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次日落:再见小王子(插图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3 15: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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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伟民,方块小鱼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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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次日落:再见小王子(插图版)

四十四次日落:再见小王子(插图版)试读:

序 幕

某年冬天,我离开空寂攻占了的寓所,带着女孩留给我的万 宝龙墨水笔,飞越几千里,辗转来到这座沙漠城巿。

相对于欧亚两洲在地图上的斑驳,撒哈拉九百万平方公里的 这一贴橘黄,显得单纯、炽热,而且野性,它吃掉其余的颜色, 消化周边的山脉河流,铁道灯柱。褪色的赤道旁,说不定还有一 条村子,一座琴,一盆黄蝉花,随汹涌的胃液漂流。

图表不会传出抽咽。凭坐标,譬如西经 15 度,北纬 35 度, 也理不出离合的线索。

一切都在无声消逝。这一粒粒小沙子,始终要把非洲大陆, 磨平销毁。

我身陷的城巿,跟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和埃及,或 者,任何附了地名的乡镇都不沾边儿。但这里,浮尘上屋舍毗连, 城墙,青黄不接。老城门本来勒了字,但每个字母都住了一窝渡 鸦,两三只黑的去了,四五只一样黑的又乘隙来了,乌溜溜一抹, 据说集结了几千年。

城墙下,小岗亭门帘写着“入境局”。 掀帘,桌子后坐着一个人。 “渡鸦城欢迎你!”那人摘下大草帽,盯着我说,“按照法例,你可以逗留,但每天得来办一趟签证。” “为什么要天天来?”“时间过得快,你的样子分秒在变,不天天来,我怎么知道 证件上的照片,跟你是同一个人?”草帽人说,“你每次来,别 忘了捎我一袋爆玉米花,这是行政费用,在护照上盖章,不是轻 松的活儿。”他把橡皮图章推到我面前,初时,我还以为那是一 个锅盖,实在比我的护照大多了,钤下去,不见文字,就对开的 册页压印了一团漫漶的靛蓝,呼应岗亭外的暮色。“方才,你说这儿叫——渡鸦城?”“不叫渡鸦城,叫沙松鸡城,小鸨城,或者,蓝枕鼠鸟城, 你觉得顺耳一点?”“总该有个正式的名字。” “反正一个渡鸦城,早喊开了。不过,外头有一把长梯子,租了去,够你攀上城头摘一两只黑鸟下来。我先警告你,鸟爪子 把字母扣得死牢,不好摘,就算摘掉一家子,等你去摘第二个字母, 原来摘过的,仍旧是一团黑墨。”“没人想过去弄明白吗?” “有是有,多半摔下来踒了腿,拽了胳膊。遛一圈,你一准儿碰见这些人。”他找出一张表格,要我填姓名、原居地住址。 背页罗列的“入境事由”,竟有五十多个选项。“虚文而已。找 个小方格,勾一下就行。”

除了第一项营商,第二项旅游,第三项访旧,其余可谓无所 不包,无奇不有。譬如,第三十二项撒灰埋骨……第四十四项, 陪蝮蛇看日出。第四十五,回避恶房东。四十六逃婚,四十七讨债, 四十八寻死,四十九热沙浴。五十,是捕捉极乐鸟,五十一是吃 油炸蝎子,五十二是扫雷。最后,第五十三项,是举报入境局长 滥索罚金。“挑一个。别在最后一项打钩就行。你勾那一项,我不会让你入境。”

确切的入境事由,说不清。我只是想逃,逃到越远,越荒凉 的地方越好。随便勾了一项。临去,我问入境局长:“买不到爆 玉米花,该怎样办?”“得缴付罚金。” “那是多少?”“很公道,就一袋爆玉米花的价钱。不过,我建议你缴罚金 算了,这也省事。前几年,我儿子失踪了,城里,就他一个摆摊 子卖爆玉米花。”他嗐了一声,摇着头说,“我这局长,本来要 传他的,没想到……那天,他替我到沙漠去遛狗,就一直没回来。” 屋中渐暗,他点起一盏煤油灯。我转身打起帘子要走,他却把我 叫住,指点着那张表格说:“地址一栏,你漏写了——门号。”“就一个号码而已。” “而已?”他瞪着我,不以为然,“没门号,难不成你住在一整条街上?瞧——”他戳一下衬衣口袋上别着的铜襟章,章上 嵌着“5-0001”。“这组数字,头一个‘5’代表入境局,‘1’ 就是我,就是这一个局的头儿。将来,我有下属,他就是‘5-0002’。 号码,证明我的职级,展示我可以行使的权力。这是一串让人尊 重的数字。”“我过去住的地方,沟渠的盖子上,也铸了数字。” “当然,也有一些,是不怎么让人尊重的,譬如,囚衣上的数字。总之,每个人,起码得有一个号码。没有号码,你就没有 身份,就什么都不是,监狱不接收你,动物园、植物园,也不容 纳你。老一点的树,高一点的仙人掌,全部编了号,像我一样, 都钉了小铜牌,如果一棵油橄榄死了,农务局注销了编号,这棵树, 才算合法地死了。”“我不介意自己‘什么都不是’。” “这不行。你在这儿,也得有一个号码,我写在你护照上了。

这是你入境的依据,没有了,不能跟卷宗里的表格编号匹配,就 确定不了你来过,是一个过客,那你就只能算是一只误闯进来, 农务局未在你屁股上烙编号的野生动物。”

一个人,如果他在子午线,或者,南回归线上遇上车祸,他 的伤势,不会在一个地球仪上展现,你又怎么可能凭一个地址, 就推想出某一个冬夜,某一幢房子那落地窗玻璃的湿冷?凭一个 门号,就窥见某一个人,在一窗迷蒙的灯影上,在他呼出来的寒 气上,用指尖反复书写:“我不要想起你!我不要想起你……” 千百句违心话,曙色一现,就消散无踪。

我决定离开那幢房子,猫的蓝瞳,记录了她在窗外的回眸,猫老死之后,连带所有的回眸都成了灰烬,供在一个小瓷罂里。 我好想说:真正的伤痛,藏在一个门牌背后,是看不到的。编号, 就算反映了一个人的所谓身份,却不透露他的遭遇,他的郁结。

见我皱眉不语,入境局长不罢休,要我明白:丧失编号,等 同一棵树丧失根柢,丧失跟土壤的连系。“出生日期、年龄、学生 证号、身份证号、职员证号、月入和储蓄数目、门牌、电话号码、 保险单编号、结婚证编号、护照编号、卒年、死亡证编号、墓地 编号……”他絮絮地说着,“这一串串的数字,连缀起来,写在 一页纸上,就是你真正的履历,你最后的成绩单,你独一无二 的‘人生’。”“小学校园一溜凤凰木的红,半亩养鸭池的绿,我能记住, 但早忘了考取到的分数。”“那个时代过去了,不回来了。真要说你跟五十年前,五百 年前的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这一张成绩单上,你留下的数字, 远远多过前人。当然,越多越好,越多,代表你越有成就。不过——” 他瞟一眼墙上一幅小油画,画中女人笑眯眯的,一直凝视他,“本 质上,我们都是孤独的,因为没有两张成绩单是相同的。”“那是你妻子?”我问。 “嗯。改嫁了,随了铁道局长。你要车票,不妨去找她。当然,

画比人经得老,她早不是这模样了。唉,扯远了。”他机警地把 话头又带回那堆没有颜色,没有温度,没有余韵的符号,“对, 成绩单……这也是我们优于一只狐獴,一头斑鬣狗,优于所有野 生动物的地方。白颈鼬,就一辈子没一个号码。你见过土拨鼠的 洞穴有门牌吗?你见过狒狒领了筹,再听命去取食,去领它的香 蕉吗?鸵鸟撑坏了,看病不挂号,也不提供医疗保险的号码。因为, 它们还没进化到需要一张清单,去志记自己的存在。”他议论完,问我:“你们城巿人的恋爱,不是由交换号码开始的吗?” “我们交换……”我没打算对他剖白。我不能忍受一个女人

沦为一纸号码表格的画面,我宁愿交换的是微笑,是渴望,是遐 想。我记得女人在筵席上,隔着一桌桌埋头吃腐的秃鹫向我举杯。 我记得那些酸苦,那些甜蜜。“除非你迁到另一个星球,不然,那些号码还是会蒺藜一样 附着你的裤管。”他自得地一笑,“可惜,好多星球都命了名, 编了号,你仍旧会寄生在一组数字上面,你会叫做 B-520 的张三, 或者D-612 的李四,然后消失。”

接二连三的唠叨,让我心烦。“晚安。”我说。不想布帘才撩起, 夜色就兜脸泼来,放眼黑魆魆的。那些沙丘,俨然横着堆垒的裸体, 越堆越远越模糊,似乎地平线在矗着一台榨肉机器,把生灵搅成 黏稠的宿墨,连疏星,连淡月,都胶住了漏不出来。我退了半步, 回头只见这个数字局长阴恻恻笑着。“这天儿,说黑就黑。”我问他,“这一磨蹭,不好投店了。 我可以在这儿借宿吗?”“这本来就一家旅店啊。桌面,就是床铺。睡袋另外收费, 半夜降温,不租用,未必熬得到天亮。算你住一天,但请先付三 天房费。”他从抽屉捡出一页纸,要我填,又是琐细的选项表:

清水,用量杯逐毫升贩卖,狼噬止血散以每茶匙计价,火柴论根 零卖,蜡烛按长短收费,就一种“纯烛”尚算便宜,一百渡鸦元, 折合十法郎一枝。“这纯烛,是怎么回事?” “就是没有芯,点不亮的蜡烛。” “什么人会买这种无芯的东西?”“无心之人啊。烛没有芯,就不扎眼,不灼人,不虚耗。冷 冷静静的,一百年不走样儿,比所有蜡烛都恒久,像那些——数 字。”他笑着提议,“手续办完,我会把煤油灯捎走,如果你马 上就睡,不用照明,可以买这种蜡烛。”

无芯无明的“恒久”,又有什么意思?我不理会他的推销, 问他:“清单有什么狼噬散,沙漠有狼?”“是有些胡狼。几年前,晚上总听到狼嗥。” “外头……荒凉。狼吃什么?” “吃人呗。狼很聪明,肉吃剩了埋干沙子里,不易腐。吃光了,多半就有个冒失的去送餐了。这几年,那些可怕的声音……算安 静了。”他䁖了我一眼,神色虚怯,“但狼不嗥,不等于没有狼。”

盘桓了几日,去找无心烛续证,这浑号,我觉得挺匹配他的。 “那天,你在入境表勾选了第二十八项:‘亲近无主旧物’。离 城两公里,有一个陨石坑,三四个球场大,几百年前,让一颗饭 桌宽的小行星磕出来的。坑里,有一座小城堡,我记得,就叫‘旧 物馆’,该有你要‘亲近’的东西。明儿我放假,乐意做你向导, 服务范围,可以参考——”他拉抽屉,又要掏表格。

我连忙回绝他:“信手填,不是真要去……不劳你了。”

盔甲在暮色里说的故事

陨石坑陷在热沙里,夯平了似的,黄土,茸茸细细长出一毯 子绿茵。壑中清凉,竟似有自己的日月,自己的寒暑,自己的鸟 啭虫吟。小城堡,就在绿茵的圆心。吊桥虚抬着,护城河畔却 泊了一只贡多拉似的小船。船夫一顶大草帽十分眼熟,近看, 原来是:“无心烛……局长?”见到他,我心里凉了半截,勉强 一笑,问他:“你……丢官了?”“没这事儿。”他摘下帽子搧风,笑答“,你也知道,这渡鸦城,

不比鸵鸟蛋大多少,一年里,没来几个生人。我这官儿,闲得慌, 总该额外做点儿——贡献。我跟那馆主说了,吊桥他扯起来,水 道交我经营。过河摆渡,总比提腿几步迈过去有……有味儿。我 拿几文船资,对大家都好。”“得付多少?你直说。”我阻止他往船板下掏摸纸张。“去程,五块钱。”“那还公道。”说着,我觉得蹊跷,赶忙追问, “回程呢?”“回来再说嘛。”“不说好,我不过去。”“好。 就五百渡鸦元。去去,不去你以后要悔青了肠子。”

河道浅窄,玫瑰色城堡在绿水荡漾,像翠玉镯子上一抹樱桃 红血沁。我才坐定,他一荡桨,船已滑到对岸。拾级走近城堡敞 开的高门,天地宁谧,就几只郁蓝的凤蝶在周围飞舞。“我会一直等你的。” 风过时,竟似是其中一只凤蝶在身后说话。我有点惘然,没回头,只是抬眼望着两根楹柱之间悬的横匾,匾上写的是:

旧物展览馆

纪念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展览厅算宽敞,但静悄悄的。四壁几十幅油画和素描,风格 相若,该出自同一个人手笔。题材,都是不再流行的旧物,包括: 铅笔、观测气球、邮筒、告解亭、石臼、占卜机等。烛台后,有 一幅画了扁圆的生锈小铁罐,似乎是个地雷。

午后,阳光漫进来,画作染了暖黄的光采。

我逐一细看,正对大门的墙上,有一幅油画,跟其他作品截然不同。画的,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相偎坐在窗前的情景。画中男人大概四十岁,缠着黄色围巾,正忧伤 地望着一张小圆桌,桌面画成 的夜空。画风贯彻,但经营,“你……回来了!” 回头,不见有人,就左旁多了一副盔甲。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的确,是盔甲在说话,一 了左臂的盔甲,老得失去原来 但护肩和胸甲仍旧隐现蚀刻图案,左胸补的一块铁皮树 枯了,固执地护住一个曾经致 “我以为你是……”声音的眼缝溜出来,像留声机播 有点遥远,低回。一个“以 还透露着难掩的失望。“盔甲先生,你好。” “你好。我以为你是我的 ……一个好朋 友。我打理这地方。因为胳膊刺了青,大家觑着那图画叫我蓝蝴蝶。” “穿这一身铠甲,不热?” “屋里还成,日头下就是一件烤人的刑具。”蓝蝴蝶说,“去年从沙漠扛回来,试穿一下,出来就遇见你。蛮称身的,连缺陷 都一样。是沉了些,但像躲进了长了脚的小房间,心里安稳。”

突然,我也好想有这样的一副盔甲。一副盔甲,能包裹,束 紧不住膨胀的悲哀。不痛快,是会膨胀的,一个人觉得难过,压 一册厚厚的植物图录,或者箍一块铁甲在胸口,就好像把悲哀稍 微镇住了。我有点走神儿,脱口问:“这条胳膊,怎样弄丢的?”“我发现它的时候,就这副德性,好像知道新主儿,或者, 新馅儿,也是个老残废。”

我问得唐突,他也没提自己折臂的原因。 “迁出渡鸦城的人多了,游客不常见。”蓝蝴蝶说,展品,都是他画的,“我描绘的,不仅是旧物,是一种正在消失的情调。” 他抬起吱嘎响的右手,指着我在看的油画:“望着桌上星图的这 个男人,是位王子,他和玫瑰,离开好几年了。”“你是王子的爸?” “我是被他感化了的一个贼。”倚仗着铁皮庇护,话,说得直白,“我从小就爱画画,在这鬼地方,画家要吃饭,除了做贼,没什么可以挑的活儿。这些图画,背后都有故事。”他问,“你 要听么?”“我太爱听故事了。” 蓝蝴蝶兴致颇高,招呼我上了回旋楼梯。塔楼上,早摆了桌椅。

他背着落日,坐在凳子上。面对着一副传出人声的甲冑,我觉得 有点别扭。但小王子和玫瑰的遭遇,他目睹的,他听来的,他从 弃物里打探到,甚至,自己臆度的,的确,就是在这场夕照里, 娓娓地诉说着,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忘,款款地诉说着。

邮筒:地球上最好的聆听者

他没告诉我,玫瑰,是怎样来到这个星球的。 总之,日出的时候,在撒哈拉,玫瑰发现一个戴着扁圆帽子的红色铁筒。“日安,我是邮筒。你好!” “你好!”玫瑰上下打量它,“邮筒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邮筒咧着阔大的嘴巴说,“我是这个星球上最 好的聆听者,我贮存人类的心事。”“他们不会也听听你说话吗?” “不会,总是来去匆匆,甚至不看一眼‘收信周期’就一溜烟跑了。你瞧——”邮筒要玫瑰看阔嘴下嵌着的一块生锈铜牌。 “每隔三十年收信一次?” “对啊。自从迁到沙漠来,规矩就改了。上次大胡子邮差来收信,是二十九年前,毕竟是偏远地方。邮差不常来,我就有闲 暇咀嚼发信人的每一句话。说真的,有些措辞,教我再三回味。 不过,最令我难堪的是,人们常常都在撒谎。你想想看,邮差满 身汗水,背着一布袋谎话走过这片沙漠,辛辛苦苦的,去做这种 最终让收信人伤心的事,这不是很荒谬吗?”“说谎的,都是女孩子?”“男女都有。”“你不会明白,有时候,女孩子说谎,并不是她有什么坏心眼。 她只是在撒娇,打打哑谜,希望她重视的人,可以猜到她的心意。” 玫瑰为自己有过的行为辩护。“对不起,我只是一个又老又旧的邮筒。邮筒自从降生在地 球上,就注定了是孤独的。我们总是相隔着一条大街或者一个小 镇,虽然感受到对方的伤痛,但到老都不会互通消息。所以,请 原谅我不大了解一个女性……一个女性邮筒的婉约。坦白说,你 没见过两个相偎着站在街头的邮筒吧?”“我……我不了解的事情,也太多了。”“我最清楚的,只是太阳什么时候从背后爬上来,然后又在 前面落下去。还有,那些风沙……”邮筒干涩地咳起来。“你的处境比我坏多了。”玫瑰嗐了声,说,“我过去太任性, 不晓得跟他相处的日子,是那样的值得珍惜。”“想到珍 惜,那是因为失去 了。”邮筒端详着这个看来 十五六岁,黑发,褐肤,一身墨绿连衣裙的女孩。艳阳下,难得 那两瓣唇,仍旧红润润的。“你也是来寄信的吧?”它问。“不,我找人。” “这种地方,一年里没来几个人。然而,你不妨告诉我那个人长得怎样。如果他路过,我会为你传话。” “我要找一个小麦色头发、缠黄围巾的男孩。他是我那小行星上的王子。” “过去,是有一个这样的小麦头常常来寄信,我可不知道他是个王子呢。” “你知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不知道,他快二十年没来了。”

邮筒看到女孩一脸沮丧, 安慰她说,“没准儿他还会再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玫瑰。” “那就对了。我攒着他好多封信,都是给你的。”“给我,那对我太重要了。” “如果我不是一个邮筒,我好乐意将信马上都交你。可是,职责所在,恕我不能从命。请你明白,倘若我不能在某一个时限 之内保护这些函件,就没有人会再来寄信了。”“但这是给我的信啊!” “我知道。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就不能通融一下?” “这是规矩。” “规矩,真的这么重要?”“邮筒不守规矩,就不会被尊重。你想想看,不管辰时卯时, 我都可以敞开心扉,任人拣走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不紧守着 岗位,像猎人一样随便到树林里走动,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那……我的信,也留不住了。”玫瑰嘘了口气。 如果邮筒随意开溜,邮差势难如期收集到信件。寄信的人今天看到它现身,回家写好叮嘱邻人代为浇花的信,第二天去投函, 邮筒却不见了;或者,投信之后让坏人捡走,那也太糟糕了,不 知道有多少花木,会因为一个邮筒的失职而枯死呢。

然而,她到底不死心,哄邮筒:“如果你给我信,我就替 你在嘴巴前面围一块布,有了这层帘幕,风沙就吹不进你肚子里去了。”“这无疑是太好了。不过,实在不宜徇私破例。请你体谅我的 难处,忍耐一下,等邮差来了,你就可以向他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邮差什么时候再来?” “你运气好。已经过了二十九年零十个多月,还有四十四天,邮差就会来了。” “四十四天,这要我怎么熬过去呢?”“沙漠的日落很美,你会喜欢的。你要找的那个小麦头,他跟 其他人不同,过去他每次到来,总会歇上一会儿,出神地望着落日。”“他说过,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就会想到去看日落。那些日子, 他一定伤心透了。”“除了伤心,该还有别的。你可以像他一样坐在我旁边,感 受他眼中所见。这样,或者就更能明白他那会儿的心情。从他的 眼神里,我看到一种奇妙的神采,他告诉我,那是因为‘思念’。 我就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思念的对象,毕竟是好的。” 邮筒的语调,显得好低沉。

在两组年月之间

往后数日,玫瑰都在午后到来,陪邮筒一起看日落。 “你该留意到,”邮筒,终于想起该介绍一下自己,“我肚皮上那个扭藤似的图案,那是拉丁文‘GRVI’的缩写,代表英皇 乔治六世。乔治 1936 年登基,我就是那一年给铸出来,送到偏远的殖民地当值。他 1952 年退位,‘1936-1952’,也就是我的‘服 务年期’。这十六年,战火处处,生产和幸存的‘GRVI’都不多。 年期未过,我就流落到这儿,算起来,能避过人祸,还是幸运的。”“年期过了,有什么后果?” “邮筒的‘服务年期’,有点像人类的生卒年,标志开始和终结。地球上,有价值的东西,都有这两个日子。一条沙丁鱼, 本来没身份记认,但变了罐头,就有一个‘赏味期’,有一个入 殓的年月和一个变坏的日期。过了期限,就……就……”邮筒支吾着,不肯把话说透。“小王子,也会变……变成罐头?在这儿,也有这赏什么 期?”“拿王子去做罐头,该是没有的。”邮筒一笑说,“不过, 稍为重要的东西,都有时限。你的哭,你的笑,你懊恼,你撒欢 儿,所有的悲喜,只寄存在这两组年月之间。可以说,中间那短 短的一横,是一条路,一条你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路的尽头, 就是‘乌有’,一切都会化为‘乌有’。打从‘1952’,我……” 委曲地,邮筒吐出一句,“我也变‘乌有’了。我成了一个鬼魂, 一个不接受自己‘死期’的鬼魂。”“做‘乌有’很好啊。”玫瑰偏着脖子挨贴它,“‘乌有’ 让沙漠增添了颜色。”“好。起码比做乌龟强多了。”邮筒放怀笑了,笑声好大, 鼓荡得圆筒呜呜作响。“三十年前,我在一个殖民城巿站岗。”笑完,邮筒说起旧事, “一株凤凰木,一直把我荫着。夏天,那簌簌乱落的红花,点染 得一街都是喜气。有一个少年人,隔三差五就来,总把纸折的飞机, 投到我嘴里。他女朋友随家人迁到非洲一座城巿,他不知道地址, 却认为,我胸膛里有一个隐密的世界,有一条隧道,一个最短的距离,可以让他的心事,稳稳地,降落在她的梦里。” 玫瑰扭头看着它,的确,那圆筒紧抱的黑暗,那个只有文字在喁喁的永夜,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酸楚和甜蜜。 “没过几年,我提早退……退役,就到这儿来了。一天,我看到一只双翼飞机,低低地,滑过头顶,感觉上,好像那少年长 大了,真的驾着小飞机,去找他的女孩了。可惜,那场降落好像 不太爽利,飞机磕坏了。我见过那飞行员,法国人,却是要找男 孩子的。”邮筒想起细节,补充说,“对了,像你一样,也是问我, 有没有见过一个缠黄围巾的小麦头。”“他找小……小麦头,不会是飞机让小王子夺了,要去讨回 吧?”玫瑰凝神半晌,想到要是小王子夺了飞机,正在飞回小行 星的途上;而她,却在这儿枯等,“这岂不是……”她满脸忧色, 问邮筒,“那飞行员,他找那小麦头干吗?”“他说,那小麦头要去寻死,可尸体,却没见着。”邮筒说,“他 一路尸体啊,尸体啊的找过去,好像那尸体,会在沙漠里乱窜似的。 后来,他什么都没找到,修好那飞机,走了。”

玫瑰想到小王子来寄信,是飞行员离去之后的事,忧虑顿减。 “放眼全是沙子,看了这许多年,不觉得沉闷?”她问邮筒。 “起初,我觉得景色好美,晨星和夕阳都令我赞叹。后来看腻了,日子,变得呆板枯寂。这样熬过了好多年。然后,忘了从 哪天开始,我对身边的一切,又重新有了兴致。”邮筒提高了声调, “面前那些沙丘,你也觉得很好看吧?”“嗯。可是,它们跟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是的。它们每分每秒都在改变。因为风的推移,还有日头和月照的角度,沙丘有时候像澎湃的金浪,有时候,又荡漾成 银色的涟漪,面貌,从来没重复过。这些变化,让我很感动。”“希望有一天,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难,把脚步放慢,你就会发现那些改变。”“慢不来,我要找人。” “狂奔乱跑,不会找到什么。” “不赶上去,就会落后。” “你知道‘落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跑不过人家的时候。”“不,是你决定去竞逐的时候。你坐在一棵树上看云,树下 有人呼喊着走过,这不能说你‘落后’于他。因为,这个人可能 只是在追捕自己的影子,或者一头饿瘪了的狮子正视他为晚餐。” 邮筒平和地说,“一颗心越宁静,越能跟万物相应。沙漠就像一 座湖,那些浮萍一样的脚印,浊水涌动的时候,是看不见的。”

属于我们的时光

沙子徐缓地流动。但玫瑰,越来越焦灼不宁。 到了第四十四日,天蒙蒙亮,玫瑰就来了。 邮筒看见她,通体红得新漆过似的,歉然说:“黎明之前,我太累了,打了个盹儿,不承想他……” “怎么了?”玫瑰脸上水珠闪烁。 “你的小……王子,他……在我睡着的时候来过了,醒了,我才发现肚子里多了一封信。对不起,没能为你留住他。” 玫瑰心神大乱,焦灼得扑到邮筒身上乱搥。 “别难过了。他大概已经走得好远。你就多等一会儿,邮差今天应该会来,你就拿得到给你的信了。” 太阳点着了地平线这一条火药捻子,邮差,才在焚烧的天空下出现。“老了,真老了。走得慢, 差点儿就赶不及天黑之前来了。” 邮差是个大胡子,有点伛偻了。“能来就好。”邮筒显得宽慰。 邮差撂下布袋,掸去草青色制服上的尘土,掏出手绢擦汗, 一只手按着邮筒说:“老朋友,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不中 用了,没几年可以活了。”“揪心啊。不过,总算盼到 你来了。”“这身制服,这未褪尽的绿色,我会传给小儿。他会来,你 会像见到我一样。”“这位玫瑰姑娘,她等你好多天了。”见玫瑰在一旁干瞪眼, 邮筒催促他,“属于她的信,请你交给她。”

邮差捡出锈了的钥匙,小心插进邮筒左侧的匙孔。“锁朽坏 了。用力一扳,门就开。”邮筒笑说。他扳门取了信,抖去沙子, 逐一检视收信人名字,“除了一封,全是你的。”说着,把一迭 信递过去。玫瑰接了信,找出小王子黎明前投寄的,就马上拆阅。

玫瑰你不能想象在这个星球上,时间的节拍,跟我们的小行星是 多么的不同。

我在渡鸦城遇到的那些人,肩头上都架着时钟,钟上指针旋 出来的凉风,让人感冒。为了配合时针的急转,步伐也相应匆忙。 我在他们当中,一眨眼,就过了二十五年。

事物,飞快地改变,赶不上的,就给弃置在沙漠。

人们不会停下来欣赏正浮在一只蓝孔雀喝水的池子上的夕 阳,不管看云,看墓碑上苍白的瓷照,同样会视为拖慢了脚步。 光阴耗在“过时”的东西,或者“不切实际”的行为上,这个人, 就会被怜悯,被劝诱回到大家认同的“正途”上。没多久,他就 会背着一座钟,在花草凋零的正途上,走来走去。

我很久没跟人说起一只萤火虫,可能会点着一座睡火山的想 法。这让我更容易跟那些成年人,甚至儿童相处。要不是渴望和 你团聚,老死在这儿,也没什么难受的。毕竟,在这儿,所谓一生, 转眼就过去了。

几年前,我迁进城外一座废置的小城堡。

渡鸦城住民崇拜女妖卡布奴,相传女妖长着一条十里长的尾 巴,尾巴在沙土里游移,不小心踩上,人就要暴病。她把沙子撒 到簸箕上,不停筛滤,要筛出掺杂在黄沙里的罂粟种子。每挑出 来一颗,地上就有一条性命失去。到沙漠上的沙子都筛完了,世 界就会恢复荒凉。

玫瑰星云在东方地平在线出现,据说,卡布奴就会撂下簸箕, 欣赏夜空中粉红的幽光。那个大筛子歇下来,沙漠也就跟着不簸 动,时间的静止,虽然短暂,却是我回归的唯一时机。

据推算,每隔二十八年,玫瑰星云就重现。为了那一刻,为 了回到属于我们的时光,我备了一小瓶暗黑的灵药……可能,得 冒一点风险,也只好这样了。

记起三十年一次的收信时间,我决定赶在期限之前,寄上我 最后的一封信。

邮差,怎么可能把这一束信,捎到一颗遥远的星子上呢?我 们的家,也没钉上一个标注着 B-612 的“门牌”。这只是一个盼 望,一份信念,一种在这荒漠唯一可以坚持的倾诉。

玫瑰,时间和经历,让我明白你的心事。对不起,那时候, 我年纪小,以为伤害,都可以弥缝,可以痊愈。原谅我的任性, 我实在不应该离开你,流浪到这个人类给时光播弄的星球……

信封背面,竟没发信人地址。玫瑰急得跪倒在沙上念叨:“如 果他离开了,扔下我在这儿,那可糟透了。”“都怪我贪睡,误了要事。” 玫瑰无奈地摇头,问邮筒:“玫瑰星云,哪天会再出现?” “刚被淘汰的时候,我见过,相信很快又要来了。” “‘淘汰’是什么意思?” “留下合时的,扔掉过时的。我过时,就受到淘汰,扔这荒地上等风沙磨蚀。” “对不起。我让你……”“在狂奔的人眼里,没什么不‘过时’。有些人,甚至连伴侣,也轻易就视为过时,淘汰了换新的。他们的爱情,没有过去; 而未来,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繁盛的领域,在那儿,他们可以尽 情淘汰更多本来美好的东西。”“这星球,早晚要把自己淘汰掉。”临行,玫瑰在及膝的裙 摆上撕下一块布,为邮筒做了个阻挡风沙的帘幕。“我要走了, 要是找不到他,我……”她哽咽了。“只要有决心,一准儿会找到的。”邮筒阔嘴上的布帘晃动着, 就像一抹绿色的胡子,“火炬经过的地方,树叶,都煎灼地卷起来。 船经过的地方,会有水纹。”说着,难掩不舍,“谢谢你陪我看 了四十四次日落。”“嗯,那伤心的日落,正好也是四十四次。”玫瑰苦笑。 “路过的时候,请你来看看我。” “那可能要等很久,又或者,我永远不会回来。”玫瑰不想让它空等。“我知道的。你忘了我是邮筒吗?我知道很多人说好了回来, 但始终没有回来;说会等待,却没有等待。可能他们都有苦衷,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邮筒,是最善于等待的。”

邮差等待一个肥皂泡

玫瑰赶夜路,大胡子邮差要送她一程。“我稍后回来陪陪邮筒, 再原路回去。”他边走边说,“我早该退休了,不情愿,也得抽身。 不过,歪在破床,等一个结束的日子,那太无趣了。我和邮筒, 也算是安抚自己吧,在框限之外,要做一点事。没义务再去操心, 但既然还有人来寄信,我……”他抖擞着一笑,“一个过时的邮差, 就趁过时的邮筒打盹儿,改了那铜牌上开箱取信的周期。这一来, 减省了来去跋涉,老东西觉得自己还有用,也好过些。”“你们有用,很有用。”玫瑰问他,“你方才说活不了几年。 那是怎么回事?”“地球上所有生物,活到某个时刻,就会死掉。” “‘死’是什么意思?” “朽坏,缩小,转化成另一种东西。”“你是说,一个人会转化成一只鸟,或者一个邮筒?” “不全是这个意思,但有这个可能。这个人原来的物质,可能辗转成了鸟的身体,只是他不会记得生前的事;也就是说,你 的好朋友死了,变成一只鸟,他不会再认得你;你望着这只鸟, 也不会知道他是谁。”“这么说,我的小……他在这儿待久了,也要变老,要变成 一只认不得我的鸟?”小王子成了一只鹦鹉或者沙松鸡的想法, 好困扰玫瑰。“那是无可避免的事。”邮差教玫瑰匍匐,贴耳黄沙,“听 到什么?”“飔飔的,是沙子在流动?” “是卡布奴筛动大簸箕的声音,沙子滤走了,记载着我死期的那颗种子,快要冒出来了。” “小王子的‘种子’,有一天,也会给筛出来?” “是的。” “我可能回不去了。不过,我知道有一颗很不错的星球,上面只是长了几丛会响的草。如果你打算离开,我可以告诉你那星球的 方向。”玫瑰认真地问他,“你不介意家门口有叮咚响的草吧?”“谢谢你。不过,”邮差笑着摇摇头,“我宁愿留在这里。”“为什么?” 他放眼起伏的沙丘,干涩地说:“因为这些每天溜进我鞋里的沙子。”“即使最后让沙子吞吃掉?” “嗯。”“好奇怪的想法。”玫瑰追问,“你就不能撂下邮袋,去跟 几丛草相处一下?”“好多事情,我们不知道开始的原因,结束的原因。但个中 的规律,不能轻视。日出日落,乱了套,爱出爱不出,所有的生 命就要消亡。譬如,晴空下,那些飘浮的肥皂泡,就是因为规律, 因为条件成熟了,而存在的;显现之前,破灭之后,你不会知道 它们藏在哪里。就像……你不知道一个梦生出来之前,藏在哪里。”“反正要‘破灭’,这‘显现’有什么意义?” “肥皂泡的存在,虽然短暂,但负载了虹彩,反映了这沙漠,这世界的美。你看,满天星子,是不是像极了黑暗呼出来的泡沫? 繁星和肥皂泡的存在,是一样的;这些生灭,也是有意义的。而 且——”邮差抬眼眺望,一颗彗星,白孔雀似的曳着长尾,这夜, 离他又近了些。他感慨地说:“人,不可能无憾。所有的遗憾, 都有不易冷却的温度,不能磨掉的颜色,不肯流失的重量。就算

走上了歧路,路上的风景,那些榛莽,杜鹃鸟那些扰人梦的啼声, 都会牢牢的,成为你的记忆。”“邮差真是复杂的生物。” “我们的心,有时候,是那样的顽强,不容易驾驭,连时间这一根鞭子,也不能驯服它。其实……”邮差脸现喜色,“像你 一样,我也在等一个人的消息呢。多出来的那封信,就是她给我 的明信片。”“她告诉你什么了?” “就一个书名,附了一句话,说:‘老了,想起这本书,又慢慢地读了一遍。’那是年轻时候,在一家海滨旅馆,我们一起 读过的小说。”推想玫瑰不谙文学的分类,邮差续道:“一个故事, 说男人重逢一个女孩,一个爱听古典音乐的小学同学,两个人, 过了一个缠……缠在一起的晚上,第二天醒来,女孩却不见了。”“没留下叶子,或者,荆刺什么的?” “留下念想。这是我唯一能够保有的了。”邮差说,“我住过她住过的房子,看过她看过的风景,感受过她感受过的四季寒 暑。这段路,也是她走过的。虽然废弃品多了,景物有点儿不同, 但脚下的滞重,身上的黏稠,那漫长和难熬的饥渴,是一样的。”“她也是一个邮差?”“不。那是她和另一个男人走的路,他们到邮筒附近,扔 掉一台缝纫机,男人不想留下前妻的遗物,他们需要一个‘扔 弃过去的开始’。我不理解这种感情。不过,她的每一步,到 底实在地印在沙子上;纵使旁边紧贴着另一行我曾经嫉妒,甚 至痛恨的脚印。”“你不恨她了?” “如果有一天不恨,我就不爱她了。那是一体的。你见过只有向阳一面,背后,却没有阴暗面的树叶吗?”他把手伸到玫瑰 面前,“你瞧,一只手掌,掌心住着我的爱,我的思念;但掌背…… 那是痛苦的纹路。生命不圆满,有时候,我们不能奢求总遇上只 是甜蜜的爱情,就像不可能会遇上一只没有手背的手掌。”“哪一天我能够明白,可能我已经……” “已经成熟了。”邮差开导她,“不要害怕要来的日子,有些人,矢言要‘拒绝成长’,但你可以在‘童年’的尽头划一条线,然后, 抱树攀藤,死赖着不迈过去吗?”“我就是不想迈过去。” 玫瑰的答话,让邮差感到不安:“有些事情,看来,得用一辈子去学习。譬如,你真爱一个人,走在这个人的脚印上,在她 停下来喝水的井边喝水,在她倚过的栏杆前面,看看那善变的月色,或者,你就更能够明白她,学会原谅她。” “我没恼他,又怎么原谅他?”玫瑰想起小王子信中透露的歉意。

邮差嗐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再走一会儿,眼前出现一个有 檐篷的大箱子。“过去四十四天,我都在这箱子嵌着的一张长凳上睡觉。” 玫瑰告诉他。“我就送你到这儿了。”临去,邮差递给她几枚铜铸的小圆饼, 温煦地说,“你要是到城里去,这些硬币,路上会用得着。”

我贮存人类的眼泪

“有檐篷的箱子”离邮筒两三公里,箱子的板壁有两个洗脸 盆大小的网洞,嵌在网洞下的长凳有点凹陷,远看,仿佛一个戴 毡帽的人头在咧嘴傻笑。

玫瑰目送邮差去远,就坐在蒙了皮革的凳上,在月光下翻看 信件。

二十年前,小王子投下的信,说的主要是在沙漠遇到飞行员、 商旅、卖止渴丸的贩子,星际旅行等见闻。读到着墨最多的,那 被他“驯化”了的狐狸,玫瑰就想:如果狐狸还在,过了这么多年, 也该是一只老狐狸了。“老实说,这几十天来,你不该在我的……我的嘴巴上睡觉。” 玫瑰读得入神,蓦地,让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绕着大箱子走了一圈,却没找到谁躲着吓唬她。“是我。我就在这空洞里,但你不可能在空洞里找到什么。” “噢,我不知道你也会说话。”玫瑰发现,是黑暗的网洞里传出来声音。“我本来是不该开腔的,有气,也只能憋着。我是告解亭。” “对不起。这附近,没个可以躲躲日头和休息的地方,所以……”“算了吧。”告解亭说,“你已经被宽恕了。请坐。” 玫瑰问告解亭有没有见过小王子。 “昨夜,他就坐在你这位子上,天没亮就走,好像要去寄信。”

告解亭告诉她,“但这小什么,看来已经不小了。” “他对你说什么了?”“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因为我是告解亭,我得替告解的人保守秘密。” “那你的活儿,跟邮筒差不多。” “不一样。我贮存的,是人类真心流出来的眼泪。” “我明白你的苦处。可是……”玫瑰绕了个圈子探问,“我怎样可以找到我的小王子?” “你可以祈祷。”“祈祷就可以么?” “不一定。然而,你还可以做别的事儿吗?” “那我就在这儿祈祷。”玫瑰朝皮革垫子跪下去。 “这不是祈祷的适当地方。” “那么,适当的地方在哪里?” “可以是任何地方,只要不是这里。我是告解亭,你可以把做过的错事告诉我,我的职责,是接受你的忏悔。” “忏悔?”“对,所有人都有要忏悔的事。” “可是我忙着找人。”“忏悔,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除非你犯下的错事太多;不过, 如果你犯下的错事已经这么多,也实在没必要赶着去做新的错 事了。”

玫瑰说了过去对小王子撒娇的事,她告诉告解亭在 B-612 行 星,有一个可以焚化树叶的细小活火山,她喜欢嗅烧猴面包树叶 的气味,可是每次焚烧落叶,小王子总是用玻璃罩盖着她。为了 这种事,她常常跟他赌气。“那时候,我不懂得体谅他。明知道 烟雾对自己有害,却硬是要为难他。如果可以重新开始,我决计 不会这样……”“那你是真心要悔改的了?” “我……我会努力。” “你已经被宽恕了。”告解亭满意地说。

最黑的东西

心里麻乱,脚下踉跄,在白云掩护的黄沙里访寻了几日。 这夜,天空澄净,玫瑰睡不着,似乎让地平线尖尖的月儿勾引,信步朝东走出不远,竟有一口井挡在前头。井口浑圆,近看,俨 然一只麻石大汤碗半陷在沙里,黑漆漆地盛满了星子。她有点口 渴,未察觉星子不像倒影,反似是黑水里的银沫,低头就要掬水。“嘿!——这黑东西,不能喝!” 玫瑰闻声回望,一头四条腿走路,毛毵毵的活物正瞅着她,蓝瞳幽幽地亮着。 “你是——?”“我是狼,胡狼。老局长要人这样称呼我。其实,我是雪橇犬。” 它再警告她,“这黑东西,不能喝。”“为什么不能喝?”“你喝它,它也喝你,会把你吸走。这是会让你一下子消失 的——毒药。”它告诉玫瑰,月前它和小主人如常在沙漠闲逛, 不想走得远了,“我那‘小局长’渴了,以为那是个泉眼,掬了 水就呷……可那黑东西,‘嗖’的一声,反把他吸走了!然后, 那捧起来的黑东西,缩成一……一小黑点,也不见了。”“谢谢你提醒我。但胡狼……胡狼是什么东西?”玫瑰问。 “我背包里塞了个小铁盒,盒上有按钮。你揿一下就明白。” 玫瑰见那麻布小背包,褐绿色迷彩,缝缀十分细巧,两条肩带分套它前肢,后头缒下两根绳子绑定在它脊梁上。她拍了拍背 包,察觉有东西应手陷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播送出:“唔呜—— 唔呜——呜——”声音激越,凄凉,传得好遥远。

过了半晌,唔呜,唔呜……总算停下来。玫瑰望着它,一脸 茫然。“这是狼嗥。城里人,尤其游客听见了,晚上都不敢到沙漠来。” “你为什么要装——狼?” “兴旺旅馆业。这也是老局长说的。狼一嗥,游客不敢在外头扎营,多半会光顾他的破店,也就是他的入境局。” “唉,你……你怨我可以,但不该诬我是毒药!” 玫瑰和胡狼听到声音,回头却不见有人。“是我,是石臼里的老墨鱼在说话。” 玫瑰看到那一海碗“黑水”似乎在荡漾。 “这不公道,也贬损了我的自尊。你那小局长要喝的,是我的墨汁,我的身体。我的一点一滴,都非常重要。我是一……一 团非常重要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玫瑰问。 “你从石臼看到的,可以说,是我的记忆,我记住那些星星。

不过,你看!在这宇宙,一个石臼能挽留的‘星空’,是多么的有限, 就像流理台的漩涡,再怎么吸纳,也不损大海的淼茫。我的渺小, 让我觉得虚怯,”“你看起来,”玫瑰安慰它, “其实很有点——深度。”“这……正是我要显露的。 你愿意说出来,我很感激。”“你说,你是墨鱼,我怎么 没看见臼里有鱼?”“墨鱼,不是鱼。我也叫乌 贼,但也不是贼。贼,或者鱼, 都是人类的误解。人类说话,不会斟酌每一个词儿,未必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得确当。他们爱说现 成的,其他人说过的话。有时候,就像卡布奴神殿檐头的占风铎, 风来了,就应景响一下,没什么深意。”“我不明白。” “譬如,赞一个妞儿长得美,会说:‘你真像一朵花。’矢言自己很爱这朵花,就说:‘我会永远守护你。’或者‘我真想 一辈子为你遮风挡雨。’其实,根本没想过‘一辈子’和‘永远’ 是什么意思。”

玫瑰怔住了。墨鱼的话触动她,刺痛她。她的小王子,也会 这样信口胡诌么?他真会明白,他承诺过的“一辈子”和“永远”?“这真是一个让人难堪的星球。” 墨鱼没察觉她的疑虑,继续说:“你站的地方,以前是汪洋。

大水退走的时候,我困在石臼里逃不出来。非洲大陆最后的一臼 海水,就这样把我浸沤着,滋养着。千万年,又千万年,我就是 不增不减。说毒不是毒,说药,也不是药,总之,没有比这更苦 的了。”“‘苦’是什么意思?” “空虚,填不满的空虚。我记住所有的星子,记住一切的变迁。

没有人能像我这样,记忆有这么大的‘容量’,容得下这么广漠的空虚。”“空虚,就要吃掉小局长?”胡狼责怪它。 “‘吃掉’一个局长,一块石头,或者,一只老鼠,是一样乏味的。”“你……早晚我要撒一把白胡椒末儿到你臼里去!” “这样,以后你仰望夜空,就会有好多向你打喷嚏的星子,这是很煞风景的事。而且,那小伙子来饮墨的时候,我在做梦, 一个在大海里游泳的梦,来不及劝阻他。”

眼见胡狼和墨鱼又掐上了,为免两者抬杠误了正事,玫瑰连 忙拨转话头,问臼中这一团黑暗有没有见过小王子。“两分钟前,二十年前,对我来说,是没什么分别的。不过, 我记得,是有个小麦头来过。他一眼就看出我的内涵。他说:‘没 想到沙漠里有这一盆星星。’或许,他害思乡病了,认为其中一颗, 是他住过的行星。‘噢,我的 B-612。我的伴儿,还待在上面呢。’ 一直嚷,就这傻乎乎的德性。”“他说我……说我是他的‘伴儿’?” “地球上,有人会把一只猫儿当伴儿。你住的地方,有猫儿吗?”“没有。”她摇头。“有叫‘玫瑰’的鸵鸟,或者……响 尾蛇吗?”她仍旧不住摇头。“那说的,该就是你了。他不住念叨:‘我好想念我的玫瑰。 她只有四根刺保护自己,我才给她一个玻璃罩,要是让猴面包树 的果子掉下来砸了,那她……那她……都是我不好,我该在罩上 添一个小帐篷。但这一来,她就看不见点灯人的星球了。以前, 我和她,还以为夜空里藏了一座钟,因为它总是按时亮起,又按 时熄灭。’他越说,越懊悔。我估摸着,如果他爱上的,是一头 刺猬,一条狮子鱼,身上的刺够多够密,他才会舒心一点。”“你说,他爱上了……那……那玫瑰?” “对啊。要不是爱,要不是爱得昏了头,怎么会有这番忐忑?

这份焦灼?一个人,情深意乱,才会不断检视自己做过的事,才会觉得做不对,做不好,希望回到一个起点,从头来过。” “回到起点,从头来过……但‘起点’在哪儿呢?” “你可以在一个发圈上找到起点吗?但人类囿于爱情,脑筋,就变得不一样。他们会渴望回到从前,回到从前某一天的某一个 地点。以为回去了,错误,就可以修改;遗憾,就可以避免。那 小麦头,他后悔离开家园,他说,就是要走,也该在罩顶添个圆环, 系上十根绳子,再央求鸟群把玻璃罩衔去。‘这样,我就可以和 她一起去游历了。’突然,他却尖喊了一声,‘不行……那些星球, 实在太小了,也不像这儿铺满了沙子,要是着陆太急,撞上了灯柱, 或者磕了一个国王,他头上开了花,那……那……怎么是好?’”“我根本不需要那玻璃罩,那只是让我看起来矜贵。其实, 我没他想象的柔弱。”玫瑰暗忖:她需要的,是一个拥抱,不是 什么远程的飞行舱房。埋在一个人的怀里陪他跋涉,也不见得会 过早凋零。“两颗心之间的距离,就像两颗星,像两颗星一样贴近,也 像两颗星一样疏离。”“这……也是他说的?”玫瑰问。 “不。农场里的鸡,隔三差五下下蛋,大家才觉得这只鸡重要。

所以,我提醒自己,也要定时下些金句。金句和蛋,都是好东西。”

玫瑰没理会金句,追问:“你确定他寄完信,不会马上就去…… 做傻事?”“他找过一条小黄蛇帮忙。那蛇不常咬人,不知分寸,害他 平白昏迷了两日。等醒过来,已错过回去的时机。以前,帆船卸 了货,得在港湾靠着等季风,季风来了,才能回航。你那小麦头, 这些年,该还在等这一场好风。”“风来了,就真能回去?” “他用一只小水晶瓶子,把心目中的 B-612 载走了。那扰乱时空的秩序,不宜破例,但我实在对他的……偏执,有些感动。 虽然就一点一滴,够你们用的了。等那天风来了,我的墨汁,肯 定比蛇毒管用,它会送你们回到‘一切的开始之前’。”

玫瑰没深究“一切的开始之前”是个什么样的境地,倒是好 奇问墨鱼:“你黑成这模样,同类能认得你么?”“我……本来是头足纲动物,身子像一把铁锹,头上长了十 只脚。千万年来,就这长相,是人类说的‘老而不’了。”它有 点欷歔,“墨鱼喷墨,是为了脱身,不让人逮住。这是天性。后来, 我发现躲进那一团乌黑,心里踏实,觉得既安全,又庞大,我就 一个劲儿地——喷。住进这石臼,还是改不掉这习惯。不眠不食, 也要喷墨,喷得太多,兴许……我早就在自己的墨汁里溶解了,我变成了每分每秒不断在喷墨的墨汁。” “就算不喷墨,如果……”玫瑰寻思:如果她的星球住了一只头上长脚的活物,这家伙散步的时候,只要有一只脚不小心伸 进那活火山口,撩起了火头,再慌张地乱窜,恐怕要把猴面包树, 把小王子那仅有的一张椅子都烧掉。没有了椅子,他就不能安坐 看日落。夕照,总把他的影子送过来庇荫着她。她喜欢那样的时光, 虽然有时候,影子纠结着她不了解的愁绪。“你方才夸我有‘深度’,这词儿,最暖心了。”墨鱼说,“为 了不让人一眼看透,我费了好大工夫。”“譬如呢?”玫瑰发现,“譬如”,是最能让对方把事情说 明白的。“譬如,我要人去看一株好看的仙人掌,我会说:‘那一座 荆棘的载体可观性达到百分之九十九。譬如,我觉得你的气味像 一朵寻常的玫瑰,我会说:‘你嗅起来有某一种常见蔷薇属植物 流传了千百年的甜香。’”“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不是该把话说清楚,好让对方明白你 的想法吗?”“你该有喜欢的人,你是怎么说的?”墨鱼反问她。 “我……我说,‘你走吧,泥巴下面,有一条发绿光的虫。

你不在的时候,它会钻出来陪我。我会活得好好的’。可这…… 这不算数,也没有这么一条虫。说回你吧,如果人家摸不透你, 看不穿你,这才敬重你,这又有什么意思?而且——”她白了臼 中墨汁一眼,“我也不是什么‘寻常玫瑰’,我是……我是他…… 他的玫瑰。”“对不起。我蜗在这儿是有些日子了,对玫瑰的品种,认识 不深。”“老实说,我没想到一……一团墨鱼,可以存在这么久。” “我只经历了一趟沧海变成了沙漠。据说,海枯了成为陆地,陆地又没入洪水,周而复始,好多次了。” “那是多少次?”“以前,我还在海里游泳的时候,听到有人问船上的一个老 头:‘老先生,你多大年纪了?’那老头回答:‘年纪我忘了,不过, 每趟沧海变成了桑田,我就藏起一枝小竹篾记数。近来,这些竹篾, 塞满十间屋了。’老头吹牛皮,虚报年庚。但水陆更替,反反复 复折腾了亿万年,却是真的。”“在这星球,生命也太短暂了。”“就像落在热沙上的水滴,短暂得不能在一枝竹篾上刻划 记号。”“连记号,都……”墨鱼的描述,再一次,锥子一样刺痛她。 “生命短暂,活着的,会做些什么,让自己显得重要?”玫瑰问。“这是我一直在琢磨的。‘重要’对我来说,是那样的—— 重要。我喷墨,膨胀自己,到头来,我只是黑了,越来越黑了。 或者,”墨鱼说,“努力记住对方,不让对方过早消逝,是唯一 可以做的吧。当你专注地思念一个人,当你珍惜抓得住的这一丝 记忆,你就会忘记自身的卑微,虚弱,就会听不见,起码,不那 么在意时间这道激流的水声。”

怕玫瑰不明白,墨鱼补充:“好比你伸手抓住一个要让大水 冲走的人,你抓住这个人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也在激流之上。 那一瞬间和连续的瞬间,你挣脱了时间的牵扯。心里有一个人, 愿意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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