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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16:3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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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特凡·茨威格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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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试读:

普拉特的春天

她像旋风似的冲进门来。“我的衣服送来了吗?”“没有,小姐。”女仆回答道,“我也纳闷,衣服怎么今天还没送来。”“当然不会送来,我知道那懒蛋。”她嚷道,声音里颤动着强压的啜泣,“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一点半我要坐车到普拉特公园去看赛马。这下可去不成了,就因为这傻蛋!再说,天气又这么好!”

她感到十分恼怒,颀长的身子气冲冲地猛的一下跌躺在那张窄窄的波斯沙发上。沙发在闺房的一角,上面铺着毯子,垂着流苏,闺房布置得花里胡哨,难看极了。今天的赛马会上,她这位人人皆知的小妇人和出名的美女原本要扮演重要角色的,可是现在她不能去参加了,为此她气得浑身直哆嗦。她双手捂着脸,热泪从她那戴着沉甸甸戒指的纤细的手指缝里滚落下来。

她就这样在沙发上躺了几分钟,随后稍稍支起身子,伸手刚好够着那张英式小桌,她知道,小桌上有夹心巧克力糖。她机械地把糖一块块塞进嘴里,慢慢化开。她疲惫极了,加上昨天夜里又逛荡又喝酒,凉爽的屋里半明半暗,她心里非常痛苦——在这一切的共同作用下,她慢慢打起盹来了。

她大约睡了一个小时,睡得不沉,也没有做梦,意识似睡非醒。平时她的眼睛顾盼之间波光粼粼,万种风情,最能勾魂,此时尽管她的两只眸子闭着,但她仍然非常漂亮。只有那两道精心描画的眉毛使她显出一副交际花的模样,要不然别人还真会把她当作一个沉睡的孩子呢。她的容貌那么灵秀,那么匀称,脸上因失去快乐而现出的痛苦也被睡眠抹去了,未留下一丝痕迹。

近一点钟的时候她醒了,对自己方才竟睡了一觉,感到有点吃惊。随后她又渐渐记起了一切。她神经质地不断使劲按铃,女仆应声来到她面前。“我的衣服送来了吗?”“没有,小姐!”“混账东西!她明知我今天要穿这件衣服的。现在完了,我去不成了。”

她激动地跳了起来,在狭窄的闺房里踱来踱去,随后把脑袋伸出窗外,看看她的马车来了没有。

当然,马车已经来了。只要该死的女裁缝一到,一切就会称心如意。可是,看来她还不得不待在家里。思量来,思量去,她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自己最最倒霉,像她这么倒霉的女子,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了。

可是,忧闷却又使她感到快慰,她无意中发现,忧闷的时候自己就清心寡欲,忧闷倒是有其独特的魅力。说到风就是雨,这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就令女仆去将她的马车打发走。马车夫得到这道命令,简直是喜出望外,因为今天是赛马日,他可以去大大挣笔钱了。

但是,她刚看到这辆华丽的双座马车疾驰而去,就对自己下的这道命令感到后悔了,倘若她不怕害臊,她宁愿自己从窗口收回这道成命,不过她毕竟是住在维也纳最显贵的地区,住在格拉本街的名媛啊。

那么,现在完了。她在房间里关了禁闭,就像士兵受了处罚不得离开营房一样。

她闷闷不乐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狭窄的闺房里各色东西样样齐全,从最低劣的破烂到最精致的艺术品,毫无选择,格调低下,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她此刻在这里感到很不自在,再加上那种由二十种不同的香水一起散发的气味和黏在每样东西上的那股子刺鼻的烟味,更让人[2]无法忍受。对这一切,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厌恶,就连普雷沃的一本本黄皮小说,今天对她也失去了魅力,因为她不断在想着普拉特,想着她的普拉特,想着那片正在赛马的快乐草地。

这一切仅仅因为她没有华贵的礼服而统统成了泡影。

这真不由得要让人大哭一场。她精神颓丧地靠在圈手椅里,又想睡一睡,以此来打发下午的时光。但是,这不成,眼皮总是不断睁开,渴望光亮。

于是她又走到窗前,眺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格拉本大街的人行道以及在人行道上来去匆匆的行人。天空如此湛蓝,空气如此温暖,她渴望到郊外去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独自到普拉特去,虽然不能坐在彩车上巡礼,但至少可以看看,享会儿眼福,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这样她就不必穿华丽的礼服,穿身朴素的衣服甚至更好,因为这样人家就认不出她了。

这个计划很快就决定了。

她打开柜子,挑选衣服。这些衣服耀眼闪亮,花花绿绿,光彩炫目。各种五色斑斓、花团锦簇的华服纷然杂陈,一齐映入她的眼帘。她挑衣服的时候,丝绸在她手里淅淅作响。挑衣服可并非易事,因为这里的衣服几乎全是礼服,其意图极为鲜明,那就是要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而这正是她今天想要避免的。找了很久,她脸上终于一下子绽出一抹天真而快乐的微笑。在柜子的一角,她发现一件朴素的,甚至可以说是穷酸的衣服,衣服已经压得皱皱巴巴,上面布满灰尘。使她微笑的还不单是发现了这件衣服,而且还有这件纪念品所唤起的栩栩如生的往事呢。她想起了穿着这件衣服同自己的情郎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日子,想起她和情郎两人分享的许多幸福,接着又想起另一种情景:那时她先是成了某个伯爵的情妇,继而成了另一位的,随后又成为其他好多人的情妇……总之是拿自己的幸福换得了许多华裳丽服。

她不知道还留着这件衣服干吗。但是找到这件衣服她心里却很高兴。她换好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穿衣镜前一照,就禁不住对自己的打扮笑出了声。看上去她的举止是那么端庄,一副平民姑娘那种纯真[3]无邪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格蕾琴……

经过一阵翻找,她把帽子也找出来了,同衣服正好相配。接着她又笑吟吟地朝镜子里瞅了一眼,镜子里映出一位身穿周末盛装的年轻的平民姑娘,同样也回报她吟吟一笑,接着就走了。

她唇上挂着微笑,走上大街。

起先,她感到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会觉察到,她并不是她所装扮的那个样子。

不过街上行人稀少,人们在中午热辣辣的阳光下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时间去打量她。渐渐地,她在自己这种新的状态下就能够挥洒自如了,于是便一边思量一边沿着红塔街往下走去。

这里,在阳光的沐浴下,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精心打扮的快乐的人群把星期日的气氛传给了动物和其他东西。一切都熠熠生辉,光灿炫目,都在向她欢呼,向她致意。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五光十色、熙来攘往的人群,这样热闹的场面她还从未见过呢。她只顾看啊,瞧啊,差点儿撞在一辆马车上。“简直像个村姑。”她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

于是她便稍加注意,可是一到普拉特大街,她的狂放不羁一下又冒了出来。因为这时她看见她的一位仰慕者正乘坐一辆华丽的马车紧挨她身边驶过,距离近得她几乎可以扯到他的耳朵,她真想这么来一下。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因为他正神态优雅地、懒洋洋地把身子往后靠着。这时她放声大笑,笑得他回过头来,要不是她用手帕将脸捂住,也许就要被他认出来了。

她兴冲冲地继续朝前走去,旋即被卷进人潮之中。星期日的人们穿着光鲜的衣服,到维也纳国家圣塔,到普拉特的条条林荫道上去漫步。这些林荫道宛如铺在绿茸茸的草地上的白木梁,穿过林木葱郁、没有小径的普拉特谷地。她的狂放不羁受了人们欢乐情绪的感染,不知不觉中也全都消散了,因为人们沉浸在星期日的欢乐中,陶醉在大自然中,把星期日两头各六个风尘仆仆、工作繁重的日子一股脑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随人流而动,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既无计划又无目标,然而在充满生机的喧嚣中也在吞泡吐沫,逐浪翻腾。

女裁缝忘了把衣服给她送去,为此她几乎喜笑颜开了,因为她在这里感到如此欢畅,如此自由,她一生中还从未经历过,这与她童年时代初游普拉特的情景很是相仿。

这时,那些回忆和画面又纷至沓来,而且全被她那欢快的情绪织上一道金光闪烁的镶边。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可是心情并不悲郁颓丧,完全不像是在回忆某件不愿触及的事情,倒像是在回忆一种命运,一种极想再次经历的命运,那次爱情是赠予,并非出卖……

她沉浸在梦里,脚步还在继续往前走,她觉得,喧哗声变成了汹涌激荡的海涛,个别人的声音她已无法听清。她独自信步而行,心里思绪翻滚,往常她无所事事,躺在屋里狭窄的波斯睡榻上优哉游哉地往寂静、停滞的空气里吐着烟圈的时候,从未想得那么多……

突然,她抬头仰望。

起先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突然给她的思绪蒙上一层难以揭开的薄纱。现在,她抬头一看,发现有一双眼睛老在盯着自己。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正确解释了这两道将她从梦中惊醒的目光。

这目光是从一位小伙子脸上那双黑眼睛里投来的。小伙子尽管留着浓浓的胡子,但是他那张稚气的脸却很讨人喜欢。从穿着可看出他是大学生,扣眼里还插了一朵民族党的党花,这更可以进一步证实这一推测。头上一顶圆顶宽边毡帽斜斜地遮挡着柔和、端正的面容,赋予这颗普通的、极其平常的脑袋以某种诗人气质,给人以富于理想的印象。

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轻蔑地皱起眉头,骄矜地把目光瞥往一边。这个普通人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她可不是郊区来的姑娘,她是……

突然间,她停了下来,眼睛里又重新闪现出狂放不羁的笑意。此时她又感到自己是交际场上的名花,把装扮成平民姑娘一事忘在了九霄云外。她的乔装打扮如此出色,对此她自己也孩子气地乐了。

这位年轻人把微笑解释成为对他表示爱情,于是便向她走近,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她。他竭力想使自己的脸孔现出对胜利具有十足把握的男子汉风度,可是功亏一篑,胆怯和犹豫将他的努力一次次化为乌有。而这恰恰是她喜欢他的地方,因为她先前尚未遇见过表现出自制和含蓄的男人。这年轻人身上尚未消失的稚气给了她一种异乎寻常的印象,一种新的感受,而且极其自然,真是无与伦比。大学生几十次嘴唇微启,想跟她搭讪,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又总是由于胆怯和害羞而欲言又止。细细品味这情景,对她来说不啻是观看一出极其滑稽的喜剧。她不得不紧紧咬住嘴唇,才不致冲他哈哈大笑。

这小伙子还有一个长处:眼睛不瞎。他把她秀美的嘴角的抽搐所泄露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勇气大增。

突然,他一下脱口而出,恂恂有礼地问,是否可以允许他稍稍陪她一程。至于此举的理由,他并没有说明。他所以没有将理由说明,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尽管搜索枯肠,也没有找到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

她呢,尽管小伙子做了很长的准备,但在他提出问题的瞬间,她还是大吃一惊。她该接受吗?干吗不?只是不要现在马上就去考虑此事的结局会是怎样。她想,既然已经化装成平民了,干脆就把这个角色演下去;她像平民姑娘似的,也想同自己的仰慕者一起到普拉特去走走。说不定这事还很有趣呢。

于是,她决定接受他的提议,并对他说,她很感谢,不过还是请他不要陪她,因为这要浪费他很多时间的。在这种情况下,她说明原因的这句话里实际上已经包含了这个“行”字。他也马上就明白了这个意思,便走到她身边。

不一会儿,两人便在交谈了。

他是个年轻大学生,性格快乐、开朗,文科高中毕业还没多久,在高中时代养成了有点倜傥不羁的性格。他还阅世不深,经历不多,虽说男孩子式的爱他已有过无数次,不过大多数年轻人梦寐以求的那种“艳遇”虽不能说从未有过,但也屈指可数。这是因为他缺少死皮赖脸地进攻的勇气,而这一点却是猎取“艳遇”的主要条件。他的爱情多半只是浅尝辄止,不是苦苦思索、从远处欣赏一番心爱的人,就是在诗里梦里排遣一下情怀。

相反,她开始关心起什么事的时候,就会一下子变成话匣子——突然间她操起也许已有五年未曾说过或想过的维也纳方言来了,对此她自己也感到暗暗吃惊。她仿佛觉得这五年美不可言的风流放纵的生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又回到从前,成了那个瘦弱的、渴望生活的郊区女孩,对普拉特公园及其魅力爱得入迷。

她还没有觉察到,他们已经慢慢离开了大道,走出喧嚣的人流,进入春光明媚的宽阔的普拉特草地。

高大的百年栗树繁枝远伸,浓叶遮地,葱翠欲滴,宛如一个个高高耸立的巨人。挂满沉甸甸的花朵的树枝簌簌作响,犹如在悄悄倾吐绵绵情话,一条条白色花絮像冬雪飘落在翠绿的草地上,地上各种色彩鲜艳的鲜花织成许多独特的图案。泥土里升起一股馥郁的甜香,像涟漪似的四处飘散,附着在每个人身上,粘得紧紧的,以致人们对于所得到的消受也无法说得清楚,而只有某种甜蜜的、可爱的、催人入睡的朦朦胧胧的意识。树木之上蓝宝石似的天穹如此湛蓝,如此明亮,如此纯净。太阳将万道金光洒遍它超群绝伦、恒久不变、无与伦比的创造物——普拉特的春天。

普拉特的春天!

这个词庄严地在空中飘浮,大家都感觉到自己周围有股强大的魔力,每个人心里都有花苞竞放、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感觉。对对情侣手挽手漫步在宽广无垠的草地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孩子们还不了解这种幸福,但他们心中也滋生出一种独特的冲动,迫着他们蹦跳、舞蹈、欢呼,欢乐的声音随风飘向远方,消失在树林中。

普拉特的春天像一道灵光映照在所有这些摆脱了工作压力的幸福的人们头上。

他们两人毫没觉察,魔力也慢慢地占领了他们的心灵,在甜蜜欢快的戏谑中渐渐潜入一种会心的亲密——一位颇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他们彼此成了朋友,对于这位迷人的、活泼开朗的姑娘,这位我行我素、锋芒毕露、宛如乔装的公主似的姑娘,他心里感到喜出望外。她呢,她也很愿意获得这位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她同他开始演出的这场喜剧,现在她自己也稍稍认真地加以对待了。她穿着以前的衣服,也重新获得了以前的感觉,她又重新渴望一次幸福,渴望初恋的幸福……

她觉得,她仿佛希望现在的一切都是初次体验:那戏谑式的赞赏,那隐秘的欲望,那朴素而宁静的幸福。

他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她也没有拒绝。她感到他热乎乎的呼吸挨到她的头发,他给她讲了许许多多事情,讲他青少年时代的种种经历,随后告诉她,他叫汉斯,正在上大学,并说非常喜欢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她做了爱情表白,这使她快乐和幸福得浑身颤抖不已。她曾经听过几百次求爱的话,有些人的话也许说得更动听,她也曾经接受过许多人的求爱,但是从来没有一次爱情表白像今天这句简单、真挚而恳切的话那样使她神采飞扬,满脸通红。今天的话他是在她耳际悄悄向她倾吐的,由于内心激动,他的声音在微微颤动。这些颤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一个人们渴望体验的甜蜜的梦,震颤传遍她全身,直到她幸福得浑身直打哆嗦。她感到他的手臂愈来愈使劲地压着她的手臂,焕发出狂野而热烈的万种风情,让人销魂荡魄,飘飘欲仙。

他们已经到了宽阔的草地深处,那儿已无游人,几乎就只有他们两人,只有些微汽车的声响还咕隆咕隆地传来。绿荫丛中,间或有女人的浅色夏装闪现,宛如往前飞去的白色蝴蝶,很少听到人的声音,一切似乎都被阳光照得困倦了,全都处于酣睡之中……

只有他的声音不知疲倦,喁喁倾吐着绸缪缱绻,一句比一句更温存,更缠绵。她听得如痴如醉,犹如入睡时听到一首远处飘来的乐曲,一个个单音已无法听清,只能听到音乐的节奏和旋律。

当他双手将她的头捧过来亲吻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他给了她一个昵昵长吻,未曾言说的许许多多情话全在不言之中了。

随着这个吻,她的全部记忆也就风流云散,她觉得这是她生平第一个爱吻。她原本想同这个年轻人演演戏的,现在这场戏里充满了生活和体验。深深的爱慕之情已经在她心里扎了根,使她忘却自己的全部过去,就像一个演员,演到出神入化的瞬间感到自己就是国王或英雄,而不再去想自己是演员一样。

她觉得,仿佛有个奇迹,使她得以再次体味初恋的情愫……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手挽着手,陶醉在似水柔情中。天空已染成深红色,树梢像一双双黝黑的手伸进晚霞中,暮色苍茫,大地的轮廓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模糊,晚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汉斯和莉莎——平时她管自己叫莉茜,可是此刻她又感到自己童年的名字是那么可爱,那么亲切,所以就把这个名字告诉了他——两人也已转过身,现在正朝普拉特游乐园走去。老远就听到那里各种嘈杂吵嚷之声喧腾聒噪,沸天震地。

色彩斑驳的人流从这里一个个灯火辉煌的摊位前流过,有伴着恋人的士兵,有年轻人,有盯着各种从未见过的玩意儿百看不厌的活蹦乱跳的孩子。到处噪声雷动,震耳欲聋:军乐队和其他乐手竞相拼命加大音量,以盖过对方;手工艺人和小商贩扯着已经喊得嘶哑的嗓子,还不停地在吆喝,夸赞自己的东西;还有靶场里的枪声和各个音阶齐备的孩子的声音。全城的老百姓以及三教九流的头面人物统统都拥到这里来了。这些挤得严严实实的各色人等,真是千姿百态,纷然杂陈,但合为一个整体,简直就像是浑然天成。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和愿望,商贩和店主们就使出浑身解数给予满足。

对莉莎来说,这个普拉特是一块新发现的乐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重新找到的自己童年的乐土。以前她知道的主要是那条林荫大道,它的优美和气派以及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壮观,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切都那么迷人,她像进了玩具店的孩子,每样东西都想要,都想把它抓来。她又变得高高兴兴,狂放不羁,那梦幻般的、近乎抒情的情绪已经渺无踪迹。他们两人像顽皮的孩子在人的海洋里欢笑嬉闹。

他们在每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乐呵呵地欣赏摊主单调的,又是最最逗人发笑的叫卖和吆喝:“世界上最高的女人”,“欧陆最矮的男[4]人”,或者“快来看蛇人、算命女、怪物、海中奇观啦”等等。他们坐旋转木马,让人算命,样样都玩一玩。他们那副兴高采烈、欣喜若狂的样子,惹得大家都回过头来朝他们张望。

过了一阵子,汉斯发现,肚子在提出抗议了。她也同意。于是两人一起走进一家不在闹市中心的餐馆。在那里,喧嚣的人声成了一片越来越轻、越来越静的嗡嗡声。

在那里,他们并排而坐,紧紧偎依在一起。他给她讲各种各样让人捧腹的故事,并善于在每个故事里巧妙地织进几句讨好的话,让她始终保持快乐欢畅的情绪。他给她取了几个滑稽的名字,乐得她哈哈大笑;他还给她做出种种傻里傻气的怪相,逗她笑得前仰后合。她呢,往日她喜欢克制自我,保持优雅、安静的风度,现在却变得从未有过的狂放不羁。她久已忘却的儿时故事现在又重新记起来了。她像着了魔似的,成了另一个人,成了更为年轻的人。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闲聊了许久许久……

夜晚早已带着它黝黑的面纱降临了,但却尚未驱走傍晚的闷热。空气沉闷,像一股沉重的魔力。远处,一道闪电划过越来越静的夜空。灯光渐渐熄灭,人们散向四面八方,各回各的家。

汉斯也站起身来。“来,莉莎,我们走吧。”

她跟着站起来,两人手挽手出了普拉特。公园在黑暗中神秘兮兮地注视着他俩的背影。轻轻簌簌作响的树林里最后几盏彩灯还在闪烁,宛如亮晶晶的老虎眼睛。

他们横穿洒满晶莹月华的普拉特大街,街上行人稀少,已非常安静。走在铺石路上,每一步都发出很大的响声。行人匆匆打路灯下走过,影子倏忽而过,街灯依然淡漠地投下微弱的亮光。

他们没有谈要去的方向,不过汉斯在默默地领着路。她预感到,他是在往他的住处领,但她并不想挑明。

他们就这样往前走去,说话不多。他们走过多瑙河大桥,随后穿过环形路,朝第八区——维也纳大学区走去,走过大学亮闪闪的雄伟的石头建筑,经过议会大厦,直奔寒酸的小胡同。

突然,他对她说起话来。

他对她说着炽烈、滚烫的话,用色彩热烈鲜艳的语言倾吐青春爱情的渴念,只有最狂热的欲望迸发的瞬间才能吐露出这些话来。他的言语中包藏着一个年轻人对幸福和享受的热情憧憬,对爱情的最最华彩的目标的全部狂热的渴望。他滔滔不绝的话语越来越汹涌澎湃,越来越急切,像欲望的火焰在冉冉升起,男人的本性在他身上达到了顶点。他像乞丐一样,苦苦恳求着她的爱情……

听了他的这番表白,她全身都颤抖起来了。

她的耳朵里充满甜蜜的话语和狂热的歌曲。她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急切的欲望也在她自己心里强烈地升起,并朝他那个欲望涌去。

她终于答应把她像施舍给乞丐一样给过成百人的东西,当作一件珍贵的、精美绝伦的童话般的礼物赠予他。

在一幢狭小的旧房子前,他停住脚步,按了门铃,眼睛里闪耀着幸福之光。

大门很快就打开了。

他们先是快步穿过一条狭长而阴湿的过道,接着上了好多好多螺旋楼梯。可是这些她都没有觉察到,因为他用他那强壮的胳膊像抱一团羽毛似的抱着她上楼,他手上由于期待的快乐而引起的颤抖,传到她的手上,她宛如在梦里一样,在上楼。

到了顶层,他停下脚步,打开一个小房间。那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要费很大劲才能分清屋里的东西,这是因为天窗上罩着一条白色的破窗帘,月光透过窗帘才洒进房里来。

他把她轻轻一放下,就狂热地将她抱住,无数个滚烫的吻随着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奔流。她的四肢在他的爱抚下颤颤抖动,两人发出春情难遏的阵阵低吟……

房间又暗又窄。

但是,里面无际的幸福,在悄然无声的满足的静谧中鼓起它的翼翅。爱情的火热的阳光照亮了这深沉的黑暗……

时间还早。也许才六点。

莉茜刚刚回到家,回到她自己华丽的绣房。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窗户打开,好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因为她对那混浊的甜腻腻的香水味感到恶心,这味道使她想起现在的生活。以前,生活是什么样子她都认了,不去思量,盲目地漠然处之,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是昨天的经历像一个光明、快乐的青春梦进入她的命运,使她突然滋生了对爱情的渴求。

然而她感觉到,她已无法回到过去。现在马上就有她的一位仰慕者要来,接着又将有另一位登门。想到这些,她着实吓了一跳。

她害怕这个渐渐明亮、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慢慢地开始回味和思考已经过去的一天,它像一道迷惘的阳光射进她如此暗淡、如此抑郁的生活。她忘记了将要到来的一切。

她像清晨从美妙的梦里甜蜜地醒来的孩子,唇上挂着幸福的微笑。[1]维也纳郊区一座规模很大的自然公园,地处多瑙河和多瑙运河之间,尤以其游乐场著称。[2]普雷沃(1697—1763),法国小说家,小说《曼侬·莱斯科》是其代表作。[3]歌德诗剧《浮士德》第一部中的女主人公,是位质朴、纯真的平民姑娘。[4]指柔体杂技演员。

忘却的梦

一座滨海别墅。

幽静而朦胧的五针松便道上弥漫着略带咸味的海滨空气,微风不停地戏弄着橙树,好似纤细的手指不时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色彩绚丽的花朵。阳光将远处染得金光灿烂,山丘——山丘上精美的房舍宛如白色的珍珠在熠熠闪光——还有几里之遥的那座像蜡烛似的笔直地耸立着的灯塔,这一切都微光闪烁,轮廓清晰,界线分明,犹如镶嵌在深蓝色天穹中的一幅璀璨的图画。远处的海上出现了难得见到的白色光点,那是孤单的船只上闪光的篷帆。大海的波涛晃悠晃悠地偎依着筑有台阶的海岸,这座别墅就修建在岸边的台地上。海浪还在不停地往上升,一直深进到大花园里一片浓荫披覆的碧绿的草地上,最后消失在疲惫的、童话般的、寂静的花园里。

上午,暑气弥漫在这座沉睡的房屋上,房前那条铺着沙子的小路像一道白线,通向凉爽的观景台。下面,滚滚激浪不断拍击着海岸,发出阵阵轰响,水珠不时四下飞溅,在耀眼的阳光下呈现出彩虹辉映钻石般的灿烂光华。明亮的太阳光芒一部分洒落在互相紧紧偎依着窃窃私语的五针松叶上,一部分被一把张开的日本遮阳伞挡住,伞上呈现出许多欢快的光斑,亮得刺目,令人难以忍受。

在遮阳伞的阴影中,一个女人靠在一把柔软的草编圈椅上,她的身材非常漂亮,上身穿一件宽松而舒适的针织衫。她那只没有戴指环的纤手漫不经心地垂下来,惬意地轻轻抚弄着一条狗的皮毛,那亮晶晶的绸缎般的皮毛;她的另一只手拿了一本书,黑睫毛下的一双灰色眼睛一直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书本上,眸子里好似忍着一丝微笑。这是一双不安静的大眼睛,黯淡而模糊的光线使这双眸子更显得妩媚动人。她轮廓鲜明的瓜子脸透着强烈而诱人的魅力,但这魅力并非天然,也不协调,它是将精心保养的某些局部之美刻意打理得万般风情,并巧妙地加以凸显出来:香气馥郁的亮晶晶的鬈发看似凌乱不堪,但这发式却是一位女艺术家的精心之作;就是那莞尔一笑,那看书时在唇上颤动着、露出洁白光亮的珐琅质牙齿的莞尔一笑,也是长年累月对镜练习的结果。习惯成自然,现在已经成了固定的、去不掉的习惯艺术了。

沙砾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她朝那儿望去,但坐姿并没有改变,像一只躺着的猫,沐浴在耀眼的暖融融的阳光下,只是懒洋洋地眯着磷光闪烁的眼睛打量着来人。

脚步声很快就临近了。一名身着号衣的仆人来到她跟前,递上一张狭长的名片,随后稍稍退后,等着主人的回应。

看到名片上的名字,她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一种只有在大街上陌生人向你亲切地打招呼时你才会有的表情。刹那间,她浓密的黑眉毛上现出几条微微的皱纹,显露出她在竭力思索,随即脸上突然露出欢快的样子,眼睛情不自禁地晶晶闪亮,好像是想起了早已消逝、早已忘得无影无踪的青春年华。名片上的这个名字又重新在她心里唤醒了那些岁月的清晰图画。梦幻中的形象又渐渐显现,变得十分清晰,宛如在现实之中。“这么说,”她突然回过神来,转向仆人,“这位先生想来拜访,那就请吧。”

仆人迈着轻快、谦卑的步子走了。一分钟的时间里周围寂静无声,只有永不疲倦的风儿在阳光灿烂的山顶上低声吟唱。山顶上到处铺满午间阳光洒下的沉甸甸的黄金。

接着,沙路上突然响起了轻快有力的脚步声,一个长长的身影定格在她的双脚前,她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随即,她也利索地从松软的椅座上立起身来。

他们的目光首先相遇。他朝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躯投去飞快的一瞥,她的眸子里也闪烁着一抹浅浅的嘲讽式的微笑。“您还想到我,真是太好了。”她开始说道,同时向他伸出纤细、白洁、精心保养的手,他十分尊敬地用嘴唇碰了碰。“夫人,我想非常坦诚地跟您聊聊,因为这是阔别多年之后的一次重逢,而且,我怕今后好长时间我们也不会再见面的。我到这里来,在很大程度上纯系偶然。由于这座宫殿所处的地理位置极其美丽,所以我就打听了一下,房主的姓氏使我重新想起了您,于是,我怀着深深的愧疚到这里认罪来了。”“尽管这样,我可不会因此而不欢迎您,因为开始的一瞬间我也没想到是您,虽然在我心里您曾经是举足轻重的。”

现在两人都笑了。青年时代若隐若现的初恋仍散发出甜美的、淡淡的芬芳,它那使人沉醉的甜蜜唤醒了他们的心。它犹如一个梦,你醒来时会轻蔑地一撇嘴唇,虽然你很希望再做一次,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梦。但是,美梦是恍惚迷离的,只能希冀而不敢索求,只有允诺而没有给予。

他们的谈话继续着。声音里已经出现一种真诚,一种温馨的亲密,它足以维系一半如此美好、一半已经苍白的秘密。他们娓娓谈着往事,谈着已经忘记的诗歌、枯萎的花朵,谈起已经丢失的和扔掉的饰带以及在这座当年他们一起度过青春时代的小城里互赠的小小的爱情信物。谈话中,他快乐的笑声像一颗颗滚动的珍珠不时撒落下来。这些陈旧的故事像失传的传说撞击着他们心中沉寂多年、布满尘埃的大钟。现在这些故事慢慢地、慢慢地充满了痛苦而疲倦的庄严,他们业已逝去的青春爱情给他们的谈话增添了一种深沉的、几乎是悲伤的严肃气氛。

他用低沉而富有旋律的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在美国那边得知您订婚了。在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您大概已经结婚了。”

对此她什么也没说。她的思绪回到了十年以前。

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漫长的几分钟压抑的沉默。

随后她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问道:“您当时对我是怎么想的?”

他惊讶地抬眼望着她。“这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因为明天我就要回到我的新故乡去了。——我并没有生您的气,即使是瞬间,我也未曾做出过糊涂的、含有敌意的决断,因为生活本身已经把色彩缤纷的火焰冷却成了微光闪烁的同情的火苗了。我对您不理解,只是——感到惋惜。”

她的脸颊上泛起一片微微的深红,眼睛里的亮光变得更强烈了。她激动地喊道:“为我惋惜!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想到了您未来的夫君,那个冷冰冰的一天到晚只想赚钱的人——请不要反驳我,我并不想侮辱您的丈夫,我对他一直都很尊敬——因为我在想着您这位我所离开的姑娘,因为我心里怎么也想不出您这个形象,您这个孤独的、十全十美的人,对平凡的生活抱着轻蔑的嘲弄态度的人,怎么会成为一个凡夫俗子的品行端正的妻子呢。”“如果一切都果真是这样,我干吗还同他结婚?”“情况我知道得不太详细。也许他具有一些隐藏的长处,表面一看会忽略过去,只有在密切交往中才会开始显露出来。这对我来说是个容易解开的谜,因为只有一件事我不能,也不愿相信。”“什么事?”“或许您看上了他的伯爵头衔和百万家财,而这是我唯一不能给您的。”

她仿佛没有听到最后这句话,因为她用手指搭着凉棚在向远方雾霭弥漫的地平线眺望,那里天空将其浅蓝色的衣裳浸入瑰丽的黑黝黝的大海波涛之中,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手指像紫贝似的透着深红的玫瑰色。

他陷入沉思,几乎把最后说的几句话忘了。这时,她突然从他面前转过身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确实是这样。”

他吃惊地望着她,几乎吓了一跳。她慢慢地,显然是装出平静的样子重新坐进她的圈椅里,怀着无声的忧伤,嘴唇几乎动都不动一下,单调地继续说道:“当我还是小姑娘,怯生生地说着孩子气的话的时候,那时就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您同我那么要好,连您也不理解我。或许我自己也不理解。我现在还常常想起,我不理解自己,女人对她们相信奇迹的少女的心灵还知道些什么呢?女孩子的梦像娇嫩细小的白色花朵,现实生活呵出一口气就会将她们吹得无影无踪。我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梦想果敢骠勇、生龙活虎的英雄,他们会把她们寻觅的憧憬变成光芒四射的幸福,把她们默默的预想变成使人愉快的体验,并使她们从隐隐约约、模糊不清、无法把握却可以感觉的痛苦中,从被阴影笼罩的她们的少女时代,从越来越黑、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沉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从未有过这种痛苦,我的灵魂乘着另外一些梦幻之舟驶向隐蔽的未来的林苑。我的梦是我特有的。我总梦到自己是古老童话书上的阳光王子,玩着熠熠生辉、光华闪烁的宝石,他们手里专心致志地拿着金光灿灿的童话里的财宝,身上穿的飘逸的衣服也是无价之宝。——我梦想荣华富贵,因为这两者我都喜欢。要是我的手可以摸摸颤颤抖动、低吟浅唱的丝绸,我的手指可以像睡觉一样放在沉甸甸的天鹅绒柔软的、梦幻般的绒毛里,那该有多快乐啊!要是我能将首饰像链子一样戴在自己因快乐而发抖的纤纤手指上,要是白宝石在我潮水般的浓密的头发上像幻想中的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我会感到多么幸福啊!我的最高愿望是坐在一辆漂亮马车柔软的座位上。我当时醉心于打扮,看不起自己现实的生活。要是我穿着日常衣服,我就恨自己的简单朴素,像个修女。我往往整天都待在家里,这时我就恨自己,因为我为自己的平凡感到羞愧。我躲在我那间狭小、简陋的房间里,我最美好的梦想就是独自生活在浩瀚的大海之滨,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房子既豪华又有艺术气息,路上绿树蔽日,浓荫铺地。在那里,卑鄙小人不会将其肮脏的爪子伸过去;在那里,处处是一派平和——几乎同这里差不多。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丈夫都满足了我,正因为他能做到这一切,他就成了我的夫君。”

她沉默不语了,她的脸上燃烧着放荡不羁的美。她眼睛里的光泽变得深沉而恐怖,面颊上的红晕染得越来越炽烈。

一片深沉的寂静。

只有亮光闪烁的波浪在下面唱着旋律单调的歌,拍打着岸台的石阶,像是投入爱的胸怀。

这时他轻声地,像是在对自己说:“可是爱情呢?”

这话她听到了。她嘴唇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您今天还保留着您所有的理想,那些您当年带往远方世界去的所有理想吗?所有这些您还保留着,没有损坏,或者说有些已经死亡,已经枯萎?或者到头来人家没有把这些理想强行从您怀里抢走,扔在污泥里,被成千上万驰向生活目标的车轮碾得粉碎?或者说您一点也没有丢失?”

他沮丧地点点头,沉默不语。

突然,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嘴唇上,默默地吻着。随后他用真切的声音说:“再见了!”

她也有力而真诚地向他道了再见。她向一个由于多年没有见面而变得生疏的人袒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展示了自己的灵魂。她并不为此感到羞耻。她目送他离去,脸上现着微笑,并思索着他所说的关于爱情的话。往昔的岁月又以轻轻的、听不见的脚步来到她与现实之间,使之互相隔开。她突然想到,那个人本来是能够引导她的生活的,缕缕思绪用缤纷的色彩勾画着这个离奇古怪的念头。

她正耽于梦幻中,唇上的那丝微笑慢慢地、慢慢地、完全察觉不到地消逝了……

家庭女教师

此刻,只有这两个孩子在自己房间里。灯已经关了,她们之间是一片黑暗,只有两张床隐隐约约地有些发白。她们两人的呼吸非常轻微,别人还真以为她们已经睡着了呢。“嗨!”一个孩子发声道。这是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她怯生生地在黑暗中轻声唤另一个。“什么事?”另一张床上的姐姐答道。她也只不过比妹妹大一岁。“你还醒着哪,这太好了。我……想跟你说点事……”

另外一个没有反应。只听到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姐姐坐了起来,望着这边床上,期待着妹妹要说什么事,可以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你知道吗……我想跟你说……不过还是你先告诉我,你不觉得最近几天我们的小姐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吗?”

姐姐犹豫起来,在思索。“对,”她说,“不过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像以前那么严厉了。最近我有两天没做作业,她也没说什么。另外,她有点那样,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她好像不管我们了。她总是在一边坐着,也不像以前那样跟我们玩了。”“我觉得,她很伤心,又不想让人知道。现在她钢琴也不弹了。”

又是一阵沉默。

接着,姐姐提醒妹妹说:“你刚才想告诉我什么事?”“是的,不过你对谁也不能说,真的,不能对任何人说,不能对妈妈说,也不能对你的好朋友说。”“不说,我不说!”姐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到底是什么事呀!”“好吧……就是刚才,我们回来睡觉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向小姐道‘晚安’呢。这时我已脱鞋了,可我还是到那边她的房间去了。你知道吗,我是轻轻地、蹑手蹑足地过去的,想吓唬她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开始我还以为她不在房间里呢,灯开着,可是没有看见她。突然——我吓了一大跳——我听见有人在哭。这下我发现,她躺在床上,没脱衣服,脑袋埋在枕头里。她哭得全身抽搐,吓得我恨不得缩成一团。可是她没有发现我。于是我又把门轻轻关上。我哆嗦得太厉害了,得在外面站一会儿,定定神。在门外我还清楚地听见她的哭声,我就赶紧跑了回来。”

她们两人又不吱声了。随后,其中一个非常小声地说:“可怜的小姐!”这颤抖的声音在屋里回旋,像一个正在消逝的低沉的音符。又是一片寂静。“我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妹妹开口说,“这些天她又没跟别人吵架,妈妈也没再没完没了地数落她,而我们两个肯定没有惹她生气。那她干吗哭得这么伤心呢?”“我倒是有点儿明白。”姐姐说。“那是为什么,告诉我,是为什么?”

姐姐犹豫了一下,最后说:“我想,她在恋爱了。”“恋爱?”妹妹惊讶得跳了起来,“恋爱?爱上谁了?”“难道你一点都没发现?”“该不会是奥拓吧?”“不会?难道他没爱上她吗?从他上大学以来,在咱们家已经住了三年了,以前从来没有陪过我们,而这几个月他突然天天来,那是为什么?小姐来我们家之前,他不论对我还是对你有过一点儿亲切的表示吗?可是现在,他整天围着你我转。我们老是与他巧遇,在人民公园,或者在城市公园,或者在普拉特,凡是小姐带我们去的地方,总是会与他巧遇。你真的从来没有觉得这有点奇怪吗?”

妹妹听了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对……对,这些我当然也注意到了。不过我总是想,这……”

她的声音变调了,没有再往下说。“起先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女孩子总是那么傻。不过我总算还是及时觉察到,他不过是拿我们做挡箭牌而已。”

现在两人都沉默了。这次对话似乎已经结束。两人都陷入沉思,或者也许已经进入梦乡了。

这时,妹妹又在黑暗中无可奈何地说了句:“那她为什么还要哭呢?他是喜欢她的呀。过去我一直以为,恋爱肯定是非常美好的。”“我不知道,”姐姐十分茫然地说,“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恋爱准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然后,从疲倦困乏的嘴里又一次轻轻地、遗憾地飘出一句:“可怜的小姐!”

屋里终于寂静无声了。

第二天早上,她们不再谈论这件事了,但是两人都相互感觉得到,她们的思想都是围着同一件事情在转。她们两人互不搭理,都想回避对方。但是,当她们两人从侧面打量她们的女教师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相遇了。在饭桌上,她们观察奥拓,觉得这位在她们家住了多年的表哥,竟像是陌生人似的。她们并不和他说话,不过,在低垂的眼帘下,她们老是斜着眼睛,留神他是不是对小姐有所暗示。两个女孩的心都难以平静。今天她们也不去玩了,精神非常紧张,为了想对这个秘密探出个究竟,都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些东西。晚上,她们中的一个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好似她自己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你又发现什么了吗?”——“没有。”另一个回了一句,接着便转过身去。她们两人都有点怕谈这件事似的。这样持续了几天。在默默的观察中,在拐弯抹角的侦探中,两个孩子不安地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她们已接近了那个闪烁不定的秘密。

几天之后,一个孩子终于在饭桌上发现,女教师悄悄向奥拓挤了挤眼,而他则点了下头作为回应。女孩激动得发抖了。她的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摸了下姐姐的手。当姐姐转脸看她时,她冲着姐姐亮了一下眼睛。姐姐马上明白了这个暗示,也立即变得不安起来。

她们正要从饭桌边站起身来,女教师便对姑娘们说:“到你们自己的屋子去吧,去玩一会儿。我有点头疼,想休息半小时。”

两个孩子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相互碰了下手,好似在相互提醒。女教师刚走开,妹妹就蹦到姐姐跟前说:“注意,这会儿奥拓要到她房里去了。”“当然,所以她才将我们支开的!”“我们应当到她门口去偷听!”“那要是有人来呢?”“谁会来呀?”“妈妈呗。”

妹妹吓了一跳,“对呀,那……”“你知道吗,我有办法了!我呢,在门口偷听,你留在外面走廊上,要是有人来,就给我一个信号。这样,我就保险了。”

妹妹一脸的不高兴。“到时候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一定全都告诉你!”“真的,全都告诉我?……可别忘了,是全部呀!”“肯定,人格担保。你听见有人来,就咳一声。”

两人在走廊上等着,哆哆嗦嗦地,心情十分激动,心跳也加速了。会发生什么事呢?两个孩子紧紧地挨在一起。

听见脚步声了,姐妹俩就马上闪开,躲进暗处。一点不错,果然是奥拓。他抓住门把,进屋后就把房门关上了。这时姐姐一个箭步跟了上去,耳朵紧贴门上,屏住呼吸,窃听屋里的动静。妹妹望着她,好眼馋。好奇心使她惴惴不安,她擅自离开了指定的岗位,悄悄溜了过来,可是被姐姐生气地赶了回去。她只好又在外面等着。两分钟,三分钟,她觉得简直像是一个世纪。她难以按捺住焦躁情绪,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动。姐姐什么都能听到,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又气又急,都快要哭了。这时,那边第三个房间里有扇门关上了。她咳了一声,两人赶忙走开,进了自己的房间,气喘吁吁地站了一会儿,心跳得很厉害。

接着,迫不及待的妹妹催促说:“好啦……快告诉我吧!”

姐姐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最后终于十分不解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这事真奇怪。”“什么……是什么呀?”妹妹急匆匆地吐出这几个字。这时,姐姐试着回忆所听到的东西,妹妹过来挨着她,紧挨着她,生怕听漏一个字。“这事非常奇怪……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猜,他进房后一定是想拥抱她或者吻她,因为她对他说:‘别这样,我有很要紧的事和你谈。’钥匙插在里面的匙孔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倒可以听得十分清楚。奥拓接着说:‘出什么事啦?’真的,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这么说话,你知道,他平时说话声音总是很大,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这回他可是有些低声下气,所以我马上就觉得,他好像有些害怕。她肯定也察觉到了,他在撒谎,因为接着小姐就很小声地说了句:‘这事你早就知道了。’——‘不,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吗?’小姐问道——她是这么伤心,伤心极了——‘那你为什么突然回避我?这八天来你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你尽可能地躲着我,你也不跟孩子们一起走了,也不去公园了。对于你,难道我一下子变得这么陌生了吗?噢,你早就知道,因此才突然离我远远的。’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快要考试了,功课很忙,没时间再做别的,不这样不行。’这时候她又开始哭泣了,然后边哭边对他说,不过语气非常温和,并且怀着善意:‘奥拓,你干吗要撒谎呢?你还是说实话吧,你实在不该对我撒谎呀!我对你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不过关于这件事,我们两人总应当说清楚吧,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的,从你的眼睛里我已经看出来了。’——‘说……什么呀?’他结结巴巴地说,语气非常软弱。这时她就说……”

由于过分激动,姑娘一下子浑身战栗,再也说不下去了。妹妹更紧地挨着她。“什么呀……她又说什么了?”“小姐说:‘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妹妹像闪电似的,一下跳了起来,说:“孩子!孩子!这不可能呀!”“可是小姐是这么说的。”“你肯定没有听清楚。”“没错,绝对没错!奥拓还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和你一样,他也跳了起来,还喊着:‘孩子!’小姐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问道:‘现在该怎么办?’后来……”“后来怎么样?”“后来你就咳了一声,我只好走开了。”

妹妹非常不安,两眼直愣愣地说:“孩子!这是不可能的。她的这个孩子在哪儿呢?”“我也不知道。这也正是我不明白的问题。”“也许在家里……在来我们这里之前。为了我们,妈妈当然不会允许她把孩子带来的。所以她才这么伤心。”“得了吧,那时候他还根本不认识奥拓呢!”

两人又沉默了,一筹莫展,苦苦地左思右想,希望能弄明白。为此,两人都很苦恼。妹妹终于又说话了:“有个孩子,这完全不可能!她怎么会有孩子呢?她还没有结婚,只有结过婚的人才会有孩子,这点我是知道的。”“也许小姐是结过婚的。”“你别傻帽儿了,好不好,总不会是和奥拓吧。”“为什么……?”

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们可怜的小姐。”其中一个悲伤地说。她们两人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最后变成了一声同情的叹息。这期间,她们两人的好奇心像火苗似的,在不断蹿升。“不知道是女孩还是男孩?”“谁知道呢!”“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我去问问她……非常非常的……小心……”“你疯了!”“为什么?她跟我们很好呀。”“你想到哪儿去了!这种事她是不会对我们说的。在我们面前她什么都不会说。要是我们进了她屋里,他们总是立即中止谈话,在我们面前换个话题,胡扯一通,好像我们还是小孩似的,我今年都十三岁了。你没必要去问她,对我们她总是撒谎。”“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这事。”“你以为我不想知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最不理解的是,奥拓竟然不知道这件事。要是自己有个孩子,自己总是应该知道的吧,就像人人都知道自己有父母一样。”“他是装的,这个流氓,他老是装蒜。”“不过这事他总不会装吧。就是……就是……只是他想耍弄我们的时候才装假……”

正在这时候,女教师进来了。两姐妹立即打住,装出在做作业的样子。但是,她们两人都从旁边窥察她。她的眼睛好像哭红了,声音也比平时低沉,而且有些颤抖。两个孩子非常安静。突然她俩以十分敬畏的目光怯生生地抬头看着女教师。她们心里老在想着这件事:‘她有个孩子,因此才如此悲伤。’想着想着,她们自己也伤感起来了。

第二天在饭桌上,她们十分意外地听到一个消息:奥拓要离开她们家了。他对舅父解释说,考试临近了,他该加紧复习功课,在这里干扰太多。他想到外面租一间房子,住一两个月,考完以后再回来。

两姐妹听到这么一番话,内心万分激动。她们料想,这一切与昨天她们听到的那番谈话之间肯定有着某种秘密的联系,凭自己敏锐的本能,她们感觉到,这是他胆怯的表现,是逃避行为。当奥拓向她们两人告别的时候,她们竟很没有礼貌地转过身去。可是,她们两人十分注意观察他站在女教师面前的神情。小姐的嘴唇抽搐一下,但却安详地一语不发,把手伸给他。

这几天两个孩子完全变了。她们不玩,也不笑,眼睛里也失去了往日那种活泼欢快、无忧无虑的光彩。她们的内心十分不安,无所适从,对周围所有的人她们都抱着极其不信任的态度。她们不再相信别人对她们说的话,在每句话后面她们都能洞察到谎言和阴谋。她们成天睁大眼睛,察言观色,注意周围的一举一动,捕捉人们的表情、脸上的抽搐、说话的语调。她们像影子似的猫在人家后面,她们在门外窃听,总想抓住点什么。她们竭力想从肩上摆脱这些秘密织成的黑暗罗网,或者至少可以从一个网眼里往这个现实世界瞥上一眼。过去的那种幼稚的信念,那种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盲目轻信,从此已从她们身上掉落。随后,她们从被这些秘密压得又闷又憋的气氛中预感到山雨欲来的征兆,她们生怕错过这一瞬间。自从她们知道,周围充满谎言,自己也就变得坚韧,工于心计,甚至变得狡诈和善于说谎了。在父母面前,她们装得稚气天真,转眼就变得极其机智灵活。她们全部的天性都化作了神经质的骚动不安,过去温顺柔和的眼睛现在变得火辣辣的,深沉莫测。她们一直在不停地侦察和窥视,但孤立无援,因此她们相互之间便更加相亲相爱。有时候,由于对感情的无知,仅仅为了满足烈火灼燃时对柔情蜜意的渴望,突然间她们会相互狂热地拥抱或者泪流满面。她们的生活中看似无缘无故的突然之间充满危机。

现在她们才知道有种种折磨人的事,对其中的一件她们感受最深。她们默默地、不言不语地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这位伤心至极的女教师快活一点。她们极为用功,认真做作业,互相帮助,安安静静,不发怨言,对老师可能提出的愿望和要求都事先做到。可是小姐对此毫无察觉,这使她们非常难过。在最近这段时间里,小姐完全变了。有时候两姐妹中的一个和她说话,她竟会一阵战栗,仿佛是从梦里惊醒的。她的目光总要先搜索一会儿才从远处收回来。她一坐就是几小时,似梦似幻地凝视着前方出神。姑娘们走路蹑手蹑脚,以免惊扰她。她们朦胧而神秘地感觉到,她此刻正在思念她那不知远在何方的孩子呢!她们内心深处日益萌发的女性的柔情,使她们越发喜欢这位现在变得如此温和、如此柔情的小姐了。她往日那种轻快、自信的脚步现在变得犹豫、谨慎了,她的动作也小心翼翼,拘谨稳重。从这一切变化中,她们感到她有一种隐蔽的悲伤。她们从未见她哭过,但是她的眼睑老是红红的。她们知道,小姐不愿意在她们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因此她们也无法帮助她,这时她们两人感到一筹莫展。

有一次,当小姐将脸转向窗外,拿起手绢擦眼睛的时候,妹妹突然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说:“小姐,最近这些时候您总是那么伤心,该不会是我们惹您生气了吧,是吗?”

小姐感动地看着她,用手抚摸她柔软的头发。“不,孩子,不是,”她说,“绝对不是你们。”说着,她温柔地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

两个孩子的静观和洞察细致入微,凡在她们视线范围内发生的事情,一无遗漏。就在这几天,她们中的一个有次突然闯进屋去,听见一句话。仅仅只有一句,因为父母立即就缄口不语了,但是现在每一个字都会在两姐妹心里引起千百个猜测。“我也已经发现有些反常,”妈妈说,“我要找她来问问。”起先,这孩子以为是说她自己呢,几乎有点担心害怕,就赶忙跑去找姐姐商量对策,请求援助。可是,中午的时候她们发现,父母一直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小姐那张恍惚迷离、神不守舍的脸,然后又相互交换了眼色。

吃完饭,母亲随口对小姐说:“请您一会儿到我房里来一下,我有话和您说。”小姐微微点了一下头。姑娘们吓得直打颤,她们觉得,这会儿要出事了。

小姐一进房去,两个姑娘随即跟了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察看各个角落,偷听和窥视,这些行为,对她们来说现在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了。她们根本不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光彩,有什么放肆,她们只有一个想法:要掌握别人不让她们见到的一切秘密。于是她们便肆意偷听。但是,她们只能听到窃窃细语的声音,而她们自己却神经质地浑身直打颤,她们生怕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会儿屋里有一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这是她们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恶狠狠的,像吵架一样。“您以为大家都是瞎子,都没有觉察到这样的事吗?我可以想象,以您这样的思想和品德,您是怎样来完成您的职责的。我竟相信了这样一个人,将孩子委托于她。天知道,您是怎样耽误我的女儿的……”

小姐好像回辩了几句,但是她说得太轻,孩子们什么也听不见。“借口,借口!任何一个轻浮女人总是能找到借口的。碰上一个男人就委身,什么都不加考虑。其余的事就等老天爷来帮忙。这样的人还想当教师,来教育人家的姑娘,这简直是恬不知耻。您总不会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我还会将您继续留在家里吧?”

孩子们在门外偷听,身上一阵阵打着寒噤。她们什么也没听懂,但是听到她们母亲怒气冲冲的声音,她们感到很害怕。此刻,小姐剧烈的低声抽泣就是唯一的回答。泪水涌出了孩子们的眼眶,而她们的母亲似乎火气越来越大。“现在您是只知道哭了,不过我是不会因此而心软的。对像您这样一号人,我绝不同情。您现在怎么办与我毫无关系。您自己肯定知道,您该去找谁。对此我也不屑一问。我只知道,这么一个卑劣的毫无责任心的人在我家就是多待一天,我也不能容忍。”“妈妈这样和她说话太卑鄙了。”姐姐咬牙切齿地说。

妹妹让这句大胆的批评吓了一跳。“可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小姐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她结结巴巴地抱怨说。“肯定没干什么坏事。小姐不会做坏事的。妈妈不了解她。”“是啊,看她哭成这样,真让我害怕。”“是的,这真可怕。不过,你看妈妈对她吼成那样,真是卑鄙,我告诉你,这很卑鄙。”

她踩着脚,眼里充满泪水。这时,小姐进屋来了,她显得十分疲惫。“孩子们,今天下午我有点事,你们两人自己待着,我可以信得过你们吧?晚上我再来看你们。”

她一点没有觉察到孩子们激动的神情,她走了。“你看见了吗?她眼睛都哭肿了。我真不明白,妈妈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可怜的小姐!”

这句充满同情、令人落泪的话又在屋里回旋。两个孩子愣愣地站在屋里。这时,妈妈进屋来了,问她们是不是愿意同她一起坐车出去转转。孩子们搪塞着,她们怕妈妈。可是,同时她们又非常生气,要辞退小姐的事妈妈对她们竟然只字不提。她们宁愿单独留在家里。她们像两只燕子,在这个窄小的笼子里飞来飞去,谎言和沉默的气氛真会让她们窒息。她们反复思考着,是否应当到小姐房里去,问问她,和她谈谈这件事,告诉她,妈妈冤枉她了,劝她留下来。可是,她们怕小姐又会因此而难受。何况,她们自己也感到害羞,因为她们所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悄悄躲在一边偷听来的。她们必须装傻,装得和两三个星期之前一样傻。所以,她们就只能自个儿待在房里,度过整个长得没有边际的下午,含着眼泪思索着,耳边始终回荡着那些可怕的声音:母亲那么凶狠、残忍、气鼓鼓的申斥和女教师悲痛欲绝的哭泣……

晚上,小姐匆匆地到她们房里来,向她们道了晚安。孩子们看见她走出去时难过得直哆嗦,她们多么想再同她说点什么啊!可是现在小姐已经走到门口,没想到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好像是被孩子们无声的愿望拉回来的——她眼里闪着泪水,湿润而忧郁。她抱住两个孩子,孩子们猛烈地抽泣起来,她再一次吻了她们,便匆匆走了出去。孩子们站在那儿,泪如雨下。她们感到,这是诀别。“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一个哭着说。“瞧着吧,明天我们放学回来她就不在这儿了。”“也许我们以后能去看看她,那时候,她一定也会让我们看她的孩子的。”“肯定,她多好啊!”“可怜的小姐!”这一次是她们对自身命运的叹息。“你能想象吗,没有她会怎样呢?”“我绝不会再喜欢别的小姐的。”“我也是。”“谁也不会对我们这么好,而且……”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自从她们知道她有一个孩子之后,一种下意识的女性柔情使她们对女教师格外敬重。她们两人总是想着这件事,但现在已经不再是出于孩子气的好奇心,而是出于深切的感动和同情。“咳,你听着!”一个孩子说。“什么事?”“你知道吗,我非常想在小姐走之前再让她高兴一下,这样也好让她知道,我们是非常喜欢她的,我们不像妈妈。你愿意吗?”“那还用问!”“我想了一下,她不是非常喜欢白玫瑰吗,所以我想,你猜怎么,明天早上我们上学之前就去买几枝来,稍后再放到她屋里去。”“那什么时候放呢?”“吃午饭的时候。”“中午吧。”“那时候她肯定已经走了。这样吧,我宁愿一早就出去,很快把花买回来,不让别人知道,然后就送到她房间里去。”“好,我们明天早早起床。”

她们取来存钱罐,将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一分不留。此时此刻,她们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向小姐表示默默的、无私的爱意,她们心里就倍感欣慰。

第二天,她们起得很早。当她们用微微颤抖的手拿着盛开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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