政府投资好几个亿,在三江口下游的七公里处筑起了一座壮观的拦河大坝,围成的水面有五点零六平方公里,比杭州西湖还要大。所以,当她驱车从略显狭窄的车行道上经过时,闻到了一种在大海边才能闻到的软滑湿润的水腥味。她放慢速度,甚至又听到了手风琴的声音。她把车停在一棵矮小的柳树下面,徒步向河边走去。

裴城的冬天比海口冷了许多,人们穿着或薄或厚的冬衣,在石砌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左顾右盼,即矜持又悠闲。巴兰兰的一身装束,相比之下就显得有些惹眼,不算露,却涉轻薄,吸引了很多怪异的目光,她知道,那些人把她看做小姐了。海口是小姐的发源地,全国各地的小姐都是海口培养出来的。她自嘲地想,我如果不搞房地产,可以试着做做小姐的生意,开个歌舞厅什么的,赚钱也不难。

她扶着青石栏杆,注视被宽阔水面围在中央的桃花岛,这才听出手风琴的声音是从桃花岛上传过来的。小学和中学时代,同学们的野营活动也经常会在桃花岛上。那时候的桃花岛,还是一个有些偏的桃花源式的去处,现在却几乎是城市的重要地带了。突然,她像将军一样转过身,以桃花岛为圆心,环顾四周的建筑,包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这一看,她身为房地产商的那种本能,便立刻被唤醒了。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以三江口和桃花岛为要点的,次第展开的,富有现代气息的,又绝对尊重自然的,美观和谐的新城市!

和她的想象相比,目前的三江口一带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和刚才展现在她眼前的幻象相比,眼下的裴城只能算是一个集镇!“我就是为此回来的!”“我天生就是来干房地产的,除了房地产,我不会做别的任何生意。我要让这个城市在我手中崛起!我必将名留青史!”

她听见,她内心的声音极为洪亮。

她甚至被自己的声音感动了。

她回到车里,离开三江口,实在想马上行动起来。

她却只是来到了芙蓉溪岸边。

小时候她经常带着妹妹弟弟来芙蓉溪里摸鱼,有一次他们看见一条大鱼,几乎像乳猪一样在水面上漫步,白脊梁闪闪发亮,鳃盖一鼓一鼓的,在拼命呼吸。原来这条大鱼不小心游到浅水区了,大半个身子暴露在浅浅的水面之上。三双小手同时压在了鱼身上,又同时被巨大的冲击力打开,妹妹巴梅梅大叫一声摔倒在一旁,沾了半身泥,弟弟巴东东到底是男孩,立即捡起一块大石头,朝目光灼灼的鱼头就是几下,鱼身子倒下后仍旧奋力翻击,水面迅速红了起来,一直红向了远处。妹妹巴梅梅吓哭了,她和弟弟两个人一人按住鱼头一人攥住鱼尾,又搏斗了好一会儿,才把大家伙制服了……

也许和这次经历有关,她一直偏爱三江中最不起眼的芙蓉溪,每次回裴城都会抽时间来溪边走走。“芙蓉溪”这个名字很令她难忘,芙蓉溪确实是三江之中流量最小的,可是称作“溪”还是太谦虚,或者可以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溪,半是河半是溪,亦河亦溪,这种似是而非里倒是包含着小小的诗意!尽管,从她记事起,芙蓉溪里就常常散发着刺鼻的臭味!那臭味就是从造纸厂里流出来的!造纸厂的臭水加上沿岸随时汇入的生活污水,可能比芙蓉溪原本的流量还要多。此刻她希望闻到的正是它,那种略含亲切感的臭气!她想,但愿它还在!果然,没多久她就闻到了!那是一种熟悉的酸臭味。越是接近厂区,越是接近恶臭。她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购国有造纸厂,然后在造纸厂的原址上盖房子,盖裴城最漂亮最值钱的地标式房子,名字就叫:芙蓉花园。

钱从哪儿来?三百万当然远远不够。可是,可是谁做事全靠自己掏腰包?办法自然是,从银行贷款!用什么做抵押?自然是用已经拿到手的土地使用权做抵押!有了土地,便有了一切!一个干净的没有污染的三江口,必然会带动整个三江口地区的土地升值,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恐怕五年十年都做不完……

巴兰兰站在碗口粗的排污口旁边,拨通了华山的电话,她才不管那么多,她只想尽快把自己的宏伟计划描述给某一个人。“喂,华山老师,是我。”“巴总,还在忙呀。”“我在闻一种很好闻的味道……”“什么味道?”“你要不要过来闻一下?”“你在哪儿?”“我在芙蓉溪这儿的裴城造纸厂。”“裴城造纸厂?”“顺着芙蓉溪,一直向北……我去接你吧?”“我可以打车过去。”“还是我去接你,要不然,等你来我就变成臭豆腐了。”“我喜欢吃臭豆腐。”“好,你等着,我给你送来。”

巴兰兰笑着,又蹲下身堵住鼻子,凝视着堤边的排污口,就像打量一个多年不见的宝贝。事实上,月光下的排污口更像一个胃口超群的大怪物,背对着芙蓉溪,一边吞食,一边排泄,排泄物源源不绝地从它巨大的屁眼里喷射出来,从距离河滩三四米的高处凶狠地砸下去,在底下砸出一个大水坑,水坑上面飘着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沫,污水携带着白色泡沫弯弯曲曲流向河道中央的溪水,再缓缓流向三江口……

她开着车回市区去接“小伙子”。“小伙子”,她心里这样叫他。

小伙子站在刚才下车的地方,个子真的不矮,透过夜色看,还有些魁伟,别的不论,单说外形,比她的前夫和陈总都要棒些。“棒”是她喜欢用的一个词。

她喜欢把出色的男人称作“棒男人”。

华山上车了,自觉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上。“你身上的男人味好浓。”她说。“你是说我一身汗味吧?”他做着鬼脸问。

她笑了,说:“有自知之明。”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两三天没换衬衣了。”“没人帮你洗吗?”“有洗衣机,是自己懒。”“衬衣用洗衣机洗不干净的,得用手洗。”“我懒,直接扔洗衣机。”“男人啊,都懒。”“不过,你鼻子也太尖了。”“女人的鼻子都尖,女人是靠鼻子生活的。”“为什么这么说?”“女人判断事物靠嗅觉,用鼻子闻……”“那,男人呢?”“男人当然是靠嘴了,男人把什么都要兑换成吃,比如秀色可餐,有一句老话还说: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要拴住男人的胃。”“听上去有点道理。”“男人在家里吃不饱,就会在外面打野食!”

巴兰兰看了华山一眼,笑起来。“巴总对男人蛮有研究的。”华山说。“没有没有,皮毛而已。”

这时,车已经停在了三江大酒店。

华山早就发现方向出了问题,以为她不识路,转念一想,她是裴城人,应该弄不错的。于是他猜,也许,她要找个地方喝茶聊天,没想到直接来了酒店。华山的呼吸竟变得有些紧促了,似乎自己很有可能将会遭到强奸,被一个漂亮、专横而又富有的女人强奸。他实在说不清,这将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楼顶有个旋转酒吧。”巴兰兰指指楼顶。“我前些天刚来过。”华山语气恍惚。

两个人进了电梯间,和好几个人站在一起,有人用高看的眼神斜睨华山,以为他准是大款一个,所以身旁才跟着这么一位大美女,就好像这个时代的美女天经地义都该属于大款。华山只好让自己的站姿显得更挺拔一些。

电梯里最终只剩下他和她。电梯还在持续上升,稳静如一,显示出良好的工作性能,表达着五星级宾馆特有的品质,正如他身边这个有钱的女人,是由鳄鱼皮的坤包,细腻的香味,开朗的笑容和霸气的作风表达出来的。“他们以为我是大款!”他说。“为什么?”她问。“因为我身边站着个美女呀。”他歪歪脖子。“为什么不是相反呢?”她笑。“裴城,可能还没有鸭子。”“真的没有吗?”“应该没有,还欠发达。”“快了,快有了!”

电梯门轻轻一撞,打开了。

两人走进高高在上的还算安静的旋转酒吧,在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余光里便是夜色中的裴城了,近处则是涪江的潋滟波光。

服务生过来请华山点单。

华山笑着说:“那位是老板。”

巴兰兰一笑,问他:“喝点洋酒吧?”

华山默默点头。“龙舌兰,怎么样?”“那就尝尝吧,我没喝过。”

于是就点了龙舌兰,要求加柠檬和盐。“刚才,在电梯里你还骂我!”“没有啊,怎么骂的?”“你说,裴城还没有鸭子,不是在骂我吗?”“我,不明白。”“鸭子反过来,不就是鸡吗?”

华山笑出了声:“我确实没那么想!”

巴兰兰故作不悦:“自罚,多喝两杯。”

华山心想,这个女人身上倒有些小女人气!仿佛正是因为这一点,恰好表明了,她不光是一个赚钱机器,更是一个纯美的女人。

龙舌兰酒来了,巴兰兰亲自斟好,加了柠檬和盐。

华山抿了半口,说:“挺酷的。”

巴兰兰也抿,说:“我觉得,龙舌兰的味道,有点江湖气。”“江湖气?你身上也有。”“是吗?做房地产,不能不江湖!”“为什么?”“你要和三教九流,各种江湖人物打交道。”“挺不容易吧?”“是呀,只有极端热爱钱的人,才可以做房地产。”“那么,你也是……”“当然,每当我心生倦意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热爱钱,热爱钱!”

华山端起酒杯,邀她同饮。

她从小伙子的眼神里看到了惊讶。

她问:“当官的人呢?也得热爱权力吧?”

他答:“我正在想这个问题,我其实,算不上热爱权力。”“二十几岁已经是科长,够快的。”“是呀,还算顺。”“一定有后台吧?”“没有,我这个人,就是做事踏实。”“那也难得。”

巴兰兰举杯,为他的“做事踏实”。“你刚才在裴城造纸厂?”“是呀,好臭好臭!”“我知道,市民意见很大。”

巴兰兰俯身过来,压低嗓门说:“我有一个非常好的项目,绝对是千载难逢,裴城造纸厂,一个连年亏损又长期污染三江口的国企,我们可以先把它并购过来,然后把厂房拆除,把设备处理掉,在原来的厂址上做房地产!”“收购一个国企,得多少钱?”“无非……五六千万呗!”“已经有五六千万了,还折腾什么呀?”

巴兰兰笑了,声音响亮而放任,临桌的人听见后,不免朝她看看,华山注意观察他们的目光,显然,他们没有商量地把她看成鸡了,一个有些档次的鸡,他自己呢,沾她的光,持续被高看为一个艳福不浅的青年大款。“看把你笑的。”“你还不懂,我会慢慢给你讲的。”“现在,就讲啊。”“现在?现在不行。”“为什么?”“商业……秘密!”

他点了点头,又看看四周。“去我房间吧!”她说。“嗯,好的。”他答。

5

次日中午,巴兰兰回妈妈那儿吃饭,谁都看出,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甚至有黑眼圈,一进屋就去躺在了妈妈大床上。妈妈在厨房忙,妹妹巴梅梅跟进来,坐在床边盯着她眼睛看,似乎要看出什么名堂来。“好妹妹,帮我敲敲腿。”她软软地说。“怎么了?跑步了?”巴梅梅问。她笑着说:“跑个屁步!”妹妹就真的帮她敲起来,她指着大腿根说:“这儿是什么?好疼的!”巴梅梅说:“那儿呀,淋巴结呗。”“天啦,淋巴结疼,怎么回事?”她问。巴梅梅在那儿轻轻捏了两下,她立即大叫,巴梅梅问:“真疼还是假疼?”她说:“当然是真疼!”巴梅梅问:“突然疼的?”她把巴梅梅的头扳下来,悄声说:“我已经和他上床了!”“和谁?”巴梅梅同样悄着声。“和华山!”她一板一眼地说。“姐——姐!”巴梅梅拉长了声音。“怎么啦?”她也拉长声音。巴梅梅毫不掩饰地说:“你也太不严肃了!”巴兰兰脸红了,说:“你小声点好不好?”巴梅梅却更大声了:“你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我就是没见过男人,没你见得多!”巴兰兰也喊起来。巴梅梅下床推上房门,回来继续发怒:“人家会看不起咱们的,哪个男人喜欢头一次见面就上床的女人!”巴兰兰不说话了,似乎被很少发火的巴梅梅震住了。巴梅梅的声音有了些克制,但锋芒不减:“你是让我自豪的企业家姐姐,不是街上的鸡!”巴兰兰目瞪口呆,终于趴在床上哇哇大哭……

有人敲门,是妈妈。“你们怎么了?”“妈,没事!”“没事你姐怎么哭了?”“她没哭,笑呢!”

巴梅梅回头给巴兰兰使鬼脸。

巴兰兰果然破涕为笑,说:“你讨厌!”

巴梅梅回到姐姐身边,拉着脸重新敲她的腿。“舒服!”她故意嚷嚷。“谁主动?”“我……”“在哪儿?”“宾馆……”“这说明,你看不上他,是吧?”“我觉得他挺好的。”“挺好的,就不能忍几天?”“有些事就那么奇怪,我们两个一进屋,相互对视了一眼,二话没说就上床了,好自然的,自然得可怕,就好像认识三年了。”“恶心死了!”“我不相信你只和马林睡过?”“我对天发誓。”“我没离婚前也一样!”“你在报复男人,对不对?”“不能那么说。”“我看,差不多!”“你是瞎胡猜。”“姐姐,无论如何我要提醒你,你现在在裴城,在咱们家门口,和海南不一样,我可不想听人家嚼舌头,说谁谁谁裤带松……”“不许这样跟我说话!”“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时,妈妈在外面喊:“出来吃饭。”

姐妹俩相互对视着,意犹未尽。“记住,以后不许训斥我。”

妹妹看清楚,姐姐真的生气了。“对不起!”妹妹只好说。“听见没有?出来吃饭!”妈妈更大声地喊。

姐妹俩这才不咸不淡地出来了。

开始吃饭时,巴兰兰用有些发哑的声音说:“我的公司马上要成立了,大家帮我想想,起个什么名字好?采用了有奖励啦。”

巴东东问:“大姐,先说什么奖励?”

巴兰兰答:“一万元人民币。”

巴东东说:“太少了,十万还差不多。”

巴兰兰说:“给你一百万,你也想不出来。”

巴东东说:“真的吗?”

看得出,大家都在动脑筋。

巴兰兰说:“妈妈,你是语文老师,你想一个嘛!”

妈妈说:“就用你爸的名字吧!”“巴……科?”“是呀,多简练!”“不太好吧。”“为什么?”“天天喊我爸的名字,别扭。”“那就,我的名字和你爸的名字,各取一个字。”“君……科?”“对呀,君科,又通俗又雅气。”“真的,还不错。”“不错那就现场奖励呗!”巴东东起哄。

巴梅梅也帮腔:“是呀,当场兑现。”

巴兰兰的激情被煽动起来了,放下筷子,快步进了妈妈卧室,不一会儿就拎着一捆厚厚的现金出来,嗵的一声,拍在了桌上。

一片惊呼!

巴兰兰用食指勾断腰封,摸出几张递给妈妈。“妈,你数数!”

妈妈就当众数,不多不少,刚好十张!

又是一片惊呼!

巴兰兰显出甚为滑稽的得意样子。

她说:“我在海南交行工作的时候,得过全省点钞冠军!”

巴东东说:“可是刚才你并没点呀!”“没点也是点。”“大姐,太玄了吧?”“现在这是九十张钱,我用一分钟点完,你们信不信?”“一分钟?当然不信!”“那好,东东你看好时间……”

巴兰兰挪开眼前的碗筷,再把那一沓新葱俊逸的钞票蹾齐,再轻轻一拨,令钞票瞬间变成十分均匀的扇形,然后说:“计时开始!”只见巴兰兰右手的四指连番拨动,一组,两组,三组……如微风下的波浪,柔韧地起伏……“少了三百。”巴兰兰说。“不可能!”妈妈说。“不信你自己数。”巴兰兰随手把一堆钱丢在妈妈面前,哗啦一声,满桌子都是钱了,有几张还飘在地上了,令人魂惊魄动。

妈妈身边的两个孩子急忙滑下身去。

妈妈表情凝重地看着对面。

巴梅梅说:“千万别怀疑我啊!”

巴东东埋头吃饭。“东东,你拿了多少?”妈妈问。

巴东东不吭声,只是夹菜。

妈妈目光盯着儿子,手上捡起一双筷子,砸过去!

巴东东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快说,拿了多少?”“没拿多少,就一万!”“在哪儿?拿来!”“都花掉了。”“买什么好东西了?”“妈你别替他打埋伏,肯定是打麻将输了!”巴梅梅说。

妈妈狠狠瞪了巴梅梅一眼。

这时,两个孩子捡完了地上的钱,举在胖乎乎的小手上,绕了一大圈,特意来到巴兰兰旁边,一个喊“大姑”,一个喊“姨姨”……

巴兰兰接了钱,说:“乖!”

两个孩子自豪地回到奶奶那边去了。

巴兰兰说:“吃饭吧。”

妈妈说:“兰兰,我的奖励不要了,算东东赔上了。”

巴兰兰说:“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又偷又赌,这样的行为要不得!”

妈妈眉毛一拧,问:“你不是也赌吗?”

巴兰兰说:“我那是在生意场上,专门要输的!”

妈妈小声但坚决地说:“那就不算赌啦?”

巴梅梅说:“妈,姐姐那可是工作,是故意输的,迟早能赢回来!”

妈妈的嗓门又高了:“谁赌博不是为赢?”

巴兰兰笑了,说:“梅梅,算了,妈妈是常有理,咱们说不过。”

于是,各自埋头吃饭。

饭后,妈妈郑重地求了巴兰兰三件事:“第一,快把麻袋弄走,放在床底下,我天天睡不好觉,还吃力不讨好;第二,你妹妹和马林,你得安排一个,你弟弟没正形,我就不提了;第三,婚姻大事要考虑,但要慎重!”

第三章

1

巴梅梅和马林,谁辞职下海?“想好了吗?”巴兰兰问。

马林说:“姐,我们商量过了,我们两个人,我留在岸上,梅梅辞职下海。没什么可犹豫的,跟着你干,我们一万个放心……”

巴兰兰说:“那好,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头,第一,你们是自愿丢掉铁饭碗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做生意当然有赢有亏,风险很大,弄不好还有家破人亡的可能,你们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第二,《公司法》规定,注册公司至少要有两名股东,那么,巴梅梅你就是除了我之外的另一名股东,我占百分之九十五,你占百分之五,不过,你只是公司的普通一员,和其他所有的员工没有区别,多劳多得,按劳取酬;第三,来了之后要遵守公司的一切规章制度,一旦出了麻烦,该炒鱿鱼,照炒不误!”

巴梅梅说:“姐,没问题,请多多栽培!”

巴兰兰说:“那好,现在我任命你为君科公司办公室主任,当务之急是公司注册,我只给你一百万,但是,注册资本至少要写到一千万,如何通过验资这一关?是你要解答的第一道难题,注册成功后,我奖你五万。”

巴梅梅红着脸说:“好吧。”

下了开公司的决心后,巴兰兰心里幽怨丛生:所有的人都在逼我,妈妈要我赶紧弄走麻袋是逼我,妹妹急着要下海是逼我,弟弟又偷又赌又懒又馋是逼我,小侄子和小外甥女捡起钱递给我的可怜样子是逼我,小蒋不回五指山、坚持给我开车是逼我,我自己——那个随时随地藏在我背后的贪婪的女鬼,也在逼我!人人都在逼我逼我!逼我到另一种生存逻辑里,去做一个内心布满丘壑的狗屁女企业家。“紧张的日子又开始了,夜夜睡不好觉的日子开始了,天天念叨地皮、楼盘、贷款、批文、营销的日子,又他妈的开始了!”

巴兰兰一边听着图兰朵,一边驱车去找华山,仿佛要请他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然后和他谈传统的恋爱,隔三差五地做爱,一年一年地变老!车流忽急忽缓,巴兰兰的脸上委实挂满了哀伤,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华山在学林小区大门口等她。

她停下车,等他坐在她旁边。“小伙子!”她嬉笑着喊。

他不知道如何还嘴,除了“巴总”,他还没学会喊别的。“累不累?”“你呢?你累不累?”他反问。“我不累!”“声音都哑了,不累?”他笑。“看把你得意的!”

这到底是学林小区了,进了小区大门,最明显的一个感觉是,戴眼镜的人陡然增多了,人们的举手投足里除了书卷气,还有一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道,而她的小伙子,更像大红人,连小屁孩们都会向他招手。

进了华山的家,二楼,这显然是被优待的楼层,面积虽然不大,七八十平米,但一个单身汉,已经预先分到了一套楼房,并不多见。她不由自主地嗅着房间里的味道,他问:“闻到了什么?”她说:“闻到了一种单身汉的味道。”他也依样嗅了嗅,说:“是篷筚生辉的味道。”他的巧对令她舒服,甚至是心热。接下来,她进了厨房。她知道,这个家里缺不缺女人,一看厨房就清楚。然而,厨房里的简陋合乎她的期望,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锅盖上蒙着一层油渍,墙角的垃圾桶里扔着吃空的泡面盒子,抽油烟机的集油盒里只有浅浅一点污油,厨柜里空空荡荡,散发出缕缕寒意。

然后又到了他的卧室,一张大床扑面而来,床单还算干净,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枕边堆着七八本书。她自然地坐下来翻那些书,拿在手上的,是当地一个诗人的油印诗集,扉页上用故作随便的语气写着:华山先生看看。她忍不住打开诗集看里面的诗句,华山就在她前面说:“80年代诗人多,90年代总经理多!”“你又骂我!”她扔下诗集。“噢,我忘了身边就有个总经理。”他说。“你呀,一肚子坏水!”“昨晚上不是都倒光了吗?”

他的机智几乎让她有受挫之感,她一直觉得,很少有人比她反应还快,如今遇到了一个,但是,她天生喜欢聪明人,这没办法。“有本事你再倒啊!”她说。

他向她走去,赴汤蹈火的样子。

她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变成一株柔弱的小草,被一头牛吃进肚了。但是,她仍然有工夫开小差:我说话这等口气,像不像鸡?

她和他好像只是为了做爱才遇见的,而且就像所有美妙的相遇一样,相遇的美妙,使此前所有的曲折都成为必要,所有的等候都含上了神性,比如,她的第一次婚姻,她和陈总之间的有缘没分,甚至她的被迫回到故乡……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这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变成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边

她推开了心急的小伙子,为他念了上面的诗。

小伙子说:“席慕蓉的,我也能背。”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花朵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企盼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最后的四句,是两人不约而同合着朗诵的: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她竟然眼泪汪汪的,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他想,她这个样子哪像一个打算拿出几千万收购造纸厂的老总?倒像一个女大学生!

但是,正因为如此,她在他眼里变得“小”了,可以“吃”了!于是,他在她身上调动所有的经验和潜能,用吃细粮的感觉吃着她。通过她叫床的声音,他再一次高高在上地确认着她的“小”,她“可品尝”的一面,她微微发苦的味道,梦一样的气质——他想,她叫床的声音,简直是一本书呀,一本字里行间弥漫着哀苦和柔媚的书。她叫床的声音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世界上最受拥戴的暴君。昨晚上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他甚至想,下次要把她叫床的声音录下来,让她听,让她知道,做爱的时候,她多么“小女人”,多么像一个宫中怨妇,而不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女强人!

她立即就去冲澡。卫生间里的水声噼啪作响,似乎异常遥远。没多久她回来了,提着一块热毛巾。她揭过他下身的被子,用热毛巾包住了他的下体,还将小巧的双手环抱在毛巾上,由外向内微微用着力。他心里暗怀忐忑,有种无功受禄的感觉,还无端想起了“男宠”那个词,但是,他依然感动,真的感动!

她回到被窝的时候,热水留在身上的热量已经不多了,她从后面抱住他,发现他眼珠子一转一转,问他:“小伙子,你想什么?”“我在想,用什么办法爱你。”“那么,你爱我吗?”“我爱你!”他转过身,与她合抱起来,以此来掩盖口气的勉强。“你爱我就够了!”“可是,我觉得,我没法爱你!”“为什么?”“你那么有钱,又那么漂亮,还那么温柔!”“我只要你认真爱我!”“我是男人,我们要是换过来,就好了。”“传统!大男子主义!”“没办法,没办法。”“好了,别乱想,好好做你的大学老师。”

他没说话,一脸不以为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不能仅仅和你做爱。”

她扑哧大笑,笑出了泪花。

笑完后,她拍着他的脸说:“小伙子呀小伙子……”

她看见,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她心想,看来我要好好爱这个小伙子了!看得出来,小伙子是一个好男人!好男人就像好地皮一样,要果断出手,据为己有!

2

华山的确在认真考虑,自己能为巴兰兰做点什么?几天后便有了成果,经打听,裴城师院的吴江副院长和裴城市副市长魏卓然是高中同学,两人私交甚好,吴江随时都可以约魏卓然出来吃饭。不过遗憾的是:魏在四个副市长里排名第四,不是常委,分管文教、卫生、计生、双拥什么的,和房地产不沾边。好在巴兰兰听了后,并没有丧气,而是给小伙子布置了一个任务:问问目前这套班子何时换届。

任务很快就完成了:春节后,也就是下一年的五月份,将召开裴城市第五届人大会议,届时将选出新的市长和副市长。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现任市长的后台很大,几乎铁定了会调离,出任更重要的一个职务,而新市长的热门人选,大家公认是现任的第一副市长,排名最后、资历最浅的魏卓然则肯定没戏。

华山想不到,巴兰兰并不丧气,而是说:“这样也好,可以想办法把魏卓然打造成一匹黑马,让他出人意料地成为市长人选。”“太困难了吧?”华山问。

巴兰兰笑了,如一个身经百战的女将军一样,答:“正因为困难,才有投资价值,一旦他顺利当选,就会对我们感激不尽!”

华山真心诚意地显出弱智的样子。

巴兰兰指指他脑袋,说:“你这个科长怎么当上的?”

华山答:“我是学生科科长,完全靠踏实肯干干上来的,任何上司,都需要老老实实干活的人。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懂官场。”

巴兰兰说:“那就好好跟我学!如果没有亲爹亲妈这样的铁后台,就得靠投资打造,而投资是需要智慧和勇气的,我们可以把魏卓然看成一只跌到谷底的股票,有一个规律叫跌深反弹,跌得最深的股票,常有最强的反弹力!”“你准备怎么做?”“我是商人,我的方法就是一个:投资!”“敢问,投资方向?”“去D市或北京,找一个能一锤定音的主。”“有……吗?”“有,当然有!”

在海南,她早就学会了毫不脸红地“说空话、讲大话”。当初她大学毕业,放弃学校分配的正式工作,独闯海南,由一个朋友牵线应聘海南省交行,所递的简历,在朋友的指点下修改过三遍才合乎要求。每次修改,唯一要修改的,就是尽可能“自我吹嘘”。比如,曾获全国大学生演讲比赛二等奖,曾获全校优秀团干部称号,等等,奖状都是从海口著名的彩虹天桥上花钱买来的,上面的图章清清楚楚,和真的没有两样。每一次修改,自以为已经脸皮厚到极点了,朋友仍然不满意,笑话她“太老实”。“露馅了怎么办?”她问。朋友说:“傻瓜,谁吃饱了撑的,会去查呀。”两年后她辞了职跟着陈总做房地产,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进一步明白,官员和商人才是最能吹牛和摆谱的,个个都是胆大谱大,能吹就吹,能摆多大谱就摆多大谱。一个小商人,宁可举债,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开一辆豪华轿车,一个贫困小县的七品县官,常常显得比一个总统还牛逼。公然声称认识当今总理,至少是总理秘书的人,并不鲜见。认识部长级司局级干部的,更是比比皆是。能吹牛,会摆谱,实在是官员和商人们的基本素养……不过,应该说,“有,当然有!”巴兰兰的这个回答,同时也显示了她的信心和气概,是空话,却是一句有信心有气概的空话!她的确百分之百相信,只要想办法,肯花钱,总能找到一个“能一锤定音的主”。

在吴江副院长的办公室,吴副院长当着华山和巴兰兰的面给魏卓然打电话,说:“老同学,好久不见了。”魏卓然说:“是呀,你又不想见我。”吴副院长问:“今晚有时间吗?”魏卓然答:“时间当然有。”吴副院长回头和巴兰兰、华山一笑,再说:“那就说定了,六点半在明珠酒楼吃鲍鱼,不见不散啊。”

随后,巴兰兰提前去明珠酒楼预定房间,给吴江副院长留下一个包装精美的茶叶盒,上面写着烫金的“观音王”三个字。

办公室里只剩下吴江副院长和华山,华山说:“吴院长,晚上我就不去了,人多了谈话可能不方便。”吴江副院长想了想,说:“华科长,如果你真的想和她结婚,那还是一起去吧,到时候我就介绍,你是她的未婚夫。要不然,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子,我可不敢保证魏副市长不动心思。”华山有些为难,说:“说实话,我们还没到那个份上。”吴副院长点上了烟,很认真地说:“我还是希望你也去。”

华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情意外地沉重起来,甚至有些痛苦,到底去不去?这似乎是一个天大的难题,甚至是一个重大考验!“干脆让她决定吧!”这个想法,似乎一下子把自己解放了,等于巧妙地把考验推给了她,“是呀,让她决定,看她怎么说?”

不久她来电话说:“订好了,还是白玉兰厅。”

他说:“好的,我告诉吴院长。”

她说:“我刚才给吴院长的茶叶盒里,有三万块钱。”

他说:“哎哟,多了吧?”

她笑了,说:“舍不得老婆,抓不住流氓!”

他一愣,没回应。

她说:“那我先回去了,晚上见。”

他问:“晚上我也去吗?”

她说:“当然去呀,为什么不去?”

他说:“要不,我就不去了。”

她的语气是坚决的:“去,一定去!”

他还在纠缠:“我是想,多一个人……”

她说:“你以为,我和魏卓然一见面也会上床呀。”

他说:“不是不是,你别误会!”

她像是生气了,挂了电话。

他抓着话筒,眼圈微微发湿了,有些惊喜,有些欣慰,也有些自责——自己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把事情想得太赤裸裸了。

巴兰兰回到宾馆,倒在床上,突然也觉得很悲凉,甚至是辛酸,原本是故意用浑话逗逗小伙子的,不料却伤着了自己,不由地顺着小伙子的思路想象:“生意场上的女人,没一个干净的。”反躬自问,尽管自己的确算不上干净,却仍然觉得,这实在是巨大的误解,在海南跟着陈总干的时候,自己身为女人,尤其是身为一个还算漂亮还算聪明的女人,的确是占了不少便宜,业绩斐然,可是,自己真的总是尽可能不脱裤子的。回到裴城,自己为什么急着找男人?为什么第一次和小伙子见面就上了床?还不是为了有个男人在身边,免得别人有非分之想!准备和魏卓然见面,自己敢向天保证,绝对没打算过给他松裤带!最多就是钱,钱是什么?钱是屎!在钱上我可以毫不吝啬,宁可多掏一些,要喂就喂饱,然而,奶奶的身体可不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小伙子呀,你气死我了!”

她狠狠地砸了一拳酒店的大床。

然后,她坐起来,迅速调整好心态,一秒钟内就将晦气一扫而光,摸出手机给巴梅梅打过去:“巴主任,手续办得怎么样了?”“我都想跳楼了!”“怎么了?”“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我在三江。”“好的,我马上到。”

妹妹的口气把她惹笑了。她知道,公司注册,尤其是验资这一关,巴梅梅是绝对搞不定的。为了显示公司实力,注册资本最少也要写到一千万,事实上却没那么多钱,怎么办?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全国有几家公司,账面上有多少注册资本,就真的有那么多钱在账户里?通常不过是一个骗人的数字而已!要么在银行想办法,从银行取得“过桥贷款”,验完资再退回去,或者根本用不着借款,请银行出具一个股东缴费单并在征询单上盖上章,然后拿到会计事务所完成验资;要么直接打通会计事务所,请对方出具虚假的资产评估报告和验资文件,会计事务所当然是吃信誉饭的,信誉和尽职是这类中介机构的生命,可是,只要有足够铁的关系或足够大的好处,所谓信誉和尽职,便会立刻变得一文不值;最简单的办法则是向熟人借钱,等验完资,再把钱打回原来的账户。没错,虚报注册资本,骗取公司登记,是违法行为,但是,这是太普通太常见的一种违法行为,很多地方政府,为了局部利益,甚至会默许这种行为。反过来,这又是很多公司的“狐狸尾巴”,始终给你留着,成为无形的威慑,需要的时候就会逮住不放。公司开始运行之后,类似的尾巴就更多,都给你留着,不是不查,时候未到。她和陈总的公司,就是这样被抓住尾巴的。好在,人家到底手下留情了,把你放生了。

巴梅梅灰头土脸地进来了。

她把一大堆材料扔在床上,说:“我不活了!”

巴兰兰从冰箱里取了瓶饮料给她。

她把饮料也扔在床上,说:“你还笑!”“知道有多难了吧?”“姐,这活,我恐怕干不了。”“怎么,打退堂鼓了?”“我想做一点简单具体的事情,领一份工资就行了!”“本事都是练出来的。”“太难了太难了!”

巴梅梅把脸贴在床上,哀哀地哭起来。

巴兰兰不理她,任她哭,自己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冲澡——这是在海南养成的习惯,一天要冲数次澡,每每有应酬则一定会先冲澡,再化妆,否则就不出门的。其情形,倒像是进入某种战备状态那样,紧凑、细致、高效。

巴兰兰光着身子出来了。

巴梅梅觉得眼前一亮,抬起头来。“姐,你身材好好哟。”“真的好吗?”“简直就是魔鬼身材!屁股上能卧一只猫了!”“去你的!”“好让人嫉妒的。”“你呀,减减肥吧。”“我这两天倒是瘦了一圈,你没看出来?”“有吗?像个肥婆似的。”“我不服气,你酒呀肉呀的样样都吃,身材还这么好,我哪怕喝凉水也会长肉的,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把样样好东西都给你了。”“我多忙呀,整天马不停蹄。”“那倒是,我天天给病人做B超,从早到晚屁股都不挪一下,有时候我还想,放射线也许有一个特殊功能,相当于催肥药!”“你也洗个澡,晚上有活动。”“啥活动?”“请魏卓然吃饭。”“魏卓然是谁?”“裴城市副市长,你都不知道?”“说实话,市长是谁,我也不知道。”“所以你要加紧学习,官场商场是不分家的。”“真的好难哟。”“少废话,快去。”

巴梅梅就躲在姐姐身后脱衣服,却没有像姐姐那样脱个精光,留下贴身的线衣线裤,神态慌张地进了卫生间,快速关上了门。

巴兰兰笑着喊叫:“哈哈!”

不一会儿巴梅梅出来了,还是那样肉色的线衣线裤,由于含上了热热的蒸气,身上的水也未必擦干净了,于是更显出包裹之势。“好丰满呀!”正在化妆的巴兰兰歪过头故意说。“去,不理你了!”巴梅梅嘟着嘴。

巴梅梅坐在床边闷声不响,忽然,她看见了姐姐的蓝色围巾,又见姐姐那么专注于化妆,于是起身悄悄把围巾抓过来,再蹑脚向姐姐走去,趴在姐姐背上,说:“你还化什么妆呀,快成狐狸精了,我们这些丑女人还活不活?”巴兰兰把眉笔拿向远处,说:“走开走开!”巴梅梅却把围巾提起来,盖在了巴兰兰头上。“我的妆我的妆!”巴兰兰尖叫。“就让你变成丑八怪!”巴梅梅也尖叫。“我生气了!”“不管,谁让你比我漂亮的!”“我真生气了!”“说,我漂亮还是你漂亮?”“当然是你了,你比我漂亮,就是身材……”“什么?”“你比我漂亮,身材也比我好!”“骗人!”

巴梅梅揭开围巾,把围巾扔在了地上。“捡起来!”“就不!”“捡起来,听见没有?”

巴梅梅只好伸手去捡。

3

魏卓然的黑尼桑准时到了明珠酒楼门口,吴江副院长迎了过去,两人一见面就拍拍打打,显然不是寻常关系。随后,魏卓然对司机耳语些什么,司机便开车离开了。魏卓然和吴江手拉手向门厅走来,巴兰兰这时迎过去,吴江介绍说:“这是我学生,巴兰兰,现在已经是总经理了,今天是她请客。”魏卓然用一种见惯不惊的样子和巴兰兰握了手,说:“好年轻的总经理哟。”巴兰兰答:“不年轻了,奔三十的人了。”魏卓然并不接茬,接下来就看见了避在稍远处的华山和巴梅梅,吴江就接着介绍:“这是巴总的未婚夫,这是巴总的妹妹。”魏卓然和他们分别握手时,神态里现出些疑虑。

进了有些晃眼的白玉兰厅,魏卓然和吴江谦让了一番,最终撤掉了主桌,再将两侧的椅子向中央移了移,两个人才一左一右坐下来。由吴江安排,巴兰兰坐在魏卓然旁边,巴梅梅坐在自己旁边,华山坐在两姐妹之间。

吴江给魏卓然递了烟,再给他点着。巴兰兰目示华山,意思是:还不快去点烟!却已经来不及了,搞得华山有些坐立不安。魏卓然吐出第一口烟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巴兰兰身上,问:“巴总,贵公司做什么业务啊?”巴兰兰回头从包里取出名片,双手递给魏卓然,魏卓然仔细看,并读出声:“海南百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吴江就斜过身子说:“人家可是第一夫人的座上客。”魏卓然随口问:“第一夫人?哪国的第一夫人?”吴江笑眯眯地说:“不远不近,咱们省上的第一夫人!”魏卓然神色明显一振,毫不掩饰地说:“好家伙,你有这么牛逼的学生,我怎么不知道。”吴江说:“我也是才听说,这不,赶紧请你出来吃饭!”魏卓然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服务员把菜谱递给巴兰兰,巴兰兰含笑转递给魏卓然,魏卓然并不推辞,却不看菜谱,直接对服务员唱出几个标准的菜名:“来明珠,当然要吃明珠鲍鱼,再来一个生炊龙虾,再来一个芙蓉蟹,还有,黑椒铁板牛柳、香酥凤腿、白灼芥兰、苦瓜片,差不多了,说好我请客,第一夫人的座上客,咱们可不敢怠慢。”“哪敢让大市长请客!”巴兰兰说。

魏卓然公然自嘲:“狗屁大市长,排名第四的副市长!”

吴江拍着老同学的肩膀说:“你可千万不能不求上进哟,我早就眼巴巴等着你窃居大位,把我身上的这个‘副’字也一笔勾销!”

魏卓然颓丧说:“难啦!”

吴江指指巴兰兰,说:“包在她身上!”

魏卓然故意睁圆眼睛:“真的?”

巴兰兰笑了一下,说:“我试试看。”

魏卓然缩缩肩膀说:“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房地产我一点都插不上手呀。”

吴江说:“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魏卓然表情认真地说:“最近,三峡移民的安置工作,倒是归我分管了,只可惜,这项工作政策性非常强,没油水可捞呀。”

巴兰兰一听,毫不迟疑地说:“魏市长,我们很愿意为三峡移民做点事情,贴点钱都没所谓,只要有助于提升您的政绩……”

吴江及时插话:“具体是……?”

魏卓然说:“最近咱们刚刚接受了一个四百户村民的安置任务,是一个大型村庄的整体搬迁,市政府决定在国拨移民经费的基础上,地方财政再拿一些,争取把这个村子建成一个二十年不落后的有示范作用的移民新村,除了房屋建设,还包括学校、道路、桥梁、供电等配套项目,总投资很可怜的,只有一个亿。”

巴兰兰说:“魏市长,这个项目我很感兴趣!听您说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一个美丽村庄了,红砖青瓦,静卧在蓝天白云之下……”“像个诗人哟!”魏卓然说。“我姐前两天还写过一首诗呢。”巴梅梅首次开口。“真的?朗诵一下嘛。”

经不住吆喝,巴兰兰站起来,面向魏吴二人,说:“是三峡一期工程顺利实现大江截流那天写的,先说好,不许你们见笑的。”

魏卓然带头鼓掌。

巴兰兰运足气,大声朗读起来:

人民开天辟地,

英雄挥斥方遒。

长江天堑万古,

三峡截流千秋。

巴兰兰用力过度,没把握好,令声音有些变形,几个人有限的叫好后,魏卓然主动站起来,说:“这首诗,还是应该由男人朗诵……”

果真是男性才有的雄放声音,令人耳膜发麻,又准确,诗中那种大时代的味道和英雄主义的气概,被表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第四章

巴兰兰开车送魏卓然回家,坐在后座的魏卓然说:“今天我算知道什么是香车美女了!”巴兰兰自然地接茬说:“车可能是香车,人,只是不丑而已!”魏卓然笑了,说:“鲁迅先生的书法也很好,有人就夸他,文章一流,书法也是一流,你猜他怎么回答的?他说:我的字不过是没毛病而已,和你刚才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巴兰兰一听就明白,主动说出魏卓然的弦外之音:“魏市长你在批评我,意思是,我的话看上去很谦虚,其实很不谦虚,是不是?”有些醉意的魏卓然本来是靠在椅背上的,此时突然坐起来,把身子探向巴兰兰,说:“你太聪明了!太聪明了!简直吓我一跳!”巴兰兰由于计划要开车送魏卓然,因而没多喝酒,此刻便闻到了从魏卓然口腔里喷出的浓烈的酒味,要接茬说话,却急忙闭紧了嘴。魏卓然就压低身子,继续说:“不过,说我在批评你,就冤枉我了,其实我是在欣赏,我从小练字,知道书法要做到没毛病,难乎其难,鲁迅说自己的字没毛病,更体现了鲁迅的清醒,谦逊之辞,透出的却是傲骨;再说你,说自己只是不丑而已,同样耐人寻味,以我看,一个女人,漂亮容易,不丑难呀,有的女人虽丑而不丑,有的女人虽然漂亮,却是丑的。”巴兰兰侧一下头,说:“魏市长很懂女人哟。”魏卓然答:“没有没有,只是一点肤浅的认识罢了。”巴兰兰立即用魏卓然自己的理论反驳:“你的话也像鲁迅,是行家才有的谦虚!”魏卓然哈哈大笑,而且伸手拍拍巴兰兰的肩膀,说:“服你啦!”

不久,魏卓然该下车回家了。

巴兰兰把车停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

魏卓然并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变得忧心忡忡,用一种直白的语气说:“巴总,第一夫人那儿需要花钱,就通知我一声啊。”

巴兰兰回头答:“魏市长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哎呀,多不好意思!”“我和她是好几年的关系,不用白不用,她早就对我说,K省有事吭声啊,我自己一直没碰到要紧事,昨天见了吴老师,本打算替吴老师求求情的,想不到吴老师说,求大人物办事,就应该求一件更值得的事情……”“谢谢,谢谢!”

魏卓然准备下车,又坐回来,问:“移民新村,你真有兴趣?”

巴兰兰说:“就看魏市长是否方便。”“最近正在搞公开招标,资格预审刚刚结束,我会想办法把你加进去,竞标日程也可以往后推一推,让你有时间做好准备。”“那就太好了。”“不过,工程进度要求很急,马上就要动工,春节不能休息,明年五六月份必须全面竣工,八九月份必须完成搬迁和安置。”“没问题,我肯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那就,一言为定!”

魏卓然要下车了,巴兰兰急忙跟下去,两人在低垂的桂花树枝下握住手,久久不松开,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魏卓然捏疼了她的手,她知道魏卓然想要什么,但是,她想,既然是第一夫人的座上客,就不能轻易就范!“魏市长,晚安!”“巴总,认识你很高兴!”

看着魏卓然用半失控的内八字一摇一晃地走远了,巴兰兰才回到车里,立即摇下车窗,要把满车的酒气赶出去,同时摁响音乐,仍旧是熟悉但听不腻的图兰朵,响了两秒钟又被她急忙关掉了,仿佛车内的酒气会把自己珍爱的音乐弄脏。于是接下来只好在无声中寂然前行,没人看见巴兰兰一个人时的表情,几乎是冰冷的、哀伤的、疲惫至极的,和几分钟之前的莺声燕语、伶牙俐齿相比,恰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呈现出截然相反的面目。海南的习惯是,如果天上刚好有月亮,她总会找个地方停下车,在月亮地里独自待一会儿。可是,今晚没有月亮,她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突然想起小伙子可能会乱想——既然她是主动提出送魏卓然回家的,那么她今晚是否会和魏卓然上床?她坚信,他一定会这么想的,狗眼看人低,没办法!她似乎没精力生气,懒洋洋地摸出手机。“小伙子,我回来了。”“这么快?”“是呀,把他送到了家门口。”“来我这儿吗?”“我想回酒店休息,好累好累!”“那好吧。”

回到酒店,躺进浴缸,小小的浴缸立即成了风暴中心。巴兰兰闭上眼睛,不得不问自己:我已经把那么大的牛吹下了,接下来怎么办?我真可以把“省上的第一夫人”搞定吗?春节之后就要开会选举,还剩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应该是,新市长的人选早就铁板钉钉了!还有公司的注册——注册资本还远远没落实呢,妹妹巴梅梅是肯定拿不下来的,推给她只是想让她体会一下经商之难,最后还得靠自己!魏卓然已经事实上答应把移民新村的项目交给她了,但是,海南公司已经不存在了,裴城公司八字还没一撇!马上就要组织冬季施工,春节都不休息,明年五六月份要全面竣工,深圳速度是人干出来的,我手头哪有一兵一卒呀!天啦,谁能帮帮我呀?巴兰兰真的喊出了声音。

这一喊很管用,巴兰兰想起了一个人,海南的陈总,陈百川,这个名字让她一阵激动,是呀,如果有陈总在,一切就好办了。

在海南公司的时候,她主要负责融资和销售,被称作“融资高手”、“销售奇才”,而公司的整体操作,以及房地产最核心的那些业务:开发、规划、工程、质量等等,都是陈总一手主持的,他和她,一个建房一个卖房,是海南地产界有名的“绝配”,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真正行动起来,才显出身单力薄了。

她马上给陈总拨了电话,听到的还是那个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对着自己的手机尖叫:“陈百川,你浑蛋!”

她重新闭上眼睛,缩回风暴深处,就像回到了母体中,倒也出奇的宁静,直到一个电话打进来——她多么希望是陈总的,一看却是小伙子的,于是故意不接,接着又响,还是不接,第三次响的时候,终于懒懒地接了。“喂,干什么?”“怎么不接电话?”“我和魏卓然正做爱呢!”“不会吧?”“那你说我在干什么!”“在浴缸里。”

她看看浴缸里的自己,笑了。“没说错吧?”“说吧,什么事?”“吴院长让我把东西还给你。”“什么东西?”“茶盒里的三万块钱。”“他嫌少吗?”“他说都是自己人,没必要。”“那就归你了,给自己买几件好衣服吧。”“我有衣服。”“少讨厌好不好?”“我已经到楼底下了。”

她匆忙起身去花洒下冲净身体。

几分钟后,门铃响了。

她披着粉红的浴袍,冷着脸开了门。

他手上果然提着茶叶袋子。

他把茶叶袋子放在桌上,观察着她的表情,一边暗暗抵御着满房间的香味,没话找话地说:“我们吴院长,从来不收现金的。”“不收现金收什么?”“烟酒茶,一般不拒绝。”“你呢?你也从来不收现金?”“我?一个小小的科长,谁给我送现金?”“没人送,我送呀!”“我……我无功不受禄。”“你有功呀!没有你我怎么能认识吴江和魏卓然?”“咱们,还用讲那么细吗?”“我让你把钱留下,自己买几件衣服,你为什么提回来?”“我还不习惯花你的钱。”

巴兰兰这时突然提起茶叶袋子,砸向华山,华山本能地挡了一下,袋里的铁观音盒子滚出来,刚好落在巴兰兰脚下。巴兰兰又狠狠踩了一脚,立即又补了一脚,里面的纸币就歪歪扭扭地滑了出来。巴兰兰弯下腰捡起那些钱,疯狂地砸向华山的脸,华山再一次闪身躲开。巴兰兰更来劲了,弯腰再捡起一把钱,跨前一步,砸向华山,这一次华山定定地支着头,直到人民币像雪花一样从脸上缤纷而下……

然后他坐在钱堆里愣愣地看着她,委屈的眼泪从她的大眼睛里流出来,如同鲜血,好像挨打的不是他而是她,他心里嘀咕:这个女人是有病的,叫床的声音里,那种哀哀的喊叫是病,此刻,莫名其妙的疯狂更是病。

他说:“对不起!”

她低声问:“对不起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

她说:“是呀,你知道狗屁!”

他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幽深和柔软,他站起来走过去,蹲在她身旁抚摸她,就像抚摸一头暂时安静下来的母兽,好在这只母兽现在只会流泪。这种情形下,他不能不成为一头雄狮,并且,他看见了她半露在浴袍外的肌肤,他突然爱意丛生,大胆地把她抱起来,放回床上,轻松地把手塞入浴袍,她立即大喊:“冰死了!”他急忙要把手抽出来,却被她一把抓住,她把他的冰手送进自己腋下,紧紧夹住,咧着嘴,静静地忍受着,她眼眶里还有眼泪。他似乎突然知道了很多,就像看懂了一部晦涩的书,他用含着酒气的大嘴吻她,她没有要求他停下来去刷牙,于是他吻得越来越大胆,她身上的浴袍已完全敞开,她不再是母兽,而是一条渴极了的鱼,他打算将自身化成宽阔的海水!

这是目前为止他们做得最好的一次,尤其是她,显然把先前突发的暴戾之气默默转换成百般愧疚和万般柔情了,而他的动作里也加入了以前没有的轻视和残忍,于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境界出现了,两个人乘着一片树叶在海面上一意孤行,几乎忘了归路,几乎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直到突然坠入一个深渊……“哎呀,糟了,没戴套子。”她说。

她急忙下床,奔向卫生间。

他大笑,他看见她屁股上粘着一张纸币。

他说:“喂,你会生钱啦!”

她不知道他笑什么喊什么,蹲在马桶上,默默用力。年近三十了,可是,她不想怀孕,她完全没有生一个孩子出来的愿望,她打算挣很多很多钱,但是,她的确没想过有了很多钱之后留给谁、由谁来继承这一类问题……

她从卫生间回来后,看见了满地乱糟糟的人民币,就朝躺在被子里的华山喊:“别像个大功臣似的,惩罚你,下来捡钱!”“不管,又不是我扔的。”“是我扔的,就要你捡,捡不捡?”“谁扔的谁捡!”“偏要你捡,捡不捡?”“不捡!”“好呀你!”

巴兰兰扑上床,猛地揭开被子,露出他微黑的男性特征鲜明的裸体,他仍然躺着不动,她爬过去拧住他的耳朵喝问:“你捡不捡?”他没有回答,而是用略含愤怒的眼神盯着她看,看得她身体发毛,于是,她的声音就软了下来,“你生气了?”他眼里仍旧是静静的怒火,她松开他的耳朵,拍拍他的脸,说,“小气鬼,玩不起,人家跟你开玩笑嘛。”他坐起来,默默把她推开,下了床,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了很响的水声。

她冲着水声一笑,下床开始捡钱。

他回来后,她还没捡完。

他仍然显出有气的样子,开始穿衣服。“穿衣服干吗?”“我要回去!”“不要嘛。”

他已经穿好了短裤。

她放下手中的一大把钱,过去抱住他,亲他的肩膀。“我认错还不行吗?”“你哪儿错了?”“我,我一见面就跟你上床,是个错误。”

他不知道她的话外之音是什么。“结果你以为我跟男人都是一见面就上床的。”“我可没那么想。”“鬼才信,为什么今晚上非要见我?”“就是想见,没有多想。”“哼,你是想捉奸吧!”

无论如何,他泄气了,不想搭理她了。

她却不依不饶,扯下他的短裤,扔向远端的墙角。“说,是不是想捉奸?”她逼问。

他笑了,想承认又没有。

4

次日早晨,巴兰兰和小伙子抱在一起睡得正香,电话响了,是巴兰兰的手机铃声,巴兰兰说:“帮我。”小伙子打开手机的翻盖,把手机支在她的耳朵边,等她听,她的头陷在软软的枕头里,闭着眼睛问:“谁呀?”“是我,你妈!”“怎么了,妈妈?”“我在徐行长这儿!”“徐行长是谁?”“市交行的徐行长,我小学同学。”“你有这么牛的同学,我怎么不知道?”“你妹妹快让你逼疯了,我不能见死不救!”“哈哈,你只疼她,不疼我。”“屁话!快来,徐行长要和你面谈。”“好的好的,我马上到。”

巴兰兰迅速跳起来,穿好衣服,只洗了脸,喷了些香水,出门打上车之后,才从坤包里找到口香糖,喂进嘴里嚼起来,然后又描眉涂口红。多数情况下,她是不化妆不出门的,不过,今天这样的情形,也是屡有发生。

又给妈妈打电话确认了地址,交通银行国庆路支行,楼下的工作人员先给徐行长打了电话,然后十分客气地把她领到楼上的办公室。进门一看,妈妈和妹妹都在那里,还有一个谢顶的小老头,她想,奇怪,我认识的银行行长好像有一半是谢顶的!徐行长和她和蔼地握握手,说:“年轻有为呀!”她把海南的名片递给徐行长,徐行长回到大班台后,持续把玩着手里的名片,似乎那是她细滑肌肤的延伸。“欢迎你回家乡投资!”“徐叔,以后免不了经常麻烦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上中学的时候,我和你妈同过桌。”“我妈都不告诉我!”“你妈架子大,从来不跟我联系的。”“哪敢呀,大行长!”妈妈插话。“徐叔,回去我们好好批斗我妈。”巴兰兰拍了妈妈一把。“应该批斗,批倒批臭!”徐行长站起来,踱了两步,旋即坐下,抓起电话要拨,却顿住,问巴兰兰,“缺一点注册资金是不是?”

巴兰兰答:“徐叔,帮我弄一笔过桥贷款就行。”

徐行长说:“很熟悉银行业务嘛。”

巴兰兰答:“我在海南交行干过两年。”“那咱们是同行了。”“就是嘛徐叔!”

徐行长放下电话,看着巴兰兰说:“那好那好,又是同行,又是美女,又是老同学的千金,哪能不支持呢,大不了违一次规嘛!”

巴兰兰说:“太谢谢徐叔了!”

徐行长再一次提起电话,问:“要多少?一千万够吗?”

巴兰兰答:“差不多,徐叔。”

徐行长拨通电话说:“黄主任,你来一下。”

没多久,黄主任就敲门进来了。

徐行长给大家介绍:“这是我们营业部黄主任。”

黄主任对客人们恭敬地点点头。

徐行长对黄主任说:“这几位是我好朋友,成立公司,缺一点注册资金,你抓紧给办一下——以不出问题为原则,好不好?”

黄主任说:“好的行长。”

于是,几个人随黄主任下楼了。

一个小时之后,顺利拿到了一千万的进账单,红色的三角章上面,“转讫”二字清晰可见,回家的路上,巴兰兰才有时间给妈妈和妹妹解释其中的秘密:“这一千万,咱们是一分钱都拿不走的,钱还在人家银行手里,对银行来说,虽然违规,其实没有什么风险的,事后处理干净就行了,任何人也查不出来的。”“姐姐,说好有奖励的!”“应该奖励妈妈。”“不管谁,反正要奖。”“先打个白条,最近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姐姐,你也有打白条的时候。”“是呀,乡长混成社员了。”

途中,巴梅梅下车上会计事务所了。

出租车上只剩下巴兰兰和妈妈。“怎么样,妈妈还有点用吧?”妈妈显得相当自满。“当然,妈妈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巴兰兰亲昵地侧倚在妈妈身上,妈妈把巴兰兰揽倒在怀里,摸着她又黑又密的头发,说:“听说,你昨晚上把华山也带去吃饭了?”“你怎么知道?”巴兰兰问。“难道妈妈不应该知道吗?”妈妈反问。巴兰兰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之色,说:“我最讨厌告密这种勾当!”妈妈说:“一家人之间,别说那么难听!”巴兰兰答:“不,我打死也不喜欢告密,我这个人做人坦坦荡荡!”妈妈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你不该把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大模大样地带在身边的。”巴兰兰从妈妈怀里挣脱起来,问:“刚认识怎么了?谁规定不许一见钟情的?”妈妈说:“你敢保证,人家是看上你人了还是看上你钱了?”巴兰兰看着妈妈,大声说:“我有钱吗?我有屁钱!”妈妈被女儿的气势压住了,低声说:“三百万,还不算有钱?”“你们压根没见过有钱人!”巴兰兰愈加高声霸气。妈妈虽然怯弱了,仍在勉力争辩:“人心不足蛇吞象!”巴兰兰狠狠看一眼妈妈,没再说话。

5

陈总的手机还是不通,巴兰兰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他家里的电话,是他老婆接的,“嫂子,我是巴兰兰!”她说。“你不是回裴城了吗?”对方语气冷漠。“是呀,我在裴城。陈总在家吗?我有事找他。”她答。对方停顿了一下,才说:“你等等。”过了半分钟,陈总接了电话,陈总的声音很低沉,告诉她,出国手续还没办下来,她就说:“我已经注册了新公司,刚接了一个过亿的项目,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下?挣了钱咱们对半分。”他说:“算了吧,国内的房地产,我是提不起半点兴趣了。”她说:“帮帮我也不行吗?求你了,帮我完成一个项目,带出一个团队,你再出国,好不好?”“再说吧。”陈总说。

巴兰兰断定,陈总只是因为有老婆在旁边,才没有直接回答。她相信他肯定会来的,既然他还在海南,而且闲在家里没事做。

她将身体完全没入热水中,和热水一同浮起来的,是即将到来的复杂情势:陈总来了,自己将不得不在陈总和小伙子两个男人间周旋,还得加上刚刚认识的魏大市长——明摆着,他有猎艳之想,拒绝的可能几乎是没有的;还得加上那个光头行长,她的印象是十个光头九个色,况且还是行长。那么自己将在三四个男人间周旋,而且他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天啦,这可怎么得了?或者这倒很令她亢奋?

她禁不住笑了,她说不清自己!

第三天,陈总便乘飞机到了D市。

陈总破天荒留着大胡子,看上去像一个艺术家了。“连胡子都没兴趣刮了?”她问。“我这是蓄胡明志!”他一笑。“你的眼睛撒不了谎。”她牵住他的胳膊。

两个一同分享过成功、经历过患难的朋友,从海南匆忙分手,一个逃兵似的回到故乡,一个积极筹备出国,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面的,想不到这么快又肩并肩走在K省D市的冷空气里,到底有种奇异的甚至诡吊的亲切感,那种复杂深厚的内在感受,实在是情侣、合作伙伴、朋友、父女等等关系的总和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只是来散散心的。”“来了就别想走!”“我要走,一定要走。”

走出候机楼,巴兰兰放开陈总的胳膊。

陈总看见了小跑过来的小蒋,似乎小蒋小跑的姿势,是海南百川房地产公司的商标,陈总看见后,竟然有一点要流泪的冲动。

小蒋接住陈总肩上的挎包。“巴总把你养胖了。”陈总说。

小蒋嘿嘿一笑,提着包回身又是小跑。

巴兰兰和陈总相视而笑。

巴兰兰和陈总坐在宝马车的后座,仍然是那种有部下在场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在继续,海南那种蒸蒸日上的生活并没结束。“小蒋,把笔给我。”巴兰兰突然说。

小蒋放慢了车速,从右侧摇晃着的小熊布袋里摸出钢笔,再侧身从另一个盒子里取出精致的黑皮本子,一并递给了巴兰兰。“还在写诗?”“是呀。”“看来女人的确更顽强。”“当然!”

你的大胡子

如同海口的阳光

海浪起伏

沙滩细腻

椰林婆娑起舞

令我感到

写完,她把本子递给陈总。

陈总一看,扑哧笑了。“怎么样?”“你看,暖、意、融、融,这四个字多像四栋独体的小别墅,前面这六句话,就像大片大片的绿地……你不觉得容积率太小吗?”“三句不离本行!”

巴兰兰暗暗掐了陈总一把。

两个半小时后,从D市到了裴城。

陈总看了几眼窗外的建筑物,已经知道裴城的房地产业大概是什么状况了,说:“你们裴城,肯定没有像样的房地产公司,你看这些楼房,看上去都是单体的,和你们这座城市,和那么漂亮的河流根本没有关系……”

巴兰兰说:“所以我希望你留下来嘛。”

陈总却不说话,捋着浓密的大胡子。

巴兰兰说:“小蒋,去三江。”

小蒋把车拐向三江大酒店的方向。

巴兰兰准备把三江大酒店这间房子让给陈总,自己暂时搬到小伙子那儿住,做出主动接受约束的姿态,当然,误以为终生不再见面的两个老情人突然见了面,是不能不好好做个爱的,哪怕在天天都可以见面的海南,每次单独相处时,做爱也是首先要解决掉的事情,何况现在——时间、空间和形势已完全不同。“去洗澡。”巴兰兰说。

陈总知道巴兰兰的习惯,做爱前的这个澡是万万不能免的,没刷牙也不能接吻,所以,他只好乖乖脱了衣服,进了卫生间。

陈总穿着浴袍出来时,巴兰兰已经拉严了垂感很好的金黄窗帘,打开了远角的一个地灯,把环境布置成适宜疯狂做爱的样子。

然后,巴兰兰也去洗澡。

巴兰兰光着身子钻进被窝时,陈总恍然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跑来是为了和她做一次爱的,然而,他的身体却是平静如洗,“它怎么了?”她问。他笑了,被她无处不在的自信惹笑了,“它见了你,必须立即跳起来吗?”他问。“当然!”她答。“你忘了,我每次坐完飞机,它就不好使!”他说,把她的手拉了下去……“我明天就走。”“明天就走,为什么还要来?”“就是为了跟你做一次爱!成本真够大的。”“你应该和飞机做爱!”“将来,我也许会专程从新加坡飞回来和你做爱!”“为什么必须出国?”“你知道,我儿子在新加坡。”“过半年你再走。”“不,多一天我都不想待。”“我身单力薄,需要你的帮助,真的。”“你白跟了我三年!”“我只会卖房子,不会盖房子。”“会盖房子的人有一大堆,遍地都是。”“废话少说,你必须帮我!必须!”“我明天就走,最迟后天!”“你帮我完成一个项目,带出一个团队,就可以走了。”“我很烦,我烦死房地产了!”“你烦房地产,没烦钱!我们说好,挣了钱,一半一半。”“看样子你不是我的好学生!”“为什么?”“你完全没有成本核算的概念,你聘请一个助手,年薪最多二十万,你把我留下,却要五五分成,成本至少增加了十倍。”“我愿意。”“真的有好项目吗?”“当然有。”“说给我听听吧。”“眼下有一个移民安置的项目,包括房屋、道路、桥梁、学校、通信、供电等建设,主要是中央预算内专项资金,加上部分地方自筹资金,总投资一个亿,我们有把握拿下一级总承包,个别项目可以分包出去。”“移民安置,挣不了钱的。”“挣两千万不成问题。”“可以顺便多拿些地皮吗?”“远离城市的农业用地,拿了也没用。”“是呀!”“可真正的肥肉在后面。”“那你自己搞吧。”“你必须留下,至少帮我做完一个项目。”“你怎么挽留我?”“我说了,五五分成,我比你大方多了。”“我看不上那点钱。”“你还要什么?”“我要你……要你跟我一起出国!”“不可能!”“为什么?”“我爱国胜过爱你!”“狗屁!”“就算坐牢我也不出国。”“我百分之百相信,凭你的聪明,你可以挣很多钱,但是,最终,很有可能人财两空,这是中国第一代企业家无法摆脱的宿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信咱们走着瞧。”“乌鸦嘴!”

陈总发觉,巴兰兰的身体突然软了,他捧起她的脸,看到了成串的泪珠。她软软地趴在他身上,摸着他的大胡子,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他只好紧紧抱住她,不再说话。她的眼泪不断地流进他脖子里,像裴城的天气一样冰冷。他忍不住又在说:“我说的是真话,中国的房地产,离不开政府,但是房地产商的尾巴也攥在政府手里,做得越大,留下的尾巴越多。”她挥动拳头打他的头,说:“我不要你说真话,我讨厌真话。”于是他不得不闭紧嘴,抓住她的手,不客气地把她推下去,自己去穿衣服。

他用力扯开了厚厚的窗帘,下午的强光急切地扑进来,让他的身体略感踉跄,但他没有走开,持续端详着脚手架林立的裴城,端详着近处那几幢高高低低的楼房,它们的外墙上几乎都贴着马赛克,要么是彩色,要么是白底蓝花,要么是纯蓝,杂乱迷幻的光辉里,透露出全中国的房地产根深蒂固的低俗趣味,他确信,他对房地产的厌烦是不可改变的,他甚至闻到了一种恶臭,那些楼群发出的恶臭!

他缓缓转过身来。

他看见,她在默默穿衣服。“不哭了?”他问。

她不理他。

第五章

1

陈百川决定留下来,在海南折腾了七八年,累死累活,不过挣了一点救命钱,出国安家,谈何容易。假若晚走半年,真能挣上几百万,何乐而不为。而且,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巴兰兰,他想她虽然是一个裤带较松的女人,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说话算数,勇于担当,她既然答应“五五分成”,肯定不会食言。

恰逢巴兰兰的君科公司正在注册中,于是,两人的职务刚好颠倒了过来,巴兰兰是董事长兼总经理,陈百川则成为副总经理。

正如魏卓然副市长所说,移民新村及配套工程的竞标和开标时间由原定的“11月26日上午9时”推迟到“12月3日上午9时”,裴城地产界风传,日程改变的唯一原因是,一个还没有完成注册的公司后来居上,已经被内定为中标人,该公司的老总是一个来头不小的年轻美女,据说是省上第一夫人的关系户……

就这样,巴兰兰和她的君科公司,在裴城的地面上还没有动过一锹一铲,就已经名声大噪了。好在房地产界的商人,对此并不会大惊小怪。表面看来,家家都在比实力比业绩,事实上却在比关系比来头。自家比不过别人,不能怨别人,只能认倒霉。要长期做下去,某一个具体项目上,该认输时就得认输。因而,连续有两家公司秘密派人找到巴兰兰,表示愿意以“围标”关系支持君科公司成为中标方。言下之意巴兰兰自然明白,要她遵守潜规则,付足陪标者的“好处费”,每家至少十万。

巴梅梅问:“什么是围标?”

巴兰兰趁机给巴梅梅上课:“围标和串标,是房地产界流行的一种违规行为,隐蔽性很强,很难调查取证。简单地说,就是若干个不同的投标人,私下达成一种临时的同盟关系,由组织者统一制作投标文件,使自己处在优势地位,各陪标方则故意留下漏洞和缺陷,陪标方的唯一愿望,就是轻轻松松拿好处费。”“所有招标都是如此吗?”“不敢说所有,多一半有猫腻。”“那些人如果撤标了,只剩咱们一家怎么办?”“撤不了,他们都交过保证金的。”“姐,你好厉害哟。”“当然潜规则还是要遵守,我拒绝的目的,是为了压低好处费。”“没有猫腻和潜规则就不能经商吗?”“难,很难,尤其在中国。”“天啦,我真有点怕了。”“怕什么?”“怕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想回也回不去了。”“你怕得有理。”“这话,好熟悉!”“是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过的——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有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你都会背?”“别忘了,我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学中文的人倒经商了。”“经商,用不了识多少字的。在海南,我认识几个很成功的商人,小学都没毕业,有一个甚至不识字,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听说咱们裴城也有。”“这个时代,是一个分赃的时代,经商就是分赃,分赃是用不着多少书本知识的,用得着的只是勇气、果断和捕捉机会的能力。”“为什么经商就是分赃?”“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次再讲吧。”“讨厌。”

11月24日上午,魏卓然派移民办主任王茂林陪巴兰兰和陈百川,前往移民新村的搬迁地白象湾进行勘察,以便赶制标书。

两辆车子,从裴城出发,沿着涪江一路上行,大约两小时后,便到了白象湾。白象湾,确实是一个大河湾,却没有白象。据王茂林主任介绍,传说远古时代,涪江上游有黄鳝精兴风作浪,当地老百姓深受其害,只能烧香拜佛,祈求菩萨显灵,降妖除魔。普贤菩萨听闻后,命坐骑六牙白象下凡济世。六牙白象经过三天三夜的恶战,终于降服黄鳝精。普贤菩萨又命神象幻化成山,永远庇佑此方水土……

站在未来村庄的核心位置,王茂林主任指着对面隔河而望的群山,问大家:“你们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只卧着的白象?”

巴兰兰等人在王茂林的再三引导下,终于找见了略似卧象的远山,因为有雾气飘浮,又是被群山相掩映,因而难辨其详。

陈百川则已经蹲在脚下金灿灿的草甸子上,在操弄罗盘,头一高一低的,像一个专业的风水师,巴兰兰对王茂林说:“我们陈总是客家人,特别相信风水,盖个猪圈都要看风水。”王茂林笑着说:“风水,我也很信的。”巴兰兰没有接话,心里却有个声音:和风水相比,我更相信人,任何事,都是人做出来的。

陈百川仔细到过头的地步,而且把勘测结果一一记录在了本子上,王茂林便带着巴兰兰踩着厚厚的衰草,走向坡地的更高处。

坡地的后部也是山,十分陡峭,彩树丛生,红枫、槭树、白桦……把整个山体打扮成奇观的样子,巴兰兰甚至起了私心,想独自享有这方天地。“这个地方,是怎么发现的?”她问。王茂林答:“涪江上游,这样的地方很多,只是因为交通不便,很少有人居住。移民新村的配套工程里,有十公里的一段路,和横跨涪江的一座桥,有了桥和路,就大不一样了,到时候,从裴城到白象湾,开车用不了一小时。”巴兰兰又问:“农民们搬过来之后,靠什么生活?有地可种吗?”王茂林答:“涪江上游的水质很好,矿物质含量极高,河湾北侧有个村庄是有名的长寿村,我们计划下一步要在附近选一个厂址,投资开发矿泉水,到时候所有的村民都可以获得一份工作。”巴兰兰点头。

后来又乘车前往涪江边上预备修路和建桥的地方,刚要下车,巴兰兰接到巴梅梅打来的电话,说出问题了,另一家竞标公司四处放风说,中央某政治局常委已经打电话给省委书记了,省委书记又给裴城市委书记打了电话。巴兰兰马上就听出,这是多么熟悉的一种骗人口气,在海南的几年,她没少听过类似的谎言。四处放风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把对手吓回去,让对手主动放弃。如果是真的,也就用不着四处放风了。但是,巴兰兰仍然不无担忧,她告诉巴梅梅:“先别急,我马上就回去。”

于是陈百川留下,巴兰兰赶回市区。

小蒋开车,巴兰兰坐在后面,一边考虑如何应对新的情况,一边还在默默打腹稿,打算赋诗一首,献给仙境一般的白象湾。“把笔和本子给我。”她说。

小蒋侧身取了笔和本子,递过来。

不出几分钟,一首诗就成了:

半挂的藤是我的痴情

高耸的树是我的信念

山是我的梦想

水是我的缠绵

白象湾,看见你的一瞬间

我心里爆发出

独享的贪婪

在华山的办公室,巴兰兰快速翻看近几天的《人民日报》,几分钟后,巴兰兰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华山赶紧跑去推严了办公室的门,回身看见巴兰兰趴在桌上,勾着身子,还在笑,令本来就有些老旧的桌子咯吱作响,令他奇怪地想起了她做爱时的声调,如果说,做爱时她的声音是凄凉哀婉的,那么,此刻的情形刚好相反,狂妄极了,也得意极了,两者都是极度失真的,或者说两者都更加接近真实,而常态倒像是虚假的。华山的确被她吓了一跳,而且的确差点遗出尿来。

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不笑了。

他不说话,暗存轻蔑地看着她。“你看。”她把一张1997年11月22日的《人民日报》递给他,指指头版头条下方的一则消息,他拿起来看,是中央代表团在欧洲访问的新闻,代表团的团长,恰是传说给省委书记刚刚打过电话的那名中央政治局常委。

华山看完消息,巴兰兰已经安静了下来。“你是怎么想到看报纸的?”“我,我也不知道,灵机一动吧。”“真服了你!”“我喜欢这种感觉,毛主席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也是。”“可怕,可怕!”“所以不要惹我噢!”

她拨通了魏卓然的电话,说:“魏市长,是我。”“巴总啊,要请我喝酒吗?”

巴兰兰有些被动,说:“我正在去D市的路上,回来请您喝酒好不好?”“去D市?去D市干什么?”

巴兰兰看看华山,说:“夫人那儿,还没靠牢……”“那就拜托了,这边的事,你放心。”

巴兰兰挤眉弄眼地说:“听说,有中央政治局常委打过电话?”“你也听说了?开玩笑,如果是八个亿的项目,倒有可能,是不是?”

巴兰兰说:“您看看前天的《人民日报》,常委正出访欧洲呢。”“哈哈,我看,我看。”

巴兰兰说:“魏市长,那回来见!”“等你的好消息!”

挂了电话,巴兰兰呆呆地看着华山。

华山迎视着她,一脸肃穆。“来抱抱我。”巴兰兰说。“这是办公室!”华山坐着不动。“门不是关着吗?”“再关着,也是办公室。”“那咱们回家。”“我刚上班。”“那好,你上你的班,我走了。”

巴兰兰背上包,快步离去。

华山看见,巴兰兰离开时,眼里噙满亮晶晶的泪水,但是,他实在搞不懂,这个刚刚还在狂笑的女人,突然怎么又流泪了?

他来到窗户前,继续端详她,几秒钟后她就进入他的视野,穿着桃红色风衣、搭着白色羊绒围巾的她,正坚定不移地走向她的红色宝马,他看见,整个校园都向她和她的车倾斜了过来,这几乎是一个标准的广告画面!

他坐回到办公桌前,装模作样地捧起一张报纸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像一个睡梦中被扶上皇位的儿皇帝,心里患得患失的,不明白屁股底下的大龙椅到底是福还是祸?前天,她已经不容分说地搬过来和他公然过起了未婚同居的日子,她还完全放下美女和富姐的架子,撸起袖子亲自收拾屋子,拖地,清理厨房,拆洗被褥,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家庭妇女了。随后还亲自去家具市场,根据事先在家里量好的尺寸,雷厉风行地买回来一大堆东西,大到衣柜、碗橱、鞋架,小到沐浴露、香皂、筷子、勺子,当他下班回到家后,几乎误以为走错了家门,而她,躲在阳台上,迟迟不露面。他相信她就在家里,因为,他闻到了她身体的味道,那是一种盛夏的干草才会发出的迷人香味。他便粗枝大叶地四处找了一遍,最后才来到她最有可能藏身的阳台上,明明看见她蹲在洗衣机旁边,却故意别过身去,于是,她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她真的像小狗一样纵身跳在了他背上。然后,他就背着她满屋子转,转遍了旧貌换新颜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自然又是做爱,当他听到她像一把尘封多年的旧琴一样,发出哀切的叫喊时,他十分坚定地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任何情况,他都要爱她,像一个大将军一样爱她,宽宏大量地爱她,始终不渝地爱她!可是,他想不到仅仅过了几十个小时,他就又开始怀疑自己了,他真的没有怀疑别的,而是怀疑自己能不能像一个大将军一样爱她?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才是一个复杂多变的大将军啊,和她相比,他才是小的,年轻的,甚至是幼稚的,他哪有可能做她的大将军啊……

2

离开裴城师院的校园,进入市区,小蒋问:“巴总,去哪儿?”巴兰兰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突然不明白自己能去哪儿?

三江?学林小区?妈妈家?这三个地方都不是我的家啊!我是一只丧家之犬啊!我是一个穷鬼啊!我才是全中国最穷的人!我竟然舍不得花钱给自己弄一套房子,我好久没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了,接下来我马上就花不出一分钱了,我必须立即出发去D市,可是,砸多少钱才能成为第一夫人的座上客?五十万?一百万?这样的数额,仅够打通一个处级干部的!我的目标可是全省成千上万个厅座和处座共同的第一夫人啊!三五天之内,我还必须拿出五十万打发那几家“陪标人”,商界的潜规则是不能不遵守的,这五十万其实是我正式进入裴城地产界的门票!今天给我们带路的移民办主任王茂林也需要及时打点一下的,三五万是少不了的!我还必须马上给陈百川买一辆车子,最次也是宝马奔驰这种档次,我还打算花二十万给小伙子买一辆车子的,妈妈的老同学徐行长那儿也不能不意思一下……天啦,我该怎么办?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做鸡的心都有了,然而,我恐怕是一只老鸡,我劈一次腿不知能不能挣到一百元?我干脆跳楼吧,看样子,有时候,跳楼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不跳楼就只有抢银行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敢于”抢银行了!对准备抢银行的人来说,说“敢不敢”已经太轻了,他们肯定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人面前也许只剩下一根细细的绳子,一口气就能吹断!“巴总,去三江吗?”

小蒋正把车开往三江的方向。“不去!”她说。

小蒋不敢再问。

小蒋只好顺着任意方向开。

我为什么要挣钱?我当初如果不去海南,在裴城当一个中学老师,有什么不好?我到了海南,如果不离开海南交行,凭本事拉贷款拿奖金,也没问题!败退裴城,手上有三百万,存进银行过普通人的日子,照样没问题!可是,一次次的机会都从我手上溜走了!我难道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吗?是,又不是,或者不全是!想起来了,像今天这样的感觉,以前也再三出现过,每一次关键的选择其实都是因为——某种深刻的顽固的不安!放弃国家分配的工作,独创海南,就是因为听说海南是创业天堂,是全中国最活跃最沸腾最易发财的地方,想起小时候爸爸死了后,妈妈一人拉扯三个儿女的艰难日子,心里就害怕,就恐惧,于是经不住诱惑,毅然南下;在海南迅速结婚,然后迅速离婚,只分到一纸皱巴巴的十万元的欠条,就更是感到又羞愤又慌乱,尤其在海南那种拜金主义盛行的地方,原准备怀揣十万元欠条跳海自尽的,命悬一线的瞬间终于厚着脸皮找到陈百川,陈百川收下欠条,大大方方给了我十万元,不久又打电话邀我做他的助手,仍然是出于安全感的极度缺乏,出于同事朋友之间相互攀比的巨大压力,冒险辞职,正式成为一名商人;后来,在事业越来越有气象之际,陈百川意外被神秘力量绑架,公司资产几近灭失,我带着三百万仓皇逃回裴城,就更是怕得要死,不认为三百万是钱,想挣更多的钱用来保护区区三百万;接下来,我不得不撒下弥天大谎,拉大旗做虎皮,引火烧身,自己烧自己!“小蒋,咱们还没吃午饭。”“我还不饿。”“我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吧。”“好的,去哪儿?”“你想吃什么?”“我,怎么都行。”“今天听你的。”“巴总,还是你说吧。”“给你权力,你都不用。”“嘿嘿。”“还是吃川菜吧。”

于是,两个人进了一家川菜馆。点了几样家常菜,吃饭的时候,她又想喝酒,用一种小蒋很少见到的小女人口气说:“小蒋,我想喝酒了!”小蒋回车里取来半瓶喝剩的茅台,为了防止她多喝,小蒋自己也跟着喝。小蒋太熟悉她的状态了,他记得,她的眼神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软弱过,在海南,多大的事情她都能扛下来。小蒋担心,她今天八成又会喝高的。于是,每次添酒的时候,小蒋总是给她少添一些,又不能让她看见他在照顾她,她是那种在大多数事情上都不甘示弱的人,果然,她说:“小蒋,别耍小聪明。”小蒋禁不住笑了,说:“你下午还有事吧?”她说:“有屁事!”小蒋只好给她斟满,但仍然会用最隐蔽的手法控制酒瓶,哪怕每次让她少喝一滴两滴。喝着喝着,小蒋听出,她说话的声音变成了女中音,里面的颗粒渐渐粗了起来,听上去颇有凉意,让他想起羊羔的眼泪。他祈求她:“巴总,剩下的这些,我喝了吧。”巴兰兰的眼皮微微抬起,问:“为什么?”小蒋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既不能说:“我想喝。”又不能说:“怕你喝多。”小蒋能做的只是嘿嘿一笑。终于,把半瓶酒喝完了,好在基本上是两个人平着喝的,他也上头了,她还有自持的能力。她让他埋单,把自己的坤包直接塞给他,他从包里很费劲地找出她的LV钱包,付了账,然后扶着她,回到车边。她说:“小蒋,你喝多了吧,我开!”小蒋用一种平时少见的大胆口气说:“我好好的,再喝这么多,也能开车。”小蒋不得不用了一点蛮力,才把她推进后座。小蒋扶着车回到方向盘前,又问了那个老问题:“巴总,去哪儿?”

小蒋没听到任何回答。

小蒋怀疑自己也喝多了,没听清。

小蒋把车开到了三江。

她没有提出质疑。“巴总,我就不上去了。”“好吧,你回去休息。”

她摇摇晃晃进了电梯门。

回到房间,她扔下包,趴在床上,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可见刚才有小蒋在的时候,她的意志力是足够管用的,醉意经过一段时间的积压,一下子释放出来了。她嘴里在乱骂,不知在骂什么:我操,妈的,我操……

后来,她翻过身,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至少是像往常那样放声大哭,然而,没人听,她哪能哭得出来!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当然,最好躺在一个棒男人的怀里,实在没有棒男人,随便一个男人也行,只要不是同性恋的男人就行,只要不是徐行长那样的歇顶男人就行。可是,可是,男人似乎死绝了,男人突然成了稀缺动物,魏卓然是不能见的;陈百川晚上会陪王茂林吃饭跳舞,她特意叮嘱过他的;小伙子?她讨厌他那种谨慎从事又半抱风骨的样子,她说不清他到底怎么惹了自己,但是,她肯定他今天惹过自己,她自言自语:“少来那一套!”最后,她踉跄到窗户边,对着阴郁的裴城问:“裴城为什么没鸭子?”停顿片刻,又用讲演的语气说:“可见这裴城,真他妈落后!”

D市?D市当然有!D市的任何一家星级酒店和夜总会,都不会缺少鸭子!她立即精神大振!她说不清,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有了一个坏毛病,想要男人的时候就想立即要,一分钟都不能等,如果没有,就像叫春的猫一样坐立不安!据说半夜哀嚎的猫都是母猫,公猫是很少叫春的,通过自己,她相信这是真的,所有的女性都是相似的,处在相对被动的地位,除了哀嚎还能如何?海南当然是鸡和鸭的发源地,海南的鸭子叫“少爷”,比鸡贵很多,这是供求关系决定的,说明绝大部分权力和金钱在男人手里。权力和金钱的基本功能就是放纵,就是享乐,所以有权和有钱的女人也一样,形成了鸭子的消费市场,这也算是促进了社会的平等吧。她知道,很多有钱的女人就是这样想问题的。而鸭子的好处,正是想要的时候就有,任何一家夜总会和酒吧里都有。

她立即给小蒋打了电话。

她说:“咱们去D市!”

D市距离裴城不过一百公里,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每年都要跑无数趟的,但是,最近这些天,巴兰兰总觉得D市很远很远,比北京还远,每天都念叨着要去,却始终不愿动身,想起来总有些“畏途”。现在好了,现在有了一个更迫切更低级的理由:去找一个男人的鸡巴,而不是去成为第一夫人的座上客!她想,事情的方向,有时候可能真是由一些更迫切更低级的理由决定的,人类的尾巴虽然早就进化掉了,但是那个无形的尾巴一刻也没有消失,人类要居住、吃饭、穿衣、做爱、排泄、走路、求偶、奢侈、炫耀、征服、施虐、受虐……所有这些“迫切而低级的理由”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或个人事件。美国发动的海湾战争,虽然打着“维护正义”和“解放科威特”的旗号,而真正的原因却是海湾地区的石油,整个西方世界的现代化,必须用足够充足的一刻也不能或缺的石油燃烧来维持,而他们的石油进口有一大半来自海湾地区,石油,是不是一个“迫切而低级”的理由?这样的理由,把人类摇摇摆摆地引向了一个麻烦越来越多的新世纪——巴兰兰意外地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后面突然有了一幅宣传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宇宙飞船上,飞向遥远的太空,飞船的屁股上冒出一股白烟,旁边注着几个字:飞向2000,三个“0”被夸张地画成三个漂亮的圆圈。当时她总是盯着那三个圆圈想,到了2000年一切都就好办了,所有的理想都会实现,我的理想也会实现,到时候我会成为女陈景润,也戴着一副令人羡慕的白边眼镜……当时我怎么能想到,离2000年还有整两年时间,我却变成了一个低级的女商人,赶着去D市,是为了找个鸭子!当然,另一个理由是想办法成为第一夫人的座上客,就像美国突袭伊拉克的另一个理由是“解放科威特”。

D市到底算大城市,高大的银杏树下,处处有令人头晕目眩的夜灯,巴兰兰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大城市的迷人气息了,这种气息让她激动,让她兴奋,让她浑身生出一种强烈的战士心态,让她毫不怀疑自己是多么“热爱钱”的一个女人……在海口的时候,她总会隔一段日子就找借口飞往香港、上海、北京这样的城市,重要目的就是感受那种大都会才有的繁荣、魅惑和时尚,正如婴儿要定期补钙一样。

人总是喜欢走熟门熟路,她让小蒋把车开到去年或前年住过一次的锦江大酒店,开了两个房间,一个豪华套间,一个普通单人间,旅游淡季,酒店空置率高,打折下来两间房每天不过九百八十元,她说:“比海口便宜多了。”

进了房间后,她竟然犹豫了一下,到底还要不要鸭子了?她想,玩一个鸭子的钱,也许够请D市的老同学吃一顿饭呢!况且一路跑来,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只是胃里面还有些烧。然而,放纵一下、轻松一下的愿望还是很顽固,人心里有压力有块垒的时候,纵欲,出轨,的确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如果条件允许、安全无虑,就更是随便极了,道德上的挂碍并非没有,但真的不起什么作用。她甚至想,一厅一卧一卫的豪华套房,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用,未免不划算。还有,今天请D市的同学吃饭,已经太晚。这样思来想去,从卫生间到卧室再到厅里来回走了几趟之后,她终于拿起床头的电话,拨到前台,问:“有没有按摩服务?”对方问:“您是1308的客人吗?请问,您需要先生还是?”她答:“当然是先生了,要靓一点的!”对方说:“您放心,我们的先生都很帅的。”她不禁一笑,“靓”是南边的说法,任何好东西,包括男人,都可以说“靓”,服务员用“帅”这个字表示听懂了。她不忘用日常口吻问问价钱:“怎么收费呀?”对方答:“一小时四百,陪夜一千二。”她没有质疑,心想,也比海口低,并说:“好的,再请送一瓶人头马过来。”放下电话,回过身,她不由地对着偌大的豪华空间极其无奈地摊开双手,做出鬼脸,似乎在说:“你们看,我巴兰兰有什么办法?!”然后,脸上现出了一点神伤的样子。半分钟后,她重新拨通前台的电话,说:“我是1308的客人,1020是我的司机,麻烦安排一个好点的小姐过去,我这边一起结账。”放下电话之后她笑了,纯然是一副坏相。

几分钟后,门铃响了。

进来的先生至少是一米八零的个子,穿着考究的西装,打着红色领带,几乎是新郎倌的样子,他身后跟着一位女子,进来把一瓶人头马和两个酒杯放下,就退出去了。新郎倌对她的模样显然颇感意外,略略有些拘谨。“请坐。”她笑着说。

他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咱们喝酒吧。”她说。“好的。”他熟练地启开酒瓶,斟好酒。

她从侧面观察他的手、他的脸,发觉他的皮肤不是一般的好,让她想起了“波希米亚”这个词,意思好像是“文艺青年”。的确,他的皮肤既是“文艺”的,又是“青年”的,几乎让她觉得,自己突然老去了二十岁,身体里完全没有淫秽和情欲了,她把他叫来,纯粹是为了欣赏一幅美术作品或一出欧洲歌剧的。《波希米亚》是意大利歌剧,她的宝马车上就有CD,她对它的喜欢仅次于《图兰朵》。“喝酒,姐姐。”他说。

她和他碰杯,交换眼神的瞬间,她再一次觉得她蛮喜欢这个男人的,她奇怪自己竟然愿意用“干净”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妓!是呀,这个世界上谁天生是“不干净”的呢!我也不是生来这么复杂,活着活着就复杂了。“你大学刚毕业?”她问。“毕业两年了。”他答。

她于是肯定,“波希米亚”其实就是学生气。“干这个,刚半年。”他说。

她对他和蔼地一笑,拍拍他的膝盖。“把西装脱了吧。”她说,像妻子对丈夫的口气。

他于是站起来,脱去西装。她随即也站起来,帮他解领带,她闻到了他脖子里的香水味,是价格不菲的CD,就问:“你用CD?”他笑了,问:“你是兰蔻?”她答:“不是,你再仔细闻闻。”他接受了她的暗示,抱住她,把嘴伸进她脖子里,半是吻半是嗅。“ChanelNO.5。”他在她的耳朵边说。“不是香奈儿5号!”她是撒娇的口气。他明白了,他必须立即把她脱光。他把她抱起来,放在宽宽的床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一点一点剥开她,仿佛她成熟的身体是他一手描绘出来的。他说:“你的胸很漂亮,应该还没生过孩子!”她笑了,有些洋洋得意。他说:“你的屁股也是一流的,像一张娃娃脸。”她尖声大笑,笑得身子大幅度抖起来。他把嘴搭在了她屁股上,她几乎喊:“我还没洗澡!”她翻过身,下床,跑向卫生间。“你也来洗一下。”她喊。

他急忙脱光衣服,跟了进去。她退在水帘边上,让出位置给他。她给他身上打上浴液,并顺手抹开,大力向下抹去……她知道他吃药了,否则没这么吓人,哈哈,人们用“坚挺”来形容股市,用“雄起”给足球加油,真是够下流也够准确的!同样的道理,哪只股票突然“坚挺”了,哪支球队突然“雄起”了,常与背后的“下流”有关,正如男妓出工之前要吞春药。所以有两样东西我巴兰兰是绝对不玩的,一是股票,二是足球。当然,房地产也少不了“下流”,但是,房地产起码在实实在在盖房子,卖房子……她嗓眼里发出一声异响,原来新郎倌矮下身子吮了她的乳头,他的专业水平已经初露端倪,她有点受不了,喊叫起来。他说:“我去戴套子。”她想,倒是很职业啊。他们像恋人一样手拉手转移到大床上。他去裤兜里摸出一枚套子,撕开正要戴,她抢过来,跪在他旁边,给他戴好!

结束后她看了看时间,再有十分钟就满一小时了,她想,我应该节约,我现在让他走,就是四百元,我让他陪夜,就要花三倍的钱!“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但是,钱少的时候,的确需要省吃俭用。她从钱包里取出四百元,又取出四百元,一同给了他,接着她又取出二百元,说:“这二百,是给1020那位小姐的。”他已经快速穿好了西装,打上了领带。他把钱装进西装内层的口袋里,说:“谢谢!”她隐约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冰冷,一定是嫌小费少了。她心里有些羞愧,但是没办法,她眼下真是一个穷光蛋。她把他送出门后,回到床上,想起了一句话:“解放科威特!”不一会儿,门铃响了。“谁?”她问,以为是小蒋。“姐姐,是我。”

她开了门,是新郎倌。“1020没要小姐。”

他要把手上的二百元还给她。“归你了。”她说。“谢谢。”他说。

她回到床边抓起电话,打算拨给小蒋,似乎要训斥他,却又放下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而且,头上有了虚汗。

3

巴兰兰的大学同学有一小半在D市,多数都是中学老师,干得最好的,不过是科长、教研主任、年级组长这样的角色,所以在同学们眼里,巴兰兰是一个大人物,是一个神话。一个弱女子毕业后不服从分配,毅然丢掉铁饭碗南下,已属难得,仅仅五六年时间,就成了开着宝马的千万富姐,就更是令人吃惊。

次日中午,巴兰兰宴请同学们,除了一两个联系不上的,大家都来了,有些还拖家带口,有两个女同学已经做了妈妈,孩子满地跑了。令巴兰兰感慨再三的是,有个女同学,竟然不知道怎么乘电梯,锦江大酒店的观光电梯悬空的一瞬间,女同学一下子抓住了巴兰兰的胳膊,身子忘情地往后缩去,倚在光滑的内壁上。巴兰兰不能不设想,自己毕业后如果老老实实留在裴城,肯定也是这个样子,满足于打麻将、吃麻辣,与生活的关系就像水泥和钢筋一样,联系紧密,不分你我,如同大大小小的预制板!女同学抓住她的瞬间,她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自己辞职南下的选择是几秒钟前才作出的。渐渐地,同学们都到齐了,在锦江大酒店的豪华套间里,大肆喊叫,全无顾忌。转念一想,巴兰兰又觉得,像同学们这样,眼界小一点,见识少一点,柴米油盐的味道多一点,按照生活的机械原理匀速运转,该结婚时结婚,该生育时生育,该评职称时评职称,以同一种方言相互温暖,相互嫉妒,相互诋毁,宿债未了,又添新愁……这才是有血有肉的人生质地!“我准备回K省发展。”她说。同学们一阵欢呼,有人公然要求来她手下混饭吃。“谁能帮我认识省委书记,谁就来做我的副总。”她又说。同学们却一下子噤若寒蝉。认识省委书记,这可不是这伙中学教师们能办到的。“省委书记的老婆或秘书也行。”

这次,大家相视而笑,同学们的笑声显示出的,是他们和她之间的内心距离,显然,他们并没有觉得,不认识省委书记或者省委书记的老婆或秘书,有多么丢人,他们的笑声里甚至暗含讥讽,相当一致,不约而同的讥讽。

看来并非人人喜欢钱,安于现状乐于清贫的人大有人在,这一点令她深受打击,要么是另一种深刻的难言的触痛,她一下子还说不清,但有一部分是可以说清的,她只能、必须、一定要挣更多更多的钱,让他们脸红,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多么寒酸!就这样,她的情绪渐渐竟变得恶劣起来了,她很想请他们快快走人了。但同学们却是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的,又是在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间内,中午在酒店里吃了饭喝了酒,下午又重新回到1308,有打麻将的,有下棋的,有聊天的,有因为醉酒睡过去的,转眼又到了吃晚饭时间,于是又换个地方继续吃饭喝酒,一直疯到了凌晨两点。

D市这么大,D市有十七八个同学,但巴兰兰觉得自己举目无亲,她让小蒋在房间里看电视,自己开着车在D市的大街小巷里乱转,她甚至以K省省委为圆心转了五六圈,甚至有直接闯进省委大院的冲动,她想,世界上最可怜的乞丐不是蹲在大街上,面前搁一只碗的那种乞丐,而是一个开着宝马车的女乞丐!

巴兰兰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死去了。她知道,“解放科威科”的任务是完不成了,她不是超级大国,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而且她也不能回裴城,不能向魏卓然承认谎言,打发陈百川走人,然后和华山过普通的日子。不是不接受普通的日子,而是失去了最佳的机会。这可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停下车子,徒步来到西边的百花潭公园,像是来故意延宕一下死期的。大学时代曾多次和同学逛过百花潭公园,里面也有一些可怀念的东西。磊园、慧园、桃花林、银杏林……她没兴趣看下去了,她觉得,她很讨厌“茂林修竹,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假山飞瀑”的趣味,她讨厌所有曲折的不明朗的东西,就像讨厌藏在房地产背后的种种猫腻。她终于理解了,陈百川为什么视房地产为仇敌。陈百川这个名字倒令她突然振奋了一下。是呀,为什么不和陈百川双双出国?

她给陈百川拨了电话。“你在干什么?”“写标书啊。”“别写了,带我出国吧。”“瞎扯。”“真的,我想通了,我们出国吧。”“你那边缺钱吧?”“不是。”“缺钱的话,可以用我的,我给你打过去。”“不是!”“那是怎么了?”“我也开始讨厌了,讨厌房地产。”“把移民新村这个项目做完,我们走。”“咱们拿不到手的。”“不是已经内定了吗?”“这边的事,我搞不定。”“再想办法,我相信你的能力,缺钱就打个招呼。”“我搞不定,真的。”“再想想办法。”“没办法可想了。”“你可以的。”“不,不,不!”

她的喊叫引来了许多目光。

她挂断电话,当众大哭……她知道,自己流的不是眼泪,而是软弱。她终于明白,自己实在没能力把那个谎言变成现实……

巴兰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虽然低着头,却知道太阳正在一点一点地下降,太阳似乎是从她右脑勺上滑下去的,而长椅上的冰凉渐渐侵占了她的全身——那是发生在她身体里的一场战争,她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要输了。

她乏乏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一架很大的飞机,正从夕阳那边飞过来,穿过城市的上空,向东北方向飞去,那显然是刚从大河机场起飞的A320客机,她知道这种客机是不久前才从法国进口的,有一百五十座经济舱,八座头等舱……这个念头让她的心里意外地一亮,就像是太阳突然不愿意下降了,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第一夫人也许就在这架飞机上?听说省委书记是从中央某个位置上调过来的,那么,第一夫人应该在北京上班,而且继续留在北京?那么,夫妻二人是如何见面的?妻子会不会每月或每周飞一次D市,然后飞回北京?

如果是这样,第一夫人坐哪一趟班机是容易查到的,坐头等舱是肯定的,我想办法弄一张紧挨第一夫人的机票,应该不难!

哈哈,哈哈,有了!

巴兰兰慢慢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或者是太激动,突然头很晕,眼前的景物一下子花了,夕阳变成神圣的金色流体了,她本人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圣徒,被一种伟大力量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新旧生命正神奇地发生转换。

她迎着夕阳向公园出口走去。

出了公园,她回头看天,A320客机已经消失在彩云后面了,深厚的尾音还在,像一架优质钢琴的低音区留下的最后的旋律。

第六章

4

现在,巴兰兰正缓缓走向机舱,她的一身行头是专为此行购置的。皮草风格的银灰色长外套保证了整体气质的高贵,却不算醒目,有风情但不露骨;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裙又显示着大方和朴素,隐约透出职业女性的特点,不至于被轻易怀疑为二奶什么的;红色腰带既完成了衬衫和短裙之间的过渡,又和黑色长靴相呼应,体现出必要的时尚感和现代感;手上随便地拎着一个柔软的较为宽大的白色羊皮坤包,是她一向喜欢的圣罗兰。总之,她成功地做到了,让自己看上去不张扬、不轻浮,却分明是一个收入丰厚、不乏品位的成功女性。登机的时间也是预先考虑过的,略有些姗姗来迟的味道,出现在机舱口时效果颇为显著,头等舱内的全部乘客,经济舱前方的部分乘客,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头等舱里的八个人,七个已经到了,一眼看出是五男二女,右侧B1座的女人,大概有五十多岁,头发半显花白,浅绿色毛衣和镂空的白色衬衣领子让她有一种可亲可敬的气质;耳垂上有单粒的钻石耳钉,造型简朴,却灼灼其华。巴兰兰走向B2座,她和她,自然地相互点点头。巴兰兰脱下外套,叠好放进行李柜里,再从包里取出一本事先准备好的书:《创新与企业家精神》,放在桌上。换上服务员递来的拖鞋,坐好后,巴兰兰又对近旁的她微微一笑。对方还以微笑。“德鲁克,管理学之父!”对方笑着说。巴兰兰心里一惊,问:“大姐,您看过?”对方答:“我看过另一本,《有效的管理者》。”巴兰兰把手中的书递给她,她接过去粗略地翻了翻,再还给她,说:“我眼睛花了,不戴老花镜没法看书了。”

飞机有力地弹离了地面,在空中攀升了几分钟之后,开始平飞。巴兰兰虽然心思缭乱,却坚持做出认真看书、心无旁骛的样子。而身旁的女人盖上毛毯,垫好大靠枕,用热毛巾擦擦手,看样子打算要一路睡到北京了。“大姐,您气质特好。”巴兰兰急忙说。“我是老太太了,哪有什么气质!”她淡淡一笑。“您看上去像三十岁。”“你应该叫我阿姨的,我女儿都结婚了!”“哎哟,真不像!”“你是……做……企业的?”“有个小公司。”

她没接话,像是在猜:什么业务呢?“我主要做房地产。”“在D市?”“一直在海南,最近刚回裴城成立了分公司,我是裴城人。”“这次金融危机对海南房地产有影响吗?”“多少有些影响,但不大。”“怎么不在D市做?”“暂时还顾不上,未来有可能。”“年轻有为啊!”“大姐,我能不能猜猜您的职业?”“你猜吧。”“大学教授!”

她摇头。“外企高管?”

她还是摇头。“报社总编?”“我是学法律的。”“噢,应该能猜到的。”

她和蔼地笑了。“我以后有什么法律事务,可以找您帮忙吗?”“应该……可以。”“这是我的名片。”

巴兰兰从《创新与企业家精神》一书里抽出一张名片。原本设想,夹在书里,对方翻书时会无意中看见,结果人家没怎么翻书。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放在桌上。“我没带名片,留个电话吧。”

巴兰兰匆匆翻开《创新与企业家精神》的封面,表示可以写在扉页上。“不要写在书上啊。”她说。

巴兰兰从包里取出本子和笔,一并给她。

她写字的动作像小女生一样认真,先写了“叶阿姨”三个字,然后是电话。“你就叫我叶阿姨吧。”“好的,叶阿姨!”“抱歉,我要睡一会儿了。”

她把深蓝色的布绒椅子背大幅度调低,然后将身子仰过去,巴兰兰急忙为她拉好毛毯,并将两侧微微压实,她笑着说:“谢谢。”

巴兰兰重新捧起书,竟然能看进去了,心里有一瞬间的静,处子般的静,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赢得一场恶战后,连激动和骄傲的气力都没了,有的只是静。如果静之外还有什么,的确不是激动和骄傲,而是一丝厌倦,半点怅然,如果说厌倦和怅然之外还有什么,不容质疑,那一定是“成功的渴望”和“贡献的冲动”,而不只是“挣很多很多钱”。就像佛子的积思顿释,某个瞬间突然开悟,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需要的其实不仅仅是钱啊钱,而是成就!是事业!经商其实是一个事业,如果开一个杂货铺是挣钱,做一个企业却是事业,和任何传统意义上的事业并无不同。

叶阿姨真的睡着了,睡相仍然温和,巴兰兰将目光从叶阿姨脸上移过去,自然地投向了窗外,外面的那种蓝,蓝得热烈,蓝得尖锐,已经不是“蔚蓝”二字可以表达的了,平坦的云层在飞机下方,把千疮百孔的地面和人类生存的痕迹完全抹去了,太阳在看不见的高处,因而,眼前只有晃眼的蓝,大面积的蓝,那蓝,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看见那里面飘出一句话来:谁也挡不住我巴兰兰成功的步伐!

前排的两个人中,一个是川籍歌手候鸟,和同伴始终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笑得很放肆,巴兰兰站起来拍拍那人的肩膀,示意他轻点声,对方不悦地问:“怎么了?”巴兰兰低声说:“不能小点声吗?”对方转过身站起来,用挑畔的目光盯着巴兰兰,巴兰兰保持平和但坚毅的样子,指指旁边的叶阿姨,仍然示意他小点声。对方想喊叫却终于咽回去了,又一次凶巴巴地盯了巴兰兰一眼,然后回过身去。“像只鸡!”巴兰兰听见了这句话,心里气得冒烟,想撕扯对方的头发,却还是强忍了。

叶阿姨没吃没喝,一直睡到飞机落地,醒来后对巴兰兰说:“谢谢你,我睡得很好。”头等舱的乘客是可以优先下机的,叶阿姨却坐着不动,指指经济舱说:“我得等等。”巴兰兰只好先走,巴兰兰走出长长的廊道后,躲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看见叶阿姨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一看就知道是随身保姆。

巴兰兰打车前往北京饭店,她虽然一直不满意北京饭店的服务,认为那里的服务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服务,什么叫热情,但是,外省大款进京首选的住地仍然是老牌的北京饭店,正如普通的外省人到了北京,不能不去看看天安门,逛逛王府井。况且,北京饭店距离天安门、王府井都很近,烧钱购物或吃烤鸭,都非常方便。登记好房间,进去一看,附近有一个建筑工地,她知道中国所有的工地晚上都是照常施工的,有彻夜的灯光和永不停息的打夯机,还有浓重的水泥和钢筋的腥味,于是,她回到前台要求换另一侧的房子,得到的回答却是:“别的房间都预订出去了。”巴兰兰问:“是不是留给老外了?”服务员面含讥讽地笑了一下,说:“这个,我没义务告诉你!”为了不败坏自己的心情,她忍住怒火回到房间,拉严窗帘,立即用房间电话拨通了魏卓然的手机。“魏市长,是我,巴兰兰。”“你不是在D市吗?”“我今天刚陪叶阿姨回到北京。”“叶阿姨是谁?”“魏市长,你都不知道夫人姓叶啊?”“噢,我真的不知道。”“这说明魏市长太不求上进了!”“哈哈,我检讨。”“我已经和叶阿姨谈过了,她答应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得留在北京陪叶阿姨玩几天,裴城的事我就不操心了。”“好的,你放心你放心。”

放下电话,巴兰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里念叨:我总是这样,一步步逼自己,先把自己逼上绝路,然后再拼了老命救自己!魏卓然这个电话如果不先打了,我很难保证有信心、有动力把叶阿姨从家里约出来!我的内心其实是一个大懒人,其实我比谁都懒,比谁都爱安静,可人人都认为我是一个野心家。

接下来她又给陈百川打了电话,把飞机上的情况给他讲了一遍,然后又说:“我卡上就剩买一张机票的钱了。”陈百川说:“我这就给你打过去,一百万够不够?”她软软地说:“先打过来吧,不够了再说。”陈百川听出她声音疲软,心情郁闷,就说:“喂,打起精神,没有你办不到的事情。”有时候她特别反感陈百川的这种说法,当初他就是用这种语气把自己从海南交行骗出来的,然后,就上了一条贼船!她说:“得了吧,少来这一套!”她不等他回应,就把电话挂了,几乎是摔下了话筒。

最后才给她的小伙子打电话,却是改用手机打的:“小伙子,我还在D市,过几天就回去。”并不忘嘱咐他,“别忘了浇花哟。”“搞定了吗?”华山问。“你也关心这个啊?”她反问。“吴院长昨天问过我。”“可能搞不定,怎么办?”“搞不定那就回来呗,还能怎么办。”“搞不定我就不回去了!”“有这样的决心,你一定能搞定。”“狗屁!”

她把手机砸在了床上。“你一定能搞定!”这口气怎么和陈百川如出一辙?男人怎么都是这样的口气?他们凭什么一致高估我?他们的潜台词是什么?

——“妈的!”

——“我操!”

她骂出了声音。

她发现女人竟然没有属于自己的脏话!“妈的!”“我操!”——这都是男人发明的,这世界,骂人的话,脏话,几乎都是从男人角度出发,几乎都指向女人,骂一个男人,终极目标也总是他的奶奶、妈妈、姐姐、妻子或女儿,女人骂人也不得不模仿男人的口气,女人什么都没有,女人发财也好像只有一条途径——“像只鸡!”没办法,她想起了候鸟的声音。她当然知道候鸟的意思,一个坐头等舱的有些姿色的年轻女子,只能是鸡。

——“妈的!”

——“我操!”

她骂出了更大的声音。

怒火中烧,这种时刻她通常会有三种冲动,一个是决心挣更多的钱,有资格登上福布斯富豪榜那么多的钱;一个是要男人疼,躺在一个爸爸一样的男人怀里,如果没有合适的,只好找鸭子;一个是疯狂购物,专挑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仿佛钱把自己惹了——三种冲动其实是一种冲动,坏的冲动!放纵的冲动!从自己身上她体会出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坏与坏之间也许有一种奇妙的内在联系,彼人的坏常常倒成为此人坏的理由,坏与坏相互依附,休戚相关,群体的坏和个体的坏之间可能是母与子的关系!所以,官场腐败,商界黑幕,官商勾结,全民道德水准低下,等等等等,固然有体制和机制的根源,但绝不可否认,更可能是整个社会浊流推演与风气浸染的结果……

今天,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挣钱?如果和叶阿姨成为朋友,不在话下。男人?听说北京饭店有全中国最高水平的鸡,却没有鸭,有烤鸭没鸭子。烧钱?卡上的确没多少钱了,陈百川的钱,是不是已经打过来了?

她决定让自己高雅一回,知识分子一回,去人艺小剧场看场话剧!以前来北京,也总会抽空看一场人艺的演出,碰见什么看什么,只要是人艺的就好。于是,洗完澡化完妆,就打车来到灯市口。晚上7点有苏民老先生主演的《雷雨》,打算掏钱买票时想起了叶阿姨。她很头痛,用什么借口给叶阿姨打电话?此刻,她突然想,既然自己“并不知道”叶阿姨的真实身份,那么请她出来看一场话剧,可谓一举两得,既显示了自己的不俗品位,又向叶阿姨表明,在她眼里,叶阿姨是有品位的。

如果叶阿姨拒绝呢?

拒绝也罢,关键是看一场话剧,不亢不卑,最多和友谊有关,是再好不过的一个理由。但是,这个电话最早只能在明天打,最迟也是明天,后天叶阿姨很可能会忘得一干二净,至少会失去见面的兴趣,飞机上偶遇的一个人,没必要放在心上的,多半会置之脑后。她自己,坐头等舱多次和临座交换过名片,事后保持联系的一个都没有,下了飞机,就会迅速陷入繁杂的日常事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料理,过上十天半月,也许才会意外地想起某张模糊的面孔,见面的想法几乎有种可笑的味道了。

次日上午11时整,魏卓然、陈百川连续打来电话说:白象湾工程已公开开标,君科公司借用的有一级资质的裴城第二建筑公司顺利中标,成为一级总承包。巴兰兰指示陈百川,当晚宴请落标各方,当场付清好处费。

巴兰兰趁着心情好给叶阿姨打了电话。“叶阿姨……”她难免有些胆怯。“哪位?”叶阿姨的声音略显冷淡。“昨天的飞机上……”“想起来了,我对你印象不错。”“我也是,昨晚上我竟然……梦见您了。”“梦见我怎么了?”“梦见咱俩一起看戏。”“看戏?我好久不看戏了。”“今早我去灯市口一看,最近正演新版的《雷雨》。”“人艺的?”“是呀,我已经买了两张票……”“……这样吧,我有点感冒,不想出门,你来我家坐坐吧。”“好啊,好啊。”“我家在朝阳公园附近,到了公园北门你来电话,我让人去接。”“您什么时候方便?”“就现在吧,来我家吃午饭。”“好的,我马上出发。”

巴兰兰发愁手头没有方便的礼物,时间紧,又掌握不好轻重,出了门,在附近的中信柜员机上取了些钱,就打了车直奔朝阳公园。在车上还请女司机帮忙出主意,女司机说:“可以买化妆品。”她记得叶阿姨的确有化妆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于是采纳了女司机的建议,花三千元买了一件雅诗兰黛礼盒。

来接巴兰兰的正是在机场见过一面的那个年轻女子,跟着她走了五分钟路,进了一个绿化面积很大的高尚小区;然后是一梯二户的小高层,电梯厅是一分为二的,东边进西边出,形成准一梯一户的格局;出了电梯就是叶阿姨家,叶阿姨穿着一身素朴的居家便服,半是亲热半是生疏,巴兰兰把礼物递过去,说:“时间紧,乱买的。”叶阿姨接在手上,看了一眼,交给保姆,说:“我喜欢,法国货吧?”

家里除了叶阿姨和保姆没有别人,保姆搁下一杯茶,就退回去了,巴兰兰和叶阿姨坐在客厅的布面沙发上说话,没说几句巴兰兰就看见了一本大影集,顺手拿过来翻了两页,便发出惊呼:“这不是我们省委书记吗?”叶阿姨开心地笑了,说:“省委书记有什么了不起的!”巴兰兰睁大眼睛盯着叶阿姨,似乎不认识她是谁了,嗲声说:“天啦,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叶阿姨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就看上你这一点了,不世故,是可交之人!”巴兰兰仍在发挥自己的表演天赋,说:“真的不敢想象,我竟然坐在我们省委书记家里!”叶阿姨故作愠怒,说:“再这样说,我就不喜欢你了!”

又说了几句话,叶阿姨说:“你是搞房地产的,看看我这套房子户型怎么样?”于是,叶阿姨领着巴兰兰看了每一个房间,最后还看了衣帽间,十几平米左右的空间内,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衣服,有浓郁的樟脑味儿和皮草味儿,衣服后面的四面墙上,似乎是另外一些东西,其中一面很像中药铺子里的大药柜,叶阿姨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两双崭新的休闲皮鞋,“是我自己设计的鞋柜。”叶阿姨说,接着叶阿姨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还是鞋。巴兰兰说:“叶阿姨,您的鞋比我还多哟。”“有些是我女儿的,她在美国。”和鞋柜紧挨的另一面是宽大的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青铜器、瓷器、铜镜什么的,叶阿姨捧出一个青花瓷的盘子,中间有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这是明代正德年间的青花瓷。”叶阿姨说。“古董,我是门外汉,一点都不懂。”巴兰兰羞怯地说。“那就看看别的。”叶阿姨又从另一侧的抽屉里取来一本大集邮册,侧身翻给巴兰兰看,“这才是我最喜欢的。”叶阿姨说。“全国山河一片红!”巴兰兰指着一枚邮票惊叹,为自己终于不显得无知而兴奋。叶阿姨说:“这么一点东西,价值二三十万!”巴兰兰说:“值多少钱是次要的,关键是,拥有它的感觉,对不对?”叶阿姨对巴兰兰的观点表示极大赞赏,然后把集邮册放回去,又顺手取来一张金钱豹的原皮,轻轻抖开,说:“这张豹子皮,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回到客厅,巴兰兰仍然心惊肉跳,刚才,那只一百年前的豹子,似乎真的复活了,张着血盆大口,呼啸着,要把巴兰兰吞进去。

保姆做好饭了,是家常的饺子,山东风味,牛肉馅的,皮薄馅满,造型小巧,有醋碟、芝麻油、蒜泥,另有饺子汤一碗。“别嫌弃啊。”叶阿姨说。“我最爱吃饺子了。”巴兰兰说。

巴兰兰其实从小就不爱吃带馅的食物,但是,巴兰兰心里的确很感动,这顿简朴的饺子足以证明她真的是叶阿姨的座上客了!

5“K省那边有事,打声招呼。”

带着叶阿姨的这句话,巴兰兰登上了回D市的飞机,仍然是A320的头等舱,座位不再是B2而是A1,歌星候鸟坐过的位置。“像只鸡!”还没落座,又想起了这句话。不过,今天她不仅不生气,而且暗怀感激。叶阿姨后来说,她制止候鸟大声说笑的一幕,叶阿姨其实看见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让叶阿姨感到了“来自陌生人的温暖”。“温暖”,这仿佛是20世纪末,富起来的中国人最缺乏的东西。整个地球越来越温暖,温室效应越来越明显,而人心,却越来越冰冷,似乎所有人,不管有钱没钱,有权没权,都觉得自己是后妈养的。破产的、下岗的、讨不上工钱的、买不起房的、看不起病的、上过当的、受过骗的、股票缩水的、丢了官的、离了婚的……所有这些人缺乏温暖,当然有情可原,连叶阿姨这种身份的人竟也把一点微小的善意视做难得的“温暖”!看样子,竞争、资本、商业社会、市场经济、城市化、全球化,这些东西的确有强大的破坏性,首先破坏掉的便是人心的温暖。邓小平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结果,先富起来的人也不一定觉得温暖。说明富裕真的不等于温暖,温暖是另一种东西,富裕是可以量化的,而温暖,温暖,它大概是世界上最难作出准确评价的东西。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会激怒大多数人,小平同志一定是明白这一点的。这说明他真是一个无私的政治家。一个政治家的无私,首先表现在有勇气挨骂上,所有英雄本质上都有枭雄的一面……“我是英雄,所以,我也是枭雄!”在一万多米的高空,此话如雷贯耳,令巴兰兰的内心充满斗士般的力量和自恋式的感动。“我能为叶阿姨做些什么?”

眼下,这个问题变得很好回答了,投其所好——知道“所好”就好办。叶阿姨最热爱的东西是邮票,当然,不是一般的邮票而是“珍邮”——珍惜程度至少不低于“全国山河一片红”。巴兰兰明确地告诉自己,必须尽快成为“集邮通”,以后自己的主要任务,甚至不是房地产而是集邮。至于古董,瓷器陶器青铜器之类,成为行家可没那么容易,暂时可以放一放。另外就是房子了,叶阿姨目前不过是“准一梯一户”,起码应该把“准”字拿掉;衣帽间也很像杂物间,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藏在里面,拥挤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衣服会染上一些顽固的异味,两者至少应该分开的,衣帽间里只放衣帽。房子的事好办,找个好地段买一套别墅,加上全进口装修,把钥匙交给叶阿姨就OK。

回裴城的当晚,魏卓然在一个叫白宫的地方设宴给巴兰兰接风,还是上次那几个人,加上陈百川,魏卓然没带司机和秘书,独自打车来,拎着一瓶据说珍藏了四十年的茅台酒,强调今天一定是他请客,任何人别和他争。

吴江摆摆手说:“我不争。”

巴兰兰说:“还是按惯例,政府点菜,企业埋单。”

这是真心话,却把大家惹笑了。

魏卓然说:“今天我不代表政府,只代表个人。”

吴江说:“兰兰你就成人之美吧!”

巴兰兰说:“那就听我老师的。”

开席前,魏卓然首先向大家隆重介绍那瓶茅台酒,说:“你们看,我可没骗人,标签上有出厂日期,1959年1月4日……”

魏卓然把酒瓶递给巴兰兰,巴兰兰捧起来,看见正面右下角写着“地方国营茅台酒厂出品”几个字,虽然酒瓶完全封闭,里面的酒却只剩六七两。等每个人轮流看了一遍后,魏卓然问:“你们猜这瓶酒现在值多少钱?”“两万。”吴江首先猜。

魏卓然大幅度摇头。“三万。”巴兰兰也猜。

魏卓然还是摇头,将目光移向另几个人。“如果拍卖,可能不低于二十万。”陈百川很有把握地说。

魏卓然满意地点头,说:“这才是行家!”巴兰兰喊:“那么贵,谁敢喝呀!”

魏卓然说:“要喝,要喝,今天是最好的时机。”

巴兰兰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魏卓然答:“今天,你从北京凯旋归来呀!”

巴兰兰听明白了,“凯旋归来”的意思,等于伸手向她要更具体的东西。刚好,这瓶可能值二十万的茅台让她想起了叶阿姨,想起了叶阿姨的衣帽间,想起了一百年前的那张豹子皮,于是她说:“我给叶阿姨打个电话!”

巴兰兰从包里摸出手机,用修长的拇指快速摁键。魏卓然歪着头,看见巴兰兰摁的前三个键的确是北京的区号“010”。另一侧的吴江同样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陈百川、巴梅梅、华山三人则暗暗替巴兰兰捏着把汗。“喂,哪位?”“叶阿姨,是我。”“兰兰,回K省了吗?”“我已经在裴城了,给您报个安。”“这么快呀。”“有几个朋友请我喝酒,带来一瓶1959年出厂的茅台酒,正准备开瓶子,我突然想起您了,想留下来,下次和您一起喝。”“你们喝吧,我又不喝酒。”“那就留给书记。”“好的,你少喝酒,注意身体。”“叶阿姨您也注意身体。”

巴兰兰抬起头时,看见除了陈百川,所有的目光都满含谦卑,恰如地里的麦子原本快成熟了,一眨眼却回到了出苗时期的样子。“夫人的声音很年轻!”魏卓然说。“夫人的年龄和魏市长差不多。”巴兰兰难掩自满。

吴江说:“我们这堆人以后全靠你了。”

巴兰兰说:“不能靠我,得靠魏市长!”

魏卓然说:“哪里哪里,还是靠你!”

巴兰兰说:“魏市长你可不要推卸责任哟!”

魏卓然说:“岂敢,岂敢。”

陈百川插话说:“咱们喝酒吧。”

于是魏卓然请服务员另取两瓶新茅台。

服务员问:“要多少度的?有五十三度的,有四十五度的。”

巴兰兰抢先说:“要五十三度的。”

巴兰兰脸上现出些坏笑,原来是嘴里憋着个笑话,旋即便说:“你们知道五十三度的茅台有什么特殊功效吗?几个男人听好了!把你们的小弟弟泡进五十三度茅台酒里,泡五分钟,再去做爱,能延时十分钟,相当于伟哥。”

几个男人尖笑起来。

魏卓然问华山:“你泡过没有?”

华山沉着应对:“这个秘方,我还不知道呢!”

巴兰兰说:“关键是你们三个!”

魏卓然、吴江、陈百川,三人相视而笑。

魏卓然说:“我有兴趣试试。”

吴江也说:“我也想试试。”

陈百川则一本正经地说:“我试过了,小东西胃口越来越大,喝了五十三度茅台酒,还想抽软盒的中华,还想公费出国……”

又是一番乱笑。

第七章

1

魏卓然虽然大大方方把项目给了巴兰兰,却没有在合同上做丝毫照顾,付款条件和比例,安全检查和质量验收等等内容,比通常所见的情况还要苛刻,比如,需要在银行办一个两千万元(总投资的百分之二十)的“履约保函”,这就意味着开工前必须先把两千万现金存进银行!再比如,在机械和人员全部到场、工区木板房业已搭建完毕之后,首期工程款一千五百万元(总投资的百分之十五)才会到账。依惯例,履约保函的数额应该是百分之十,而首期付款的数额多数是百分之二十五。“移民资金确实是高压线,政治性强于经济性,监管很严,不能马虎。”魏卓然的解释应该是真话,可是,明摆着,魏卓然对巴兰兰是有所警惕的。据了解,先前那个“政治局常委”的假消息就是魏卓然本人放出来的。

巴兰兰并不生气,她深知生意场和官场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最好的关系也是亦敌亦友、半是信任半是提防。

然而,垫资压力实在太大!从海南带回来的三百万,还剩二百万,在这样的情形下,就显得寒酸极了,有和没有一个样!

这就是商人,这就是企业家,时不时会陷入资金断血的可怕境地中!人断血是人命关天,可以向血库申请配血,A型、B型、O型、AB型,无非是四大常见的血型,需要的量以毫升计,而企业断血是活该,除了表明你实力不济融资能力差之外还能表明什么?而且,资金缺口动辄百万,千万,甚至亿万!

什么是企业家?

企业家就是生活在资金链中的人。

企业家就是随时都在拆东墙补西墙的人。

企业家就是最缺钱的人。

企业家就是随时可能跳楼的人。

企业家是半人半鬼。

企业家是混世魔王。

人断血有医生有血库,企业断血只能靠企业家自己,一个企业里,所有人都可以叫苦叫累,唯独企业家自己不可以,企业家必须是最顽强最铁血最理想主义最现实主义的一个,企业家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拿出自救方案!

徐行长,只能向他求救了!上次为了注册资金,她让巴梅梅给他送过十万元,他笑纳了。一个行长只要贪婪,肯收钱,事情就好办多了。商人最喜欢这样的银行家和官员。正是因为大批贪官污吏的存在,办事效率才大大提高。美国电影《华尔街》里面有一句著名的台词:“问题的关键是,女士们先生们,贪婪是有益的,贪婪在发挥作用,贪婪是正当的……”全世界的商人,都是凭借“贪婪”二字赚钱的。所有的人类进步,都有贪婪的一份功劳。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的伟大成就,也是如此。

问题是,徐行长还好色。

徐行长问巴梅梅:“你姐姐怎么不露面?”

巴梅梅答:“我姐上北京了。”

徐行长说:“等她回来,我请她喝酒。”

巴兰兰知道,男人请女人喝酒,潜台词通常就是“上床”。酒是粮食做的,但是,酒不是粮食。粮食是用来吃饱肚子的,酒是用来哄抬氛围的。粮食让人饱,酒让人醉。醉了酒的男人和女人,会变得像猿猴一样赤裸。“一个你有求于他的人,贪财又好色,是再好不过的,然而,这个家伙如果是秃子就另当别论!和一个秃子上床?天啦,让我去死吧!”巴兰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讨厌秃子,讨厌的程度外人不可想象。“我不想和他上床,真的不想,我不嫌他老,我嫌他秃!”巴兰兰这样想的时候,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成分,认真而庄严的样子很像美国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考虑,该不该向某“无赖国家”出兵?

巴兰兰想到了妹妹巴梅梅。

她想,巴梅梅,也该下水了。

她相信妹妹巴梅梅品行端庄,只和妹夫马林上过床,但是,巴梅梅既然已经做了商人,就没道理继续守身如玉、洁身自好。正如一个国有企业,通常正是被一个廉洁奉公的厂长搞垮的,一个腐化堕落的厂长,倒常常有办法把一个厂子搞得红红火火。一个女商人如果坚持不献媚不耍嗲不脱裤子,坚持不丧失自己的所谓人格,就绝不可能赚到大钱。在一个笑贫不笑娼、笑廉不笑贪的时代,一个商人,一个女商人,一个私营企业家,一个女私营企业家,做到最好也只能是我巴兰兰这个样子:尽可能不那么厚颜无耻,尽可能不那么为非作歹,尽可能不以脱裤子为荣,尽可能不和秃子上床……

她立即给巴梅梅打了电话。“你马上来三江一趟。”

没多久巴梅梅就带着一身寒气来了。“你瘦了。”巴兰兰说。“谢谢夸奖!”巴梅梅一笑。“不好意思,你有一个新任务!”“尽管吩咐,巴总。”“找徐行长把履约保函办下来!”“履约保函?你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吧!”“当然,如果真的公事公办,就必须把两千万存进银行,如果可以通融一下呢?最少要把两千万的百分之三十存进银行,但是,如果银行愿意,或者说如果徐行长愿意,开一个徒具虚名的履约保函就可以,不用把真金白银存进去的。银行当然有风险,施工出了问题,或者我们卷款跑了,银行就要无条件支付两千万。不过,银行自有制约的办法,甲方付给我们的每一笔工程款到账后,银行可以强行管制,银行不同意,我们别想提走一分钱。所以,这件事可以说很难很难,难于上青天,也可以说很简单很简单,有多简单?不过是,要么你,要么我,愿意给徐行长松一次裤带而已。”“姐,你是什么意思?”

巴兰兰笑着说:“巴梅梅同志,你该下水了。”

巴梅梅红着脸问:“巴总,别忘了你可是我的亲姐姐!”“我更是你的总经理!”“总经理同志,脱裤子的事我做不到!”“跟我干,就永远别说‘做不到’三个字!”“我真的做、不、到……”“我给你二十万,十万给徐行长,十万你自己留下。”“上次的那五万还没给呢!”“好啊,我给你二十五万。”“继续请妈妈出山,办不下来吗?”“上次是违规,这次是违法,上次是一千万的过桥贷款,这次是两千万的履约保函,两千万——妈妈的面子值不了那么多钱的!”“花钱请一个妓女不行吗?”“请妓女?就像大张旗鼓请客,结果只请了一碗阳春面!”“处女呢,听说一个处女也就五六千。”“是呀,五六千比两千万,这么简单的算术题,你不会算吗?”

巴梅梅看着姐姐,不说话了。

巴兰兰去了趟卫生间,旋即出来。“姐,融资这样的大事情也不该我管呀。”“我这是栽培你,知道吗?!”“我……我只打算在你手下混一口饭吃。”“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接下来我要充分利用叶阿姨和魏市长的关系,成立集团公司,除了房地产,我还要进军矿泉水业、酒店业、餐饮业,除了裴城,还会进军D市、重庆、北京、上海,甚至纽约、巴黎……陈总做完白象湾工程就会离开,巴东东是扶不起的阿斗,你呢?你难道真的只想挣一份工资?”

巴梅梅眉毛一挑,欲言又止。

巴兰兰笑了,笑声很响,脆如裂帛。“别笑了,女鬼一样!”“你刚才的眼神,好有意思。”“我眼神怎么了?”“你说你没野心,其实不然!”“我觉得我没有,我从小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野心是一点一点大起来的。”“我不知道……也许吧。”“就像男人的鸡巴,看见美女才会大起来,其实无所谓谁有野心谁没野心,都一样,只要是一个正常的鸡巴,总会大起来的。”“妈呀,你太赤裸裸了。”“我没办法不赤裸裸,我是一个商人,商人是什么?就是最明白人有多么复杂,同时也最明白人有多么简单的那种人……”

巴梅梅感到很羞愧,几乎无地自容了,和姐姐相比,自己实在是满脑袋糨糊了,像个大傻瓜,既不知道人有多复杂,也不知道人有多简单,嘴也笨,远不像姐姐这么词锋泼辣,自己最适合待的地方其实就是放射科呀。“我这儿有毛片,想看吗?”“什么……毛片?”“你和马林没看过毛片?”“就是三级片吗?看过一两回,马林拿回来的。”“看看我这个吧!”

巴兰兰打开笔记本电脑,巴梅梅慢悠悠地爬过去,看见桌面上一男一女干得正欢,有椰子树在窗外打着暖暖的哑语,更远处是悠悠起伏的海面,女人像马一样跪在床边,任男人机械地击打,女人叫床的声音苦不堪言。“你仔细看,是谁?”“啊?怎么像你?”“就是我呀,我和陈总。”“恶心死了你!”

巴梅梅立即退回床上去了。巴兰兰从巴梅梅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又像是听到了一种声音,巴兰兰便毫不客气地跟过去,趴在巴梅梅身上,压住她,突然把手塞进她的裤裆。“你干什么?”巴梅梅尖叫着。巴兰兰毫不理会,执意用着力,“你湿透了!哈哈!”巴兰兰把手抽出来举在巴梅梅眼前,“你自己看!”巴梅梅真的生气了,脸都绿了。巴兰兰不管,把湿湿的手掌摁下去,抹了巴梅梅一嘴。巴兰兰跑了,跑向卫生间。水声哗啦哗啦响起来,很响的水声里,夹杂着巴兰兰放浪的笑声。

巴梅梅坐起来喊:“流氓!”

巴兰兰回来问:“你刚才骂我什么?”“啊?你听见了?”“我身上没不好使的地方,包括耳朵!”“简直成精了。”“你老实说,除了马林,没和别人上过床?”“没……有。”“老实说,有没有?”“和我们科主任有过一次,就一次!”“真的?就一次?”“向毛主席保证,就一次!然后,洗了半个月,觉得好脏好脏,其实,我的问题并不是思想觉悟有多高,就是嫌脏,就像绝不允许别人用我的牙刷一样,马林用也不行,没办法,咱们家的女人都有洁癖,你不是也有吗?”“我也有,我不过是不刷牙不亲嘴,不洗澡不做爱,如果不是这样,我他妈的,亲嘴和做爱的总量有可能增加好几倍。”“可耻!”“是呀,我现在的道德底线只能是,做可耻的人中最不可耻的……我也想在你巴梅梅的手下拿一份工资,多轻松呀。”“姐……”

巴兰兰一脸忧伤。“我知道,你有多难!”

巴兰兰不做声。“其实,我好崇拜你的。”

巴兰兰无动于衷。“履约保函,我试试吧!”“你自己看着办吧。”“姐,别生气,流氓可耻那些话,是我乱说的。”“我没生气。”

巴梅梅骑车子回家了。

一排旧平房,住户都是近两三年结婚的新人。一间平房加一间厨房,相对而出,每一户都是如此,从东到西共二十家,没有隔墙,狭长的通道是大家共同的院子,如果铺上红地毯,很像星光大道,每一个人回来,都必须接受一番检阅。近来,巴梅梅有时是坐着宝马318回来的,眼下却骑着车子,有人就问了:“巴主任,宝马318什么时候归你呀?”巴梅梅只好答:“快了快了!”另一个又问:“快搬大房子了吧?”巴梅梅只好含混地点点头。她后悔自己沉不住气,早早把风放出去了。姐姐的确承诺过,第一笔工程款到账后,首先给自己买一套大大的楼房,宝马318也归自己。“履约保函拿不下来,第一笔工程款就到不了账。”这是巴梅梅自己的声音,巴梅梅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原来“履约保函”跟自己关系巨大!关好门,巴梅梅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镜子面前,前后左右端详自己,把镜子中的那张脸当成徐行长,给他抛媚眼,但无论怎么“抛”都假假的,抛来抛去都脱不了“瞪”的感觉,直直的,像干一件笨重的体力活。后来意识到,媚的关键可能是角度,不能直,要斜刺里飞出去,于是改用四十五度角试验,效果更差,新的问题出现了,露出了太多眼白,像吊死鬼!而且很僵硬,蚯蚓一样慢腾腾的。看来抛媚眼是角度和速度都要恰到好处的高难动作,于是再试,还是毫无改观,到最后竟是信心大跌,心情大坏。坐下来,不由地想起了姐姐巴兰兰,人家可是从小就会抛媚眼的,说明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徐行长的兴趣明明在她身上,她为什么躲着不见?巴梅梅一下子明白了,如果徐行长是帅哥,或谢顶没那么厉害,这个光荣任务就断断落不到我巴梅梅头上,“哼,美其名曰栽培我,明摆着是欺负我!”

虽然这么想,巴梅梅仍然在积极准备见徐行长,抛媚眼学不会,总得穿两件像样的衣服,包括内衣,于是就把衣拒打开,一件一件地试起来。首先看到了自己的胸,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的胸还算合格,低下头,双肩一夹,就有深深的乳沟凹出来,波涛起伏的样子令她自己都心跳加速了,如果买一件好内衣,不是二三十块的,而二三百块的,有蕾丝,有上好的硅胶垫塞,走起路来,自然一步三颠。衣柜里有一件桃红色的V领羊绒衫,姐姐给的,套在身上后她禁不住皱起了眉毛。“胖死了!”她嘀咕,“该痛下决心管住自己的嘴了!”她又找见了也是姐姐给的那件浅绿色大衣,双排扣,小立领,下摆刚好落在膝头,剪裁明快,质感柔软,据说值两三千,这可是自己衣柜里最贵的一件衣服。“姐姐号称亿万富姐,不能丢她的人啊!”于是接着翻找自己的家当,最后发现,值一点钱的衣服,都是姐姐巴兰兰给的。“马林,他给了我什么?”她不禁问,想不到,这一问,问出一个理由——给徐行长松裤带的另一个理由,第一笔工程款到账后才会有大房子住,才有宝马开,这当然是天大的理由,但是,对夫君马林的埋怨是更有效的理由!

此时电话响了。是姐姐的。“徐行长那儿算了吧!”“为什么?”“还是不忍心拉你下水。”“真的?”“当然是真的。”“谢谢你,好姐姐。”

巴梅梅突然哭起来,眼泪很多的样子,哭着哭着发现镜子还在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明显是失态的,满脸写着“不情愿”!镜子里的自己把外面的自己着实吓了一跳,一时全身发冷,一下子明白了人心是多险恶的东西。

巴兰兰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派小蒋回一趟海南!海南不是有彩虹天桥吗?彩虹天桥不是全国最早也最大的假证市场吗?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结婚证、离婚证、记者证、计划生育证、节育证、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下岗证、党员证、团员证……任何一种证件都可以随时办到,时间不超过一天。同样,个人档案材料、银行进账单、履约保函、户籍证明、退伍证明、中组部介绍信、死亡通知书、火化证明、涉外婚姻证明……所有的证明,都会按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制作出来,仅需花几十元或数百元。巴兰兰想来想去,认为这是最省事最简便的办法,既不欠任何人的人情,每一笔工程款下来后又可以自由支取,还塑造了身为姐姐的高大形象,让巴梅梅感激不尽。

至于风险,她断定天塌不下来的,天总是显出要塌下来的样子,事实上却不见得会塌下来。况且裴城这样一个小城市,恐怕还没人胆子大到会假造履约保函。城市越大,人们的胆子也越大。越胆大的人往往越安全!

这也是海南经验之一。

小蒋从海南回来,交给巴兰兰两样东西,一样是履约保函,一样是海南的特产榴莲,巴兰兰顾不上看履约保函一眼,就开始吃榴莲,边吃边不停地嚷嚷:“哎哟哎哟,香死人香死人了,小蒋啊,你真的太伟大了!”

她早就说过,有两样东西是必须一边享用一边把快乐喊出来的,除了做爱,就是吃榴莲了。她还记得,离婚后拿着十万元的欠条准备跳海自杀时,隐约嗅到了榴莲的味道,于是她坚决地转过身顺着榴莲的味道找去,后来发现,岸边其实根本没有榴莲,她闻到榴莲的味道,只能用“神秘”二字解释了。匆匆忙忙离开海南的时候,竟然忘了带几颗榴莲回来,回到K省后也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好吃的东西,打发小蒋回海南的时候也丝毫没想起让他带榴莲回来。“小蒋啊小蒋啊,你可真是,真是个棒小伙。”她的嘴角已经黄油油的,满脸受用的表情,仿佛品出了万千滋味。“没回五指山一趟吗?”“没有。”“为什么不顺便回家看看?”“时间太紧。”“你呀!”

四瓣榴莲吃完,巴兰兰才开始查看履约保函。“太好了!”“巴总,像真的吧?”“比真的还真!”“那我走了?”“小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回过海南一趟,履约保函的事,除了我,就你知道,陈百川也不知道,巴梅梅更不知道……”“巴总你放心。”“另外,我要换车了,打算买保时捷刚刚推出的新款911,宝马318我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妹妹巴梅梅,你怎么办?”

小蒋一下子竟脸红了。“巴梅梅好贪心,车和人都想要……”

小蒋不吱声,这就是态度。“你说话嘛,跟她?还是跟我?”“我从海南跟你来,就是为了给你开车!”“是想开新车吧?”“也想,不过……”“想不到你也会见异思迁啊!”

小蒋只有嘿嘿笑了。“那就留下吧,一辈子给我开车。”“巴主任那边,别说……”“哈哈,好,我就说,我是换车不换人!”

小蒋欣喜异常。

2

一千五百万,到账了!

一个亿的百分之十五,第一笔工程款。

紧接着还有第二笔、第三笔。

尽管移民资金是国库资金,政策性很强,用魏卓然的话说,“政治性强于经济性”,地产界称之为“高压线”,巴兰兰还是觉得,没必要那么紧张,建房、修路、造桥,不是修长城,也不是造庙,终归是商业行为,把项目做漂亮就不会出问题。总之,账上有了一千五百万,腰杆硬了,眼睛亮了,心安了。一个公司突然有了充足的现金流,就像一个病人获得了安全的血液,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起死回生的感觉多么美好。退一步讲,因为有了这一千五百万,人生多了一种选择:出境,外逃!

据统计,中国的外逃资本,1989年一年是七十五亿美元,1996年则增长到三百亿美元,年均一百三十亿美元。外逃人员超过四千名,各级贪官,以及金融系统、国有企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携款出逃者为什么越来越多?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更有意思的是巴兰兰自己曾下过决心,就算坐牢,也要留在国内,如今,当一千五百万突然到账后,竟也生出溜之大吉的念头,虽然只是一个玩笑,可是,它却包含着深刻而又秘密的吸引力和诱惑力——拿着一千五百万,逃到一个权力和法律的真空地带,从此不需要奋斗,不需要学习和应用潜规则,不需要削尖脑袋拉关系,尤其是,不需要担心某一天突然像海南那样祸从天降,所有资产哗啦啦一下子消失!

不得了不得了!巴兰兰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但她想,我巴兰兰不是鸡鸣狗盗之徒,我当然不能不充分利用良好的人际关系,不能不合理利用大多数潜规则,不能不使用假证明,但我绝对不犯大错,不贩毒不洗钱不外逃!

无论如何,从这个项目里挣一两千万是有把握的,可以说,从现在开始,我巴兰兰已经是“千万富姐”了,如果算上无形资产,算上我和叶阿姨的关系,包括未来的魏卓然,说我是“亿万富姐”也未尝不可,为了彰显公司实力,为了做事的方便,至少,为了让传说中的巴兰兰名实相符,需要对外宣称:

君科公司资产过亿!

当务之急便是,像亿万富姐那样花钱!

急需花的钱有这么多:

一、宝马318归巴梅梅,自己买辆新车,保时捷刚刚推出的新款911她很喜欢,外型靓丽,融合了古典与现代两种气质,兼具时尚性和日常性,正如她本人,既是火辣脾气,又有菩萨心肠。价值不菲,大概要花二百万。

二、用四十万给陈百川买辆车。

三、用二十万给小伙子买辆车。

四、让弟弟巴东东去开宝马,暂时就不用给他买车了。

五、用二十万给弟弟和妈妈买一套楼房。

六、用同样的价钱给陈百川买一套楼房,请他把嫂子从海口接过来。

七、用四五十万给自己买一套别墅,尽快和小伙子结婚。

八、用二十万给小蒋买一套楼房,给他安个家。

九、在最好的地段给公司租一层办公用房,并筹备盖自己的办公大楼。

十、给希望工程捐款五十万。

十一、花四百万打点市财政局、市国土局、市移民办等相关单位的主要领导,包括魏卓然,商人做事喜欢干脆,该出的血一定要出,该拜的佛一定要拜,魏卓然可能不会收,但我一定要给,给了,我不欠他,他欠我。

十二、花五十万帮叶阿姨弄一两样像样的古董,或者珍邮,稍后再花二百万在北京给叶阿姨搞一套别墅,花一百万装修好。

……

粗算下来,她不由得长吁一口气,正如一个穷妈妈给一堆儿女准备新年礼物,心有余力不足,终归还是甩不掉一个“穷”字!

她禁不住感叹,看样子富和穷真是没一个明确界限的,自己觉得富就是富,自己觉得穷就是穷,富和穷无非是一种心理感受。富人算账和穷人算账的区别仅仅是,一个基数大,一个基数小,捉襟见肘的体会应该是一样的。甚至是,富人更容易觉得穷,富人的内心更贴近“穷”这个字的精神含义。因为,富人是一个更复杂更深幽的个体,富人有更复杂更庞大的关系链和人情网,比如,你要和一个处级干部保持友谊——哪怕是普通意义上的走动和往来,就意味着你每年至少要多支出二三十万,如果是厅级干部,如果是省级干部,那就要翻倍再翻倍。人家知道你是“有钱人”,你有的无非是钱,而且你的钱八成是不干净、不正当、有血债、有黑幕的,你的钱原本是国家的,你出手大方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过是吐出了该吐的部分,不过是消财灭灾,不过是为了挣更多的钱……所以,富人最容易被称作“吝啬鬼”,那是因为富人的大方总被认为是天经地义……

我可不是吝啬鬼!她想,我是以花钱大手大脚出名的,我喜欢花钱如流水的感觉,而且我喜欢给亲戚、朋友、员工甚至陌生人花钱,总之是喜欢给别人带去快乐。那么,手紧一点,照七八百万的标准花,不花出去都不行!

她相信全部白象湾工程实现毛利两千五百万没问题。主要项目由自己做,把技术含量最高的桥梁部分包出去,人工费和材料费尽量压低,必须坚持房地产界的惯例,由施工方垫资施工,这样便能最大限度地盘活资金。

第八章

1

陈百川守在白象湾工地已经整十天了,巴兰兰可以想象他现在是多么胡子拉碴!更严重的是,他现在多想做一次爱!而且是想和一个名叫巴兰兰的女人做爱!名叫巴兰兰的这个女人虽然下决心以后裤带要紧一点,但是,下决心的瞬间她一定忘了她是一个天生有同情心和施舍心的女人,有时难免分不清施舍米和施舍爱的区别。况且陈百川是她从海南拉来的,陈百川在裴城人生地不熟,陈百川是一个从生活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糙男人,陈百川身上有奇怪的吸引力,说白了,陈百川是不可替代的——她对男人的认识就是这样没德行,总能看到某个男人身上不可替代的一面,她认为爱一个男人,爱的就是“那一面”,一个方方面面值得爱的男人是不存在的,一个“全能的男人”是不存在的。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终其一生都在等待白马王子,其实好男人多的是,眼睛一眨,就会有一个好男人冒出来,并且爱他的愿望会在一瞬间内油然而生。最好的情况是:在不同的时刻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有的男人适合做爱,有的男人适合拥抱,有的男人适合聊天,有的男人适合观瞻,有的男人适合跑腿,有的男人适合做司机,有的男人适合被唾骂……“我要去白象湾工地,你去不去?”她问华山,她只是随便问问的,她估计他不会去,但是,他说:“好呀,去看看。”她心里骂自己:“明知道他刚有车开,随时都在找兜风的理由呢,还要问他!”于是她灵机一动,通知巴梅梅马上准备,一同去白象湾工地,她想,到了工地,可以让巴梅梅把华山引开的。

在这个阳光明丽的下午,三辆车,保时捷、宝马、马自达;五个人,巴兰兰、小蒋、巴梅梅、巴东东、华山,从裴城出发了。从宝马到保时捷,巴兰兰还是喜欢德国车,厚重,耐用,高速的稳定性远胜于日产车,而且充满激情,有一种欧洲歌剧般的高贵内蕴。选颜色的时候她毫不犹豫选了橘黄色,是因为橘黄和玫瑰红一样,是富有温暖感的颜色,她喜欢给自己营造一种温暖的氛围,她新买的别墅正在装修中,主体风格也将是暖色调的。她不乏自嘲地想,温暖是多么烧钱的一种东西呀。

白象湾到了,地面的颤动早就说明了这一点。转眼就有吊塔、脚手架和搅拌机扑入眼帘。橘黄色的保时捷停下了,巴兰兰不急着下车,等小蒋从前面绕过来,拉开后座的车门,再为她做出抬手护头的绅士动作。然后,巴兰兰以董事长兼总经理应有的坚定步伐,向一号工地走去,华山、巴梅梅、巴东东、小蒋几个人自觉地跟在后面,分别走在各自应在的位置上。巴兰兰抬头看天,她发现群鸟已经适应了机声轰鸣、焊花飞舞的新环境,它们在低空任情飞翔时,会十分自如地躲开高高的吊塔和林立的脚手架。巴兰兰心里微微一软,闪出一丝忧伤来,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那首诗:

白象湾

看见你的一瞬间

我心里爆发出

独享的贪婪

巴兰兰无暇细究,有无数双目光正哗啦啦投向她,那些目光里除了混凝土的味道、钢筋的味道、野薄荷的味道、色情的味道,就是对一个亿万富姐、一个漂亮女人、一个成功人士的由衷敬仰和爱戴。她有些眩晕,她喜欢这种感觉,中心、老板、领袖的感觉,她感叹,这真是一个好时代,挣钱也能成就丰功伟绩!

一号工地的项目经理趋步迎来。“辛苦了。”她说。“董事长辛苦了。”对方大声答。

项目经理手持几顶白色安全帽,先递给巴兰兰一顶,她接住,觉得很轻,掂了掂,再翻过来看,里面仅有一层薄薄的泡沫塑料。“这样的安全帽,安全吗?”“这是比较便宜的一种。”“什么?要便宜还是要安全?”

巴兰兰把安全帽丢在地上,安全帽滚到几步之外,她跟过去,轻轻一踩,圆圆的安全帽发出一声脆响,立即变了形。巴兰兰看见工人们头上的安全帽是黄色的,要过来一顶,更是用不着掂,轻得像纸,扔在地上又是一脚。“谁让你们省这个钱的?”“请示过陈总的。”“岂有此理!安全重于泰山,事故猛于老虎,安全问题高于一切,丝毫不能马虎,马上通知各工地负责人和安全员开会。”

几分钟后工地广播站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播出开会通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接到巴兰兰董事长的指示,各工地的项目负责人和专职安全员,请立刻来指挥部开会。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接到巴兰兰董事长的指示……

巴兰兰一声不吭地等候在工地指挥部里,面前就是被她踩扁的一白一黄两个安全帽。华山、巴梅梅、巴东东、小蒋四人也跟进来了,没人敢说话。巴兰兰说:“巴梅梅留下,其他人出去!”三个男人有些无趣地离开了。渐渐,各工地的负责人和安全员都到齐了。陈百川最后一个进来,坐在了巴兰兰对面。

她没猜错,他确实胡子拉碴,一身汗味。

她敲着手中的安全帽开始讲话:“你们看看,这两顶安全帽被我轻轻一踩,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样的安全帽戴和不戴有什么区别?戴在你们头上又管屁用!”

与会者相互抬头看了看。“请你们把安全帽拿下来,扔在地上。”

没人按她的要求做。“听见了没有?拿下来!”

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她站起来,上前半步,把陈百川的帽子摘下来,扔在地上。“陈总,你自己踩还是我踩?”

陈百川隐隐一笑,说:“我自己踩。”

陈百川抬起脚,像踩气球一样用力踩下去。

哈哈哈,与会者全都开心地笑了。

陈百川转过身,笑着问:“你们,还愣着干吗?”

一片令人振奋的咔嚓声响起来了。

巴兰兰重新坐下,敲敲桌子继续讲:“安全问题,千万不敢马虎,刚才我随便看了几眼,不光是安全帽有问题,其他方面也有安全隐患,比如,工地上竟然没有一条安全标语!有些安全网破了个大洞,一头牛都可以钻过去!部分脚手架钢管和扣件是不是合格?值得怀疑!有很多工人露天作业,不穿防刺鞋……”

桥梁工地的负责人说:“巴总,说句老实话,我们的中标价已经无利可图,还得让利,为了降低工程成本,我们只好左省右省。”

另有人说:“是呀,我们的承包合同里,其实没有安全措施费的。”

巴兰兰和陈百川相互对视了一眼。

巴兰兰说:“我认为,问题出在你们的态度上,有些施工单位安全意识本来就差,重视质量,轻视安全,错误地认为安全措施可有可无。你们说,写两幅安全标语,能花几个钱?把破损的安全网补起来,能花几个钱?”

陈百川在一旁频频点头。

巴兰兰进一步提高了嗓门:“限你们两天时间,全面检查安全漏洞,消除安全隐患,哪个单位如果认为无利可图,可以走人!”

陈百川也讲了话:“首先我要做自我检查,正如巴董事长刚才说的,问题出在态度上,首先是我本人的态度有问题,我认为,白象湾工程的施工难度和危险性都不算大,可以在安全措施上少下些功夫,少花点钱,应该承认这是一个错误认识。施工安全和工程质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是我们的生命线,绝不能放松警惕,参建各方必须马上进行认真自查和严肃整改,全面落实文明施工的各项规定,好不好?”

散会之后,会议室里只剩下巴兰兰和陈百川,还有十几顶被踩扁的安全帽,另有几抹从木板墙缝隙里透进来的歪歪扭扭的阳光。

陈百川看着巴兰兰,摸着乱乱的胡子。

巴兰兰表情冷漠,不想理他。

陈百川说:“给你省钱呢,我知道你没钱!”

巴兰兰说:“一个亿的工程,靠安全帽能省几个钱?”

陈百川说:“当然不止是安全帽啦!”

巴兰兰说:“无论如何,不能出乱子,这可是移民工程,政治性很强!”

陈百川说:“你放心,哪会出乱子呢!”

巴兰兰说:“连一幅安全标语都没有,我能放心吗?”

陈百川说:“是我疏忽。”

巴兰兰站起来,要拂袖离去的样子。“你不想干也可以马上滚蛋!”“好啊好啊,做一次爱,我就滚!”

陈百川野蛮地搂住她,大手理直气壮地压住她的胸部,于是,没办法,这个中年男人衣服底下的强健筋骨,立即像牙齿一样咬痛了她,一种温暖的阳刚气味迅速弥漫开来,被她身体里的那只猛虎嗅见了——它立即苏醒了。“附近有个温泉。”他悄声说。

她看着他,已然是一种贪欢的样子。

橘黄色的保时捷驶离了工地,方向盘在陈百川手里,他想,车是新的,味道却是旧的,是从海南带过来的,又是干花又是香包,又是她身上固有的奇异味道,还有一种藏在香味深处的苦清气,令他想起黄连和菊花的异味,他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暗示了她的命运,表面上可能轰轰烈烈,事实上却难说。那时候,他总嫌她把车里面搞得太香了,她总会说:“你呀,是狗鼻子。”可是今天,关于车里面的香味,他和她都不置一辞。几分钟后,陈百川停了车。她下了车,不由地扪住了鼻子。“硫磺的味道。”他说。

踩着杂乱的衰草,走了几十步,拐过一大片茂盛的竹林,便看见了一潭淡绿色的湖水,正冒着白霭霭的热气,硫磺的味道更浓了。“你看,多好的温泉。”他说。“你怎么发现的?”她懒洋洋地问。“一个工人告诉我的。”他说。

他迅速脱了个精光,粗鲁地走进温泉。

她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快脱衣服呀。”“你的样子好难看!”“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是呀,今天才发现,难看死了。”“比不上华山?”

巴兰兰向竹林那边大步走去。“喂,你去哪儿?”

巴兰兰不回答,走得更快了。

陈百川光身子追上来。

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开始跑。

但是,他是百米十三秒的速度,他很快就追上她了,“救命啊,救命!”她在尖叫,他从后面一把揪住她,再用湿身子把她抱紧。“我的衣服!”她喊。他不管,要把她横着抱起来。她在他肩膀上快速咬了一口,他惨烈地“啊”了一声,他手一松,她趁机挣脱出来,又跑。这次他干脆不追了,说:“我会感冒的!”

她一口气跑到竹林边上,回头看他。她觉得他站在好远的地方,几乎在猿猴的时代。她看见,一只猿猴默默向自己走来。

这时她心里软软一拱,发觉自己真是爱这个老东西的,她大老远把他拉过来,表面看来是要请他帮忙,其实却是舍不得他。

她说:“来背我。”

他走过来,蹲下身。“猪八戒背媳妇喽!”他故意扭着屁股,逗得她哈哈大笑,她的声音有些被四周的岩石挡回来了,有些被翠软的竹林收留了。

在他赤条条的脊背上,她坚信这个男人才是性感的男人!她一直说不清性感是什么,此刻突然能说清了,此刻她相信中年男人身上才会有性感,为什么?因为,中年男人是无耻沧桑柔情冷酷等等东西混合而成的,如果一个中年男人还没有不幸阳痿,没有不幸失去生活的斗志,那么这个男人身上可能就有性感。

她说:“我……我怕冷。”

他说:“不怕,一下水就好了。”

他冷得牙齿直打颤,反身给她脱衣服,刚脱下裤子,她便喊叫着急忙下了水,蹲在热腾腾的温泉水里,再等着他给她脱上衣。“你的样子,很像天使下凡。”他说,他的话令她大为激动,因为他向来不是一个嘴甜的人。“我突然在想,和你白头偕老有多好。”他又说,声音很沉,眉毛很浓,双眉间仿佛结了一层白霜。她心里也有类似的感觉,可能只比他晚了半秒钟。他们是一对老情人了,而眼下的感觉依然如此新鲜,如同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竹叶。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发现——看来有很多已经有的东西是需要在某一刻重新发现的。他的大手在深水里摸她,借着他的手她发觉自己好润滑,像油画里的西洋裸女……

这一次她真的明白什么是高潮了,有了这一次,以前的,包括和陈百川的,包括最以为是高潮的那几次,都成了赝品。原来真正的高潮是不作势的,很家常,自自然然就来了,像白开水,又绝不是白开水,它要来的时候,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势单力薄,无力抵御,而事实的确如此,可事实却是大大超出预想的,那真是全线失守,痛彻心肺……她哭了,并不以凶猛狂放为能事,而是干干净净,期期艾艾,半是伤心半是痛楚,是真正意义上的返璞归真,是对“高潮”这个词的最佳诠释。

陈百川很熟悉她的哭,此刻他仍然惊呆了,他相信,女人如乐器,弹出声响容易,然而,只有个别人在个别时刻才有可能弹出最稀有的旋律,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少不了。身为乐器的悲哀和身为弹奏者的悲哀,是相同的。“你刚才说白头偕老?”

他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你以前从来没想过?”“以前也想过啦。”“可是,以前你从来没说过。”“我又不是小年轻。”“你有多老,才四十岁!”“四十岁还不老?”“我不嫌你老。”“那好呀,赚了这笔钱,和我一起出国。”“还有……嫂子?”“是呀,不能把她丢下的。”“三个人白头偕老?”“我们客家人,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你看我,像做二奶的人吗?”“都是汉语惹的祸,分得太细,什么情人、姘妇、奸妇、外室、二奶三奶,外国人就一个词,情妇,哪怕是第一百个,还是情妇。”“我也不做情妇!”

巴兰兰拨开他,向岸边走去。

陈百川划水追过去,从水深处抱住她。“你讨厌,滚一边去!”

陈百川用下巴抵着她的肩膀,露出无奈的样子。

巴兰兰再一次推开他,上岸去了。“我总不能杀了她吧?”陈百川突然疯狂地喊,几乎是咆哮,巴兰兰甚至听见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有一种要吃人肉的感觉。

手机上有七个未接来电,都是华山的,每隔五分钟一个,足足打了半小时,巴兰兰心里却冷冰冰的,懒得回电话给他。太阳明显西斜了,温泉边上的湿气越来越重。巴兰兰把头枕在陈百川的肚子上,闭着眼睛不说话。

转眼第八个又响过来了。“喂,干什么?”“怎么不接电话?”“没听见嘛!”“现在怎么听见啦?”“现在……现在刚好听见了呀!”“愿意听见就听见了!”“生什么气?多打几遍要死人啊?”“我们几个都在工地上,等你等不来,打电话不接!”“小蒋留下,你们先回!”

那边先挂断了电话。

巴兰兰搁下手机,依旧躺着不动。

陈百川说:“这么好的一个露天温泉,就这么闲扔着,多可惜!等咱们把桥和路修通了,完全可以在这儿建一座温泉山庄的。”

巴兰兰不说话,像是睡着了。

陈百川又说:“裴城真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巴兰兰还是不说话。“喂,听着没有?”“所以我希望你留下来嘛,别出国了。”“我是百分之百要出去的。”“你儿子又不是白痴,用得着陪在身边吗?”“儿子,是我一生的唯一成就。”“天啦,已经说这样的话了!看样子你真是老了!”“是呀,鸡巴都埋进黄土里了。”“鸡巴埋进黄土干什么?做旧啊!”

陈百川折过身,盯着她的嘴,说:“你这张嘴呀!”

巴兰兰迎视着他问:“我的嘴咋了?”“我说不过你,你是上面一张嘴,下面一张嘴。”“你呢?你是上面一张嘴,下面一个话筒,还带两个音响。”

他笑,笑,笑出了眼泪。

巴兰兰回到三江大酒店,把身上的硫磺味洗干净,然后再回到华山这边。一进门就闻见了满屋子香味,接着看见了半桌子饭菜,只是已经没热气了。“小伙子?”她柔声喊,她推门进了卧室,又退回来进了客厅,发现阳台上有个黑影子。“我的小伙子,你要跳楼啊?”她扔下包,碎步跑过去热贴地抱住他。华山的身体又冰冷又僵硬,“还在生气啊?”她问。“我没生气,我在吃醋!”他说,他的口气把她惹笑了,男人总是心里吃醋嘴上并不承认的,他却明明白白地说自己“在吃醋”!她说:“亲爱的,你好诚实哟!”“和你在一起,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吃醋!一而再再而三地吃醋!”他的口气严肃而悒郁,这令她心里十分抱歉和难过,但是,她只好笑了,她只好用惯有的大笑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她丢开他,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接着笑,他冷巴巴地跟过来,还是平静得吓人,“有一种病叫失语症,我不知道,我这种病叫什么?除了吃醋我他妈的什么都做不了!”这话她很耳熟——“除了做爱我什么也做不了!”对了,先前他说过差不多的话,这就是他,他的语气里总是藏着呆气和酸气!于是,她坐起来,让自己严肃下来,反守为攻:“你想做什么?修路还是建桥?等陈百川走了,你来当副总经理好不好?”他当然听出她在嘲讽他,于是心里的那个疙瘩变得更加棱角分明了,他说:“不,我在想,除了吃醋,我能做的事情可能就是,离开你!”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这个浑蛋,你再说一遍?”她尖声喊。他目光有些潮湿,态度依然坚决,说:“我是认真的,我也是个男人,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像个傻逼一样,除了吃醋就是吃醋,除了沾光就是沾光,开着你花钱买的车,过几天再跟着你住进别墅!”她摸了摸他的脸,就像直接摸着“自尊心”三个字,她想起来了,男人是最看重自尊心的,男人的自尊心和绿帽子水火不容,绿帽子是人命关天的大问题啊,而他炒好了半桌子菜,平平静静地说自己在“吃醋”,这是多么可怕的绵里藏针啊,这又是多么锋芒毕露的克制啊!她自然是理亏并且羞愧的,但是,既然没被当场捉奸,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就必须也只能反戈一击,“你不要狗眼看人低好不好?你这么狗肚鸡肠的,还算不算个男人?我和陈总没有去嫖风,我们去山后面看了一个温泉,特别好特别大的一个露天温泉,我们想了一个很好的圈地计划,能把温泉圈进去,待时机成熟了可以搞一个温泉山庄的!”他的眉毛拧了一下,仍然面不改色地说:“是呀,你会越干越好,越来越富有,而我呢,我会越来越没用,越来越招人嫌。”她猛地拍一下沙发,说:“那好啊,咱们换过来,我这个董事长兼总经理由你做,我回家做家庭妇女。”华山摇着头说:“我真的不是伸手向你要权,我实在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巴兰兰跳起来喊:“昨天前天为什么好好的?今天突然不喜欢了?”

华山默默离开,找来一张纸条:

马上离开巴兰兰,

否则你儿命难保!“哪来的?”“门底下捡到的。”“什么时候?”“今天下午。”

巴兰兰首先想到的人便是弟弟巴东东,这事最像巴东东干的,两句顺口溜也像他的口气,但是,今天下午他也在工地。如果不是他还会是谁?陈百川更不可能,他不会使出这样下九流的招儿,何况他也没那么“情圣”!“你怕了?”“倒不是怕了,而是……”“而是什么?”“人其实是一瞬间长大的。”“我明白了,和我分手,就证明你长大了!这就是你们男人,为了证明自己长大,为了表明自己志存高远,为了显示自己有骨气,可以抛家舍业,可以刁可以蛮,可以醉可以癫,可以儒可以僧可以仙,可以颓废可以狂狷,可以进退有度可以左右逢源,可以出入江湖可以隐居山林,所有的道路都是留给男人的,所有的道理都是为男人准备的,男人,你们男人,真是被一部乌七八糟的男人史惯坏了!”“太精辟了,再说再说!”“唐伯虎柳永这帮所谓的文化人,四外寻花问柳,就是风流才子,武则天玩了几个男人,就要永远背上‘荡妇’的骂名。关键并不是男女是否平等,而是全社会并没有一个简单通用的价值观,有的只是男人建立起来的一套混账哲学,它的内部根本是混乱不清的,自相矛盾的,看人下菜的,甚至是流氓无赖的。”“说得好,再说!”“不说了!”

巴兰兰去睡觉了,睡到半夜发烧了,额头滚热,鼻息潮湿,华山要送她去医院,她心里愧疚,坚决不去,说:“睡一觉就好了。”华山只好找了些退烧药给她吃了,把湿毛巾敷在她脑门上,像拍打婴儿一样拍打她,就差唱儿歌给她听了。巴兰兰真的觉得自己像婴儿了,缩着头,把自己搁在华山的腋下,很快就像个乖宝宝一样睡着了。华山却一直醒着,陶醉在一种大男人的味道里。的确,有病的巴兰兰不再强势,不再聪明过人,不再自我感觉良好了,变得边界分明,变得需要别人呵护了,这让他立即有了种成就感,甚至有种伟人的感觉,他禁不住自言自语:我他妈的如果没什么事情可做,那我就好好爱她吧,爱她,就是我一生的事业,哪怕她在我面前公然和男人睡觉,我也仍然爱她,爱她,哪怕全世界的人说我“傍富姐”、说我“不劳而获”,说我是“巴总的性用品”,我还要爱她,因为,我的确爱她!把她身上所有的光环拿掉,我还是爱她!爱她的聪明,爱她的调皮,爱她的大方,爱她的雷厉风行,爱她的文野不分,爱她谜一般的性格。

华山先从她头发里嗅出了硫磺味,现在她又发烧,所以他敢肯定她下午下过水,他熟悉温泉里的味道,他的故乡就在一个温泉边上。她太不爱惜身体了,大冬天竟然脱光衣服跳进露天温泉,不发烧才怪呢!他有点想知道,“陈百川是不是也发烧了?”他想起了下午的情景,他和巴梅梅在工地上走动,本来他并没看见巴兰兰的保时捷开走了,巴梅梅看见了,她停下来问他:“我姐和陈总去哪儿了?”

巴梅梅为什么要提醒他?这很令他费解,不过,他有很明显的感觉,巴梅梅和马林近来和自己疏远了,是他们把他介绍给巴兰兰的,但是,他们好像不希望他和巴兰兰真的好起来。巴东东对他也很不礼貌,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充满轻狂和蔑视。陈总倒是挺客气的!小蒋也不错!趁着巴兰兰熟睡之际,华山把近来的人和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每过几分钟,摸一下巴兰兰的额头,中间觉得烧有些退了,后来又发现温度回升了,又开始烫手了,家里也没有体温计,一时很担心很不安,心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比如万一把脑袋烧糊涂了怎么办?人家可是一个亿万富姐啊,一个大人物啊!“兰兰……”他决定叫醒她。

巴兰兰是从昏迷中突然睁大眼睛的,从高空坠地的样子,惊恐,又有无辜,要说话时才发现说话有点困难:“小伙子你爱我吗?”

华山含泪答:“我爱你!”

巴兰兰的眼泪也扑嗒嗒落下来,仿佛她从来不曾听人对她说过这三个字,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头,压在自己脸上,哭出了声音。“我爱你我爱你,我别无长物,只有爱,哪怕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还要说我爱你,哪怕被唾沫星子淹死,我也要说,我爱你!”“我也是,我也爱你!”“咱们快去医院吧,你烧得厉害。”“没事,烧不死的。”“求求你,去医院吧。”“天亮了再说,你快睡一会儿。”“那好,我用酒精给你擦。”

于是,华山找到酒精,兑上水,钻进被窝,先擦她的腋下,再擦她的大腿根,擦着擦着,她竟然哑着嗓子说:“我想要了。”

他笑了,说:“要个屁!”

她说:“我真的想要,也许要完就不烧了。”

他说:“有这样退烧的吗?”

她哀声央求他:“咱们试试嘛!”

她柔若无骨又逞强耍赖的模样倒的确把他激起来了,她从他的表情里看出动静了,伸手摸了他一把,说:“你看嘛,它也想!”

他还是不想,尽管它想。

他再一次试试她的额头,说:“像小火炉了!”

她嘟着嘴,说:“我要!”

于是,他就只好给了。他觉得她轻如浮云。一团热热的云。身在云端的他,不经意想起了陈百川,想起了露天温泉,于是又开始吃醋,他的动作里也就含上了少有的凶狠。他吻她有点发干的嘴唇,咬她的厚耳朵,他的舌尖上竟然有了硫磺的味道,有了含着腐败气的芳香。他不知不觉忘了她是一个正在发烧的病人,他有意识地调动自己吃醋的感觉,借着因为吃醋而产生的仇恨,推进着自己的攻势。她偶尔会睁大眼睛看他一眼,那么吃惊又陌生,还有一丝哀怨。他深受鼓舞,他觉得这个女人可真是一本看不尽的奇书,谁说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自己要敢于没出息,敢于坐享其成,用一生的时间研读一本书!他的攻势渐渐吃紧了,他觉得自己陷进沼泽里了,很可能会功败垂成……

他试她的额头,果然凉下来了,他想,做爱退烧可能是有道理的,做爱是刚柔并济的有氧运动,消耗的热量大概不算少。

然后两人都睡着了。

2

现在,她住在裴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早晨华山送她来的时候,妹夫马林问她:“有高干病房,要不要住几天院,做一个全面检查,顺便休息一下?”她一听心就动了,同意住院,当几天病号。果然,她觉得做一个病号的感觉真好,穿着男女通用的病号服,如同生活在另一个国度,“巴兰兰”这个名字暂时不用了,代之以床头的那个号码:11号。因而,她有一个好玩的错觉,以为发烧感冒的不光是她的肌体,还有她的名字,“巴兰兰”三个字也出故障了,眼下正泡在某个试验室的药水里,等痊愈之后再和她的肌体会合,她住在高干病房里,更是为了等她的名字回来。

高干病房里有彩电,有卫生间,有沙发,但仍然是病房,墙拐角立着输液架,被褥是白的,四面的墙是白的,医生和护士都是白大褂,满眼都是仁慈和轻盈的白。置身在这样的简单和单一里,才恍然大悟这个世界为什么叫“花花世界”!由病房的窗户不经意地望出去,近处是花花绿绿的大街、高高低低的楼房、匆匆忙忙的人群,远处是东南亚金融危机、跌宕起伏的股市、国有企业的改制、伊拉克战争、海口的彩虹天桥、叶阿姨家的衣帽间、美国的华尔街和第五大道、正在崛起的和将要崛起的各种名堂的地标式建筑、维多利亚风格、巴洛克风格、福布斯排行榜、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朝鲜和韩国、东德和西德、俄罗斯和白俄罗斯……我的天啦,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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