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2 16:10:59

点击下载

作者:潘习龙

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一席之地

一席之地试读:

编辑手记

这是一部风格独特、在对现实的荒诞讽刺中仍满怀希望的小说。(一)文学青年的奋斗史充满正能量。《一席之地》讲述了京都大学中文系学生黄龙毕业后的人生经历,展现了一个出身普通但最终获得社会认可的年轻人所拥有的价值观、爱情观及精神风貌。

现实是冰冷残酷的,但作者传递给读者的不是绝望,而是希望。

黄龙怀着在中国文坛上一举成名的梦想,在大学时期就完成了长篇小说《药》,他不愿意草率出版,而是千万遍修改,希望自己的作品变成一部旷世之作。

他恋爱遭受挫折,女朋友嫌他穷酸不务实,弃他而去;工作也遭受挫折,中文系高材生毕业后入不敷出,还要依靠做家教贴补生活。他的作品不断被拒,心理上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但黄龙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而且他幸运地碰到了拥有同样梦想并且单纯质朴的女孩凤子,两人虽然经济拮据,住着四处透风的出租房,却享受着甜蜜的爱情。最终黄龙获得了春蕾文学奖,在文坛上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二)纯美爱情温暖都市男女。

小说浓墨重彩地讲述了黄龙与凤子美丽的爱情故事,正是因为拥有爱情,黄龙才有了面对打击的勇气和执着。虽然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戏剧性的改变,但他们彼此的感情却历经诱惑、物欲、压力而始终不变。(三)真实再现高校的管理现状和微妙的人际关系。

黄龙的老师文八斗原本是个玩世不恭的文人,但现实把他拖进了钩心斗角的泥坑。在领导长期打压排挤之下,他心灰意冷,决定出家但又缺乏勇气。最终文八斗终于迎来了咸鱼翻身的机会,当上了中文系系主任。他在自己曾经深恶痛绝的规则中如鱼得水,拉帮结派,不遗余力把自己的同学和亲友引进到中文系。(四)小说语言风格独具一格。

小说运用诙谐幽默的行文风格,大量运用夸张、比喻、抒情、讽刺等写作手法,让读者在一笑之后回味无穷。

当黄龙被初恋女友伤害的时候:……她很勉强地给了他一个吻——一个冰冷的吻、绝望的吻、让人毛骨悚然的吻,在人类爱情史上遗臭万年的吻!她只是露出了一点点舌尖,像冒出桌面的钉子头。这舌尖上的一吻,刺伤了他的唇、刺碎了他的心。这人世间呀,原来有“三索”:第一是索债,第二是索命,第三是索吻。……喝醉之后,黄龙对着镜子苦笑,捂住脸痛哭。他在心里骂自己贱贱贱——赤裸裸的贱,恬不知耻的贱,孤苦伶仃的贱!

而当黄龙遇到凤子时,终于品尝到爱情的滋味:冬天,出租房的窗户关不严,贼风从缝隙里溜进来。黄龙先用卫生纸堵住缝隙,再用透明胶贴上,但还是不管用。黄龙早早上床,帮凤子把冰冷的被子捂热。他还让凤子戴着帽子睡觉,凤子说不太习惯,于是他们只好把脑袋钻在被子里避寒,黄龙用手把被子分成一个个小区间,区分出卧室、会客室、电影院……他还在被子的边上支起几个出气孔。黄龙说一床被子就是一座皇宫,宫殿里住着王子和公主。凤子说她不想住宫殿,也不想当公主,她只想住蒙古包,他们变成一对牧羊夫妻,那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黄龙只好用拳头在被子的中央顶了顶,皇宫瞬间变成了凤子心仪的蒙古包。

书中还有很多精彩的描写或让人忍俊不禁、或让人心有戚戚,值得细细品读。

愿作品中的人、读作品的人以及作品本身,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第一章 毕业前后的挣扎

碎花短裤

深夜,京都大学的灌木丛中埋伏着一对对毕业班的情侣。这一夜被戏称为“最后的疯狂”。他们早已把蚊子、苍蝇、蚂蚁、蟋蟀等牛鬼蛇神的干扰置之度外。

一阵卿卿我我之后,一对黑影有了猛烈的身体接触。黑影黄龙发起了四年来的最后一次攻城,黑影丘月开始了人类爱情史上最惨烈的城池保卫战。黄龙饿死鬼般地盯着碎花短裤足足四年,但从未尝过一口。丘月犹如一台编好程序的电脑,牵手两个月之后开始拥抱,拥抱两个月之后开始亲吻,亲吻两个月之后开始有身体冲撞。但任凭黄龙左冲右突,他也没法突破这铜墙铁壁般的碎花短裤。只要黄龙想突破,丘月的电脑立刻死机。黄龙无数次重启,丘月无数次死机。丘月太有定力了,定得像一名圣姑。丘月说:“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别再勉强。”黄龙对爱情的所有权问题超级没信心,感觉自己是一名仓库保管员,有责任将这段爱情分毫不差地交给真正的业主。当黄龙抱紧丘月并全身颤抖的时候,丘月一掌掀开他,扭头消失在夜幕之中。黄龙在无数次悔过的基础上又一次忏悔:“我有罪,我是一个罪人。爱情应该是凌驾于肉体之上的洁白的云!”黄龙渴望纯洁,但他又没法与肮脏彻底决裂,隔三差五就想肮脏一把。纯洁与肮脏,像被拴在一起并反向奔跑的两头野牛,黄龙的躯体成了拴牛的绳索。

躺在床上,黄龙汗毛倒竖、反胃干呕的爱情综合征又犯了。汗毛倒竖,表面上与毛骨悚然差不多,事实上南辕北辙。汗毛经过一百八十度的痛苦旋转之后,颤颤巍巍地倒立起来。不仅一般人无法理解“汗毛倒竖”这一生命奇观,就连专治疑难杂症的名老中医也没见过这种怪病。

靠名医治疗爱情综合征是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黄龙反复摸索,自创了一套“圣洁功”:深呼吸,放松——松——松——。感觉身体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烧——烧——慢慢地烧……体内的邪念烧毁了,青春的欲望烧毁了,反胃的食物烧毁了,倒竖的汗毛烧毁了……一个圣洁的躯体,像烧红的铁块一样通体透亮……身体从火炉慢慢移入冰水之中,缓缓流动的冰水把灰烬一点点冲走……只剩下一具晶莹剔透的躯体在冰水中缓缓漂流,仿佛飘在微风中的洁白的羽毛,飘——慢慢地飘,飘到洁白的云中……

苦练三遍圣洁功之后,黄龙仍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段段心酸的往事……

第一学期的校运动会上,一名长发飘飘的女生在八百米决赛中遥遥领先。尽管黄龙体育成绩很差劲,但他酷爱观看体育比赛,对于体育成绩好的学生,自然也多几分崇拜。从此,那缕秀发,如天边的云彩,久久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过去黄龙没有注意到班上有这个女生,这次运动会让他眼前一亮。俗话说得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黄龙从公告牌上得知长发女生叫丘月。凭黄龙的三分自负、三分自卑、四分胆小,他真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爱情。在这方面,农村的男孩比城里的男孩差得远。但黄龙从此变成了丘月的影子,在离丘月十多米远的地方盯梢。黄龙花了一周,完全摸清了丘月会在哪个时间出现在哪个地方。在食堂,几百号学生挤在一起,黄龙抬眼一扫,马上就能捕捉到那缕秀发,眼前浮现出她那八百米赛道上的飒爽英姿。

黄龙这些天上课特别勤快,无论是选修的还是没选修的,他一概去听。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仔细观察丘月的一举一动。一头秀发是她最得意的道具:她低头写字时,垂顺的头发铺到桌面上;她把头一摆,头发很驯服地披到身后;她把脸一歪,头发倒向另一侧,盖住半边脸,藏住那只爱捉迷藏的眼睛;她直起身子,头发在圆脸的两侧划出两道诱人的弧线。对于青涩的黄龙,一缕秀发等于爱情的全部。他反复在纸上画着她的肖像,一缕缕青丝一行行诗,抒发着他的相思之情。

老实鬼也有发威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传出一张电影票。没想到丘月竟然接受了邀请,接下来的故事,顺利得有些意外。这个神话般的女孩居然成了他的女朋友,男生们只能摩拳擦掌地感慨:“闷头鸡子啄白米,这家伙下手太快了!”

刚与丘月接触的时候,黄龙看到她笑容可掬,一副善良、温柔、细腻、清纯的小女生形象,仿佛月宫下凡的嫦娥。整整一个月,黄龙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孩。因为天地间只有一个嫦娥,嫦娥只有一个男朋友,那个幸福的人儿叫黄龙。

当黄龙还在痴痴地仰望皓月的时候,嫦娥却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黄龙得知丘月的爸爸在北京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便主动请求去叩见未来的岳父大人。他们在马路边的工棚里见面了。工棚的条件异常简陋,里面用木板搭成临时床位,一个炭火炉上放着开水壶。丘月冷冷地坐在床沿上,好像不认识她爸似的。丘大叔坐在地上,一边用小树枝在地上乱划,一边数落丘月妈妈的无情:“她伤透了我的心。我宁可死在外面,也比待在家里强!”丘月默默地听着,没说一句安慰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当丘大叔老泪纵横的时候,她愤然离去。黄龙没有跟着她离开,而是留下来安慰岳父大人。黄龙觉得男人更理解男人,他听丘大叔倾诉了很久。等到丘大叔慢慢平静之后,黄龙才道别返校。丘大叔的眼中充满着感激之情,或许这辈子从来没有人愿意听他诉说过。黄龙回到学校,等待他的却是一盆冷水,丘月劈头盖脸地说:“黄龙,你怎么这么多废话?!”黄龙万万没有想到,造物主给丘月制造无数秀发的同时,居然忘了画龙点睛地制造一根感情的弦。

第一学期结束之后,他们各自回家过春节。开学前,黄龙提前返校做迎接丘月的准备工作。他按照接待女王的规格筹划:除了接站,还有鲜花,还有美食,还有烛光,还有干净的被褥……

丘月是河北沧州人,一个盛产侠女的武术之乡。黄龙按事先约定,站在赵公口长途汽车站出口翘首以盼。北京的春天飘着雨夹雪,黄龙的衣服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直挺挺地站在风雪之中,仿佛成了一尊“望妻石”。等待时间越长,心中就越焦急。手机断电人断肠。他担心路面湿滑,行车不安全。直到最后一趟大巴车进站之后,他才悻悻回到学校。

其实丘月早已返校,只是觉得太累,直接睡觉了。丘月看到冻得哆嗦的黄龙,只是冷冰冰地抛出了四个字:“傻瓜,活该!”黄龙万万没有料到,长发飘飘的女孩比男人还要男人。她只是一部擅长跑步的机器,一个缺乏感情细胞的木头女孩。在他热烈的请求之下,她很勉强地给了他一个吻——一个冰冷的吻,绝望的吻,让人毛骨悚然的吻,在人类爱情史上遗臭万年的吻!她只是露出了一点点舌尖,像冒出桌面的钉子头。这舌尖上的一吻,刺伤了他的唇、刺碎了他的心。这人世间呀,原来有“三索”:第一是索债,第二是索命,第三是索吻。

一个伤疤还没有结痂,新的伤害接踵而至。冬去春来,黄龙在京的老乡约定一起到颐和园踏青,大伙特别要求他把丘月带过来“展览”一下。丘月明确表态:“我不想掺和你那边的事儿,包括你的亲人、同学和朋友”。在黄龙苦苦哀求之下,她总算赏了面子。同学们绕着昆明湖有说有笑,丘月难得张开金口。不知道谁无意冒犯了她,丘月干脆一声不吭,连脸上那点机械的笑容都没有了。当大家坐在草坪上打牌时,她独自远远地坐在湖边。

黄龙深情而又无望地盯着她,低三下四地讨饶:“月,嘿,月,第一次和我的同学见面,你要表现得好一点,给我一点面子嘛。”情深似海的讨饶声撞到了电线杆上,转化成强大的电流,传遍千家万户,照亮了除丘月之外的全人类的心房。黄龙继续苦口婆心地说:“再大的委屈,你回去找我算账。现在给我一点面子嘛!”

丘月把矿泉水瓶往地上一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黄龙赶紧追赶,但很快就不见她的踪影,因为木头人安装了一双不知疲倦的木头腿!等到黄龙返回的时候,同学们的嬉闹声早已平息下来,大伙很知趣地默默低头打牌。

黄龙赶紧过来打圆场:“没什么,没什么,丘月有些不舒服,提前走了。咱们继续玩吧!”

同学们关切地说:“那你先回去陪陪她吧!”

黄龙知道他待在这儿大家会更难受,虚张声势地说了一句:“那我就先走一步,改天请大伙喝酒。”

四年,无数次争吵,无数次和好;无数次哀求,无数次摔倒。黄龙不清楚自己是在维系感情,还是在训练耐力。

毕业典礼

清晨的校园格外宁静。不知原本如此,还是毕业生特有的心境。

一声尖叫刺破了504室的四年美梦:“起床了!九点准时参加毕业典礼。”

钱柏飞身下床,他撩开黄龙的蚊帐骂道:“别他妈的做僵尸状了!毕业典礼有个鸟意思,还不如咱们联机玩游戏,你要是赢了我,我就请你下馆子。”

韩立伸出头来附和:“真有这等好事?我陪你玩吧!”

钱柏骂道:“韩立,同室四年,什么时候骗过你?老子请你吃过多少顿,你还记得清吗?”

韩立不急不躁,满脸堆笑:“咱们钱大哥就是够哥儿们。”

钱柏对韩立的讨好并不领情:“别他妈的请吃一顿快餐就叫大哥,我要请你吃一顿海鲜,你不就叫我大爷啦?赶紧帮我把短裤洗掉!”

韩立仍然嘿嘿干笑:“好好好,回头帮你洗。”

白龙的蚊帐里传出了动静:“中国人他妈的全凭几张纸活着:出生证、身份证、毕业证、职称证、工作证……”

朝阳拖出长短胖瘦的四条人影——黄龙、白龙、钱柏、韩立,这便是504的全部。

黄龙,湖北的瘦龙。二十四年前,农历闰七月,百年一遇的酷暑。波涛汹涌的内荆河变成了涓涓细流,洪湖干得底朝天。经过无数次祈盼之后,村民们对下雨已经失去了信心。晌午,天边突然滚过一阵闷雷,乌云从东南角席卷而出,蓄谋已久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一个婴儿随之降临人间。男人举着尿布在暴雨中嚎叫:“龙王送子……我黄老幺也有儿子啦!”——这是黄龙从父母那儿听来的传奇故事。五岁时,大字不识几个的黄龙,拿着一本图画书讲故事。虽然他讲出来的故事和书中的情节完全不同,但他能自圆其说,让小伙伴听得津津有味。他细心观察身边的一切,对于文学天才而言,一张脸,一棵树,流动的水,飘过的云……眼前的一切都是绝佳的文章。上学之后,黄龙的每篇作文都是范文,被同学们争相传阅。黄老幺觉得儿子是天赐的文曲星——李白转世,苏轼再生。黄龙暗忖,自己更像法国大文豪雨果,因为他们都是久旱逢甘雨时降生的。

白龙,陕西的睡龙。他的床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书籍、食物、水杯、台灯……扎紧蚊帐,这儿就是一处世外桃源。据说,他从小就患了一种“婴儿病”,一看到床就想情不自禁地扑上去,一天不睡上十二个小时就会犯困。但室友们发现他躺在床上并没有睡觉,而是双眼直视蚊帐顶,像天文学家那样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刚入校时,白龙也曾有过热情似火的梦想,有过远大的政治抱负。暑假期间,白龙曾组织同学到他家里开会,他要组建自己的政党。他们起草了党纲党章,白龙亲自出马担任党主席,钱柏出任海陆空三军总司令。钱柏受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策动摆渡艄公入党,靠这只渡船组建海军。两天之后,党主席的母亲走完亲戚回家,看到家里的三十多只老母鸡全部落入了党员的肠胃,她拿着竹竿把党主席打得屋前屋后乱跑。党员们没想到党主席家里有一位这么生猛的慈禧太后,只好伸着脖子、打着鸡汤饱嗝离开了。白龙苦心经营了半年之久的政党就此宣布解散。大学期间,白龙托老乡关系当上了中文系宣传干事,负责宿舍前的黑板报。领导说,只要把这块黑板报办好了,他就是下一任的宣传部长。到了大二,黑板报办得有声有色,宣传部长却遥遥无期。郁闷的时候,白龙请前黑板报版主喝啤酒,得知领导对十多个干事都有同样的承诺——拿乌纱帽当诱饵,吸引新生帮忙干活。等到大家觉醒的时候,大学已经毕业了,另一拨新生顶了上来。白龙愤怒地扔掉了水彩笔,一头钻进了蚊帐。

钱柏,山西的富二代,他家有无数的别墅、无数的后妈及雄厚的家族企业。放假说声回家,谁也不知道他回了哪个家、见了哪个妈。“咱家既不是挖煤的,也不是卖醋的。俺爹既没那么黑,也没那么酸。”钱柏所有的看点都在那张肉嘟嘟的脸上,整天乐哈哈的,天生的妇女之友。那张嘴,肥厚、外翻、前突,生在穷二代脸上叫“八戒嘴”,生在富二代脸上叫“性感嘴”——天生为接吻而生。

韩立,黄龙的老乡,苦大仇深的遗腹子。他像高尔基一样从小丧父,像高尔基一样当过搬运工,像高尔基一样二十四岁发表处女作……韩立和高尔基有无数个相似之处,唯一缺少的是像列宁这样的领袖关怀。大学四年没有从家里拿过一分钱,韩立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不会耸肩、不会尖叫、不会流泪、不会爆粗、不会网络语,一脸苦笑,活脱脱的一个小老头。韩立对自己一成不变的苦笑做了注解:“上高中时,我娘为攒我的学费砍掉了门前的最后一棵大槐树,我就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表情从此定格。”

在学校毕业典礼之后,中文系又举行了系毕业典礼,领导们不遗余力地争取露脸的机会。系主任朱秀德端坐中间,两位荣誉系主任黄厚德和江有德分列两边,这个座次十五年没动摇过;黄厚德致开幕词,朱秀德做主题报告,江有德致闭幕词,这个程序十五年没动摇过;朱秀德布置当前工作,黄厚德回顾艰难岁月,江有德展望美好未来,这个内容十五年没动摇过。

黄龙躲在会场的角落静静地欣赏《巴黎圣母院》。他瞥见文八斗老师靠在另一个角落里看书,不知道是《巴黎圣母院》,抑或是《悲惨世界》?世界名著是黄龙的第一情人,他每天与情人厮混在一起。如果他被某文豪的作品所吸引,他会把这位文豪的全部作品一口气读完,有中文版的看中文版,没中文版的啃英文版,只差把大文豪的灵魂生吞活剥。他总结文豪的时代背景,揣摩文豪的心理状态,分享文豪的喜怒哀乐。名著让他不能自拔,就像一个爱好电脑游戏的顽童,十多个小时不过弹指之间。

黄龙断断续续地听到朱秀德的讲话:“……有一句关于离别的歌词:‘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无论同学们走到哪里,老师的心永远与你们相伴。祝福你们飞得更高、飞得更远……”黄龙因《千里之外》抬了抬眼,朱秀德的脸庞模糊得像蒙着一条碎花短裤。

在朱秀德慷慨陈词之后,班长赵大业代表学生发言:“各位老师、各位同学: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全体同学感谢我们的母校和老师,感谢你们四年来的悉心教导和精心栽培!作为即将离开京都大学的学子,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在社会浪潮中该如何传承文化,又该如何在此基础上有所超越?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辩论场上的激情四射,科研上的争占鳌头,田径场上的欲领风骚……”

钱柏在黄龙的背上轻轻戳了一下,504的四位鱼贯而出。

白龙对钱柏说:“赵班长正讲你在田径场上独领风骚,你怎么不愿意听了呢?”

钱柏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子听到他的抒情排比句就恶心!”

散伙宴会

504室传出了玩电脑游戏的尖叫声。玩游戏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中午,504急匆匆地赶往园丁餐厅参加散伙宴。等到他们来到大厅,这里早已酒气冲天。除了中文系毕业班的学生,部分授课老师也受邀参加,自然少不了头面人物“三德三炮”:黄厚德、江有德和朱秀德;小钢炮、小铜炮和小洋炮。

钱柏、韩立、黄龙、白龙、赵大业、丘月、孟春等聚在一张桌子上。孟春一个劲儿黏着钱柏,丘月却不愿和黄龙坐在一起。同样是谈朋友,冰火两重天。丘月不停地和钱柏说笑,和孟春嬉闹。乍一看,还以为钱柏有两个女朋友。丘月的嬉闹衬托了黄龙的孤独。

在丘月的眼中,黄龙啥也不是。学习成绩平平,家庭条件一般;跑步像蜗牛,唱歌像黄牛,这样的男朋友真是丢死人了。还什么文艺青年?写几句酸溜溜的狗屁诗,谁也看不懂,还自诩“朦胧”。在爱情的道路上,丘月觉得孟春撞了大运,自己却撞了霉运。当丘月无比苦恼的时候,黄龙也是苦恼无比。他低三下四地维系这份摇摇欲坠的恋情。一个班上的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狗屎也得吃四年。更何况,在那热情似火的青春期,拥抱一块冰冷的石头总比拥抱空气要强,石头毕竟能给人带来物感。男生身边带着一块石头觉得很耀眼,无论宝石还是顽石。况且黄龙幻想:只要用心去捂,顽石也能孵出小鸡。

毕业去向不同,心境自然不一样。赵大业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冲着“保底省部级,最高政治局”的人生理想活着,所有的行为都是为理想添砖加瓦。赵大业在各酒桌间游弋,给每位老师单独敬酒,拿客套话温暖着老师们的心。他还给一些有出息的同学敬酒,拉着同学在角落里喁喁私语。

黄龙不想挤到“三德”面前溜须拍马,而是径直过去给文八斗敬酒。白龙也跟了过来。文八斗说:“黄、白二龙,你们俩是非常少见的文学天才,希望你们在文学道路上越走越远。”黄龙很虔诚地听着,白龙不置可否地笑笑。

当男生们喝得东倒西歪的时候,女生们早已喝得死去活来,好像死刑犯喝了这顿酒就奔赴刑场似的。钱柏突然停止了嚎叫,冲向洗手间,坐在一旁的韩立太监似的跟了出去。钱柏趴在盥洗盆上,双眼紧闭,全身颤抖,好像临死前的最后抽搐。经过几番干呕之后,突然“哇”的一声,七色彩虹从钱柏的嘴里飞了出来,依稀能分辨红烧肉、猪蹄子之类的碎片。韩立像捣鼓一样捶打钱柏的后背。彩虹一次次飞起落下,地上和盥洗盆里一片狼藉,整个洗手间里弥漫着酸腐臭味。胃肠是一个多么龌龊的魔术师啊!香醇美酒在里面打个转,就变成了如此肮脏的东西。呕吐如瘟疫,又有几名男生相继冲了进来,卫生间里顿时霞光四射。女卫生间里也传出了哇哇的惨叫声。

韩立关切地问:“没事吧?”

钱柏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吐了就好了。”

仅仅过了三秒钟,钱柏就把刚才的垂死挣扎忘得一干二净。他活力四射,投入到新一轮的搏杀之中。

钱柏端起酒杯喊叫:“人生难得几回醉,此时不醉待何时?!”他不知从谁的屁股后面捡到这句破诗,每次喝酒之前免不了嚎叫几遍。

黄龙笑着说:“你是人生难得几回清醒。”

这句话惹火了钱柏,他揪着黄龙叫道:“喝了这杯酒,即使死了也值得!”“钱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酒精过敏!”“咱们同室四年,我从来没有逼你喝过酒,但今天必须喝。你他妈的不抽烟不喝酒,还是不是男人啊?”

钱柏边说边捏着黄龙的脖子灌酒。黄龙一把将酒杯打翻在地,扭头跑出了餐厅。丘月一声不吭地埋头啃鸡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一只鸡腿就是一个世界。

孤独的龙

黄龙独自在宿舍清理物品。他有些后悔,犯不着在离校前闹得不愉快。但钱柏明知他不能喝酒,还强行灌酒也太伤自尊了。此时此刻,除了失落,就是伤感。大学四年,失落和伤感如孪生兄弟,一直陪伴在黄龙左右。

黄龙把废弃的物品全部扔到走廊上。走上社会之前要懂得放下,首当其冲的是放下大学教材——最笨重最不值钱的货色。正当他清理行李的时候,一本书从书架上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捡起来一看,是一本《中国文学概论》。翻开扉页,上面留着稚嫩的笔迹:“主讲老师黄厚德”。这是他在京都大学听的第一门课,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黄厚德摇着轮椅上了讲台,女同学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轮椅上坐着一块价值连城的化石。黄厚德中过风,吐词不清。当他说不清楚的时候,偶尔在黑板上画上几个字——画出来的也不比吐出来的清楚多少。黄龙暗想,如果他当老师,不管讲课多么牛逼,一定会在六十岁时滚下讲台,彻底退休,退得连“会长”、“荣誉主任”、“顾问”之类的虚职也不再兼任,别厚着脸皮在那儿障眼碍事。理论上讲,黄厚德讲《中国文学概论》应该头头是道——他的躯体就是一尊文学发展的纪念碑。遗憾的是他讲了三句就跑题了,跑进了那艰难的岁月,跑到了有实权的正部级学生那里去了。下课铃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离题太远,但已经没工夫杀回马枪了。黄厚德自言自语地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一生不过一眨眼。黄厚德偶尔舞文弄墨,指手画脚地写一些文学评论。他用作品向世界宣布:第一,没死;第二,老年痴呆。

大学四年,黄龙不怎么热爱生活,但他把生活抓得很紧。他酷好文学,但不喜欢学校开设的文学课,这是一个没学过中文的学生没法想象的失落与无奈。刚入校时,大家还文绉绉地谈论世界名著,谈论名著上的标点符号,似乎领略到了名著的精髓。这帮家伙一开口,黄龙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懂文学。他们鹦鹉学舌地背诵《红楼梦》中的片段,仿佛自己是红学权威。他们没有读懂作者创作的初衷,没有成为作者的精神伴侣,最多只是贩卖评论家的说辞。黄龙觉得把同学当成普通人交往,都是些不错的人儿;非得说他们是文人,未免太抬举他们。大家混熟之后再也不谈名著了,而是讨论做家教时的见闻:哪家大方,哪家抠门;哪家豪宅,哪家高干。他们谁也不嫌谁讲得粗俗,不粗俗就没有朋友。人嘛,至少得有个说话的伴儿。

正当黄龙浮想联翩的时候,一群醉汉载歌载舞地回来了。钱柏主动和黄龙拥抱了一下,一切不愉快随酒气烟消云散。钱柏拉着黄龙去参加毕业班专场舞会。黄龙推说感冒了,正准备上床捂汗。钱柏转头拖着韩立奔向舞厅。

众所周知,钱柏是舞厅的白马王子,孟春是舞厅的白雪公主,“钱孟组合”是舞厅里最大的看点。韩立是天生的舞盲,无论钱柏如何扫盲,也没扫到他脑袋里的那个盲区。韩立坐在一旁纳闷:为什么音乐一响那些傻帽就知道怎么跳呢?真是太奇妙了!四条腿长在两个人的身上,分别由两个脑袋指挥,为什么配合得那么默契?

韩立,天生一副寒碜相,自然没有勇气邀请美女跳舞。他突然瞅见身边有两个被忽视的丑女,脑袋大,脖子短,头发披着,脑袋缩着,像两只躲在墙角的蛤蟆。她们一直用蛤蟆眼盯着舞池里游动的腿,好像那些都是害虫。韩立犹豫了老半天,总算鼓起勇气和丑女搭讪。

韩立没有管住嘴巴,居然漏出了一句:“咦,你们俩是姐妹?”

两个丑女同时瞪大眼睛,惊愕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韩立自以为猜对了,洋洋得意地说:“你们长得像双胞胎似的!”

两个丑女同时大怒:“岂有此理!太伤自尊了!”她们同时扭过头,不再搭理他。因为两个丑女都认为自己比对方漂亮得多。韩立赔上一脸苦笑以及两瓶可乐,总算摆平了这两个活宝。

光看不练不是事儿,韩立的内心燃起了难得的躁动。他想邀请丑女跳舞,无论邀请哪一位,韩立都有足够的信心。韩立首先邀请丑女甲,甲嘴上说“不太会”,但还是欣然接受了。舞曲响起,韩立拖着丑女甲在舞池里来回游弋。丑女甲不清楚自己的分量,故作矜持地被拖来拖去。韩立像黄牛犁地似的来回转动。一曲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韩立原准备邀请丑女甲之后,再邀请丑女乙,但犁地一圈之后实在牛困人饥,丧失了犁第二块地的勇气。韩立看到丑女乙摆在脸上的不高兴,他只好逃离舞厅,一路小跑,不时回头张望,担心甲乙追索过来,包抄合围。

韩立回到宿舍,倒上一杯开水压惊,“嗖……嗖……”地喝着。“韩立,你在喝肉汤啊?怎么‘嗖’得这么香?”“咦,黄龙,你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能不知道吗?全世界就你这么夸张地喝水。”“交上了桃花运,开水变成了肉汤。”“快说来听听!”

黄龙从蚊帐里探出头来,听别人的桃花运比自己身临其境还要过瘾。韩立绘声绘色地讲述两只蛤蟆的故事,还学着蛤蟆的样子从门跳到窗子,七步;又从窗子跳到了门,七步。

深夜,三位室友还没入睡,钱柏的蚊帐里传来了孟春的呻吟声。这四年里,钱柏一直觊觎孟春嫩白嫩白的大腿。课堂上,钱柏直勾勾地盯着孟春,孟春直勾勾地盯着赵大业,赵大业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小鸟,小鸟直勾勾地盯着老师嘴角的唾沫……这是京都大学最奇妙的食物链。钱柏感慨:“谁拥有了孟春,谁就拥有了整个北京城的春天。”小鸟感慨:“谁拥有了老师嘴角的唾沫,谁就拥有了整个青岛啤酒厂。”

孟春是个春意逼人的美女。那鸭蛋脸儿,天生就是拍艺术照的坯子。随便拣几张照片制成挂历,足以让男人患上狂犬病。有多少男生追过她,恐怕只有上帝知道。像钱柏这样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只能算个编外人员。孟春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赵大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政治背景的青年。但赵大业像练过《辟邪剑谱》似的,爱江山不爱美人,每天穿梭于各种社交场所。在他的人生规划中,根本没有和孟春的这出戏。在追求赵大业无望的情况下,孟春突然把自己贱卖给了钱柏,以此惩罚赵大业的傲慢。孟春说,她被钱柏的执着所感动。女人很容易被男人的执着感动。她们最终不是爱上了男人,而是爱上了男人的执着。

伴随孟春的低吟声及床板的咯吱声,不仅钱柏拥有了春天,整个504也画饼充饥地拥有了春天……

安营扎寨

天蒙蒙亮,毕业班学生早早地骚动起来。有人蹲在厕所里学鬼叫,有人躺在床上哼情歌,有人在走廊里看黄色小说,有人慌乱地清理物品。大伙像一群昏了头的蚂蚁,漫无目的地乱跑乱抓。黄龙来不及吃早餐,匆匆赶往丘月的宿舍搬行李。宿舍里早已人去楼空,屋子中央堆着一大堆废纸和遗弃的物品,垃圾中夹杂着一只玩具狗熊。这是他送给丘月的第一份礼物,是用一个月的早餐券换来的。黄龙默默地拾起哭泣的狗熊,紧紧地攥在怀里。他给丘月打电话,她没有接听。

黄龙拖着行李缓缓地走出校门。回首凝望,丁字裤校门萎靡不振地趴着,失去了往日的性感。黄龙清楚地记得,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说校门是“T”字造型。“T”隐含了无数催人泪下的故事,“T”浓缩了整个京都大学的历史。但同学们都习惯把校门叫“丁字裤”。一横是上面挡雨的,一竖是支撑的,一钩是保安亭。来来往往的学子,不是钻入丁字裤,就是钻出丁字裤。

黄龙对着丁字裤吐露心声:“京都大学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也没给学生带来多大的帮助。”很多人回忆大学时的美好时光,那是很多年之后的虚幻回忆。时间是优秀的酿酒大师,把糟糕的糙酒酿成了醉人的琼浆,把蹩脚的丁字裤讴歌成成功的凯旋门。

永别了,京都大学;永别了,丁字裤。

黄龙站在公交车上,肩上挂着包,手上拎着袋,胯下夹着棉被,四肢并用管住了全部的生活行囊。他想起妈妈曾给他求过一支签,上面写着一个“旅”字。算命先生拍手惊呼:“百年一遇的上上签!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娃不会像父母那样跟泥土打交道,一定会走南闯北,干出一番大事业!”父母听了很受用,除了给算命先生求签费,还额外送上一块面料当作小费。黄龙打心底佩服算命先生的远见卓识,算准了他这辈子住出租房的命。

两室一厅的出租房里住着很多人。除黄龙和另一位神秘大汉住单间之外,客厅里还挤着六个贩夫走卒——刘发票、赵大饼、张修鞋、吴水果、程快递、唐废品,号称“回龙观六仙”。他们习惯用职业代替名字,有点张厅长、刘处长的味道。单间每月六百块钱,客厅每月的床铺费一百块钱。六仙比黄龙有钱得多,但他们活得没有一丁点神仙的潇洒。他们把赚回来的一分一厘都颗粒归仓地寄给了老婆。“钱就是命,命就是狗屎。”——当代神仙的人生哲学。六仙很难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黄龙把房门紧闭,把窗户开一条小缝,这样才能抵挡客厅里的臭味。偶尔开门的时候,冷气与臭气形成一个强大的怪异的旋涡。通过这个旋涡,气象学家可以摸清台风的运行规律。

傍晚,黄龙一个人在小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走累了就从宣传员的手上接过两张广告纸,一张垫在屁股下坐着,一张捧在手上。广告单上写着二手房信息,一套房少则两百万,多则上千万。他没想到宣传员会这么抬举他,居然把他当成了目标客户。

马路边卖鞋子的铺面播放着响亮的动感音乐。为了踩上音乐的节奏,黄龙明显加快了脚步。过路人都踩着鼓点、扭着屁股从门前晃过。黄龙想,如果他将来开店,一定用慢节奏音乐招揽顾客。

黄龙路过一家理发店,下意识地摸了摸头,走了进去。“剪头多少钱?”“洗剪吹,二十五块。”“这么贵啊?单剪呢?”“我们这儿没有单剪,最便宜的就是洗剪吹套餐。”“这不是套餐,是绑架!”

理发店的女孩只是轻蔑地看了看黄龙,并不答话。

黄龙气恼地走出去,拐进隔壁一家服装店。经过服装店轻音乐的洗礼,他感觉心情好了许多。黄龙经过另一家理发店再次询价,也是洗剪吹二十五块。黄龙没有勇气还价了,任凭理发店绑架。洗完头之后,女孩帮忙捏头捶背,还问黄龙要不要掏耳朵。他得知掏耳不需要另外收费时就欣然接受了。他本来没有掏耳的习惯,只觉得赠送项目浪费了可惜。不过洗头小妹下手实在太重了,她把黄龙的“闭眼忍受”当成了“闭眼享受”,又人来疯地捅了几下。随后的几个小时,黄龙的耳朵一直隐隐作痛——赠品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黄龙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不停地向行人点头,但对方大多面无表情。他终于明白,散步不是为了消遣,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孤傲的黄龙同样需要朋友。他感觉自己是一团飘浮在北京街头的雾霾——既污染环境,又遮挡视线。

走累了,走饿了。黄龙来到一家小吃店,点了一份红烧鲫鱼和一碗青菜汤。有荤有素,有菜有汤。他要让肠胃好好地放纵一下。收银台后面的女孩长得很胖,像一大块肥肉墩在椅子上。她穿着短裙,套着长筒丝袜。黄龙一向对丝袜情有独钟,但这次实在不忍多看。无奈女孩不由自主地抖动肥肉,似乎向顾客炫耀那富饶的地方。

黄龙正欣赏那张胖嘟嘟的脸,却发现胖女孩死死地盯着门外。黄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条灰色的流浪狗正在小吃店门前嗅来嗅去,显然被香味勾走了狗魂。它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污垢,瘦骨嶙峋,但体格高大,神态凛然,一看就知道它曾经的辉煌。

胖女孩突然冲出门外,照着流浪狗飞起一脚。流浪狗躲闪不及,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嗷”的一声惨叫,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世道,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胖女孩竟有如此的身手,算得上当代武松。

足足二十分钟,胖女孩一直沉浸在“打狗英雄”的成就感之中。她万万没有想到,流浪狗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颠着屁股又嗅了过来。饥饿让它忘了疼痛,忘了尊严。在胖女孩再次出腿之前,黄龙赶紧端着盘子跑出去,把鱼头倒在地上。流浪狗立刻扑上来,叼着鱼头跑掉了。胖女孩感慨:“唉,人与狗一样,活着就是为一口吃的。”黄龙惊恐地回头,他不清楚胖女孩是在感慨狗还是在感慨喂狗的人。打狗英雄转眼变成了哲学家。

晚上,黄龙躺在床上玩手机。他快速拨动滚动条,号码像蝗虫一样从眼前飞过,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值得联系的朋友。上大学时他很孤独,但还没有这么强烈地需要朋友——那时至少有个丘月可以吵架,有个文八斗可以厮混。想到文八斗,他想到了围棋。

客厅里,除了刘发票正在给买假发票的客户发短信之外,其他五仙都干着掏耳朵、挖鼻屎和搓脚皮的零碎活。

黄龙问有没有谁会下围棋,刘发票首先响应:“我是围棋专业的,让你两颗子没问题!”黄龙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赶紧从房间取出木板棋盘,说一定要拜他为师。另外五仙一起凑过来。“咦,这棋子上连个字都没有,咋知道哪颗大、哪颗小?”“是啊,军长吃师长,师长吃旅长,才能比出个高低啊!”

刘发票故作高深地说:“你们不懂就别嚷嚷,慢慢看就会看出门道。”

五轮落子之后,黄龙知道刘发票完全不懂围棋。他对活棋的理解是:只要有两个空就是活棋,似乎身上长洞的地方就是鼻子一样。

黄龙失望地说:“刘大哥,今天咱们就别下了。我送你一本棋谱,等你看熟了,再和我较量吧。”

刘发票显然对黄龙的藐视有些不高兴:“我才不看棋谱呢,除非我吃得撑着了。下棋不就图个好玩吗?棋下得太好了,反而就不好玩了。”这句话说得很在理,这或许是黄龙孤独的原因。

黄龙突发奇想:何不让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来一场围棋对抗赛呢?左手侧重捞实地,右手侧重大模样。左手赢了,就打右手一巴掌;右手赢了,就打左手一巴掌。结果两只手杀得难解难分,左手把右手打红了,右手把左手扇肿了。最后,两只手不得不握手言和,因为再这样打下去,一定会闹出人命。

黄龙用红肿的双手捧起《药》的手稿,这是他大二时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他千万遍地推敲,足足改了三年。黄龙觉得人生必须留下一点浓墨重彩,这辈子才不虚此行。

埋锅造饭

第二天早晨,黄龙给丘月打电话,仍然无人接听。黄龙并不感到奇怪,丘月不接听属于正常现象,接听倒算意外的惊喜。既然爱情不在服务区,黄龙只好盘算自己的生活。

黄龙本来是一个不会算计的人,但现实大大地提高了他的数学水平。他在心里盘算,每天在外面吃,一天至少要四十块钱,一个月要花掉一千二百块钱。对富人来说,那十二张纸还不够付歌厅小姐的小费;对穷人来说,那叫沉甸甸的生活。

洗脸之后,黄龙下楼谋生活去了。他先到路边一个卖煤气罐的小店转悠。那儿出售五十、十五、五公斤的煤气。他不敢买大罐的,一则太贵,二则不方便。他要了一个五公斤的迷你小罐,连罐带气两百块钱。黄龙在电视上看到过有关煤气爆炸的新闻,让他对煤气罐非常恐惧,仿佛那是一枚定时炸弹。小罐一旦爆炸,威力有限,至少能留下一副供亲人瞻仰的遗容。

黄龙围着煤气灶转悠。最贵的煤气灶两千块钱,最便宜的单灶二十块钱。黄龙在最昂贵的煤气灶上敲敲打打,摆弄了半个时辰,最后果断地买下最便宜的单灶。黄龙的转悠,如同篮球明星的虚晃,无非是想向店主表明咱们不是买不起豪华灶,而是家里实在用不上。这款廉价的单灶,色彩鲜艳,造型夸张,做工粗糙,拥有粗俗女人所具备的全部特征。

十点半,黄龙再度出山买厨具。小店老板娘是个中年女汉子,五大三粗,皮肤黝黑。这模样,叫她李逵,只差背上架两把板斧;还是叫她张飞吧,省去了架板斧的麻烦。黄龙犹豫片刻后走了进去,心想买东西又不是买媳妇。店里的锅碗瓢盆很齐全,足以让黄龙完成一站式采购。黄龙拎起一个炒锅询价,老板娘说九十九块钱。她连连恭维黄龙好眼力:“这款炒锅举世无双的皮实,把炒锅往头上一顶,天上掉原子弹也安然无恙。”黄龙被老板娘的话逗乐了:“张……张大姐,你是在卖炒锅,还是在卖导弹防御系统?”“哈哈哈,我说兄弟,你认错人了吧?谁姓张啊,我姓李!”黄龙摘下一个标价十二元的炒锅,问能不能便宜点。老板娘顿时大倒苦水,说什么本小利薄,本身就不赚钱,再加上房租、水电、税务三座大山的压迫,完全是亏本经营,跳楼甩卖。黄龙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信访局长,无言以对。他自知理亏,再也不敢讨价还价了。勺、盘子、碗、筷子、食用油、热水瓶、热水壶、抹布、洗洁精……总共花了三百多块钱。小厨房大社会,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老板娘拿了两个黑色塑料袋,把全部家当装了进去。黄龙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步履蹒跚地走向出租房。很多大款到银行提现金也是用黑色塑料袋。黄龙想,如果拎回去打开一看,里面全部是百元大钞,那该怎么办啊?难道半路有人调包了?是报警还是把钱黑了?想到这些,他感觉手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到了出租房,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黑袋子,里面仍然是锅碗瓢盆,一连串的问题纯属自作多情。他把物品一一拿出,在小桌子上排兵布阵。八平方米的小室,兼顾了卧室、书房和厨房三大功能。黄龙在锅上敲一下,在盆上拍一下,好像这堆锅碗瓢盆能演奏出命运交响曲。

十一点半,黄龙三度出山。他来到一家名叫“家家福”的小超市。这个超市的名字看起来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原来小超市的名称、颜色、广告词和家乐福非常相近,仿佛是家乐福的外孙女。黄龙买了黄瓜、豆腐、豆芽、鸡蛋,另加食盐、酱油、醋、色拉油、鸡精、胡椒粉、面条……

仅仅花了半天的时间,黄龙就建立了牢固的回龙观革命根据地。生活原本简单,只是庸人把生活折腾得不堪重负。他打开煤气灶,一团蓝色的火苗在眼前摇曳,划出一束束温暖的弧线。豆腐炒豆芽,鸡蛋炒黄瓜,黄龙围着煤气灶跳来跳去,仿佛在表演篝火晚会。晚餐,鸡蛋豆腐汤,豆芽炒黄瓜,同样的四个品种,黄龙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菜肴。虽然他从来没见过餐馆做过豆芽炒黄瓜,但菜谱总是人发明的。世上本没有菜,炒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菜。广东人炒鼠炖猫就是这个道理。

晚上睡觉时,黄龙蜷缩着身子。他担心脚不小心掉进锅里,变成了红烧蹄子。次日早上,黄龙煮了一碗面,把剩下的半根黄瓜拍了拍,倒上醋,洒上辣椒粉,做成一道凉菜。日子总能过下去,上帝关门的时候总会留着一扇窗,不会把人赶尽杀绝。

客厅里的六仙不约而同地打呼噜,声音震耳欲聋,更要命地是节奏不统一。你吹我拉,此起彼伏。第二天早晨,六仙相互指责,刘发票嫌赵大饼的呼噜声太响,张修鞋抱怨吴水果磨牙太吵。黄龙连续两个晚上没法合眼,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学会适应,还是另攀高枝。第三个晚上,黄龙躺在床上,呼噜声再次响起,他却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意境。儿时屋前屋后青蛙乱叫,一派美丽的田园风光。他用意念想象客厅里趴着一群青蛙,“听取蛙声一片”,一下就睡熟了,做了一个甜甜的家乡梦。

洪湖家乡

黄龙终于打通了丘月的电话,爱情看似没有死机,只是出现了短暂的乱码。黄龙还没来得及抱怨她玩失踪,丘月就劈头盖脸地斥责他:“你为什么不早点帮我搬行李?要你这样的男朋友有什么用?!你不来,我只好搭钱柏的顺风车走了。”“那你也得接个电话啊!”“我心情不好,懒得接。”“你觉得这么做对别人尊重吗?”“什么尊重不尊重啊,接了也是吵架。”

黄龙无话可说,全身的汗毛缴械投降了,靠一个苍白的躯壳难以支撑。受伤的时候想起了家,黄龙决定回洪湖老巢舔舐疗伤。

火车上,一名穿着妖冶、浓妆艳抹的女孩和黄龙并排坐着,她的打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个字——狐狸精。狐狸精把两个大包堆在桌子旁,黄龙实在没地方下脚。黄龙示意狐狸精把包往里面挪一下,给他腾出一点空间。

狐狸精瞪着眼说:“我先上来的,这个地方我占住了。”“公共空间是大家共用的。”“既然是共用的,我占用也不算错吧?”

黄龙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他暗暗地安慰自己,算了吧,这就是美女的特权。火车在京广线上飞速行驶,黄龙背对火车前进的方向,看不到扑面而来的风景,而是感觉被狐狸精抓住衣领一路狂奔。

一个打工的男人带着小女儿坐在黄龙的对面。打工男胡子拉碴,上身套着破旧肮脏的衬衣,下身穿着牛仔裤,随身带着两个蛇皮袋。一看这行头,就知道是刚刚从建筑工地上下来的农民工。小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根本不像农民工的女儿,更像狐狸精生出来的小狐狸。为了不让小狐狸太闹,不管她说什么,打工男都不停地答应。“爸爸,我要到中山公园玩。”“没问题!”“爸爸,我要坐轮船。”“没问题!”“爸爸,我要天上的月亮。”“我帮你摘!”“爸爸,我要天上的星星。”“我用渔网往天上一撒,全部给你拖回来!”“哈哈哈!”女儿听得哈哈大笑。她的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好像在帮爸爸收网。

黄龙的目光一直围着这只可爱的小狐狸打转。他忍不住笑了,跷起大拇指说:“兄弟,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打工男憨憨地笑:“做父母的都是一样!”

狐狸精面前放着一个化妆盒。她一直对着镜子做面部精装修,没有用正眼瞧一下对面的小狐狸,好像小狐狸不是她们狐狸家族的成员似的。打工男似乎受狐狸精的启示,也百无聊赖地撕扯嘴唇上的一块死皮。

打工男的嘴唇上渗出了鲜血,他痛苦地舔了舔,算是结束了这次微创手术。隔行如隔山,死皮仍然高傲地翘在嘴唇上。打工男能搞定高楼大厦,却搞不掂一块小小的死皮。黄龙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拿起狐狸精化妆盒里的唇膏给打工男涂抹一下。如果真能这样,和谐号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和谐号。

颠簸七小时,黄龙喝了七口水,吃了七块饼干。下车时,他看见车站门前有一家快餐店,玻璃橱柜里展示着二十块钱一盒的盒饭。一个红辣椒切开后盖在米饭上,像一个舞女的裙。黄龙吞了一口冷涎,来回走了两圈。他自言自语地说:“二十块钱一盒,的确太宰人了!”黄龙转念一想:再宰也没有和谐号上的盒饭宰!通过自我教育,他的心态一下子放平了。他又仔细端详那诱人的裙,鲜红中透着火辣辣的性感。他下决心买一盒,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火车站奢侈地吃盒饭。黄龙还没反应过来,红裙裹着米饭卷进了肚子。个中的滋味,只有肠胃知道。

黄龙转乘大巴车回家。黄台村坐落在两条河的交汇处,地处高高的河岸上。湖北省的宣传口号是“世界的中心在亚洲,亚洲的中心在中国,中国的中心在湖北。”黄台村在这句口号的后面加了三句:“湖北的中心在洪湖,洪湖的中心在汊河,汊河的中心在黄台。”黄台人认为他们的口号比湖北省的口号更有高度。湖与河的中心有一台,你说那不是世界中心还能是什么?如果实在不认同黄台中心论,村民只好告诉你,黄台是全人类的诺亚方舟。

屋后是河,屋前是塘。河里有鱼,塘中有藕。这条河叫内荆河,是黄台村的母亲河,记载了黄龙的成长经历。黄龙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到湖里摘莲蓬,他们把几十个莲蓬用麻绳穿起来,圈在身上,仰头看着天,顺着河水漂流,流到自家门后再上岸。

村头的大槐树仍然葱郁茂盛。上大学的前夜,唐老师曾经坐在槐树下,表情严肃地对黄龙说:“你是文学天才,中国文坛上肯定会有你的一席之地。”黄龙怔怔地盯着唐老师,好像担心唐老师看走了眼。自负的骨髓里混杂了一丝不自信。

唐老师肯定地说:“孩子,要相信自己!我做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从来不会轻易地说出这么武断的话。”

黄龙斩钉截铁地说:“老师,我一定努力学习,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唐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最低标准是安身立命,最高标准是著书立说。”

想到这些,黄龙对着大槐树一声叹息。理想是老师嘴上的理想,现实是自己脚下的现实。

龙争虎斗

父亲黄老幺对黄龙的工作深感意外,他甚至开始怀疑念叨了一辈子的吉人天相。黄幺妈热切地望着黄龙,看儿子变胖了没有,变白了没有。在妈妈热切的目光之下,黄龙浑身不自在,连倒竖的汗毛也乖乖地服帖下来。

弟弟黄虎对黄龙不冷不热,爱答不理。他浑身上下全是文身图案,文了十一种生肖,唯独缺了一条龙。从文身就可以看出,黄虎对哥哥的怨恨并没随时间推移而淡化,而是积怨越来越深。兄弟俩从小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他们的朋友圈也完全不同。黄龙的朋友都是一些勤劳善良的老实人,黄虎的朋友都是能喝善吹的江湖兄弟。黄虎初中没毕业,死活不肯读书,和这群哥们儿混社会去了。黄龙做体力活不行,性格古板固执,做弟弟的自然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哥哥。黄龙是黄虎讥讽的对象,黄龙对黄虎更是嗤之以鼻。黄幺妈只怨自己给两个儿子的名字没取好,每天在家里上演龙虎斗。

黄虎和他那帮朋友辍学之后,贩卖过鸡蛋、谷子、水牛、布匹、白酒,什么好卖就贩什么,什么利润大就倒腾什么。他积累了一些资金,带着农民进城承包工程。黄龙上大学时,黄虎已经拉着队伍在北京和武汉揽活儿了。

黄虎的业务做大了,二郎腿跷得更高了。他对黄老幺说:“爸,您不是从小就骂我是废物吗?您有出息的儿子大学毕业了,不用担心没人给您养老了。”

黄龙听出其中酸溜溜的味道,他辩解道:“黄虎,你不要总认为父母偏心,当初是你自己不肯念书啊。”“我不念书是给家里省钱。如果不是你要学费,爷爷能到工地上打工吗?他能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吗?爷爷是你害死的!”“血口喷人,小心老子揍死你!”

黄幺妈赶紧上去拉开儿子:“你们吵架别把爷爷拿出来说事,让死去的人得到一点安宁吧!”“大学生啊,还得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否则一辈子只能住出租房。现在的大学生啊,连个狗屁都算不上了。”“有些人一辈子就知道吃喝玩乐,活得有什么意义呢?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别以为自己在追求什么人生价值,听起来让人肉麻。一副穷酸相,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到村里溜一圈,看看乡亲们的表情,就知道谁活得更有价值!”

黄虎的一帮狐朋狗友过来了,黄龙见了心烦透顶,他不想待在家里,出门到村里转悠。三个小胖子在门前踢毽子,他们根本跳不起来,用手拎着毽子上的羽毛,对着脚后跟比划了半天,才勉强把毽子勾起来。飞出去的毽子达到“鸡高狗远”才能计数。三个小孩争论不休,给自己计数时按小鸡小狗的标准,给别人计数时按洋鸡藏獒的标准。踢毽子是黄龙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他感觉自己的同龄人比现在这些小孩厉害得多。他们小时候踢毽要齐人高才能算数,眼下从人高变成了鸡高,不知是人类的进步还是退步。黄龙从小孩手中拿过毽子,示范了两下。三个小孩子都看傻了,纷纷要求拜他为师。

村里很多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村民,要么没有门道,要么没有手艺,要么好吃懒做,肯定各有各的无奈。看到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打麻将,黄龙忍不住冒出一句:“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麻将。”这句话严重伤害了乡亲们的感情。村长阿混带头抗议:“这是对新农村建设的全盘否定,这是对农民文化生活的严重污蔑。你小子念了几天书就忘本了,你看不惯就滚回北京去!”

黄龙无处可逃,无趣地滚回了北京……

第二章 初恋原来是个笑话

编辑工作

大学生走出校门,等待他们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当官发财的,拆字算卦的;马失前蹄的,歪打正着的;靠长相吃饭的,靠技术吃饭的;靠亲爹吃饭的,靠干爹吃饭的……赵大业大步流星地挺进央企,钱柏顺理成章地接管家族企业。毕业前夕,白龙的政治抱负死灰复燃,他报考了环卫局的宣传科干事,想到自己有过办黑板报的经历,从系宣传干事到局宣传干事也算平级调动,理应手到擒来,结果却无功而返。他只好和黄龙、韩立一起去《小说》杂志社混生活了。

黄龙坐十三号城铁奔向《小说》杂志社所在地——西直门西环广场。第一天上班,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份好心情:“黄龙啊,你知足吧!农民伯伯的儿子能上名牌大学,能在祖国的心脏工作,你要学会感恩!”当下最流行的两个字是“感恩”:睡马路的要感恩上帝给了你马路,捡破烂的要感谢上帝给了你破烂,外科医生要感谢上帝给了你一个穿孔的阑尾。想到这些,黄龙的心情豁然开朗,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国度的皇帝,十三号城铁是他的专列,熙熙攘攘的同车人,无非是随从、仆人、臣子与爱妃……

仨人走进办公室,里面坐着一男一女。女孩二十出头,青春靓丽;男的六十多岁,老气横秋。女孩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安顿他们坐下来。她敲了敲里面办公室的门,没有应答,只听到里面有人在打电话。

黄龙扫视一圈:外面的大间大约八十平方米,里面还有一个独立的单间。大间里摆着六个卡位,还堆满了各类杂志。黄龙在大学招聘会上见过主编韩梅梅,她是一位长相粗犷的女人,个头不高,强壮的肌肉一直蔓延到脸上。

正当他们还在东张西望的时候,韩梅梅的面孔从里间露了出来。她大声说:“欢迎,欢迎!”韩梅梅声音大得有些夸张,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形成强大的震撼力。她介绍大家相互认识。年老的编辑叫冯大钢,年轻的美女叫汪冰冰。

大家握手寒暄之后,韩梅梅招呼三位新人到主编室坐坐。韩梅梅的办公室和大厅一样杂乱,她一边清理书报一边说:“你们三位要尽快成长起来,把杂志社的工作顶起来。冯老师年纪大了,汪冰冰又是女孩,你们三个男子汉来了,总算可以帮我一把。你们不要以为杂志社就是收稿发行那么简单。我每天忙应酬,跑项目、拉赞助、做宣传、搞培训,这样才能保证杂志社生存下来。光靠卖杂志,咱们早就关门了。”听到这句话,黄龙暗暗懊恼,心想韩梅梅看走了眼,他们仨人都不是这块料,应该把钱柏招进来,一个顶三个。

韩梅梅每句话都带有手势,外加眼睛闪光,鼻翼伴奏,仿佛一个人能表演一场大型音乐会。韩梅梅一个人吹拉弹唱了一个多小时,她看到黄龙有些坐立不安,似乎有上洗手间的企图,只好把话打住,放他们出去。

黄龙坐在办公桌前,仔细打量冯大钢和汪冰冰。冯大钢穿着寒碜,言语不多,满脸慈祥,从神态上看有点像韩立他爸。冯大钢与冯小钢一字之差,市场价值却完全不同。“钢”不在大小,关键要用到刀刃上。

听到“冰冰”两个字,黄龙的脸颊就火辣发烫,这是他从小落下的病根。初中时,一个名叫冰冰的女生让他单相思了三年。黄龙仅仅停留在单相思上,不敢往前跨出半步。他知道班上一半男生都对冰冰单相思,怎么也轮不到他出这个风头。黄龙每天躲在被子里,把枕头当冰冰搂在怀里,他与“枕头冰冰”谈情说爱,还假装和“枕头冰冰”拌嘴。但他从来没有亲吻过“枕头冰冰”,因为他不知道亲吻能带来快感。现代网络催人早熟,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亲嘴游戏了。黄龙现在回想冰冰的模样,觉得她应该是班上最丑的女生。只是因为她成绩优异,男生们把她当成了美女。她的试卷是标准答案,长相自然而然也成了标准。男生们用她的长相去衡量其他女生,顿时觉得除了冰冰之外,全班的女生个个都是丑八怪。

眼前的冰冰则是千真万确的美女,脸蛋好、皮肤好、身材好的三好女生。如果你还不明白什么叫三好女生,就上网搜一搜电影明星范冰冰和李冰冰。汪冰冰,有着范冰冰的脸蛋和李冰冰的身材,外加两位冰冰都不具备的汪汪大眼。小杂志社真是埋没人才!这等尤物,如果碰上李安,早已成了“国际冰”。

三个大学生的加入,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增添了一点人气。韩梅梅给他们一些稿件,让他们找找感觉。这些稿件既没有跌宕的情节,又缺乏优美的语言,但毕竟是上班的第一天,黄龙还是硬着头皮往下看。正当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丘月QQ上的美人头亮了。黄龙赶紧解释那天的误会,承认那天的确睡过了头,并约定周末见面。只要她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他一定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免费午餐

中午,五名员工一起吃午饭。与丘月的误会消除了,北京的天空无比湛蓝,黄龙的心情无比辽阔。黄龙知道丘月掐住了他的快乐神经和痛苦神经。她把这两根神经当琴弦拨弄,她无休止地拨动痛苦神经,心血来潮时偶尔拨弄一下快乐神经。这偶尔的一拨足以让黄龙魂不守舍。

马路上到处都是人,饮食男女纷纷从写字楼里涌出来。黄龙一行来到附近一栋小楼,这里集中了几十家小吃摊位。每个摊位大约两米宽,前面挤满了人。店主不停地叫卖,一手盛菜,一手收钱。

汪冰冰指着一家人气最旺的摊位说:“那家的米饭免费,但菜很差劲,你们看那儿吸引了多少饿汉。”冯大钢、白龙和汪冰冰的饭量不大,他们想吃一些少而精的东西。韩立向黄龙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地向人群堆里挤过去。两荤两素10块,一荤两素7块,三素5块。荤素任选,米饭随便加,还送一份例汤。说句公道话,在北京不用说吃饭,吃狗屎差不多也要这个价了。韩立和黄龙指着盛菜的方格,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打着哑语。

黄龙夹起一只鸡腿,鸡腿的颜色隐隐发黑,仿佛从埃及金字塔里拖出来的法老的腿。黄龙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韩立,担心倒了他的胃口。

黄龙小声问:“这儿的饭菜这么便宜,你觉得卫生吗?”

韩立一边撕法老腿一边咕嘟:“放心吧,吃不死人的。这个价格,如果不用地沟油,这个老板就是慈善家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咱们孙子那一代就直接拿浓硫酸当矿泉水喝了。”

韩立吃得特别香,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碗饭,但菜却只动了一点点。因为米饭是不用钱的,菜却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吃米饭大肆挥霍,夹菜时惜菜如金。

当黄龙还在左顾右盼的时候,韩立却不动声色地灭掉了第二碗。他一边吃,一边温馨提示:“米饭免费哟!”一步领先,步步领先。黄龙盛第二碗米饭时,韩立非常低调地盛回了第三碗。看这架势,估计韩立早上没吃早餐,晚上也不打算吃晚餐。

韩立把第五碗米饭倒进盘子,把米饭、剩菜和汤汁搅和在一起,又把桌上的辣椒面舀了两勺。他一边搅拌一边干笑:“黄龙,你看我自制的石锅拌饭。”显然,他想用幽默掩饰心虚。黄龙大为佩服,他担心韩立突然发飙,连盘子带碗一起塞进嘴里,创造一个吉尼斯纪录。

吃完饭,韩立端详着这碗例汤。清澈的汤面上飘浮着两片孤独的菜叶,像茫茫大海里的灯塔。韩立的头随着晃动的灯塔来回晃动。他用力搅动清汤,似乎想搅起那些并不存在的沉淀物。尽管韩立非常低调,但老板娘还是发现今天冒出了一个重量级的饭桶。挣韩立的十块钱真不容易,五碗米饭都值五块钱了。老板娘一直望着他摇头叹息,似乎在哀求这位壮士嘴下留情。

黄龙过去一直以为韩立的饭量小,真正的饭桶是钱柏。真人不露相,只是因为没有找到露相的机会。如果早知道西直门有个米饭不算钱的地方,他早就从学校赶过来了。这家快餐店应该在三年前就让韩立给灭掉了。

饿汉变成了饱汉,人生观大大改观。韩立露出了难得的笑脸。他一边走一边摸着孕妇般的肚子,嘴里哼起了江南小调。韩立过去随口哼出来的都是“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之类的歌曲,从表情看,他今天似乎唱着一首很阳光的歌。黄龙竖起耳朵,终于听清了歌词:“只要和你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愿意?让我一生一世永远保护你,为了明天的甜蜜,珍藏最初的约定。你要相信我在爱情码头永远等着你……”

还未到上班时间,冯大钢和汪冰冰趴在桌上睡午觉。韩立在马路边慢跑消食,白龙浏览网上的花边新闻,欣赏美女照片。他用鼠标在性感美女的嘴唇上磨蹭来磨蹭去,好像这样磨蹭就是与美女接吻似的。他给黄龙发QQ,示意他看看冰冰。黄龙扭头看了一眼,只见汪冰冰趴在桌上,右边脸靠在胳膊上,露出左侧的鼻孔呼吸。她长发披肩,红扑扑的脸,毛茸茸的睫毛。白龙正用李安式的多情的目光盯着冰冰。“我忽然从内心涌出了一股柔情,想在冰冰的脸上亲一口。”“第一天上班就有邪念?”“不是情欲,更不是性骚扰,只是出于伟大而纯洁的怜爱。”“得了吧!那你直接在冯大钢脸上亲一口吧,那样会更伟大更纯洁。”

白龙把落在汪冰冰脸上的目光缓缓收回,转头盯着电脑屏幕。他突然发现电脑中还有没删除的文档,他知道电脑的前主人是一位女孩。无聊滋生好奇,好奇助长无聊。他打开文档中的一张照片。在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油菜花中,一个穿着洁白连衣裙的女孩冲着他甜甜地笑,长相极似年轻时的赵雅芝。白龙把照片传给黄龙。“有点赵雅芝的味道。”“是啊!如果咱们早几个月上班,左边是雅芝,右边是冰冰,左顾右盼,变成对眼也无怨无悔。”

白龙一边感叹赵雅芝的美,一边不由自觉地用鼠标在赵雅芝嘴上磨蹭:“黄龙,我现在快变成花痴了,见到漂亮女孩就动心。自古红颜多祸水,这也不能全怪男人。刀郎唱出了所有男人的心声: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会明白你究竟有多美。”

黄龙没心思搭理白龙,他正和丘月QQ聊天,忙于给爱情加温加热。专家说爱情是经营出来的,你黄龙经营得又怎样呢?这时韩立从外面走了进来,汪冰冰和冯大钢像冬眠的蛇,慢慢从桌面上苏醒过来。

情趣短裤

几天之后,韩梅梅对新员工的热切期望化作了泡影。黄龙太自负,整天抱怨稿件质量差,实在没法入眼,恨不得找作者索要精神损失费;韩立太愚钝,整天乐哈哈地傻笑,文学就是创造,没有思想怎么当编辑?白龙更是篾片穿豆腐——不值一提。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一肚子的坏水,人在办公室,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个杂志社摊上这样三个混世魔王,不关门才怪。

晚上,白龙躲在办公室里捣鼓那些千奇百怪的发明创造,结果没能赶上最后一班城铁,他只好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一夜。次日,韩梅梅的那张脸扭曲得像十三号城铁。“岂有此理,办公室弄成住家了?哪有一点公司的形象啊!”当韩梅梅在里面喋喋不休的时候,白龙在外面悄悄地清理物品。韩梅梅见白龙没有反击,似乎觉得骂得不过瘾。

她突然拍着桌子叫道:“白龙,进来!”

汪冰冰应了一句:“报告主编,白龙离职了。”“现在的年轻人太张狂,不到社会上栽几个跟斗,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韩梅梅边说边走出来,她往白龙的办公室上瞟了一眼,差点气得半死,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白龙离开时用一个硬纸盒画了一张韩梅梅的肖像漫画,竖立在桌上。这张漫画是韩梅梅和猪八戒的有机组合,厚厚的嘴唇向外翻转。韩梅梅拍着桌子说要报警。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付诸行动。她清楚,白龙并没有在漫画上写她的名字。如果她报警,等于向员工承认她长得像猪八戒。她稳定了一下情绪,轻描淡写地说了声“无聊”,随手扔掉了硬纸盒。上一批员工没有干上两个月就相继离职,好不容易招来三个活宝,结果不到一周又走了一个。韩梅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从此对大家和善了许多。

虽然黄龙讨厌韩梅梅张扬的性格,讨厌她那肥厚而又缺乏性感的嘴唇,但他还混着这份工资。三千多块钱对他来说很重要,够吃够住,略有结余。你说这不是共产主义还是什么?至于明天?黄龙在心里冷笑,明天地球就爆炸了,大家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想到地球爆炸,他的确有些担忧。如果地球爆炸,《药》不就失传了吗?他觉得地球人的当务之急就是把李白的诗、雨果的小说、莎士比亚的戏曲、连同《药》,以宇宙通用符号发向太空,变成永不消逝的电波。各大星球的智能生物随时可以接收欣赏。

韩梅梅不在办公室的时候,编辑们显得轻松自在。黄龙静静地修改小说,韩立无聊地浏览新闻。同一条新闻,韩立一天能看上三遍。生活实在乏味,但又无事可干。他总想,为什么迟迟不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呢?那中东,那非洲,除了汽车炸弹,就是人肉炸弹。干坏事也得讲点创意吧!

白龙在QQ上给黄龙发过来一大段文字:“我正在研究营销哲学,我发明了一种营销模式叫‘寄生营销术’。我准备在宾馆柜台上设立一个小专柜,销售三角裤礼品装。这种销售模式不同于实体店、网店、摆地摊这三种模式。它是采取网上同城销售与网下专柜销售相结合的形式。我还准备向创业的年轻人出租专柜,你可以把你的创意放入专柜,借助我的网络平台销售。”“你的投资资金筹到了吗?”“我爸看好这个项目,他出钱参股了。”“你爸不是看好这个项目,而是拗不过你这个闹心的儿子。你当时在学校搞旱冰鞋出租,逼着你爸投资,你说只要他帮你买旱冰鞋,整个大学的生活费就不用他管了。结果呢?你买回了一堆废铁!”“上次的确交了学费,但不交学费也不会成长啊。这次绝不是做旱冰鞋这种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这个项目的发展没有极限,完全可以做成连锁,占领全国市场。”“目标太低了,你应该占领全球市场。”“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如果你感兴趣,也可以投资一点,我愿意出让给你一部分股份。”“有风险吗?”黄龙没心没肺地问。“你说呢?不管经济环境如何变化,一个人总不至于穷得买不起短裤吧?”“那也是,但别人凭什么要买你的短裤呢?”“因为浪漫。情侣之间,闺密之间,送个精致的短裤礼品装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况且有人类就需要短裤,市场永远不会饱和,款式也不容易过时。以后再从短裤做到袜子、睡衣、吊带之类……”“白龙,你不愧是营销哲学家,同时也是空想企业家。我真不清楚,别人开服装店卖时装、卖高档西服,你却卖短裤。短裤能赚几块钱啊?”“短裤是服装之根,做事业就要从根部做起。把短裤卖好了,卖西服就易如反掌。正如达·芬奇画鸡蛋……”

白龙并不因为黄龙的质疑产生挫折感,他随即发过来一段荡气回肠的文字:“如果你像乔布斯一样坚信自己生来就是改变世界的人,你就不应该安于杂志社的工作。一眼就看到三十年后的自己,活着还有意义吗?”“那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看来你似乎下决心跟我闯一闯了?当你从各种各样的创业项目中选好了方向,接下来就是考虑如何去实现它。对于年轻创业者来说,资金和精力是最大的障碍。你应该学会借力,借助我的专柜平台。”“我没钱啊,你借钱给我参股?”

网络另一端的白龙只能干笑,他发过来一个挥手告别的表情。

几天之后,白龙拿着设计样品来到杂志社。他拎着一个玻璃盒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短裤。短裤前后绣着爱情小语。第一条进入黄龙眼帘的是一条碎花短裤,前面绣着“赏花归来心已醉”的楷体小字。黄龙心想把“醉”字改成“碎”字更贴切。他没有想到丘月和白龙有着相同的审美观,都钟爱这杂乱无章的碎花。

白龙准备和酒店联手,在酒店前台放上这个专柜,既不占酒店空间,还能给顾客带来方便。他准备在专柜里销售住店顾客需要的小物品。网络营销与专柜展示相结合,建成中国最大的小物品销售平台。虽然大伙并不看好这个项目,但还是欣赏他的勇气。

汪冰冰尖叫:“白龙,你太有才了!我要做你的第一个客户。”

白龙慷慨地说:“感谢你的支持,这套样品就送给你吧!”

正当白龙举着短裤扭秧歌时,韩梅梅推门进来了。

韩梅梅指着白龙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出去!不然我就叫保安了。”“怎么啦?我找我落下的东西还不行吗?”“你落下什么了?”“一幅名画——美女猪八戒。”

韩梅梅似乎又犯了美尼尔氏综合征,有些站立不稳。白龙赶紧拎着样品盒逃跑了。

几个月之后,情趣短裤画上了失败的句号。大酒店拒绝难登大雅之堂的专柜。小酒店倒是欣然接受,但他们随即把时尚专柜改成了时尚垃圾桶,情趣短裤变成了情趣抹布。

早晨,白龙对着镜子看到了一张憔悴的脸,婴儿睡眠变成了老头子睡眠。他惊奇地发现胡须一夜之间长得那么长。如果嘴唇上长的不是胡须,而是一根根金条,这张嘴就变成了金矿。

三大流派

周六早晨,黄龙给丘月打电话,想敲定当天约会的时间和地点。丘月没有接电话,爱情再度乱码。黄龙想: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谈朋友,不把人累死才怪。黄龙万般无奈时把文八斗当成了生活调味品,他打电话约文八斗下围棋。当他进门的时候,文八斗正躺在阳台上,在半梦半醒之中寻找创作灵感。

众所周知,中文系的老师分为三派:黄河派、长江派、珠江派。

黄河派来自黄河流域,这个派别以研究古代文学为主。掌门人黄厚德,八十多岁的老头,号称文学泰斗。为了体现黄厚德的特殊地位,中文系的老师尊称他“老爷子”,同学们叫他“黄老”,其他人等一律叫他“黄老头”。黄厚德是京都大学的泰斗,这点不得不承认。何谓泰斗?第一,年龄上没人熬过他;第二,他的得意门生当上了部级干部。基于这两点,黄厚德是每年雷打不动的桃李奖得主。只要黄老头一天不闭眼,张老头和江老头永远没有染指的机会。

长江派以研究现当代文学为主,掌门人是七十多岁的江有德老头。欲望催人老,朝朝暮暮惦记“文学泰斗”的江老头,看上去比黄老头还显苍老。江有德的地位仅次于黄厚德,同学们称他“次斗”。何谓次斗?第一,年龄仅次于泰斗;第二,得意门生当上了厅局级干部。基于这两点,江有德是写进宪法的泰斗继承人。江有德曾经无限接近“文学泰斗”的称号,在黄厚德中风抢救的那几天,他已经悄悄准备了继任泰斗的演讲稿。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变态的医生居然把满脑子淤血的家伙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珠江派以研究外国文学为主。掌门人是系主任朱秀德,同学们私下叫她“阿斗”。阿斗主任每天在家烧香拜佛,对天祈祷,希望上天赶紧召回泰斗和次斗。他们一日不归天,工作就一日没法开展。但她的嘴上却挂着一句甜甜的口头禅:“家有二老,胜过二宝。全系师生祝二老万寿无疆。”

三大派系中还分出若干子派,子派下面还有孙派。例如,黄河派分为渭水派、汾水派和洛水派等子派,渭水派又分为黄水派、污水派和脏水派等孙派。总之,中文系的人脉关系比毛细血管还要复杂、还要奥妙。

三大掌门人绞尽脑汁把嫡系弟子留下来,增强本门派实力,扩大势力范围。于是乎,小钢炮、小铜炮、小洋炮被贩卖到了中文系。每次开会,三位掌门人齐声歌颂中文系的五湖四海精神,随即痛骂来自五湖四海的非嫡系教师。三大门派,既相互勾结,又相互斗争,一直处于斗而不破的最高境界。除了三大派别的门徒之外,偶有不知死活的异己分子蹿进来。朱秀德对看不顺眼的一律鼓眼睛,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鼓出中文系。那铜铃般的大眼,非天生丽质,乃职业病使然。

文八斗,50多岁,个头不高,秃顶头,酒窝脸,啤酒肚,新疆的汉族人。既享受不到少数民族躺在祖国怀抱里的温暖,又沾不上中国三大水系的风水。他和朱秀德是大学同学。朱秀德是成绩最好的学生,文八斗是最具文学天赋的学生。他们被时任系主任的黄厚德相中留校,但人生轨迹因一个小小的选择而南辕北辙。当时有两间办公室,一间在紧邻黄厚德办公室的六楼,另一间在一楼卫生间的旁边。文八斗把六楼的办公室让给了朱秀德,他打趣道:“靠近领导风水好,进步会快一些。”没想到一句玩笑话居然一语中的。朱秀德与黄厚德一墙之隔,双方能听到彼此的咳嗽甚至心跳。当朱秀德荣升为系主任之后,办公室由单间换成了套间。文八斗仍然龟缩在一楼的角落,享受被边缘化之后的别样幸福。文八斗与中文系渐行渐远,他甚至怀疑自己在中文系的真实存在。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围棋和创作上,在棋盘上构筑自己的城池,在作品中倾诉自己的思想。

文八斗一贯独来独往。不结盟最大的好处是自由,最大的坏处就是成了各派共同打击的靶子。猴年马月之时,黄厚德突然患了一场中风病。清醒之后,黄厚德打了一个沉重而又污浊的喷嚏。喷嚏的气流撞开了他的心门,门内坐着怡然自得的文八斗。黄厚德突然感到胸闷气短,心跳加速。他含糊地说:“文八斗本来属于自己人,但他却不拿自己当自己人。恨铁不成钢啊!”

朱秀德凑到黄厚德的耳边问:“您的意思是……”

黄厚德谆谆教导:“中文系不能没有靶子,否则就没有了激情,没有了凝聚力。文八斗整天吊儿郎当地下围棋,你这个系主任也得管管了。”

在黄厚德的授意之下,朱秀德开始对文八斗鼓眼睛。但文八斗并不退缩,反而用鼓眼睛对抗鼓眼睛,最终顽强地留了下来。

文八斗的散文和小说写得很棒,但学校并不看重个人创作,只关注核心期刊论文和汇到学校账户上的经费。写一百篇《荷塘月色》,还不如写一篇评论《荷塘月色》的所谓“学术论文”。尽管文八斗的授课得到学生的一致好评,但老师的绩效与授课质量毫无关系。

黄龙和文八斗是棋友,是文学知己。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了一起,相互驱散对方的孤独。围棋杀得正酣的时候,文八斗突然扔掉棋子骂道:“他娘的!电影学院培养不出导演,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大学培养不出长脑子的学生……”文八斗骂人的时候,脸上的酒窝一闪一闪,仿佛里面装满了俄罗斯烈酒伏特加。

黄龙万万没有想到温文尔雅的文八斗也会骂人。原来在遭受接二连三的、点名不点名的、大会小会的批斗之后,浪漫主义的文八斗渐渐堕落成了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八斗。“文老师,难道您不能学会同流合污吗?”“唯命是从的人一定不会有成就,一辈子只能做碌碌无为的奴才。”“现在是奴才的天下,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俯首甘愿当奴才呢?”“谈论那帮卑鄙小人太影响情绪,咱们还不如讨论一下你的《药》。你是难得的文学天才,你要认清自己的价值。大文豪不是学出来的,不要因功利教育中毒太深。”

黄龙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中毒,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过几节课。每门课只是在最后三天复印女生的笔记,再夹带几张小纸条,蒙混过关。走出考场之后,雁过无痕,叶落无声。即便这样,黄龙偶尔也能撞上大运。有一门《哲学史》,黄龙一节课也没上,居然考了95分,全班第二名。有20分的题目根本没动过笔,他不清楚这95分是怎么评出来的。后来听师兄说,有些老师根本不阅卷,除了对有好感的学生给高分之外,其他学生的分数完全凭对名字的好恶打分。黄龙感谢他爸给他取了一个有威慑力的名字,胆小的老师看到这个名字就发憷,自然给了高分。白龙只考了78分。同样是龙,颜色不同,成色相去甚远。还有同学居然考试挂科了。黄龙死活不明白:这个学生究竟在试卷上写了什么?难道写了反革命口号不成?

旷世之作

当黄龙准备在文八斗家吃晚饭的时候,丘月的电话回了过来。得知她还没吃饭,黄龙立刻起身告辞,直奔丘月的出租房。中午,他陪文八斗喝了点小酒,头晕沉沉的。公交车从大马路钻进小胡同,又从小胡同驶向大马路。黄龙感觉公交车走得太慢,从西二环到东五环,好像从地球的南极绕到北极。

黄龙想起丘月时心头渗出了丝丝的甜意。她是他的初恋,也可能是他的终恋。他一定要好好善待初恋,善待丘月。等到八十岁坐在墙角晒太阳的时候,多一点美好的回忆。他觉得自己对丘月抱怨得太多。难道自己是完人吗?不是,肯定不是。连毛主席老人家都认为自己的功过五五开。就算自己与毛老人家一样伟大,他和丘月也是各对了一半。更何况与毛老人家相比,他只算沧海一粟,一文不值。这样算来,在与丘月的是非问题上,他就是全错。想到这些,黄龙恨不得马上跑到丘月的出租房,跪在地板上向她负荆请罪,争取宽大处理,并重新建立新型战略伙伴关系。

在离出租房还有两公里的地方,黄龙还要转一趟公交车,但公交车迟迟不来。焦急的黄龙只好徒步奔跑,他的脚下像踩着风火轮,一眨眼就到了。黄龙敲门进去,丘月正斜靠在床上翻杂志。她或许百无聊赖时才想起给他回电话吧?他马上克制了这种不健康的想法。应该把人想得美好一些,他设想丘月正在思念他,思念得不能自抑,只能靠翻杂志聊以自慰。想到这里,黄龙心情好了起来。谈恋爱要讲究情调,情调依赖氛围,氛围需要语言、环境、灯光、事件、眼神等道具来传递。

黄龙用多情的眼睛盯着丘月,他兴奋地说:“月,我今天特别开心,咱们要好好庆祝一下!”“什么事?”丘月的目光从杂志上缓缓移开,冷冷地问。“文老师把《药》又看了一遍,他说经过这次修改之后,现在已经非常完美了!”“哦?”“我中午在他家喝了一点酒,口腔溃疡了。你帮我磨点维C粉吧。”“黄龙,不能喝酒就别逞能!以后别在我面前提口腔溃疡!”“砰、砰、砰”,丘月用卫生纸包着两粒维C片,用化妆品瓶子在上面敲打,声音如怨妇的诉说。当维C粉呈现到面前时,黄龙看到的只是裂开的几小块,而不是想象中的粉末。如果天上掉下这么大的几块陨石,足以把人砸死。他什么也不想说,默默地拿起瓶子,在折好的卫生纸上来回滚动。他把粉末涂洒到溃烂处,因药粉刺激,口水骤然增多,他不停地往卫生纸上吐口水。

丘月示意他出去,黄龙这才注意到宿舍里还有一个女孩。女孩戴着耳机,像老鼠一样缩在门后。俩人刚刚下楼,丘月的愠怒转为大怒:“黄龙,不是我嫌弃你,你的人生就这两件事:讲小说、吐口水。你总得给我一点美好的回忆吧!你看我的同事都反感了,你没看到别人扣上耳机了吗?”

听到这句话,黄龙很受伤。他希望八十岁晒太阳时有一个美好的回忆,丘月同样需要八十岁时的美好回忆。但他带给她的只是絮絮叨叨的祥林嫂,只是永无休止的口腔溃疡。上帝太不公平了!没有给他一点出彩的东西,让全世界的美女变成他的粉丝。

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会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无能就等于向世界宣布自己是太监。黄龙继续辩解:“你别把我说得一无是处。《药》就是一部旷世之作,连文八斗也是这么认为的。”“文老师说过‘旷世之作’吗?”

黄龙沉默良久,并没有回答。丘月不依不饶,继续用讥讽的口吻质问:“文老师真的说过‘旷世之作’吗?别在外面胡编乱吹了!”

文八斗的确没有说“旷世之作”,只是说“一本难得的好书”。“难得”等于“旷世”,这完全是黄龙的个人见解。作为一无所有的文艺青年,文学成了他的遮羞布。当理屈词穷的时候,黄龙总是拿小说说事。“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写得好,别人还能说什么呢?实话说,你的小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无非是耍耍嘴皮子,博得读者一笑。至于你标榜的文学价值,真的没有。如果不能变成艺术品,还不如索性俗一些。你看看网络小说,别人靠点击率一年能赚几千万!说《药》是艺术品吧,又得不到文坛承认,拿不到文学奖;说《药》是通俗小说吧,又赚不到点击率。这样尴尬的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只不过你不愿承认罢了。你是一个不敢直面生活的人,缺乏顶天立地的脊梁。如果你面对生活冲一把,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我也承认你,我也爱你。但你只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小三,你是你作品的小三。”“丘月,我会证明给你看的!”黄龙把手上的一个矿泉水瓶重重地砸在地上,塑料瓶在水泥地上剧烈地反弹了两下,接着是无休止地颤抖。黄龙感觉这个颤抖音一直持续着,他不清楚是自己的耳鸣,还是自然界确实存在这鸣响声。“别在我面前砸瓶子,这样并不能代表你的强大,反倒让我觉得你很可怜。”“给我滚!”“姓黄的,你别歇斯底里了。我现在就滚,永远从你的视线中消失!”

丘月使出了八百米决赛的冲刺速度向前飞奔,黄龙不由自主地追赶,“丘月、丘月!”她并不因为他几近哀求的呼喊而回头,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他赶紧给她打电话,手机已经关机了。

黄龙怏怏不乐地回到出租房,上网消磨时光。他浏览新闻,国内新闻无非是城管强拆时不慎碾死了户主,国际新闻无非是恐怖组织制造了汽车爆炸。他反复给丘月打电话,对方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突然想上黄色网站刺激一下,结果发现国家正在扫黄,黄色网站暂时歇业。黄龙在出租房里来回走动,感觉有力无处使。唉,男人的悲哀莫过于三: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没贼心;既有贼心又有贼胆,但就是找不到心中的那个贼。

黄龙在百度中输入“情侣吵架”四个字,结果显示几百万个网页。看来全世界的情侣没有几对不吵架的。有专家说,情侣吵架不一定是坏事,很多婚前频繁吵架的情侣婚后都非常幸福。因为吵架说明彼此都很在意对方,吵架是爱的表现。他觉得这位专家说得很在理,但这婚前的痛苦何时能熬成婚后的甜蜜啊!另一位专家说,情侣经常吵架,表明你没有达到对方的期望值,这样的情侣即使结婚也不会幸福,因为彼此伤害太多。

尽管两位专家的意见完全相反,但黄龙觉得他们说得都在理。原来专家放出来的屁都是香的。黄龙实在不想屁比三家,他关上电脑,从床铺下拿出半瓶二锅头。这半瓶酒是白龙和韩立到他府上聚会时喝剩的。他斟上一杯,一饮而尽。他想找一点下酒菜,结果锅碗瓢盆里空无一物,连几只经常光顾的蚂蚁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他索性又斟了第二杯,用第二杯给第一杯做下酒菜。反正已经口腔溃疡了,今天就破罐子破摔吧。喝醉之后,黄龙对着镜子苦笑,捂住脸痛哭。他在心里骂自己贱贱贱——赤裸裸的贱,恬不知耻的贱,孤苦伶仃的贱!

打铁公司

酒醒之后,黄龙面壁发誓:如果丘月不和他联系,他也不和她联系了。女孩需要矜持,男孩更需要骨气。他要好好修改《药》,不能迷恋于现有的情节,突破自我才是最大的突破。他要发表一篇旷世之作,给丘月看看,给世界看看。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真的没有和她联系,她也没有和他联系——她从来没主动和他联系过!

冯大钢看完《药》之后拍案叫绝:“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小伙子,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文采,真是旷世之作!遗憾的是咱们杂志没有连载栏目。”

黄龙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旷世之作?真的有那么好吗?”

冯大钢瞪大眼睛反问:“喂,黄龙,你自己写的还不清楚吗?但小说要做出影响力,不仅要写得好,更需要找到推手。如果没有推手,再好的小说也会默默地死去。”

黄龙疑惑地问:“推手?”

汪冰冰解释:“文坛上的推手,有点像明星炒作一样。一些民营图书老板把你涂得又黑又臭又脏,你马上就成了文坛明星。但像你这样初出茅庐的作者,哪怕书卖得再好,也不会有多少经济回报,就是赚个臭名。”

黄龙笑道:“那还不简单?直接跳进大粪池不就得了!”“黄龙对钱不感兴趣,只对臭名感兴趣。最好把他弄到臭名昭著的程度,否则既弄脏了身子,又吸引不了眼球。”韩立附和道。“韩立,我没你那么高尚,我很在乎钱。我过去的理想是吃文字饭,没想到‘文字文字,一文不值’。”“我可以把你的小说推荐给北京打铁图书公司,我们过去的同事芝芝在那儿工作。”汪冰冰闪着汪汪大眼说。

黄龙终于明白,打铁公司不是铁铺,而是一家响当当的图书公司。

黄龙渴望得到承认,希望自己成为文坛巨星,希望振臂一呼,粉丝无数。《药》是一剂良药,是一支千年野人参,能医治人类的精神疾病。

黄龙和韩立结伴来到打铁图书公司,找到了芝芝。原来,芝芝就是油菜花中的那个女孩。她长得并没有照片上的那么漂亮,脸上斑斑点点,只是偏瘦的脸型容易上镜而已。

黄龙看到芝芝,忍不住说:“缘分啊,我现在正坐着你坐过的办公桌呢!”

芝芝笑着问:“你怎么知道哪张办公桌是我坐过的?”

黄龙不敢承认看过照片,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冰冰告诉我的。说这儿曾经坐过一个美女。”

芝芝引荐他们认识了打铁图书公司的老板金皮皮——一个蓄八字须、套粗项链、夹雪茄的壮汉。“皮皮”、“项链”,黄龙不由自主想到了一种奢侈品——宠物狗。

金皮皮信心满满:“只要按照我的要求写,中学生个个可以打造成文学巨匠。”

黄龙兴奋地附和:“那太好了!我一定会按您的要求去写!”

韩立笑着说:“他想当文学巨匠快想疯了!只要让他成为文学巨匠,让他抢银行他都愿意。”

金皮皮像文学大师一样高谈阔论:“我反对絮絮叨叨的作品,小说必须有动作、有语言,故事荒诞离奇,人物千奇百怪,爱情乱七八糟,三分钟抓不住眼球就是失败。至于后面的内容,怎么写都没关系。文学像生意场上交朋友,今天交一个,明天就要获利,后天就可以扔掉,这就是快餐文学的真谛。居然有人骂我无耻,说我生产精神垃圾。操,这世界谁无耻啊?我没生产地沟油、没生产毒大米、没生产黑心豆腐!”

黄龙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人会这么理解文学,他心中的一座精致的文学殿堂似乎被烈性炸药炸得稀烂。黄龙软中带硬地表达自己的文学观:“金总,我认为文学是高尚的艺术品,每个细节都需要精雕细琢,一着不慎就会一文不值。我崇尚经典文学,不想做快餐文学,更不想生产地沟油文学。”

金皮皮被黄龙的文学论吓了一跳,他心中的文学垃圾堆似乎遭到烈性炸药的袭击,尘土、快餐盒、塑料袋、包装纸……在心中飞舞。金皮皮嘿嘿干笑:“小黄啊,我觉得你有点迂,年龄不大却成了老古董。现在的生活节奏很快,你用心琢磨文字,别人却不会用心欣赏,你同样被淹没在历史的淤泥之中。你看每年推出了多少网络新词,你自认为的经典文学,十年后根本没人能读懂。实话告诉你,当下是一个没有经典的时代。做文学要顺应潮流,当你说经典的时候,你就已经过时了。上个月,一名官员包养六十个情妇的新闻曝光之后,我们公司一个月之内就推出了一套情妇系列小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野花胜过家花》、《采野花的技巧》、《野花、野花,我爱你》。这套书的销售异常火爆。这帮可耻的读者,好像买了这套书就等于买回了六十个情妇似的。有一些卫道士站出来痛骂这套书粗俗,我他妈的像六月天里吃了老冰棒——心花怒放。简直是文化奇观!有人赞美你,你不一定会火;有人骂你,你肯定火了。实话告诉你,这套情人系列丛书,我想卖多少就能卖多少。从这套书的销量就可以看到男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文学就是要找到劣根,满足需求。”“一本《药》我写了四年,你们一个月能写出四本书?”

金皮皮的那张嘴像洞开的闸门,一肚子污水一涌而出:“《驻京办事处》火爆之后,官场小说如狂长的野草。我们一个月内出版了《一把手》、《二把手》、《市长司机》、《市长秘书》、《市长夫人》、《市长情人》系列官场小说。他妈的所有官场小说都是一个德行,俗称‘官场小说定律’:一把手到北京开会,班子成员出了问题,但乌云遮不住太阳,一把手回来之后拨乱反正,重新回到了共产主义。这个公式你想突破也突破不了,这是中国官场小说的万有引力定律。在循规蹈矩的时代,突破等于找死。在不违背基本定律的前提下,省级以下的官员你想怎样糟蹋就怎样糟蹋,不给点发泄渠道,女人会憋出乳腺炎,男人会憋出膀胱癌。对省级以上的领导,你就别想动粗了,因为他们代表了祖国的形象。他妈的,一个月出一套书只算毛毛雨。《好妈妈胜过好老师》火爆后,我公司连夜加班,第二天天亮之前就复制粘贴了《好爸爸胜过好老师》,抢在北京早高峰之前送到印刷厂。一周之内,书店里摆上了我公司开发的育儿系列书:《好爷爷胜过好老师》、《好奶奶胜过好老师》、《好后妈胜过好老师》、《好领导胜过好老师》、《好流氓胜过好老师》……”

金皮皮吐了一个又肥又粗、又浓又臭的烟圈,讲话节奏明显放缓:“有一天中午,我迷迷瞪瞪打瞌睡,不小心碰倒了墨水瓶。白纸上星星点点,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我久久地盯着这张白纸发呆,突然拍着桌子大叫‘有了’!我的个妈啊,正在午睡的员工全部钻到桌子下面去了,他们以为北京地震了。我让他们根据这张废纸上的墨迹,写一篇说明文,题目叫《挖墓日记》。我随后又泼洒了几张白纸,组织另一批学生完成《挖墓日记》之二、之三……本来我设计的《挖墓日记》共有十集,第十集的高潮是挖到美国白宫的藏宝间,用空军一号运走白宫内的宝物。第十集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正当三叔驾驶空军一号在太平洋上空超音速飞行,闷油瓶拍了拍三叔的肩。三叔猛然抬头,前面白光一闪。三叔的心头一紧,是导弹?是外星人?还是大尸蹩?……要知空军一号的命运如何,请看玄幻小说第二套《僵尸笔记》。但《挖墓日记》刚刚挖到第八集,有个中学生看后患了精神分裂症,跳楼自杀。家长非赖我们,挖墓工作才虎头蛇尾地收场。遗憾啊,遗憾!”“金总,如果再坐一会,我也可能患精神分裂症了。我的理想就是要追求经典。我们的观点相差太远了,我收回我的稿子。”

金皮皮重重地放下茶杯,一脸不高兴:“小黄,不是我找你来听的,是你主动找上门来的。我正忙着呢!芝芝,送客!”

韩立赶紧对着金皮皮离去的背影赔小心:“金总,对不起,对不起……”

黄龙赶紧逃离打铁图书公司,他担心跑慢了,被打铁公司的铁锤砸成了大尸蹩。自从有了网络,剪刀糨糊升级为复制粘贴,打铁图书公司的产量提高了一万倍。查找替换人名地名,外加一张吸引眼球的封面,一锅东北乱炖应运而生。作品像井喷,书店变成了贩卖假货的交易市场。反正中国人多,总有人会上当,怎么骗也骗不完。

所有的小说,男人和女人,只要见面,就会上床;官员和商人,只要上酒桌,就会行贿受贿。快餐文学——二奶般的感情、盗墓般的悬念、政客般的恶习,交织成一个个荒诞离奇的故事。中国文学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跃进。在打铁公司的带领下,全国人民热血沸腾,大伙怀着各种企图大炼文字钢铁。

韩立开导黄龙,别想流芳百世了,现在的文学就是娱乐,一笑而过叫文学。韩立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更觉得滑稽可笑。“黄龙,实话告诉你,我花一个小时在网上找一些素材,写上两千多字,投给《故事大王》,一千块钱的稿费就收入囊中。我每月发表三篇,生活费就解决了。写得越离奇古怪,发表的可能性就越大。娱乐别人,也娱乐自己。这种现状也不能全怪打铁图书公司,读者的心态助长了图书公司的繁荣。读者不是为了思想充实,单单为了刺激神经而读书。浮躁的社会让读者浮躁,浮躁的读者让作家浮躁。为了引人关注,写手们喜欢在脸上抓出几道血痕,装出一点流氓的习性,打上‘个性’的标签。”

黄龙沮丧地说:“我对快餐文学绝望透顶。今年在狗屎上洒一点法国香水,用白色瓶子装着。明年在牛粪上洒一点美国香水,用紫色的瓶子装着。这个世界,金子发光,玻璃发光,狗屎也发光。挤进珠宝店的都是宝贝。只要给他们上柜费,狗屎牛粪可以同台竞争。快餐文学做久了,人就变成了快餐。”

韩立笑着说:“那当然。这是一个没有经典的时代,一个没有大脑的时代,一个赝品比真品还要狠的时代。”

主流文学

在打铁图书公司走过一遭之后,黄龙终于明白把《药》做成畅销书实在太难。“赚钱顺想,折本倒想”,心态一下子摆平了。只要自己的作品好,不畅销又何妨?好作品需要时间的沉淀,历史会给出最真实的评价。

黄龙从此不再关注畅销书,他转向研究主流文学。文学领袖熊主席曾谆谆教导文学青年:“中国老一辈作家的作品比西方高一个层次,你们年轻人要好好接过接力棒。”熊主席还写了一篇学术论文论证他的观点。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熊主席并不是对中国主流作品全盘肯定,而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说他的作品比西方高了一个层次。本来熊主席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结果他写了两万多字的废话。文人讲话就是这么含蓄。

黄龙拜读了熊主席的长篇小说《这样的人生》。小说讲述了一位自强不息的年轻人努力工作,利用业余时间苦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日记》,最后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奇迹。黄龙看一页就会骂一句:“狗屎”、“牛粪”、“猪大便”……一本书看完了,黄龙把地球上所有动物的排泄物全部吆喝了一遍。小说的结尾似乎想加一点哲学元素来拔高意境:“幸福的人生,在于个人品味。你体会不到幸福,每天吃鲍鱼龙虾也不幸福;你体会到了幸福,每天吃打折面包也会幸福。”自从这本书面世之后,中国人异口同声地寒暄:“你幸福了吗?”

黄龙把书扔进了不可回收垃圾箱,他在脑海里勾勒出熊主席的模样:穿黑色西服,扎花边领带,头上抹了油,脸上施着粉,一月不见两次笑,三天坐四次主席台的“主席形象”。黄龙骂了一句:“一个文人具备了官徒所具备的能吃、能喝、能拍、能钻的四大恶习,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无药可医了。”

一群有头有脸的文化领袖轮流坐庄,中国文坛呈现出罕见的和谐盛况。张作家给李作家颁奖,李作家替王作家站台。王作家给张作家写书评:“张作家耗费三年时间完成了《乡村故事》,作品中的每个字都是用血拧出来的。”一个“拧”字,死死地拧住了黄龙的眼球,他想去体会一下被拧的感觉。

尽管文豪们谦称小说风格不同,没法比较,但黄龙还是固执地让《药》与《乡村故事》做了一场惨烈的决斗。首先比语言,《药》的语言凝练简洁,风趣幽默;《乡村故事》想模仿农村老太婆的语言风格,但缺少老婆婆的淳朴自然,有点“站街女撒娇”——扭扭捏捏。接着比结构、比情节、比细节、比思想……黄龙感慨:“这帮作家太勇敢太真实太敢于自曝家丑了,这么不堪入眼的东西居然敢拿出来评奖,无异于精神病人的裸奔!”

比如某县长即将上调省城工作,组织部来调查他的工作表现。甲群众说:“县长关心群众。”乙群众说:“县长廉洁奉公。”丙群众说:“县长以办公室为家。”丁群众说:“大家都在说优点,我想提提缺点。”在场群众的心一下吊到嗓子眼上,暗忖县长甄选“群众代表”时出了纰漏。大家凝神屏气地听丁群众发言:“县长最大的缺点是不爱惜身体,他像拼命三郎一样,上班不分白天黑夜,工作不分节内节外。‘白加黑,五加二’,只知道体恤民情,不知道爱惜身体。”省城组织部部长表扬丁群众敢讲真话,不愧是新时代的“鲁迅”。县长当上了财政厅厅长,“鲁迅先生”因厅长“打招呼”当上了文学团体的副主席。群众讲的句句都是“真话”:县长非常关心年轻的女群众,并把赃款送给她们。县长不分白天黑夜与女群众“打成一片”,只顾“体恤”女群众的身体,哪里还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中国主流文学比西方高一个层次?”黄龙暗暗骂道,“还不如直接说‘国产电影比好莱坞电影高一个层次’。”

一位哲学家说过:“如果邮差知道他们的邮袋里装着多少愚蠢、庸俗、荒唐的废话,他们就不会跑得那么快了,而且一定会要求提高邮资。”

人活在世界上,分分秒秒都在做选择题——要么和打铁公司同流合污,要么和主流文学沆瀣一气。经过痛苦思考之后,黄龙决定不再做本来就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了。他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写作,这样才对得起自己。他觉得污秽的东西看多了,反而让自己变得更纯洁。黄龙觉得自己被夹在两山之间。他对着悬崖峭壁呐喊,但没有听到一丁点回音。

黄龙走回办公室的时候,听到走廊拐角处一对男女的吵架声。他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和汪冰冰拉拉扯扯,冰冰气冲冲地跑回办公室。黄龙跟着走进办公室,瞟了一眼冰冰的电脑显示屏,发现她正和白龙聊得火热。一看就明白,白龙正在那边埋头挖墙脚。

黄龙再次走出办公室时,那个男人沮丧地靠在墙头。他大约四十来岁,头发灰白,戴着一副深度眼镜,身材瘦削,黑色西服配着大红领带。从外表看,男人既不是老板,也不是官员,多半是疯疯癫癫的学者。虽然不知道冰冰和男人吵架的缘由,但黄龙本能地同情眼前的这位男人。

黄龙主动和他打招呼,男人立刻表现出友好,似乎只要能和冰冰做同事的,他都会高看一眼。黄龙得知男子叫徐幼情——看来他爸希望他有和徐志摩一样幼稚的感情。

原来,徐幼情是冰冰大学时的老师,他第一次上课就迷上了汪冰冰,从不能自拔到不能正常工作,再到毅然离婚。汪冰冰不知道是被徐幼情的幼稚感情所打动,还是因为徐幼情的死缠烂打让她不得不屈从,总之,他们同居了。

本来应该演绎一段老夫少妻的完美爱情,但冰冰突然搬出爱巢,再也不愿和徐幼情交往了。她给出的解释是“心中有了别人”,徐幼情死活不明白,她的接触面非常窄,每天上班送到楼下,下班接回陋室,他像对待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呵护她,这个“别人”是从哪里插足进来的。

黄龙笑了笑,本来还想安慰几句,冰冰突然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黄龙赶紧闪进了办公室,徐幼情和汪冰冰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

黄龙给白龙发QQ:“白龙,在咱们办公室门前,冰冰和徐幼情正在吵架。”

白龙没有回答,赶紧隐身。不幸的情侣都是相同的,幸福的情侣各有各的幸福。

黄龙家教

房东婆三番五次地催讨租金,黄龙迫于压力只好重操旧业做家教。

黄龙通过园丁家教公司找到了一份做家教的兼职。他拿着地址找到了西三旗碧园小区,为他开门的是一位穿着时髦、身材苗条、鸭蛋脸儿的少妇。随着清脆的脚步声,一个十二三岁的清瘦男孩走了出来。从外表和神态看,这个名叫郭磊的男孩长得像她妈。

双方很快成交,每周一、三、五晚上过来辅导,每次两个小时,每小时一百块钱,课酬按周结算。黄龙在书房辅导郭磊的功课,王大姐在客厅里看电视。郭磊比较听话,作业做得很认真,一点小错误都擦得干干净净,重新写上。郭磊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中等,关键问题是老师说一,他就只知道一,不会举一反三。黄龙已经很满足了,他做过很多小孩的家教,这么听话的男孩还不多,他有信心提高郭磊的成绩。离开的时候,黄龙把对郭磊的感觉给王大姐说了,她听了很高兴。

黄龙讲完课,偶尔还能留在他家吃吃夜宵、聊聊天。郭磊的爸爸在附近开了一家餐馆,整天在餐馆里忙活。

一天晚上,王大姐正坐在客厅看电视,黄龙辅导完功课之后准备离开。“王大姐,我先回去了。”“哦,黄老师,你过来坐一下。我和你商量一点事。这个周末你有空吗?”“周六上午我还要上班。其他时间都有空。”“这个周末我要外出,你过来陪郭磊看看书、打打球。”王大姐说完,从身边手提包里拿出一沓钱来。“周一、周三、周五算两个小时,周日算八个小时。”王大姐一边说,一边数钱,数完把一沓钱递给黄龙。“王大姐,周日怎么能算八个小时呢?真正辅导时间可能不会超过四个小时。”黄龙把多出来的四百块钱退给王大姐。

王大姐有点惊讶,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给她算账。她为黄龙的骨气所震撼。不过,她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钱。既然准备送出去,她就不好意思再收回。“黄老师,钱你先收下,周末可以带郭磊四处逛逛,也需要一些零花钱。中餐和晚餐就到他爸爸餐馆吃。”

黄龙执意把四百块钱放到了桌上,他解释道:“你不用这么客气。周末我也是闷在出租房里没事干,正好和郭磊搭伴玩一下。王大姐,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回去了。”“哦,好的。那就谢谢你了。”王大姐悻悻地收起桌上的钱,向黄龙点了点头。

王大姐把黄龙送到门口,真诚地说:“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知道你是难得的好人。我们将来就像亲戚一样来往,我不会把你给郭磊做家教的事说出去的。”

这句话把黄龙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在有钱人的眼中,做家教和劳改犯差不多,是见不得人的劣迹,还需要隐瞒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他原以为王大姐出手大方的原因是尊师重教,没想到只是出于同情,找个借口给点小费罢了。

黄龙骑自行车没走出几步,狂风夹杂暴雨迎面抽打过来。他借助路灯的微光,把空中飘舞的塑料袋抓到手上,把钱和课本装进塑料袋里。他逆风而上,实在骑不动了,只好下车推着走;实在推不动了,只好把自行车扔在马路边的树林里,徒步跑回出租房。

雨水与泪水合为一体,自负与自怜交织心底。一部悍马越野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溅了他一身的泥浆。他没有看清车牌号,他不知道是不是黄虎的悍马。如果真是黄虎的悍马车,他不知道该不该拦下来,搭一程兄弟的逆风车。黄龙突然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他不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追求的价值究竟有多大。他甚至想明天就与黄虎和解,在他的手下当一名马仔,至少不会在暴风雨中挣扎……

韩立喂猪

第二天早上,韩立不停地打喷嚏,黄龙知道他昨晚也淋雨了。“韩立,怎么啦?要不要感冒药?”“真是晦气!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家教,昨天到了领工资的时候,那家人居然跑了,白忙活了一个月。”“你咋这么笨啊?你以为干家教是当公务员啊?还准备按月领薪水?做家教都是干一次结一次,最多也是按周付款。”“那家人是菜农,突然从出租房里搬走了,手机也打不通了。为了逃避一千多块的家教费,不惜换了手机号。”“我要比你幸运多了,我昨天搞家教,别人还要多给,我拒绝了。”“咋这样呢?给钱你还不要?”“无功不受禄。”“这个社会实在没法讲客气了。我也是讲客气,这下鸡飞蛋打,还赔上一场感冒。”韩立一边诉苦,一边咳嗽擤鼻涕。“在这个世界上,仅仅依靠诚实却没有智慧是没法活下去的。想开点吧,只当支援了贫困山区。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黄龙和三位同事来到老湘餐馆。借助一点酒,汪冰冰的小脸蛋散发着红扑扑的青春之美。韩立夹菜时大肆挥霍,吃饭时却惜饭如金。吃完饭,冯大钢和汪冰冰回办公室午睡去了。韩立拉着黄龙在附近公园里散步消食。“韩立,我咋觉得这段时间冰冰对你特别好,是不是走桃花运了?”“别笑话我了,这等好事还能轮到我吗?白龙和冰冰打得火热,我经常把宿舍让出来,他们自然对我感恩戴德。感情这东西真是怪怪的,白龙对冰冰不冷不热,但冰冰却对他热情似火。徐幼情对她几近痴迷,她却并不珍惜。”“白龙的关注点是发明创造,他想一夜之间变成乔布斯。”“黄龙,我打算近期辞职回洪湖了。我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前天还骨折了,躺在医院没人照顾。我这辈子没本事在北京买房扎根,晚走不如早走。”“你回家准备做什么?”“喂猪,我这辈子就是对猪有感情。我要接过我妈妈的衣钵,回家建个养猪场。”“你有本钱吗?”“要多少本钱啊?刚开始买一头猪,一头猪下十头猪,十头猪下百头猪,这样不就做起来了吗?”“得了吧,你以为每头猪都会下猪仔啊?还有公猪呢?”“别班门弄斧了!我家是养猪世家,这个我能不知道么?我倒要考考你,你说猪一年下几次仔?”“我又不是兽医,咋会知道这个呢?”“一头猪一年可以下三次仔,平均每次下十只,我把卖公猪的钱给母猪买饲料。第二年,猪的女儿又可以下仔;第三年,猪的孙女也可以下仔了。祖孙三代一起下仔,你还担心我做不起来?”

黄龙被韩立逗乐了,他笑着说:“你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不用说喂猪,就是造原子弹也会成功。”“别笑话我了,没爸的孩子只能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把这件事讲给赵大业听,别人肯定会笑掉大牙的。”“有什么笑掉大牙的?人生不都是那么回事吗?你家的猪祖孙三代下仔,他家祖孙三代厅局级干部。有啥区别啊?”

想到韩立周日要离开,黄龙周六早晨给他打电话,想替他饯行。韩立说他和白龙正在京都大学操场上散步,过去熟视无睹的校园,突然让他恋恋不舍了。

黄龙赶过去的时候,韩立、白龙和钱柏已经在学校旁边的饭馆里等着了。四个人过去常在这里聚餐,AA制,每人掏三十块钱,三菜一汤。这次韩立要离开,钱柏说要弄得隆重一些。由他买单,菜尽管点。

黄龙把汪冰冰和徐幼情吵架的事情告诉了白龙,白龙默默不语。

黄龙说:“白龙,徐幼情也很不容易,你别挖别人的墙脚啊。”

白龙笑而不答。听到这句话,钱柏似乎有些心虚,他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酒桌上的安静。

邂逅丘月

既然到了学校,黄龙不忘买些水果,顺便看看恩师文八斗。

黄龙敲门,过来开门的是丘月,这让黄龙大吃一惊。他本想等小说发表之后再去找她,没想到在这儿巧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开门时丘月的脸色风和日丽,关门时转为乌云密布。

文八斗一眼就看出了黄龙和丘月闹着别扭,他解释道:“丘月的公司请我做文化顾问,丘月给我送资料来了。”武师母赶紧把丘月拉进卧室,文八斗在客厅陪黄龙聊天。文八斗说昨晚没睡好,他被系里的那帮鸟人气得半死。他向黄龙转播了吵架实况。朱秀德:“大学排名就要看科研经费的数量,看核心期刊的论文,即使你的随笔写得比《荷塘月色》还好,也不能计入工作量!更何况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文章比别人写得好,这也没有一个评价标准。文老师,我希望你以后把主要精力放在拿国家课题上,你已经两年没有科研经费进账了。”文八斗:“朱教授,我没拿到国家社科基金,但同样也在做研究,学术思想与经费数量毫无关系。中文系的老师写不出像样的文章,难道不是笑话吗?”小钢炮:“朱教授是系主任,按照学校的规定管理。你有意见就去找校长,找教育部长,别在这里狡辩!”文八斗站起身来,似乎显得很激动。黄厚德:“文老师,你坐下来慢慢谈吧!有想法可以自由发表,毕竟咱们的校训是‘兼容并包,思想自由’。但你不能玩物丧志,中文系不是中国棋院,下围棋只能是业余爱好,不能当饭吃。”江有德:“年纪大的老师要有专业深度,不能涉猎太广,什么都不精。”小铜炮:“是啊,年纪大的老师要给咱们年轻老师做个表率!”文八斗:“业余时间下围棋有罪吗?如果下围棋违反了宪法,我甘愿受罚。”小钢炮:“罚啥呀?自我良心谴责是最好的处罚!”文八斗:“各位领导,如果事先告诉我一声,今天是针对我的批斗会,也让我事先做个准备啊。我们不用吹嘘自己有多么厉害。比文章,我们可以各出一篇文章,请第三方匿名评审,看看谁的文章质量高;论讲课,我们可以走出校门,一起到社会讲坛上演讲,让听众评价谁讲得好。不用三十个人关着门,个个都认为自己多牛逼!”小洋炮原本是个舶来货,文八斗不在场的时候,他也是被嘲弄的对象。这时,他旗帜鲜明地与“三德”保持一致,也人五人六地怒斥:“文教授,我们没有认为自己牛,就你牛!”文八斗:“你们这群猎手,想从四面八方合力围剿我这头怪兽吗?”

黄龙愤懑地说:“中国简直就是一片抹杀个性的土壤,全国人民同一个腔调、同一首歌……”“是啊,如果老师都是相同的思想,相同的研究模式,大学不就成了生产线了吗?”“文老师,那您就学着装聋子、装哑巴、装傻子。”“哎,天生就是不会装孙子!有人把自己当成学术权威,事实上是把‘权力’误读成了‘权威’。他们根本不算什么学者,只是一帮玩弄权术的政客。他们以为系主任是个多大的官啊,那拿腔拿调的模样,真像马戏团的小丑。如果让我去当这点芝麻大的官,我还担心弄脏了‘文八斗’三个字呢!从民国到现在,BJ大学中文系前前后后待过的老师数千人,真正有几人能青史留名?鲁迅被BJ大学辞退,临死前还是通缉犯;沈从文被挤出中文系,被打压得寻短见。风光的权威都是过眼烟云,只在校史上留下名字,却留不下作品。”“所谓权威,早已被埋进了历史的沙堆里,只是在新生入校时才被挖出来,展示他们的斑斑锈迹。”“小黄,系里的那些破事咱们就别说了。你看看我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吧!”说话间,文八斗拿出了一本《小说选刊》,上面刊登了文八斗的中篇小说《三十人的权威》。“文老师,难怪您又挨批了,您写高校的事情,很容易让人对号入座啊!”“只要讲真话,我什么都不怕。如果连大学都不敢讲真话,这个民族就将面临灭顶之灾!”“估计朱秀德看了小说之后又会骂您:‘有人把小说写成了报告文学,还是歪曲事实的报告文学’。”“放心吧!这帮领导应酬那么多,哪有心思静下来看书啊。”

武师母和丘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丘月心头的乌云被师母的和风吹散了,她的脸上呈现出难得的秋高气爽。

武师母对黄龙说:“小黄,我看你进来时脸色有些不对劲。你们走到一起很不容易,年轻人应该学会珍惜,你要对丘月多一点关心。谈朋友吵架是正常现象,男孩子胸怀要宽广一些。听说你们一个多月没有来往了,你们回去好好谈谈吧。”

分道扬镳

黄龙和丘月一起朝校园外走去。黄龙暗暗发誓再也不和丘月吵架了,吵架把精气神都快抽干了。丘月使出了运动员的速度往外冲,黄龙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回到丘月的出租房,黄龙说要以一顿丰盛的晚餐作为起点,让爱情之舟重新起航。丘月并不答话,只是盯着纷繁芜杂的街道冷笑。他们来到菜市场,除了买青菜和肉之外,黄龙知道丘月最喜欢吃黄骨鱼——身着黄袍、头上长角的那种鱼。黄龙在市场转悠一圈没有找到黄骨鱼,丘月说实在没有就买鲶鱼凑合吧。鲶鱼和黄骨鱼长得很像,只是黄骨鱼头上多了三个角,鲶鱼嘴角多了几根须。

卖鱼的中年男子,用三个字形容:壮、胖、脏。

黄龙指着水池:“鲶鱼多少钱一斤?”“两根须的鲶鱼四块钱一斤,四根须的鲶鱼八块钱一斤。”“有什么区别吗?”“两根须是家养的,四根须是野生的。”

黄龙暗暗地对鲶鱼说:“鲶鱼啊,你太黑了吧!多长了两根须价格就翻了一番,你以为自己是地产大鳄啊?”他用手拨动着一条三斤多重的鲶鱼,不用说在北方,就是在洪湖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野生鲶鱼了。

黄龙试探性地问:“丘月,我们买两根须的吧?你说呢?”

丘月斩钉截铁地回答:“要么不买,要买就买野生的。”

黄龙说:“我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野生鲶鱼了,野生只是商家的一个概念。”

鱼贩子有些不耐烦:“兄弟,在女朋友面前连一条鱼都买不起,掉不掉价啊?买不起就滚开,别说鱼有问题!”说话间,鱼贩子把一把刀用力往砧板上一扎,刀稳稳地插在上面。

丘月扔掉拎在手上的一棵大白菜,扭头就走。黄龙捡起塑料袋,愤怒地盯着鱼贩子。鱼贩子嘴上叼着烟,上唇留着一撮小胡子,擤鼻涕时鼻涕挂在胡子上,凝成了一根根白面黑心的冰柱子。

鱼贩子瞪眼吼道:“看什么看?小心老子宰了你!”

黄龙一字一顿地说:“你的鱼全部是家养的,就你是野生的。对着镜子看看你的胡子吧!”

鱼贩子回头到砧板上取刀,黄龙一溜烟地跑掉了。

黄龙追上丘月,气喘吁吁地解释:“你一想就明白鱼贩子是骗人的。两根须和四根须是品种决定的。正如人都是两条腿,农民工不可能上了北京户口就会变成四条腿。”

丘月奚落道:“脸皮真厚!别人这么羞辱你,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耍嘴皮子。黄龙,你想想,我没有让你给我买房、买车、买貂皮大衣,只是想让你买一条野生鲶鱼啊!你说你爱我,想尽快结婚,但你想过没有,结婚照到哪家影楼去拍?摆几桌酒席?咱们住在哪里?你说你喜欢小孩,谁给咱们带小孩?我不让你准备小孩的出国费用,但你至少要告诉我,小孩到哪里上幼儿园吧?”

一连串的问题把黄龙问懵了。他沉默片刻后说:“别给我压力了。如今大学生都是这样的处境,别人能活下去,咱们也能活下去。在原始社会人类就能繁衍后代,难道咱们就养不了一个孩子?”“黄龙,别给我避实就虚地谈大道理,生活是要实实在在地过下去的。《政治经济学》的第一课就是原始社会的物物交换,一头羊换三袋米,你既没有羊,又没有米,你让我喝西北风啊?一见面你就大谈特谈你的小说,咬文嚼字地改了一个字,你兴奋得鬼叫三天。你咬文嚼字能嚼出钞票吗?你能把肚子嚼饱吗?有时,我真看不透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说你雅吧,你上不了主席台,客套话讲不来;说你俗吧,你喝不了二两酒,抢银行还下不了手。别人说男人顶天立地,我从来没有奢望你为我顶起一片天,但至少让我看到一点生活的曙光,让我找个嫁给你的理由吧。”

丘月像一架盘旋在头顶的B2轰炸机,把黄龙的雷达系统炸得稀烂。他握着拳头在空中挥舞:“我无能,我配不上你,你去找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吧!”

丘月快步朝前方跑去。黄龙对着她的背影吼道:“你跑吧!你以为我还会像过去那样追你乞求你吗?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丘月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面对出租车喷出的尾气,贱男人黄龙又开始了习惯性的懊恼。他背着大白菜返回出租房,仍然满脑子想着四根须与两根须的问题。为什么差价会这么大?快差出一本世界名著了。你说胡须与名著哪个更值钱?买东西总得看看性价比吧!咱们是穷人,生活需要掂量。即使是老板,节约也不是罪过啊!丘月总抱怨他买书,说在网上随便看看不就得了。但黄龙就是喜欢看纸质版的书,可以在旁边做读书笔记,可以前后对照,比较阅读,把书读透。

黄龙打开电脑,想看看丘月上线没有。他惊奇地发现,丘月的头像已经不在亲友组,而是出现在陌生人组中,这表明她把他从QQ好友中删除了。

黄龙打开邮箱,迟早要来的一天终于来了。丘月发来邮件:“黄龙,你是个好人,但我没有给你带来幸福与快乐,这样吵下去对彼此都是伤害。咱们分手吧,我换了出租房,换了手机号,这辈子永远不再联系。我相信你会碰到更好的更合适你的女孩。对不起……”

邮件让黄龙感到震惊,不谈了,说清楚不就行了,还犯得着搬家、换号码和删除QQ吗?黄龙猛地抓起大白菜,狠命地砸向窗外。心,你可以去伤,但不可以用刺刀去捅!他独自徜徉在北京隆冬的夜色中,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烁着刺骨的寒光,东张西望的流浪汉似乎在寻找回家的路,母猫带着幼猫从面前一蹿而过。他没有表现出失恋之后的寻死觅活,但单薄的身体确实遭受了重重的一击。一个趔趄之后,他挺起腰来,对着天一声冷笑:“这样也好,给爱一条生路。”黄龙对这段恋情做了盖棺定论:即使没有鲶鱼事件,也照样会有黑鱼事件、鳝鱼事件、鲫鱼事件……浑身都掉到井里去了,靠一只耳朵能挂得住吗?

周一早晨,汪冰冰转交给黄龙一本书——《感谢折磨你的人》,说是白龙送给他的。在那个隆冬的夜里,白龙或许和冰冰躲在温暖的被窝里讲情话。或许,在那个隆冬的夜晚,除黄龙之外,全世界的情人们都钻在被窝里讲着温暖的情话。

第三章 常忆金猴山寨

龙凤呈祥

黄龙爱吃米饭,但每天不得不面对面条。国家电费本来每度四毛钱,但房东婆坚持按每度两块钱收费。她说要用实际行动响应国家的绿色环保倡议。黄龙也相当配合,索性不买电饭煲。他在办公室把笔记本电脑的电池充满,带回出租房。既能办公,又能照明,还能给手机充电。

黄龙天天吃面条,久而久之,他感觉身体像一根特大号的面条。但黄龙还是硬撑着,坚决不向高价电费低头,他不想中了房东婆的圈套。但一件小事改变了他的饮食习惯,把他从面条的泥坑中拖了出来。

某日,黄龙经过龙凤呈祥面包店。一位妈妈抱着一个小女孩从面包店里走出来。小女孩手上拿着一块面包,她吃面包的方式很特别:用嘴撕下长条面包,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挂在嘴外,嘴巴慢腾腾地咀嚼,挂在嘴外的面包一点点被拖进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小女孩的吃法有什么特别,包括她的妈妈。黄龙被这卖萌的吃法打动了,他悄悄用手机拍下了这段视频。他跑进面包店买了一块面包,学着小女孩的样子撕下一条,慢慢咀嚼,让面包挂在嘴边慢慢蠕动。扫马路的大妈很惊愕地盯着黄龙。他意识到自己的吃法很恶心,因为早已过了撕面包的年龄。他赶紧把面包塞进嘴里,一溜烟地跑回出租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