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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4 05: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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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高尔基

出版社: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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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童年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童年作者:(苏)高尔基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1-01ISBN:9787560573670本书由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授权、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译者序响亮而亲切的名字——高尔基及其《童年》

在我国读者所熟悉的外国作家群里,再没有比高尔基的名字更响亮、更亲切的了。几乎每个中学生都读过他的作品。有数不清的作家、诗人、革命家在幼年时期接受了他的启蒙,读着他的作品走进文学的殿堂,或走上追求真理和光明的道路。就一个作家在国外的影响而言,高尔基是一个奇迹。大约在1907年,他的小说《忧患余生》(俄文原名是《该隐和阿尔乔姆》)被初次译成中文在中国发表。此后的数十年间,他的作品被不断译介到中国。早在1946年6月,著名作家茅盾就说过:“高尔基对于中国文坛影响之大,只要举出一点就可以明白:外国作家的作品译成中文,其数量之多,且往往一书有两三种的译本,没有第二人是超过了高尔基的。”新中国成立后,高尔基作品的读者就更多了。

高尔基和中国的关系也极密切。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他曾打算作为记者来中国,要从侵略者身上“剥下文明的假面具”。辛亥革命后,高尔基曾致信孙中山,信中说:“我们俄国人,希望争取到你们已经取得的成就。我们在精神上是兄弟,在志向上是同志。”1931年“九一八”事变和1932年1月日军侵略上海之后,高尔基在3月2日的苏联《消息报》上发表《响应孙逸仙夫人的呼吁》(宋庆龄就日本侵华向世界进步人士发出呼吁),表达了他对中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持。高尔基病逝于1936年6月,可惜他没有见到中国人民的胜利和崛起于东方的新中国。

高尔基是一个在黑暗中追求光明的作家,他在幼年时就对事物特别敏感,关注人间的冷暖善恶。《童年》正是他的儿童时代生活的写照。高尔基出身于俄国社会底层,3岁时随父母去了俄国南方的阿斯特拉罕,在那里染上了霍乱。他病愈后父亲又染上这种可怕的流行病,一病不起。高尔基幼年失怙,由外公和外婆养育成人,只上过两年学,11岁时便在社会上流浪谋生,凭着坚强的毅力读书自学,24岁时以高尔基为笔名(高尔基原姓彼什科夫)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马卡尔·楚德拉》,34岁时被俄国科学院选为荣誉院士(因沙皇尼古拉二世干预未果)。

高尔基写作《童年》时45岁(1913年),这时他已是著作等身、闻名全欧洲的大作家。《童年》虽不是他的主要作品,却是他写得最投入、最富有魅力的作品之一。《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和高尔基的名字一起传遍了世界,尤其受到青少年的珍爱。1933年5月,邹韬奋根据《童年》等三部曲和其他材料编译了高尔基的传记。鲁迅曾称赞这部书“是给中国青年的很好的赠品”。《童年》在中国早有译本流传。这个译本于1995年翻译出版,至今已印行20多万册。此次再版之际,相信高尔基和他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会成为广大读者永远的知心朋友。郑海凌献给我的儿子一

狭小的房间里,光线很暗。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窗下的地板上,蒙着白布,身子显得特别长。他的脚露在外面,脚趾古怪地张开着;那双时常抚爱我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胸前,手指也是弯曲的;他那双时常乐呵呵的眼睛紧闭着,眼皮上盖着两枚圆圆的铜币;他那张和蔼的面孔变得乌黑,难看地龇着牙,看上去怪吓人的。

母亲半裸着身子,穿着一条红裙子,跪在父亲身旁,正在用那把小黑梳子给我父亲梳头,把父亲那长长的柔软的头发从前额梳到后脑勺。那把小黑梳子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常常用它锯西瓜皮。母亲给我父亲梳头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嗓音低沉、沙哑。她眼睛红肿,仿佛融化了似的,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流下来。

外婆拉着我的手。她长得胖乎乎的,大脑袋,大眼睛,鼻子上皮肉松弛,令人发笑。外婆身子软绵绵的,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这时她穿着一身黑衣裳,也在哭,但她的哭跟我母亲不同,她总是伴随着我母亲哭,像唱歌似的,哭得很老练。她全身颤抖,使劲拉着我,要把我推到父亲身边。我向后扭着身子,躲在外婆身后,不肯朝前去。我心里害怕,同时又感到难为情。

我还从来没见过大人哭。外婆一再对我说的话,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快去跟你父亲告别,往后你就见不到他了。他死了,乖孩子,他不该死啊,他还不到年龄……”

我刚刚大病初愈,才能下床走路。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生病期间,父亲照料着我,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后来,他突然消失了。外婆接替父亲来照料我。我外婆是个很古怪的人。“你是从哪儿走来的?”我问外婆。

外婆回答说:“从上头来,从下面来,我不是走来的,是搭船来的!在水上可不能走路,傻瓜!”

她这话真可笑,简直让人莫名其妙。我家楼上住着一些留着大胡子并且染了头发的波斯人,楼下的地下室里住着一个黄脸皮的加尔梅克族老头,是个卖羊皮的小贩。在楼梯的栏杆上可以玩滑滑梯,要是不当心摔倒了,就翻着跟头滚下去,这一点我是再清楚不过了。这里哪儿来的水呢?全是糊弄人,前言不搭后语的,真叫人好笑。“为什么说我是傻瓜?”“因为你爱吵闹。”外婆说,她脸上也带着笑。

外婆说话语气亲切、快活,富有乐感。自从我第一天见到她,我们俩就成了好朋友。此刻,我多么希望她快点带我离开这间小屋啊。

母亲使我感到压抑。她的泪水,她的号哭,都使我感到新奇,使我惊恐不安。我第一次看见她今天这个样子。母亲平日神色很严厉,很少说话。她个子很高,牛高马大的,总是打扮得干净利索。母亲的身体很结实,一双强壮的大手有劲极了。可是现在,她似乎全身肿胀起来,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上去令人难受,仿佛她的一切都乱了套。往日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头上,像戴了一顶油光锃亮的大帽子,现在却披散在赤裸的肩头,滑落到脸上。她有一半头发被编成一条辫子,不时摆来摆去,轻触着父亲那张沉睡的脸。我在房间里站着,站了好长时间,但母亲没有理睬我,甚至没有抬眼望我一下。她一直在给父亲梳头,不停地哭,哽咽着,泣不成声。

几个穿黑衣服的乡下人和一名巡警站在门口朝屋里望了望。那巡警气呼呼地喊道:“快点抬走!”

窗户上挂着一条深色的大披巾,代替了窗帘。披巾被风吹得鼓起来,恰如一张船帆。有一回,父亲带我乘小帆船游玩,忽然,响起一声霹雷。父亲笑了。他用双膝紧紧地夹住我,喊道:“别怕,卢克,没事儿!”

这时,母亲忽然吃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但立刻就坐下了,仰面躺下,头发披散在地板上。那张惨白的脸变得铁青,她两眼紧闭着,像父亲那样龇着牙,用吓人的声音说:“快关上门……把阿列克谢抱出去!”

外婆连忙把我推开,跑到门口,喊道:“亲爱的街坊们,不要害怕,不要多管闲事,看在基督分上,快走开吧!这不是霍乱症,是女人临产。老爷子们,行行好吧!”

我躲在箱子后面黑暗的角落里,从这里看见母亲躺在地板上,身子不停地弯曲着,哼哼呀呀地叫着,牙咬得咯咯响。外婆在她身边爬来爬去,不停地安慰她,那声音听起来既亲切又快活。“为了圣父圣子!忍着点儿,瓦留莎……圣母保佑……”

我心里很害怕。母亲和外婆在地板上忙来忙去,就在父亲身边,有时碰着父亲的身子,又是呻吟,又是喊叫,可我父亲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说不定还在笑呢。外婆和母亲在地板上折腾了好久,母亲不止一次地站起身来,然后又躺下去,外婆像一只柔软的大黑皮球似的,有时跑到门外去,不一会儿又跑进来。后来,黑暗中忽然传来婴儿的哭声。“感谢上帝!”外婆说,“是个男孩!”

接着,外婆点燃了蜡烛。

我可能是在屋角里睡着了,后来的事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留在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在一个阴雨天,荒凉的公墓的一个角落,我站在滑溜溜的黏土小丘上,望着墓穴。这时,父亲的棺材已经被放进墓穴里,墓穴底部有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青蛙已爬到米黄色的棺材盖上。

在父亲墓前,除我以外,还有外婆以及浑身被雨淋湿的巡警和两个乡下人。那两个乡下人满脸怒气,手里拿着铁锹。暖融融的细雨像细小的珍珠似的洒落在大家身上。“开始封土吧。”巡警朝一旁走开,说。

外婆用头巾下角捂着脸哭起来。那两个乡下人躬下身子,急急忙忙地给墓穴封土,墓穴里的积水给土块打得啪啪作响。爬在棺材盖上的青蛙急忙跳下来,刚要往穴壁上爬,马上就被土块打落到墓穴底部去了。“你离远一点儿,廖尼亚。”外婆揪住我的肩膀,对我说。我挣脱了她的手,我不愿离开这里。“真是拿你没办法,上帝啊。”不知外婆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墓穴被填平了,她依旧站在那里。

那两个乡下人用铁锹重重地拍打着坟墓上的泥土。忽然起风了,细雨旋即随风而去。外婆拉着我的手,领我来到远处的一座教堂前,这里有许多深色的十字架。“你怎么不哭啊?”她领我走出墓地的围墙,问道,“你应该哭啊!”“我哭不出来。”我答道。“哼,哭不出来,这样可不好。”外婆轻声对我说。

这种事说来令人奇怪。我很少哭,只有受了委屈我才哭,因为怕疼我是从来不哭的。我哭鼻子的时候,父亲总是嘲笑我,而我母亲却大喊:“不许哭!”

后来,我们乘坐一辆轻便马车行驶在宽阔而泥泞的街道上,街道两旁的房屋是暗红色的。这时我问外婆:“那些青蛙能爬出来吗?”“不,爬不出来,”外婆回答,“愿上帝保佑它们!”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曾像外婆这样言必称上帝,仿佛上帝是她的亲戚。

几天以后,我便同外婆和母亲一起,搭上了轮船。我们坐在狭小的船舱里。刚出生不久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躺在船舱一角的小桌上,身上裹着白布,外面扎着红带子。

我趴在包袱和箱子上,从轮船的小窗朝外望着,小窗圆圆鼓鼓的,活像是马的眼睛。湿漉漉的窗玻璃外面,浑浊的河水翻着泡沫,哗哗流去。有时河水翻起浪花,朝窗玻璃扑来。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朝后躲,跳到地板上。“别怕!”外婆对我说。她用柔和的双手轻轻举起我的身子,又把我放回到包袱上。

河面上升起潮湿的大雾,灰蒙蒙的。远方偶尔呈现出黑黝黝的土地,不一会儿又消失在浓雾和河水里了。四周的一切在颤动,唯有母亲纹丝不动。她把两手放在脑后,身子倚着舱壁,坚定地站着。她的脸色暗淡,呈铁青色,两眼紧闭着。她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我觉得,连她身上的衣服都令人觉得眼生。

外婆多次轻声劝她:“瓦丽娅,你吃点东西吧,多少吃点,好吗?”

我母亲一声不吭,也没有动弹。

外婆跟我说话时像说悄悄话,同我母亲说话声音高一些,但总是赔着小心,怯生生的,而且话很少。我觉得,她是害怕我母亲。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对外婆更亲近了。“是萨拉托夫。”我母亲突然气呼呼地高声说,“那个水手哪儿去了?”

瞧,她连说话也是古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萨拉托夫?水手?

一个体格宽大、头发花白的男人走进来,他穿一身蓝色衣服,手里拿着一只小木匣子。外婆接过木匣,把弟弟的尸体放进木匣里,放好之后,她便伸开双臂,托着小木匣,小心翼翼地朝舱门走去。但外婆身体太胖了,只有侧着身子才能通过狭小的舱门。她在舱门口踟蹰不前,样子十分可笑。“哎呀,妈妈!”我母亲喊了一声,从外婆手里抢过木匣,接着她们俩都不见了。我只好留在船舱里,仔细端详眼前这位穿蓝衣服的人。“怎么,小弟弟死了?”他朝我俯下身来,问道。“你是谁?”“水手。”“那萨拉托夫是谁?”“萨拉托夫是城市的名字。你朝窗外瞧瞧,就是这个城市!”

窗外的大地在浮动。地面上雾气腾腾,有一些悬崖峭壁,看上去黑乎乎的,活像一大块刚刚切下来的面包。“我外婆哪儿去了?”“去安葬外孙了。”“要把他埋在地下?”“当然啦,埋在地下。”

我对水手说,安葬我父亲的时候,有几只活青蛙给埋在了墓穴里。水手把我抱起来,紧紧地把我搂在胸前,亲了亲我。“唉,老弟,你现在什么也不懂!”水手说,“青蛙没什么好可怜的,有上帝保佑它们呢!你该可怜母亲才是。你看她多痛苦啊,给折磨得不成样子啦!”

汽笛在我们头顶上尖叫起来。我事先已经知道这是轮船,所以听见汽笛声并不害怕,但是那水手却急忙把我放在地板上,转身向外跑去,只说了一句:“得快点跑。”

这时,我也想往外跑。我来到舱门外面。狭窄的过道里光线很暗,连个人影也没有。距离舱门不远的地方,镶在阶梯踏板上的铜片闪闪发光。我向上方望去,只见人们都背着行李,提着包袱。显而易见,乘客们正在下船。这么说,看来我也该下船啦。

然而,当我跟随一群男人走过去,来到船舷上的踏板跟前的时候,人们都冲我喊叫起来:“这是谁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我不知道。”

这时,人们对我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盘问了好长时间。最后,那位花白头发的水手终于来了,他把我抱起来,对大家解释说:“他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他自己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他飞快地把我送回船舱,让我坐在包袱上,临走时他伸出一个指头威吓我:“当心我揍你!”

头顶上的喧哗声渐渐平静下来,轮船已不再颤抖,也不再发出咚咚的响声了。船舱的小窗仿佛被一堵潮湿的墙挡住了,船舱里变得黑乎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包袱也似乎膨胀起来,不时地挤压着我。一切都变得令人讨厌。莫非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永远留在这艘空空的轮船上了?

我来到舱门跟前。舱门打不开,铜把手拧不动。我拿起一只装着牛奶的瓶子,使尽全身力气朝门把手上砸去。奶瓶被砸碎了,牛奶溅在我的腿上,灌进我的靴子里。

遭到失败以后,我苦恼极了,趴在包袱上小声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是,我醒来的时候,轮船又咚咚地响起来,并且不停地颤抖着。舱里的小窗户变得像太阳一样明亮。外婆坐在我身边,她正在梳头,不时地皱着眉头,还低声嘟哝什么。她的头发多极了。浓密的头发盖住了她的双肩、胸脯和膝盖,一直拖到地板上。乌黑的头发闪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托起拖到地板上的长发,悬在手上,另一只手吃力地把稀齿的木梳子插进厚厚的发绺里。她撇着嘴,黑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在生气,而她的脸覆盖在浓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怪可笑的。

今天外婆显得怒气冲冲的,可是当我问她,她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她马上就用惯常那种亲切温和的声音回答说:“大概是上帝惩罚我吧。上帝说,就让你长这么多头发,你就使劲去梳吧!年轻的时候,我常常向人夸耀我这头好头发,像马鬃似的。现在我老了,我讨厌这头发了!好好睡你的,时间还早着呢,太阳才刚刚起身……”“我不想睡了!”“好,不想睡就不睡了。”外婆马上就同意了。她在编辫子,一面抬眼朝长沙发上瞧了瞧。母亲睡在长沙发上,仰面躺着,身子挺得像弦一样直。“你昨天怎么把奶瓶打碎了?小声告诉我!”

外婆讲起话来像唱歌似的,特别动听。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温柔、鲜艳、清新,很容易存留在我的记忆里,永不忘怀。有时候她微微一笑,她那一对像黑樱桃似的眼睛却睁得很大,闪烁着难以言传的快乐的光芒。她那洁白、坚固的牙齿也随着她的笑容展露出来,好不快活。尽管她那黑黑的面颊上布满了皱纹,不过她的脸整体看来还显得很年轻,容光焕发。只可惜那只皮肉松弛的鼻子,鼻孔张得很大,鼻尖红红的,损害了这张脸。她喜欢闻鼻烟,她有一只镶银的黑色鼻烟壶。她总是穿一身黑衣裳,但她内心充满的永不熄灭的愉快而又温和的光芒,透过她的眼睛不停地闪烁着。她总是弯着腰,几乎成了驼背。别看她那么胖,走起路来却轻快敏捷,像一只大猫似的,她全身也柔软得像一只温和的猫。

外婆到来之前,我仿佛在昏睡,仿佛躲在黑暗中。她的出现唤醒了我,使我见到了光明,她把我周围的一切联结起来,把这一切编织成色彩缤纷的花边图案。她很快就成了我终生的朋友,成了我最贴心的人。她最理解我,也是我最珍贵的人,这是因为她对世界充满了无私的爱。这种爱使我感到充实,使我在艰难的岁月里充满了坚强的力量。

四十年以前,乘轮船航行是很慢的。我们搭轮船去下新城,航行了很长时间。我还清楚地记得航行的最初几天沿途所见到的美丽景色。

天气一直很晴朗,我和外婆待在甲板上,从早晨待到傍晚。在明丽的天空下面,伏尔加河两岸像绸缎似的,秋天给河岸镀上了一层金色。火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不慌不忙,懒洋洋的。轮片打击着蓝灰色的河水,发出隆隆的响声。船尾有一条长长的拖缆,拖着一条驳船。灰色的驳船慢悠悠的,活像一只土鳖。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不知不觉地浮动着,四周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更新,碧绿的群山宛如大地华贵衣裳的美丽褶皱。河两岸耸立着城市、乡村,远远望去,好像是一块块印着花纹图案的饼干。金黄色的秋叶在河面上漂浮着。“你快瞧,多好看啊!”外婆不时地对我说。她在船两侧的甲板上跑来跑去,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她欣赏河岸上的景色,看得着迷,常常忘记了我站在她身旁。她站在甲板上,两手抱在胸前,微笑着,静默不语,而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时,我揪了揪她那印花布黑裙子。“什么?”她全身猝然一震,“我好像打了个盹儿,在做梦呢。”“那你哭什么?”“好孩子,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也是因为我老了,”外婆微笑着说,“我老了,我已经在这人世上活过了六十个春秋啦。”

后来,她闻了一会儿鼻烟,开始给我讲故事。她讲的故事稀奇古怪,有善良的强盗,有圣徒,有各种各样的野兽和妖怪。

外婆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很轻,一副神秘的样子。她俯下身来冲着我的脸,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向我心里注入一种令我振奋的力量。她讲故事也像唱歌似的,好听极了,她那动人的话语越讲越好听。听她讲故事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我总是一边听,一边请求她:“再讲一个吧!”“好吧,再讲一个。灶神老头儿坐进炉灶底下的空洞里,他被面条扎伤了脚,一瘸一拐的,哼哼唧唧地叫着:‘哎哟哟,小老鼠,好疼哟!哎哟哟,小老鼠,我忍不住啦!’”

外婆抬起一只脚,两手抱着这只脚,悬空摇晃着,可笑地皱着眉头,仿佛她真的感到疼痛难忍。

那些留着大胡子的和气的水手们站在四周,边听边笑,夸奖外婆讲得好,也请求说:“好,老婆婆,再讲一个吧!”

后来水手们说:“走吧,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吃晚饭的时候,水手们拿出伏特加酒款待我外婆,给我吃西瓜和香瓜。这一切都是悄悄做的,因为轮船上有一个很严厉的人,他禁止人们吃瓜果,他看见谁吃瓜果就夺过来,扔到河里去。这人的穿戴很像巡警,衣服上有一排铜纽扣,老是喝得醉醺醺。人们都躲他远远的。

我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即便是来了,也离开我们远远的。她一直沉默不语,神色严厉。她身材高大、匀称,脸色暗淡、铁青,浅色的发辫盘在头上,宛如沉重的王冠。她全身结实有力。我每每回忆起来,总觉得她身上笼罩着薄雾或是一团透明的云彩。她那双直率的灰眼睛跟外婆的眼睛一样大,冷漠地从云雾里望着,显得落落寡欢。

有一次,母亲严厉地对外婆说:“人家在嘲笑您,妈妈!”“上帝保佑他们!”外婆无忧无虑地回答,“让他们嘲笑吧,随他们的便,让他们笑个够吧!”

我至今记得,外婆远远望见下新城时,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她拉着我的手,急急忙忙把我推到船栏旁,大声喊道:“快看,快看,多好看啊!那儿就是,天哪,那就是下新城!神仙住的地方,美极了!你瞧那些教堂,就好像是悬空似的!”

她又去央求我母亲,差点哭起来。“瓦留莎,你过来看一眼好吗?你大概把这些地方都忘了!你看了会高兴的!”

我母亲脸上露出苦笑。

轮船在河心停了下来,正对着这座美丽的城市。河面上挤满了船只,桅樯如林。这时,一只载满了人的大木船朝轮船靠过来。有人用钩杆钩住了轮船上放下来的舷梯,于是大木船上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登上轮船甲板。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走路飞快,穿一身长长的黑衣服,长着鹰钩鼻子,赤金色的胡须,一对绿莹莹的小眼睛。“爸爸!”我母亲深沉而又响亮地喊了一声,就扑倒在这个小老头怀里。小老头抱着她的头,用赤红的小手急急地抚摩着她的脸,尖声叫道:“你这傻孩子,怎么啦?哎哟哟,瞧你,瞧你……唉,你们这些人呀……”

我外婆像陀螺似的团团转,一会儿工夫就把所有人都拥抱和亲吻过了。这时她把我推到人们面前,急匆匆地说:“快点过来,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娜达丽娅舅妈,这是两位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卡捷琳娜。这些都是咱家的人,你瞧有多少!”

外公对她说:“你身体可好,老婆子?”

外婆同他一连接了三个吻。

外公把我从拥挤的人群里拉出来,摸着我的头,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他说什么?”外公问我母亲,还没等母亲答话,他就推开我说,“颧骨长得像爸爸……快上木船吧!”

我们乘木船来到岸边。下船以后,我们像队伍一样沿着铺满鹅卵石的斜坡向山上走,坡道两旁的山坡上长满枯萎的野草,野草都被人践踏过了。

外公和我母亲走在最前头。外公个子很矮,只到我母亲肩头,他迈着小碎步,走路很快。我母亲俯视着他,同他并排走着,仿佛悬空飘浮着。两个舅舅跟在他们后面,一声不响。米哈伊尔舅舅黑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雅科夫舅舅干瘦,像外公一样,他一头鬈发,头发是淡黄色的;还有几个胖女人,穿着很鲜艳;六个孩子年龄都比我大,都很文静,不爱吵闹。我走在外婆和娜达丽娅舅妈身边。娜达丽娅个子很小,脸色苍白,蓝眼睛,挺着大肚子,走走停停,喘着粗气,低声说:“哎哟,我走不动了!”“他们让你来做什么?”外婆生气地埋怨着,“真是一家子蠢货!”

这伙人我一个也不喜欢,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在他们中间,我感觉自己是个陌生人,就连外婆也显得黯然失色,似乎疏远了我。

我特别不喜欢外公,我马上就感觉到他对我怀有敌意,于是我格外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对他怀有一种好奇心,同时又害怕他。

我们来到斜坡顶端,在这里,紧靠右侧的山坡有一所低矮的平房。从这座平房开始,一条街道通向远处。这座房子涂着粉红色油漆,油漆涂得很不均匀。房檐很低,窗子向外突起。从外面看,房子显得很大,但屋里被隔成了狭小的房间,光线幽暗,很拥挤。就好像在一艘停靠在码头的轮船里,到处是脸色阴沉的人们,孩子们像一群偷偷觅食的麻雀,到处乱窜。屋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我过去从未闻过这种气味。

我无意中来到院子里。这院子也令人讨厌。这里挂满了大幅的湿布,摆满一个个大木桶,桶里盛着不同颜色的水,水很浓,水里泡的也是破布。在院子的一角,有一间低矮的快要倒塌的耳房,耳房里生着炉子,炉膛里的木柴烧得正旺。不知在煮什么东西,发出咕嘟嘟的响声。只听见有人在高声说话,却看不见人。他说的话也令人奇怪:“紫檀——品红——硫酸盐……”二

这种沉重的、丰富多彩而又极端古怪的生活一旦开始,便以惊人的速度流动起来。我每每回忆这段生活,都觉得这是一个严酷无情的童话。我觉得这个童话是由一个善良而又过于诚实的天才讲出来的,并且讲得非常好。时至今日,我回顾往事,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当时的一切居然会是真的,有许多事情我想反驳,予以否认。“一家子蠢货”的生活是阴暗的,充满许多残酷的事实。

然而,事实高于怜悯,因为现在我不是在讲述我自己,而是在讲述那个令人压抑的、充满着阴森可怖的印象的狭小的天地。普通的俄罗斯人曾在这个小天地里生活,而且至今还在生活着。

外公家里,人与人之间充满敌意,这种相互敌视的气氛像炽热的雾气一样弥漫着,毒害着大人,也影响着孩子,连孩子们也热心参与这种敌视。后来,外婆多次讲起这些事,我才知道,我母亲回娘家来的时候,正赶上她的兄弟向父亲闹分家,那几天吵得正凶。母亲突然回到娘家来,更加剧了他们要分家的愿望。他们害怕我母亲来讨要嫁妆。外公本来为我母亲预备了一份陪嫁,但因她“私自成婚”,违背父命,陪嫁就被外公扣下了。两位舅舅认为,这份陪嫁应该由他们两人平分。其实他们早已结下怨恨,为了谁在城里开染坊,谁到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镇去开染坊吵得不可开交。

我们来这里不几天,吃午饭的时候,厨房里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忽然跳起来,把身子探过桌子,直冲着外公吼叫起来,满腹怨恨地龇着牙,像狗似的浑身直打哆嗦。外公用汤勺砰砰地敲打着桌子,满脸通红,像公鸡似的尖叫起来:“我让你们全滚出去讨饭!”

外婆的脸扭歪了,痛心地说:“全分给他们吧,老头子,分了你也清静一些,给他们吧!”“呸!你还纵容他们!”外公叫道,眼睛闪着凶光。说来奇怪,外公个子很小,喊叫起来却震耳欲聋。

我母亲从桌旁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窗前,转过身去背对着大家。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忽然挥起胳膊朝他弟弟脸上打去,对方吼叫一声,一把揪住米哈伊尔舅舅。于是两人在地板上滚作一团,声音嘶哑,哼哼唧唧地相互辱骂着。

孩子们哭起来,怀着身孕的娜达丽娅舅妈不顾一切地喊叫着,我母亲连忙走过去,抱着她把她拖走了。生性快活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从厨房里轰出去。椅子翻倒了。肩膀宽宽的年轻帮工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而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正在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住米哈伊尔舅舅的双手。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是个秃脑瓜,留着大胡子,戴一副墨镜。

米哈伊尔舅舅的脖子伸得老长,又黑又稀的大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声音嘶哑地喊叫着,怪吓人的。外公围着桌子急急地踱步,一面用抱怨的语气喊叫着:“亲兄弟,啊!骨肉亲情!唉,你们这些人啊……”

吵架一开始我就吓坏了,连忙爬到炉炕上。我躲在那里观望着,又害怕又惊奇,只见外婆正在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脸,雅科夫舅舅的脸给打破了,满脸是血,一边哭一边跺脚。外婆沉痛地说:“这些该死的东西,亡命徒,清醒清醒吧!”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往肩膀上拉了拉,冲外婆喊道:“老妖婆,瞧你生的这些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了,外婆跑到屋角里,激动地大声祷告着:“圣母啊,求求你,把理智还给我的孩子们吧!”

外公站在她身旁,侧身望着桌子,桌上杯盘狼藉,汤水流得满地都是。外公轻声说:“老婆子,你要留心他们俩,当心他们会欺负瓦尔瓦拉……”“得啦,上帝保佑你!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上……”

外婆用两手抱着他的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他比外婆个头矮,只好把脸在外婆肩上贴了一下。“看来,该分家了,老婆子……”“是得分家啦,老头子,是的!”

他俩谈了好久。起初两人谈得很投机,后来外公开始用脚沙沙地蹭地板,像一只准备斗架的公鸡,伸出指头指着外婆,吓唬她,压低了嗓门大声说:“我太了解你啦,你比我心疼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而雅什卡是个虚无党!他俩迟早会把我的家产换酒喝光的,迟早会挥霍干净……”

我在炉炕上笨拙地转动一下身子,不小心把熨斗碰翻了。熨斗哗啦哗啦地顺着梯子滚下去,扑通一声掉在泔水盆里。外公闻声跳了起来,冲到梯子上,把我从炉炕上揪下来,仔细打量我的脸,仿佛第一次见到我似的。“是谁把你放在炉炕上的?是你妈?”“是我自己。”“你撒谎。”“不,是我自己。”我当时吓坏了。

他用手掌在我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放开了我。“真像你爸爸!快滚蛋吧!”

我跑出厨房,心里乐滋滋的。

我清楚地看出,外公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既聪明又敏锐,一直在注意着我,所以我害怕他。我记得,那时我一直想避开这双灼人的眼睛。我觉得,外公为人凶狠,不论同谁说话,他都带着嘲讽,盛气凌人,故意找碴儿,惹恼了对方他才甘心。“唉,你们这些人啊!”他常常这样感叹,尾音拖得特别长。每次听见他这样感叹,我都感到心里烦得很,浑身起鸡皮疙瘩。

歇工的时候,或者吃晚茶的时候,我外公、两个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来到厨房,一个个累得疲惫不堪,两手被紫檀染红了,被硫酸盐烧得不像样子,头发用带子扎起来,那模样活像厨房角落里那个黑乎乎的圣像。在这一时刻,我总是提心吊胆的,外公就坐在我对面,这使得他的孙子们很羡慕,因为相比之下,外公同我谈话多一些。外公身材匀称,瘦瘦的,看上去很精干。他那件丝线镶边的圆领缎面坎肩已经很旧了,有的地方已经磨破。那件印花布衬衫皱巴巴的,裤子膝盖上有两块补丁,看上去很显眼。但是,同穿着西服和胸衣、脖子上围着丝巾的舅舅们相比,我仍然觉得外公穿得更干净,更漂亮些。

我们到下新城之后,过了几天,外公就让我学念祈祷用语。别的孩子年龄都比我大,已经在学习识字了。教他们识字的是圣母升天教堂里的一个执事。从外公家的窗户里,可以望见那座教堂金黄色的圆顶。

娜达丽娅舅妈教我念祈祷词。她是一个文静的女人,胆小怕事,生就一张娃娃脸,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我似乎觉得,透过这双眼睛可以看见她脑后的一切。

我特别喜欢看她的眼睛,一看就是很长时间,目不转睛。她的脑袋转来转去,微微眯缝着眼睛,几乎像说悄悄话似的小声恳求我:“来,请快点念:‘我们在天之父……’”

有时我问她:“‘雅科,热’是什么东西?”她便小心翼翼地四下里瞧瞧,低声劝我:“快别问了,这些东西不好乱问的!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说,‘我们在天之父’……怎么啦?”

我安不下心来,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好乱问?我觉得,“雅科,热”这个词的意思含糊不清,我就故意把它念成别的词,于是这个词就变成了:“雅科夫这人”,“我在皮肤里……”

可是舅妈总是耐心地纠正我,这时她脸色苍白,仿佛变得软弱无力了,她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不对,你就简单地说:‘雅科,热’……”

然而,不论是她本人,还是她说的话,都让我难以理解。我对此十分恼火,也影响我背诵祈祷词。

有一次,外公问我:“喂,阿廖沙,你今天做什么事了?玩去了!瞧你脑门上那块青斑,我看出来了。脸上落一个青疙瘩,算不上聪明!《主祷经》记住了吗?”

舅妈悄声对他说:“他记性不好。”

外公嘿嘿一笑,快活地扬了扬棕红的眉毛。“既然这样,就该挨鞭子!”

接着外公又问我:“爸爸抽过你吗?”

我不明白他问的什么,就没有吭声,而我母亲对他说:“没有,马克西姆从来没打过他,也不准我打他。”“这是为什么?”“马克西姆说,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那他就是个傻瓜,傻透了,这个马克西姆,他死啦,我不该说他,上帝宽恕我!”外公生气地说,口齿很清楚。

我对他这番话大为不满,他立刻察觉到这一点。“你为什么噘着嘴?你这小东西……”

说罢,他抬手理了理他那花白的棕红头发,又补了一句:“等着瞧,为顶针的事,这礼拜六我非抽萨什卡不可。”'“怎么抽啊?”我问道。

大家哄然而笑,我外公说:“等着吧,你会知道的……”

静下心来,我暗自琢磨:抽,就是把人家送来染色的衣服拆开,而抽和打大概是一回事。对马、狗、猫都用“打”这个词。在阿斯特拉罕,我看见过巡警打波斯人,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打小孩。不过,在这里,舅舅们有时在自家孩子的脑门上或者后脑勺上弹几下,孩子们对此不当回事儿,只是用手搔搔被弹过的地方。我多次问过他们:“疼吗?”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为顶针的事闹起的一场风波我是很清楚的。每天晚上,在晚茶和晚饭之间的一段时间,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傅就把一块块染好的布料缝成一整块,然后在上面缀上硬纸标签。米哈伊尔舅舅想拿半瞎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便吩咐九岁的侄子把师傅的顶针放在蜡烛上烧烫。萨沙照办了,用剪烛花的镊子夹住顶针放在蜡烛上烧,把顶针烧得滚烫,然后悄悄地放在格里戈里手边上,自己就躲到炉子后面去了。可是正巧外公这时走过来,坐下来就想干点活,便把那只烧烫的顶针往指头上戴。

我记得,当我闻声跑进厨房的时候,外公正用烫伤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耳朵,可笑地一蹦一跳的,大声叫道:“这是谁干的?你们这帮坏良心的家伙!”

米哈伊尔舅舅弓着腰,俯在桌子上,用一个指头拨动那只顶针,一面对它吹气。格里戈里师傅心平气和地在缝布料,烛影在他那光秃秃的头顶上闪跳着。雅科夫舅舅跑进来,躲在炉炕后面的角落里,在那里轻声笑着。外婆在用丝刨把生土豆刨成丝儿。“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什卡干的。”米哈伊尔舅舅冷不防说了一句。“你胡说!”雅科夫从炉炕后面跳出来,大声喊道。

这时,屋角里传来雅科夫的儿子的哭喊声,他边哭边喊:“爸爸,别信他的。是他出的主意,是他教我这么干的!”

两位舅舅对骂起来。外公却马上安静了,他在手指上敷了点土豆末,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带着我走了。

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事怪米哈伊尔舅舅。喝茶的时候,我自然要问外公,该不该抽他。“该抽。”外公斜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说。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拍着桌子对我母亲喊道:“瓦尔瓦拉,好好管教你的小崽子,否则我就揪掉他的脑袋!”

我母亲说:“你试一试,你敢动他……”

大家都不作声了。

我母亲很会说话,短短的几个词就把人打发了,仿佛把他们甩得远远的,使他们自己也感觉没趣儿,不敢再来惹她。

我心里明白,大家都怕我母亲,就连我外公同她说话语气也柔和些,不像对别人那样粗声粗气。这使我感到高兴,我常常自豪地向表哥们夸耀说:“我母亲最厉害!”

表哥们没有异议。

可是,礼拜六发生了一件事,稍稍改变了我对母亲的态度。

在礼拜六之前,我也犯了一个过错。

大人可以巧妙地改变布料的颜色,这一招使我特别着迷。他们把黄布料泡在黑水里,黄布料就变成了深蓝色——行话叫宝蓝色。把灰布料放在棕红色的水里泡一会儿,它就变成了红色的了——行话叫樱桃红。做起来很简单,我却无法理解。

我很想亲自动手试一试,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萨沙是个很认真的孩子,喜欢在大人眼前转悠,待人和气、亲热,随时准备为大家效劳,并且会想办法。大人都夸他听话,聪明,但外公却不拿正眼瞧他,总说:“这孩子是个马屁精!”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瘦瘦的,黑皮肤,眼睛像龙虾似的向外突起。他说话很快,声音很小,有时被自己的话噎得气喘吁吁的,总是神秘地朝四下里张望,仿佛打算逃跑,躲藏起来。他的栗色瞳仁呆呆的,一动不动,但他激动的时候,瞳仁就跟白眼珠一起颤动。

我不喜欢他。相比之下,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却给我留下深深的好感,他笨手笨脚,不大引人注意,是个文静的孩子,生了一双忧郁的眼睛,脸上总带着和善的微笑,很像他那位温顺的母亲。他长了一口难看的牙齿,所有的牙齿都向外突起,上颚长了一圈龅牙。他对自己的牙齿很感兴趣,经常把手指放在嘴里,晃动里面一排牙齿,想把它们拔下来。如果谁想摸摸他的牙齿,他也满不在乎,任凭人们去摸。但是,在他身上,我没有发现更有趣的东西。家里每天都挤满人,他却很孤独,喜欢一个人坐在幽暗的角落里,晚上就坐在窗前。有时我同他挤在一起,默默地坐在窗前,整整一个钟头,一言不发,心里却很愉快。从窗户里望去,可以看见一群群乌黑的寒鸦在晚霞映红的天空里,绕着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圆顶盘旋,上下翻飞,有时飞得很高,又落下来,像一张黑色的网似的,忽然遮蔽了渐渐暗淡的天空,随后就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眺望这一切,你会默然无语,心头充满甜蜜的惆怅。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不论对什么事,都能像大人一样,讲出道理。听说我想尝试一下染匠的手艺,他就给我出主意,叫我从橱柜里拿一块过节用的白桌布,把它染成蓝色。“白布最容易上色,这我知道。”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从橱柜里拽出一块沉重的桌布,抱着它跑到院子里,但是,我刚刚把桌布的边缘放进宝蓝色染桶里,小茨冈不知从什么地方朝我扑过来,一把夺过桌布,一面用那双大手拧着桌布上的水,一面朝着躲在门洞里望风的表哥喊道:“快去叫奶奶来!”

接着,他幸灾乐祸地摇晃着满头蓬乱的黑发,对我说:“等着瞧吧,干这种事,有你好受的!”

外婆跑过来,哎哟哟地叫苦不迭,甚至气哭了,连声骂我,骂得很好笑。“哎呀,你这个彼尔米人,盐腌的耳朵,恨不得摔死你!”

后来,她又去劝说小茨冈:“凡尼亚,你别告诉他外公!这事我包了,就算过去了……”

小茨冈一面用花围裙擦手,一面忧虑地说:“我倒没什么,我不会说的。要知道,就怕萨沙嘴不把门!”“我给他两戈比铜钱。”外婆说罢,把我领回屋了。

礼拜六那天,晚祷之前,有人把我领进厨房。厨房里很黑,静悄悄的。我记得,过厅的门和通往各个房间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窗外簌簌地下着小雨,秋天的黄昏灰蒙蒙的。在黑魆魆的炉灶门口,小茨冈坐在一张宽宽的长凳上,一脸怒气,完全不像他往日的模样。外公站在屋角里,紧靠泔水盆,他在水桶里挑选了几根长长的树条,量了量它们的长度,在空中嗖嗖地挥了挥,然后一条接一条地把它们摆整齐。外婆站在暗处,咝咝地闻着鼻烟,唠唠叨叨地说:“这回得意了……就会折磨人……”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坐在厨房中央的椅子上,用两只拳头揉着眼,吓得变了腔调,像个年迈的乞丐似的,拉长声调哀求说:“看在基督分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并肩站在椅子后面,像木头人似的。“先抽你一顿再饶你,”外公说罢,拿一根长树条在手心里捋了捋,“好吧,快脱掉裤子!……”

外公的语气很平静。在这间昏暗的厨房里,在这低矮的、被烟熏黑的天花板底下,不论是外公的说话声,还是萨沙在吱吱作响的椅子上扭动的声音以及外婆脚擦地板的沙沙声,任何声音都没有扰乱这令人难忘的沉寂。

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带,把裤子褪到膝盖,弓下腰,两手提着裤子,磕磕绊绊地走到长凳跟前,那副惨样真叫人看了难受。我的两腿也颤抖起来。

然而,更为糟糕的是,他老老实实地趴在长凳上,瓦尼卡用宽宽的毛巾把他从两腋下和脖颈处捆在长凳上,然后向下俯下身,用两只黑乎乎的手握住他的脚踝。“列克谢,”外公对我说,“靠近点!……喂,听见没有?……过来瞧瞧什么叫抽人……一下!……”

他稍稍抬起手,挥起树条照着萨沙的光屁股“啪”的就是一下。萨沙一声尖叫。“你骗人,”外公说,“打得轻,不疼!这一下才叫疼呢!”

一树条抽下去,萨沙身上便立刻肿起一道红斑,表哥直着嗓子嚎叫起来。“不好受吧?”外公问道,一边均匀地挥动胳膊抽打着。“不喜欢吧?就为了那个顶针!”

外公的手向上一挥,我的心就随着提起来,他的手落下,我整个人也好像跟着落下来。啊,萨沙可怕地尖叫着,他的叫声有点令人讨厌。“我再不敢了……桌布的事我都承认了……我都承认……”

外公像念圣诗似的心平气和地说:“告密不能证明你清白!告密者应该先吃鞭子。这一下是为了那块桌布!”

这时,外婆朝我跑过来。她把我抱起,大声喊道:“你不能打列克谢!我不让你打,你这恶魔!”

外婆开始用脚踹门,叫我母亲:“瓦丽娅,瓦尔瓦拉!……”

外公朝她扑过来,把她推倒在地,从她手里把我夺过去,提着我朝长凳走去。我对外公又蹬又踹,揪他的红胡子,并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号叫起来,使劲揪住我,恶狠狠地把我扔在长凳上,摔破了我的脸。他那野蛮的喊叫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捆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至今还记得我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和她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她在长凳旁边跑来跑去,声音嘶哑地喊着:“爸爸,别打!……饶了他吧!……”

外公把我打得昏了过去,此后我病了好几天。我背朝上趴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上很热。这是一间只有一个窗子的小屋,屋角里的神龛里,摆着许多圣像,神龛前面燃着一盏通红的长明灯。

生病那几天,是我一生中难忘的日子。在那段时间里,我似乎长大了许多,而且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特别的感觉。从那时起,我便产生了一种对人们的恐惧和注意,仿佛有人撕掉了我心上的皮,所以对任何屈辱和痛苦,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我的心都变得极端敏感。

首先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外婆与我母亲的争吵。就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穿着黑衣裳、身体胖大的外婆朝我母亲扑过去,把她逼到墙角里的圣像跟前,压低嗓门狠狠地说:“你为什么不把孩子夺过来,啊?”“我当时吓坏了。”“瞧你这么大的个子,白长了!也不害臊,瓦尔瓦拉!我是个老太婆,都不怕他!你真不害臊!”“快别说了,妈妈,我恶心……”“不,你不爱他,你不可怜你的孤儿!”

我母亲沉痛地大声说:“我自己这辈子就是孤儿!”

后来,她们俩都哭了,坐在墙角里的箱子上哭了很久,我母亲边哭边说:“要不是为了阿列克谢,我早就走了,走得远远的!这个家是地狱,在这里我无法生活,无法生活,妈妈!我忍受不了……”“你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心肝。”外婆低声说。

从此我就记住了,我母亲不是最厉害的,和大家一样,她也怕我外公。我妨碍她离开这个家,在这里她无法生活。这一切使我感到难过。时过不久,母亲真的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

有一天,外公突然来了,仿佛是从天花板上跳下来的。他在床边坐下来,用那只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你好,乖孩子……你快说话呀,别生气啦!……唉,你这是怎么啦?……”

我真想拿脚踹他,可是身子一动弹就疼。外公那头棕红头发似乎比过去更红了,他的头不安地摇来摇去,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在墙壁上寻找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用蜜糖做的山羊、两只糖角、一个苹果和一串绿葡萄干,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枕头上,摆在我的鼻子跟前。“你瞧,我给你带礼物来了!”

外公躬下身子,在我脑门上吻了一下,然后用他那只粗糙的小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他的手染得黄黄的,特别是那些像鸟爪似的指甲尤为明显,他一边抚摩我一边说:“我的确是对你过头了点,小老弟。那时我心里直冒火。你咬了我一口,还把我的脸抓破了,唉,我也是很恼火的呀!话又说回来,你多挨了几下也不算是坏事,对你会有好处的!你要明白,自家人打你,亲人打你,这不算受委屈,这是教育你!要是外人打你,那你不要放过他,自家人打几下没关系!你以为我没让人打过?阿廖沙,我挨的打呀,那才叫厉害呢,恐怕你连做噩梦也没有梦见过。我受过的屈辱你是想象不到的,恐怕连上帝看见了也会流泪的。结果怎么样呢?我是个孤儿,母亲是个乞丐,熬到现在这个位置,当上了行会的会长,也算是人们的长官啦。”

外公那干瘦但却匀称的身躯偎依着我,他讲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艰苦岁月,他用词很粗鲁,难懂,但他讲得很流畅,有条有理。

他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充满着热情,闪闪发光,金色的茸毛欢乐地竖起来;他那尖尖的嗓音变得又粗又重,对着我的脸吹嘘起来。“你到这里来坐的是轮船,是蒸汽送你来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得靠自己的力气拉纤,在伏尔加河上逆水行船。船在水里走,我赤着脚在岸上拉纤,踩着又尖又利的碎石子,就这样从日出到黑夜,不停地拉呀,拉呀。太阳晒得后脑壳直冒油,脑袋里像烧化的生铁似的,可还得不停地拉,腰弯得头点地,弯得浑身的骨头格格响,汗流满面,汗浸得睁不开眼,看不见路,心里直想哭,眼泪不住地流。阿廖沙,你要知道,什么话也不能说!只能埋头拉纤,不停地走。有时候滑脱了纤索跌倒了,跌个嘴啃泥,这倒该高兴,力气都用尽了,跌一跤也能喘口气,歇那么一小会儿。你瞧,这都是上帝亲眼看见的,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就在仁慈的我主耶稣眼前!……就这样,我沿着伏尔加这条母亲河的河岸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里,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的集市。这三趟足足有几千俄里!到了第四个年头,我就当上了驳船上的工长,因为我向老板显示出聪明能干!……”

听着外公讲述,我仿佛觉得他像一朵云彩似的迅速地长大,由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变成了童话中的大力士,他一个人用纤绳拉着一条巨大的灰色货船沿着伏尔加河逆流而上……

有时他从床上跳下来,神气活现地挥动双手,给我表演纤夫们拉着纤索走路的样子,表演纤夫们如何从船舱里排水,一面低声唱着纤夫的歌谣,后来他又像年轻人那样纵身跳回到床上,一举一动都变得优美异常,他的声音更加深沉、粗重了。他继续讲下去。“你听着,阿廖沙,当我们停下来,休息歇脚的时候,那情景就不同啦。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镇附近,我们通常是在那座绿山脚下找一个地方,生起篝火,在篝火上煮稀饭,一个穷苦的纤夫唱起了心爱的歌谣,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他嚎叫起来,喊声震耳,让你听了浑身直打战。这时,伏尔加河的流水就仿佛流得更快了,河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腾起来,直冲云霄!这时,一切的痛苦都像尘土似的随风而去。有时候,大伙儿只顾唱歌了,锅里的稀饭溢出来,那个专管煮饭的纤夫头上就得挨勺把子。玩耍的时候可以尽情地玩,但不能忘了该做的事!”

有人朝屋里探了几次头,叫外公出去,可是每次都被我拦住了,我请求道:“不要走!”

外公总是微笑着朝人们挥挥手,说:“再等一会……”

外公一直兴致勃勃地讲到天黑,后来他亲切温和地同我道了别,才离开了我。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外公并不是个凶恶的人,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但一想起我曾惨遭毒打,我就难过得流泪,这件事我总也忘不掉。

外公来看过我之后,所有的人都敢来看我了,从早到晚,总有人坐在我床前,想方设法为我开心解闷。我记得,即便这样,也不是每次都能让我开心和快活。外婆来看我的次数最多,夜里睡觉时她也守着我,同我睡在一张床上。然而,在这些日子里,小茨冈给我留下了最为鲜明的印象。他长得方方正正的,宽宽的胸脯,大头,一头鬈发。一天傍晚,他来看我,打扮得像过节似的,上身穿一件金黄色的丝绸衬衫,下身穿一条绒布裤子,脚上穿一双带褶皱的吱吱作响的靴子。他的头发油光锃亮,那双向外斜视的快活的眼睛在浓重的眉毛下面忽闪忽闪的,他的小胡子又黑又细,雪白的牙齿在唇髭下面闪闪发光。在长明灯柔和的红光映照下,他那件丝绸衬衫仿佛着了火似的。“你瞧瞧这里,”他卷起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赤臂,对我说,“你瞧这红肿的地方,本来肿得还要厉害呢,现在已经好多了!要知道,你外公当时气疯了,挥起树条就要打死你,我赶忙伸出这只胳膊挡了一下。我以为,我这一挡,就把树条给折断了,外公再去换树条的时候,外婆或你母亲就可以把你抱走了。谁知那树条折不断,是经水泡过的,有弹性。不过,你总算是少挨了几下,你瞧瞧,这是多少下?要知道,小老弟,我是很狡猾的!……”

他说罢笑起来,笑声柔和、亲切。他又看了看红肿的胳膊,笑着对我说:“我心里好心疼你呀,我差点哭起来。我一看就知道要坏事!他抽起人来是很厉害的……”

他像马似的打了个响鼻,摇晃着脑袋,谈起了染坊里的一件什么事。我马上感觉到,他是一个可亲近的人,像孩子一样单纯。

我对他说,我非常喜欢他。他立即令人难忘地回答说:“是啊,我也同样喜欢你呀,正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为你挨打呀!要是别人,我管过吗?我才不去多管闲事呢……”

后来,他不时地回头朝门口张望着,低声教导我说:“下回再挨打的时候,要记住,不要缩头缩脑的,不必收缩身子,明白吗?你缩紧身子,会加倍地疼。你要全身放松,轻松自如,让身子软软的,像果冻似的趴在那里!不要憋气,要深深地喘气,拼命喊叫。我说的这些你都要记住,这很有用!”

我问他:“难道还会打我?”“怎么不会呢?”小茨冈平静地说,“当然会啦!说不定你会经常挨打呢……”“为什么要打我呢?”“你外公总会找出理由的……”

接着,他又满怀忧虑地教导我说:“他要是自上而下地打,就是说,树条直着落在你身上,这时你就平静地趴在那儿,全身放松;他要是用力抽你,就是挥舞树条边抽边拉,想抽掉你的皮,那时你就朝他翻转身子,随着树条翻动,明白吗?这样会好受些!”

他朝我挤了挤乌黑的斜眼,继续说:“在这方面,我比警察局局长都高明!小老弟,我身上的皮早给打出茧子啦,可以拿去缝手套啦!”

望着他那张乐呵呵的脸,我不禁想起外婆讲过的伊凡王子和傻瓜伊凡的童话。三

我身体复原以后,才开始明白小茨冈在外公家里的特殊地位。外公对他不像对儿子们那样,动辄喊叫、训斥,在背后提起小茨冈,外公也总是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说:“小伊凡可有一双巧手哇,这个该死的小家伙,将来有出息!记住这话是我说的。”

舅舅们对小茨冈也很客气,和睦相处,从来不像对待格里戈里师傅那样。他们老跟格里戈里师傅开过火的玩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他安排一场令人难堪的恶作剧。有时悄悄在火上烧他的剪刀柄儿;有时在他的坐垫底下偷偷塞一个钉子,尖头朝上;有时把几块不同颜色的布料放在这位视力很差的老师傅手底下,他不小心把这些布料缝在一起,就得挨外公的骂。

有一次,格里戈里师傅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的时候,有人用红颜料给他画了个花脸。老师傅醒来之后毫无察觉,带着滑稽可笑的花脸到处走。花白的胡子里隐隐约约露出两片鲜红的圆眼镜,又画了一只长长的红鼻子,像舌头似的沮丧地耷拉着。

他们的恶作剧是层出不穷的,但格里戈里师傅一直忍受着,从不作声,只是轻声地啧啧,在接触熨斗、剪刀、镊子或者顶针之前,先在指头上吐些唾沫。这已成了老师傅的习惯动作,甚至在每天吃午饭的时候,他也要先用唾沫弄湿手指再去拿刀叉,逗得孩子们哄然大笑。当他被弄疼的时候,他那宽大的脸上便出现许许多多的皱纹,皱纹像波浪似的把他的眉毛抬得高高的,古怪地滑过额头,消失在光秃秃的头顶上。

我已不记得外公是如何对待舅舅们这些恶作剧的,但是外婆每次都挥着拳头责骂我的两个舅舅:“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但是两个舅舅背地里对小茨冈又气又恨,嘲笑他,挑剔他做的活儿,骂他是小偷、懒汉。

有一次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

外婆像往常一样,乐呵呵地给我解释一番,并且解释得清楚明白。“你想想看,两人都想雇用凡尼亚,他们俩将来都要开自己的染坊,所以两人就当着对方的面骂凡尼亚不好,说他是个很坏的雇工!这是他们故意撒谎,耍滑头。他们还担心凡尼亚不跟他们走,留在你外公这里。你外公脾气是很古怪的,他可以同凡尼亚一起开第三家染坊呢,这么一来,对你两个舅舅就不利啦。明白了吗?”

外婆低声笑起来,又说:“你两个舅舅老耍滑头,可笑得很!你外公看穿了他们的诡计,故意拿他们寻开心,就对他俩说:‘我要给伊凡买一张免役证,就不会让他去当兵啦,我自己也需要他呀!’你两个舅舅听了很生气,他们不愿意这么做,心疼钱,因为免役证是很贵的!”

现在我又同外婆住在一起了,就像在轮船上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给我讲童话,讲她过去的童话般的生活经历。有时她也讲一些家务琐事,讲她的孩子们闹分家,讲外公要为自己买一栋新房。她每次谈起这些事,脸上都带着嘲笑,态度很冷漠,仿佛她不是这个家庭里的第二号主人,而是一个陌生人,在静静地讲述邻居家的事。

我从外婆那里得知,小茨冈原本是个弃婴。有一年刚开春,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在门外的一条长凳上捡到了他。“他躺在长凳上,身上裹着一条围裙,”外婆陷入了沉思,神秘地说,“那时他快冻僵了,呜呜地哭不出来。”“为什么要把孩子扔掉呢?”“母亲没有奶,又没有东西喂他;母亲打听到谁家的孩子刚生下不久死了,就把自家的孩子偷偷放到那家门口。”

外婆沉默片刻,搔搔头,连连叹气,望着天花板继续说:“全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穷到这个分儿上,又没法儿对人说啊!还有,没有出嫁的姑娘是不许生孩子的,丢脸!当时你外公想把凡尼亚送到警察局去,被我拦住了。我说:我们自己养着吧,这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上帝最清楚谁家死了孩子。你不知道,我一共生过十八个孩子,要是全活下来,就是整整一条街,一溜儿十八家哩!我不满十四岁就出嫁了,十五岁开始生孩子。想不到上帝看中了我的亲骨肉,一次又一次地拿我的孩子去当天使。我心疼死了,不过也高兴啊!”

外婆坐在床沿上,穿一件衬衫,乌黑而又蓬松的长发披满她庞大的身躯,她的模样很像塞尔加奇来的那个大胡子守林人牵到院子里来的大狗熊。她的胸脯雪白雪白的,干干净净,她在胸前画着十字,轻轻地笑着,身子来回摇晃着,说:“好孩子都叫上帝拿去了,不好的给我留下来。伊凡卡的来临,让我格外高兴,因为我特别喜欢你们这些小孩子!就这样,我和你外公就收养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就这么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当初我给他起名叫‘茹克’,因为他特别喜欢叫唤,像个甲壳虫似的,嗡嗡地叫着,在屋子里爬来爬去。你要爱他,他为人老实,心眼好!”

我的确很爱伊凡,他的精彩游戏常常使我惊愕不已。

每逢礼拜六,外公把一周来犯过错的孩子挨个揍一遍,就去做晚祷了。这时,厨房里就开始了非常精彩的活动,好玩极了。小茨冈从炉炕后面捉了几只黑油油的蟑螂,接着,他飞快地用细线做成马具,用纸剪一架雪橇,不一会儿,四匹小黑马就拉着雪橇在刨平的米黄色桌面上奔跑起来。伊凡用一根细长的木片驱赶着它们,眉飞色舞地尖叫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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