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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06: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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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毛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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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

万水千山走遍试读:

大蜥蜴之夜

墨西哥纪行之一

当飞机降落在墨西哥首都的机场时,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得几乎无法举步。长长的旅程,别人睡觉,我一直在看书。

眼看全机的人都慢慢地走了,还让自己绑在安全带上。窗外的机场灯火通明,是夜间了。

助理米夏已经背着他的东西在通道边等着了。经过他,没有气力说话,点了一点头,然后领先出去了。

我的朋友约根,在关口里面迎接,向我高举着手臂。我走近他,先把厚外套递过去,然后双臂环向他拥抱了一下。他说:“欢迎来墨西哥!”我说:“久等了,谢谢你!”

这是今年第四次见到他,未免太多了些。

米夏随后来了,做了个介绍的手势,两人同时喊出了彼此的名字,友爱地握握手,他们尚在寒暄,我已先走了。

出关没有排队也没有查行李。并不想做特殊分子,可是约根又怎么舍得不使用他的外交特别派司?这一点,是太清楚他的为人了。

毕竟认识也有十四年了,他没有改过。“旅馆订了没有?”我问。“先上车再说吧!”含含糊糊的回答。

这么说,就知道没有什么旅馆,台北两次长途电话算是白打了。

在那辆全新豪华的深色轿车面前,他抱歉地说:“司机下班了,可是管家是全天在的,你来这儿不会不方便。”“住你家吗?谁答应的?”改用米夏听不懂的语言,口气便是不太好了。“要搬明天再说好吗?米夏也有他的房间和浴室。你是自由的,再说,我那一区高级又安静。”

我不再说什么,跨进了车子。“喂!他很真诚啊!你做什么一下飞机就给人家脸色看?”米夏在后座用中文说。

我不理他,望着窗外这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出神,心里不知怎么重沉沉的。“我们这个语文?”约根一边开车一边问。“英文好啰!说米夏的话。”

说是那么说,看见旁边停了一辆车,车里的小胡子微笑着张望我,我仍是忍不住大喊出了第一句西班牙文——“晚安啊!我的朋友——”

这种令约根痛恨的行径偏偏是我最爱做的,他脸上一阵不自在,我的疲倦却因此一扫而空了。

车子停在一条林荫大道边,门房殷勤地上来接车,我们不必自己倒车入库,提着简单的行李向豪华的黄铜柱子的电梯走去。

约根的公寓,他在墨西哥才安置了半年的家,竟然美丽雅致高贵得有若一座博物馆,森林也似的盆栽,在古典气氛的大厅里,散发着说不出的宁静与华美。

米夏分配到的睡房,本是约根的乐器收藏室,里面从纸卷带的手摇古老钢琴、音乐匣、风琴,到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各种古古怪怪可以发声音的东西,都挂在墙上。

我被引着往里面走,穿过一道中国镶玉大屏风,经过主卧室的门外,一转弯,一个客房藏着,四周全是壁柜,那儿,一张床,床上一大块什么动物的软毛皮做成的床罩静静地等着我。“为什么把我安置在这里?我要米夏那间!”

我将东西一丢,喊了起来。“别吵!嘘——好吗?”约根哀求似的说。

心里一阵厌烦涌上来,本想好好对待他的,没有想到见了面仍是连礼貌都不周全,也恨死自己了。世上敢向他大喊的,大概也只有我这种不买账的人。“去小客厅休息一下吗?”约根问。

我脱了靴子,穿着白袜子往外走,在小客厅里,碰到了穿着粉红色制服、围洁白围裙的墨西哥管家。“啊!您就是苏珊娜,电话里早已认识了呀!”

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友爱地说着。

她相当拘谨,微屈了一下右脚,说:“请您吩咐——”

约根看见我对待管家不够矜持,显然又是紧张,赶快将苏珊娜支开了。

我坐下来,接了一杯威士忌,米夏突然举杯说:“为这艺术而舒适的豪华之家——”

对于这幢公寓的格调和气派,米夏毫不掩饰他人全然的沉醉、迷惑、欣赏与崇拜。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公平地说,这房子毕竟是少见的有风格和脱俗。而米夏的惊叹却使我在约根的面前有些气短和不乐。“阿平,请你听我一次话,他这样有水准,你——”米夏忍不住用中文讲起话来。

我假装没有听见,沉默着。正是大梦初醒的人,难道还不明白什么叫做盖世英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吗?

古老木雕的大茶几上放着我的几本书,约根忙着放《橄榄树》给我们听。这些东西不知他哪里搞来的,也算做是今夜的布景之一吧,不知我最厌看的就是它们。

波斯地毯,阿拉伯长刀,中国锦绣,印度佛像,十八世纪的老画,现代雕塑,中古时代的盔甲,锡做的烛台、银盘、铜壶——没有一样不是精心挑选收集。“收藏已经不得了啦!”我说,衷心地叹了口气。“还差一样——你猜是什么?”他笑看着我,眼光中那份收藏家的贪心也掩饰不住了。

刚刚开始对他微笑的脸,又刷一下变了样子。

我叹了口气,坐在地毯上反手揉着自己的背,右肩酸痛难当,心里一直在对自己说:“我试了!试了又试!再没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住两日便搬出去吧!”

约根走去打电话,听见他又叫朋友们过来。每一次相聚,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拿我显炫给朋友们看,好似一件物品似的展览着。

米夏紧张地用中文小声说:“喂!他很好,你不要又泄气,再试一次嘛!”

我走开去,将那条苍苍茫茫的《橄榄树》啪一下关掉,只是不语。

旅程的第一站还没有进入情况,难缠的事情就在墨西哥等着。这样的事,几天内一定要解决掉。同情心用在此地是没有价值的。

门铃响了,来了约根的同胞,他们非常有文化,手中捧着整整齐齐的十几本书和打字资料,仔细而又友爱地交给我——全是墨西哥的历史和地理,还有艺术。

我们一同谈了快三小时,其实这些上古和马雅文化,在当年上马德里大学时,早已考过了,并没有完全忘记。为了礼貌,我一直忍耐着听了又听——那些僵死的东西啊!

他们不讲有生命的活人,不谈墨西哥的衣食住行,不说

街头巷尾

,只有书籍上诉说的史料和文化。而我的距离和他们是那么的遥远,这些东西,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是来活一场的。“实在对不起,米夏是我的助理,这些书籍请他慢慢看。经过二十多小时的飞行,我想休息了!”

与大家握握手,道了晚安,便走了。

米夏,正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年龄,新的环境与全然不同的人仍然使他新鲜而兴奋。留下他继续做听众,我,无法再支持下去。

寂静的午夜,我从黑暗中惊醒,月光直直地由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床对面的书架上,一排排各国元首的签名照片静静地排列着,每张照片旁边,插着代表元首那国的小旗子。

我怔怔地与那些伟大人物的照片对峙着,想到自己行李里带来的那个小相框,心里无由地觉着没有人能解的苍凉和孤单。

墨西哥的第一个夜晚,便是如此张大着眼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地度过了。

早晨七点钟,我用大毛巾包着湿头发,与约根坐在插着鲜花、阳光普照的餐厅里。

苏珊娜开出了丰丰富富而又规规矩矩的早餐,电影似的不真实——布景太美了。“不必等米夏,吃了好上班。”我给约根咖啡,又给了他一粒维他命。“是这样的,此地计程车可以坐,公共汽车对你太挤。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剥好的水果绝对不要买,低于消费额五十美金的餐馆吃了可能坏肚子,路上不要随便跟男人讲话。低级的地区不要去,照相机藏在皮包里最好,当心人家抢劫——”“城太大了,我想坐地下车。”我说。“不行——”约根叫了起来,“他们强暴女性,就在车厢里。”“白天?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里?”“报上说的。”“好,你说说,我来墨西哥是做什么的?”“可以去看看博物馆呀!今天早晨给自己去买双高跟鞋,这星期陪我参加宴会,六张请帖在桌上,有你的名字——”

我忍住脾气,慢慢涂一块吐司面包,不说一句伤人的话。那份虫噬的空茫,又一次细细碎碎地爬上了心头。

约根上班之前先借了我几千披索,昨日下机没来得及去换钱。这种地方他是周到细心的。

推开米夏的房间张望,他还睡得像一块木头,没有心事的大孩子,这一路能分担什么?

为什么那么不快乐?右肩的剧痛,也是自己不肯放松而弄出来的吧!

苏珊娜守礼而本分,她默默地收桌子,微笑着,不问她话,她不主动地说。“来,苏珊娜,这里是三千披索,虽说先生管你伙食费,我们也只在这儿早餐,可是总是麻烦您,请先拿下了,走的时候另外再送你,谢谢了!”

对于这些事情,总觉得是丰丰富富地先做君子比较好办事,虽说先给是不礼貌的,可是,这世界上,给钱总不是坏事。

苏珊娜非常欢喜地收下了。这样大家快乐。“那我们怎么办?照他那么讲,这不能做,那又不能做?”

米夏起床吃早餐时我们谈起约根口中所说的墨西哥。“低于五十美金一顿的饭不能吃?他土包子,我们真听他的?”我笑了。“你不听他的话?他很聪明的。”米夏天真地说。“认识十四年了,也算是个特殊的朋友,有关我半生的决定,他都有过建议,而我,全没照他的去做过——”我慢慢地说。“结果怎么样?”米夏问。“结果相反的好。”我笑了起来。“昨天晚上,你去睡了,约根说,他想拿假期,跟我们在中美洲走五个星期,我没敢讲什么,一切决定在你,你说呢?”米夏问。

我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我想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不必他了,真的——”“一个人走?我们两人工作,你却说是一个人,我问你,我算谁?”“不知道,你拍你的照片吧!真的不知道!”

我离开了餐厅去浴室吹头发,热热的人造风一阵又一阵闷闷地吹过来。

米夏,你跟着自然好,如果半途走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要承当的是自己的前程和心情,又有谁能够真正地分担呢?

住在这个华丽的公寓里已经五天了。

白天,米夏与我在博物馆、街上、人群里消磨,下午三点以后,约根下班了,我也回去。他要伴了同游是不答应的,那会扫兴。

为着台北一份译稿尚未做完,虽然开始了旅程,下午仍是专心地在做带来的功课。

半生旅行飘泊,对于新的环境已经学会了安静地去适应和观察,并不急切于新鲜和灿烂,更不刻意去寻找写作的材料。

这对我来说,已是自然,对于米夏,便是不同了。“快闷死了,每天下午你都在看译稿,然后晚上跟约根去应酬,留下我一个人在此地做什么?”米夏苦恼地说。“不要急躁,孩子,旅行才开始呢,先念念西班牙文,不然自己出去玩嘛!”我慢慢地看稿,头也不抬。“我在笼子里,每天下午就在笼子里关着。”“明天,译稿弄完了,寄出去,就整天出去看新鲜事情了。带你去水道坐花船,坐公车去南部小村落,太阳神庙、月神庙都去跑跑,好吗?”“你也不只是为了我,你不去,写得出东西来吗?”米夏火起来了。

我笑看着这个名为助理的人,这长长的旅程,他耐得住几天?人生又有多少场华丽在等着?不多的,不多的,即使旅行,也大半平凡岁月罢了。米夏,我能教给你什么?如果期待得太多,那就不好了啊!

认真考虑搬出约根的家到旅馆去住,被他那么紧迫钉人并不算太难应付,只是自己可能得到的经验被拘束在这安适的环境里,就未免是个人的损失了。

决定搬出去了,可是没有告诉米夏,怕他嘴不紧。约根那一关只有对不起他,再伤一次感情了。

才五天,不要急,匆匆忙忙地活着又看得到感得了什么呢!

不是为了这一夜,那么前面的日子都不能引诱我写什么的,让我写下这一场有趣的夜晚,才去说说墨西哥的花船和街头巷尾的所闻所见吧!

不带米夏去参加任何晚上的应酬并没有使我心里不安。他必须明白自己的职责和身份,过分地宠他只有使他沿途一无所获。

再说,有时候公私分明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国籍不一样的同事,行事为人便与对待自己的同胞有些出入了。

那一夜,苏珊娜做了一天的菜,约根在家请客,要来十几个客人,这些人大半是驻在墨西哥的外交官们,而本地人,是不被邀请的。

约根没有柔软而弹性的胸怀。在阶级上,他是可恨而令人瞧不起的迂腐。奇怪的是,那么多年来,他爱的一直是一个与他性格全然不同的东方女孩子。这件事上怎么又不矛盾,反而处处以此为他最大的骄傲呢?

再大的宴会,我的打扮也可能只是一袭白衣,这样的装扮谁也习惯了,好似没有人觉得这份朴素是不当的行为。我自己,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事上争长短,倒也自然了。

当我在那个夜晚走进客厅时,已有四五位客人站着坐着喝酒了。他们不算陌生,几个晚上的酒会,碰来碰去也不过是这几张面孔罢了。

男客中只有米夏穿着一件淡蓝的衬衫,在那群深色西装的中年人里面,他显得那么的天真、迷茫、兴奋而又紧张。冷眼看着这个大孩子,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抱歉,好似欺负了人一样。虽然他自己蛮欢喜这场宴会的样子,我还是有些可怜他。

人来得很多,当莎宾娜走进来时,谈话还是突然停顿了一会儿。

这个女人在五天内已见过三次了,她的身旁是那个斯文凝重给我印象极好的丈夫——文化参事。

她自己,一身银灰的打扮,孔雀似的张开了全部的光华,内聚力极强的人,只是我怕看这个中年女人喝酒,每一次的宴会,酒后的莎宾娜总是疯狂,今夜她的猎物又会是谁呢?

我们文雅地吃东西、喝酒、谈话、听音乐、讲笑话,说说各国见闻。不能深入,因为没有交情。为了对米夏的礼貌,大家尽可能用英文了。

这种聚会实在是无聊而枯燥的,一般时候的我,在一小时后一定离去。往往约根先送我回家,他再转回去,然后午夜几时回来便不知道了,我走了以后那种宴会如何收场也没有问过。

那日因为是在约根自己家中,我无法离去。

其中一个我喜欢的朋友,突然讲了一个吸血鬼在纽约吸不到人血的电影:那个城里的人没有血,鬼太饿了,只好去吃了一个汉堡。这使我又稍稍高兴了一点,觉得这种谈话还算活泼,也忍受了下去。

莎宾娜远远地埋在一组椅垫里,她的头半枕在别人先生的肩上,那位先生的太太拼命在吃东西。

一小群人在争辩政治,我在小客厅里讲话,约根坐在我对面,神情严肃地对着我,好似要将我吃掉一样地又恨又爱地凝视着。

夜浓了,酒更烈了,室内烟雾一片,男女的笑声暧昧而释放了,外衣脱去了,音乐更响了。而我,疲倦无聊得只想去睡觉。

那边莎宾娜突然高叫起来,喝得差不多了:“我恨我的孩子,他们拿走了我的享受,我的青春,我的自由,还有我的身材,你看,你看——”

她身边的那位男士刷一抽身站起来走开了。“来嘛!来嘛!谁跟我来跳舞——”她大嚷着,张开了双臂站在大厅里,嘴唇半张着,眼睛迷迷濛濛,说不出是什么欲望,那么强烈地狂奔而出。

唉!我突然觉得,她是一只饥饿的兽,在这墨西哥神秘的夜里开始行猎了。

我心里喜欢的几对夫妇在这当儿很快而有礼地告辞了。分手时大家亲颊道晚安,讲吸血鬼故事给我听的那个小胡子悄悄拍拍我的脸,说:“好孩子,快乐些啊!不过是一场宴会罢了!”

送走了客人,我走回客厅去,在那个阴暗的大盆景边,莎宾娜的双臂紧紧缠住了一个浅蓝衬衫的身影,他们背着人群,没有声息。

我慢慢经过他们,坐下来,拿起一支烟,正要找火,莎宾娜的先生啪一下给我凑过来点上了,我们在火光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一句话。

灯光扭暗了,音乐停止了,没有人再去顾它。梳妹妹头发、看似小女孩般的另一个女人抱住约根的头,半哭半笑地说:“我的婚姻空虚,我失去了自己,好人,你安慰我吗——”

那边又有喃喃的声音,在对男人说:“什么叫快乐,你说,你说,什么叫快乐——”

客厅的人突然少了,卧室的门一间一间关上了。

阳台不能去,什么人在那儿纠缠拥抱,阴影里,花丛下,什么事情在进行,什么欲望在奔流?

我们剩下三个人坐在沙发上。

一个可亲的博士,他的太太跟别人消失了,莎宾娜的先生,神情冷静地在抽烟斗,另外还有我。

我们谈着墨西哥印地安人部落的文化和习俗,紧张而吃力,四周正在发生的情况无法使任何人集中心神,而我的表情,大概也是悲伤而疲倦了。

我再抽了一支烟,莎宾娜的先生又来给我点火,轻轻说了一句:“抽太多了!”

我不再费力地去掩饰对于这个夜晚的厌恶,哗一下靠在椅垫上,什么也不理也不说了。“要不要我去找米夏?”这位先生问我,他的太太加给他的苦痛竟没有使他流露出一丝难堪,反而想到身边的我。而我对米夏又有什么责任?“不!不许,拜托你。”我拉住他的衣袖。

在这儿,人人是自由的,选择自己的生命和道路吧!米夏,你也不例外。

莎宾娜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撞了一下大摇椅,又扑到一棵大盆景上去。

她的衣冠不整,头发半披在脸上,鞋子不见了,眼睛闭着。

米夏没有跟着出现。

我们都不说话,大家窒息了似的熬着。

其实,这种气氛仍是邪气而美丽的,它像是一只大爬虫,墨西哥特有的大蜥蜴,咄咄地向我们吹吐着腥浓的喘息。

过了不知多久,博士的太太疯疯癫癫地从乐器室里吹吹打打地走出来,她不懂音乐,惊人的噪音,冲裂了已经凝固的夜。一场宴会终是如此结束了。

唉唉!这样豪华而狂乱的迷人之夜,是波兰斯基导演的一场电影吧!

那只想象中的大蜥蜴,在月光下,仍然张大着四肢,半眯着眼睛,重重地压在公寓的平台上,满意地将我们吞噬下去。

还有两个客人醉倒在洗手间里。

约根扑在他卧室的地毯上睡了。

我小心地绕过这些身体,给自己刷了牙,洗了脸,然后将全公寓的大落地窗都给它们打开来吹风。

拿了头发刷子,一间间去找米夏。

米夏坐在书房的一块兽皮上,手里在玩照相机,无意识地按快门,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脸上空空茫茫的。

我一面刷头发,一面喊了一声:“徒儿——”“没做什么,真的——”米夏淡淡地说。“这没什么要紧,小事情。”我说。“可是我没有做——”他叫了起来。“如果今夜我不在呢?”我叹了口气。

米夏不响,不答话。“莎宾娜可怜——”他说。“不可怜——”“阿平——你无情——”

我慢慢地梳头发,没有解释。“今夜够受了——”米夏喘了一口大气。“有挣扎?”我笑了。

米夏没有笑,怔怔地点了点头。“没有见识的孩子,要是真的事情来时你又怎么办?”我站起来走开了。“阿平——”“明早搬出去,旅馆已经打电话订了,这一种墨西哥生涯到此为止了,好吗?”我说。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墨西哥街头巷尾墨西哥纪行之二

这一趟旅行虽说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全然是未知,可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仍然算是有备而来的。

我的习惯是先看资料,再来体验印证个人的旅行。

这一回有关中南美的书籍一共带了四册,要找一家便宜而位置适中的旅馆也并不是难事,书上统统都列出来了。

来到墨西哥首都第六天,一份叫做“EL HERALDO DE MEX-ICO”的报纸刊出了我的照片。与写作无关的事情。

那么大的照片刊出来的当日,也是我再梳回麻花辫子,穿上牛仔裤,留下条子,告别生活方式极端不同的朋友家,悄悄搬进一家中级旅馆去的时候了。

旅馆就在市中心林荫大道上,老式的西班牙殖民式建筑,白墙黑窗,朴素而不豪华,清洁实惠,收费亦十分合理,每一个只有冲浴的房间,是七百披索,大约是合二十七元美金一日,不包括早餐。

书上列出来的还有十元美金一日的小旅馆,看看市区地图,那些地段离城中心太远,治安也不可能太好,便也不再去节省了。

助理米夏在语言上不能办事与生活,这一点再再地督促他加紧西班牙文。鼓励他独自上街活动,不可以完全依靠我了。

墨西哥城是一个方圆两百多平方公里,坐落在海拔二千二百四十公尺高地的一个大城市。

初来的时候,可能是高度的不能习惯,右耳剧痛,鼻腔流血,非常容易疲倦,这种现象在一周以后便慢慢好转了。

有生以来没有在一个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市内住过,每天夜晚躺在黑暗里,总听见警车或救护车激昂而快速的哀鸣划破寂静的长夜。这种不间断的声音,带给人只有一个大都会才有的巨大的压迫感,正是我所喜欢的。这一张张美丽的脸

除了第一日搬去旅舍时坐的是计程车之外,所用的交通工具起初还是公共汽车,后来试了四通八达的地下车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弃了。

大部分我所见的墨西哥人,便如上帝捏出来的粗泥娃娃,没有用刀子再细雕,也没有上釉,做好了,只等太阳晒干,便放到世上来了——当然,那是地下车中最最平民的样子。

这儿的人类学博物馆中有些故事,述说古时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他们喜欢将小孩子的前额和后脑夹起好几年,然后放开,那些小孩子的头变成扁平的,脸孔当然也显得宽大些,在他们的审美眼光中,那便是美丽。

而今的墨西哥人,仍然有着那样的脸谱,扁脸、浓眉、大眼、宽鼻、厚唇,不算太清洁,衣着鲜艳如彩虹,表情木然而本分。而他们身体中除了墨西哥本地的血液之外,当然掺杂了西班牙人的成分,可是看上去他们仍是不近欧洲而更近印地安人的。

常常,在地下车中挤着去某个地方,只因时间充分,也因舍不得那一张张已到了艺术极致的脸谱,情愿坐过了站再回头。

人,有时候是残酷的,在地下车中,看见的大半是贫穷的人,而我,却叫这种不同的亦不算太文明装扮的男女老幼为“艺术的美”,想起来是多么大的讽刺。

墨西哥城内每天大约有五百到两千个乡下人,涌进这个大都市来找生活。失业的人茫茫然地坐在公园和街头,他们的表情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张张深刻,而这些对于饥饿的肚子,又有什么关联?自杀神

虽说对于参观大教堂和博物馆已经非常腻了,可是据说墨西哥的“国家人类学博物馆”仍然可能是世界上最周全的一座,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知,还是勉强去了。

第一次去,是跟着馆内西语导游的。他不给人时间看,只强迫人在馆内快速地走,流水账似的将人类历史尤其墨西哥部分泼了一大场,进去时还算清楚,出来时满头雾水。

结果,又去了第二次,在里面整整一日。虽说墨西哥不是第一流的国家,可是看过了他们那样大气势的博物馆,心中对它依然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尊敬。

要说墨西哥的日神庙、月神庙的年代,不过是两千多年以前。他们的马雅文化固然辉煌,可是比较起中国来,便不觉得太古老了。

只因那个博物馆陈列得太好,介绍得详尽,分类细腻,便是一张壁画吧,也是丰富。馆内的说明一律西班牙文,不放其他的文字,这当然是事先设想后才做的决定。我仍是不懂,因为参观的大部分是外国人。

古代的神祇在墨西哥是很多的,可说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多神民族。日神、月神、风神、雨神之外,当然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神。

也可能是地理环境和天灾繁生,当时的人自然接受了万物有灵的观念,事实上,此种信仰是因为对大自然的敬畏而产生的。

其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两个神——玉米神和自杀神。

玉米是我爱吃的食物之一,可说是最爱的。有这么一位神,当然非常亲近他。

当我第一次听见导游用棒子点着一张壁画,一个个神数过去,其中他滑过一个小名字——自杀神时,仍是大吃了一惊。

跟着导游小跑,一直请问他古时的自杀神到底司什么职位,是给人特许去自杀,还是接纳自杀的人,还是叫人去自杀?

导游也答不出来,只笑着回了我一句:“你好像对自杀蛮感兴趣的,怎么不问问那些影响力更深、更有神话意义的大神呢?”

后来第二次我自己慢慢地又去看了一次博物馆,专门研究自杀神,发觉他自己在图画里就是吊在一棵树上。

世上无论哪一种宗教都不允许人自杀,只有在墨西哥发现了这么一个书上都不提起的小神。我倒觉得这种宗教给了人类最大的尊重和意志自由,居然还创出一个如此的神,是非常有趣而别具意义的。

墨西哥大神每一个石刻的脸,看痴了都像魔鬼。

这么说实在很对不起诸神,可是他们给人的感应是邪气而又强大的。没有祥和永恒的安宁及盼望。他们是惩罚人的灵,而不是慈祥的神。说实在,看了心中并不太舒服,对于他们只有惧怕。

是否当时的人类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得太艰苦,才产生了如此粗暴面孔的神祇和神话呢!金字塔

当然,我们不可避免地去了西班牙文中仍叫它“金字塔”的日神庙及月神庙。

据考证那是公元前两百年到公元九百年时陶特克斯人时期的文明。在今天,留下了人类在美洲壮观的废墟和历史。

那是一座古城,所谓的日神月神庙是后人给它们加上去的名称。外在的形式,像极了埃及的金字塔,只是没有里面的通道,亦没有帝王的陵墓。

为了这些不同年代的人类文明和古代城市的建筑,我看了几个夜晚的资料,预备在未去之前对它们做一个深切的纸面上的了解。

然后米夏与我在转车又转车之后,到了那个叫做“阿那乌阿克之谷”(VALLE DE ANAHUAC)的底奥帝乌刚诺的金字塔。

烈日下的所谓金字塔,已被小贩、游览车,大声播放的流行音乐和大呼小叫的各国游客完全污染光了。

日神庙六十四公尺高的石阶上,有若电影院散场般的人群,并肩在登高。手中提着他们的小型录音机,放着美国音乐。

我没有去爬,只是远远地坐着观望。米夏的红衬衫,在高高石阶的人群里依旧鲜明。

那日的参观没有什么心得。好似游客涌去的地方在全世界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当米夏努力在登日神庙顶时,我借了一辆小贩的脚踏车,向着古代不知为何称为“死亡大道”的宽大街道的废墟上慢慢地骑去。

本想在夜间再去一趟神庙废墟的,终因交通的问题,结果没有再回去。

我还是不羞耻地觉得城镇内的人脸比神庙更引人。

至于马雅文化和废墟,计划中是留到洪都拉斯的“哥庞”才去看一看了。吃抹布

第一次在街头看见路边的小摊子上在烘手掌大的玉米饼时,我非常喜欢,知道那是墨西哥人的主食“搭哥”(taco),急于尝尝它们。

卖东西的妇人在我张开的掌心中啪一下给了一张饼,然后在饼上放了些什么东西混着的一摊馅,我将它们半卷起来,吃掉了,有酱汁滴滴答答地从手腕边流下来。“搭哥”的种类很多,外面那个饼等于是一张小型的春卷皮,淡土黄色的,它们永远不变。

里面的馅放在一只只大锅里,煮来煮去,有的是肉,有的是香肠,有的看不清楚,有的猜不出来。要换口味,便换里面的东西。

在城内,除非是游客区,那儿可以吃中国菜、意大利面食,还有丹麦甜点蛋饼之外,也可以吃“搭哥”。

可是当我们坐车离城去小村落时,除了“搭哥”之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在城外几百里的小镇上,当我吃了今生第几十个“搭哥”之后,那个味道和形式,实在已像是一块抹布——土黄色的抹布,抹过了残余食物的饭桌,然后半卷起来,汤汤水水地用手抓着,将它们吞下去。

一个“搭哥”大约合几角到一元五美金,看地区和内容,当然吃一个胃口是倒了,而肚子是不可能饱的。这已是不错了,比较起城内高级饭店的食物,大约是十倍到十五倍价格的差距。虽然我们的经费充足,仍是坚持入境问俗,一路“搭哥”到底。这对助手米夏便是叫苦连天,每吃必嚷:“又是一块小抹布!”

在墨西哥的最后一日,我怕米夏太泄气,同意一起去吃一顿中国饭,不肯去豪华的中国饭店,挑了一家冷清街角的。先点了两只春卷——结果上来的那个所谓“春天的卷子”的东西,竟然怎么看,怎么咬,都只是两只炸过了的“搭哥”。

吃在一般的墨西哥是贫乏而没有文化的。

它的好处是不必筷子与刀叉,用手便可解决一顿生计,倒也方便简单。至于卫不卫生就不能多去想它了。货物大同

在城内的游客区里,看见美丽而价格并不便宜的墨西哥人的“大氅”,那种西班牙文叫做“蹦裘”(poncho)的衣物。

事实上它们只是一块厚料子,中间开一个洞套进颈子里,便是御寒的好东西了。

我过去有过两三个“蹦裘”,都因朋友喜欢而送掉了。这次虽然看见了市场上有极美丽的,总因在游客出没的地区,不甘心付高价去买它。

下决心坐长途车去城外的一个小镇,在理由上对米夏说的是请他下乡去拍照。事实上我有自己的秘密,此行的目的对我,根本是去乡下找漂亮、便宜,而又绝对乡土的“蹦裘”来穿。

坐公路车颠几百里去买衣服也只有最笨的人——而且是女人,会做的事情,不巧我就有这份决心和明白。

到了一个地图上也快找不到的城镇,看到了又是所谓景色如画的贫穷和脏乱。我转来转去找市场——资料书中所说的当地人的市集,找到了,怪大的一个广场。

他们在卖什么?在卖热水瓶、镜子、假皮的皮夹、搪瓷的锅、碗、盆、杯、完全尼龙的衣服、塑胶拖鞋、原子笔、口红、指甲油、耳环、手镯、项链——

我到处问人家:“你们不卖poncho?怎么不卖poncho?”

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举起他们手中彩色的尼龙衣服向我叫喊:“这个时髦!这个漂亮!怎么,不要吗?”水上花园

那是过去的一大片沼泽,而今部分已成了城镇,另外一小部分弯弯曲曲的水道,仍然保存着,成了水上的花园。

本来也是要自己去划船的。星期天的旧货市场出来后计划去搭长途公车。我的朋友约根算准我必然会在星期日早晨的市集里与当地人厮混。他去了,也果然找到了我与米夏。

于是,我们没有转来转去在公车上颠,坐了一辆大轿车,不太开心地去履行一场游客必做的节目。

一条条彩色缤纷的木船内放着一排排椅子,比碧潭的大船又要大了些。墨西哥人真是太阳的儿女,他们用色的浓艳,连水中的倒影都要凝固了。

参考书上说是二十五块美金租一条船,划完两小时的水道。船家看见是大轿车来的外国人,偏说是五十美金,我因不肯接受约根的任何招待,坚持报社付钱,就因如此,自己跑去与人争价格,已经降到四十块美金了,当然可以再减。讲价也是一种艺术,可惜我高尚的朋友十分窘迫,不愿再磨,浪费了报社的钱,上了一条花船。

三个人坐在船中木头似的沉默无聊,我忍不住跑去船尾跟船家说话,这一搭上交情,他手中撑的那支好长的篙跑到我手上来了。

用尽了气力撑长篙,花船在窄窄的水道里跟别的船乱撞,这时我的心情也好转了,一路认真撑下去。

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水道,只因也有音乐船,卖鲜花、毯子和食物的小船一路挤着,它也活泼起来。

虽是游客的节目,只因长篙在自己的手中,身份转变成了船家,那份生涯之感便是很不同了。

那一天,我的朋友约根没有法子吃他昂贵的餐馆,被迫用手抓着碎肉和生菜往玉米饼里卷着做“搭哥”吃。买了一大堆船边的小食。当然,船夫也是请了一同分食的。

水上花园的节目,一直到我们回码头,我将粗绳索丢上岸,给船在铁环上扎好一个漂亮利落的水手结,才叫结束。

自己动手参与的事情,即便是处理一条小船吧,也是快乐得很的。奇怪的是同去的两位男士连试撑的兴趣都没有。你们求什么

又是一个星期天,也是墨西哥的最后一日了。

我跟米夏说,今天是主日,我要去教堂。

来了墨西哥不去“爪达路沛大教堂”是很可惜的事情。据说一五三一年的时候,圣母在那个地方显现三次,而今它已是一个一共建有新旧七座天主教堂的地方了。“爪达路沛的圣母”是天主教友必然知道的一位。我因心中挂念着所爱的亲友,很喜欢去那儿静坐祷告一会儿,求神保佑我离远了的家人平安。

我们坐地下车往城东北的方向去,出了车站,便跟着人群走了。汹汹滔滔的人群啊,全都走向圣母。

新建大教堂是一座现代的巨大建筑,里面因为太宽,神父用扩音机在做弥撒。

外面的广场又是大得如同可以踢足球。广场外,一群男人戴着长羽毛,光着上身,在跳他们古代祭大神的舞蹈。鼓声重沉沉地混着天主教扩音机的念经声,十分奇异的一种文化的交杂。

外籍游客没有了,本地籍的人,不只是城内的,坐着不同形状的大巴士也来此地祈求他们的天主。

在广场及几个教堂内走了一圈,只因周遭太吵太乱,静不下心坐下来祷告。那场祭什么玉米神的舞蹈,鼓得人心神不宁,而人群,花花绿绿的人群,挤满了每一个角落。

我走进神父用扩音机在讲话的新教堂里去。

看见一对乡下夫妇,两人的身边放着一个土土的网篮,想必是远路来的,因为篮内卷着衣服。

这两个人木像一般地跪在几乎已经挤不进门的教堂外面,背着我,面向着里面的圣母,直直地安静地跪着,动也不动,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他们的姿势一如当初。

米夏偷偷上去拍这两人的背影,我看得突然眼泪凝眶。

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做太太的那个,另一只手绕着先生的腰,两个人,在圣母面前亦是永恒的夫妻。

一低头,擦掉了眼泪。

但愿圣母你还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们终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双石像,也是幸福的吧!

我独自走开去了,想去广场透透气,走不离人群,而眼睛一再地模糊起来。

那边石阶上,在许多行路的人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用膝盖爬行着慢慢移过来,他的两只手高拉着裤管,每爬几步,脸上抽筋似的扭动着,我再低头去看他,他的膝盖哪里有一片完整的皮肤——那儿是两只血球,他自己爬破的一摊生肉,牛肉碎饼似的两团。

虽然明知这是祈求圣母的一种方式,我还是吓了一大跳,哽住了,想跑开去,可是完全不能动弹,只是定定地看住那个男人。

在那男人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爬着看上去是他的家人,全家人的膝盖都已磨烂了。

一个白发的老娘在爬,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爬,十几岁的妹妹在爬,一个更小的妹妹已经忍痛不堪了,吊在哥哥的手臂里,可是她不站起来。

这一家人里面显然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男子的妻子,老婆婆的女儿,一群孩子的母亲——

她在哪里?是不是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是不是正在死去?而她的家人,在没有另一条路可以救她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来祈求上天的奇迹?

看着这一个小队伍,看着这一群衣衫褴褛向圣母爬去的可怜人,看着他们的血迹沾过的石头广场,我的眼泪迸了出来,终于跑了几步,用袖子压住了眼睛。

受到了极大的惊骇,坐在一个石阶上,哽不成声。

那些人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的膝盖,受苦的心灵,祈求的方式,在在地使我愤怒。

愚蠢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

苍天!圣母马利亚,下来啊!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吧!他们在向你献活祭,向你要求一个奇迹,而这奇迹,对于肉做的心,并不过分,可是你,你在哪里?圣母啊,你看见了什么?

黄昏了,教堂的大钟一起大声地敲打起来,广场上,那一小撮人,还在慢慢地爬着。

我,仰望着彩霞满天的苍穹,而苍天不语。

这是一九八一年的墨西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青鸟不到的地方

洪都拉斯纪行

由墨西哥飞到洪都拉斯的航程不过短短两小时,我们已在洪国首都“得古西加尔巴”(Tegucigalpa)的机场降落了。

下飞机便看见掮枪的军人,虽说不是生平第一次经验,可是仍然改不掉害怕制服的毛病。对我,制服象征一种隐藏的权力,是个人所无能为力的。

排队查验护照时,一个军人与我默默地对峙着,凝神地瞪着彼此,结果我先笑了,他这也笑了起来,踱上来谈了几句话,心情便放松了。

那是一个寂寞的海关,稀稀落落的旅客等着检查。

碰到一个美国人,是由此去边境,为萨尔瓦多涌进来的难民去工作的。

当这人问起我此行的目的时,我说只是来做一次旅行,写些所闻所见而已。在这样的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活得有些自私。

我们是被锁在一扇玻璃门内的,查完一个,守门的军人查过验关条,就开门放人。

当米夏与我被放出来时,蜂拥上来讨生意的人包围了我们。

有的要换美金,有的来抢箱子提,有的叫我们上计程车,更有人抱住脚要擦鞋。

生活的艰难和挣扎,初入洪国的国门便看了个清楚。

我请米夏与行李在一起坐着,自己跑去换钱,同时找“旅客服务中心”,请他们替我打电话给一家已在书上参考到的旅馆。

洪都拉斯的首府只有四五家世界连锁性的大旅馆,那儿设备自然豪华而周全。可是本地人的客栈也是可以住的,当然,如果付的价格只是十元美金一个房间的话,也不能期待有私人浴室和热水了。

此地的钱币叫做“连比拉”(Lempira)。这本是过去一个印地安人的大酋长,十六世纪时在一场赴西班牙人的和谈中被杀。而今他的名字天天被洪都拉斯人提起无数次——成了钱币。

两个连比拉是一块美金。

计程车向我要了十二个连比拉由机场进城,我去找小巴士,可是那种车掌吊在门外的巴士只能坐十二个人,已经客满了。于是我又回去跟计程车司机讲价,讲到六个大酋长,我们便上车了。

公元一五〇三年,当哥伦布在洪都拉斯北部海岸登陆时,发现那儿水深,因此给这片土地叫做“洪都拉斯”,在西班牙语中,便是“深”的意思。

并不喜欢用落后或者先进这些字句来形容每一个不同的国家,毕竟各样的民族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形态与先天不平等的立国条件。

虽然那么说,一路坐车,六公里的行程,所见的洪都拉斯仍是寂寞而哀愁的。

便是这座在印地安语中称为“银立”的三十万人的首都,看上去也是贫穷。

这是中美洲第二大面积的国家,十一万两千八十八平方公里的土地,百分之四十五被群山所吞噬,人口一直到如今还只三百万左右。

洪都拉斯出产蔗糖、咖啡、香蕉、棉花和一点金矿、锡矿,据说牛肉也开始出口了。

我到了旅馆除了一张床之外,完全没有其他的家具。走道上放着一张方桌子,我将它搬了进房,作为日后写字的地方。

米夏说他床上有跳蚤,我去看了一看,毯子的确不够清洁,可是没有看见什么虫,大半是他心理作用。当然,旅馆初看上去是有些骇人。

街上的餐馆昂贵得不合理,想到此地国民收入的比率,这样的价格又怎么生活下去?

走在路上,沿途都是讨钱的人。

初来洪都拉斯的第一夜,喝了浴室中的自来水,大概吃下了大肠菌。这便昏天黑地地吐泻起来,等到能够再下床走路,已是两天之后了。

在旅舍内病得死去活来时,米夏向“马雅商店”的中国同胞去讨了热水,如果不是那壶热水和人参茶救命,大概还得躺两天才站得起来。

三十万人的首都没有什么特别可看的东西,十六世纪初叶它本是一个矿区小镇,到了现在,西班牙殖民式的教堂和建筑仍是存在的,有些街道也仍是石块砌成的。

城内好几家中国饭馆和杂货店,看见自己的同胞无孔不入地在世界各地找生活,即便在洪都拉斯这样贫穷而幽暗的地方,也住了下来,心中总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黯然。

这儿纯血的印地安人——马雅的后裔,可说找不到,百分之九十是混血、棕色皮肤的人,只有少数北部海岸来的黑人,在城内和谐地生活着。

虽说整个的山城是杂乱而没有秩序的,可是一般的建筑在灰尘下细看仍是美丽,窄窄的石砌老街,漆得红黄蓝绿有若儿童图画的房子,怎么看仍有它艺术的美。

生活在城市中,却又总觉得它是悲伤而气闷的,也许是一切房舍的颜色太浓而街道太脏,总使人喘不过气来似的不舒服,那和大都市中的灯火辉煌又是两回事了。

洪都拉斯首都的夜,是浓得化不开的一个梦境,梦里幽幽暗暗,走不出花花绿绿却又不鲜明的窄巷,伸手向人讨钱苦孩子的脸和脚步,哀哀不放。

这儿,一种漆成纯白色加红杠的大巴士,满街地跑着。街上不同颜色和形式的公车,川流不息地在载人,他们的交通出人意料的方便快捷。

特别喜欢那种最美的大巴士,只因它取了一个童话故事中的名字——青鸟。

青鸟在这多少年来,已成了一种幸福的象征,那遥不可及而人人向往的梦啊,却在洪都拉斯的街道上穿梭。

我坐在城内广场一条木椅上看地图,那个夜晚,有选举的车辆,插着代表他们党派的旗子大声播放着音乐来来回回地跑,有小摊贩巴巴地期待着顾客,有流落街头的人在我脚旁沉睡,有讨钱的老女人在街角叫唤,更有一群群看来没有生意的擦鞋童,一路追着人,想再赚几个铜板。当然,对面那座大教堂的石阶上,偶尔有些衣着整齐的幸福家庭,正望了弥撒走出来——

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失落园的大图画里,那一辆辆叫做“青鸟”的公车,慢慢地驶过,而幸福,总是在开着,在流过去,广场上的芸芸众生,包括我,是上不了这街车。“不,你要去的是青鸟不到的地方!”长途总车站的人缓缓地回答我。

计划在洪都拉斯境内跑一千四百公里,工具当然是他们的长途汽车,其实也知道青鸟是不会跑那儿的,因为要去的小城和村落除了当地的居民之外,已经没有人注意它们了。

那是“各马亦阿爪”城中唯一的客栈。

四合院的房子里面一个天井,里面种着花、养着鸡、晒着老板一家人的衣服。小孩在走廊上追逐,女人在扫地煮饭,四个男人戴着他们两边向上卷的帽子围着打纸牌。而我,静静地坐在大杂院中看一本中文书。因为肠炎方愈,第一日只走了不到一百公里,便停住了。

平房天花板的木块已经烂了,小粉虫在房间里不断地落下来。床上没有毯子,白床单上一片的虫,挡也挡不住。“我的床不能睡。”米夏走出房间来说。“可以,晚上睡在床单下面。”我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

天气仍是怪凉的,这家小客栈坚持没有毯子,收费却是每个房间二十个连比拉,还是落虫如雨的地方,只因他们是这城内唯一的一家,也只有将就了。

问问旅舍里的人第二天计划要去的山谷,一个七八小时车程距离,叫做“马加拉”的印地安人村落,好似没有人知道。他们一直在收听足球赛的转播,舍不得讲话。

小城本是洪都拉斯的旧都,只因当年目前的京城“得古西加尔巴”发现了银矿,人口才往那儿迁移了。

一条长长的大街,几十家小店铺,一座少不了的西班牙大教堂,零零落落的几家饭店,就是城内唯一的风景了。当然,为了应应景,一小间房间,陈列着马雅文物,叫做“博物馆”。

小城一家杂货店的后院给我们找到了。极阴暗的一个食堂。没有选菜的,老妇给了煮烂的红豆,两块硬硬的肉,外加一杯当地土产的黑咖啡,便收六块连比拉,那合三块美金,同吃的还有一位警察,也付一样价格。

虽然报社给的经费足足有余,可是无论是客栈和食堂,以那样的水准来说,仍是太贵了。

照相胶卷在这儿贵得令人气馁,米夏只剩一卷墨西哥带过来的,而我们有三架照相机。

黄昏时我们在小城内慢慢逛着没事做时,看见大教堂里走出一个拿着大串钥匙的老年人,我快步向他跑过去。“来吧!米夏,开心点,我们上塔顶去!”我大喊起来。

老人引着我们爬钟楼,六个大铜钟是西班牙菲利普二世时代送过来的礼物,到如今它仍是小城的灵魂。那个老人一生的工作便是在守望钟楼里度过了。

我由塔边小窗跨出去,上了大教堂高高的屋顶,在上面来来回回地奔跑。

半生以来,大教堂不知进了多少座,在它屋顶上跑着却是第一次。不知这是不是冒犯了天主,可是我猜如果他看见我因此那样的快乐,是不会舍得生气的。毕竟小城内可做的事情也实在不多。

坐小型巴士旅行,初开始时确是新鲜而有趣的事情。十七八岁的男孩算做车掌吊在门外,公路上若是有人招手,车尚没有停稳他就跳了下去,理所当然地帮忙乘客搬货物和行李,态度是那样的热心而自然,拼命找空隙来填人和货,车内的人挤成沙丁鱼,货里面当然另有活着的东西:瘦瘦的猪,两只花鸡。因为不舒服的缘故,那只猪沿途一直号叫。

一对路边的夫妇带了一台炉子也在等车,当然炉子也挤进来了,夫妇两人那么幸福地靠在炉子边,那是天下唯一的珍贵了。

泥沙飞扬的路上,一个女人拿着小包袱在一座泥巴和木片糊成的小屋前下车,里面飞奔出来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做母亲的迫不及待地将手中几片薄饼干散了出去。那幅名画,看了叫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儿是青鸟不到的地方,人们从没有听过它的名字,便也没有梦了。

米夏与我一个村一个镇地走。太贫苦的地方,小泥房间里千篇一律只有一张吊床。窗是一个空洞框框,没有木板更没有玻璃窗挡风。女人和一堆孩子,还有壮年的男人呆呆地坐在门口看车过,神色茫然。他们的屋旁,大半是坡地,长着一棵橘子树,一些玉米秆,不然什么也不长的小泥屋也那么土气又本分地站着,不抱怨什么。

看见下雨了,一直担心那些泥巴做成的土房子要冲化掉,一路怔怔地想雨停。

洪都拉斯的确是景色如画,松林、河流、大山、深蓝的天空、成群的绿草牛羊,在在是一幅幅大气魄的风景。

只是我的心,忘不了沿途那些贫苦居民的脸孔和眼神,无法在他们善良害羞而无助的微笑里释放出来。一路上,我亦是怔怔。

旅行了十天之后,方抵达洪都拉斯与危地马拉的边境。马雅人著名的“哥庞废墟”便在丛林里了。

这一路如果由首都直着转车来,是不必那么多时间的,只因每一个村落都有停留,日子才在山区里不知不觉地流去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被跳蚤咬得尽是红斑,头发里也在狂痒。那么荒凉的村落,能找到地方过夜已是不易,不能再有什么抱怨了。

还是喜欢这样的旅行,那比坐在咖啡馆清谈又是充实多了。

到了镇名便叫“哥庞废墟”的地方,总算有了水和电,也有两家不坏的旅舍,冷冷清清。

我迫不及待地问旅舍的人供不供热水,得到的答复是令人失望的。

山区的气候依旧湿冷,决定不洗澡,等到去了中北部的工业城“圣彼得稣拉”再找家旅馆全身大扫除吧!

这片马雅人的废墟是一八三九年被发现的,当时它们在密密的雨林中已被泥土和树木掩盖了近九个世纪。

据考证,那是公元后八百年左右马雅人的一个城镇。直到一九三〇年,在发现了它快一百年之后,才有英国人和美国人组队来此挖掘、重建、整理。可惜最最完整的石雕,而今并不在洪都拉斯的原地,而是在大英博物馆和波士顿了。

虽然这么说,那一大片丛林中所遗留下来的神庙,无数石刻的脸谱、人柱,仍是壮观的。

在那微雨寒冷的清晨,我坐在废墟最高的石阶顶端,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脚下古时称为“球场”、而今已被一片绿茵铺满的旷野,幻想一群高大身躯的马雅人正在打美式橄榄球,口中狂啸着满场飞奔。

千古不灭的灵魂,在我专注的呼唤里复活再生。神秘安静布满青苔的雨林里,一时鬼影幢幢。

我捡了一枝树枝,一面打草一面由废墟进入丛林,惊见满地青苔掩盖的散石,竟都是刻好的人脸,枕头般大的一块又一块。艳绿色的脸啊!

一直走到“哥庞河”才停了脚步,河水千年不停地流着,看去亦是寂寞。

米夏没有进入树林,在石阶上坐着,说林里有蛇。竟不知还有其他或许更令他惊怕的东西根本就绕着他,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当我们由“哥庞”到了工业城“圣彼得稣拉”时,我的耐力几乎已快丧失殆尽了。

路面是平滑而大部分铺了柏油的,问题是小巴士车垫的弹簧一只只破垫而出,坐在它们上面,两个位子挤了三个人,我的身上又抱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脚下一只花鸡扭来扭去,怕它软软的身体,拼命缩着腿。这一路,两百四十多公里结结实实的体力考验。

下车路人指了一家近处的旅馆,没有再选就进去了——又是没有热水的,收费十几块美金。

米夏捉了一只跳蚤来,说是他房间的。

本想叫他快走开,他手一松,跳蚤一蹦,到我身上来了,再找不到它。

自从初来洪都拉斯那日得了一场肠炎之后,每日午后都有微烧,上唇也因发烧而溃烂化脓了,十多日来一直不肯收口结疤。

为了怕冷水冲凉又得一场高烧,便又忍住不洗澡,想等到次日去了北部加勒比海边的小城“得拉”再洗。

仔细把脸洗干净,牙也刷了,又将头发梳梳好,辫子结得光光的,这样别人看不出我的秘密。虽然如此,怎么比都觉自己仍是街上最清洁的人。

那一晚,放纵了自己一趟,没有要当地人的食物,去了一家中国饭店,好好吃了一顿。

也是那一晚,做了一个梦,梦中,大巴士——那种叫做青鸟的干净巴士,载了我去了一个棕榈满布的热带海滩,清洁无比的我,在沙上用枯枝画一个人的名字。画着画着,那人从海里升出来了,我狂叫着向海内跑去,他握住了我的双手,真的感到还是湿湿的,不像在梦中。

由“圣彼得稣拉”又转了两趟车,是大型的巴士,也是两个人的座位三个人挤了坐,也是载了货。它不是梦中的“青鸟”。“得拉”到了,下车看不到海。车站的人群和小贩也不同于山区小村的居民,他们高瘦而轻佻,不戴大帽子,不骑马,肤色不再是美丽的棕色,大半黑人。房子不再有瓦和泥,一幢幢英国殖民地似的大木头房子占满了城。

过去洪都拉斯的北部是英国人、荷兰人,甚而十九世纪末期美国水果公司移来的黑人和文化。西班牙人去了内陆,另外的人只是沿海扩张。

一个同样的小国家,那么不同的文化、人种和风景。甚而宗教吧,此地基督教徒也多于天主教了。

那片海滩极窄,海边一家家暗到有如电影院似的餐馆就只放红绿色的小灯,狂叫的美国流行歌曲污染了大自然的宁静,海浪凶恶而来,天下着微雨。

城里一片垃圾,脏不忍睹,可惜了那么多幢美丽的建筑。十几家大规模的弹子房比赛似的放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唉,我快神经衰弱了。

菜单那么贵,食物是粗糙的。旅馆的人当然说没有热水。这都不成问题了,只求整个的城镇不要那么拼命吵闹,便是一切满足了。

夜间的海滩上,我捡了一只垃圾堆里的椰子壳,将它放到海里去。海浪冲了几次,椰子壳总是去了又漂回来。

酒吧里放着那首“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中文改成《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老歌。海潮里,星空下,恰是往事如烟——

我在海边走了长长的路,心里一直在想墨西哥那位小神,想到没有释放自己的其他办法,跑进旅馆冰冷的水龙头下,将自己冲了透湿透湿。

这个哀愁的国家啊!才进入你十多天,你的忧伤怎么重重地感染到了我?

回到首都“得古西加尔巴”来的车程上,一直对自己说,如果去住观光大饭店,付它一次昂贵的价格,交换一两日浴缸和热水的享受,该不是羞耻的事情吧!

可是这不过是行程中的第二个国家,一开始便如此娇弱,那么以后的长程又如何对自己交代呢?毕竟这种平民旅行的生涯,仍是有收获而值得的。

经过路旁边的水果摊,葡萄要三块五毛连比拉一磅,气起来也不肯买。看中一幅好油画,画的就是山区的小泥房和居民,要价四千美金。我对着那个价钱一直笑一直笑,穷人的生活真是那么景色如画吗?

米夏看我又回到原先那家没有热水的旅舍去住,他抗议了,理由是我太自苦。

我没理他,哗哗地打开了公用浴室的冷水,狠狠地冲洗起这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尘埃和疲倦来。

旅舍内关了三整日,写不出一个字。房间换了一间靠里面的,没有窗,再也找不到桌子,坐在地上,稿纸铺在床上写,撕了七八千字,一直怔怔地在回想那一座座鬼域似凄凉的村庄。家徒四壁的泥屋,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神就是爱”,想起来令人只是文字形容不出的辛酸。

可是不敢积功课,不能积功课。写作环境太差,亮度也不够。不肯搬去大旅馆住,也实在太固执。

这儿三日观光饭店连三餐的消费,可能便是山区一贫如洗的居民一年的收入了。

虽说一路分给孩子们的小钱有限,报社经费也丰丰足足,可是一想到那些哀愁的脸,仍是不忍在这儿做如此的浪费。窗外的孩子饿着肚子,我又何忍隔着他们坐在大玻璃内吃牛排?当然,这是妇人之仁,可是我是一个妇人啊!

最后一日要离去洪都拉斯的那个黄昏,我坐在乞儿满街的广场上轻轻地吹口琴。那把小口琴,是在一个赶集的印地安人的山谷里买的,捷克制的,算做此行的纪念吧!

便在那时候,一辆青鸟巴士缓缓地由上街开了过来。

米夏喊着:“快看!一只从来没有搭上的青鸟,奔上去给你拍一张照片吧!”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吹着我的歌。

什么青鸟?这是个青鸟不到的地方!

没有看见什么青鸟呢!后记

洪都拉斯是一个景色壮丽、人民有礼、安静而有希望的国家。他们也有水准极高的工业、城镇和住宅区。

这篇文字,只是个人旅行的记录,只因所去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地,所处的亦是我所爱好最基层的大众。因此这只代表了部分的洪都拉斯所闻所见,并不能一概而论,特此声明。

中美洲的花园

哥斯达黎加纪行

这一路来,常常想起西班牙大文豪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和他的跟随者桑却的故事。

吉诃德在书本中是一位充满幻想,富正义感,好打抱不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高贵骑士。他游走四方,凭着一己的意志力,天天与幻想出来的敌人打斗——所谓梦幻骑士也。

桑却没有马骑,坐在一匹驴子上,饿一顿饱一餐地紧紧跟从着他的主人。他照顾主人的一切生活起居,当主人面对妖魔时,也不逃跑,甚至参加战斗,永远不背叛他衷心崇拜的唐·吉诃德。

当然,以上的所谓骑士精神与桑却的忠心护主,都是客气的说法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是痴人。

此次的旅行小组的成员也只有两个人——米夏与我,因此难免对上面的故事人物产生了联想。

起初将自己派来演吉诃德,将米夏分去扮桑却,就这样上路了。

一个半月的旅程过去了,赫然惊觉,故事人物身份移位,原来做桑却的竟是自己。

米夏语文不通,做桑却的我必须助他处理,不能使主人挨饿受冻,三次酒吧中有什么纠缠,尚得想法赶人走开——小事不可惊动主人。

在这场戏剧中,米夏才是主人吉诃德——只是他不打斗,性情和顺。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份,沿途便是笑个不休。

当我深夜里在哥斯达黎加的机场向人要钱打公用电话时,米夏坐在行李旁边悠然看杂志。

生平第一次伸手向人乞讨,只因飞机抵达时夜已深了,兑换钱币的地方已经关门,身上只有旅行支票和大额的美金现钞。不得已开口讨零钱,意外地得到一枚铜板,心中非常快乐。

洪都拉斯已经过去了,住在哥国首都圣荷西有热水的旅舍里,反觉恍如梦中。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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