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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4 15:3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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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少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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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记

白头记试读:

第一章

她想倒在明哲哥的怀里,重做一回婴儿。我的情人,你能为我唱一首摇篮曲吗?少女的心中只有情人,没有母亲。

一流蜜溢奶的土地,盛产美丽的女人。

二银姬坐在小山岗上,想去看明哲。

她越想去看明哲,就越坐着动不了。她的心很远,她的人很重。“要是我是汉江就好了,流得多快呀。”她想。“要是明哲从上面漂下来。”她想,“我就扑到水里去。”“那水花多美呀。”银姬脸上泛起了青色的晕。“那水花是明哲哥的手,把我打湿了。”

银姬攀弄着身边的小树,站起来。迟疑了一下,向汉江走去。

又一个夜晚,银姬悄悄从家里跑出来,蹲在水边。

月亮从遥远的白头山升起来,又到这边照着汉江冷冷的江水。

银姬掬一口江水在脸上,眼泪也流下来了。“我不要看见你哭。”她仿佛听见明哲对她说。

明姬站起来,看见月亮里有座雪山。明哲给她讲过一个中国的传说,她仿佛又看见明哲那张清晰的脸。是一张她梦中的地图。

明哲的脸是一幅山水画,有梭有角,但又处处满有温柔。明亮的眼神似瀑布,她迎上去一下子就晕了。

她想倒在明哲哥的怀里,重做一回婴儿。我的情人,你能为我唱一首摇篮曲吗?少女的心中只有情人,没有母亲。

三一个有雾的早晨,银姬拿着水罐到江边汲水。她看见汉江的水涨得满满的,水罐放下去差点就漂走了。

银姬紧紧地抱着水罐,水罐边上的水把她胸前的衣服打湿了。

鼓鼓的水罐压着她的胸,她的心里在跳。

她轻轻旋转水罐,闭上了眼睛。明哲哥的手就是这样。

相识如梦中。

佛国寺的走廊幽深如佛眼,那轻弹向空际的是兰花指,那轻托金身的是莲花座。

女儿如花当自守,莫向风前待春归。

那天银姬抽到的签都深奥不可解,她跪着看了看,恼怒地把签扔到桌上。一个和尚讨好地说:“姑娘再抽一支。”银姬到底生气地走出了大殿。

那天佛国寺的走廊幽深,苍黑的花木中走来一位穿白衣的人。

薄震飘过银姬的鬓发,脚下的汉江水轻轻地响。银姬紧紧抱着她心爱的水罐,把它轻轻旋转,于是往事浮现胸前。

佛国寺走廊深深,苍黑的花木中走来一位白衣少年。

少年见了她,略略停了下来,含薛问她:“姑娘可是银姬小姐?”

银姬慌忙低下头:“是。”

少年说:“你父亲可好?”

银姬叉手道:“他很好。”

少年见她如此多礼,有些不忍心,看了看她,本想再说两句,又怕她更拘束,只好也自家行了一礼,走过去了。

银姬的心里忽然泛起一种幸福,她回过头,向着大殿里巨大的佛像遥遥地合什敬赞,她的头垂得很低,心却飘得很远。

凡是明哲到过的地方一切都变干净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变白。

四银姬回忆那双手,就像她在母亲子宫时回忆父亲。

一间小小的茶室。

女伴们嘻笑着离去。

父亲伴着明哲向她走来。

银姬看花。

明哲向她行了一礼。

父亲说:“这是明哲公子。”

明哲就说:“那次银姬小姐在寺里,我见过她呢。”

银姬羞红了粉脸,蹙破了黛眉,衣带已被她慌慌乱的手指结成了九连环。

父亲大声笑起来,拍了拍明哲的肩膀出去了。

银姬看花。

明哲爱怜地看着这位远近闻名的美女。啊,美女,生长在我家乡。

明哲记住了这张脸。

雪峰宜仰观,美人应垂看。这是中国空远和尚的诗吧。明哲搓了搓手,坐了下来。

两个人相对而坐。

小小的茶屋顿时和谐如画,再也容不下别的画面。

明净的黑漆小几上,一个白玉古瓶中斜插时花。

明哲移坐在银姬身旁,两人衣带相接,身体却在巨大的幸福中不敢轻触。

空气中隐隐浮动清香,每一句话都将改变历史。

明哲却又大大咧咧地站起来,徘徊在斗室之中。

我的好哥哥,你的心乱了么?你要射鹿就射她的身上,不要射她可怜的脖子好吗?

银姬的父亲和母亲在庭院里看见明哲的影子在里面徘徊。

终于,明哲又坐下了。“银姬,把你的花送给我。”“不是我的。”“那我帮你戴上。”“不要……”

明哲竟不由分说,把花从瓶里抽起,轻轻搂着银姬的肩,把花插在了她满是柔丝的头上。

银姬想不到明哲这样唐突,心里害怕极了,她说:“不要!”就用手去推。

这样,明哲就握住了她。

薄雾散去,远方渐渐清晰。银姬把水罐轻轻举起顶在头上。满满的一罐水轻盈如花。

明哲的手一下子全握住了她,没有手指与手指的试探,只有手心与手背的接吻。

好的事情总是没有过渡,一下子就来了。

明哲把她越握越紧。

明哲把她镶嵌在肉中。

明哲让她疼让她舒服,然后又松开,让她期待。

银姬呻吟了一声停下来,她不能再走了,她再走一步就会把头顶上的水罐摔破。

她看见水罐果然被她摔破在地上,幸福地流淌着一地的蜜。

流蜜溢奶的大地,你们蚂蚁有福了。

明哲细细抚摸她。

慢慢地,四只手交叉着叠在一起,忘记了谁是谁的手。只有四只小蚂蚁在流蜜的地上跳舞。

它们就快被淹死了。

银姬有些窒息,痛苦地抽回了双手。

这样,明哲就抱住了她。

我的好妹妹,我愿亲眼看见你的痛苦。

银姬害羞地伏在明哲怀中,耳鬓上的花掉在了地上。

小小的茶室空无一物。有了他,一切便都无用。

银姬的父母离去了。

女伴们嘻笑着从窗前走过。有个人竟说:“喂,银姬,晚上我等你!”

里面没有声音,就像雪没有影子。

银姬顶着水罐回到村庄。

村里的人都看着她,可怜她是孤女。两年前,银姬的父母和哥哥都被水淹死了。那条河给她送来了情郎,又夺走了她的家人。

她已明白命运不可更改,现在她只等有个人能把她拿去!

第二章

她把白天交给工作,晚上用来想她的明哲哥。每天晚上幻想中的对话,是银姬必不可少的功课。

五娇美的新娘美珠。

她在等待她的男人。

她是金家的宠女,郑家的好媳。她等待明哲走进房里。

外面传来亲友们的喧哗声,有人在唱“阿里郎”。

美珠闭了眼,想像明哲和她以后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而今夜,就是这幸福的开端。

她静静地坐着,倚着一个描金的屏风。郑家到处金碧辉煌。

她想:我男人家金碧辉煌。

她又看见这屋子,雪洞一般,到处在闪光。她偏穿了一件素净的礼服,因为她知道,明哲不喜欢太艳的东西。

家人来来往往,婆婆不时过来问她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她含着笑摇头。

娘家过来的小妹妹伴着她,因为白天玩得太高兴,这时竟偎着她睡着了。

夜晚终于来临,月亮提醒人们该安静了。于是前堂轻按笙歌,后院花木深深。娇美的新娘美珠,等她的男人迈着酒步走到她的身边。

六明哲徘徊在银姬的小屋旁。

冷冷清清的一间小屋,住着他心爱的姑娘。

他曾在春天到山上摘来一大把野花,偷偷放在银姬家的门口。

他曾深夜跑过来,听银姬说话,唱歌,叹息,咳嗽。

银姬的父母那时还在,每到晚上就向银姬唠叨。有时银姬哭了,有时一家人又在欢笑。

银姬的声音真好听,明哲听到动情处,踢翻过一个空的狗碗。“有人!”

银姬的大哥手里拿着刀向他跑过来,明哲魂飞魄散,拿着花不知所措。

大哥一把抓住了他,说:“咦,这不是明哲公子吗?”

明哲结结巴巴地说:“是我。”

大哥问他:“公子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

明哲看着老头求救。

银姬的父亲赶紧咳嗽两声上前,说:“快放了!别吓着公子。”

明哲感激地望着老头,老头却又阴着脸进去了。

明哲大着胆子说:“大哥,麻烦你让银姬出来,我有话对她说。”

大哥咧嘴说:“好啊,”于是扯起嗓子喊:“银姬!快出来,明哲叫你。”

里面“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背后的徘人儿害羞得瘫在了地上。

明哲红着脸把花放在银姬家的檐下,看了看银姬的小屋。那灯。那灯后的黑暗。黑暗中的花朵一样的人。暗香从他心里升起。

村里听到狗叫。院里发生的事情多么奇怪。明哲含着笑讪讪地要离去了,大哥却一把拉着他喝酒。

那晚的酒是真正的酒。

七美珠望着月亮一点点升高,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了。

八明哲在银姬窗前徘徊。

月亮照着窗台上的灰尘闪烁,似井底明珠。

银姬很久没有打扫窗台了。有一次她从灰尘中间看外面,好像乱石嶙峋堵住了路。一只蜘蛛轻轻爬过,那光景就更加荒凉恐怖了。

从那以后银姬再也不管窗户这边的事了,她每天在屋里劳作,累了就睡会儿。

她把白天交给工作,晚上用来想她的明哲哥。明哲在她窗前徘徊。

九美珠望着怀中熟睡的小妹,眼泪打湿了礼服。

十“明哲哥。”“银姬妹妹。”

每天晚上幻想中的对话,是银姬必不可少的功课。

她听见她的情人每天晚上都在呼唤她,拉她一起走。

离开。

去中国。

翻过白头山,就是中国了。要不走海上也行。不,我不喜欢走海上。对不起。明哲哥,我们就走路好吗?好的,走不动了我背你。明哲哥,你真好。

银姬每天都用新的词语赞美自己的情郎。而明哲每天都用新的梦境安慰她,喜悦她。

她说:“明哲哥,带我走。”

她说:“明哲哥,你真好。”

她说:“明哲哥,抱抱我。”

最后,她迟疑着说:“明哲哥,娶我。”

她哭了。她看见她的明哲哥不说话,脸上似乎在笑。小屋里冷冷清清,孤女的生活就是这样。明哲在她窗前徘徊。

十一明哲胸中的火熊熊燃烧,就要撕裂他的胸膛。

离开家时,他陪客人喝了很多的酒。老父亲就在一旁监视他,大家都看着他。他喝。他笑。

他谈笑风尘。大家总不能没完没了吧?

夜晚来临,他溜出了家门。

老母亲在楼上看见了,叹息说:“这孩子。”

(妈,您别拦我。我不拦你、我不拦你。可你把人家美珠搁那儿怎么办呢?)明哲沉默不语,望着那边叹息了一声。风在催他快走,月亮为他引路。他一路奔跑。礼服扯掉了。鞋跑掉了。好,他索性光着脚跑上了山岗。

月光下的小山岗静美如画,远处的茅屋油灯昏黄。

明哲扑倒在银姬平时爱坐的地方失声痛哭。泪渗进土里。泪太咸,泪的滋润发不了芽。

明哲请山岗上的草告诉他:今天银姬有没有来过?

明哲看见月亮飘进了云里,山岗上顿时暗淡。

明哲忽然想到:她会不会去死?那个人又会不会见我不在发脾气让父母为难?

明哲害怕起来,他缓缓站起来,望着家的方向发呆。

远远笙歌传来。

层层树影之中,他们郑家大院依然灯火辉煌。明哲隐约看见里面的人来来往往。他看见老父亲一个人沉闷地喝酒。老母亲在楼上望着他。母亲似乎知道他在远处望着她,眼睛里就含着笑。他不敢多看,又往一边瞧,他看见那个新娘子已经坐在了他房中。

美珠。

这名字多么陌生。

一个盛妆的新娘现在就坐在房中,等他回来。

这一切来得突然,来得霸道,完全没有道理。明哲觉得寒意彻骨。他感到怪异。

他又仔细看,他又看见那个新娘子向他嫣然一笑,招手。

他不觉神魂飘荡,人就去了,飞过树丛,跌进网一样的灯光中。

雪洞一般明亮的新房,娇美如花的新娘子。

他失魂落魄走上前去,抱这个人,两个人这就叫结婚了。

然后他们生下孩子,明哲继续在衙门里做事。双方家庭皆大欢喜。

如此一生。

明哲的嘴角浮现冷笑。

他望着家的地方闭上眼。好了,灯火消失了,他又回到了亲爱的黑暗中。

十二黑暗似海。黑海如潮。黑暗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点儿也不比外面寂寞。

这热闹的黑暗,快把光明比下去了。

明哲看见有一条大江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有一半的水渗进地里,另一半流着。

有一个姑娘,每天到大江边汲水。

她的全家人都被水淹死了,只有她还活着。

活着就要喝水。

喝这充满了死人的水。姑娘头顶陶罐而来,又头顶陶罐而去。

薄雾涤不去她腰上的绿,晨风吹不淡她唇上的红。

艳艳芳姿,每日浮现。

通往村里的石板路有福了,因为每日被她的香足踩过,天长日久都磨成了明镜。

姑娘踩着明镜回家,她的家就是一间茅屋小院。

院里有鸡,有狗,全都是沉默的。

院中有磨,院后有坟。

每晚的月光均匀地洒在几个坟头。“死人都比你热闹。”

村里的老婆婆每回来看她,总这样说。

邻家说:“姑娘,我们给你说媒去。”“哎别!”“明哲公子他不会来了,今天就是他结婚。”

银姬点了点头:“我知道。”

银姬轻轻地从头顶放下水罐,在院里忙进忙出。

她微笑着向每一个路过门口的人打招呼,每次到街上交活计总是很谦虚。她只拿很少的钱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她没什么开支。

生活就是吃饭。

然后晚上想她的明哲哥。

她痴痴地想:明哲哥,她一定比我漂亮吧。你应该娶她,我真为你高兴。你们一定会很幸福。明哲哥,你不要管我了。

她幸福着情人的幸福,可是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她骗不了自己。

明哲哥是我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小屋,希望她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赞成她的观点。

但是小屋寂静极了,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证明明哲哥是她的。

床前油灯昏暗。

一根小板凳孤零零地倚在墙角。

一切灰暗,而远处的星星刺眼地亮,全在笑话她。

连天都是她的,连黑暗都被她照亮了。

连空气都是她的,到处充塞着歌声。

还我安静。

还我黑暗。

明哲的泪水流在明姬白天坐过的地方。他缓缓起身。

路还是跟往常一样,人却改变了!

十三他来到了往日他向往的地方。这间茅屋就是他的天堂。他屏住了呼吸,像往常一样。

里面有灯。灯旁有人。

我的姑娘坐在床上。

看样子她是在看着灯出神。微微弯曲的身影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明哲看见银姬用手去拔灯芯,拔了两下,手停在了那里。

明哲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银姬的手还是一动不动。

明哲忽然明白了,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啊啊,她在用火烧自己的手指头。

明哲一下子起身就要冲进去,忽然眼前又一暗,里面灯灭了。

明哲的一颗心狂跳,他缓缓地又坐在了台阶上。

他希望银姬把灯点燃,他发誓他不再犹豫,现在就冲进去把银姬带走,去日本,去中国,总之越远越好。

但又过了很久,银姬还是没有把灯再点亮。

明哲揉着胸,抱膝坐在院子前面的台阶上。她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隐隐看见灯光再起,朦朦胧胧中看不真切。

银姬安祥地从床上坐起,下床,穿鞋,她手里掌着灯,近距离的光明使她五官神圣。

纯美如白昼。

银姬轻轻打开门,光从门缝里射过来,接着又像折扇一样一条条打开,像在明哲身后为他竖起了一道光的屏风,为他挡住黑暗。

明哲被光惊醒。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见银姬手里拿着光明站在他面前。

眼神如黄金。

明哲不知不觉就站起来,叫出了银姬的名字。银姬含着笑点了点头,向他说:“走,进去吧。”

明哲喜欢得全身发抖,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银姬把手里的光明递给他,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为他的女神掌灯同行。

银姬拉着他的手,让他挨着坐在床边。

明哲如在梦里,说:“这是真的吗?”

银姬说:“真的。我也不敢相信。”

隐隐感觉四处黑暗在围拢,房梁上有蛇鼠潜行。

明哲手里的光明渐渐微弱,他着急地问:“银姬,怎么办?”

他的女神就告诉他:“我们另寻一个光明的所在。”

于是他们拉着手,什么也不带,就走出大门。

后面有人追来。

火把。

喧闹。

明哲的母亲从空中哭喊他的名字。

汉江的水又涨到了堤上。明哲回头望,家园一霎儿全被淹没。

银姬拉着他拼命地跑,说前面天快亮了。

两人不歇气地跑,忽然迎头撞上红日。光明一下子爆炸开来,无声无息中,他们消失在一片绚丽的景像中。

明哲拼命地去抱银姬,突然醒转,他一个人空空地坐在台阶上。

银姬的房中一片寂静。

明哲把刚才的梦想了一遍,心里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缓缓起身,把脸贴在银姬家的门上,他闻到了银姬身上熟悉的清香。

冰凉的门板关不住他多情的眼眶,冷透的心里流出最热的眼泪。

第三章

明哲举起手中的酒杯,用汉话郎声吟诵白居易的那首《花非花》。座中君子一时无语,门外歌儿舞伎争相偷听。

明哲吟毕,将酒一饮而尽。仰头之间别见一番狂放意态。

十四“老爷,公子回来了。”“嗯。”“儿子,你可回来了。”“母亲对不起,我扶一个喝醉了的朋友回他家,又被那边的朋友纠缠了半天。美珠呢?”“快去吧。”

叹息的母亲。伤心的母亲。

伤心的母亲依然含着笑。唉,母亲什么都懂,只有我还不明白。

明哲来到自己的房中,这时已经是凌晨,快天亮了。

园子里花木深沉,叶子边缘滴着黑亮的露珠。

宿鸟哀鸣,晨星如醉。

低空有浮云暖昧。

一丝风吹来,明哲残梦全醒。

他拿着小心抬步上前,到房口脱鞋,低着头进去。

过了一个玄关,他来到自己的寝居跟前。

日日睡觉看书的地方,现在全然陌生了。

一个女孩子猫一样蜷曲在地上。

一个秀丽的小姐坐在屋角垂泪,身上还穿着臃肿的大礼服。

明哲说:“美珠,我回来了!”

美珠一动不动,眼里泪珠闪烁,嘴角抿得紧紧。

明哲只得把谎话又说了一遍:“我刚才扶一个喝醉了的朋友回他家,路挺远的,那边人又多,所以回来迟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美珠小姐。”

明哲的话让美珠此时听来揪心。

美珠咀嚼着他的话,猛然觉得明哲的话分外地见外,分外地陌生。

他为什么不叫我夫人?

天哪,结婚的晚上他见他的情人去了,回来叫我美珠小姐。

美珠心里气苦,憋着气嘤嘤啼哭。

哭声惊醒了地上睡着的小妹妹,小妹妹一下子坐起来,揉揉眼睛:“姐,你怎么了?”

又一看,紧张起来。她好像不认识明哲,跪行而前,扑进了美珠怀里。

明哲看见衣架上搭着她的小礼服,红艳艳的,看衣服就知道活脱脱又是一个金家的小美女。

美珠紧紧搂住小妹,轻声安慰。

明哲家的仆妇进来笑着说:“金小姐,跟我去睡觉吧?瞧,姑爷回来了。”

小妹妹却叫起来了:“我要和姐姐睡。”

明哲趁机说:“那好吧,金小姐就和美珠小姐睡好了,我到那边去睡,明天还有事呢。”

仆妇愣在了那里。

美珠的脸变得雪白,一双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明哲。

明哲低下头,向美珠行了一个礼,退出了寝居。

穿鞋,退步,拉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好像要把他堵回去。

明哲抬起头来深深换了口气,悄悄去了另一边。

仆妇机灵,说:“公子何不跟老爷一起睡?”

明哲轻叱道:“谁也不准跟老爷说!你睡你的。”

仆妇慌忙跪在地上,良久不敢起来。

明哲摸索到书房,不敢点灯,就着清冷的月光在地上铺开被褥,一个人悄悄睡了。

那边,小妹妹在欢庆她的胜利,搂着美珠的脖子又睡去,嘴角还挂着童女特有的甜笑。

美珠终于也坚持不住了,脱去大礼服,抱着小妹躺下了。她深深呼吸,在小妹脸上爱怜地亲吻。

外面灯光全熄,巨大的院子不再金碧辉煌。

黑暗成功合围,只把一小片地方让给月光。四处安安静静,似在期待婴儿降生。

一个人只要每晚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就能睡着。

明哲第二天早早醒来,带着美珠向父母请安。

母亲问他们:“睡得怎么样?”

明哲抢着回答说:“从来没有睡过这样香的觉呢。”

〖BT2-1〗十五明哲每天去衙门做事,回来和家人在一起。他有个好朋友朴永熙,把他看出来了。一天忙完事情拉住了他,两人进了一个干净的酒馆。

里面正热闹,有几个日本歌伎正在跳舞。

观看表演的是几个汉城的官员,中间坐着一个穿唐服的老者,看样子是从中国来的。

朴永熙正想对明哲说什么,明哲却一笑:“我们也去看看。”

朴永熙骂了一句:“你小子专门生事。”

明哲脸上挂着笑走到歌舞这边,先向在座的官员致礼问好。

有一个官员认识他,大叫:“风流倜傥的郑家三公子来了,金家的金龟婿。”

大笑都笑了。

朴永熙跟班似的跟进来,紧靠着明哲坐下。

明哲按韩国礼节向中国老者敬酒,中国老者含笑回敬。

众人见他二人举止不凡,都觉得惬意。一个官员问中国老者:“这东瀛女子舞得可好?”

中国老者实说道:“老夫在中国,未曾看过歌舞。”“那一定是专去青楼行走了。”

众官员暴笑。

一人道:“听说贵国名妓如云,先生怎么不带几个来?”

那老者微微一笑:“老夫不爱名妓,一生好入名山游。”

众人听他引李白诗句,都觉风雅入骨。看他意态洒脱,儒服精美,果然是上国人物。

明哲道:“听说贵国有一位白香山?”

老者道:“白香山今居翰林学士,恰似太白当年。”

诸人不胜赞叹。

明哲缓缓起身,自斟了一杯酒拿在手里。

诸人知道他要吟诗,一挥手将东瀛歌伎摒退了。

朴永熙仰望着明哲,心中暗骂偏又是这小子才华出众,讨众人欢心。

明哲公子身材修长,一身韩服风雅之极,头上扎着白色头巾,一直垂到腰际。

中国老者暗自点头:朝鲜礼仪之邦,生此儒雅公子。他看见的中国士人多了,也不过如此。

长安与汉城,实无差别。一样的酒肆繁华,只不过少了“吴姬压酒劝客尝”罢了。听说朝鲜女子多半呆在家中,似不如长安开放。

座中明哲公子已举起他手中的酒杯,用汉话朗声吟诵白居易的那首《花非花》。

座中君子一时无语,门外歌儿舞伎争相偷听。

只听得明哲公子吟的是: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去无觅处!

明哲公子吟毕,将酒一饮而尽。仰头之间,别见一番狂放意态。

众人叫好不迭,中国老者大悦。

有人故意问:“此诗何解?”

明哲说:“此诗似为情而作。”

朴永熙听到这里,仔细看着他。

明哲微笑,向座中众人讲道:“多少个有月的夜晚,我在家里的庭院中独自吟诵此诗。觉得它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深入了我的心里。值此风露之秋,让人偏起伤春之意。‘花非花’,讲花不是花,这正如‘看山不是山’一样。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你说它是它就是,你说它不是它就不是。总之,它不是它自己,专等着它的人而定。它没有自己,它的一生全由他人。但它如此美丽,除了花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比拟。所以叫‘花非花’,讲它又不是花,又像花一样美。”

座中有人嚷起来:“等等,明哲公子,你都把我讲糊涂了,‘花非花’究竟是不是花?”“是花。”

明哲肯定地说:“它本无名无姓,但当以花为名,否则众人就不知敬它惜她了。”

大家都点了点头。

明哲接着说:“我小的时候随父亲大人去金刚山,看见杜鹃如海,回来屡屡梦见。那梦中的花可以就叫‘梦花’,也可以叫‘空花’,也就是‘花非花’,意即‘非花之花’。‘雾非雾’,讲所有的雾终会散去,又必会重来。来就是雾,不来就不是。什么时候来呢?夜半的时候它就来了。多少次我深夜难眠,徘徊庭中,看见星空之际有衣带飘拂,耳际听见有轻盈的看不见的精灵飞过,我闻到了她的香,却抓不住她无形的手。我目送她远去,似天边归鸿目送落日归家。我跪坐在凉席上,听见庭院那边传来流水的声音。墙外是小溪,小溪蜿蜒流进江里。我的汉江是多情的水,它总是在我枯寂时响起。待天明黑暗褪去,我又像往常一样忙忙碌碌,像现在一样和你们坐在这里。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每当深夜它就会来临,每当白天它就隐没。这就是‘夜半来,天明去’。白香山说‘来如春梦几多时’,这是在问春梦能有多久呢?是啊,春梦无痕,浮生有限,没多少好的日子了。(听到这里,中国老者振起了身,似乎心中有所感触,他从繁华如天国的唐朝而来,莫非也有诸多不祥预感?)过去的已经过去,该来的还会再来。但那些美好的时光却只有交给虚空了,所以白香山又说‘去似朝云无觅处’。‘朝云’是用巫山云雨的典故吧,‘无觅处’是最美的。有觅处就不那么美了。

有的事情只有一次,有的事情一次都没有,但我知道它是美好。”

明哲公子讲完,眼角似有点滴清泪。

朴永熙赶紧把他拉到了另一边。

中国老者向他遥遥敬了一杯酒。

门外歌伎又涌入,转又见满眼鲜花盛开,美人起舞,飘飘袅袅如满天风筝交织。那柔媚的歌声为大家带来了樱花之国的万般风情。

第四章

银姬站在门口目送明哲,心里折腾起巨大的幸福。她的脸上满有喜庆的光。

这一天不是用来过的,这一天当用来祭拜!

十六酒馆老板哈着腰,把它们带到小楼上。桌上摆好鱼和酒。

这里凭栏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汉江远景。一道明净的秋水如练,缠绵出好些山山水水。

拉上了门,两人对坐饮酒。

朴永熙瞪着明哲:“怎么不说话了?”

明哲不理他,自顾喝酒。

他把酒倒满,酒杯微微倾斜。看见酒杯里倒映出远处的天空,汉江沿岸风光清晰如画,全在一面镜子似的酒杯中。

明哲从酒杯里找到了银姬所在的村庄,“哈!”他狂笑起来,一饮而尽。如此一杯一杯复一杯,人就渐渐醉了。

永熙一把夺过他的酒杯,笑着看他:“明哲,你干的好事?”

明哲偏着头问他:“你说什么?”

永熙就说:“听说,你和你夫人分炕睡,怎么回事?”

明哲认真地纠正他:“喂,你跟我听清楚,她不是我夫人,是金美珠小姐。她只不过暂时住我家,以后还要嫁人的。我把她当妹妹。”

永熙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有病?喝多了?这种话怎能乱说!”

明哲沉默。

永熙瞪着他:“你不喜欢她,干嘛娶她?”“不是我娶她,而是她跑到我家。”“胡说。”

永熙没办法再说什么了。

明哲似乎很悠闲,望着汉江上的白帆又喝了一口酒。永熙愣了愣,似乎突然之间明白过来,咧嘴笑道:“你骗我哪。那么漂亮的美珠小姐,你舍得她不做你的夫人?我不信。”

明哲不愿意再讨论这个问题,“哗”地一声把窗户推到了最边上,眼前顿时一亮,明晃晃的汉江水逼过来,似乎就要淹没这小楼。

明哲一把拉住永熙,指着远处说:“你看到没有?那山旁边有个村庄。”

永熙很费劲地找寻,顺着明哲指的方向,似乎看到了是有一个村庄。

村庄后面山上花树烂漫,细看又不是花,兴许是红叶吧。

永熙说:“看见又怎么了?”

明哲猛地把杯子砸在小几上,拉起他就走,说:“这儿的鱼不好吃,走,我带你去那里吃鱼。”

永熙莫明其妙,只好跟他飞快地下楼。

经过前院时,明哲向那个中国老者远远的挥挥手,座中诸人于是又叹明哲公子风度翩翩,连那些唱歌的舞伎都为了他缓慢了下来,十几双眼睛都看着明哲笑。

明哲匆忙去了。

永熙跟着明哲绕来绕去,弯弯曲曲出了城。“我看到那个村庄了,鱼在哪里?喂,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卖鱼的人?”

明哲不说话。

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多少回他走在这路上满怀憧憬,什么也挡不住他的步伐。如今路还是一样,他也还是一样。

明哲带着永熙来到银姬一个人的家中。

小院今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没有声音。

明哲想起那晚的光景,他心里实实地怕这寂静,忍不住就喊:“银姬!我来了。”

银姬手里拿着针线从屋里出来,见是明哲,手扶着门边使劲瞅他,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永熙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见这个姑娘从屋里出来,就知道她是明哲的女人。

阳光打在姑娘明净的脸上,永熙不敢细看那光茫。

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预备着盛宴。

十七明哲向银姬走过去。

他脸上满是深情。

他低头看路,抬头看屋,侧身看门,全都是有情有义的样子。

屋后的树啊山啊,全是好看的。

银姬的脸上有光,光里却还能看见黑的眼睛。

这是一张宁静的脸,像一处盛夏里无人到过的幽谷。任外面太阳再大,这里依然有浓密的树荫,有清凉的小溪。红鱼白鹭静静地守在这里。

这是一张美丽的脸,眉眼之间全是和谐的柔光泛蓝。让人联想到天空。

空空的天空,容不下仰望天空的人。

仰望天空的人却容得下天空。

银姬静静地立在那里,须弥间她化作石头树木,仿佛一下子陷入瞑想,任人推她,全没了感觉。

阳光纷纷扬扬洒在她身上,像扬起一地的灰。

她木在那里,任灰把她埋了,她也无知觉。

借着这灰,她却更加明艳动人了。

这种美丽抑许是一种死亡的象征?

银姬看不见明哲向她走来,她以为他再也不会来了,并且她否认眼前向他走来的就是明哲。

那个晚上,她的心就已经死了。今天他却又没事似的跑过来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银姬的心狂跳,她害怕明哲向她说什么,她不愿意明哲改变她什么。

她原以为明哲再也不来了,其实这挺好的,因为那样她就可以永远地思念她的明哲哥了。

明哲哥,你跑来干什么?你可知道我已是个死人?

银姬心里在说话,嘴唇却合拢成一座坟。

她把话都埋葬在心里。

明哲向她走来,她的眼睛受不了那强光。她要晕倒。听见父亲在说:银姬,我死了你就跟着明哲公子吧。啊。咱们这样的家庭,别指望他会娶你,你就做他的下女,好好伏侍公子和他的夫人。

银姬大哭:不,父亲,我不愿意!明哲哥说过要娶我的!

母亲从水里伸出手来,母亲干枯的手在水里挣扎,一会儿浪花就淹没了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大哥“咕咚”一声跳进水里去救母亲,过了很久他也没上来。

银姬大哭,跌跌撞撞往水里去。

父亲说:你做明哲公子的下女吧。

不!他说要娶我。

母亲干枯的手最后弯曲了一下,就被雪白的浪花淹没了。

大哥再也没上来。

银姬要去找他们,村里的人把她拦腰抱住。

一条折断了桅杆的小船卡在石头中间。

船板上一网的鱼在跳。

人的心脏就像一条鱼,渐渐长大,不停地跳。可是有一天被网困住,也就渐渐跳不动了。

那天打了好多鱼。

没人吃。

船卖了。

造三个新坟。

汉江边上有好多土,可以多取一些。

孩子,磕几个头吧。

白天多干活,饿不着。晚上防着点。

哎。

明哲哥,我不要做你家的下女。

银姬,你听我说,我妈很喜欢你,她说要收你做干女儿。

不,明哲哥,我还是在这里好。我能养活自己。

银姬,那我常来看你。

哎。

明哲哥,今晚的月亮真好,你会来吗?

多少个夜晚,明哲披着月光来到银姬家中。这条路是他一生中走过最多的路。这张脸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脸。他说什么都要来到这里。来到这片树荫。“银姬,做什么呢?”

银姬不说话。

永熙在一旁见明哲故作轻松,暗自好笑。

明哲走到银姬跟前说:“银姬,我带了个朋友过来。我向他夸口说你做的鱼是最好吃的。我们都还没吃饭呢,一起吃好吗?”

朴永熙趁机说:“你好!银姬小姐。”

银姬如梦初醒,看着明哲。

明哲向她介绍永熙,三个人进了屋。

永熙在前,他们俩在后。明哲偷偷拉她的手,银姬把他的手使劲甩开。明哲又拉,她又甩。

明哲又拉,她不甩了。

两人的手都湿湿的。

空气中有种酸楚的味道。

明哲说:“银姬,你好吗?”

沉默的银姬终于笑了:“明哲哥,你们先呆着啊,我去做饭,马上就好了。”

明哲说:“好的。”

朴永熙说:“打扰了。”

明哲瞟了他一眼,那眼神是说:哪有你说话的份。

永熙向明哲瞪眼。

银姬嫣然一笑,挽起长袖,轻轻提起裙子下了台阶。

永熙偷笑着说:“明哲,你行呀!”

明哲做了个动作把他打住,带他坐下了。

小屋里弥漫着少女的清香。

屋里什么家俱都没有,院子里也没有小动物。

墙上晒着网,院里有花。

永熙渐渐觉得舒服,和明哲聊起刚才那些人。说到中国老者。说到日本女人。永熙眉飞色舞。明哲含笑坐着,听他说话。

一会儿银姬端着东西过来了,三个人坐着吃东西。

银姬为明哲斟酒,像殷勤的使女。又为明哲夹鱼吃,像慈祥的母亲。

明哲劝银姬也喝一点,银姬眯着眼摇头。

永熙起哄:“银姬小姐,今天你就赏脸喝点吧。你看,明哲大老远跑来看你,何况还有我呢。你就当为我这个客人怎么样?噢,有人吃醋了。”

明哲的眼里全是笑。

银姬只得抿了一口,一会儿就晕红了脸,再也不肯喝了。

明哲与银姬衣带相接,却始终彼此尊重着,丝毫没做出什么失礼的动作。

永熙心中的怀疑惭惭消除,他今天说什么也要为明哲多喝几杯。

两个人都醉了,一个人倒下,另一个人好好的坐着。

他又怎么能倒下呢,难道这些日子他想的不就是与她单独相处吗?

而现在,她就坐在自己身旁。

十八明哲想像自己拉着银姬的手,来到她房中。

把门拉上,这里全是他们的世界。

幽静的房中暗香浮动。

明哲酒意浮上来,他紧紧拥抱银姬。“银姬,我要娶你!今天我就要你做我真正的新娘。”“明哲哥,我愿意。”

两个人都不穿那可笑的礼服,他们见面就是结婚了。

明哲的酒涌上来,想像现在他就要银姬做他的人。

他为银姬解开辫子,脱下衣服。他们做爱。

想到这里,明哲想不下去了。他睁开眼睛。

一双盈盈如秋水的眼正凝视着他。“明哲哥。”

银姬想像自己拉着明哲的手,来到她房中。

把门拉上,这里全是他们的世界。

幽静的房中暗香浮动。“明哲哥,抱紧我。”

明哲于是紧紧搂着她,为她轻柔地解开辫子,脱下衣服。

他们做爱。

银姬想像明哲用他有力的身子占有她,每动一下她的心里就颤动一下那张尘封已久的琴弦。

现在弹琴的人来了,她只有响动起来,有音有节,有曲子在呻吟。

想到这里,银姬深深的低下头。

明哲探手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

银姬的眼泪欢喜地流下来了。

两人坐着一动不动,一直到永熙渐渐醒来,吵着要茶喝。喝了茶,明哲向银姬挥挥手,扶着永熙回去了。

银姬站在门口目送明哲,心里折腾起巨大的幸福。她的脸上满有喜庆的光。

这一天不是用来过的,这一天当用来祭拜!

第五章

那时银姬天天去摘野茶。看见明哲哥了她就乐,那天的野菜就特别多。看不见明哲哥她就很伤心,那天野菜就很少,有时甚至一棵都没有。

十九静静的小山岗。

二十看见斜阳青草。

二十一银姬每天来到小山岗遥望明哲的方向。山拦不住她的眼,水明白她的心,鸟儿为她捎信。噢,明哲哥来了,我闻到了远山的清香。

二十二如此三年。

二十三又是一个幽静的黄昏,村里炊烟升起。银姬无心做饭,不知不觉又来到小山岗。这里留下了他们多少欢乐的时光!

银姬小时候,妈妈带她到这里采摘野菜,回家用盐和糖腌制成泡菜,让好酒贪杯的老父亲和大哥每天嚷嚷:“好吃!好吃!”妈妈撇嘴笑了。

银姬从小就会腌泡菜。在小山岗上摘野菜是她童年最幸福的时光。

初夏的一天,爱美的银姬穿着新裙子又来到小山岗上。

那年十三岁吧。

也许是十二岁。

十一岁。

十岁。

也许更小些。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明哲就抱过她了。

那一年她穿着新裙子来到小山岗上。看到一个人。一个男孩子。

也许有十岁。

也许有十一岁。

十二岁。

十三岁。

也许更大些。

小山岗上野菜花香,那个人坐在夕阳里。影子侧成一只小兽,正在那里看远处呢。“喂!”

银姬问:“我可以到你那边摘野菜吗?”

男孩子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诧异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侧面变正面,银姬看见了他的脸。是坐在夕阳里一只蠢蠢欲动的小兽。

他全身在光里,人却是黑的。眼睛在动,对,就像水滴下坠时的闪耀。一晃就没了,一晃就来了。

银姬不敢再喊,站在那里不动。

明哲那天看见一朵白色的花向他飘来。背景全然黑暗,天地中只有她是白色的。

明哲抬起双臂让光从他身后打过来。于是他看见那朵花就更亮了。这实实在在是一朵奇美的花。只有幻想中才有那样纯粹。

明哲听见这朵花发出了空空的声音,稚嫩的音乐,尚未成曲已到高潮。“是个女孩子呢。”明哲的心慌起来。他在想该怎么办呢?

小山岗寂静极了,静得好像到处是眼睛。

明哲抬头看了看天空,很艰难地说:“喂,你说什么?”“我要摘野菜!”

这下明哲听明白了,他说:“好啊,你过来。”

于是银姬大大方方走过来了。

明哲鼓起勇气说:“你教我摘好吗?”“好啊。”

两个孩子头碰头在夕阳里摘野菜。郑家的仆妇来找时,他们拉着手坐在小山岗上,明哲正用一支筚篥为银姬吹阿里郎。

银姬这天回家,野菜分外地多。

妈妈见她脸上满是喜悦的光。

银姬一见妈妈就说:“妈妈!今天我见到一个人了。”

妈妈听她说完,害怕起来:“那是谁家的公子呢?”

爸爸在一旁听见了不吭声。银姬才不管他们呢,今天她的心情好极了,她看到了自己身上必有奇迹发生。

她还要这奇迹,越多越好。那年她才十三岁。也许更小。小孩子的心里全是贪婪。

她天天去摘野菜,看见明哲哥了她就乐,那天的野菜就特别多。看不见明哲哥她就很伤心,那天的野菜就很少,有时甚至一棵都没有。

妈妈骂她。

银姬低着头哭,说:“明哲哥没来嘛!我到处找他。”

妈妈火了:“他来不来跟你有什么关系?疯丫头,不想干活了?以后别去那边,稻田边也多得是。”

银姬哭求:“妈妈,还让我去那边吧,我保证每天都摘得有。”“要是他没来呢?”

银姬把小小的红红的嘴唇咬得很紧,声音像在抽泣:“他没来我还是一样。”

妈妈笑了,为她擦去眼泪,嗔他。

哥哥在一旁羞她。

银姬一甩辫子走开了。

明哲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山岗上的一只蝴蝶。围绕那朵花。

他对父亲说:“老爷,让我去那边看书吧?我发现了一个小山岗呢,可清静了。”

父亲说:“好。”

母亲知道他想干什么,瞪他:“就知道玩。”

父亲对此不以为然,笑道:“带上书就不只是玩了。”

父亲对明哲的教育又紧又松,让明哲摸不透。他心里畏惧父亲,又感谢父亲把他生在那样的大家庭里。从小有仆人下女,长大了有老师教他读书。

父亲常带他四处走,有时去拜访什么人也把他捎上,仿佛他是个什么挺有意思的小玩意。

有次父亲还带他进宫,看见了国王。国王见了他,说:“此子才大如斯,当为朕之谴唐副使。”

父亲赶紧拉他谢恩,这时他的心却在那座小山岗上呢。

两人渐渐长大。双方家庭不许他们来往了。

从此小山岗上的野草疯长。夕阳也被荒废了。没了小兽的蹲伏,小山岗便觉得失落。

那时银姬向明哲倾诉:“明哲哥,你那天为什么没来?你知道吗?我到处找你。我看见我们常坐的地方压着一块大石头,就知道是别人来过了,他们不明白我俩为什么喜欢坐在地上。我不喜欢石头。明哲哥,你能帮我把那块石头搬开吗?明哲哥,你真棒。明哲哥,我们就坐地上,这样就可以趴着看见野菜了。明哲哥,我做的泡菜好吃吗?我以后天天给你做。没关系的,我妈妈不知道我把家里的泡菜偷出来给你。那是我们俩摘的呢。明哲哥,你那天为什么没来?我到处找你。我看见那些人到处乱跑,我害怕极了。我听说外面在打仗,日本人的船就要开过来了,中国人的船还没来。国王说要打仗了呢。我不管他们,我只要找到你。明哲哥,你那天为什么没来?那天我真担心。你的父亲大人是不是又带你见国王了?国王要把你送到中国去。明哲哥,我不让你走,要走我们一起走。你把我也带走。你就骗他们说我是你妹妹。明哲哥,你会娶我吗?明哲哥,你那天为什么没来?我到江边上找你。我看见一个人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他笑着走进船里。船开远了,我的魂也丢了。我知道那不是你,我的明哲哥不会离开我。明哲哥,我们永远在一起摘野菜好吗?”

流泪的小兽。红红的眼泪染红了夕阳。

第六章

那夫人走路的姿式像被风吹,飘飘缈缈隐没在了远处。银姬忽然明白她是谁,心里忍不住激烈跳动起来。

二十四银姬漫步在小山岗上。

看见小山岗她就喜欢,这圆圆的小丘,温温柔柔地诱惑着她。

山丘上的青草有清香。

她觉得一切都挺好的,原是她太多心了。明哲不是那样的人。他说过的话,每一句话都会实现。遇见明哲,难道不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与补尝?她每天都有事干,每天有意义。

明哲哥,你晚一点过来好吗?我有话对你讲。

银姬漫步在小山岗上,自家羞红了脸。

明哲早就来了,他要把情人动人的姿态看个够。躲在树丛里,他看见银姬像一只蝴蝶穿行在花间。忽而停下来,用她白净的手掬一口泉水。她没有喝,把水浇在了身旁的花上。

银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花。

明哲看见银姬坐在了往日他们一起坐着的地方。

他看见银姬伸出她纤长的手,轻轻抚摸身旁的青草。

她拔弄着,用指尖玩耍着。

明哲想像得出她把草丝绕在指头上的绮丽感觉,不觉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会有一天,他也会把银姬的满头青丝像她现在这样抚弄。

明哲分明看见银姬这时也低下了头,噢亲爱的小人,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忽然走上了山岗。

明哲一时没明白过来。

那女人越走越近。

明哲差点惊呼:是美珠!她来干什么?

明哲看见美珠向银姬走去,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他为银姬担心,想冲出去阻拦美珠走过去。但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二十五银姬看见一个穿着华丽衣裙的女人向她走来。

她穿的是那种顶名贵的韩服,身份也就可想而知了。

银姬觉得她很美丽。又闻到了她身上有鲜花的清香。

她向银姬走来。

空气隐隐不安。

银姬手中草丝滑落。

身后树影摇动。

风中有香。

人在说话。

探索的眼神相遇,空气中激起浪花。“小姐是银姬吧?”“我是。夫人你好。”

银姬纳闷:“她是谁呢?”

银姬隐隐觉得自己认识她,但又说不上这人与她是什么关系。

这个女人全身闪烁着华美的光芒,眉目间却透出千般的幽怨。“夫人,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这个女人忽然用欣赏的眼光仔细打量她,再一次问:“你是银姬小姐?”

银姬点了点头。

华服女人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身,最后眼神回到她的眼中,幽幽凝视了一瞬,叹息着离去了。临走时对她说:“请银姬小姐明天下午还在这里等我好吗?”

银姬答应了。

那夫人走路的姿式像被风吹,飘飘缈缈隐没在了远处。

银姬忽然明白她是谁,心里忍不住激烈跳动起来。

啊,明哲哥,她终于找我来了。你知道吗?她真美丽,对我也一点也不凶。我挺喜欢她。明哲哥,你为什么偏对我好?你伤透她的心了。

回去的路上银姬一路想着那夫人走路的姿式像被风吹,飘飘缈缈隐没在了远处。

那夫人眼里有泪,雪白的皮肤似乎没有血色。华彩的衣服一重又一重,她却依然素净。那夫人高雅极了,没有一毫俗气。可以想像得到,她挥手就成琴曲,倚下来就是一幅最好的仕女画。

她插的花必有最好的韵姿,她品茶时必最静美。

那夫人始终和颜悦色,对她没有丝毫怒气。银姬心中的不安渐渐消失。那夫人必是一个有爱心有情义的女人。

她的怀中拥抱过无数的弟妹,此刻却没人拥她在怀!

二十六明哲忍了又忍,终于没走出来。

先是银姬来了。

然后美珠也来了。

往日平静的小山岗,从此失去了平静。

明哲看见美珠走到银姬面前,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个人都是他熟悉的,他却没想到她们会走到一起。

一个是他最爱的姑娘,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美珠会不会欺负银姬?不,不会的。他了解美珠。美珠对他实在是太好了,他的心中有愧。

他看见两个美丽的人走到一起,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幸福。

种种疑虑消失,眼前只有一幅静美的画面。

美珠面对着银姬,两人的身材差不多高,衣服不一样,却都一样美丽动人。

银姬的头发长些,随意散披着。有香风萦绕,万般情丝便萦回于冰肌玉骨间。

此时银姬凌空的姿态美艳极了,她站在小山岗上,无意中把远方城里的点点灯火拉来作了她的背景,于是她便超然脱俗,人在尘嚣之上。

最明艳动人的是她那双善睐的眼睛,冰雪聪明,全由那一双灵目露出。也许只有白头山上的雪峰,才有这样的明净。

两个人都用恻面对着他。明哲便看见两人的曲线一左一右对称,正好组成一个精美的瓷器。

两人没有靠太近,那中间透出的玲珑光点,便是瓷器中间缕空的云纹。

明哲不再关心她们说什么,他只需要欣赏这幅不可多得的画就可以了。

两个都是他的女人。而现在,她们走在一起。

这就够了。

明哲倚着一颗小树缓缓坐下。

他的心全然不能再平静了。

他望着天空喘息,忍不住又是一声沉闷的低吟。

二十七晚上明哲在灯下看美珠,发觉她其实很美。很难说她与银姬谁更美。也许是因为银姬小一些,在他心中更觉爱怜吧。

一道屏风格开了他们俩。

美珠睡在左边,明哲睡在右边。

晚上他从来没有跑过去。

结婚三年来,他为了银姬,也为了美珠的将来,他未曾占有身边的美人。

每天晚上他睡下,总能听见美珠脱衣服的声音。

他想像沉重的华服从她丝绸般的皮肤上滑下时的感觉,该是多么美妙。

中国诗人陶渊明的《闲情赋》上说:“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如果他是一根衣带,就不许她将罗衣脱去,让他每夜难眠了。

一边忍着对妻子的冲动,一边怀着对情人的热恋,明哲未曾一晚睡好。

屏风曲折幽深,格开了他们俩。

屏风后面隐隐有花香袭来。

美珠纤细的影子印在屏风上,他这边清晰可见。

有时他不小心把头碰着屏风了,随着这声响动,美珠就会紧张地问:“怎么了?”

明哲马上连声道歉:“真对不起,我不小心碰着屏风了。”

美珠在那边不说话了。

沉默着。

犹豫着。

最后终归于沉默。

灯熄影灭,月光又照孤枕。

有人泪湿红绵。

明哲梦见他把屏风拆去,对美珠说:美珠,以后我们一起睡吧。

美珠使劲点头。

于是他走上前去,抱着美珠睡下。

他们做爱。

明哲大汗淋漓,发现他抱着的是银姬。

明哲动情地喊:银姬!

银姬嘤咛软语,令人魂消。

明哲大汗淋漓,忽又发觉抱着的是美珠。

再一看,分明是自己一个人。

月光从窗格子里打进来,身后的屏风惨白如雪。

明哲的心顿时冰冷。

明哲跪身起来,摸索着喝了一口茶。茶水也是冷沁沁的,让他清爽又让他的心凉透。

他们深夜是不说话的。今晚明哲却突然轻声喊了一声:“美珠!”

他以为美珠没听见,却听得美珠轻轻地答应了他一声,似在叹息。

明哲心中惶恐,又有一些欢喜。就说:“美珠,你喝水吗?”

美珠说:“谢谢,我不喝。”

明哲说:“我们说说话吧?”

美珠沉没在月光里。

明哲就着幽幽的月光回到铺前,轻轻倚着屏风,听美珠的声音。

美珠似在抽泣。

明哲闭上了眼,深深呼吸。

寂静里传来远方寺庙里的钟声,不知这是深夜还是凌晨?

明哲睁开眼,一点都分不清月亮的位置,满眼都是月光,外面一定亮白如昼。

美珠似在抽泣。

明哲心中着实惶恐。

美珠幽幽的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响起:“三年了,都三年了,你还想着别的女人。每天我都被你抛弃,你既然如此无情,为何当初要娶我?我在家里不曾过这样的日子。每次回去父亲问我还好吧?我总是骗他,说你的好话。

母亲问我为什么还不要孩子?我说你暂时不想要。家里的姐妹们问我这边好玩吗?我说好玩。

明哲,你的心为什么这样无情?你的眼为什么看不见我?三年了,都三年了,你不曾和我说话。这种有名无实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我希望你今天拿句话给我。”

明哲听了她这番话,心里痛如刀割。他实在惭愧极了,只说了一句“美珠,我对不起你。”

就说不下去了。

面对着三个人的命运,他是无能为力的,只有任凭苍天处置。

明哲沉默了很久,叫来了仆人,让拿一瓶酒过来。

仆人说:“老爷不让晚上喝酒。”

明哲大怒:“这是白天了!”

仆人慌忙把酒拿来,明哲一脚踢在仆人身上。

那仆人闷声惨叫,忍着痛出去了,明哲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美珠不曾劝他。

二十八明哲昏昏沉沉入睡,醒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这永世不醒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仆人殷勤前来伺侯。

明哲问他:“还疼不疼?”

仆人笑了:“哪有那么娇气呢。”

明哲回忆昨晚自己踢得着实不轻,心里过意不去,让仆人扶着起身。

洗过脸,心里略略明白些,就是腿还软,心里还觉得酸。

他问:“现在是几时了?”

仆人说:“快到中午了。”

明哲“腾”地跳起来:“糟了,误了当值,衙门里的麻烦大了。”

仆人笑着说:“老爷已经去过,知府听说少爷病了,还派人来瞧过一回呢。”

明哲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每个人都对他这么好,而他不懂得珍惜。

沉默了半晌,他回头一看,屏风那边静悄悄的,似乎没人。“夫人呢?”“夫人刚才出去了。”

明哲呆了呆,又望了望那屏风,好像还要在上面找美珠的影子。

他曾经以为那影子永远都在那里,现在才知道影子也会消失的。

明哲挥挥手,让仆人退下,一个人又走回到屋当中。

屋子空荡荡的。

这是一间巨大的华居,明哲的父亲挺不爱日式居室的狭窄,也不喜欢完全是传统的样子,特意请工匠制了好些有唐风的门窗和家俱。金家的人第一次来郑家,都惊叹说:“这怕是到了长安吧。”

只有桌上的花瓶纯粹是韩式的,瓶中正插着一束紫色的木槿花。

明哲走到花前,把头深深埋下。

美珠喜欢簪花。中国风俗以牡丹为上品,朝鲜风俗偏爱木槿花。

明哲经常看见美珠手里拿着木槿花把玩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每一个姿式都是可爱的呵。

明哲索性轻轻推开屏风,走到美珠这边。

三年来,他是第一次走过来。

他抬眼一看,惊住了。屏风后面满地都是鲜花,红红白白的,一层一层,把木地板变成了厚厚的地毯。

每晚美珠就睡在花上。没有男人的日子,她便与花为伴。

明哲满怀着爱怜,嘴里痴痴地念着李白的诗句: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余空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他的心终于有了悔恨,他再也不能辜负美珠了。

明哲激动地想:我现在就去找她,让她做我真正的妻子。

明哲兴冲冲走到屋外,问仆人:“夫人去什么方向了?”“好像是那边。”

明哲往那边张望,忽然又想起昨天美珠约了银姬,该是去那小山岗了。

明哲顿时蔫在那里。唉,银姬。唉,美珠。你们能不能不见面?

一想到银姬,明哲的心里又没了主意。

他已经看到了一个血腥的场面:美珠和银姬在小山岗上扭打,他去劝止,美珠说:你这个负心人!就掏出一把刀来猛地刺他。

他毫不抵挡,稳稳当当地受了这一刀。于是他解脱了,仰面倒在小山岗上。

在他头上有两个孩子嬉戏着。天上也有一个小山岗。那两个孩子拉着手趴在那里,比赛谁摘的野菜多。

猛可里汉江涨水,两个孩子随水漂远了,只看见波浪上漂满了绿绿的野菜,就像地板上铺满了一地的鲜花。

美珠狠命地用小刀扎明哲的心脏,明哲抱着她的手,脸上带着微弱的笑,说:这样我就不欠你的了。

银姬嚎啕大哭,说:你把我也杀了。

就一把推开美珠,从明哲胸上拔起那把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于是她衣带飞散,裙角扬起遮住了天上的云。

银姬盈盈倒地,和她的明哲哥永远拥抱在一起。

她的嘴角有笑,眼角有泪。温软的娇躯紧紧压着明哲,就像石头压着山,永远便镶嵌在一起。

美珠见他们已死,脸上满是满足的泪。一阵花雨撒来,她轻轻飘起,消逝在缈茫的云气中。

如果是这样,倒也不错。明哲期待着这一天到来。三年前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二十九“哪里去?”

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明哲猛地回头,停下了脚步。一看,说不出话来。

父亲在前面走,明哲只有跟着在后面。母亲迎上来,三个人吃饭。明哲受不了那气氛,埋头只顾吃饭,鼻尖沁出了汗滴。母亲给他盛醒酒的鱼汤,劝慰他以后少喝酒。明哲一边“咕咕”地喝汤,一边“嗯嗯”地答应。母亲忍不住笑了。

明哲趁机问:“母亲,美珠呢?”“你知道关心她了?”父亲说:“没你这样的男人。”

明哲不说话。

母亲说:“她回她家去了。”

明哲微微地笑,心里想你们都还不知道呢。也不再说什么,和父亲聊起局势来。

父亲说:“如果朝廷要派你离开汉城,你可愿意?”

明哲老实说:“我不想走。”“为什么?”父亲的声音又威严起来。

明哲撒了一个谎:“我舍不得父亲大人。”“别骗我了!”父亲大声地说:“我什么都知道。你那些事情,快点给我了断,别坏了我郑家的名声。”

明哲低头道:“是。”“你去吧!衙门里的事不许偷懒省心,否则以后不好迁升。”“是。”

明哲看了母亲一眼,轻轻地退了出来。

第七章

明哲安慰着怀里的银姬,并用抖的手第一次抚摸他妻子的脸。风华绝代的美珠夫人闭上了眼睛,任这负心的人轻薄轻狂。

三十银姬早早地就来了。

她抱膝坐着,头发飘飘袅袅,就像她的心情飘忽不定。

还是往日的地方,一切都变了。

往常她坐在这里等明哲哥,今天却在等他的夫人。天哪,这种关系多么让人难堪!

银姬有些坐不住了,冰凉的双手捧着滚烫的脸,脑子里晕晕的,想要睡觉。

明哲哥这两天去了哪里?真想见到他。不,他可千万不能来,不能让他看见我和他夫人在一起。噢,他夫人!我算什么?

银姬手心里捧满泪水。

泪水从指缝中流出。

银姬抱膝而坐。

长长的裙子拖过山岗。

三十一一个白衣的女人冉冉近了。

今天她没穿华丽的衣裳,只是一身素净。在家里和姐妹们在一起时她通常就是这样,莫非她今天竟然把银姬当成了自己最亲的妹妹?

银姬抱膝而坐,把头深深埋进了腿间。

她闻到了自己身上醉人的气息,明哲哥说过:银姬妹妹,你全身都是蜜。

银姬恍恍惚惚,笑别过去种种。

她抬起头来,就看到了美珠。

美珠静静地站在她跟前。

她看见银姬双眼通红,两道清泪划过雪白的肌肤。

银姬额上乱发萦结,仿佛刚刚睡起。粉红的长裙拖在地上,格外鲜艳。

银姬的泪中有话,但她抿紧双唇,不让那些认生的灵魂从坟里跑出。

少女的心里埋葬了亿万情话。

她仰着头,好像在渴望什么。人却是木木的,又好像等待着一场从天而降的雪把她埋葬。“夫人,你来了。”

沙哑的嗓子好像是病了。

美珠点了点头,挨着她坐下。银姬惊慌起来,性感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美珠却微微地笑了,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了银姬纤细的手上。

银姬心中一阵巨大的轰响,她已分不清这是不是做梦。

可怜的孩子又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腿中间。

风华绝代的美珠夫人轻轻搂着她的香肩玉臂,瘦削而洁白的下巴磕在她油亮的头顶上。含情的泪蜿蜒而下,滴在银姬青青发丝间。

银姬忽然感觉头项上沐浴了一场来自天空的甘露,心里愈加惊慌了,香肩在颤抖,早已是泣不成声。“好妹妹,别哭了,好吗?”

银姬愈加悲恸而幸福。迟疑着,她终于扑进了美珠怀里,痛痛快快地让眼泪流淌。“夫人,夫人,我能叫你姐姐吗?”

银姬抬起她那双因泪水浸泡而更加明亮的眼,真心真意问美珠。

风华绝代的美珠夫人俯视着她,似在垂怜无数的苍生。一时之间银姬看见美珠婷婷而立,高耸入云,好似白头山上的一棵美人松。

白云遮不住她容颜,霜雪也不能腐蚀她芳姿。

白茫茫的大地上,唯有她郁郁青青,婷婷而立。

银姬紧紧地抓住美珠的手,生怕她又忽然离去。

美珠为她拭去腮边清泪,却忘了自己的腮边清泪更多。

带泪的女神依然眷顾着苍生,这是世人的幸福还是不幸?

寂静里,银姬听见美珠轻启红唇,用她雪窟一样幽邃的皓齿深喉吐出青烟一样的话语。

美珠说:“银姬,昨天我就把你当成我的妹妹了。”

银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万千祈祷不再化为乌有,她使劲地点着头,恩谢着眼前这最懂她的人。

两个人不再说什么,静静地依偎在小山岗上。

夕阳早早地就红了,远处林中的红叶灿如夏花。

三十二明哲急步而上,忽然止步而立。

三十三他艰难地走到两人面前。面对这种情况,他还能说什么呢?

眼前出现一幅奇异的图景,两个绝色美女并排坐在他面前,等待他到来,等待他加入。

本来不可能的事,现在全然实现了。

明哲看见银姬明艳的脸上带着美珠的笑,而美珠拢着轻纱的玉臂环在银姬身上。

两株缠绵的奇花,两朵交叉的云。

盈盈秋水,环绕着远山。而远山明媚,低慰着浮云。

明哲看见了一个幸福的深渊横亘眼前。

他再往前走一步,就幸福的掉进去了。

明哲艰涩地说:“美珠,你来了。”

美珠竟好像在开玩笑:“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来看我的银姬妹妹。她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银姬羞红了脸。

她不敢再看明哲炙热的眼睛,双手紧紧地攀援着美珠。

明哲唯有讪讪地笑。

三个人奇怪地幸福着,尴尬地在一起。

明哲喉头突兀,想要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他慢慢地坐在了两人的对面。

顿时两张美丽的脸逼过来,灼灼似桃花。

清晰如明日的回忆。

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现在却全然变了,变了。

静静的小山岗上,开始是一个人来,然后是两个人,现在是三个人。

所有的树都在惊异这变化,它们争相传递着消息,每棵树都倾斜了身子偷看。

一时之间绿影密织,网住了这三个人,不许他们出去,不许他们走。

风要求他们拥抱,云不许他们再哭泣,太阳许诺给他们笑脸,温温柔柔的小山丘上下起伏着跳跃的弧线,轻托出他们跃动的心。

明镜一样的空气沉淀走他们的杂念,无边无际的野花芬芳洗涤他们的灵魂。

锢窒已久的身子骤然轻松,每一个角落都愉悦着他们的眼睛。

每一处细节都极完美。

他们仿佛来到一处幽暗的密室,里面小小的,小得只能容下他们三个人。

没有人说话,只有人拥抱与亲吻。

美珠吻着银姬,银姬吻着明哲,而明哲同时吻着她们俩。

他的左手拥着花束,右手执着明灯。

他们徐徐步入密室深处。

他们漫步在黑暗中,没有一丝声响打扰他们。

明镜似的黑暗,照得他们全身透明。

火!

香!

雪白的浪花卷过来,他们立刻焚化在光亮里。

洞穴深处银亮的小口,就是他们的出生地。他们拉着手回去,回去。洞口太窄,他们只有先融化在一起。

于是美珠与银姬合而为一,而明哲打开鹰翅一样的双臂卷裹她们。

他们没有缝隙,就像胎儿睁不开眼睛。

三个人融为一体了,做一滴硕大的水珠微微颤抖,滚向远方。

凡他们经过的地方全部碎成轻尘,莫非脆薄的大地不能承受他们并无痕迹的律动?

声声娇喘,回响空际,便是他们唯一的踪影了。

流蜜溢奶的大地,已经柔软成应有的样子。

三十四明哲徐徐抬起双臂,握住了两只温凉各异的手。

银姬受不了这腻人的亲密,忽又嘤咛一声,从美珠的怀中扑到了明哲的怀里。

三十五明哲安慰着怀里的银姬,并用颤抖的手第一次抚摸他妻子的脸。

风华绝代的美珠夫人闭上了眼睛,任这负心的人轻薄轻狂。

三十六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啊,在我脸上肆意游动。

他的每个指头都是活的,像鱼嬉戏在清清水潭中。

凡他游过的地方,就激起隐秘的波纹。

无形中一层一层荡开,深入那蜜。

美珠感觉明哲醉人的手撩拔着她,诱她进入一个迷幻的仙境。

而明哲抚摸着她,却有几分艰涩呢。

他摸到的是一个小小星球的表面,上面沟壑纵横,是她迷一样的细纹。

水一样的光滑,却山一样地突起。额头以下,全是崎岖。

她挺秀的鼻子是温柔的奇峰,斜插进深不可测的天空。

明哲沿着山脊上的路径往上升腾,感觉到身边云气沸腾,望去满眼是云海,一排排如琴箫舞曲,伴那十万天女作飞天魔舞。

明哲快到达峰顶了,忽又陷落进一处软柔的深渊。是她深奥的红唇。

多少话从这里飘逸而出,这里并且盛产无穷无尽甜热的吻。

火!

蜜!

幽谷奇花尽开娇蕊。

明哲惶然而幸福地摸索到了美珠双唇中间,便忍不住纵情深入。

风华绝代的美珠夫人终于忍不住一声销魂的呻吟,只用她含娇带怨的美目看了明哲一眼,便像银姬一样扑进了明哲怀中。

三十七佛国寺中有一个僧人,明哲曾听他说佛法。

当僧人说到人应该没有贪念时,明哲便觉得心动。

僧人娓娓授道,明哲却沉浸在了无穷无尽甜蜜的回忆中去。

三十八那晚无邪。

三十九夕阳沉没后,是静谧的夜。

习习晚风,送来透心清凉。

明哲怀抱着银姬与美珠,深得呼吸。

他闻到了浓郁的花。

细密的草。

清澈的泉。

森森的木。

他的怀中鲜花盛开。

是多情的古陆,绽放土壤深处的蜜。

怀中双艳,仿佛娈生。

明哲看到银姬的满把青丝萦系在耳际,好似乌黑的云。

他轻轻接触这云,却抚摸到了满手的雨。

明哲看见银姬的肩头微微颤动,知道她还在哭泣,就嗔美珠道:“你看,银姬还在哭呢。”

美珠不说话,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膝上,好像睡着了。

两个女人头碰着头,明哲便以她们为自己最疼爱的一双娇女了。

明哲的膝上不停地浸着泪,都快要湿透了。他的双腿炙热起来,仿佛伸进了滚烫的温泉里。

明哲轻轻抚摸银姬冰冷的小手,渐渐银姬停止了哭泣,侧着脸看他,好像一个顽皮的女童。

大大的眼睛在乱发中闪耀黑的水晶,迷人的微笑偶露于悟情之际。

明哲凝视着这双眼,心里满是绮丽的幻想,却又空空洞洞,仿佛什么也没有。

这双无邪的眼,这颗处女的心,全然暴露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天渐渐黑尽,三个人就这么依偎着,一动不动,一直到深夜。

四十秋月零落,星斗纵横。

四十一“银姬。”“哎。”“冷不冷?”

银姬不说话,似在嗔怪明哲为什么要打破这宁静。

明哲又用手轻轻拍美珠瘦削的双肩。“美珠,你呢?”

美珠也把脸侧过来看着他,脉脉地说:“我睡着了。”“冷不冷?”

美珠说:“你身上那么烫,趴在你腿上就像盖了被子一样,你说冷不冷?”

银姬“卟嗤”一声,两个女孩子相视而笑,似在笑她们的情郎如此地傻。

明哲于是一左一右把她们顺势轻搂在怀,俯下身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声音好神密呵,说得她们耳根都痒了。

美珠和银姬却异口同声地说:“不去!”

银姬还特意补充道:“除了这里,我哪里都不去。”“真的不去?”“当然是真的。”“美珠,那你呢?”“我当然和银姬妹妹一样。”“好啊,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那我一个人去了。”“你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两个女孩子脸上洋溢着欢笑。

不知为什么,明哲此时心中竟隐隐作痛。

也许他知道,这种好时光不会太久,她们脸上的欢笑也不会永远像现在这样烂熳。

也许有一天,他真的永远不再回来。

那时的他们三人,该如何各自面对那一切?

明哲说:“那我就一个人去了。”“你去吧去吧!”

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还都伸手推他呢。

明哲拉着她们俩慢慢站起来。

三个人面对面站着,都忍不住笑了。

明哲不觉又向她们靠近了许多,她们却都做出受惊吓的样子,向后退了一步。

明哲紧紧拉着她们,再也不放松。

夜风清凉,周遭树影朦胧,一切静美如画,三人恍如梦中。

第八章

三个人肌肤相接,呼吸相闻。他的一生中竟有这样的好时光,不得不说是神的恩赐。

明哲心里暗暗赞美这良辰吉日,愿意减去自己的所有,换来她们永世的安康。〖LM〗四十二明哲带她们爬上了一座小山,就着满天星光钻进了一个山洞。

银姬故意问:“干什么呀?”

明哲说:“这么晚了难道你不睡觉?”

银姬绯红了脸,俯看山下灯火,心中春意荡漾。

美珠悄悄地不说话,乖乖地跟在后面,手紧紧地攥着明哲的手。长这么大,她还没爬过山洞呢。

明哲带着她们往里面钻,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二位小姐,请安歇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撇撇嘴,眼睛却使劲瞅。“这怎么睡呀?什么都没有。”银姬嚷起来了。

明哲笑咪咪地说:“你们再瞧瞧。”

两人仔细瞧,这下可看清楚了,咦!山洞里不知谁竟然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茅草,分明就是一间宽大的床。

两人马上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耳根子都红透了。

她们的手拉得更紧。

明哲得意地说:“瞧,不错吧,我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兴许有人在这里住过。原来我来过一次……”“哈!你是不是带别人来过?”

银姬顿时不依,要明哲告诉她那个人是谁。

美珠也趁机说要把明哲赶出去,这里只准她和银姬妹妹两个人住,可不能让中间夹了一个大色狼。

说到这里,明哲骗她们说:“看,那边是什么在动?”

两个女孩子顿时花容失色,明哲忽然一左一右抱住了她们往前扑,顿时三个人都扑倒在了厚厚的草堆里。

四十三打闹了半天,三个人静静地躺着。

他们的身子缠绵在一起。

毕竟是深夜里的山洞,虽然有厚厚的茅草盖着,还是有些冷。但他们的心是火热的,身子也都滚烫着,不曾丝毫减退那热度。

银姬孩子似的搂着明哲,而明哲的臂弯里睡着安静的美珠。

三个人肌肤相接,呼吸相闻,睁眼就能看见那黑的水晶,闭眼就能看见那红的世界,呢喃情话,温软玉体,全都裸裎在明哲满是喜乐的心里。

他的一生中竟有这样的好时光,不得不说是神的恩赐。

明哲心里暗暗赞美这良辰吉日,千般祈祷,万般祝福,愿意减去自己的所有,换来她们永世的安康。

山洞里安静极了,浮动着茅草的清香。

洞口亮如白昼,是满天星斗为他们照亮。

幽蓝太空有流星划过,像一片白帆消失在远方。

四十四这晚三人始终未及于乱。

他们心里已经盛满了喜乐,还要别的什么东西?

美珠和银姬说着悄悄话,还说不准明哲偷听。

明哲说:“你们尽管说我的坏话好了,我睡着了。”

说来真的也怪,刚说完这句话睡意就来临。

耳朵里仿佛听到阵阵松涛,让人疑心有虎。

明哲一点也不害怕,只管舒舒服服地眯缝着眼,听她们说话。

听女孩子说悄悄话真是人间最大的享受。

明哲听到她们忽而鬼鬼祟祟,忽而咯咯娇笑,玩不尽的花样,真真是亲亲热热的两姐妹了。

忽然又听到有人在责备对方,说她不该有什么瞒着她。好像是银姬吧,沉默了一会儿又笑着说:“好吧,好姐姐,我什么都告诉你!”

两个人开始咬耳根子了,不时还紧张地一齐往这边瞟。

明哲一动不动,心中暗自好笑。

两个女孩子猫一样地伏在他胸口上说他的坏话,他希望自己有足够多的缺点足够多的坏事让她们尽情地说。

美珠好像对他“哼”了一声,又不说了。

银姬仿佛在开导她,两个人软软地说着话,好像是一对再好不过的情侣,反把明哲抛一边去了。

明哲想到妙处,怦然心动,又忍不住把她们同时使劲搂了一下。“哎呀姐姐,他还没睡呢!我们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美珠也慌了:“怎么办呢?”

接下来当然是她们把娇弱无力的小手锤在明哲结实的胸膛上,明哲希望她们不要停下来,永远。

银姬玩疯了,竟然骑在了明哲身上,明哲一翻身又把她压住,美珠在一旁帮银姬,却被明哲双双压住。

两个女孩子同时哀声讨饶,明哲这才饶了她们。

三个人又躺下,一边睡,一边还要提防有人偷袭。这样的夜晚,不是梦境是什么?

明哲天明醒来,看着怀中熟睡的人儿,忽然泪下。

四十五鸡鸣远村,我心如醉。

四十六三个人先后醒来,忽然都沉默了,好像昨晚不过是做了一梦。

银姬怪明哲把她带到这里睡,头发都弄乱了。岂只头发,三个人现在都像刺猥一样,互相看着对方,忍不住又笑。

明哲把她们身上的草都细心地摘去了,却忘了自己满身满裳都是。银姬与美珠谁也没告诉他。

三个人客客气气地拉着手下山,一个牧童牵一头大水牛走过,看见一大清早有个浑身长满白刺的人拉着两个画中的美女从山上下来,吓得尖叫了一声“妖怪”,就翻身骑上牛背,落荒而逃了。

明哲完全莫明其妙,两个人笑得前仰后翻。

还是美珠心好,一把拉住了他,为他摘去了身上的草。

三个人走到一条溪边,一起洗了脸,漱了口。明哲找了一个树丛为她们遮住,让她们过去方便。然后自己也方便了。三个人坐在溪边,都沉默着不说话。

还是明哲先打破这沉默,笑着说:“昨晚上真好玩。”

美珠打断了他:“还提昨晚上干什么?”

明哲吃惊地看着美珠,仿佛全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

美珠背对着他们。

衣裙飘飘袅袅,纤腰一束。冷艳如斯,风华绝代。

转眼又恢复了往常样子。

银姬忽然挣脱了被明哲紧握的手,说:“哎呀,我该回去干活了!”起身想走。“银姬妹妹,请你等一下。”

明哲诚恳地对银姬说。

在这刹那间,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但他还没说出口,路上有人走过,一下就发现了他们,赶紧过来行礼:“你早哇,明哲公子。”“老人家你好。”“这是夫人吧,呵呵。哎哟,这不是原来老李家的银姬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老人家打量打量银姬,又打量打量明哲,又打量打量美珠,脸上露出了笑容,嘴里“哦哦”地不知说什么,低着头去了。

银姬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扭头就走。嘴唇咬得紧紧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路上。“银姬,你别走!”

明哲追上去,拉她,不理。拦她,又绕开了。明哲没有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终结得何其迅速!

明哲看见小小的银姬边走边哭,穿行在人群里。

所有的人都望着她笑,假惺惺地招呼她。有人在远处向明哲指指点点。

明哲看见银姬低着头小跑在路上,穿过几座房屋,迈过一条小桥,进了树林。明哲以为她走林中小路回家,却又发现她穿林而过,一步一步走上了那座小山岗。啊啊,明哲顿时双眼模糊,他看见银姬跪倒在小山岗上痛哭了很久,始终没回头看他。

第九章

明哲仔细看那乞丐的脸,满是污泥草叶,沾在长长的裂纹上,头发零乱,衣服破碎。

明哲忽然发现那个乞丐就是他自己,破破烂烂地蹲在街边,但他要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出现!

四十七“那天你们就这样完了?”朴永熙问他。“是的。”“后来你没再去找她?”“嗯。”“为什么?”“不为什么。”“我还想吃她做的鱼呢。”“我想,”明哲慢慢地说,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我想,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她那里了。

朴永熙使劲瞪着他:“这又何必呢?保持现状不是挺好的吗?”“有的事情你不明白。我不能再为难她了。”“啊明哲,你可真是个花花公子。玩了人家又不要了,还说什么不能再为难她了。说吧,那天晚上你跟她们有没有非礼的行为?嘻嘻,两个美女在怀中,我就不信你是柳下惠。”

明哲火了,一下子站起来:“我是那种人吗?你给我滚出去!”

明哲的声音很大,酒馆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往这边看。

永熙赶紧陪着笑脸:“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可别生气了。好好好,你不是花花公子,是多情公子。”

旁边的人都捂着嘴笑了,有人嚷嚷:“明哲公子,来这边喝一杯如何?”

明哲头也不回,向那边挥挥手,恶狠狠地盯着永熙说:“你要是把我当那种人,那我们就不要做朋友了。”

永熙撇撇嘴:“谁稀罕。”

明哲心情败坏,低头只是喝酒。

永熙陪着小心伴他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市井新闻,王宫秘事,衙门里谁又贪污了多少,明哲全不在意。

那晚无邪。

刚一分别就成故人,刚一离开就成往事。

静静的小山岗,看见青草斜阳。

那个山洞,黑暗中透出亮来,是银姬的眼睛。

星空为灯,白茅为床。银姬孩子似的搂着他,头发缠在他脸上。

明哲看见银姬在他怀中问他:明哲哥,你爱我吗?

于是明哲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一个渔夫奋不顾身地搂住了一个沉甸甸的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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