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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01:5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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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斌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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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菜物语

蔬菜物语试读:

冬春篇

种豆记

朋友将赴北京发展,临行前,把他家院门的钥匙给了我。院子很大,打理打理,可以种很多菜,既是锻炼,也是休闲,兼以忆旧。于是,锄草,翻地,种茼蒿、菠菜、芫荽、萝卜、芹菜、荠菜、小白菜,能想到的都种;浇水,施肥,间苗,捉虫,能想到的都做,不亦乐乎。

还有两畦,我特地留着,想种蚕豆和豌豆。我想起小时候,把蚕豆用线穿起来,烀熟,套在手腕上,或颈子上,一粒一粒地揪着吃,以及用炸米花机炸老豌豆,拌几粒糖精,砰的一声响,豆香弥漫的情景,心里热乎乎的。

种蚕豆地不用翻,把杂草锄尽,种深点就行,所以早早种下了。种豌豆呢,土要松软,底肥要足。于是下班以后,一锹一锹翻土,一锄一锄打碎,把菜畦整平,但等一场透雨,即可下种。今天凌晨,迷迷糊糊地听到雨声,初以为是做梦;细听,确实是下雨,雨打在雨篷上,啪哒啪哒地响。我的心随之起舞,像快乐的麻雀或孩子。

天亮时,雨停了。我和妻子赶紧进了院子,想把豌豆种下。我在河边散步时,看到河滩上人家的菜地里,豌豆已经出苗,绿蓬蓬的叶子,细细的触须,甚是可爱。我们再不下种,可能就要错过季节。

我用锄尖勾出宕子,隔尺把远一个;妻子先往宕子里撒复合肥,再往里面丢豆子,每个宕子三四粒,——那些小豆子,像极了小动物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转,跟人逗趣。宕子勾到头,妻子继续丢肥和豆子,我再回来,用锄头拨些儿土,把宕子掩上。几片银杏叶子,落在菜畦上,泛着金黄;桂花花期已过,花蕊洒落下来,香气弥漫,沁人心脾。

忙完这些,站在地边,为之四顾,踌躇满志。展眼一望,仿佛已经出芽,抽茎,长叶,开花,结果。据说豌豆有两个品种,一个是吃苗叶的,一个是收豆子的。我不知道我种的是哪一种。照我小时的经验,不应该有这样的分别,小的时候吃苗,吃着吃着苗长老了,吃不动了,再往后,不就开花结果了吗。

豌豆的吃法很多。比如清炒豌豆苗,略加点盐即可,碧绿新鲜,有股清气。网上也有介绍,说要放姜、蒜、辣椒、料酒、鸡精。在我看来,简直是瞎扯。比如清煮豌豆,不仅豆粒可食,嫩豆荚也是可以一块吃的。只要用牙齿轻轻咬住,用手指轻轻一捋,豆子和壳都落在嘴里,面面的。如果把嫩豌豆剥出来,也可炒鸡蛋,炒玉米粒,好吃好看,富有营养。晒干以后,裹上淀粉用油炸着吃,外黄内青,脆蹦蹦的。还可以做酱,味道极好。

我喜欢豌豆,还有两个原因。

一是想到小时候的游戏。“炒蚕豆,炒豌豆,骨碌骨碌翻跟头。”这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做的游戏,它曾给我们带来许多快乐,陪伴着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贫穷而枯燥无味的日子。

再是《诗经》中有首《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意思是采薇菜啊采薇菜,薇菜已经发了芽,说归家啊道归家,一年又快过完啦。这个薇菜,就是豌豆,不过是野生的。转年铺展藤子,开花,结籽,一晃又是夏天,又是秋天。其实人生的时光,也在上面走啊。

走笔至此,忽然想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条熟语。意思是,只要劳动了,就有收获。于是仿佛看到豌豆出苗,叶尖挂着露珠,犹如晨星晶莹,触须细柔曲折,好似卷发飞舞。

低调的奢华

朋友去北京发展,已然年余。上月回乡小住,扺掌而谈;临行时,把院门的钥匙给我,说你喜欢种菜,有空帮我把园子打理打理吧。

他的院子我是熟悉的。东西宽十几米,南北进深一百米,方方正正的。居中面西,三间瓦房,门前栽花弄草,备长椅一张;山墙两端,各辟一块园子,各种菜蔬,应时而出。在城区之中,有这样一座小院,真是令人心仪惊艳。

待我进得院子,便理解他的心情了。偌大的园子,其荒废的程度,竟让我想起姜夔《扬州慢》中“过春风十里,荠麦青青”的名句。你看,茅草与人齐高,水花生疯狂地生长,野苋菜粗状得像树,那种满茎是刺的野藤子,都攀爬到树顶,把树冠盖住了。至于蔬菜,至于花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也见不到。我也是一声叹息,觉得亏待了园子。

下班之后,换双旧鞋,套上手套,再进院子。第一步,自然是割草,这难不倒我,小时候,就经常挥舞镰刀,打秧草,刳山柴,割麦、割稻、割菜籽,虽然不伺稼穑经年,而不曾忘记。只是这次,只找到一把锈刀头,钝得要命,只能以砍代割,弯腰撅腚,汗水大团大团地渗出,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上来的。薄暮时分,园子暗下来了,就提心草丛深处,会不会蹿出一条美女蛇来,于是草草收工。

第二天又来,第三天又来,砍草,砍藤,砍杂树,终于把它们全都放倒,整出一片空旷来。提着一把镰刀,立于残枝败草之间,夕阳在山,满目灿烂,犹如《庄子》中的那位踌躇满志,为之四顾的庖丁。虽然手臂拉出几道血痕,裤子被草汁与野果子染成一只五颜六色的花猫,可是小小的喜悦依旧难以掩饰。

秋意渐深,后面几天的翻地,都在桂花馥郁的香气中进行。芜杂芟除,园里的树就显露出来,清新脱俗。有一株金桂,丹如朱砂,让人想起深情款款的美人;三株银桂,黄如丝帕,也似顾盼生情的女子。不同的是,前者自有一种端庄,后者像是在跳肚皮舞,恍然之间,几株树都在摇动。每次进院,我都会做一次深呼吸,让花香入鼻;每次结束,我都会跟它们挥手作别,相约再见。

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中,劳动不像劳动了。虽然每次都是汗水湿透衣背,鞋底下沾着粘粘的泥土,但那挖土、碎土、理沟、整畦的过程,依然充满诗意。想到年轻时读过的吴伯箫《菜园小记》《记一辆纺车》,讲的都是延安大生产运动中的艰苦事儿,不过由于当事人对于劳作的认可,劳动的过程就变成了艺术。无论什么事儿,如果你有了兴趣,劳累即退至二线,能感受到的就是快乐。

终于说到种菜了。

草除干净,才发现一块韭菜地,一撮一撮的,如厚密的秀发,开满白色细花。割下几茬,盖上灰粪之后,每一片叶子更绿,更乌。又有几丛菊花脑,掐头,籴鸡蛋汤,像绿波之上的小黄鸭,像蔚蓝的天幕上的绵白的云。已经种下的,有青菜、茼蒿、菠菜、荠菜、生菜、胡萝卜、白萝卜,青菜已经吃过几回,生菜出的不多,又补种了一次。其他的都是长势喜人。因有桂花落土,所以感觉每一棵菜都散发着清香。

因为快乐,便把除草、翻地、播种的情景拍下,传至空间和微信,引得许多朋友眼馋,说我简直白拣了一个庄园主做。在北京的那位朋友说,看到菜园有模有样,好像自己还在家里,心里安静多了。在我,只是想,出出汗,望望呆,让生活简单些再简单些,同时在这无土时代里,重新拾起对土地的感恩和怀念。

坐在长椅上,抬头桂花,低头菜蔬,我也是一株秋风中的植物。

每一棵菜都解人意

胡萝卜红萝卜是不一样的。胡萝卜的缨子,像只毽子,毛拃拃的,它们的块根,藏得严实,你不知道粗细,不知道是红色的还是黄色。红萝卜呢,块根裸露,一眼能看到新鲜的红色,圆溜溜的头顶,有的整个儿都露出来了,只有一条细尾巴埋在土里,像一根脐带,在母腹中汲取营养。

菠菜、茼蒿、小青菜也都是不一样的。菠菜叶子墨绿,叶柄和根淡红;茼蒿的叶片有两寸厚,散发着奇异的体香;小青菜才生出来的时候,黄不拉叽,经历几场风后,渐渐变青,变乌,水灵灵的,叶子四展,脉络清晰,像美丽的花朵。要是移栽到花盆里,绝对抢眼。女大十八变,菜大也十八变呢。

各种各样的菜,都有性格,有的大方,有的羞涩,都极爱美。它们比赛着长大,比赛着长高,比赛着谁的体型好,比赛着谁的打扮时尚。像一群姐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羡慕嫉妒恨。风在园子里面打转,舍不得走,这些菜呢,都踮着脚尖儿,一颠一颠地,跳芭蕾舞。我是它们的观众。它们大概是在谢我为它们打碎的泥块,下足了底肥,以及一日看三次的眷顾吧。每一棵菜都解人意,你对它们好,它们都知道。

这些菜,嫩得能掐出水来,它们前世是小姐,靠水养着的;菜也是虫的菜,虫喜欢吃,甚至当作主食。我因此时常到园子,为它们浇水,捉虫。密的地方,间几棵出来,稀的地方,栽几棵进去。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关注天气了,唉,离上次下雨已经半个月,菜都晒得发黄,地都炕得发白。我为每棵菜浇水,安慰它们不要着急,面包会有的,雨会下下来的;我为每畦菜捉虫,虫眼多的地方,肯定有蚱蜢,会下卵的,定要捏死,不能放过的。小青虫跟菜叶一个颜色,不容易找,不过它们拉下的屎黑黑的,暴露了自己。

你以为寂静的菜园,其实你仔细听,比操场还热闹呢。菜根底下,有时有个孔,有时有堆土,那是蚯蚓挖窑洞。像土一个颜色的土田鸡,伏在泥土里,一锹挖下去,只要不挖到它,是不动弹的。还有小小的甲虫,在菜窠里急急地爬,好像急着到外婆家去。蟋蟀虽然看不见,但它们的声音我识,我年经时读《诗经》,就听到过它们的叫声。可能是躲在枯萎的爬山虎藤子里吧,可能是藏在墙根下面的旧砖瓦里吧,任它们藏着,我也不找。

韭菜地里,一丛丛的,三两根茅草戳在中间,看着好不舒服。它们也真会找地方啊。茅草割了会长,跟韭菜样的,割一茬,长一茬,只能小心地拔除。马齿苋贴地而生,茎伸到哪,根就生到哪,而且长得很快,也只能细细地拔除。——所有的野菜,抢食的能力都比蔬菜强些,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除去杂草的韭菜地,如同几十个小盆景,细长的叶子轻歌曼舞,煞是好看。

芫荽已打苞,就要开花结籽;大蒜出苗了,挂着一滴露水,像蜻蜓滴溜溜的小眼睛;蚕豆、豌豆也都种下,只要有一场雨,可能都会长出来。可是,撒下多日的荠菜,俗称野菜的,一棵也没有生。会种菜的人告诉过我,荠菜要撒在板地里,把杂草锄掉,不要翻土。我都照样子做了,还往空地上浇过一次水,怎么到现在都不生呢?难道它们一定要生长在野地里吗?不过,我不怪它们,一定是我哪里没做好,所以它们不肯出生。我深信,每一棵菜都懂人的心思。我用耐心来等。

园里有几棵树,一棵银杏,三棵桂花,金黄的叶片,馥郁的香气。点缀在园里,有身在花园的感觉。虫在草间叫,鸟在树枝上跳,猫在墙上走,云在天空中飘。我在园子里锄草,翻地,播种,浇水,捉虫,间苗。我像一棵菜,像菜间的虫,水打在身上,汗香喷喷的。

种菜随想

在小城之中,有片园子,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侍弄蔬菜,望望天,用时髦的话说,真是一种低调的奢华。

朋友来我的园子玩,见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薅着韭菜地里的杂草,就说:“这么用心干嘛,说不定哪天就被人家收走了。”

这位朋友说得并不错。园子是我的另一位朋友的,他到北京发展去了,把钥匙丢给我,于是我成了这园子的临时主人。如果他钱挣够了,或者他不想再挣钱,就要打道回府,园子得还给他。

正因为这样,我更要好好经营我的园子。人在世上行走的时间本来有限,而在城中拥有一片园子的时间更是有限,就是朋友一时不回来,或者就是回来也不立即收回他的园子,也有可能哪天就被政府征用。城市像一只章鱼,它的漆黑的爪子伸展一次,就要占住一大片地。

我除了上班、打羽毛球,其他的时间,都在园子里。如果时间是菜,能种,那么我的时间,也会铺满菜畦,青翠,碧绿,长势喜人。如果时间是一棵树,那么我这棵时间之树应该也是枝繁叶茂。

原先,这里是座荒园,茅草比人还高,满身是刺的野藤爬到树梢。还有一种草,茎粗大而红,果实漆黑如豆,浆沾到衣服上,绿不绿红不红,洗十遍都洗不掉。我在割草的时候,生怕里面窜出一条美女蛇来。

野草割完,或埋或烧,接着翻地。地硬得像石板,汗水砸在上面啪啪响。不过,眼怕手不怕,就凭着一把破锹头,硬是把土全部翻开,把土块全部砸碎,把两块地各分成几畦,看上去,像几块烧饼,并排贴在炉子里。

下面就是种菜了。青菜、芹菜、菠菜、芜荽、茼蒿、萝卜(红萝卜、白萝卜、青萝卜),能想到的都种了,品种挺多。有趣是有趣,可是也累人。有一阵子天旱,天天都要浇水。还要施肥。还要捉虫。虫鼻子尖得很,有异味的不吃,青菜萝卜遭殃;看不见牙,吃起来却很快,一夜过来,菜叶子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洞眼,难看要命。于是捉虫,青虫、蚱蜢见到捏死,如果哪片菜叶背面下了虫卵,就把整棵菜拔起埋掉。

但是,更重要的,自有一份快乐。看着一畦畦菜一天天,甚至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长大,把菜地遮得严实,把黄土变成绿地也开心。现在每天有小青菜吃,有菠菜吃,有茼蒿吃,可以加点蒜米素炒,也可以烧点清汤;萝卜也能吃了,萝卜烧肉,肥而不腻,又面又甜。有自己的汗水在里面,那味道也就很特别。

想起租房的经历。妻子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经常抱怨坐便器漏水,插座太少,又太紧或者太松,墙面落灰,厨房里有蟑螂。我就说,也不是你自己的房子,能住多长时间,这么讲究干嘛。她说:“住一天也要过得舒心,房子是人家的,日子可是自己的。”现在想来,她的话真有道理。

如果把思路拓展些,把目光放到更远,天地犹如逆旅,每个人也都只是过客,拥有生命的时间,比拥有一片园子的时间,似乎也长不了多少。但是能不能因为时光短暂,就浑浑噩噩地过呢?实际上,每个人都是有追求的,只是有些人追求的方向不对。菜地就应该种菜,人生就应该强调“人”本身,所有附加在上面的东西都毫无价值。

晒晒园子里的太阳

虽然时令已过立冬,可我的园子里,并无冬天的气息。

青菜、萝卜、菠菜、芫荽,都蓊蓊郁郁的,没有半点颓唐的样子。菊花脑倾情绽放,花蕊完全暴露,花瓣向后弯曲,像鸟儿张开翅膀,就要起飞。那种明亮的金黄,把墙脚都照亮了。我看到它们,就想起梵高的向日葵,那种热烈奔放,比梵高的向日葵还要撩人。

园子里一派生机。蚱蜢从这一畦地,蹦到那一畦地,像撑杆跳运动员;蚯蚓是看不见的,它们吐出的粘土,一堆一堆地,旁边还有火柴头大小的洞眼;黑质黄纹的细腰蜂嗡嗡飞舞,有时伏在菊花脑上,你拈它们的翅膀,它们都不理睬。

确实,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园子里,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不管是静静地生长,还是快乐地蹦蹦跳跳,都是自由自在的状态。三毛说:“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如果按照三毛的观点,这个园子,不仅是生活的乐园,也是精神的乐园。

连续几个中午,午饭以后,我在园子里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或掰掰黄叶子,或铲铲草,在阳光下度过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有天,我和妻子,撕开两个大纸盒,铺在走廊上睡觉。脸对着阳光时,像是在怀里揣个火炉,背对着阳光时,阳光的小脚丫,就在背上乱舞。现在,我坐在房间敲键盘,还是感到周身温暖。

况且专家说了,阳光中的紫外线是一种天然消毒剂,它能杀死多种呼吸道传染病的病原体,如流感病毒、麻疹病毒、结核杆菌、脑膜炎双球菌等。晒晒后背,能够驱除脾胃寒气,有助改善消化功能。还能疏通背部经络,对心肺大有裨益。晒晒双腿,能够驱除腿部寒气,有效缓解小腿抽筋,而且能加速腿部钙质吸收。

当然,也可以晒晒海边的太阳。有个故事,好像来自某位诺奖获得者的作品。说在海滩上,一位富翁遇见一位渔夫正躺着晒太阳,便让他多打些鱼,多卖些钱。渔夫反问:“卖那么多钱做什么?”富翁说:“有了钱,你就能如我这般,到这美丽的海滩上来休假,躺在这里晒太阳。”渔夫反问道:“现在我不正躺在海滩上晒太阳吗?”很多人都说渔夫知足者常乐,我觉得他其实是在享受生活的赐与。在如今这个人比陀螺跑得还急的时代,还有什么事能够比晒晒太阳更为奢侈呢。

还可以晒晒黄沙梁的太阳。这是刘亮程诗集的名称。作者写道:“诗歌是教人飞翔的艺术。在我心灵有可能生出翅膀的年龄,我学会写诗。我的每一个句子都有翅膀,从沉重大地的一两件小事上,瞬间获得飞升的力量。我用这些会飞的文字,承载起大地的灵,朝天上翱翔。”我喜欢这些句子,它们散发着动人的光辉。

很多年前,读过这么几句话,说日本人教育孩子做人要勤劳,因为除了空气和阳光,什么东西都有价格,都需要购买的。现在,随着楼市的发展,城市里已经实行一房一价,有的所谓景观房,其实是算了阳光的价格在里面的。再有环境污染,难得见阳光明媚的好天。小时写作文,常用“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的句子,现在已经成为回忆。

可是,有些人并没有享受到阳光。他们太忙,或忙工作,或忙挣钱,或忙着享受感官刺激。像莫言在东亚文学论坛上的演讲时说的,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乱七八糟,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的复杂,但认真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点事儿。结果是什么呢,把阳光忘了,至于诗,当然也忘了。

野菜的性格

我的园子里一派生机。

红萝卜一拔一个坑,那大个的,粗得像孩子的胳臂,皮细腻肉白嫩,足有半斤重。如果阿Q见到,估计会放弃土谷祠的,而在这里偷拔几棵;如果我也能像莫言拿个大奖,或许游客会奔将过来,拔尽萝卜红烧或者熬汤,让孩子们享用,沾沾文气。青菜棵棵肥硕,叶子四面伸展,犹如舞蹈演员展开的双手,因为太挤,只能向上托举;芫荽的细茎绿得饱满,绿得发亮,引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飞虫,嗡嗡地飞;就是墙角的几丛菊花脑,也显得异常发旺,那一片金黄在阳光下跳跃。

可是,野菜长得不理想。

野菜是我们家乡的叫法,城里人叫它荠菜,书上也这么叫。辛弃疾那首著名的词中,有一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其中荠菜就是野菜。近日读到明人钟惺《浣花溪记》,“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说小溪两边,阴木森森,望之蔚然如荠。它们借助文字的力量,一直茂盛。

野菜籽是撒在蚕豆地里的。多日不雨,土地板结,可是,蚕豆终于出芽了,荠菜却无动静;蚕豆长到半尺高,棵棵茁壮,它们呢,像是给我面子似的,生出几许,挤在一起,像一只半圆的玉佩。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清理园子的时候,曾把割倒的杂草晒干,攒到这里焚烧,怕有火蚀残存,烧过两桶水,因而地有些湿。可是怎么生出半圈呢?也可能是随手一撒,落在地上的籽像个弧形。

后来我跑遍小城,在一家种子门市部,又买了五块钱野菜籽补种。按照卖种子的老者的吩咐,撒在大蒜地里,而且掺了细土,撒得开开的。那天下午太阳从银杏树头斜照过来,把园子里的泥土染成玫瑰红。我微微弯腰,俯身大地,虔诚得像世界名画中的播种者。朋友们说我做事容易投入,他们不知道,我实在是崇拜土地和种子。然而,现在大蒜叶子也已长长,如同垂挂的兰草,荠菜还是稀稀疏疏,数都数得过来。长势也不好,瘦骨伶仃,让人想起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

在我的经验里,野菜生命力极强。我小时候,常常挎着竹篮挑——这是方言,意思是“挖”,我以为比“挖”准确——野菜,略略焯过,以作菜肴。后来长大成人,条件渐好,也时常到野地里挑些野菜,开水烫过,沥干切碎,多浇些芝麻油,香远溢清;有时把它们剁碎,掺以肉末,做饺子馅,大人孩子都喜欢吃的。现在,它们怎么变得娇气了呢?

我跑去询问卖种子的老者,是不是种子放得时间太长,发生霉变,或有其他问题。他放下那部厚书,解释说,你买那些种子,可能不是菜地收的,而是从野地里捋来的,因为是从外地进来的货,也不是很清楚。

我想,这或许是对的。种植的,叫荠菜;野地里长的,虽然也叫荠菜,然而称作野菜,似乎更为恰当。它们习惯了田埂、路边、沟沿、荒地的生活,只要有点儿土,就能发芽,长叶,开花,结籽。把它们种到园子里,浇水,施肥,可能是少了旷野的风,反而长不好了。野菜姓“野”,走的是野路子,不受体制的约束,不为人的愿望左右。这或许可以称作野菜的性格吧。

如今已是立冬过后,树叶飘零,间日细雨。每次进园子里,都要看看野菜,发现一层新生的野菜,四片叶子,极小,嫩嫩的绿。沾着雨水的时候,尤其明亮。它们真是想出生就出生,想什么时候出生就什么时候出生啊。

雨落在菜上

无论多忙,我都要到菜园转转。生菜更青了,青菜更大了,芫荽的味道更浓了,胡萝卜的缨子更长了。

我有时候说:我上菜园去了。

也有时候说:我下菜园去了。

菜是不计较我怎么说的,它们不想你说“上菜园”时是不是怀着敬意,说“下菜园”是不是轻视自己。它们没有人复杂。它们总是笑盈盈地迎你,如果是雨天,它们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是在雨天里,我发现,落在菜上的雨,是不一样的。

比如夏天,下暴雨的时候,老远就能听到叭叭叭叭的响声;而秋天的雨,多是细细绵绵,像朱自清描写的春雨,“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仔细听的话,像蚕在吃桑叶,像小儿女窃窃私语,嚓嚓嚓嚓的。

就是同一场雨,落在不同的菜上,声音也是不一样的。比如落在青菜上,在宽大的叶子上弹起,像跳蹦迪似的,扑扑地响;落在芫荽上,即擦着细叶落下去,像穿过筛眼似的,簌簌的;落在蚕豆地里,豌豆地里,声音都被吸入,传到地下去了。

雨是多情的,对不同的菜说着不一样的语。也是有性格的,不同的时候,对同样的菜,说的话也可能不同。

雨落在菜上的姿态也是不一样的。有时像跳水运动员似的,直直地落下;有时像仙女似的,轻飘飘地降临。它在青菜叶子上跳动,在蒜叶上憩息,在生菜上,像是急行军,所到之处,生菜全部扒下,背面朝上,白亮亮的。

我还喜欢看蔬菜的样子。

蒜叶是对生的,一般只有七片。上面发了新叶,下面的就塌下去,渐渐黄枯腐烂。据说大蒜开花,粉红色的,间杂白色,种子呢,黑色的。可我只知道叶子可以掐吃,蒜苗可以一根一根拔起,蒜头可以腌吃,或作佐料。我对它们了解并不多。

再说生菜。这种菜,我小时就种过,叶子剥着长着,可以剥无数次,最后剩下高高的秆子。那时都用大灶煮饭,先把水烧开,把生菜焯下,撒几粒盐,就是一样菜;之后倒米下锅,饭煮出来,软和和的,绿绿的,有种菜香。有时切碎,拌点碎米,一清二白,小鹅最喜欢吃。现在时常,加了蒜籽炒吃,脆嫩爽口,微微的甜。汉堡包、鸡肉卷、鸡蛋灌饼里,也会夹几片,生吃,身价随之走高。

刘亮程说,落在人一生中的雪你不可能都知道。我想,落在菜一生中的雨,同样不可能完全为人所知。它们以小小的柔弱的身体,在小小的园子里生存,久旱不雨,或者淫雨霏霏,或者倾盆大雨,对它们来说,都是灾难。

但是,你在园子里,听不到它们发火,甚至一声叹息。事实上,随便什么时候,园子里都是很安静的。否则,你听不见蜜蜂在菊花脑上飞舞的声音,听不到青菜吸水和发棵的声音,听不到风摇动树叶的声音,撞在院墙上的声音。

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里,夹有一枚书签,题为“万物有灵”。莫言也认为,动物植物都会说话,都有感情。对此,我深信不疑。

或许是几方院墙,为菜们孵化出了风烟俱净的宁静;如陶潜用“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王维用“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的语言,给自己围个院子。他们的心态与年龄是相适应的。年少轻狂,立志九天揽月,或五洋捉鳖,都可以理解;然而,当年齿渐增,经过的事早已随风而去,遇到的人多已杳无音信,你是不是应当窥谷忘返,望峰息心?

我突然想起母亲教过的儿歌:

小辣椒,真漂亮,穿红戴绿俏模样;胡萝卜,地下长,摸一摸,硬邦邦;小黄瓜,开黄花,细长藤儿到处爬;四月青,爱时装,天天穿着绿衣裳……

母亲可是种菜的行家,可惜四十年前就不在了。

赖在园子不动

人的兴趣,是跟着环境走的。以前怀疑《伤仲永》是王安石杜撰的故事。方仲永从未见过笔墨纸砚,何以突然想到写诗而且指物作诗立就?后来想到,邻居就有纸笔,小城闻之惊奇,待之犹如上宾,不就是世风浸染吗?

我在南京参观过傅抱石纪念馆。据介绍,傅先生之所以成才,与其环境也是密不可分。他父亲一介平民,靠给人修伞为生。漂到南昌,赁屋度日,左邻装裱,又邻治印,结果少年傅抱石爱上书画,终成名家。

追溯我的读书与写作,与我小时住在乡下有关。我的两个舅舅,一个住在南京,一个住在上海。念小学的时候,母亲就让我给他们写信。自然要查字典,多看书。后来母亲离世,我于孤寂落寞中,用阅读填补时间的缝隙。什么东西,相处久了,都会产生感情,我对于文字的依恋也是如此。

我喜欢种菜,也受母亲影响。母亲很会种菜,而且很有经济头脑。她在我们村庄,首次引进大青豆种,首次排出整田大蒜出售(那可不是商品经济时代),利用自留地边拐点豆子,种向日葵等等。没有母亲的日子,家中日见萧索,我接过母亲用过的铁锹、锄头、镰刀等物,学着种菜,勉强度日。

我大学毕业,到乡下教书,地处偏僻,经济拮据。见老教师都种菜,我也在开荒辟地,种韭菜、菠菜、青菜、空心菜,栽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又养几只鸡,闲时钓鱼,上山扒柴,日子清苦却也快乐。

调到城里教书,地没了。出于食品安全方面的思考,写过文章《想在乡下种点地》,见诸报端,也只是幻想。当然,即使有地,在三十多岁的年纪,总想着在工作上有点进步,在写作上有点成绩,怕也无心侍弄它们。

时日不居,岁月如流,树叶黄了又黄,转瞬五十初度。工作已不那么上心,看书多少已无分别,文章多发一篇少发一篇甚至不发也无所谓。正巧,有朋友进京发展,把园子留给我经营,于是割草,翻地,播下各样菜种,收获满满的静。

人总要有个爱好,生活才能充实。如果把人生比作口袋,你必须不断往里添东西,才能立得起来。抽烟,喝酒,美食,钓鱼,K歌,运动,甚至赌钱,好色,都可以,原无雅俗之分。西西弗斯如果不推石头,可能就要闷死。你说他做的事,是积极还是消极?积极怎么说,消极又怎么说?

不过,在爱好的选择上,有时个性也起作用,就像胎记,洗不掉的。梭罗能够呆在瓦尔登湖,三毛总是想着流浪,应该都是性情使然。

就我而言,自从进了园子,宛如钻进城堡,再也不愿出来,连吃饭都要喊。午饭以后,如果不要上课,不要开会什么的,我会一直呆在园子里,直到暮色四合。就像蔬菜恋着土地,我离不开园子。

我在园子里睡觉,看菜,读书。园子里有几间平房,挡风,在走廊上铺了纸盒,身上搭床抱被睡觉。阳光丝丝地响。青菜、萝卜、芹菜、芫荽、荠菜、菊花脑等等,像不肯午睡的幼儿交头接耳。我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以至辨出各自的声音。

在这蔬菜撒欢的园子,我把自己封为园长。但我不是管束他们,而是照顾他们,跟他们一起玩。个中趣味碍难说清,一句话,相看两不厌。玩累了,就读书,或看风,看云。感觉刘亮程就是住在村庄的风,四处游走,无所不知。感觉三毛就是流云,领了神的旨意,前来接引众生,读她的《吉屋出售》,即知她的超凡脱俗,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包括生命。

霜重菜叶红

清晨进得园子,寒气清冽,霜白如雪。

直挺挺的蚕豆苗,怎么披头散发的样子?鲜嫩嫩的芹菜,你啊为何弯下腰来?豌豆苗哟,触须紊乱,像个鸡窝;最后一茬青菜,四五片叶子,唉,都耷拉着;生菜、芫荽上面,一层惨白,像张纸。艾青诗曰:“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寒冷覆盖着中国啊!”而今,霜落在园子里,寒冷覆盖着所有的蔬菜。

满园的蔬菜啊,我拿什么奉献给你们?我担心你们熬不过冬天,恨不得给你们搭间房子,砌个火炉。可是,菜农说,都是越冬的菜,不要紧的。果不其然!尽管霜寒日重,你们还是你们。当阳光在园子逗留,当微风在园子闲逛,你们都直起腰来,露出笑脸,像国旗班的女兵。而且,我惊诧地发现,菜叶居然也红!

印象中,霜来只有树叶红,比如“晓来谁染霜林醉”;或如我们楼前,欧式花盆中,那橄榄花;或如瓜叶菊,越是寒天,越是动人。我从小种菜,后来也种过,直到现在,才发现蔬菜前世是红颜。

最先红的是芫荽,像我小时同学的深红头发,像鸡笼山夕阳下的晚霞。挖来吃时,竟有细细的甜味。后来发现,生菜、大蒜、荠菜、莴苣、韭菜、豌豆苗也都红了。生菜原是嫩绿的,移栽后,叶片舒展,大有开疆扩土之势。霜下,几株叶片悄悄红过,如恋爱中的女子的腮红。莴苣只是小苗,通体红色,一如幼儿园的小朋友,天真无邪。韭菜约莫寸长,早不再生长,那末梢也红。

蔬菜们不仅不颓唐,反而更为鲜艳。蔬菜的前生,就是女子,水灵,柔媚,胭脂红啊,比美人鱼还要妩媚。既有美人鱼,就应该有美人菜。你看,她们的根在土里游动,犹如狐狸的尾巴。这小小的菜园,竟是一个女儿国!

也是女子的毕淑敏,在《温柔就是能够对抗世间所有的坚硬》中写道,好女子要有自己的“软智慧”,落落大方,宠辱不惊,要在安静中,不慌不忙地刚强。电影《翠堤春晓》,讲述施特劳斯的故事。他的妻子波蒂,蕙质兰心,以其温柔,让心猿意马的圆舞之王,你——回心转意。蔬菜有情有义,多情女子。片中的主题歌《当我们年轻时》,说的是什么啊。我只晓得,这种敢于穿越寒冷的蔬菜,是不会老的。

妻子来了信息,先是一番批评,末了问:“是不是太干了?”赶紧浇水,红的更红。

近购《菜蔬小语》,满心欢喜。白菜会唱歌,苦瓜就是成长的检测仪,——只有人成熟到一定程度才会爱上它的丝丝回甜;萝卜是个开心果,给人带来的全是好心情;洋葱又甜又辣,它就是爱情的滋味;蚕豆可以软硬兼施,冬瓜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好好先生,四季豆很深情却满是坏脾气。

仔细品味下,蔬菜中,满怀人生的哲学。所以,每见蔬菜,都是提醒。

豌豆苗也有梦想

闲读陶潜,感觉“策扶老以流憩,或植杖而耘耔”两句,描述的也是我在园子里的情景。虽然我手无“扶老”,还拎水浇园。

园子里辟有菜地,矩形,南北长约15米,东西宽约8米。我把它拦腰分成两截,靠南的这半,分成南北向的四畦,靠北的一半,分成东西向的三畦。其分界线,就是浅浅的田沟。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在田沟中慢行,用脚步画出回形针似的S形,身影就像柔美的弧线。

捷克作家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里,写到他在牢房散步的事:“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他在用脚表达孤独和愤怒。而我是在绿意飞扬的菜地里,走出的是随性和惬意。他有时用歌声打发寂寞;我也经常唱歌,或吟诵,——我把菜地当作舞台,把蔬菜当听众。

很多年前,顾城写了一首《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他想通过主观距离的变化,显示人们之间的戒惧心理和人对自然的亲切感。而今的世界,就是一座欲望之城,行走着各种器官和关系。相比之下,这里颇像南怀瑾的太湖学堂,或张炜的万松浦,离自然最近,最是开心。

田沟是狭窄的,荠菜乱生,芹菜、芫荽、萝卜的叶子,随处倒伏,不能走快,怕踩着它们。走完几个S形,我会蹲下,拔拔杂草,拣拣树叶,撩起萝卜叶子,看看它们或白或红的胴体。有部电视剧里唱道,“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花芯芯的脸庞红嘟嘟的嘴”,萝卜原来是女生!其实,你还可以对它们说说心事,它们能够听懂你的言语。

所有的蔬菜,如果论起性别,可能都是女性。你看青菜,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你看蒜叶,细长而曲,多像眉毛;生菜的嫩叶,皱皱的,犹如耳朵;莴笋的细叶,在风中婀娜,犹如修长的手臂;芫荽、芹菜长发遮颜,你能想像它们的眉眼,嗅得它们清香的气息。假使菜地雾起,那是她们温馨的呼吸,比芳草牙膏还要清新。

最有想法的,数豌豆苗。有半尺高,如高挑的孔雀,踮起脚尖,翘首向天,我担心它们,某个夜晚,乘着月光的翅膀飞去;有些横长,又像蜗牛,缓缓前行,渴望爬到园外。它们像人一样,也有梦想。不仅是它们,所有的蔬菜往高处生长,往横里蔓延,都是在拓展视野。至于开花,结籽,是想随风起飞,随鸟远行。

我是理解它们的。这是生命的一个过程。只是不知道,如果真的走出园子,它们会不会也唱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会不会也像《海上钢琴师》的男主角,又回到船上。

所有的蔬菜都有灵性,所有的叶子都像耳朵,听风听雨,听阳光听鸟鸣。园子里的风、阳光,自与园外不同,有蔬菜的气息,懂蔬菜的心事。蔬菜恋着它们,它们抱歉地说: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在园子里,我最对不起杂草。有些杂草是聪明的,知道自己不待人爱,总是紧贴蔬菜偷偷地生,或者借着落叶的遮掩悄悄地长。可是人总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定义万物,把认为无用的或有害的拔除。有些人也是,因为卑微,因为无力,被定义为底层,而被任意处置。

想到前几天看的《三国演义》。在那乱世,曹操感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想,他如看到我的园子,或许会说:“此处可依!”

愿作蔬菜静静生长

几乎所有的事,都指向年底。

我参编的《半枝梅文学》季刊第四期即将刊印,由我加盟的《鸡笼山佛教书画报》编辑部,承制的2015年挂历已经包装寄出。有羽毛球友问我近期怎么没打球,我只能说,已是年底,有点儿忙。

我翻看新年挂历的时候,拇指与食指一捻,一掀,一月的时光,如朵小花,翻墙而过;再捻,再掀,一年的时光,像只小鸟,倏然远逝。时光的脚步,就是这样匆匆,犹如就要过去的今岁。杜甫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能想像出诗人伫立夔门,捋一把黄胡子,流两行清泪,感喟人生短暂的情景。吾辈凡人,偶尔也会如斯感慨。

校园里的时光,在一节又一节课中消逝,在一次又一次月考中消逝。工会已在安排元旦娱乐活动,拔河啊,摸奖啊。可能你赢,可能我赢,但都会输给时间;可能摸得头奖,会得到两三张红色钞票,然而,没有谁能够得到时间。

小菜园里,胡萝卜都已起出,洗净,刨丝,晒干。这些胡萝卜,或匀称修长,或五短三粗,或头圆身细,或圆不溜秋。我喜欢它们,像是喜欢每个学生,像是喜欢一群孩子。——是不是年齿渐长,性情日趋温和呢?而晒干的萝卜丝,犹如保存着时光的照片,可以提醒我们曾经度过的每个朝夕。

腾出的萝卜地里,在翻晒几天之后,我用心地栽上了青菜。有朋友打电话来,问我在忙什么,我告诉他:我在写诗。确实,一行一行的菜就像诗行,而每棵菜就是一个词语,让平凡的日子生动起来。

我的高中同学德成,送了紫薯给我,还有红心山芋。文友梅生,寄来黑芝麻,说是特地从乡下收购的,——这是我几年以来,第一次可以放心食用的黑芝麻。冬天的早晨,我吃山芋泡饭,或喝用黑豆与黑芝麻混合打成的豆浆,寒风凄切,内心温暖。据说这种豆浆,有助黑发生长,但愿新的岁月,白发尽落,黑发如云。

这种心情,颇似王湾《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仿佛怀着欣喜。其实历史就像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每一段都差似。上世纪末,我们唱过《让世界充满爱》,以及《明天更美好》,现在看来,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近看电影《黄金时代》,讲到萧红小时母亲离世,父亲冷眼相对的事。祖父安慰她说,长大就好了。可是待她长发及腰,更是蜀道难行。

我在写作此文的时候,想起很多有关时光的名篇,感觉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最合我的心意。他在文章中说,“北平的秋,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又说他愿意折去生命的三分之一,换取故都的秋天。我想在他历经沧桑的人生秋天,他喜欢的应该是清、静。

我在《半枝梅文学》第四期卷首语《写作如同种菜》中写道,我的园子里,青菜、萝卜、芹菜、芫荽、荠菜,不管什么蔬菜,都在雨中洗过,在风中招摇,清翠欲滴,赏心悦目;无论什么蔬菜,都有营养,各种什么素,应有尽有;我怀着虔诚,或掰黄叶,或铲杂草,或什么都不做,只是随意看看,晒晒太阳;我以欣赏的眼光,看青菜、萝卜、菠菜、芫荽的蓊蓊郁郁,看菊花脑倾情绽放,像鸟儿张开翅膀,就要起飞。我酷爱这样的生活。

浮想甲午,时日如流。上课,读书,打球,平凡而充实;种菜,旅行,编稿,平淡而安静。我这一年比萧红顺利多了。我不知道她的黄金时代在哪,我知道这应该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如果有人问我来年愿景,我想说,愿作蔬菜静静生长。

种菜就像带孩子

想必朋友们都记得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句子:“冬天的园子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可是,我的园子,种满了菜,即使冬天,即使没有下雪,也是很有趣味的。

你看几畦青菜。靠北一畦,如广玉兰,叶片伸展,墨绿老成;中间一畦,是后栽的,因为天冷,用旧塑料皮张了棚子,揭开一看,叶片嫩绿,直往上长,像中学生窜个子,其中几棵就要起薹,仿佛情窦初开;南边这畦,是初冬撒种的,贴地而生,像春晚开场时,那些穿着小裙子,在舞台上活泼乱跳的娃娃。

荠菜勃勃生长,菜畦上田沟里都是,像淘气的小狗,随意乱跑时,留下的梅花脚印。它们是黄色的,越长越像土地,不弯下腰,都看不清。或许,它们是要以此表达对土地的爱恋和感恩。这种菜,虽然是种植的,可是野性并未退尽。就像小狼崽,就是逮来家养,还是酷爱奔跑,眷念荒原;就像丑小鸭,就像灰姑娘,总会还原自我的形象。

割生菜就几片碧绿的嫩叶,细细尖尖,酷似兔子的耳朵。我拔它们的时候,发现叶面上有网络状花纹,像精致的饰品。割生菜的名字,还是小时听我妈妈说的;至于写法,我并不知道,感觉应该写成“割”字。因为它们长大以后,可以用镰刀割着喂小鹅,割着长着,待它们停止生长,小鹅也都长成了大鹅。

现在我们也吃这个菜了。前不久,妻子堂兄从东北来,拔了割生菜(很嫩,没有用镰刀割),洗净,盛碟子里;炒了蒜蓉酱(一袋酱,两枚鸡蛋,用菜油炒到香),端上桌。内兄以生菜蘸酱吃,赞不绝口。见我也能大快朵颐,朝我竖大拇指。他不完全知道我是过过苦日子的,何况生菜蘸酱味道确实不错。

莴苣可能栽迟了,还只有两三片细叶,红红的。这种菜又叫千金菜,名字挺白富美的。据北宋陶谷《清异录》:“莴国使者来汉,隋人求得菜种,酬之甚厚,故名千金菜,今莴苣也。”莴国,据说指日本,估计跟教科书中的“戚继光抗击倭寇”的“倭”有点联系;但是,它们在古埃及浮雕中就已出现,当作祭祀叫做“明”的男神的祭品,而这个神,主管生殖和性欲。古今多少事,真是说也说不清。

萝卜还在地里,随吃随拔,拔出来放着容易糠心。这种东西好。俗语说,吃萝卜喝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前几年,某假专家吹牛说,生吃茄子,可以把吃出来的毛病吃回去。我想,萝卜可能可以部分地担当重任。郑板桥有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我蹲在萝卜地边,拨开倒伏的缨子,看这些萝卜头,颇有几分闲散意味。

妻子感慨地说:这个时候,不用做事,只是收获了。

确实是的。天冷了,菜都不怎么长,野草也失了元气。时阴时晴,就是晴天,阳光也不强烈,所以菜地不用浇水,也不能施肥。否则,这些菜过不了冬天。这番道理,是我的邻居说的。她是个热心人,读过书,种过菜。她告诉我,你想蔬菜越冬,就要让它们保持半干状态;否则,你就等着它们烂,烂到你泪眼婆娑,烂到你肝肠寸断!她还特别强调,种菜就像带孩子,你要爱他,但是不能宠他,否则,爱就变成了害!

与葵有缘

闲看《影树流花》,读到介绍落葵的文字,再细看所配图片,竟有种莫名的兴奋。原来,这就是八月初,我进园割草时,把我裤子染红的那种植物。它们的茎粗如树,通体鲜红;它们的叶片,也是隐隐的暗红;它们的果实紫黑,染上裤子以后,或淡或浓,红成很多种。再洗都洗不掉。不知道是不是恨我。不过我不怪它们,反而有些愧疚。平心而论,落葵它们挺好看的,可惜生错了地方;如果是在公园,定会吸引众人眼球。我在心里说:对不起,落葵!

就又想到蜀葵、向日葵,还有“青青园子葵”。蜀葵就像邻居小妹,那时几乎家家门前屋后,甚至菜园的拐角都有,独独的一根直茎,从下到上开满或红或粉的花朵,仿佛一只只快乐的小喇叭。那时我叫她大红顶花。前年的三八节,有位朋友发鲜花图片给我,说是她们单位领导赠送给她们的节日礼物,向我打听鲜花的名字。我一看,就是大红顶花。为了印证,我上网查,可是哪有这个名字啊。于是搜索鲜花大全,一一比对,终于找到她的大名:蜀葵!

巧的还在后面。这种朴实的花,我成年以后,似乎再没见过。可是,当我知道“蜀葵”这个名字之后,在陋室小区闲逛时看到了,到鸡笼山游玩时也看到了,好像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就像小时跟脚的妹妹。更绝的是,去年八月,我到山西旅游,她居然跟到山西,从晋南运城,一直跟到晋中太原、晋北大同。有天早晨,去观壶口瀑布,下到黄河岸边,你猜怎么着,她居然早早等在那里,向我微笑。

向日葵,就更熟悉了。很多年前,土地都归集体,每户只有很少的自留地,只够种点蔬菜,或种几株棉花。我母亲利用田边地角,种上青豆、豇豆,以及向日葵。秋天收了葵花籽,除了留点过年炒食,都寄给分别住在南京和上海的两个舅舅了。茎秆也有用,用来搭建课桌,那空空的花盘,成了玩地雷战游戏的道具。长大以后,见到梵高的向日葵,我更被它们的热情奔放所感动,就更喜欢。特别是大片大片的葵花,极像铺满大地的阳光,做了电脑桌面,眼前一片灿烂。我知道,不论什么时候,每个人的内心都渴望阳光和温暖。

至于“青青园中葵”,读过书的估计都还记得。出自《汉乐府·长歌行》,诗的最后两句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那时是作为座右铭的。诗中的葵,又名冬苋菜。在我国种植历史很早,唐代以后,由于大量新菜种引进和培植,逐渐衰落以至被淘汰。到了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说:“今人不复食之,亦无种者。”并且把葵菜列入草部,不再把它当作蔬菜对待。

不过,这种葵菜,依然在诗中生长。王维的名作《积雨辋川庄作》,我不知读过多少遍,如今,成为我的最爱: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此诗是王维后期作品,描写隐居辋川时的闲情逸致,其时他已开始了亦官亦隐的生活。他的隐居,既有家庭的影响,也有官宦动荡的影响,可能还有年龄的影响。在人生所有对手中,年龄是最固执、最强大的对手,所有的人都会败北,心绪也因此改变。“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两句,就是诗人心绪变化的表现,颇像我现在的种菜。葵菜虽已遁迹,然而,这种不经意的改变,实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在园子里想起米勒的画

我爱抚弄园子里的菜,总觉得它们的叶子,就是一只一只耳朵。

你看莴笋和油麦菜,尖尖的,支楞楞的,像不像猫耳朵、狼耳朵、兔子耳朵?再看青菜和生菜,会折过来,像不像狗耳朵、猪耳朵和很听话的孩子的耳朵?大蒜的耳朵最有趣,细细长长,就像蜗牛的触须;胡萝卜的耳朵也不简单,藏在缨络似的长发里,小得都看不见。

蔬菜们为什么都长着耳朵呢?它们都是好奇的孩子,要听风声雨滴,要听云飘鸟鸣,要听阳光的和弦与大地的呼吸,有时也听听我——一个虔诚的种植者——的低语。它们往高处生长,往横里蔓延,都是为了倾听更多的声音。

在园子里呆得越久,我越喜欢蔬菜。它们单纯朴实。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它们不会玩老鼠变猫的游戏。它们勤勉,不会偷懒,不管风霜雨雪,只要有阳光和土地,它们就努力生长;你割倒的韭菜,过几天就长出来,你剪断的芹菜、芫荽,过几天就发出新芽;你剥下生菜宽叶,它会继续上长,长出新的叶片来。从腊月初八这天开始,连着下了三天雪,它们被雪掩埋,可是雪尚未完全融化,已能听到它们嗤嗤生长的声音。

以前读过一些故事,比如爱情使一位瘫痪的女诗人站立起来,某位雕塑家对他塑出的少女产生爱恋,结果这位少女有了生命,最终和雕塑家结为伉俪。原本是不太相信的,可是现在,我信了。因为,我从一棵菜上,能听到它行走的声音,能听到雪和泥土的窃窃私语。由此我知道,世间万事,人心的重量,全都可以用一颗青菜或是一把大蒜来称量。

我也时常赞美阳光和土地。孟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确如此。太阳供给热量,土地提供温床。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植物动物,用不同的方式获取阳光,最后又把它们身上的阳光传递给我们。如果没有土地,种子何处着床,怎样才能生长?比如一棵菜,由撒种到移栽,到最后来到餐桌,需要经过多少时日啊。

我反对使用化肥、激素、农药、除草剂。这些东西改写了季节,改写了大地和太阳的行期,改写了生命的密码,使通往食物的路变得简单快捷。劳作已经不是享受,甚至饮食也不是享受,只是为了给一种名字叫人的机器加油,使这种机器不停息的工作,直至磨损报废了事。

在园子里,我时常想起米勒和他的油画。他从巴黎来到巴比松村,一住就是27年,直到去世。他早起晚归,上午在田间劳动,下午就在幽暗的小屋子里作画。他从不虚构画面的情景,每一幅画都是来自田野。你看他的《播种者》,那位播种者阔步挥臂,在麦地里撒播着希望的种子;你看《拾穗者》,那弯着身子拾取麦穗的妇女,像是给大地磕头感恩;你看《晚钟》,那对农民夫妇,在远处教堂钟声响起时,停止劳作,虔诚祈祷,以感谢上帝赐予他们的恩惠,而这个恩惠,就是农妇身旁小车上的两小袋马铃薯!

我还想起诗人孔孚的生活故事,说孔老先生所在单位分房子,他执意要住一楼。问其原因,他说,住一楼可以接地气,我如果种一棵树,那将是一树的绿;即使是一盆花,那也是一盆绿色的生命啊!我想,如果现在把城市和菜园放在他的面前,让他挑选,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那充满绿意的蔬菜,将给他带来怎样的喜悦啊!

所有的蔬菜都飞奔过来

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中,夹有一枚书签,上题四字:“万物有情。”我想到我的蔬菜,它们确实有情有意。

腊八那天,下了一场雪,像一群白蝴蝶,把天空都映白了;歇到菜地上,把青菜、生菜、芫荽、芹菜、萝卜都盖住了,而大蒜,也只剩几片细长的叶子,像夏天里穿了白裙戴了太阳帽的女孩,有意飘在外面的几缕青丝——三十多年前,看电影《牧马人》,里面有位秋水顾盼的宋蕉英,就是这个样子。

几天之后,我再到园子里来。打开园门的一刹那,我感觉所有的蔬菜都飞奔过来了。青菜已经起薹,仿佛踮起脚尖,还开出了几朵明黄的花;油麦菜更高了,绿得透明,还是尖尖的叶子,像兔子的耳朵;豌豆苗犹如发育期的少女,猛然窜高,长长的触须犹如纤纤玉手,在风中招摇。如果没有泥土的牵挂,它们肯定都飞奔过来了。

我知道蔬菜的心情。我翻地整畦,替它们在土地上安个家,时常浇水、拔草,有时跟它们聊天,它们都认得我的。其实我也日日想着它们的,我担心下了三天的雪把它们压垮,我担心化雪时骤降的气温把它们冻坏。所幸我的担心,都是多虑。看来蔬菜比人坚强,这一点点雪,它们能够承受的。

时光在走,春节已在眼前。我几乎天天进园,跟它们亲近。我掐了一大把菜薹,——我必须说明,我掐的是青菜薹,因为除青菜外,其他的菜也都起了薹,比如菠菜、芫荽、荠菜。长薹的菜还有很多,以后大蒜、韭菜、蕨菜,都会长薹。春天里,万物生长,充满生机,都像参加一场盛典,谁不愿意缺席。青菜薹粗壮,粉嫩,像是用薄薄的皮管,包住青绿的春天。用指甲轻轻一掐,轻轻一掰,咔嚓一声就断了。我轻轻咬了一截,满口清气。

又拔了油麦菜。这种菜是莴苣家族中的成员,就几片细长的叶子,背面布满网状纹路,味道跟生菜差不多。我虽然小的时候就种过蔬菜,工作以后也曾辟过小块菜地,但这种菜还是第一次种。吃法也特别,就是洗净,蘸了酱吃。酱要炒下,多放点菜油,打两个鸡蛋就行。味道好极了。想到买早点时,买那些煎饼、口袋饼、汉堡包,里面只夹了两小片生菜,我却能大口大口吃生菜,比土豪还土豪。

又挑荠菜,我称之野菜。蒜畦上,蚕豆地里,田沟、田边、田拐,——凡是有一点泥土的地方,都是密密麻麻,扑扑地长啊。野菜的叶子土黄,差似泥土,可是叶上沾着的水珠,清清亮亮,一如春天之眼。这种菜最随和,最温顺,在开水里焯过,可以炒吃、凉拌、剁饺子馅、炸野菜圆子、做野菜豆腐羹,碧绿的,散发着自然的味道,这是阳光、泥土、雨水的结晶,是天地日月的精华。

又铲大蒜、芫荽、生菜、菠菜,虽然不铲都会老掉,但是还是舍不得,铲子轻轻的,往底下铲,生怕把它们弄疼,把它们铲坏。我的房东信佛,我请她帮我杀鸡时,她总要念一声阿弥陀佛;我铲这些菜时,便也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法国思想家史怀哲提出敬畏生命,并且推及到动植物,我想我是他的支持者。

很早以前,唱过一首《嘀哩嘀哩》,问“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说“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春天在那湖水的倒影里”。现在我要加上一句:春天还在我的菜园里,还在我的蔬菜上。

我在菜园摘豆子

矮矮的屋子,暗暗的光线,里面有口大灶,灶台上贴着“上天言好事”的挂笺。一口水缸,满满的,能照见人影子。墙角靠着锄头、铁锹、粪箕、尿瓢、粪桶、竹竿、铲子、镰刀等等。农具旁边,是个大冬瓜,青皮,敷层雪白的绒毛。我搬起又放下,搬起又放下,傻傻地,傻傻地笑。

半夜里,我就这样笑醒了。可是我早已没有小屋,没有土灶和水缸。冬瓜今秋倒是摘了两个,一个切成几个轱辘圈分给亲朋好友吃了,还有一个,26斤重,我抱着它照过相,原想留着入冬时,再分给大家吃,我自己则想到了红烧冬瓜、咸猪手冬瓜汤的做法。没想到,它烂了,所有的打算,顿时化为云烟。

它就放在厨房方桌底下,每天我都要对它投去深情的一瞥,可是我没在意。是妻子发现的。她赶紧把它切开,瓤子已经倒了,瓜肉已经发黄,有的地方,甚至化成了水,淌到地上。她就怪我,说要是把它放在阳台上,或许就不会坏了。

我也觉得可惜。中午拣好的地方,切了一块炒吃,似乎有点儿酸。剩下的放到晚上,还想吃的,又不愿吃,都扔掉了。

我知道妻子是心疼所有的劳动白费了。这个冬瓜是春末栽的苗,经过夏天,再到秋天,我们看着它铺展藤子,看着它开出白花,看着它结出果实。这果实像头猪秧子,一天天地长肥,躲在厚密的叶间,又不吱声,跟人玩捉迷藏。我天天用竹竿拨开叶子看它,用手轻轻摸它的细皮。现在,烂了。

其实凡是种出的东西,如果坏了,都会感到可惜。比如青菜,天天浇水,还要捉虫,如果黄了,烂了,总会难受。比如萝卜,也是天天浇水,如果糠心了,也不好过。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值什么钱,但是这里面有一份汗水,又曾倾注了感情,所以它们就不单单是一种物品了。

南瓜也遇到这样的情况。长着长着瓜就烂了。毛豆也是。这茬毛豆生过白粉病,由于发病较晚,结了一些。我把豆秸全都拔起,之后坐在菜园边上,一根根地拣饱的、半饱的豆荚摘下来。晚秋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很幸福,很知足。诗人说:“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源于将她以隐喻的形式,留在大脑诗化记忆的一刻。”我想我爱蔬菜,是源于它们代表了自然又自在的生活。

日本作家五木宽之在《变得过于自负的人类》中写道:“动物有心灵吗?我想,有。植物有情感吗?我感觉,有。它虽然不能被证明,但我凭着直觉,趋向于作肯定的回答。”而我在菜园劳动的时候,就是把所有的蔬菜当作生命个体来看待的。我在摘毛豆时,也把豆子当作生命看待。豆粒落在地上直蹦的时候,好像孩子啊。

我把蔬菜的生长当作成长,我把它们的开花当作表达。它们抛却所有的杂念,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观念,也给我以启示。它们的病痛,会使我想到生命的艰难;它们的消亡,也使我想到生命的殒灭。

生命就像斗地主,出一张牌就少一张牌,也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耗费。我希望看到的是,这场耗费是美好而自然的。有国外媒体说,中国的高房价毁灭了年轻人的爱情,也毁灭了年轻人的想象力。我想,最大的毁灭,恐怕还是使他们疏远了对自己的独特生命的快乐体验。其实,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也不乏甘于淡泊的人,只是缺少舆论的推动,特别是社会力量的推动,这个群体日渐萎缩,日趋孤独,其影响力渐趋于无。

青菜萝卜与爱情

前几天看到网友的话,说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一种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是通向自由之途。我就想到青菜萝卜,它们没办过户口,没办过身份证,没办过各种资格证,它们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应该是没有身份的,所以自由。

而在菜园里,我就是我。我可以浇菜,可以掐菊花脑花,也可以什么都不干,甚至不说一句话。特别是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晒晒太阳,让思绪张开透明的薄翼,在阳光之下,自由自在地飞翔。

青菜萝卜的家是厚实的土地。它们的生命史,比中国历史、世界历史要长很多。它们的故事可以写成若干本书。我们的胃里,都有青菜的残留,我们的身上,都有些萝卜味儿。这不是贬义。萝卜是很和气,很讲道理的。

岳母常说:“青菜萝卜保平安。”这句话的本意,可能是说只要天天有饭吃,生活就算平安了。岳母今年八十多了,吃过很多苦,她深知温饱和安定生活的难得。网上的解释却是,“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萝卜保平安”。意思是多吃蔬菜,能够促进健康。我呢,就食品安全考虑,吃蔬菜的风险要比吃鱼肉小得多。你要是吃到我种的蔬菜,那是绝对安全。这都是小康时代的新鲜解释。时代不同,对老话的解读就不一样。

又经常听到人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它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爱对象、处事方式、社交方式、审美观点,无所谓对错,与他人无关。但是我想,萝卜青菜虽然外表不同,但是它们的本质是相同的,都是朴素的,恬淡的,有用的。我们交友、读书、为人处世,是不是要考虑到这些呢?

萝卜青菜还涉及到爱情观。最近听到田跃君的歌曲《萝卜青菜》,觉得它就是一种爱情观。第一节强调平淡:那天桌上放了一盘萝卜青菜让我心中忽然无限感慨现在爱情有了太多玫瑰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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