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4 04:5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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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溪司香旧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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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二)

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二)试读:

第十八回谁能遣此月下弹琴 未免有情舟中感旧

上章说莲因住在劳家定计捉奸,夏楼全不晓得,果然去弄出事来。初六清早,香公就急忙忙的奔到劳家,说道:“二姑姑不好了!昨晚三鼓,这个夏楼到庵后跳墙过来,到你床上强奸佛婆,给佛婆将他把住,喊起来,我忙到竹房里看,便拖住。

大师太也就进来,一见夏楼,便说他忘恩负义的人,恨的什么似的,一顿打,我也就进去,把他拉住。刚刚外边甘老三弟兄经过此地,听得里头夜深喊救,只当是强盗抢劫,就打门进来。

那时我一个人正挡不住姓夏的,给甘老三几弟兄把他拿住,捆了起来。他就慌了,说道是你约他的。甘老三那里信他,一阵的乱打,甘老三就要送官。后来幸亏劳二官走过,进来再三解劝,罚他三百两修庵银子,又给佛婆五十两,另罚四十两请众人的。教他写一张甘结,自此以后,永远不管白衣庵的事。又怕他懊悔抵赖,老三就逼着他写了字条儿,到家取了银两,方才放他。他有一张纸条儿,说是二姑写给他算凭据的,现在劳二官处。说二姑就回去,要问问呢。”玉成向莲因笑道:“果然好计!快去罢,你就同老师太说,昨儿因听得袁老爷的死信,我留你住在我家,差人到城里我母亲那里去打听消息,所以未回。今袁家要妹妹去哭临吊丧,恰遇着这件事,恐怕夏楼夜来暗算,所以把行李搬到袁家去,暂住几天。一者帮袁家的忙,二者尽妹妹的心,三者避姓夏的祸,你师父无有不应承的。行李东西,就叫劳二替你拿了来罢。到了此间,再作道理。”莲因道:“多谢姐姐,我就这么着。”又低低的附耳道:“我们昨晚定计的一节,千万不要告诉人。”玉成道:“这个自然,你去罢。”莲因就随着香公去了,到了午刻,劳二果然把行李带回,佛婆也来了,带着行李,玉成道:“妹妹呢?”劳二道:“他还要同师父师姐说几句体己话儿,随后就来了。”佛婆也恐姓夏的报仇,不肯住在庵中,要跟着二姑姑避避,二姑姑允了,就请老师太找一个替人,佛婆愿出一两银子给他。玉成道:“妹妹去怎样说?”劳二道:“他说昨晚得了姓袁的死信,我家就留他住下,打听消息,城里回信出来,要他进袁府念念经,穿穿孝服。姓夏的事并非约他的。他师父说既不约他,你为何有凭据在姓夏的手里呢?二师太道:‘这有个缘故,须到里头去说。’当时就把行李收拾,打发我拿了先回,他以后说的话我就不知道了。今日甘老三弟兄,倒分了四十两银子,他送了我十两,夏楼也许谢我十两,这回尚未送来,说改一日再送,一准有的。

佛婆到便宜他得了五十两,盘费尽够了。又罚送庵里三百两,为修理的费。二师太给姓夏的笔据,给我取在身边。你说要还他不要还?”玉成道:“不要还他,你只说遗落便了。”劳二笑道:“只怕十两头不得到手。”玉成笑道:“有了十两,还要十两,你也太贪了,你昨儿怎么去捉呢?”劳二道:“昨夜我们四个人到那里,不过半夜光景,走到了,便听见里头喊捉强盗,他三人便打进门去。那时当家的通通起来了,听见外边打门进去,真正疑心是盗,吓成一团。以后老三告诉明白,说是捉奸的。莲根认得老三,说:‘快来帮我捆这害人贼。’于是当时就捆绑起来。夏楼叩头求众人不要声张,我便进去做好做恶假劝了一回。老三要罚他五百两银子,我就再三的说方才一共罚了三百两他在这三百两内要谢我十两,所以把我这十两扣起来,取来二百九十两。甘老三又要他一张甘结,方才将他放了。”

说着,只见莲因进来,玉成笑道:“幸亏妹妹想这妙计,他已经都告诉我了。你进去同老姑子说的什么呢?”莲因笑道:“我也乏极了,我们喝杯茶坐了讲。”于是走到里面坐下,劳二倒了一杯茶来喝着。莲因道:“我到里面同他师徒二人说,这是有关庵里的名声,所以进来私谈,他昨儿怎样的引诱,我初时不肯,他说不妨事的,莲根本是我的相好,已经二年了,当家姑姑也晓得的。我因嫌大师太粗俗淫荡,所以要交结上你,就好将他弃了。”玉成道:“他这字据你给他看过么?”莲因道:“我就把凭据取出来,莲根看了恨得了不得。说这等没廉耻没良心,把我的丑出尽了,还要嫌我。”玉成笑道:“后来呢?”

莲因道:“我就同莲根说,夏楼这般引诱我,我初时尚肯顺从,后来晓得有姊姊在里头,我所以不肯回来,岂知弄出这等事!”

莲根听了我的话,师徒二人,倒反感激我。叮嘱我莲根的事,不要提起。你就进一趟城,停几日再来罢。他恐怕我没钱,倒给我十两银子,我也收了。这回子费了姐夫的心,我就送给姐姐买些花戴戴罢。他的凭据我就交给师父,倘日后有什么枝节,就把这个纸儿搪塞他的口。”玉成道:“这倒罢了,你又送这个十两,不能受的。”莲因道:“我同姐姐还分你的我的么?况且我还要费姐夫的心,有什么顺便的船,来了回去江苏最好。”

玉成道:“这也容易,妹妹把这银子收好,做做盘费罢。”莲因道:“我还有呢,况且佛婆还有五十两在我处,姐姐不收,就生分了。”玉成无可奈何,只得收下。因道:“你给姓夏的字条儿在二哥身边,我来取给你毁了罢。”莲因想了一想道:“其实也不要紧的,今事已败露,不独你我知道,我又要去了,凭他去罢。回来姐夫去送还他,又做了人情。听说他也要谢姐夫呢,就把这个去领十两银子,又全了情,又得了财,于我无损一毫。

他得了这纸儿,还当凭据呢。”玉成道:“这么着也好。你怕还没有吃饭,我已叫佛婆去端整了。我也等你,还没吃,昨儿剩下的菜已走味了,所以做了新鲜的素菜,况且这个月我是吃地藏三官素,也做了姑子了。”莲因也笑起来。于是大家安排吃了饭洗脸嗽口毕,劳二就去把这纸儿还给夏楼,换了十两。夏楼倒反感激他,说莲因实在可恶,叫他住在庵中,不能安乐。

你们是荐送来的人,给他一个信。”劳二道:“他昨儿因姓袁的身死,今儿已进了城了,据说还要守丧,断七后再到庵中呢。

看他这个心计颇工,你也要留心才是。”夏楼叹了一口气,叮嘱劳二莫告诉人,劳二答应着回来,把这话通告诉玉成、莲因。

银子也交给玉成收好,大家欢喜。莲因就商议回去一节,劳二道:“自己雇船,要走就走,可以办得到的。若是要省些,只得乘别人的便船,就也不能性急。且在吾家暂住几日,我去打听,倘十日内有便船,就等他几时。若没有便船,随便几时好走的,包在我身上,办得妥妥当当便了。”莲因想了一想道:“也好,费心就是了。”于是莲因瞒着人,就住在劳家,同玉成谈谈,倒也不嫌寂寞。到中元这日,劳家也祭祭祖先,莲因正为不得船只,心中忧闷,再请劳二去打听,说:“倘然再没得便船,就同我雇了一只罢。”劳二道:“几日来留心打听,实在没便,且再住几日看。若自己雇船,就太费了。”玉成道:“你且再去到驿上,或者船行里问问,朋友那里可以托托他们。”劳二也就去了。

一日无事,到次日夜深回来,玉成、莲因尚在谈天,未睡。

问道:“这事怎么了?”劳二笑道:“也巧极了,但恐怕不是。

我要请问二姑姑,你有一个姓白的认得么?”莲因道:“白什么呢?”劳二道:“叫白子文单名一个凤子,是这里的榜下知县。

现在选了浙江钱塘县,要去赴任。行李通下了船,十八一早就要走的。他船中带了家眷,你就同太太一处,佛婆同老妈子一处。他本要用一个江南人,佛婆若伏侍太太,就不用船钱了。

你不过用二三两银子,谢谢船家同老妈子就是了。”莲因想了一想道:“我并没认得什么白子文。”劳二道:“据他说是认得你的,只怕不是你,若果是你,他就肯同去。”莲因道:“实在认不得,也记不起了,他怎么说认得呢?”劳二道:“也不知道,他说金环姑,恐怕就是金翠梧,叫我来问你,若是了,请你明早就去见他。”莲因想道:“翠梧是我在惠山时候的名字,他既然晓得,或者曾经一面,至今忘了,也未可知。”因道:“怎么说起环姑来呢?”劳二道:“他问你出身,我告诉他的来历,今改名莲因的。”玉成道:“妹妹从前取过翠梧的名字么?”莲因道:“我本来名翠梧,环姑是别人叫出的。”劳二道:“不论认得不认得,你明儿就去见见他,或者见了面想得出的。”玉成道:“也是,横竖进城去,近要轿子,也费不上三钱银子。”于是计议定了。

一宿无话,次早,劳二雇了肩舆,就命佛婆跟着指引了地方。一径进城,到晌午,就回来了,出了轿,莲因笑容可掬的进来,命佛婆付了轿钱,打发回去。自己走到里头,玉成接了出来道:“看妹妹欣欣然的,认得姓白的么?”劳二也就进来,莲因笑道:“有一个转弯呢。那年我在惠山,相识一个姓韩的,白老爷是姓韩的朋友,曾同姓韩的来见过几面,那里记得呢?

刚才说起,才晓这靴儿里的袜。问了一回我的踪迹,他也替我悲伤。就说我若是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早来看你了,今要回南,尽可以一船同去。若还是做姑子,他到了任,就在西湖上同我设法。就命我去见了太太小姐,太太倒也和气,说同行最好,路上有伴儿,可以谈谈。你这佛婆就留给我罢,也好伏侍你的,到了那里,你没人,也好暂时用用。我就通都应了。太太命我回来收拾行李,他就有人来抬去。明早,我一径下船,他打发轿子来接。”劳二道:“这也巧极了,我就来收拾。你的铺盖,也给他一起取去,你就同你姊姊睡罢。佛婆就叫他押着行李下船,住在船上等你,不必来了。”莲因道:“倒也简捷。”于是便把行李收拾起来,方才完毕,白家已遣人来了。莲因就命佛婆押着同去,就住在船上。只是玉成姑娘聚了几日未免又有离别之感,夜间灯下谈心,说不尽万种缠绵,一腔悲感。连劳二也伤心起来,落下几点眼泪。莲因道:“姐姐的好心,我不用说了。就是令堂太太,待我也是极好的。这回子已不及别他,务乞替我谢谢。我到了那里,倘有寸进,我前回所约的断不食言,请放心罢。我到了就有信来,以后的信要时常寄的,但是我的命苦,料不定后来,不知道此别以后,是天堂还是地狱,你回来听我的信罢。万一不幸死了,姐姐就是我的亲人了,我也有梦给你呢。”说着便哭了。玉成哽咽了一回,说道:“罢了,妹妹明儿走,要吉吉利利的,倒只管哭,说这些话。”莲因道:“言为心声,那里禁得住呢?”玉成道:“你有小照,给我一张么?我也有一张三寸的照相给你,将来记念时,大家看看。”莲因道:“阿呀,我倒忘了。”便将常带在身边的小照,取出一张给玉成。玉成也把照给了莲因,彼此带好。二人直谈到四鼓,方才睡下。次早轿子就来,伺候洗脸茶水。莲因吃了些点心,一面哭,一面告别。玉成噙着泪,也说不出话来,送他上了轿。莲因哭道:“姐姐保重,我去了。”玉成一句儿话也不能说,试了几试,只叫得一声妹妹,就哽咽着了。正是:

青山红树黯离情,话别临歧百感生。珍重万千惟两字,大家相对各吞声。

莲因乘舆到了船里,白公同太太已在那里等了。莲因就进去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挽他起来,又同秀芬小姐见过礼。那小姐别号萱宜,人极风流。佛婆出来接着说道:“姑姑的行李在那边船上,小东西通在小姐房舱里。”就同小姐一起住,刚刚两个小榻,一张小桌儿。太太的房舱在中间,同老爷也是两个小榻,不过多放一个桌子,四个小枕。莲因走去看一看,倒也清洁明亮,心里感激不尽。一回子吩咐,开船。舟子就烧起顺风纸来,放爆竹,打金锣,点香烛。因一路多水浅之处,船也不大,后面一船是行李,同两个仆人,派着一个账房师爷督押着。舟子进来讨了赏,解维开船。两岸绿树青山,芦芽荻笋,说不尽的景致。子文太太小姐等,在船中无事,吃了饭,就与莲因谈心。太太道:“你把从小至今儿的事,说给一遍我们听听看。”莲因就详详细细的告诉一遍,说到被袁姓买去之后,被大娘娘折磨,及出来落发的一节,大家叹息,赔了几点泪。

莲因又哭了一回。一日,同子文谈了一回诗词,又谈了一回交情,渐渐讲到秋鹤,莲因便急问消息,子文道:“他已经两年多不给我信了,今年春我寄他家中一封书,也不答。后来方知道他初起在交南大营,旋到了日本。后来同一人到俄罗斯去玩的,据说要三年才能回来呢。你今番到他那里恐怕也找不到。

不如同我到了杭州再议。”莲因道:“多谢老爷,只是没得图报。”

子文道:“我同秋鹤是一人之交,他的相好,就是……”说到这里,觉得说造次了,就改了口道:“劝劝,也是应该的。你莫说这生分话儿,也不许叫老爷,只叫我号罢。”莲因道:“我出了家,是红楼梦上所说的槛外人了,不能学当时在惠山的样儿,怎么敢称老爷的号呢?”子文道:“你这么着,我不依。”

莲因道:“天下没得这个理的。”白夫人笑道:“据我看,你也不必叫老爷,也不必叫号,你既同秋鹤叔要好的,他又同他换贴,你就叫他一声伯,叫我一声嫂,你道好不好?”子文道:“太太的话好极,你以后就称我伯伯,你再不依,我就恼了。”

莲因只得告了一个罪道:“遵命。”子文向太太道:“他待秋鹤的情,是我深知的,真是海枯石烂,万劫不磨。因秋鹤没钱,他的娘又贪,只想人家挥霍。他反劝秋鹤少去,心里好不在常常见面的。秋鹤结交他长久,不知他背地里反赔了多少钱,受了多少气。秋鹤待他也好,口口声声总赞他多情,有忠心,岂如因缘仍旧不成,可见寒士的苦。”莲因听着眼圈儿就红了,子文道:“有什么伤心,可惜秋鹤今儿不在家中,否则我就送你到他家里。他的太夫人最爱人恤下的,夫人老老实实,从不肯给人没脸。到了他家,虽不比富贵人家的锦衣玉食,比那在袁家及做姑子的光景安乐十倍呢!”白夫人道:“这袁家住在那里?”子文道:“你不知道么?就是西牌楼的袁小儿,他的怕老婆也算有名儿,见了影儿就吓得小鬼似的。这番死了,又无儿子,恐怕这妇人不能守呢。”说着,船后开上饭来,大家吃了。

洗脸漱口毕,子文规矩,吃了饭必要睡一回子的。夫人就同莲因到小姐处谈谈,到了晚间,又谈了一回佛家禅语。秀芬小姐也走来,原来那秀芬年纪只十四岁,文字上虽不甚精,也楚楚可观。上年请了一个琴师学得一手好琴。小姐又是聪明,食古而化,因道:“莲因姑姑,我父亲说你会弹琴的,可否请教一曲?教导教导。”莲因道:“小姐说这句话想必是圣手了,我先时也曾学过几套,可知道这个东西,实在要时刻不离的。古人说得好,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如今已是抛弃了足足三年,非但没弹过,且琴的面也没见过。手上的皱也脱子,勾挑拨打的手法也散了。五音宫徵也忘了,要弹一曲,教我何从下手?

小姐的琴可在这里,倒请教小姐教我一曲罢。”小姐道:“可惜不佳,姑姑既是知音,我来学弄一曲,请指教指教。”子文道:“甚好,你看月儿已经上了,又在水天阔处,可到船头上去弹罢。”小姐就命老婆子到老爷房舱里取了一张冰纹琴来,解开了囊,并无琴台,就在船头上摆了一张小桌子,掇了一个凳坐了,把琴放在上面,莲因就替他焚了一炉百宝梦甜香,子文夫妇坐在后面,莲因也端了个短杌坐在侧首。小姐把琴和正了仙翁,弹了一套,但觉得冷然悄然,音节入古。莲因喜道:“这是月儿高调,果然神化。小姐这等雅奏,真是江上峰青,压倒广陵散了。”子文道:“这套好似你以前在钱姑丈那里赏荷时节弹过的。”小姐道:“那日弹的是平沙落雁。”子文道:“当日你先前弹的一曲是不是?”小姐道:“当日先前弹的是杏坛操。”

白夫人笑道:“你不要同他去说,我们都是牛,那里知道呢?”

说得大家笑了,莲因道:“这琴的曲句也极好的,就是这杏坛操,觉得幽冷得狠。小姐你可否也赐教一套!”小姐道:“这是初学入手弹的,我来重和了一和再弹。”于是和准了弹出来,莲因击节道:“拜服拜服,小尼要五体投地了。”子文笑道:“幸是小尼,若是小僧,便要赶你上岸。”白夫人也笑了,子文又道:“好像比前日的少于几句?”小姐笑道:“这是一定四句,怎能少几句呢?若少了几句,就是无弦琴的弹不成声了。”子文道:“是怎样四句,翠梧说得这么有趣?”莲因笑道:“伯伯不知道,我来写给你看。”就起身走到房里去,那边小姐也就把琴收好,香炉也放好,老妈子把桌子等收拾好了。大家到中舱里来,莲因笑嘻嘻出来,把写出的交给子文,子文一看,只见上写着孔子的杏坛操。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衰草间花满地愁。

子文道:“真个好,这句幽古旧冷,感慨遥深,别有一般神韵。回来船中无事,你们可以拟制几曲,谱入琴中?”莲因笑道:“伯伯这句话儿,似是而非,制了曲句,果然可以入琴,但是琴韵不在曲句上头。弹琴一道,当以心就声,不能以声就句。弹到那里,自然有那里的声音出来。譬如落花春院,长日间庭。琴里的趣味,自然有八个字的光景。若是长河嘶马,大漠呼鹰,则又是一般边塞上雄壮悲凉之气。所以琴曲中往往有有声无辞的调,能将精义入神贯通融熟,便有化境出来,圣人所谓和声依咏,就是这个意思。若因琴中之音,求他辞句,这是门外谈禅,未免穿帮了。”小姐道:“姑姑所论真是知音,如何不弹一曲呢?”莲因道:“从明儿起,我得空就再温习,小姐要教我呢!”白夫人道:“好,你们没事,就讨究这个罢。”于是大家安歇。

自此莲因同秀芬日日弹琴,本来是个名手,一经习练,六七日便纯熟起来。子文无所事事,便与莲因谈天。一夕舟泊王官渡,无心中又谈到秋鹤,子文道:“秋鹤待你是好的了。”莲因道:“他是情深,我是命薄。落花飞絮,空触离怀,又怨得谁呢?”子文道:“他自你嫁后,忽忽若痴,说从今吐弃凡庸,不作花间冯妇,他曾有感怀诗十二首,为你所作的,你看见么?”

莲因凄然道:“什么感怀诗?我倒不知道。咳,伯伯,我嫁了就是在地狱里,那有重见天日的工夫?他念我也无益了。”子文道:“这个诗我倒有呢,是他寄我的。”莲因道:“快给我看看。”

就流下泪来,白夫人道:“可怜见的,就给他看罢。我也听听,到底怎样的好?”子文道:“你不知道,当时秋鹤结交他的时节,有两首定情诗。我要看秋鹤已经忘了,说我同你到翠梧那里看去。岂知到了他家里翠梧不给我看,这回子翠梧要看也容易呢,只要把定情诗给我看了,我就把那个给他。”莲因道:“果然失去了。”子文笑道:“这是我也失去了。”秀芬道:“都是没什么要紧的,姑姑就取了出来罢。”莲因想了一想道:“我就取来,你们莫告诉人,这是丢脸的。”说着,就点子蜡,到文具箱里头开了锁翻子一回,取出来,送到桌上。说道:“你们看去罢,也并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子文看了一看道:“他说两首,原来有五首呢。”看他题目写着:“惜余春馆本事诗,即呈主人珍贮。”

因念云:

银烛高烧拥艳妆,红楼我辈任清狂。含情背众飞眉语,私意亲郎泄口香。拉杂琵琶花四座,风流裙屐酒千觞。雨声如沸歌声急,(大雨时正)送客留髡夜未央。

子文笑道:“你原来如此,所以不给人看!”莲因羞得了不得,秀芬听了也过来看,子文笑道:“这是无题诗,你看不得呢!”秀芬一定不依,子文本来膝下无子,就是这女儿极宠爱的,只得给他看了。再看第二首云:

平生艳福几经消,花下雏莺苦苦邀。

子文笑道:“好一个苦苦邀,究竟怎样邀法?”莲因道:“人家给伯伯看了,自有这等说,快看下去罢。”子文又念道:

醉态支离欹枕畔,春心荡漾到眉梢。鸾簪斜插双梳鬓,鸳带初松一捻腰。

子文看着莲因笑道:“醉态春心,拔簪解带,也形容得太过了。”莲因把衣袖按着脸,臊得要命。白夫人笑道:“你念下去。”子文又念道:

灯下依稀相对处,纵非真个也魂消。

子文笑道:“不但秋鹤,我读诗的也要魂消了。”又念第三首云:

喁喁絮语夜三更,万种缠绵可奈卿。

子文笑道:“我有四个字批语,叫酣畅淋漓,就是万种缠绵的考语,你道是也不是?”又念道:

不易删除惟绮习,最难羚捺是柔情。妆慵故惹萧郎急,促睡生防小婢惊。

子文笑道:“本来要大方些,怎么促睡起来?”又念道:

百和香浓心已醉,今宵鸳梦许谁成?

子文道:“真个好诗,怪道翠梧不给我看,原来有许多典故。”莲因笑道:“看了诗,就有许多编派。”子文笑道:“谁叫你造这样典故出来?”因又看第四首道:

低声羞涩唤郎眠,一笑搴帏态更妍。

子文拍案道:“好个低声唤眠,好个搴帏一笑,当日情景如画。”莲因羞得走了开来,到房舱里去。白夫人笑道:“人家做了姑子了,搁得住你还要同他打趣!你只管念罢了。”秀芬道:“我来读下去。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气绵绵。”秀芬不觉也笑出来,因又念道:

柔肌锁艳尘难涴,痴梦留痕蝶亦仙。

齐把穷愁收拾起,狂名任诮海棠颠。

子文道:“诗真做得好。秋鹤这枝笔,令人爱煞。”又念第五首道:

一夕相思债已酬,会真诗句忒风流。晓窗鸳枕人双壁,子文道:“描情描景,香艳极了!这句谁也做不到!”又念道:

绣阁蟾魂月一钩。睡去懵腾交叠臂,起来憔悴懒梳头。者番好合非容易,多谢梅花作蹇修。

子文笑道:“翠梧梅花作蹇修,可就是友梅么?”莲因只得臊了脸出来,笑应道:“是,可将这感怀诗快给我看罢。”子文笑道:“这回子你臊,看了感怀诗恐怕你要哭呢!”因在书箱里捡了出来,说道:“你看罢。”莲因把定情诗收好了,就将感怀诗展在桌子上,秀芬小姐也拥上去看。莲因念道:

客窗风雨病潇湘,青鸟传言欲断肠。疑是梦中逢姹女,可怜镜里作情郎。

莲因不觉眼圈儿红了,又念道:

离怀密裹推心怨,香誓重征澈骨凉。再见何时须隔世,碧天银汉路茫茫。

莲因便哽咽起来,子文道:“何如我?我晓得你要伤心的。”

秀芬道:“真难怪他!”停了一回,莲因又念道:

特向红楼别个依,催妆诗句尚从容。防人饶舌瞒将嫁,怕我伤心赚再逢。

莲因看了这两句,不觉双泪垂垂,哽咽得不能念了。秀芬在旁边也陪着几点泪,子文在那里擦眼,白夫人道:“什么诗,大家淌眼抹泪的哭?”子文强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看莲因还在那里哽咽,好容易劝止了,又念道:

万古销魂情切切,几回忍泪语喁喁。愿卿珍重鸳鸯谱,玉刻双璋一品封。

秀芬道:“好诗!有情有景,他还当是姑姑佳偶风流,望你生子做夫人呢!”子文道:“他何尝不是这个心?背地里总同我们提及,说环姑有人娶了去,倒完了我的心愿,也是一桩好事。

但要望着他好合同心,将来生了儿子,做夫人呢!那里料到今儿在我船上做姑子?”白夫人道:“你看莲姑哭得似泪人儿了,秀儿你劝劝他。”秀芬因劝了一回,莲因又念道:

访艳曾敲月下门,等闲欢笑洽春温。新弦檀板歌双叠,小甕梨花酒一樽。身世浮沉原是梦,性情契洽了无痕。佩环声杳红窗远,宛转蓝桥望断魂。好事从来易折磨,彩云摧散奈天何。

春风玉笛王孙怨,秋雨瑶闺子夜歌。几辈笑频如意少,中年遭际感怀多。愁肠百结难消释,怕驾星桥再渡河。

红抹斜阳惨不欢,者番离别太无端。因缘泥絮三生了,消息梅花一点瞒。纵可凌风难化蝶,谁能缩地竟翔鸾。临歧已怪行踪促,尚对娇容仔细看。

莲因又哭了,秀芬道:“好个消息梅花。”白夫人道:“仔细看这一句诗,我却听得出。”子文叹道:“阑香嫁去,碧玉难留,这等情景,秋鹤真是可怜呢!”莲因听了,愈是无声之泣,秀芬也噙着泪道:“爹爹不要提从前事了,姑姑的肠子要断了!”

停了一回,莲因渐渐止痛,又念道:

一丝欢梦渺如尘,崔护重来转怆神。曾谱鸾笙通絮语,枉修鸳牒订兰因。阶前红豆抛幽恨,洞口夭桃閟好春。早识海棠难嫁我,当时懊悔见真真。早将慧剑斩情魔,孽海风骄又起波。

北里无缘休问鼎,南山有鸟误投罗。侠肠忍被昆仑笑,色相防遭法秀诃。自恨自怜还自悔,愿参禅悦礼维摩。

莲因叹了一口气道:“咳,一片痴情,我负了他了。”秀芬道:“你也出于无奈,不能怪的,你再看下去罢。”莲因又念道:

缚茧春蚕太可怜,柔丝已断尚缠绵。红愁绿惨灯前泪,花影钗声梦里缘。帘外三分无赖月,心头一点有情天。

秀芬道:“好诗!无题化境了。”又听莲因念道:

重违素志成摇落,碧海深深恨未填。刘阮相思百念从,红裙若个肯怜才。本如燕子无家别,空赚鹦哥有约来。镜里花枝新眷属,眼中楼阁小蓬莱。媚妆人远平安否,一梦何尝笑语陪。

秀芬击节道:“好沉痛句子!”莲因又哽咽起来,把巾儿在眼上鼻上抹。秀芬道:“不是感怀诗,竟是堕泪碑了。”子文道:“看底下一首更好呢!”莲因又读道:

玉人淹卧病郎当,

子文道:“你害病了,几时怎么起的病?”莲因道:“当初认得秋鹤时节,因汤家娘给了我气,卧了一日,夜间又不掩被肮脏了身子。足足病了一个月,姓汤的那里肯管?真是幸亏秋鹤。”说着眼圈又红了,子文道:“你念下去,也做在那里。”

莲因又念道:

减寿甘心祷上苍。

秀芬道:“他的情这么重,替姑姑借寿起来了。”莲因的泪那里还能禁得住,带着哭念道:

半夜耐寒量药水,累旬忍苦侍闺房。

莲因就呜呜咽咽的哭个不止,子文等也无不酸鼻。过了一回,子文道:“念下去呀。”秀芬道:“你看他哭得这个样儿,再能念么?我来念。”因道;

支离骨瘦多情玉,欢喜春回续命汤。记得叮咛求设计,早离苦海买红妆。

秀芬噙着泪,觉得荡气回肠,不能卒读,因道:“我不来念了。”莲因只有出泪的分儿,更不能念。子文道:“还是我来念给你听罢。”因念道:

书帏炯炯一灯青,独坐支颐半醉醒。旅馆人孤风送析,秋宵曲苦雨零铃。琼萧嫩压双枝玉,华发重搔两鬓星。冷抱寒烟心事重,腰肢消减剩伶俜。平生枉赋白头吟,从此天涯万里心。

丹桂香浓秋寂寂,绿杨信杏夜沉沉。文萧虚愿题红叶,司马新愁托素琴。一自知音人去后,西风憔悴到而今。

莲因已是哭得气少丝微,泪盈一斗。背了灯,躺在白夫人旁边小榻上。把衣袖蒙着脸,老妈子同佛婆见了这个景儿,哭一回,念一回的,也不胜诧异。白夫人虽不深知诗中趣味,也觉得有些难过伤心。秀芬极赞好诗,子文道:“言情之作,这枝笔也算登峰造极了。不过太露,少些含蓄。”白夫人道:“通是你惹得莲姑儿这样哀痛。”因又劝道:“好人儿不要苦,你到了浙江,那知心人必要回来的,就叫他来同你会会,可算死别重生,你的心愿也慰了。”莲因止了哭道:“好嫂子,我不过想着大家的遭逢不偶,受这些悲欢离合的苦恼忧烦。我这回子已经出了家,绝丁妄想,就是他还要我,我也不好意思。况且他有父母妻子,要我这姑子去做什么呢?我心里头打定主意,倘然再可以相见,就与他谈谈心,知道大家的苦楚。若还要我似先前同他相处的样儿,走到私欲的路上去,便是我罪上加罪了。我就受受暮鼓晨钟的滋味,在法王面前忏悔忏悔。求菩萨慈悲,给我们来世好处,这便算我的结果呢!”

说着,子文已命佛婆送上几把手巾来,各自擦了脸。莲因要把这诗抄出来,子文道:“不必抄了,他这诗本是给你的,你看见上下款么?你就拿了去藏着罢,也是一件好东西。”莲因心中欢喜,就在桌儿上取来,看后面果有几行小跋云:“余因友梅得识惜余春馆主人,相聚二年,愁多乐少。每值画楼薄醉,小阁疏灯,细数生平,各有身世沉沦之感。屡思脱籍,力薄难胜,惟有伤心叹息而已。丁亥中秋后一日,重访妆楼,已为大腹贾娶去。侍婢金儿,以画幅折扇交还。问临行何言?则惟以珍重相勉,谓不告而别,恐多情人为薄命断肠也。呜呼!后约落花,前情流水。玉箫再世,本属虚无。金屋今生,几如梦幻。

用赋七律十二章,拉杂摭愁,以当穷途之哭。万一此诗传去,示我同心。恐一幅模糊,不辨是血是墨也。秋鹤并记。”莲因看了这个跋,又是呜咽了一回,便就收拾起来,去藏好了。

白夫人笑道:“今儿你们不是读诗,是哭诗,倒也别致的。”

秀芬笑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子文喝道:“小蹄子,女儿家轻轻年纪,说出这个话儿来,臊不臊?”秀芬走到母亲处粘在怀里哭起来了,白夫人就同他擦泪说道:“好心肝不要哭,这有什么呢?”因向子文道:“你这老子总是这样,当管不管,你好哭诗,他就哭不得么?”莲因道:“伯伯你不知道这个情字,非是邪僻的。人生世上,谁能无情?忠臣之忠,孝子之孝,节妇之节,义士之义,均从情字上生发出来的。就是圣贤治国,自诚意正心以至治平,非有情者不肯为之。尧舜之畴咨,孔孟之胞与,不过为情有难,故甘为劳苦而不辞,若不然,就是洗耳之巢许,耦耕之沮溺,凭世上人民水深火热,他一律不管,这是不可同群的鸟兽,可以算得无情了。若夫五伦之中,均须以情字维系。仅把男女之爱,当作情字,虽亦包括在里头,然犹见其小至于桑濮淫奔,草田邂逅可谓之邪,不可谓之情。所谓情者,有正无邪,有公无私。一涉私邪,便是毫厘千里。今世界上无情的人,往往将一个礼字,一个理字,抵敌情字,岂知有情者有礼有理。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又云本至情以合理,情与礼,情与理,本浑为一。被假道学的人故意胡闹,饰非遁词。把他生生辣辣的勉强分开来,真是小人之智。又有一等尖刻之人,看他面上放着忠厚和平的样子,但他暗里的存心,处处要先人一着。一事一节,必占便宜,必操胜算,但先求自家无累,纯盗虚声,不肯屈己救人,鬼域其心,春风其貌,这真是阿鼻地狱里出来的游魂,连情屁都也没得了。”白夫人、秀芬反笑起来,子文说道:“你做了几个月的姑子,倒长了这些见识。这回子参起情禅来,我倒不及你的透深显露。”莲因道:“这是真的,就是伯伯这番携带我回去。若是无情的,他先要顾恤自己吃亏,那里肯把我这系而不食的匏瓜携去呢?”说得子文、秀芬皆笑起来,秀芬笑道:“姑姑的头光光的,正似匏瓜。”莲因笑道:“妹妹受了委曲,我替妹妹在伯伯门前强辩,折服折服他。要他晓得我辈巾帼中万万不可无情的,这就算是替小郎解围了。”于是大家一笑,正说着,只听得当当几声,白夫人道:“不好了,已经两下钟了,我们睡罢。”于是各自归房安宿。

莲因在枕上辗转不寐,一回叹气,一回哭泣,秀芬初时听见了劝他,后来睡着了。莲因直到东方将白,方才睡去,朝暾入舱,尚瞢腾不醒。秀芬已是起身在那里,穿衣,忽听莲因大哭起来,秀芬惊问道:“姑姑魇住了!”莲因方被唤醒,一身香汗。原来做了一梦,便想了一想起来,穿衣洗脸,秀芬笑问道:“到底姑姑何以哭起来?”那边子文夫妇也听见了,问道:“什么?”莲因笑回道:“没什么,不过魇住了。”子文笑道:“难道昨晚还哭得不畅么?”未知莲因何梦,请阅下章。第十九回悲梦幻幻境悟因缘 辟灵机机心参格致

上章所说莲因大哭,被秀芬小姐唤醒。原来莲因做了一梦,好似身在白衣庵的光景。灯下夜课方毕,走进房来忽见窗外人影晃晃,惊疑之际,忽窗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一惊不小,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夏楼。手中执在一把明晃晃的刀,怒气勃勃说道:“莲因,你好狠心,害得我人财两失,这回子你逃到那里去?从我便罢,不从我要斩断你的情根。”莲因这一吓真是魂灵儿出了窍,忙起身逃避。夏楼从后追来,忽见房里一个人赶出来道:“你这短命贼,污了我不算,这回子嫌我不好,你就弃了我,又去诱他,我同你拼命罢!”一看,乃是莲根,莲因叫道:“姐姐救我。”莲根就去拖了夏楼,抢他的刀。莲因趁此机会从后面短墙上跳了出去,只听屋内大呼不好了,姓夏的杀了人了。莲因急得只顾向前奔走。道路高低跌扑数次,走到一处,但见茫茫大海,风浪掀翻。好似后面夏楼还在那里追来,莲因就沿海岸而走。忽见一个山脚下当中,界着一条阔涧。涧水甚急,上有飞桥,岌岌欲断。莲因也顾不得了,飞步上去,到也宽阔。方走到桥墩下,忽听豁喇一声,桥就倒了。莲因想道:还是造化,这条性命,间不容发。遂转过山麓,惊魂稍定,忽见珠宫贝阙,和瑶草琪花,别是神仙世界。又转过一湾,看见一间亭子,碧瓦龙文,朱栏围绕。亭中竖着一物,金光灿烂,不知是什么东西。有一个小仙女在那里看守,见了莲因,就赶过来说道:“仙姑从那里来?”莲因一身香汗,说道:“我从庵里来,有一个恶人要赶来杀我呢!”仙女道:“后面有断桥迷津阻住,尽管放心。”莲因就喘息了一回,问道:“这里何处?那亭子里是什么?”仙女道:“这是离恨天,亭子里是断肠碑。”

莲因发怔道:“这个名儿倒也新鲜,可容我进去看一看?”仙女把手指轮了一轮道:“尚有一面之缘,你就进去见识见识。”遂引了进去,仔细一看,却是一块石碑,高丈许,宽五六尺的,玉色斑斓。上有古篆,书的字大半不认得。莲因细细辨认,居中一行,有领字,芳字,万花主香汪等字样。下有两行小字,也只认得花叶俊官四宇。两旁左右各四行,每行三段仔细一认,还有许多摹拟得出的字,好似花名。同着人的名,除中行之外,共得二十四人。有两个姓谢的,三个姓金的,还有姓林姓庄姓王姓余姓马姓陈的,最奇自己的姓名也在碑上头。花名只认得一个醿字。大约上头一个是酴字,一数却在左首第三名,连右首统排应在第五名。因莲因从前名金环二字,请人刻过小印,故尚识得。花名芍药、绣球、木香、石榴、玫瑰、山查、桂菊还会悟得出,其余一概不识。姓名里头金绮玉、田生两个人最清楚,又月仙两字也明白。莲因不觉吃惊,想道:怎么我的名字也在上头呢?以下许多不知均是何人?当中一个大汪字,大约是主人了。看了一遍,心中自是纳闷。看仙女在旁,因笑问道:“这个碑什么用?为何有我的名字在上头?”仙女笑道:“我也不知道,你来了一回子该走了,从今须走正路,不可再入迷途。

那边还有好玩地方呢!”莲因不觉出了亭中,回头一看,亭子仙女都不见了。想道:“明明就在那边,何以一霎时通不见了?”

心中自是不解。忽又恍恍惚惚的看看前路一带松荫,夹着平阳大道,下边的甬路,都是玉石铺成,光洁可爱。两边瑶柯琼叶,中有各色珍禽,在那里争鸣比翼。信步行来,不觉又是数里。

忽闻细乐之声,转过山湾,乐声愈近。渡过一条白石桥,忽见仙女数辈,各执着绣幢宝盖,飘飘扬扬。有几个人执着乐器,立在路旁吹弄,好似伺候贵人似的。心中愈加疑惑,方欲走过去问讯。只见羽葆队中一个仙姑上前,打个稽首,笑道:“夫人此刻才到,我们伺候半天了,夫人可看见灵妃么?”莲因发怔道:“什么,称我夫人起来?我也不认得什么灵妃。”遂问道:“仙姑的话,我通不知道。谁是灵妃?我并不认识,我也不是夫人,你们伺候我什么?不要认差了。”仙姑笑道:“怎得认差?

夫人去了几时,就不记得了?今日是夫人超尘出世的日期,奉太君懿旨前来迎接,并命鹤仙的化身去接灵妃前来,就在百花宫与夫人一会,以证仙缘,此刻灵妃敢是要到了。”说着只听得空中鹤唳之声,有一仙女向东方笑指道:“灵妃到了。”莲因一看,果见半空中似有一点黑影,旁边绕着金光。仙女们就大家纷纷跪在路旁,那仙乐奏得悠扬宛转。莲因也只得随众跪着,弹指间,前面另有一队仙仗,花团锦簇的出来迎接排道。不多一回,灵妃已到,莲因看时,只见一位仙姬羽披星冠,面如满月,坐在一只仙鹤背上,自东而西,那仙姑催道:“夫人快升舆罢,灵妃到了,夫人要去伺候呢!”只见几个仙女抬过八宝彩舆来,不由分说,将莲因挽入舆中。一面奏乐,一面绣旗羽葆簇拥着,如飞的去了。莲因又惊又疑,也不能自主。在舆中只管发怔,一回儿到了一个所在,但见金辉碧耸,玉砌瑶台,迤逦到一宫门口,上书百花宫斗大三个金字,彩舆抬进宫门,走向东一条甬路,到垂花门前,停了,有几个宫人上前扶出轿来,那灵妃方才进去。这只坐骑就在甬道看他打了一滚,忽然变了一个人,莲因子细一看,仿佛似秋鹤。心中惊骇:“怎么他这个景儿?”欲想上前相认,那仙女已来敦请,请夫人暂回本宫更衣,说着便引导先行。莲因恍惚无主,只得跟了便走。

到了一处,径上台阶,亦是小小的宫帏,上书荼醿司三字。便走进里边,两旁抄手走游廊,当中甬道,上边五大间,雕荣绣槛,清绝织尘,有宫女四五人笑嘻嘻迎接出来。方到屋内,两边皆挂着八宝珠帘。上有一匾,写着惜余春馆四字。心中愈觉惊疑,也不敢多问。宫女打起东首一个帘子,请入。但见里边陈设古雅异常,便在湘妃竹榻上坐了,就有一班宫女走来叩头。

叩毕侍立两旁,另有一个女子送上茶点来。莲因这回真是不由自主,略略用些,便问旁边的宫女:“这是何故?”皆笑而不答。一回就有宫女取了衣服来替他更衣,七手八脚,一时通妆束好了。莲因就另唤过一个小宫女来问他:“到底是何缘故?”宫女道:“夫人忘了么,这是夫人旧治,在众花宫里头的。”莲因道:“怎么花宫呢?”侍女道:“此地总名百花宫,其总仙主就是妙上花王幽梦灵妃。灵妃的别宫还在百花宫后面,灵妃未降生时,常到此间理事的。百花宫中另有上等宫阙,每客各有司花仙,主夫人就是管荼醿花的。”莲因方欲再问,忽传灵妃召见,有四个宫人前来催请,莲因只得跟了出来。同到那边,果然气象光昌,威仪肃穆。仙姑仙女数十人排立两边,莲因走上台阶,见殿上一匾,写着香国尊王四字。大家走进殿门,但听见仙女高呼道:“荼醿司宫主金夫人进!”就另有四个仙女笑容可掬的走出来说道:“引导了,夫人随我们进来罢。”莲因跟了走到第二重门,只见一位仙妃,面如满月,福德庄严,立在门口,笑嘻嘻的说道:“妹妹你来的迟了?我也不知道今儿什么缘故到这地方来,他们说是我的旧治,礼数儿到尊贵得狠。妹妹可是姓金,芳名就叫翠梧么?我刚才看见册子上,知道妹妹也是受了千辛万苦的。”说着彼此挽手进来。侍女们揭起帘儿,大家进了内堂,莲因知是灵妃就磕下头去。灵妃连忙挽起,笑道:“自己姊妹,邂后相逢,快坐了谈谈罢。”于是就在凤榻上分宾分主坐下,莲因吓得不敢请问姓名。侍女送上茶来,灵妃就问起莲因平生家世阅历,莲因略略的告诉一遍,灵妃道:“如今好了,我们从此认得了。”说着忽有仙女进来,宣太君懿旨:“召见灵妃。金夫人既会灵妃,不必再谈公事,着即回去。于是二人只得分手,灵妃先行,说道:“懿旨难违,我们再见罢。”送出莲因,自己见太君去了。莲因跟着侍女出来,将到自己宫门甬道,果见秋鹤还呆呆的立在那里。莲因不觉伤心,就去叫他,秋鹤看了一看道:“你是何人?到这地方来胡闹!”莲因不觉怔了,想道:“他莫非不是秋鹤么?我认差了么?既是秋鹤,为何不认得我呢?大约我做了姑子没得头发,所以不认的。”因笑嘻嘻的说道:“韩郎我就是金翠梧,小名环姑的。”秋鹤道:“嘎,原来就是你。”因冷笑道:“我听得你嫁了一个狠有钱的富翁,怎么不去享福,跑到这里来?”莲因听他声口不像,比前时换了一个样儿,想道:恐怕他怪我嫁人,愤极了,说这些话来,但你也不自己想想,我实在心里头要从你,同你说了几十次,你因没力量要我,我的本家娘又贪又狠,我被他所逼,无可如何,只得从了他人。你也是知道的,怎么今儿怪起我来呢?我今且把这苦心同他讲讲,他就知道了。因噙着泪道:“韩郎,我来告诉你,你可知道我的苦处?千辛万苦,总是想你。”秋鹤正色道:“谁有闲工夫同你讲,你也不用说了,我也不要你了。

我现今要紧伺候主人,什么事都不问,你只管走你的路罢!”

莲因本来同秋鹤相交多年,情意契洽,从没听过这些话,此刻听了,直气得裂肠摧肝。怔了一回,闷倒地上,四肢尽痿,停了良久,方哭出来,忽听秀芬呼叫,方知是梦。想了一想,历历在目,不觉疑信参半。秀芬小姐道:“姑姑魇住了么?”又听得子文问他的话,莲因只作不闻,连忙起身穿好了衣。佛婆送上脸水,就洗漱了。其时子文夫妇亦都起来,吃了早饭,问他做了什么梦,这样哀哭?莲因总不说出,诡词答了。子文等也不追究。

至癸巳八月十四,从常州到了惠山,旧时姐妹,大半风流云散。只有几个没人喜欢的还在那里倚门卖笑,莲因伤感了一回,就去打听秋鹤。上年已到东洋,明年恐尚不能回来呢。莲因无可奈何,仍旧下了船。告诉子文,子文也没法,只得同莲因暂且赴任。到了杭州,子文恰有胡姓绅士的家庵,在西湖上,要人管理,子文便让莲因去住。莲因为这个一梦,把从前的情淡了许多。进了庵中,先向子文说明。回家去扫了墓,问问秋鹤,果然仍未回家,便又回杭,仍旧向子文将佛婆讨还,朝夕伏侍。子文又捐了地方许多公款,拨入庵中,每年尽可敷衍。

白夫人同秀芬也常到庵中,或住宿一夜方回。莲因从此专心致志,苦意修行。于情欲上渐渐的参破,此是后话,且搁一边。

如今再讲扬州阳子虚一边。自甲午冬顾氏一家迁到申江之后,子虚便带了芝仙由陆路进京,同芝仙捐了一个知州。兑了银子验看了得了实收,便注了浙江省。自己也就把督台的咨文送部,安排引见。已是封印时节,急急的赶紧办理,方才于年内完毕。又托了军机内监部院大臣,送了许多执敬孝敬,又预先送了别敬。这回子共费了十余万,他带进去的十万,不够使用,还借了京债。方才分派一清,也是近日要想做官的苦处,若没这个作先路之导,即使超常的才干,迈众的声名,被执权的人小弄聪明,不说他人地不宜,就说他资格短浅,就终身不能得缺。圣上深居大内,那里明察得许多呢?到了乙未正月,内廷传论出来奉旨阳桢着军机处以海关道记名,遇有缺出,即行尽先请旨简放。子虚自是欢喜,着芝仙先行回家等信。芝仙也顺便到部里领了咨省文凭,一径回南,以备到省禀见候缺。

这个信报到家中,大家得意。

却说双环小姐自从顾氏一家搬去之后,少了一个良伴,心中便赸赸的。不过陪着母亲做做女工,专心制造之学,做了许多机器东西。闷的时候,什么书取来看看,一日看见一部《牡丹亭》曲文,就爱不忍释,自笑道:“我向来但听汤玉茗《牡丹亭》是出色的笔墨,原来有这种曲折好处。曲文上说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好一个无语怨东风!心里头真是想极了。”又道;“梦回莺啭,人立小庭深院,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真把个杜丽娘活活的画出来。”又看到惊梦寻梦两折,说道:“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神仙眷。想幽梦谁边?”

又道:“在幽闺自怜,一般儿娇凝翠绽。”又道:“几曲屏山,不住的柔肠转。杜丽娘生长名门,落花无主,也难怪他!”又看“离魂”一折,说道:“骨冷怕成秋梦,阿呀太伤心了!”又看下去道:“从小觑得千金重,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双琼不觉废书暗泣,丫环明珠走来,看见了,笑道:“姑娘为什么哭呢?”双琼强笑道:“我何尝哭呢?”明珠道:“眼圈儿上红红的,不是哭么?”双琼道:“刚才拨手炉迷了眼,你去舀水来洗脸。”明珠就去了一回子,送上脸水,小姐自去洗脸,叫明珠把架子盆里的洋胰子拿来,明珠就取了送给小姐,说道:“姑娘你知道么?仙露姐姐的男人没良心呢。”双琼道:“怎么说?”明珠道:“刚才听得陆升在那里同太太说,仙露嫁了出去,姓张的嫌他眼大心高,不肯服侍他。又冤仙露姐姐不是女孩儿了,仙露姐气极,骂了几声是有的,他就把仙露姐姐打起来,不顾生死的,说已经打了三四回了。你想通通嫁去不上二十天,就这般反目,将来夫妇怎样过日子呢?仙露本来要寻死,幸亏他的婆婆是好的,才帮着媳妇埋怨儿子。因此婆媳还睦,仙露姐姐就叫人到这里来告诉太太。太太听了怪仙露不是女孩儿的话,便不依他。说我们这人家从无丑行的,他这般胡叫,可恶!

就叫陆升拿着老爷的名片,请保甲局办去了。”双琼道:“有这等事,实在可恶!必得警诫警诫,你回来打听怎么办法。”明珠答应着去了。

原来断肠碑这般人物,虽非花神降生,后来亦难结局。即如仙露这人,可为榜样,以后诸人,作书亦难细表。当时双琼见明珠,便把《牡丹亭》藏好。这日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天时极短,已是晚上,天气寒冽,西北风极大,忽然下起雪来,片片鹅毛。一回儿地上通白了,明珠又进来说道:“姑娘手炉里的炭饼恐怕要熄了,我去换了一个。太太说今儿天冷,薰笼里要多放些火,已经在那里烧了。”说着,只见老妈子送了一盆炭火来,明珠夹着一个小炭饼放在手炉里,仍旧送到双琼怀中。

老妈妈把薰笼加好,方才出去。双琼叫明珠把窗上暖帘下上了灯,一回又叫取了一件大毛紧身衣服出来。明珠就侍候换好,自去熨衣。双琼独坐在薰笼旁边,颈上围着一条西洋绒毛巾,手里抱着一个白银时式花小手炉,默然不语。听那窗外的风越刮的大了,心里发烦,便立起来,把身边挂的晶蟾从里头衣襟里摘下来,看了一回,又挂好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就走到书桌上放下手炉,取了一张纸,提了笔,填下算子一解云:

风雪满长天,大地山河冻。瘦影伶俜不耐寒,独自薰篝摊。

寂寞尽楼,人间煞江南梦。若许红妆索笑来,侬兴梅花共。

又前调题《牡丹亭》曲道:

生死梦中情,邂逅空相遇。不在梅边定柳边,忍把离魂赴。

间看自挑灯,读罢浑无语。姹紫嫣红付断垣,总是伤心句。

一回脱了稿,重读一遍,心中稍觉畅快,把他来录在稿上,明珠正在那里熨衣,便道“姑娘这几天看你不大舒服,却为谁来?莫要闷出病来。”双琼道:“你嘴里混吣些什么?我有什么不舒畅的?谁为谁?你到为谁么?回来我回了太太打你这小蹄子!”明珠笑道:“婢子为着姑娘病,故问一声,姑娘倒埋怨起来了。”双琼道:“我病不病,与你什么相干?我死了,你也不用管我。”明珠道:“罢了罢了,索性说出这许多来了,年尽岁末,死了活了的,也不知道忌讳。”双琼道:“我就死,我立刻就死,我便死了,你便怎么呢?”招得明珠倒哭起来,说道:“好姑娘,我是爱惜姑娘的好心。仙露这个人想老公出去了,就剩我一个,求得姑娘天长地久百病不生,我是打谅要服侍姑娘一辈子的。”双琼听了伤心,也不觉泪珠儿滚下来,明珠叹了口气道:“我的心但求姑娘自己保重自己,姑娘身子又是娇弱,三灾八难的。这个肝气病已经起了一年多了,现在虽久未发过,也须调理才是,这个太乙丸还得再吃吃。”双琼道:“不用说了,你就把这太乙丸拿来,我再吃些,再倒一杯温水来。”明珠道:“待我将手里姑娘的衣服熨好了再给你吃。”于是停了一回,折叠放好,然后伺候吃了丸药,又把薰笼里火拨了一回,仍旧薰好。双琼又看了一回书,只见程夫人的丫头娇红过来请吃晚饭,双琼就到母亲处。程夫人道:“你父亲寄一封信在这里,叫你保重些身体。你哥哥现在京中,说就要回来的。等回来的时节,要让他成房。成了房,再叫他到省禀见呢!不过正月里检不出好日子,刚才据杨先生说早则须二月十九日才是吉期呢!

我想也只得依他,我已命陆升写了信告诉你老子去了,不知道他能到家不能到家?你把这信看去。”双琼就看了一遍,道:“现在已是岁末,新年里也有些年事,须过了初十后方闲。哥哥不知几时回来,我家又没男子,这一个月赶起亲事来,也忙死了,何不请一个人来帮帮忙?”程夫人道:“还等你说,萧云哥哥现在上海,他这人精细,有才干,很妥当的。我已命陆升打电报去请了,请他今年就来,他家眷都在本籍,叫他就在这里过年罢。”双琼道:“这是更好,恐怕早晚要到了。”当时晚饭已排上来,双琼吃了一碗饭,也就不吃了。程夫人道:“为何吃得甚少?”双琼道:“够了。”程夫人道:“老子叫你保重身体,你吃这一些,今儿香粳米粥熬得很好,乖乖,你再喝一碗罢。”双琼见母亲爱他,只得再喝了半碗粥,漱了口,擦了脸。程夫人道:“从今以后,你最少得要吃两碗饭,晚上就一粥一饭也就罢了。”双琼答应着,又谈了一回,回到自己房里。

明珠正在吃饭,说道:“姑娘参汤方才煎好,暖在鸡鸣炉上,自己倒罢。被已铺开了,不要就睡。今日天冷,回来我去装了汤婆子来暖暖脚。”双琼道:“也好。”就走到那边喝了一杯子参汤,把新年里用的鞋帮花活计在灯下做做。明珠道:“这个等我来做罢,姑娘就看看书便了,低着头又要嚷脖子痛。”

双琼道:“我做一回,你再去做。明儿要赶成的,过了明儿就要过年了,女工东西都要收起。”明珠道:“不消吩咐,我今夜要做好呢!”双琼做了一回,觉得颈项有些酸,就停了手。再喝了一杯参汤,明珠吃饭已完,也去倒茶喝,双琼道:“参汤还多得很,我不喝了,你去喝了罢。”明珠道:“姑娘的我不要喝,回来夜里姑娘要喝,又没有了。”双琼道:“还多呢,你要喝,我来倒给你喝。”明珠笑道:“多谢姑娘,折福杀我了,我来倒罢。”于是真个去喝了一杯,就拿着活计在灯下做。

原来双琼听了明珠一翻恳挚的话,面上虽说不出心中十分感激,今借喝汤一节,以表爱婢之心,明珠岂有不知的?约到起更以后,果然去装了一个铜点雕花书景汤婆子来,同双琼压在被里,伏侍双琼睡了,替他下了帐幔,说道:“姑娘,你且暖暖,停一回我来取出来。”双琼睡后,万虑钻心,不能成寐。

明珠做完了鞋儿,上好了底,来取汤婆子。双琼方才睡去,一宿不题。次日起身,明珠伺候梳洗毕,把这绣儿取出来,笑说道:“姑娘看好不好,且试穿穿看!”双琼看了一看,笑道:“上了帮,更觉好看,这一剪梅花,是我新想出来的那个花样儿,你藏着不要遗失,将来还要做呢!”说着,老妈子送上点心,大家用毕。只见娇红来说:“程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请姑娘去相见。”双琼就加了一件大毛家常衣服,走到母亲房中,只见萧云正在高谈阔论东洋的景致。双琼就去相见,彼此问了好,萧云笑道:“半年不见,长了这么许多,好似今年十四岁了。”程夫人道:“是,他与兰哥儿同年的,不过小几个月生日,身子娇弱,这么小年纪,得了肝气病,现在长久不发了。”萧云道:“现在还习女工,还是读书?”程夫人道:“也学学刺绣,也看看书,不过没人教导。这女工是我在那里教他,也随他高兴。有时做,有时就罢了。他老子要他吃药保重身子,我也不去管他。文墨一道,我是不甚知道的。又没得先生教,恐怕也不得长进。横竖女人家又不要考的,文理通了就是了。幸亏先前从了韩先生半年多,加了许多学问。”萧云道:“秋鹤的教法是极好的,聪明的人一经他教导,什么通可以进去。”程夫人笑道:“当时学了一回子什么玩意儿,现在回来之后,他的外房间好似铜匠铁匠的作坊。桌子上通是器具家伙,还有什么瓶儿、甏儿、墨水的、银水的堆满了一架,那里像小姐的房。”

双琼笑道:“是强水不是姜水。”萧云也笑了,因道:“妹妹能学这个,真是有用之学呢!你看中国这么大,国家年年费了巨款,学习西学。这些款项虽说是局中用的,究竟局中不过用得一半多。被这些大员转给私人,照应亲族朋友,半吞半用,那里能涓滴归公?这些办事的人又多是门外汉,也兴不出什么法儿起来,要紧的事,仍旧要用西洋人,不要说别的,就是那洋务局里头这一个气毯,不知费了几许银子。铺张扬万,仍旧放不高,不能合用。那大药局里头造的白药,有西人在那里教他,至今还不及外国的好。制造的法儿子行了几十年,一个大铁甲船也不能造。妹妹能学这个倒是一个女诸葛了。”程夫人道:“可惜做了许多,通未成功。不过用火油造的洋烛同洋胰子,煤水造的洋红倒极好的。还有什么叫洋蛋灯,也亏他想出这个法儿。奇怪,水都能点火起来,将来不用买油了。”萧云道:“什么洋蛋灯?”双琼笑道:“氢氧气灯,母亲不知道,就说洋蛋灯子。”萧云笑道:“原来是这个,本来水是氢气和氧气化合的。若将氢氧气化分,这个水就不见了。轻氧灯的大都是烧的氧气。”程夫人道:“洋气怎么样的呢?”萧云道:“这个要请教妹妹的。”双琼道:“是养人之养,非海洋之洋。这是空气中一种之气,我们用油点火,若无氧气,连络不绝,这火不能着的。

就是点火油干这个油还在空中,不过化了炭气同水两件的原质。

火遇氧气而燃,遇炭气而灭。凡火尖上的煤油,就是未经烧化气,然总须氧气遇火,方能烧化,成无形的炭气。氧气在空中,惟与淡气相合。淡气的体积,大于氧气四倍,在空中不过居五分之一。其不相合的,惟有汞氧。其余皆可相合,合得极快,便生大热。并且因热生光,砂土金石里,均有氧气。地球上动的各物,非氧气不成。就是人口里鼻里嘘出的,都是炭气。吸入的,都是氧气。吸入之后,在血里头遇着炭气,便成臭的了。既成炭气,流转身中化热,然后嘘出。”程夫人道:“氧气好做么?”双琼道:“收氧气的法儿,用钾氧氯氧放在玻璃管内烧,同水银烧还汞氧的方法一般,使其熟度加足,便有氧气。试以吹熄之火煤纸引之即燃。倘要多聚氧气,将钾氧氯氧各半两磨粉,加入黑色的锰氧,使钾氯粉黑色为度。收藏的方法,用玻璃瓶一个,先将小石块放在瓶中。瓶盛水寸许,口有木塞,塞有两小孔。一装漏斗管,一装曲管,由管一头插在另一个玻璃瓶里。一面在石块水内放氢氯少许,看瓶内发出泡粒,便是汽。由曲管通入另瓶,候数分时,这个氧气自然到另瓶里面了。倘以吹熄尚未灭之烛,置氧气瓶中,其火即着。若藏瓶内,皆成碳气,可用石灰水试之。又用一瓶氧气,当中放了木炭,炭亦能烧。他火光极亮,以后亦变炭气。又或用一瓶氧,用点着火的硫磺,放在小匙里,放到瓶里去。感觉一种光彩耀目,不能逼视。烧氧气的法子,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化学的法,须把六十四种的原质通晓得他的性子。何质与何质有受力,什么质同什么质有分力,什么质有极受什么质有极分的,力神而明之,是真最容易的。”程夫人笑道:“你看他那样的,怎样的气的氧的,真正说到牛角尖儿来了,我统不知道。”萧云笑道:“妹妹真是聪明,我虽知道十分中的一二分,他们已经讯我深通西法呢。”双琼笑道:“萧云哥哥太谦了。”萧云笑道:“我实在是涉猎之学,那里好比你天纵之资,我要写个门生帖子给你呢!”程夫人也笑了,因道:“你看他新做的一个玩意儿。”萧云欢喜道:“妹妹造什么新器么?你化学精,汽学又好,是一个智囊了,怎么精明得这等快?当初妹妹在日本,我没听得有这些学问。”双琼笑道:“玩玩罢了,什么算得数呢?”

程夫人道:“因为这个百穷,玲珑到这个分上,有这些肉都弄到机器上去了。”萧云笑道:“也未见得,妹妹倒发福了许多,何常瘦呢?”程夫人道:“你不知道他回来以后,心里舒畅,着实发胖,肝气也不发,他老子去后,便又瘦了好多子。”萧云笑道:“侄儿看他比前儿好。”又道:“妹妹造的什么可去看看呢?”双琼笑道:“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过从英国白尔格的法儿脱胎下来的。哥哥要看,请到里边房里去。”萧云道:“好极,就去。”于是程夫人也一同进去。到了外房,果然化学机器物料堆着,双琼把钥匙另开了一个小厢房,只见架上放着多少电瓶。中间一个大箱,高可三尺,如八仙桌大小。双琼把箱盖开了,将纵纵横横的铜钱东西理了一理,变成戏台模样。又把里面的细丝理了一理,系好了,台上通满满的,萧云笑道:“这个是什么线呢?”双琼笑道:“都是软铜丝,你莫慌,坐了看。”双琼叫明珠到房里去取了一个钥匙来,在箱边开了,便也坐在旁边。那些老妈子听得也都来了,立在门口笑着看。

不多一回,只听得箱里头微微的响了机声,双琼又在架上把一个小机器摇了几摇,萧云看戏房里飞出来一双凤凰,立在正中鸣了一声,即有十数只五彩斑斓的鸟飞出来,向凤凰门前作朝见的样子。然后分立两边,大家叫起来,声音各别,叫了一回,舞了一回,凤凰进去了,各鸟也随了进去。便有一个小人拿乐器出来,手中各拿了小凳,在台上放得匀匀的。大家坐了,打了一番锣鼓,再换细乐,或吹箫笛,或弄琵琶,或挚檀板,或奏和琴,真正是风风移情,应弦和节。旋又有一旦一生出来打趣一回,虽不能唱,而左右盘旋,神情确肖。演毕进去,乐工亦次第主内。只剩一人,把场上椅帔装饰收了进去。再出来把箱盖掩了,依然是方桌子模样,便是演毕。萧云笑道:“有趣,我在外国多年,从不曾见这般玩意儿,恐怕西洋人也未必能造,妹妹真是西法的圣人了。”双琼笑嘻嘻的不作声,一面立起来,去收拾了一回。说道:“外面请坐罢,这里电气厉害。”

于是大家出来,就在内房坐了。明珠倒上茶来,萧云道:“妹妹怎么有这样巧劲儿?倒得说说。”双琼笑道:“这也一时说不尽的。不过有两个法儿,一个机器,一个电气。台上的铁丝都通电气,鸟用电气飞鸣。人的进出做戏,则机电相辅并行。乐器则纯用机器了,你想这么大的人,这么大的乐器,那里有这等响?不过人的手势,同了洋琴里的声音,合好了的,一丝不差。所以看了好似应弦和节,其实通是下边的声音。这个玩意儿我在东洋未从韩先生以前,已经想了许久。后来遇着一个美国名伎叫马利根。”萧云道:“原来是他!我在上海也听见过这个人。一个姓乔的与他相识呢!现在听得他住在杨家铺,我并没见过,不知他有这等的学问。”双琼道:“他的机器学问很好,他从中国回去,我遇见了,就教我造洋琴的法儿。我就悟出来的,把鞴鞴通换了,就是螺门转头也不同的。这顺用电气的法子参入里头,以取热闹。但嫌物件太多,不能搬动。现在要想把干电来做,若果成功,就此制造起来,贩到外洋,不怕他不佩服中国呢!”萧云笑道:“妹妹这等心思,也太露了。自开辟以来,从未闻有如此聪明。据我的愚见,不必过用心思,就此为止罢。”程夫人道:“我也叫他少费这心,身体要紧。他总不听,反说是消遣的,叫我怎样呢?说着,老妈子来请示,说程大爷的饭开在那里。程夫人道:“通是一家人,就开在一桌罢,仍旧在我房里吃。”老妈子道:“这么着,通请到太太房里罢,我去开饭了。”于是皆到外面来吃饭不题。

次日是双琼家里做年,萧云早上起身,便相帮着办理一切俗事。所有客堂书房都命打扫,打扫得千干净净的。刚到晚上,就各处点起灯来,客堂里烧着两枝巨蜡,点了挂灯。程夫人命娇红取铜锡七事件一副,高脚三果锡盆三副,上面均用白铜丝罩。萧云同双琼在书房里亲自装配水果干果,无非是胡桃龙眼杏仁之类,水果无非是冻果福橘荸荠之类。萧云一面做,一面与双琼闲谈,又讲讲上海的景致。双琼道:“你来时到顾亲家处么?”萧云道:“我还在那里吃了饭才走。”双琼道:“珩姐姐好么?”萧云道:“见过两回,他现在从了一个先生学画呢!”

双琼道:“兰生哥哥做什么呢?”萧云道:“他县考了第二名,上海朋友多,也常常出来应酬。不过还有些孩子气,心倒也直。

他常说你呢,要请老太太接你到他家玩。你想今年还有几多日子,就是来接,也必须姑母同来,他可也不管,给太太申饬了一番,他就不敢说了。”双琼正在做四季平安的花字儿,听了这话,就心里怔怔的,眼圈儿红了一红。萧云倒也不理会得,因道:“他有一件东西给你,叫我背地里送你的,不要给姑母知道。”双琼笑道:“什么东西呢?这等郑重?”萧云道:“我也不知道。这回没大人,我去取给你。”就到书房里面,一面取来送给双琼。双琼看是一封信,便就拆开来,萧云道:“你看我不看,人家的信是别人不好看的。”双琼道:“你来看,有什么东西,不过一纸县考的报条,我道有什么要紧信。巴巴的寄了这个来,信面上还写着亲启呢!也不好写上几句么?”萧云道:“你看信封里还有东西呢!”双琼一看,果然有一条纸儿,就取出来,却是一个折叠好的方胜。外边用红丝线几道缚好,着两个同心结。双琼自是欢。细细的将结扣解开,把方胜展开一看,有什么字,却是一张空纸。萧云笑道:“奇了,怎么没得一个字?他也粗心极了,怕他要紧封寄,误取了。我回来倒要去追问追问呢!”双琼笑道:“罢了,也不用去追问,他算密信,岂知密到字也没得你去追问了。给他知道,他以为你寄信不密,私看信函似的,倒不问他为妙。你不知道呢,我在日本的时节,他已回去了。写两封信,开了一个笑话,他一封是上他老子的禀,一封也就是给我的。开了封面,岂知里头的信颠倒调换了。他老子折开一看,上写写妹妹妆次,别后一帆风顺,安抵阡江,维闺福延禧派祝颂的话头,已经可笑的了。下面还说可记得七八岁时,同兄去偷供佛的果子,此际大家稚幼,极好风光。卯角之游,浑然如梦。下款是愚兄苛拜。老子倒弄得不解起来,后来知道了,就写信申斥一番。真正是粗呢。”萧云笑道:“这件事我也听见过的,想起来果是可笑,给你的信怎么说呢?”双琼笑道:“越发可笑,他初时写信的格式称呼,都不讲究,并不写出父亲,单写的敬禀大人膝下,男自某日叩别庭,帏安抵故乡。但大人远寄东瀛,理应上侍慈颜,承欢左右。今白云远隔,色笑虽亲,不孝之愆,渊深岳重。以后述了他读书的话,下面是男百拜谨禀,我哥哥也在那里同看,我看了倒臊起来。心中纳闷,就是至亲兄妹,大家要好是有的,他总不应该这种称呼,自己称孩儿,称我是大人。我是他的什么人?我哥哥想了长久,方才悟过来,恐怕是换差了信。后来打听果然,这不是一场笑话吗?”萧云听了笑得了不得,说:“实在是有趣的话柄儿,妹妹你不知底细,这个信是跟他的人松风小子来封的。”双琼笑道:“虽是松风之过,究竟他不自检点。老太太爱他,真是无价明珠的。”萧云道:“也太溺爱了,我来这个时候,老太太这样病,还记挂他,叫人送东西到上海考寓里呢。”

双琼惊道:“老太太病么?患的什么症?”萧云道:“是二十起的,是一个腰疽。初起时几个寒热,不退凉。吃了两三服药,后来退了凉,腰里痛了。依样的发烧,方知道腰里生东西出来。

赶紧请外科,大家说散不去了,只好听其自然。幸亏兰生考事已毕,回来就去请外国医生。说是要把这块痛肉割去的。老太太那里敢答应,也只得罢了。你想六七十岁的人,患这个症,还了得。我动身之日,去望了他一望,倒是棘手呢。他已经寄信到东洋去,倘老太太有三长两短,你哥哥的亲事,他们愈加忙乱了。兰生回后,诸事不管。日夜陪着祖母,珩妹也是这样,真正一家的上下通不得安逸了。”双琼道:“了不得,这几天不知道又怎样?总要望他好才是。我们要寄个信儿去安慰安慰。”

萧云道:“信局停了班呢,那里找人寄信去,只得明年过于初五再寄。”双琼道:“打个电信去罢。”萧云道:“昨儿告诉了姑母,已叫陆升去打了二十四个字,今日怕有回电来。”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单,说道:“太太叫我送来的,上海的电报。”萧云同双琼把纸单取过来一看,扬州人和里阳承慰感谢太夫人疽隐,病加,恐不起顾。二十一字。双琼道:“不好了,隐下去,不如发出来的好。现在这样,可也没了法儿了。”萧云方欲说话,只见程夫人走了进来,说道:“这样的病总难好的。”萧云道:“妹妹刚才在这里说呢,我们也不能管他,且过了年再作计较。”于是命家人捧上福礼鱼肉三胜,一切陈设好了,挂起百神图来。子虚等不在家中,只得命萧云主祭,程夫人同双琼也拜了一回。那边书店里另行祀祖,扬州风俗,过年祀神的祭席,一夜不收的。到了二更,只把祀祖的祭席收起。大家享食杂馀,吃了夜饭。洗漱毕,皆在客厅谈天。母女二人直到四更身子倦极了,方才进内去安寝。萧云直到天明,看着家人收去了祭品,方熄烛安睡。双琼回到房中,把兰生的报条同没字的信反复看了几遍,心中自是感激,也参透了相思都在不言中的意旨。于是反复思想,道:“我是一个女儿,怎么好说臊脸的话?你是个男人,还可以说说。亲戚朋友,何以也不想到这层。现在老太太有病,倘有不测,谁同你做主呢?你现今考得高高的,就要进学,把这个喜信报我。他算我是他家的人,好似拿得稳稳的,你那里知道远虑呢?”双琼这么一想,心中烦极,直到天色大明,方朦胧睡去。自此萧云住在杨州,暂管阳家的事务。直到芝仙回家成亲后,方到申江。作者且把这枝笔停写一回,阅者要看下文。姑容缓述。第二十回花榜开名媛书上考 薤歌唱寿母返重泉

却说知二陪着兰生在城中县试,直到十二月二十二方毕。

正案出来,又占了一个第二名。孙伯琴、孙仲蔚、乔介候均来贺喜,说明年必定喝喜酒了。接着有一个美国姑娘从日本国来申,带着一个日本姑娘名玉田生的,拿着秋鹤写的一封书子来寻介侯。介侯知是与秋鹤相识的,玉田生也是秋鹤在箱馆时所眷。虽均是门户出身,看他的人却温文尔雅,颇能说中国南北的官话,玉田生更知中国文理,要住在介侯家里。介侯接见了之后,引到书房,谈论一番。果然两人京话极好。看官记得,断肠碑中男女人物,虽籍贯不齐,却都出过远门,官话极好的,所以相聚一处,各说官话。虽偶然稍杂土音,尚能明白。此次介侯与玉田等相叙,亦说官话。玉田说起要住介侯家中,介侯道:“这个那里能够呢?我同你们想个法儿。”因问道:“你们船到时候,海关西人曾来查过没有?”玉田生道:“查过了。”

侯道:“你们外部的照会在那里?”马姑娘道:“藏在箱中,注册过了,他们命我们不要到内地去。要到内地,须去领中国地方官保护的照会。还要咨照中国地方呢。”介侯道:“这是交涉和约的条例,不过离此百里的内地,是不要紧的。你们现在住在我家,也不方便。我同你出一个法儿,那静安寺的南首杨家铺,有一家西洋人开的酒馆,也就是外国青楼。先前里头有四五个西洋姑娘,也是陪客的,他礼拜六同礼拜两日,生意极好。

现在他们回去了,房屋空着,你们还是到那里去开个酒馆,顺便做做生意。一个月也有几百银子,尽可使用。若是愿意,我就同他去说。”马利根自己一想,若在租界租起房子来,同玉田生另树一帜。一则人生,二则费大,不如到了酒馆,好的多住住,不好的另作计较。于是当时应承了。介侯就领他二人去谒见房主,那房主系西洋人,见他二人面目不恶,倒赏识起来,极口应允,并许代揽生意。介侯、玉田生、马利根甚喜,约定明日搬进。是夜二人暂住介侯家中,并命人到轮船中取了行李来。

次日雇车两乘,迁了进去。介侯忙了一日,晚间空了,便来寻洪黾士,要同去送兰生回家。黾士笑道:“不劳费心,他前日已回去了。”介侯道:“怎么这等要紧。”黾士道:“我恍惚听见老太太不自在,前几天有了寒热,腰里头要生什么外症呢?”介侯道:“有了年纪的人,那里能吃这个苦?你在那里听见来的?”黾士道:“我昨儿在绿芭蕉馆金幼青处,他说早上湘君要去望望老太太,特差人到兰生寓里。兰生已回去了,我们何不到湘君那里去问一声儿?”介侯道:“也好。”遂同到漱药盦来,舜华接着,笑道:“姑娘同林燕卿姑娘去望顾老太太的病了。”介侯道:“这等不巧,我们两个人去看吧。”黾士道:“也好,我们去了回来,同你到绮香园去。新来一个校书姓苏,前儿我同他画了四条画幅,这回可以去访访他。”介侯道:“罢哟,你休作这个妄想!你可记得那一天一个姓王的同伯琴去访他,碰了钉子,回来说要助妆钱,这里走的都是雅士,还须要认得的同来,把个姓王的气得半死,伯琴也只得搭讪着回来。”

黾士道:“这个园闻说是一个武员的,为何他占了去呢?”介侯道:“大约是武员卖给他的,他有声名,又有钱,本来也不要接客,就便高些位置,也不妨的。可惜我们不认得,要是认得了,同他谈谈,倒胜似选舞徵歌几倍呢!”黾士道:“闻得碧霄同他要好,可惜碧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要是在这里,就叫仲蔚同碧霄去说,请碧霄转作介绍,也倒妥当。”介侯道:“如过真要去,我倒有法儿。”黾士道:“怎样法儿呢?”介侯道:“他不是喜欢笔墨的么?我们做了几首称颂他的诗,说他好,我们就自己贬屈些。再费上几两银子,不怕他不见。不过我们要先给他考一考,倒都不愿意的。”黾士道:“这倒不妨,若女学生果然名下无虚,我们给他一个门生帖子也愿,恐怕名不副实,我们倒上了当了。”介侯道:“不要谈了,横竖他未必到别处去,再说罢。我们且到顾宅去。”于是坐了马车径到顾宅中,只见伯琴、仲蔚、知三、献之都在那里。相君同燕卿在路上相遇,已回来了。二人到内书房,就问问病,兰生也走了出来,说道:“多谢劳驾,家祖母的病恐难保呢!”说着眼圈儿红了,二人本要进去,知三道:“我替你们说了罢,老太太怕人同他说话,他只有自己嚷的,你们也不必进去,得便儿同你回一声罢。”

二人只得罢了,又劝慰兰生一番。同着仲蔚回来了,路上说起这位苏校书,仲蔚道:“回去我给你一件东西看!”介侯问:“是何物?”仲蔚道:“此时不要问,回去你看了就知道了。”于是一直到了小东门下了车,付过车钱,进仲蔚开的铺子里,在小账房坐了,学徒送上茶来喝,仲蔚就到书箱里去取出一个白折子,送给介侯,说道:“你们去看罢。”介侯、黾士就在桌子上展开一看,上写着多校书名字,因从首行看起云:

预拟乙未春季申江花榜并引

上清选梦,难除结习于狂郎。小队嬉春,浪掷芳情于欢。

子兰凝菊瘦,镌入肠根。燕姹莺娇,放开眼界,则有东楼妙选,北里名妹,擅碧玉之珑。学红儿之宛转,画楼写韵。修慧业于三生,绮席徵歌。通灵心之一点,或珠圆;如有意,旖旎缠绵。

或草种忘忧,风流倜傥。清气独钟于巾帼,仙班共集夫霓裳。

若教骏骨牵盐,燕脂覆井,茵飘溷辱,谁知名下无虚,粉怨香愁,未免情根可惜。用是评量甲乙,分别骊黄。合环肥燕瘦之纷罗,定卢后王前之妙品。虽灵威沧海,乃有珠遗而卞氏荆山,不难玉献疑。浣苎萝之水,同居兜率之宫。南部搜珍,东风在网,岂若狂郎好色?但吟韩寿偷香,须知吾辈钟情,定许汪伦及第。

介侯道:“这个小引,倒也有趣,不知谁人手笔?”仲蔚道:“你再看下去。”二人又看道:

幽贞馆苏韵兰后改兰脩典雅聪明,缠绵幽洁。文章魁首,仕女班头。

加评

咏絮前身落花,今日人皆好色,我独怜才。

介侯笑道:“这个大约就是绮香园主人了,原来号叫韵兰。”

黾士道:“我同他书的就是幽贞馆,写韵图四条迸在一气,合景的,倒受了他的润笔。”仲蔚道:“据一个姓严的朋友说,这位苏校书非但玉润珠圆,有林下风趣。那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的。写得一手褚字,画的山水,纯是倪迂派致,所以大家称他叫苏学士。就是不肯歌唱,他自己书的幽贞馆写韵图,题咏极多。访他的须先献一诗以定去留,所以俗客不大喜他,他借此省却无数应酬。”黾士道:“原来有许多曲折,今年已逼岁阑,恐怕大家有事,明年必得要去丢丢脸,只怕考不中也是难的。”

介侯道:“他的贞字总不妥。”仲蔚道:“我也问过姓严的,他说别有隐情,不肯说。不过留客过夜,实在未曾见过,便就留宿也是分床各梦,所以他有一方图章,镌着云雨巫山枉断肠七字。他说贞字是贞静之贞,吾想虽是强辩,大约贞于心不贞于形耳。”介侯笑道:“不贞于形,怎么贞于心?”仲蔚道:“那是我的意思。”黾士道:“不要议论了,再看底下第二名罢。”于是大家又看道:

彩虹楼冯碧霄,豪情媚态,侠骨仙心。飞燕惊鸿,超凡入圣。

漱药盦谢湘君,即湘娥,披一品衣,抱九仙骨。雅人深致,名下风流。

棠眠小筑万文玉,芍药笼烟,海棠沾雨。春心跳脱,软语温柔。

韵香馆金素雯,豪能作侠,醉合乎仙。亦虐亦庄,有声有色。

寒碧庄陈秀兰,是如意珠,是称心玉。龙跳鱼窟,鹤立鸡群。闹红榭林燕卿,(即代玉)七宝装成,三生修到。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黾士道:“燕卿住的名潇湘馆,这个名差了。”仲蔚道:“潇湘馆是旧名,他叫黛玉时候,用这个还配。今已,改了燕卿,所以湘君同他改了闹红榭,你看倒还切他这个人呢!”于是再看下去:

延秋榭谢珊宝,柳腰楚楚,莲步姗姗。不御钗华,自饶馨逸。

绿芭蕉馆金幼青,吹气如兰,团肌欲雪。新妆宜淡,素面宜嗔。

天香室谢秀英,月满云舒,花浓雪聚。东嫱善睐。西子工颦。

织云居林玉英,白雪阳春,曲高和寡。愁春宜默,逢怒宜嗔。

双清馆谢秀兰,回首留颦,捧心驻媚。若纳冰绾,若转丸珠。

聚英楼陈织云,姱容修态,纤骨浓华。可以疗饥,可以医俗。仲蔚道:“我说这织云同林玉英的地方,应该对换。”黾士道:“何以见得?”仲蔚笑道:“玉英住的织云居,明明是陈织云住的,陈织云反住了聚英楼,不该更换么?”介侯笑道:“这织云我也相熟,品格是极好的。现在住清和坊,上月在人家遇着,还叫我去呢!”因又看道:

日新居林宝玉,灵透犀心,巧含鹦舌。梅花逸品,兰芷清愁。

荟芳仙馆林宝琴,玉质珠胎,冰心绣口。吴宫郑旦,仙阙双成。

鬘陀罗馆林小红,宝月祥云,明珠仙露。芳逾散麝,色茂开莲。

牡丹台史月仙,天半惊鸿,花间瘦蝶。娇难自主,弱不胜衣。

华云仙馆王宝珍,骨秀神清,情亲意远。落落欲往,矫矫不群。

伫月山房林桂荪,向日荚蓉,临风菡萏。回眸一笑,百媚俱生。

揖仙台郑云芬,艳丽风光,雍容华贵。十分浓郁,一品神仙。留春小榭姚宝云,慧质聪明,清谈俊雅。掌中飞燕,花下娇莺。

洗桐居胡润卿,是解语花,是忘忧草。铃园个个,玉山亭亭。

桂窟左翠玉,西府海棠,灵和杨柳。饮饮在抱,濯濯撩人。

眉影楼郑幼红,淡如对菊,弱不胜衣。海棠怨秋,湘芷流逸。

通共二十四人。黾士道:“不知谁拟的,这个可怜生!为什么不署名字?”仲蔚道:“这是我一个朋友转辗托人抄录来的,也不知道拟的人姓名。”介侯道:“这些人我认得一半,还有遗漏呢!”仲蔚道:“这个自然,此地名花数千,那里选的公当!

我也拟上两个人,一个叫陈媛嫒。”介侯道:“你写出来。”仲蔚就写了出来,二人看时,但见上写着:

初蓉馆陈媛媛,艳影摇摇,嫱光致致。柔荑笋削,细步莲轻。

晕红榭吴筱红,香草闲愁,落花新怨。前身诗婢,今日情魔。介侯笑道:“我把两个人也续上了,满了云台功臣之数。”

仲蔚道:“你续的谁人?”介侯就取纸笔写了出来,二人看时:

玉田生,幽谷清香,瀛州仙和。二分明月,一朵柔云。

马利根,柳腰一枝,莲船十丈。屏风上立,薰笼上行。

黾士笑道:“把东西洋姑娘选在里头,倒也别致有趣。”仲蔚道:“这两人不是秋鹤密信荐来的么?到底你送到那里呢?”

介侯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黾士道:“冷柔仙、向云仙、杜秋仙几个人也应该选在上边。”仲蔚道:“你不见他的小引么?明明说漏的多,他亦不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便了。”介侯道:“本来孔子说的,举尔所知,我们添上几人,就是尔所不知,人其舍诸的意思。”三人谈了一回,已是天晚。仲蔚留他们吃了夜饭,方才散去。

光阴易过,忽忽已是二十七。各人安排年事,数日皆不能相见。那晚伯琴正在祭神,忽报顾老太太申刻仙逝。伯琴吓了一跳,连忙进去告诉岳母吴顾氏。顾太太是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病后,一向在顾府。今日同女婿过年,所以暂时回来,打算次早再去。一闻这信,惊得呆了,哭哭啼啼的同女儿喜珍上了车便走。伯琴把年草草不工的过了,只见介侯走了来,说道:“你知道顾太伯母作古么?”伯琴道:“我也是才得了信,岳母同内子已去了,这回我们两人同去罢。”介侯道:“甚好。”于是伯琴雇了马车,就请云贞妹子看好了家,说:“我是要明日回家呢!”说着,二人匆匆去了,甫到顾府,只见门前已经烧着衣服纸锭等物,里边一片哭声。卫传杨泰接着说道:“孙姑爷、乔老爷快进去罢,他们都来了。”二人进去,只见小厮们在厅上把挂的书画屏对取下来,走到外书房,知三等通说道:“你们这回子才来,有事同孙姑爷商量呢!”伯琴道:“我须得到里边去转一回。”介侯道:“我也去去。”说着就走了。一回子出来,众人在那里议论殡礼。知三向定侯道:“你替我到电报局去打一个电报到横滨,请老表伯立刻回申。还有宝应、扬州也须各打一个电信去。”定侯立刻叫华勤驾了东洋车去了。

黾士道:“还有近亲至友也须去报个丧。”知三道:“里面珩大妹子已在那里张罗,不必吾等费心。不过老太太的棺材寄在扬州庵里,可也来不及取回,怎样呢?”黾士道:“当日搬家没带么?”仲蔚道:“好好的搬家,巴巴的带这个东西,岂不忌讳?”

伯琴道:“我们铺子里有一件东西极好的,恐怕中国没得这个风俗,太太也不肯答应。”知三道:“我上回看见你铺子里一口婺源棺木在那里,以为什么稀罕。我们家乡出那个东西,好的很多,这里的人多看不上眼。我的意思要找一具阴沉木的。”

伯琴道:“阴沉木那里有找处?就有恐怕也要到外埠去寻,十天八天的不定。我那里的是比阴沉木胜十倍呢!”黾士道:“到底什么东西?”伯琴道:“今年秋天有一个西洋人回去,把屋中东西都要一气拍卖,我们贪他便宜,一起受了。里头有一口磁碗砂烧成的棺材,除却盖的接口,其余是天衣无缝的。盖上在面孔地方,有一月洞,嵌着一块厚玻璃,也用磁汁灌牢的。旁边每一首,各有两个铜环,又玲珑,又结实。因价钱太贵,没人肯要,不知他用得用不得?”知三道:“好是极好,怕里头不要。

表伯又不在家里,谁人做主呢?你自己去请你岳母太太同太太示下。”伯琴道:“也是。”就去了,仲蔚叹气道:“那里一月不好死人,到这个年尽岁关才死,累得大家不舒服。姻表伯又在外洋,今日寄了电信去,若就动身,倒还赶得及除夕到。若没船,就不能见面了。”说着,介侯进来了,说道:“险些儿不能寄,扬州宝应电报局明儿早上,除官报,军报之外,通止数了。

须明年正月初四才开电盘,日本报是在大东公司寄的,我问他今日寄到了,倘明早就行,今年可否赶到,他们有知道的说四十八点钟总可以赶到。若在长崎走,一夜天就可以到了。”只见伯琴出来,摇着头道:“不与。”知三道:“我知道不与的。”

伯琴道:“太太倒随便,说外国本来通行这个规矩,只有我那一位岳太太不肯,说没见人放在磁棺材里。况且又没缝,又不透气,葬了不得地气,子孙关害的。太太听他说,也不敢要了,怎么计较呢?”介侯道:“你们不是商量要用磁棺么?”黾士道:“是哟,顾太太不许。”介侯道:“我刚才打报叫老世伯速给回电,我倒说一句问他可用磁棺?因我一个西洋朋友有那个磁棺,他九月里回去了,寄在朋友那里拍卖。放得久了,没人用,所以问这一句,明早恐怕就有回电来呢!”伯琴笑道:“你说这个是不是意大利人叫密士低司么?介侯道:“不知他那国人,名字真是这个。听说前途受寄的一家,好似名地维什么洋行。”又发怔了一回,说道:“地维下边一个字想不出了。”伯琴笑道:“可是地维德?”介侯笑道:“一些不差,你怎么晓得?

”伯琴笑道:“才说的就是这个,已经到了我铺子里了。”介侯道:“更好。”只听外边和尚尼姑都来了,便在迎晖堂分班转殓,念经,诵往生咒接引呢。通德堂、养志堂的火点得通明,顾府上上下下的人忙了一夜。有睡的,有没睡的,兰生只管哭,也不能办事。珩坚小姐倒极忙,外边除介侯、仲蔚、黾士回去外,伯琴只得住在内书房镜齐。到了次日,伯琴因号事要紧,只得回去。介侯等也不得空,外边通由胡顺唐料理。日本果有回电,说今午坐火车到长崎,赶紧就回,殓用磁棺极好。顺唐就差秦成到伯琴铺里找了十几个人,把磁棺抬回,就有知己的亲友陆续前来探丧,就在迎晖堂当中停灵。这日外边的事务倒还简静,里边珩姑娘就忙得很。一早起来,略略梳洗,先将执事派起来,在议事厅立了一个丧房。云锦守灵,不肯办事。许夫人敬他有义,也不强他,其余均须办事。珩坚特派月佩总管银钱出入,骆管收发内外物件。百吉总管接引女客,春喜总管收礼回礼,开发车轿力钱。阿秀总管各处灯盏、灯油、蜡烛、烟纸,秋红总管厨房,开发酒饭席面,汤家妈总管打扫各处,孟大姐总管内茶房,孟大姐、朱大姐总管内厨房,王妈、夏妈值日传事,霞裳总巡各处,如有贪赖无弊不遵约束,即以家法从事,其余均在议事厅外间伺候差遣。外边男仆均由胡顺唐派,徐起总管收礼、回礼、开发车轿力钱,孟守总管收发内外物件,顾寿总管各处灯盏油烛烟纸,顾喜总管酒席,解樊、解克总管茶房,狄清狄威总管打扫,尚行、夏效总管买办物件,米珠、莘桂总管厨房及发出席面,松风专值内书房,水月专值外书房,新来的柳烟、梅雪值外账房,周全专值会客厅。养志堂派阴顺、通德堂派羊昌值管。秦成总管内外巡察,卫传、杨泰专候迎送通报,茹飞习成服辕莘勤专司车轿,其余小厮均在前厅听候差遣。

内外男女执事均须和衷共济,一气相通,不准推诿,把内外故示区别。丧帐房则设在通德堂西书房,即请知三、仲蔚、黾士三人,所有银钱悉归管理。就是内丧房的总付总收亦归账房顺唐,伯琴、献之、介侯、周全陪客。分派已定,传论仆妇小厮丫头人等说道:“上头所派的执事,入殓同七七出殡之期,最为要紧,不可疏忽取咎。其余日子,倘无要事,方可歇息,但须各自知照同事。上头差唤及客人来往,如本人不在,须由同事代办。如同事不允,本人擅自离开,致误职守者,小则示罚,大者笞责。”于是大家兢兢业业操心起来,是日事务尚简,惟外边有十余位男客。知三陪着讲话,珩坚就来请知三进去商拟哀启讣帖。知三一个人那里得空,回道:“明儿等黾士等来了再拟罢。”珩坚道:“明儿那里得空做这个,不如我来拟了,叫爷们再改罢!”于是就提起笔来写道:

哀启者,先慈气体充足,秉性幽娴。自归先君事先王,父德昌公,先祖母怡色柔声,先意承志,朝夕必朝,寒暑不辍。

待妯娌和蔼无争,御下宽容,终身无疾。言遽色,性好施,与遇戚族中之贫乏者,辙周济之。虽典钗鬻衣不少吝,自奉则又节俭。偶得甘旨,即奉堂上,或转赠同辈。及不孝等已则淡泊自甘,至人皆厌弃,始以自食。当来归,先君之日,黄巾逆焰,扇祸方张。先大父方从军荆襄扬州,商引疲弊,时合家侨寓维扬。先叔祖,先叔祖妣及:先叔父母,均一室共爨。食指浩繁,中馈每虑不给。先慈见大势中落,守此必不能成适。先大父阵亡,先祖母相继故。先慈呼抢难名,泪尽继之以血。先群亦因是得病,卧床二年余。先慈日侍汤药,无须吏离,疾大渐。先慈刲臂和药以进,终不效,竟背不孝等而逝。先慈连膺大故,哀毁骨立,家亦分析,不孝方采芹香。承袭祖荫,而屡试不售。

时中西互市,洋商声势恢张,习此辄利市三倍。先慈曰:此成败之机也。命不孝弃诗书,事筹算,不孝不忍远离。先兹叱曰:吾年尚健,针指亦可以自奉。汝恋妻室,不思复先业耶?汝违言,吾不食,不孝乃行。临行之日,先慈与不孝约,谓许汝五年别,不必与闻家事。有所蓄,可先结交树根本。五年后,吾交卸矣。不孝谨受教,先习西国语言,赴香港,即至日本,筹策劳劳。至有今日,皆先慈爱护训教之力也。不孝膝下久离,方在本籍,购屋一区,冀即罢买而归以伸孺慕,竟于某年月日起病,始仅寒热,疑为内症,三日后,忽患腰痛,红肿如桃,知变疽毒。先慈平日身体素坚,方冀赶紧延医,可占勿药,讵我生不佑降。此鞠凶百计求痊,参苓罔效,于本年十二月二个七日申刻,嘱咐家事,料理从容,竟弃不孝等而长逝,享年六十九岁。不孝亲视含硷,尊制成服。呼抢哀衷,曷有暨极。当此卒膺大故,残喘苟延。沥血下忱,不得不遍为哀告。语无伦次,伏乞垂鉴。

棘人顾庄泣血稽题

珩坚拟好了,月佩录了出来,且自藏好。

是日仅有十二位尼姑念血盆经,珩坚也乏了,要去睡一回子。就出议事厅东侧门由廊下内茶房旁边向北,穿过月佩房,到自己房里。有两个小丫头跟着替珩坚展开了衾子,伏侍他睡下,把门帘下好,两个丫头在外房坐着伺候。有张老妈子进来,到外房回事,小丫头摇着手,叫他不要高声,姑娘才睡呢。珩坚道:“外房谁说话?”小丫头埋怨道:“通是你老娼妇,谁替你耽不是?”因道:“张妈子跑了进来,毫没规矩。”又轻轻的指着张妈子骂道:“老东西,你自己回去。”珩坚道:“跑来干什么?”张妈只得揭起了门帘,就立在帘外禀道:“回姑娘候补道梁公馆里太太同谢湘君、林燕卿两位姑娘说明日要求送殓。

请姑娘示下,还是差人先去挡驾?还是让他明天来?”珩坚申斥道:“这个事还要回我,我怎样派你们的?放着百吉那里不去回,我有几千条心孔儿,通要管到你们茄儿瓜儿的事呢?”张妈子只得再回道:“已经回过了百吉姑娘,百吉姑娘说里头还有分别,所以差奴才来回姑娘的。”珩坚喝道:“你倒是能干的,说话也圆,心孔也巧,百吉那里回了,你就奉他的命,不好回霞裳么?没才干的东西!”唬得张妈子连忙退了出来,小丫头指着笑道:“如何?这个钉子碰得好不好?你也自己不想想,这个嘴脸就好到姑娘那边来回事。我告诉你,就是百吉姑娘亲自来回,他这回子要睡,也不敢惊动他呢!”张妈子一声儿不言语,径去了,就把这话回了百吉。百吉与霞裳商量,霞裳道:“我看这梁太太那里须去挡了驾,那姓谢姓林的二位姑娘不必去挡驾,他们这里常来的,太太又都认得,又是老太太在生时交接过的,他也不过尽一点心意儿。”百吉道:“我也这个想,就是这么着罢。”于是唤传事,外面就一叠连声唤传事,妈子唤了七八声,不答应。一回有一个夏妈进来,霞裳看了一看,道:“你可有空,叫了就来?”夏妈道:“今日姑娘派了执事,我们两个传事的议定,从今日起间日轮当,今儿应该是王妈。”

霞裳冷笑道:“原来你们自己定了这个万国公例,一些儿不能通融的。倒是我传差了,要等你一个,应该传事在那里方好传事呢!”这时王妈也趔趄着脚,赸赸的进来,立在夏妈旁边。霞裳一眼看着,就鼻子里哼了一哼道:“王妈,你在那里呢?”

王妈跪下去叩头道:“传事的因方才女儿来了,送他出去,在门口讲了一回话,一时误事并非规避。”霞裳道:“夏妈说你们自己定了轮值日期,倒也罢了。你既要同你女儿说说话儿,应该照会一声夏妈,如上头传唤,就去答应,方是和气办事的样儿。就是夏妈见他不在这里,也应该答应走来。大姑娘上半天吩咐你们的话,说内外男女执事,要和衷共济,这句话你们记得不记得?”二人一声儿不言语,一时丫头仆妇大家都立在议事厅外边,看这光景,无不肃然。就是暗香、月佩、春喜,也正容肃貌的不敢作声。有一个小丫头在外边同众人私议道:“姊姊你看今朝霞姑娘这个狠心的劲势儿,一朝权在手,真要做出来呢!我想他不过上等的人,虽然称他姑娘,到底也是同我们一样的。”这话却被霞裳听见了几句,眼尖一看,却是许夫人外房看门丫头名叫鹘儿的,霞裳且不发作,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有了年纪的人,倚老卖老,想霞裳也是一个丫头,论起理来,还是同事,怕他什么?况且这回子小姐不在这里,我们这几个人也不放在你们眼里。你们要怎样,便是怎样!岂知这个办的是老太太的要事,谁不当留心些,我既蒙太太姑娘看得起,命我帮办帮办,我就当从他的命,管管你们了。情愿事务完,再来赔罪罢。”这时候外边秋红、阿珠、阿秀通晓得了,恐霞裳招怨,秋红就私下叫人去禀许夫人,请说一个情,做好做歹放了罢。许夫人道:“他们这些人的脾气实在可恶,论理应该整顿整顿。不过他两个人有了些年纪,恐怕受了辱。有别的念头,不如得过且过罢。”于是就命风环出来说情,说太太说为老太太升天的事,打了他恐老太太魂灵不安,请恕了他下回罢。霞裳初意本来要将二人办理的,今许夫人既差人说情,岂有不从之理,只得顺水推船,说道:“本来要照姑娘的规矩给你们一个利害,警戒警戒。今太太的金面说情,所以便宜了你!”风环向二人道:“听见么?还不谢谢。”夏妈也只得跪下来谢了,风环道:“起去罢,下回留心就是了。梁太太那里去挡驾去!”二人便走出来叫人去办,霞裳向风环冷笑道:“姊姊你不知道,妹妹也为老太太的千年要好,蒙太太姑娘派了我个总管,他们背地里骂我,不服我的很多呢!我叫你再看一个人。”因吩咐传鹘儿,鹘儿知东窗事发,只得进来立在那里发怔,霞裳道:“你方才说什么?”鹘儿呆着,一句儿不答,霞裳冷笑道:“你看见我权在手里,狠心劲势,打死了多少人。怪道他们不服,连你这毛丫头都不服起来!本来就将就过了,看你这小小年纪,倒会粪头里寻起竹扦来。不给你个利害,我却负了姑娘的重托!”

就命小丫头去唤秦成,鹘儿慌了,立在那里抖,风环道:“你不用抖,你只管说。”鹘儿只有抖的分儿,问了半日,那里有一句话,风环道:“你今年几岁了,是哑巴么?”鹘儿吓昏了,说道:“是哑巴子,今年十三岁半了。”风环、月佩、百吉同旁边的人听了,大家笑起来,霞裳也笑了。风环笑道:“妹妹你看他小孩子,吓得这个样儿,怪可怜见的,也饶了他罢。”就做了主,向鹘儿道:“你下回敢不敢呢?”鹘儿道:“不敢了。”

风环道:“下回再犯,你仔细,谢谢姑娘去罢。”鹘儿就同拜观音的样子合了掌,揖了一揖,飞风的去了。风环就去回了许夫人。

珩坚睡了一晌起来,小丫头连忙进去揭开帐子。一个丫头去捧了脸水来,请珩坚洗了脸,又捧上漱盂请漱了口,把水替他抿一抿头发,一面倒了一杯茶来。珩坚喝了一口,就罢了。

便出来,丫头揭起门帘,一个先奔了出去说姑娘出来。值事丫头就七手八脚的倒茶装烟放在桌上,暗香、月佩、百吉等皆站起来。珩坚在正中榻上坐下,丫头连忙在背后去垫好了小靠枕,恐嫌太空,又加上一个野鸭绒白布小枕儿。珩坚随意用茶,吃些点心。霞裳就把上项事回明了,珩坚道:“便宜了他,要是我在这里就不得免呢。”自此合府上下,皆畏珩坚明察严厉,就见了霞裳等人也服服帖帖的了。珩坚又问别事,众人道:“有几件小事儿,都没要紧的。”珩坚又看了一回账,也不言语。

停了一回,说道:“老爷今夜不能回来,幸亏明日申刻入殓,应该赶得及。老爷虽说苫次,没得常在孝帏的,须在上房腾出一间房子做房。”霞裳道:“已吩咐打扫揩抹去了,床也端端整整。”珩坚道:“现今岁底,喜姑奶奶有家事的,不得空,须把雪贞姑娘接来照应照应。”月佩回道:“刚才差人去请过,他说要明早来呢,来了,今年不去子。他说要住在姑娘那里,我想叫暗香姐姐同云锦去睡,雪姑娘就睡在香姐姐床上,我就同秋红睡去。”珩坚道:“不必,就在我房里再排一榻罢,我们在一房好说说话。”月佩答应着安排去了。珩坚道:“明日要成服了,这些白衣裳少不少?”月佩问暗香道:“刚才数过几件?”秋红道:“爷们的四十八件,太太、奶奶、姑娘们的一百十一件,男仆的八十九件,老妈子、小丫头的也一百二十三件,功服、丝麻孝带三百根,大约差不多了。”珩坚点点头,便命登了账。

这日过了,次早起身大家盼望,孝子直到巳刻,士贞方踉跄到家。走到灵前去抢地呼天的大哭一场,合家也陪他痛哭。

士贞又出来谢了众人,坐了,略谈近况。说到老太太,士贞又哭起来。众人劝了一回,许夫人差人来请了进去,把以前的家常事告诉了一遍。问吉田夫人为何不来,士贞道:“怎么能来呢?时候又促,店务又多,一个主人不在那里,怎好开店?明年我打谅叫顺唐去替他回来守孝,我命他也是今日成服的。那边的事忙个不了,我勉强走了,也不带什么,只带一个铺盖,一个皮箱,一只竹篮。幸亏到了长崎就有船,所以赶得到。”因问了一回老太太的病原,不觉又哭起来。兰生、珩坚早已赴空见过了老子,这回子家人男自秦成起、女自霞裳起,通来磕了头。士贞仍命他各去办事。这时候送殓的人已纷纷前来,雪贞同伯琴、定候等也都来见过士贞,彼此各谈几句。定侯与士贞不认得,士贞就请问了姓名,方才晓得是秋鹤的朋友。心中颇相爱悦。又去看验一回磁棺,问顺唐道:“这是要水银的。”知三道:“珩妹妹通已办齐,连白铅铁屑也都端整。”士贞心中自是安慰。既而吊孝的人愈多,士贞在帏中答礼。到了晚上,从大门到迎晖堂,孝灯一片。通扎的白蓝两色,布彩也一路直到里边。另请一个宁波匠,以备殓后浇棺之用。将近黄昏,掌礼的就命外面升起炮来,乐工等鸣鸣作乐。大门口两盏大矗灯,二厅正厅内厅均是一色的篮子明角大矗灯。一面上写着通德堂三字,一面写着顾府两字,又夹杂着保险洋灯玻璃灯。上下人等均穿孝服,在外边望到里边,门户洞开。但见白漫漫的人头挤挤,迎晖堂内一片哭声。匠役司祝安排把凤冠霞帔穿好了,和尚召灵发牒已毕,掌礼就赞时辰已到,就此安灵。执事人等就移棺出来,士贞抱着头,兰生捧了足,哭得泪人儿一般。上海道宪陆公知,士贞与子虚亲戚,陆公与子虚向来交密,故此时也来送殓。于是知县会审委员也不得不到了。幸知三从中陪谢周旋,妥妥帖帖。女人亲戚送殡的,俗例均须要哭,那哭声越发大了。士贞预先吩咐珩坚,今日无论何人前来送殓吊奠,每人给车钱两角,登列簿上。俟开吊这日较对,如其人仍旧前来吊丧,不论礼之厚薄,情之亲疏,或邻或友,或贫或贱,或认得或不认得,除照常素筵外,每名各谢两元。这个信传到外边,那邻居穷苦的,就是素无交情,也要买几串纸钱前来送殓,因此拥挤得不堪。秦成带着几个小厮内内外外的巡察,又请保甲局发了八名巡丁在门口弹压。马车、东洋车、羊角车路上歇满,轿子通搁在里面西门口空地上。珩坚送了殓,大哭了一回,又到议事厅整理出的,进的,发的,收的,登记的,消去的,均清清楚楚。一回要总帐房去支钱,一回又有夫役人等前来算帐,真正忙得吃饭也没空儿。幸亏执事预先派定,大家按部就班,直到三更后,方陆续散去。就命把家伙一处一处的收拾,士贞夫妇实在受不得就在孝帏打盹。兰哥儿出去谈了一回,也进来睡。不过胆小,粘住了霞裳要去陪他,霞裳道:“小祖宗,我还有事呢!那个老妈子在房里陪好不好?”未知兰生如何,且看下章所述。第二十一回大开表珩姑娘理事 小失趣庄公子访娇

却说当时兰生粘住霞裳要陪,霞裳要叫老妈子陪他,说:“我的事多着呢,就叫茹妈去陪你罢。”兰生道:“腌腌臜臜的,谁要他这老东西。姐姐你的事就叫暗香姐姐代了罢。”霞裳道:“各有各的事,谁好替谁呢?”珩坚道:“你们不用胡闹了,我这床空在那里。霞裳,你就陪他去,伏侍他睡在我床上,那里是没得死人的。兰兄弟也不用怕,睡了,你就出来。你事我替你暂管。”月佩道:“雪贞姑娘也在姑娘房里,怕不便。”

珩坚道:“阿呀,你这丫头!他们也是从小耳鬓厮磨惯的,不要说两床,就是一床也住过了不知几十夜。现今兰兄弟多大年纪,有什么避忌呢?”雪贞笑道:“姊姊记得么?那年兰兄弟回来了,我到扬州喜珍嫂子还没嫁,素秋姐姐同喜嫂子通在你家里,还有那双琼妹妹同兰兄弟六个人,通要睡在老太太新做的床上。

老太太倒让了我们,去睡在小床上,我们日里头的顽还了得,喜嫂子采木香花,爬到屋上去,姊姊栽了一交。夜里倦极,睡倒就着。姊姊夜里出了尿,还不知道,淌出来,我汗衫儿通透湿。”话未说完,珩坚臊得了不得,打了他一下,骂道:“不害臊的丫头,女儿家说这个话儿,快同我闲了金口罢。”暗香等也不觉失笑,霞裳就伺候兰生去了。过了一回出来,雪贞道:“他睡了么?”霞裳道:“放倒了就糊糊涂涂的睡着了。”珩坚道:“事都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大家去睡一回子罢。”于是叮嘱了守更老妈子一回,大家散去。珩坚就与雪贞同榻。有几个族中亲戚女人,把兰生、霞裳的房榻通占满了,连楼上女客房亦都有女客。霞裳只得再到珩坚房里睡在兰生脚边,一觉方醒,天已大明,连忙起来。珩坚同雪贞也醒,忽听兰生哭道:“双琼妹妹沉下去了,雪贞姊姊在那里,快救!”珩坚道:“怎么?”霞裳就走过去揭开帐子,看见兰生睡了张开眼,额上通是汗,说道:“小爷说什么?”雪贞笑道:“大约是魔住了。”兰生醒来,定一定神说道:“我吓死,原来是梦。”珩坚、雪贞通起了身,问道:“什么梦?这等呼叫,双琼、雪贞?”霞裳就伏侍兰生穿衣起身,兰生道:“我到一处,房屋华丽,极体面地方,见有几十个姑娘挤在一个亭子里看什么,我也走去一看,你们都在那里看一个大碑。我向一个姑娘问是什么碑,好像他说的是断碑。就有一个蓝面獠牙红头发的妖怪拿着一根短柄锤,锤上通是尖钉,跳出来就打,口里不知说什么。你们连忙就逃,我也跟了走,逃到海岸边,无路可通。后边又是追赶似的。看见那边有一破船儿,你们就挤上去。船底通通脱了,把你们飘到海中。我看见双琼妹妹沉下去,雪贞姐姐浮到岸边。后边好像有一个书生,把蓝面鬼打退,奔来救你们,我就告诉他,便急醒了。”雪贞在那里盥洗,笑道:“多谢关心救我,否则我做了《聊斋志异》里的晚霞了。那里能从从容容的在这里呢?”

说得众人皆笑了。盥洗梳头已毕,众人均静立房外伺候。珩坚道:“现今这里你们去各管各事,其余的均到议事厅伺候去。”

珩坚就同兰生、雪贞去请安回事毕,再到议事厅来。兰生到外书房。这日是大除,伯琴等皆隔夜回去,就知三、顺唐在那里,也是才起身来,盥洗已完,在那里吃早点心。三四个仆人在门口站着。知三道:“里头通起身么?”兰生道:“起来了。”顺唐道:“就在这里吃点心罢。”兰生遂坐下,柳烟倒上茶来。兰生看点心皆不适口,只得胡乱用了些。只见水月走进来说:“王妈来说姑娘请爷去呢。”兰生便进来到议事厅。只见月佩、暗香、春喜、秋红、阿秀、百吉、阿珠坐了一桌在那里用早点,方完,有三四个小丫头伺候着收碟子漱口。里面雪贞、珩坚、霞裳三人坐下一桌,有几个老妈子在厅外站着伺候。五六个小丫头送茶的送茶,传碟的传碟,伺候三人早膳。珩坚道:“你跑到那里去了?等你吃点心,等了一回,他们都嚷饿,先吃了。”

我三人又等一回,只得先吃了。兰生笑道:“多谢。我在外书房已经吃了。”霞裳道:“他们没参汤呢,要喝一口。”就把自己的汤送到兰生口边,给他喝了一口,也就罢了。雪贞道:“你在外边吃,也不叫人进来说一声,累得我们好等。”珩坚道:“再加上一些好么?”兰生看桌上也就是外边的几样,说道:“你们通是一样的点心?”雪贞笑道:“谁叫你不早来?体己东西,我们先吃了。”说着就有回事的来回锦缎铺里收帐的来。珩坚道:“到外帐房去。”回事妈子道:“梅雪来回就去过了,外帐房说这是上房的私帐,已经过在内帐交进来了。”珩坚道:“取揭票来看。”老妈子呈上,只见上写着:

尊帐本年十二月起

初二日:摹本雪厌四疋,每疋协计捌拾捌两捌钱正。

初五日:鼻烟剪绒挂二件,每件协计叁拾捌两正。

又元青上上清水京贡缎六疋,每疋协计贰百陆拾肆两正。

初八日:竹青头号宁绸八疋,每疋协计壹百玖拾贰两正。

十一日:花元绉十二丈,元缎乙疋,两计肆拾伍两陆钱正。

又赤银炉绉五丈,四湖绉五丈,两计叁拾壹两贰钱正。

十四日:赤银炉竹根,青宁绸织花女裤料条七条,两计玖拾捌两正。

共计柒百伍拾柒两陆钱正。

顾府尊照。

人和锦缎庄抄呈

珩坚命取帐册来对于一对,不差,命月佩九五扣照付。那来的人初次不肯,经仆人申斥了一回,说衙门里你还得不到这个数呢。来人只得罢了,收银回去。自此内外人日日的忙,连年也不曾过。不过祭了祭祖先。次日,是乙未元旦,亲友大家要望亲戚款朋友,那里能来帮他。知三上了衙门,也各处去贺贺新岁。兰生在二十七日内不能出门的,只得在里头混。过了初五,士贞就把顺唐差往东洋去了。又派徐起、小金儿、大丫头风环到日本去接吉田氏,直到元宵,吉田氏方到家中。学着中国礼,到灵前去一场,幸官话本熟,见于许大人,略叙家常话儿。兰生就来叩见母亲。珩坚、雪贞也来见过礼。吉田夫人将兰生揽在怀中,摸着脖项,亲热了一回,有一答没一答的问问,又考他西洋话,已经生疏的多子。兰生向母亲要顽意儿,吉田夫人道:“你这么大,十五岁了,还要这个,教人家看见笑呢。”士贞命把老太太西隔壁一间收拾给他做房。吩咐合家称他二太太,西面一间器用房里把东西腾出,堆在老太太房后。

兰生住在老太太后房,云锦拨给二太太,霞裳仍旧伺候兰生衣服。自头七起到六七,知三到省里去贺年,顺唐又到日本,内外的事只得交给珩姑娘一人。雪贞回去住了数天,再来帮着。

因此把个珩姑娘忙得狗大尾巴尖。接着欧阳家吉期已近,又要办理妆奁。那妆奁的事,珩坚又不能经手的。幸知三贺了开印,过了正月二十,也就回来。伯琴、仲蔚也开了店,年事也完了,到顾府来帮忙。黾士是读书本色,不能办事的,也时常来顽顽。

介侯是清高热心人,替人办事,要称他意思的,心里欢喜,什么都肯做,连把头给人做溺器也愿。心里不欢喜,就要当面得罪人。他最恶势利卑贱心术不正的一流,若果至性至情,天真烂漫,并无机械,就是拥奴牧竖,他也极合式的。当老太太在七之时,伯琴、知三、仲蔚、黾士、定侯几个好友,有时也常到平康走走。又有许多事情,姑在后文补述。

再说顾府丧事,士贞就择定二月初二至初十受吊三日。又念亲死以入土为安,他也不信堪舆风水,便就定于初十日到祖坟,与父亲安葬。到了二月初二,得了电信:子虚补授上海关道。这个信到了扬州,大家欢喜,自不必说,就是办理喜事,也十分精神。芝仙又到了家中,地方官绅亲戚朋友,前来贺喜的,车马盈门。这里顾府到了初八,就忙起来。第一日受亲族的吊,第二日世谊朋友,第三日是受官场的吊。初八早,就有吊客前来。士贞是世袭云骑尉,数年前捐了一个候选知府,旋在赈济里加捐二品衔。大门矗灯蓝子,一面写着二品衔候选知府,一面写着世袭云骑尉。头门上两排八个家人,穿着孝在那里伺候吊客。门外搭着两只鼓乐亭。客到,一面鼓乐,一面升炮。二堂上两排十六个家人。当厅排着经堂,二十四个禅门和堂讽经,伺候迎送,接收吊礼。二堂内甬道旁,东首一班细乐,西首一班击鼓同吹唢呐的。通德堂正厅壁上,都是挽联祭轴。

前后一起排着两只红木大八仙桌。上边铺着白缎素桌罩,白缎素桌围,里边靠桌围,当中放着一个大独座,用着大红缎椅披椅垫装饰。门前就是一个神主,外主写着皇清诰封宜人晋封夫人稀寿显妣舒太夫人之神王。旁边各一行,上行是某某某年月日谷旦,下行是孝男顾庄孙珍奉祀。里面内主是写着皇清诰封宜人晋封夫人顾母舒太夫人之神王。旁边两行上行书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一面书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卒。桌上摆设古铜彝、鼎、玉碗、玉盆、翠玉、如意、笔洗、大红、珊瑚枝、玛瑙、花瓶各种珍贵玩器,一副大七事件。地下铺着一条俄罗斯羊毛绒如意回文卍字边细花样五鹤朝天的地毯。这是士贞在外洋托人到俄国定织的。一面是素,一面是吉。放在正厅,尺寸恰好。

厅两旁二十把广式花梨大靠椅,亦是白缎元边的素披素垫。厅后屏门大开,养志堂内停着灵。门前一张大祭桌,铺着大红绣鹤桌帔缂金花缎桌围,上放一轴诰命,也设着几件玩器。一个大铜磬,二十四只玉碗,碗中放着各种祭品,玉杯象箸。桌前一对大仙鹤衔着两枝蜡,一个狮子夺球的点铜锡香炉。两旁十六把红木骑,亦是椅帔椅垫。后面一半通是白布孝帏。从大门至内客厅,一律挂着明角蓝花字大灯。到了晚间,悉数点起,正厅内厅又去装了四盏电气灯。门前也是一盏,会客厅同书房皆用煤气灯,照得四处通明,纤毫毕露。士贞已无近房,只有几个远房在扬州。同士贞一辈的还有两人,长一辈还有一人,小一辈的四人,小两辈的六人,都去找来护丧。初八九两日来的吊客,出出进进,外边的忙,自不必说。第一日士贞就请四个干事族中,同着仲蔚、黾士相陪。第二日请介侯、献之、黾士、仲蔚、舒友梅、许夫人的堂侄许平叔、麦子嘉、沈菊舲陪客。里边珩坚的忙,真是马仰人翻。天甫明,春喜、秋红、月佩、暗香就照着两盏台灯来请,到三更后方能睡觉。珩坚因又请了黾士的夫人谢氏、顺唐的夫人洪氏、喜珍、雪贞陪客。

初八这日,士贞请了四位孝廉各穿蟒袍补褂前来襄礼,陪客的请了四个绅士,当道知道是后任道台的亲家,格外巴结,通通来吊。士贞就请道台点主。这日四更多天,珩坚就起身。暗香伺候盥漱梳洗毕,喝了一杯参汤,就有议事厅值班丫头先到霞裳、秋红、春喜、阿秀、阿珠、月佩处把几位上等执事姑娘请齐了。这几位姑娘率着仆妇丫头到小姐外房。霞裳、月佩就叫小丫头揭起门帘进去请姑娘办事。暗香笑道:“你们早呢。”珩坚正坐着喝参汤,因问道:“你们没睡吗?”霞裳、月佩道:“胡乱睡一回就起身,已是四点三刻了,盥漱梳洗一回,到厅上吃了点心才来的。这时恐怕要六点呢。”说着,那妆台的钟果然当当的打了六响,接着壁上的撞钟也是六响,其余各处的钟也都打了。珩坚道:“真不早了。”就命暗香在抽屉子里取那个表来。暗香道:“现在守七之期,不能用金表,用那个珠嵌亮表罢。”珩坚道:“不要那珠嵌,就用银的。”暗香就取了来。珩坚一看,果然六点。因问道:“你们表上对不对?”霞裳、月佩道:“通对的。”外边秋红等也道大家不差。暗香看了一看自己的表道:“我的快三分,恐怕不灵,用那个小的了。”就去自己房里去换了一只小珠表。珩坚道:“走罢,你看窗外微微的亮了。”暗香就传呼伺候。只听外边答应了几声。珩坚走出房来,霞裳、月佩、暗香、阿珠等七个大丫头围着。门前两旁照着一对东洋玻璃洋烛灯。再前边两个老婆子各提着明角大提灯,一面上书着议事厅三个大匾蓝字,一面是画着两枝玉交枝如意。

前后共十余人,鸦雀不惊的走,但听弓鞋阁阁,细步纤纤。先到孝帏哭了一回,同父亲讲了几句话,丫头送上盥口杯盥了口,又送上手巾擦了,然后抬身。各人围随着出来,到议事厅坐了。

吩咐去请喜姑娘、雪姑娘。去了一回,喜珍、雪贞方到。天已明了,传伺候点心,丫头等就一叠连呼“议事厅开点心”。喜珍笑道:“妹妹这几天辛苦了。”珩坚笑道:“倒辛苦了姐姐同雪妹妹。”雪贞道:“倒也不见得,今日还要辛苦呢,到底几时点主,几时出殡?”珩坚道:“前本议定寅刻点主,午刻出殡,因怕道台不能早,改于卯刻点主,午刻出殡。昨日特差人到衙门里知照过了。今日还得早去请才是。”就差一个丫头到外帐房去问过衙门里去请过没有。丫头去了一回,进来回道:“早去请过了,第二次请的人又要去了。”珩坚听了就不言语,一回子又道:“坟上怎样?你再出去请示。”丫头去了一回,又来回道:“通安排好了,不过太太、奶奶、小姐的地方,要请姑娘先派几个人去看看地方。姑爷说最好请那里一位大姑娘去就万稳了。”珩坚想了一想,就对月佩道:“你去罢,带四个人去,你这个册子交来,我们来代办。”月佩答应着,珩坚开了四个带去的花名,传上来,吩咐了几句话儿。月佩便传预备轿子。

不多一回,外边来回轿子预备了,月佩就走。珩坚道:“我同你说,地方四面的挡布要密,叫几个小子在外边严严的巡察。

那更衣的地方,更要严密。那边虽有坟屋,都是乡人出入的,我们来了,不用吃他们的饭。你就叫管坟的女人,备六七样清致的素菜就是了。”月佩答应着去了。将到卯刻,已有客人前来,忽报有前任美国钦差冯大人送礼来,亲自来吊。接着厘捐局总办徐大人、南洋统带田大人、机器局总办方大人、提调章大人、商局总办姚大人、银行总办孙大人等陆续皆来。幸亏此日官场居多,内眷甚少,故珩坚不至甚忙。上半日内边比外边更清静。又停了一回,听得外边升炮三声,回说道台到了。外面陪客的大宾介宾四位孝廉便去迎接。这时地方官皆到,都在二厅上站班。道台一迳进了花厅,茶房送上茶去,绅士等按了茶杯略谈一回,道台便更了素服,到灵前设祭。四位孝廉及大宾介宾两旁侍立,赞礼生唱上香奠酒一跪三叩首。士贞、兰生同族中十几个人在两旁跪谢,一位孝廉请了祝文。祭毕,焚纸,退出,复到花厅喝茶。旋有两个穿白的仆人扶士贞到花厅上,赞礼人唱行礼,士贞便跪下叩头。道台还礼毕,赞礼生又代请更衣。道台便更了吉服。两个人扶了士贞,引导到正厅外边。

又升了三炮,伺候的人便将两只桌子上玩器撤去,换了红缎缂金龙虎台毯,洒金宁绸桌围,南首北面放着一张红木椅,亦是大红绣金椅帔椅垫。大宾介宾四位孝廉,花衣补服,侍立两旁。

地方官亦在两旁分班侍立。赞礼生唱升灵。就有两个体面仆人穿了素服,将神主抬到外桌举定,赞礼生唱执笔,道台就执了墨笔,礼生唱临神,道台便把笔整了一整,礼生又唱受神气,道台将笔在口中呵了一呵。礼生又唱定主,道台就将内主外主在王字上各点一点,方换朱笔。礼生又同上项唱礼,于是把红笔点了。看官记取,本来七中开丧,不应题主,因士贞沾染泰西之习,办事最喜神速,故不能拘守成例。其时士贞等丧服中人,均在两旁东西跪着。点主毕,赞礼人唱行一跪三叩首礼,孝子等叩谢过。木主则另行请上灵宫,陪客之宾相复请道台到花厅。士贞复由人扶着,伛偻匍匐而出,谢了方回。孝廉绅士等陪着筵晏已毕,道台方告辞而去。外边鼓乐升炮,地方官就也次第去了。升炮鼓乐,及绅士等均恭送如仪。珩坚就命内外安排早饭,吃毕。赞礼人引士贞等在灵前告祭,所有亲族世谊知己的都去行礼,伺候送丧。便传谕启灵。外边仪仗鼓乐执事早已停妥,所有内眷的轿子车子亦都妥帖。仪仗既发,前头路由牌,次清道旗,次肃静回避牌,次顾府矗灯,次衔牌,书着云骑尉、二品衔、候选知府、光禄寺卿、太医院等字样。过后便是铭旌次,亚字牌,次銮驾次,诰命亭,便有一班十番乐器,便是提炉几对。提炉过后,方是喜容亭。士贞又去找了一班西国围练洋枪队一班西乐,呜呜的且行且走。又有一队巡捕过后,一班道士高僧执着引魂幡幢之类,方是一班细乐。便见绿呢魂轿过去,尼姑十六人步行相送。以后方是磁棺,却不用独龙杠,用着西洋高脚送棺车,五匹高马拖着。后面就是孝子行帏,最后方是送殡的戚族朋友。凡绿呢轿三乘,蓝呢轿二十乘,小轿六十余乘,东洋车八十余辆,小车四十余辆,其前后顶马送马护马跟马共十四匹。男子送殡,皆素服执香步行。珩坚特命阿秀吩咐丫头妈子,此地租界,看的人多,不许嘻嘻哈哈,毫没规矩。幸早已知照捕房,特另派巡捕,一路弹压。仪仗由大马路过法租界经西门直到坟上。家中外面男的,惟有黾士及四五个仆人,里边姑娘只留秋红及四五个丫头仆妇。忽然来了一个客人,将名片传进。黾士一看,是韩发两字,便知就是秋鹤,心中自是欢喜,但两人从未见过一面的,心中想道:“他与冶秋妹丈最好,但闻得这个人傲骨棱棱,不受拘束。大家说他怜香惜玉,恳挚缠绵,另是一般怀抱,与众不同的。就是士贞姻伯,也说他经济学问,蕴蓄深湛,熟悉洋务,仰之如泰山北斗,究不知是何样人物。”一面想,一面出迎。小厮把秋鹤领进来,黾士降阶揖接,一看虽形容憔悴,却是骨秀神清,年纪三十以外,因笑揖道:“缘缔三生,会疏一面,春风近接,何幸如之。”

秋鹤也不揖,道:“萍絮飘零,风尘肮脏,未尝实学,浪得虚名。弟初来贵府,均不相识,还求指示。”黾士就携了秋鹤的手,同到外书房。伺候的送上茶来。黾士看秋鹤穿着灰布棉袍一件,半新旧的天缎珠皮褂,鼻烟色的呢套裤,粗布袜,双条润深梁毛布底缎鞋,元缎小帽,一个珊瑚结,想道:“倒是名士派呢。”因问道:“秋兄几时到申?”秋鹤道:“还未请教上姓大号。”黾士道:“敝姓洪,小字黾士。”秋鹤立起重揖道:“久慕久慕,令亲冶秋兄到常常会来,现在募兵到高丽去了。今年与他在南洋分手的,府上可有信否?”黾士道:“还是上年十二月初得了一信,闻得舍妹那边信息常通,他倒还能得手,不过独木难支耳。”秋鹤道:“弟上年十月回舍,实思力田自给,不复远行,无如幼习荒嬉,未尝学稼,沾途劳苦,实不能支,只得再到申江。一来访候故知,二来就近得一枝之寄。蒙士贞丈在日本时函招数次,心事未酬,月初见邸报,知子虚丈记名待放,数日前竟放了海关道,弟就修函敬贺。初七日得芝仙弟回信,嘱在上海相俟,弟与他这位令妹有些问字的瓜葛,芝仙老弟十九喜事,弟还拟在顾府上讨个送亲差使,到扬州同他叙叙,所以即日赶来。现在行李在巢云栈中,芝仙弟信中述及,此地老太夫人去岁仙游,初八九十三日开吊,所以一迳赶来,到马路方知业已出殡,祭奠来迟,只得向孝帏叩首了。”说着就命车夫去取那吊礼衣服来,就请黾士知照里边,秋红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吊孝,也是明日黄花。”只得吩咐把孝帏前的桌子整顿好了。秋鹤更了衣,随黾士进去,亲自点了香炉,行了礼。想着士贞见爱之情,就不觉洒了几点泪。祭毕,重新出来更了衣。已将上灯,秋鹤就要回寓,黾士挽留一回,说这地方很有空榻,他们晚上回来就好与他相见。秋鹤道:“某并非不情,一则士贞到了坟上,须俟安葬妥当,方得回来。二则弟初到,行李尚未妥当,不能不去收拾,明日恐须歇息歇息,后日再来罢。”又道:“弟有一个旧交,姓乔,字介侯,意欲探听他的住处,前去访访,吾兄认得此人否?”黾士笑道:“他住城里乔家浜,与这里兰生弟同孙伯琴昆仲极熟的,这回也送殡去了,他回来弟当替说一声儿。”秋鹤道:“费心更好,但是兄所说的孙伯琴,是否就是冶秋弟的妹丈?”黾士道:“然也。”秋鹤笑道:“更好了,弟同他也见过一面,费心通替我候候罢,我后日打谅候了介侯,还须到他小东门府上去呢。”黾士答应了几个是,秋鹤就别了出去。黾士送到门口,看他上了车,匆匆去了,黾土方进来。

那秋鹤坐车一迳到寓,把行装略略布置,吃了晚饭,也就睡了。在枕上辗转不寐,寻索起来,自念憔悴孤衷,萧条独客,相如壁立,元亮田芜,无依爱日之光阴,难忘寸草,感斜阳于迟暮,尚作浮萍。年来涉世愈多,恋家愈切,畹根不能保,环姑不能留,觉得忧愁烦恼,触处皆生。我本来善恨,近来不知道这眼泪愈加多了,所可惜者,以祖宗属望,苍生待命之身,偃蹇风尘,呼号沟壑,王孙一饭,末路谁怜?季子半生,说书空上,天子有求贤之诏,大僚无荐士之章。秋鹤秋鹤,你抱这样经纶,当这般时世,天生你这个人,好没来由呢!想到此便不觉落下泪来,寓间壁便是青楼,听他们竹滥丝哀,愈觉得心里发烦,因叹道:“他们现在相聚果然快乐,将来散的时节,不知作何光景。我这番到此,当立志不入青楼,免得多生外感。”

就是交友之际,亦当稍露和平。且到一步地位,再作一般心计,不能以人力争天的。这么一想,心气和平,就睡去了。

那边顾府丧事,上文既已详述,这个殡礼也大略相同,不过墓吊时繁华阔绰,声势煊赫而已。若欲详述起来,恐怕看书的人讨厌,只得一言交代。说到了坟上各亲友男女纷纷祭奠,把珩坚累得力尽筋疲。所有送葬的,直等太夫人的棺入了殡宫,拜祭一番,方才回来。那几个至亲近族留了一夜,也就回去。

惟士贞夫妇同二夫人兰生留住三夜,方才回家。珩坚家中有事,次日,先就坐了中轿带一班丫头回来。一路驱逐闲人,自不必说。接连就办着喜事,下文再表。如今要把知三、伯琴、介侯、仲蔚、黾士几个人在新年里顽兴补述一番了。

当顾府七丧中忙的时节,各人也去帮帮,闲了便在租界顽顽。知三从初十起到苏州金陵贺节,初十以前却是闲的,也就同几个知己叙叙。那正月初三是伯琴、仲蔚合请年酒,初四日介侯请酒,初五日黾士请酒,这是新年的俗例。亲友往来,在这几日真是困于酒食。初五这日,黾士请酒,散席之后,客人都去,伯琴、蔚仲、介侯三人谈天。伯琴道:“你们看见可怜生拟定春季的花榜么?”介侯道:“我还是去年在令弟那里看见的抄本。”伯琴道:“现在已经刻好,去年我在王姓那里也先过抄本,这个第一名苏韵兰。赞得他这样子好,我总不信,这个人向来未曾听得。有的说从京里来的,有的说从扬州来的,究竟莫名其妙。”黾士道:“说你曾同姓王的去过,到底见也未见?你且说说。”伯琴道:“真真气死,姓王的也是听来的。说这位苏姑娘天仙化身,怎样标致,怎样多情,才学又好,地方又好,我给他说得没了主意。”仲蔚道:“他住的绮香园,闻说是一个武员的,怎的送了他?”伯琴道:“这也不管,未可知也,有了钱买的,或者有交情送的,不过世界上有这等姑娘,怎么好不见呢?我就同姓王的到那里,有一个小丫头出来问了姓名。”介侯道:“何不直闯进去?”伯琴道:“他园门里客位间贴着一张条纸,说爷们驾到,如并非素识,亦无熟人同来,请在此坐等,通了姓名,再行请入。你想这个青楼中学了衙门的规矩,已是不近人情,倒也罢了,岂知告了姓名,我们在那里坐了一回,小丫头出来说:二位爷我家姑娘不认得,现有见客例单一纸在此,请爷示下。我就将纸单取来一看,上写着:儿系良家有夫之女,屈志卑贱,实非素心,只缘贫困之乘,稍贬坚贞之节。天下之大,不乏多情。噬肯来游,定皆上品。务求垂爱,鉴儿苦衷,或赋诗一章,或助妆十元。苟承挚爱,定许谈心。否则蒲柳之资,不能入赏。香园之大,妙选充盈,何必恋此不近人情者,寻欢而取苦哉?为此奉告,伏乞谅之。”仲蔚道:“倒写得这样曲折宛转。”伯琴道:“我看了这个,气得发昏,姓王的尚要送他十元,看一看,我说罢了,若讲挥霍,倒不在十元不十元,就是百元千元只要买个愿字,今他先要十元,同衙门里门包似的,人家就不愿。若说做诗,倘做得不合他的意思,仍旧一个不见,反给他考一考,丢脸。我所以拖了姓王的就走,真是晦气。”介侯道:“还是送他十元的好,不过没来由。”

黾士向伯琴道:“我们今儿就去访访他,好不好?去年我说要同仲蔚去的,当初仲蔚不肯,说道你也去碰了钉子,我道是什么献丑,岂知你们因不愿意回来的。这回去好了,他要做诗,我就做。”介侯笑道:“你情愿给他考么?”黾士道:“这有什么要紧?况且我的诗虽不好,也未必是落第的。”仲蔚道:“倘是他要每人考起来,难道我们真正做了考生不成?”黾士道:“你放心,你这诗也尽管去做得了,还怕他不取?若真不取,就是欺世盗名了。”介侯道:“我来做一首去骂他,送了进去,我们就走。”黾士道:“这个不能,我们想打便宜茶园,你这么着就累我们了。”伯琴道:“罢哟,我的诗是不好的,你们三个去。”

黾士道:“不妨,他要做诗我替你代做,好不好?”介侯道:“我呢?”黾士道:“你这才学还不是七步么?”介侯道:“我是不做的。”黾士:“且到了那里再说。”于是再三再四的约三人同去,伯琴道:“我今日不去了,就是吾兄弟今朝他号里接神,未必能空,要去明朝去。”介侯道:“也好。”于是大家约定了,到次日吃了午饭,黾士就雇了一辆马车去约,三人坐了,同到了那里,园门却是关上,叩了一回,方走出一个园丁来开门。

四人进去,园丁笑嘻嘻的阻住道:“爷们是来看苏姑娘的呢?”

介侯道:“正是。你进去说两位姓孙一位姓洪一位乔。”黾士道:“我们特地来的。”园丁笑道:“多谢枉驾,姑娘今早烧香去了。”

伯琴道;“那里去烧香?”园丁道:“不知道到那里。”黾士道:“几时回来?”园丁道:“也不定,爷高兴等便等等。”伯琴道:“如何?又碰钉子了!”仲蔚道:“这倒不是钉子,但出了门也没法。”黾士道:“我们等一回也罢。”介侯初次不肯,黾士再三拖住,方到里面一间客座里坐了,到还精致。园丁送上便茶来,四个人谈了两三个点钟,仍旧不回。伯琴道:“你们伺候罢,我要去了。”介侯道:“我也去。”黾士、仲蔚也只得同走。

伯琴向黾士道:“我说不要来,你一定要来,今儿你舒服不舒服?”黾士没得说了。介侯道:“我们到静安寺去望望顾家罢,这两天兰生苦得怎么样?”伯琴道:“我们打南马路徐家汇走好不好?”仲蔚道:“也使得。”就命马夫从法马路宁波会馆向南驰去。走过西门,将近斜桥,忽见马路旁边有几个人立在那里看什么呢。介侯道:“他们做什么?”黾士一眼望去,只见一个侍儿笑嘻嘻的,两只脚立在小凳上在那里折梅花,里边是一个长春花圃子,门口有一辆羊头车,又歇着一乘蓝呢红镶脚中轿,有两个小侍儿年纪约十七八岁,在地上受折下来的梅枝。因连忙唤停车,下来一看,只见折梅花的侍儿,年纪约二十左右,鹅蛋脸,明眸皓齿,洗尽铅华,穿着一件青灰宁绸元缎镶边的羊皮紧身袄,元色宁绸元缎镶边的白狐皮嵌肩,青莲广庄鸡皮素绉的散管小羊皮裤,品月贡缎的阔镶边,两条元色缎子月华带头上元绒抹勒,抹勒上并无装饰,盘云髻,插着两枝嵌宝金簪,一面插着蜡梅蕊装成的蝴蝶,耳上一对小金环,嵌着一粒金钢钻石。手上一双金镯,指上三四个金约指,嵌着宝石。自上至下,真是清洁高华,纤尘不染。下边两个小侍儿也是一色打扮的:三蓝胡绉羊皮紧身,穿袖袄元缎阔袖边,元绉元缎边的狐皮嵌肩,二蓝素绉的镶管散脚裤,也是大脚,花鞋布靴,头上梳了一条大辫,坠着穗子,带着一只锦缎,男帽上边钉着一块蓝宝石,辫上插蜡梅双蝴蝶。年纪十四五岁,一个小方脸,一个长脸,真是美玉无瑕,珠联璧合。四个人眼光不觉射上射下。仲蔚道:“这几个不似门户人家。”介侯道:“一个小方脸的好似在那里见过似的。”伯琴道:“你看这轿子,恐怕花圃子有内眷在那里,何不进去看看?”说着,只听两轿夫抬了两盆山茶出来,放在羊头车上,叫车夫装,一面喊道:“珠圆姐,姑娘走了,快进去。”大侍儿就走了下来,一同进去了。黾士向三人道:“我们不要进去了,就立近些看他出来罢,轿夫说姑娘,必是一位小姐呢。”只见车夫装好花,推了先走,轿夫把轿子提好,便见刚才的三个侍儿,一个提着一个衣包,放在轿后,两个捧着一位丽人出来。圆姿月满,丰前云舒,挽着一个三套盘螺髻,珠嵌捧髻心,两边两只珠穿镶翠百宝金丝凤,两枝钻石莲花金簪,元色建绒六条晶圆珠边抹额,镶宝珠坠小金圈,晶圆大嵌珍珠领。上身穿着定织石青云龙缂金累缎元狐袄,妃缎回文洋金洒花阔边,雪缎月华小边三道。当胸一个珠穿嵌宝大寿字,缝在袄上,挂一只盘珠小金表,下穿时花百褶珠条西湖十景金边缂线水红裙,里边一条赤银炉地织金围鹤裤,好似狐皮的里子,裤管镶着品月地万寿缂丝边,上头青莲色月华边三道,管口一排元丝珠穿网络,坠着元色短排须。脚上竹根青蝴蝶寻芳小绣鞋,鞋尖上一颗大珍珠,履跟围着三四个小金铃,手上一串金丝嵌珠百宝钏,指上几个嵌宝金约指。

真是宝月祥云,仙肌雪骨,浓华清艳,典雅堂皇。使伯琴等四个人的眼光霍霍不定。这个美人好似磁石,把伯琴等的魂儿都已吸引牵走了。美人出来,眼光就跟了出来,但见他从从容容上轿,一双媚眼向伯琴四人抛了一抛,就下了轿帘,抬着,侍儿跟着去了。这里四人真看了对面文章,十分充畅。黾士叹了一口气,仲蔚默然。伯琴笑道:“黾士你看得叹起气来了,还是他得罪你,不同你笑一笑么?”介侯笑道:“真有趣,看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可惜隔花,人远天涯近呢。”仲蔚道:“这个不知是门户人家,还是闺秀?”黾士道:“看他正正经经,有林下风味,不像青楼,不知道谁家宅眷,就是这几个侍儿,也是得一可以无憾呢。”介侯道:“他轿夫唤着珠圆的名字,当中必有一个名字叫珠圆,我们何不到花圃子里去问问,或者知道。”

黾士道:“不差。”于是四人进去假充买花的人,看了一回,乘间便问园丁:“刚才买花的姑娘姓什么?”园丁笑道:“不知道,我们没问他,他也不告诉我们。”黾士道:“你们为何不问一声呢?”园丁笑道:“不料你们要来打听,要是知道了这个,我就问了,现在也来不及,你们自己去问罢。”倒说得四人讪讪的无言可答,伯琴道:“去罢,你们本来也戆,他们做生意要紧,那里能去问他呢?”园丁笑道:“一些不差。”于是四人走出,复上车来,纷纷议论说:“今日不见韵兰,见了这人,也可抵算,但见了这一次,不知何日再得侥幸一见呢!”一面说,一面行?过了徐家汇,介侯道:“马利根玉田生就在北面杨家铺,我们就顺便去顽顽。”伯琴等道极好,说着,已到门前,命车夫停了车,四人下车,走进去,到洋房楼上叫道:“马姑娘、玉姑娘在家么?”只听里边答应道:“在家。”洋帘响处,玉田生先走了出来,马利根也出来,笑道:“里边坐罢。”四人走了进去,我且略停一停再来详述。第二十二回杨家铺西女说西文 绮香园名媛邀名士

马姑娘领了四人进内,只见墙上烧个煤炉,火气融融,温生一室。介侯替三人通了姓名,就在鸭绒椅上坐了。伯琴看这玉田生面如满月,粉样柔肌,一身日本妆束,马利根花貌雪肤,细腰耸乳,穿着西洋袖压花白绒衫袄。黾士笑道:“海外琼葩,果然别有风味。”说着,侍者送上茶点来,四个人随意用些。

马姑娘操西语道:“灰而希楷姆。”介侯道:“福郎姆香海。”马姑娘道:“哈夫,雨何推更育爱丁那。”介侯道:“爱脱。”马姑娘道:“嗳,雨何,鼻习,土台。”介侯道:“唔那忒,必立乃司。”玉田生接口道;“喊密司徒,迭叠希楷姆。”介侯道:“难迭楷姆。”玉田生道:“土台,以司,浮立握。”介侯道:“多雨何,非而握姆。”玉田生道,“握姆。”仲蔚笑道:“你们咭咭瓜瓜说什么?”众人大声笑了,介侯道:“马姑娘问我从那里来?

我说从上海来。他又问我可曾吃饭,我说吃过了。他又问你今日忙否?我道不忙。玉姑娘问韩先生可来,我说未来。他又说今日是很热,我道你热不热,他说道热的。”黾士道:“我一句不懂。”介侯问玉田生道:“徒尤会而,别习乃司。”玉姑娘道:“拿乌夺。”值琴道:“讨厌,说中国话罢。”介侯道:“吾问他生意呢?”。仲蔚道:“他们既知中国话,你偏说外国话骂我;我将来儿子孙子总要令他学洋话了。”说得众人笑了。黾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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