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美绘少年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5 09:0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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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小陆

出版社: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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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美绘少年版)

红楼梦(美绘少年版)试读:

第一回 【木石前盟】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先不说这书里的故事,只说这书的来历,已经十分奇特,世间少有。话说女娲氏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每块高径十二丈,方径二十四丈。结果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剩了一块没用上,这多余的一块便被遗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这石自炼成后已通人性,想到众石都能补天,唯独自己废弃无用,便心生怨叹,日夜哭泣。

一天,来了一僧一道,正好坐在石边高谈阔论,说到人世间的种种荣华富贵。这石头听了,不由得动了心,便口吐人言,向僧道二仙央求道:“大师,刚才弟子听二位谈论那人世间的繁华气象,向往不已。如承蒙二位慈悲,能把我带入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过几年舒心日子,实在感激不尽。”

二仙听罢,笑道:“善哉,善哉!人世间虽然有些欢乐快活,其实不过是过眼云烟;何况‘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往往转瞬间便乐极生悲,物是人非,还不如不去。”只是这石确实已经动心,僧道二仙架不住它再三央求,也知道这石有段奇缘未尽,只得答应了。那和尚就作法将这块大石缩成扇坠一般大小,变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又刻上几个字,笑道:“倒也是个宝物了,就带你到那昌明隆盛之国,书香门第之家,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地方去快活吧。”说着,把那石头装在袖子里,同那道人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有个空空道人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他见一块大石上写满了字迹,仔细一看,原来说的是那块石头无才补天,幻形入世,承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带到人世间,历尽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的一段故事,这便是《石头记》。

空空道人便将这《石头记》从头至尾抄录了回来,后经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然后编成目录,分出章回,题名为《金陵十二钗》,并题了一首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这石上的故事要从那东南方向最繁荣的姑苏城说起。在姑苏城西北门外有个十里街,街里有条仁清巷,巷内有一座古庙叫做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主人姓甄,名费,字士隐。这甄士隐天生喜爱恬淡的生活,从不贪慕功名利禄,每天观赏花竹、饮酒吟诗作为消遣,生活得悠闲自在。如今他已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乳名叫做英莲,今年刚满三岁,甄士隐把她看成掌上明珠。

炎夏的一天,甄士隐在书房中蒙眬睡去。忽然梦见一僧一道,边走边谈。只听道人问道:“你带着这个蠢物想要去哪里呢?”那和尚笑道:“如今正有一段风流公案需要了结,趁此机会,正好将这蠢物夹带在其中,让它去经历经历。”那道人又问:“这些风流冤孽会落在什么地方,那些人相互之间又有怎样的缘分呢?”

那和尚笑道:“这事说来好笑,简直是千古未闻的奇事: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每天用甘露浇灌它,日久天长,这绛珠草终于修成了人形,是个女子,整日游荡在离恨天外,饿了吃蜜青果,渴了喝灌愁海水,倒也逍遥。只是她感念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便寻思要报答他。也是凑巧,这神瑛侍者近日生了凡心,想要进入人世经历一番,如今已在警幻仙子那里挂了号,绛珠仙子便也去人世间投胎,要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因为这件事,还牵连出不少风流冤家,陪他们一起了结此案。”那道人说:“用眼泪报恩的说法,的确稀奇。咱们何不也去人世间度化几个有缘人,那岂不是一桩功德?”那和尚道:“正合我意。咱们先到警幻仙子宫中,把这蠢物交割清楚。”

甄士隐听得明白,只是不知那蠢物是什么,便上前施礼打听。一僧一道便将那蠢物递给他看。士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块晶莹的美玉,上面刻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士隐正要细看,那和尚说已经到了幻境,就从士隐手中夺走了那玉。士隐没有防备,忽然仰头看见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

士隐正想跟着进去,忽然听见一声霹雳,士隐一惊,醒了过来。原来是自己睡着不小心把书碰到了地上。士隐突然惊醒,将梦中的事忘了一大半。这时见奶妈抱了女儿英莲走来,英莲粉妆玉琢似的,十分可爱,士隐就抱过英莲,逗她玩了一会儿,又带着孩子到街上看热闹。忽然看见迎面来了一僧一道,说说笑笑地走来。两人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和尚竟然大哭起来,向士隐道:“施主,你将这有命无运、拖累爹娘的东西抱在怀里干什么?不如施舍给我吧。”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理他,转身就要回去,只听那和尚大笑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日子清闲,时光飞逝,转眼已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里的中秋晚宴过后,他又在书房另摆了一桌,自己走到隔壁葫芦庙里,邀请一个寄居在那里的叫做贾雨村的穷书生过来饮酒。这贾雨村为进京求取功名,去年来到此处,因为缺少盘缠,所以滞留在庙里,每天只靠卖字作文维持生计。当晚他见皓月当空,想起自己平生抱负,不禁仰天长叹: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隐士听了笑道:“雨村兄,抱负不浅呀!”雨村上来见礼,隐士便请他到家中饮酒。雨村也不推辞,就和士隐一起到家里来。

二人坐下,摆好杯盘,端上了美酒佳肴,开始边吃边谈,越聊兴致越高。士隐说起雨村定不会总这么不得志,雨村感叹道:“不是我喝多了胡言乱语,要说科举考试,我觉得一点也不难;只是行囊羞涩,京城路远,只靠卖字作文很难筹足盘缠。”士隐不等他说完,便说道:“你怎么不早说啊,我早有此意,只是怕伤了你的面子,不敢贸然提出。正巧明年就是大考之年,你尽快进京,参加科考,定能如愿以偿。盘费的事你不必担心!”紧接着就让仆人准备了五十两白银,还有两套冬衣,送给雨村。又说:“十九便是黄道吉日,你雇一条船西上,等到考中之后,明年冬天咱们再见。”雨村收下了银两和衣裳,只不过略微致谢,两人仍旧饮酒谈笑,直到三更天才散。

士隐送雨村走后,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大亮。回想起昨夜的事,原本打算再写两封荐书给雨村,让他带到京城,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士隐便派仆人去请雨村,仆人回来说雨村今早天刚亮就起程进京了,还留下话说:“读书人不在乎阴阳鬼神,只把事理当做根本,来不及当面辞行了。”士隐听了,只好作罢。

转眼已经是元宵佳节。士隐让仆人霍启抱着英莲去看花灯。半夜里,霍启去小解,就把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等他回来,早不见了英莲的踪影。霍启急得找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也没找到,也不敢回去见主人,只好逃到外地去了。

可怜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未归,早急得团团转了。派了好几个人去寻找,都说找不到。夫妇二人急火攻心,思女心切,得了场病,每天都要请医抓药。

正是祸不单行。三月十五日,葫芦庙中和尚不小心失火,竟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可怜士隐家就在隔壁,早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幸好他夫妇和几个仆人没有被烧死。士隐只得把田庄卖了,带着妻子去投奔他岳父。

他岳父名叫封肃,见女婿如此狼狈,心中便有些不快,将士隐变卖田庄所得的银两连哄带骗赚了大半去,只找了些薄田破屋给他。士隐是个读书人,本来就不会打理田产,勉强维持了一二年,越来越穷。封肃每次见面,就说些风凉话,在人前人后埋怨他好吃懒做,不会过活。士隐心中不免悔恨,再加上去年惊吓悲痛,年纪也越来越大,贫病交加,渐渐不中用了。

这天,士隐拄了拐杖到街前散心,忽然碰到一个瘸腿道人,口中念念有词: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说道:“你胡念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如果真听见‘好’‘了’二字,还算明白。要知道这世上的事,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如果不能了,就不能好;要想好,就得了。我这歌儿,就叫做《好了歌》。”士隐一听这话,心中顿时大彻大悟,于是笑道:“等一下!等我来解释一番如何?”道人笑道:“你解,你解。”于是士隐说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垄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道人拍手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吧”,也不回家,竟同那疯道人飘然而去。家中封氏知道后,哭得死去活来,派人到处寻找,却哪里找得到?那封肃虽然天天抱怨,却也无可奈何。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当初贾雨村得到了甄士隐的帮助才能进京应试,结果果然中了进士,如今正巧升任此地知府。雨村偶然得知甄家沦落到此,英莲也不知去向,雨村不免感叹,就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锻给甄家封氏,答应尽力探访英莲的下落。

谁知雨村在任上不到一年,就因为贪婪酷烈被上司告了一状,结果被革了职。雨村心中惭愧,又无计可施,便不回老家,竟去游历天下,一解烦闷。

一天,雨村游历到维扬地界,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再加上盘缠不多,听说盐政林如海想要聘一位私塾先生,就托人谋得了这个差事。这林如海原籍姑苏,是上一次科考的探花,祖上曾经封过列侯,诗书传家。只是如今族中人丁不旺,这林如海年已四十,只有嫡妻贾氏生了一个女儿,乳名黛玉,刚刚五岁。夫妻二人没有儿子,就把这个女儿看成珍宝,又见她聪明清秀,就让她读书识字,当做儿子来教养。

雨村只有一个女学生,而且年幼,身体十分柔弱,因而功课不多,倒也十分省力。转眼又是一年,谁知这女学生的母亲贾氏染病身亡。黛玉在母亲生病时侍奉汤药,丧母后又守丧尽孝,接连几天不曾上学。雨村闲着无聊,经常出外散步闲逛。

这天,雨村偶然来到城外,只见山水环绕,风景秀美,前面有一座寺庙。于是雨村走了过去,却见寺庙早已荒凉,门前匾额上面写着“智通寺”三个字。寺门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觉着此联大有深意,与众不同,就想探问个究竟。于是雨村走了进去,却只见一个老僧在那里煮粥,问他两句话,他却又聋又昏,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只好出来,想着找个乡村酒馆买几杯酒喝。走不多远,就看见一个酒馆。雨村刚一进门,只见里面一个人起身大笑道:“巧遇,巧遇。”雨村定睛一看,原来是京城中的旧相识,一个做古董生意,叫冷子兴的。两人施礼相见,一起落座,饮酒闲谈,说些离别之后各自的经历。

雨村问道:“最近京城有什么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什么新闻,只是您本家家里出了件小小的异事。”雨村有些不解,问道:“我宗族里一向没什么人在京城,这话从何说起?”子兴道:“荣国府贾家,没辱没了先生吧。”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他们家如此荣耀,我可高攀不上。”

子兴叹道:“先生不必过谦,他家荣宁二府如今也有些衰败了,不比往日。”雨村道:“怎么会呢,去年我曾从他家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所宅子相连,居然把大半条街都占了。大门前虽然冷落无人,但是隔着围墙一望,里面树木山石、厅殿楼阁的,哪里有半点衰败的模样?”

冷子兴笑道:“亏你还是个进士出身,难道没听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人家,虽说衰落了,到底也和寻常的官宦之家气象不同。如今他们家人口越来越多,家务也越来越繁杂,主仆上下,个个只知道享受荣华富贵,没有一个能精打细算操持家用的;大户人家讲究排场,又不能节省用度,所以如今外面的架子虽还没倒,其实早已入不敷出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这样钟鸣鼎食、翰墨诗书的人家,如今的儿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了,不由得奇怪,便问道:“这样的诗礼之家,怎么会不善教育儿孙呢?”

子兴叹道:“谁说不是呢。说起这宁荣二府,宁国公与荣国公是同胞弟兄两个。宁国公是长兄,生了四个儿子。宁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职,他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死得早,剩下次子贾敬又袭了官职,如今却一味好道,只在城外道观里炼丹烧药,一心想做神仙,别的事一概不管。幸而贾敬早年生下一个儿子,名叫贾珍,如今倒把官职让他袭了。这位珍爷又生一个儿子,名叫贾蓉,也是个不好读书的,一味玩乐,简直要把宁国府给翻过来。再说荣府给你听——刚才说的异事,就是出在这府里的。当年荣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职,娶了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还在,长子贾赦袭了官职。次子贾政,自幼喜好读书,最得祖父疼爱,原打算走科举这条路,不料他祖父临终时,皇上顾念先臣,额外赐了他一个主事的官衔,如今已升到员外郞了。这位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不到二十岁就娶妻生子,后来却一病死了;第二胎是位小姐,因为生在大年初一,所以取名元春;后又生了一位公子,出生时嘴里便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因此名叫宝玉,你说稀奇不稀奇?”

雨村笑道:“果然是奇事,恐怕不是常人。”子兴笑道:“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他祖母爱如珍宝。说来可笑,那年周岁时,政老爹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让他抓取。谁知他别的一概不取,单单抓些脂粉钗环来。政老爹大怒,说:‘将来肯定是个酒色之徒!’史老太君却仍把他当做命根一般。说来也怪,如今这孩子长到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伶俐,却是百里挑一的。这孩子说起话来也奇怪,说什么‘女孩子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孩子,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看来定是个色鬼了!”说完,摇了摇头。

不想雨村神色突然一变,忙止住子兴,说道:“你这话大错特错!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概政老也错把他当成淫魔看待了。”子兴一怔,忙问缘故。雨村说道:“人生世上,种种不同。想这样的人,必有独特的禀赋。把他放到万万人之中,他的聪明灵秀在万万人之上;其古怪孤僻、不近人情又在万万人之下。如果生在富贵公侯之家,他就是情种情痴;若生在诗书清贫之族,就是高人逸士;就算生在寒门小户,也肯定不会是甘心受别人驱使的贩夫走卒。”子兴道:“原来如此。”

雨村接着又说:“你有所不知,我自从革职后,这两年各处游历,也遇见过几个奇特的孩子。远的不说,就说金陵城里的甄家,你知道么?”子兴道:“谁不知道?这甄府和贾府是世交,两家一向来往的。”雨村笑道:“去年我曾被推荐到甄家教书,谁知这学生虽是启蒙,我却比教一个要参加科考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须要两个女孩子陪我读书,我才能认得字;不然,我心里先糊涂了。’为这个,他父亲也曾下死力打他,他就是不能改。每次挨打时,嘴里只‘姐姐’‘妹妹’乱叫,别人问他缘故,他回答得最妙,说:‘疼得狠了的时候叫‘姐姐’‘妹妹’,便不觉得疼了。’也是因为祖母溺爱,总是为了孙子责怪先生,更责怪儿子,我便辞了出来。你看这样的子弟,定是不能守祖宗的基业,听从师友规劝的。不过他家中几个姊妹倒是少有的。”

子兴接口道:“贾府中如今有三个也不错。长女元春,因为贤良淑德,送进宫里当女史官去了;二小姐迎春,是赦老爹小妾生的;三小姐探春,是政老爹小妾所生;四小姐惜春,是宁国府珍爷的亲妹妹,因为大小姐元春的名字,所以都从了‘春’字。又因为史老夫人十分疼爱孙女,所以都跟在祖母这边读书,听说个个不错。而上一辈的,像您东家林公的夫人,就是荣府中政、赦二公的亲妹妹,在家时原名贾敏,也不错的。”雨村一拍桌子,笑道:“难怪我这学生每次念到‘敏’字时,一定改念‘密’字;写字遇着‘敏’字时,也一定减去一二笔,原来如此。难怪我这学生言语举止和常人不同,如今才知道是荣府的外孙女,这就难怪了。可惜她母亲上个月去世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个最小的也没了,上一辈的那就一个也不剩了。”

雨村道:“刚才说到政公有一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又有长子留下的幼孙,这赦老就一个儿孙也没有?”子兴道:“政公除了有这个衔玉而生的儿子之外,他的小妾又生了一个,名叫贾环,倒不知怎样。要说赦老,也有一个儿子,名叫贾琏,不过却是妾生的,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娶的是政老爹夫人王氏的内侄女,亲上加亲的。这琏爷却也是个不爱读书的主儿,如今花钱捐了个同知的官职,在世面上往来应酬,如今在他叔叔政老爹那里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从他娶了那位夫人之后,全家上下都说夫人好,倒把琏爷给比下去了。听说那位夫人模样标致,能说会道,心机又十分精细,居然是个在男人中也万里难挑一的。”

两人边聊边喝,一直到傍晚。两人正打算回城,忽然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雨村忙回头看去,原来是当日一同被革职的张如圭。三人相见了,张如圭对贾雨村说:“小弟打听得京城有消息说,革职之人经奏准后可以复官,老兄何不托人走动走动,找找门路?”雨村听了,心中自然欢喜。与张、冷二人作别后,雨村回至馆中,忙寻公文看确切了,便寻思找东家林如海帮忙想想办法。

第二回 【黛玉进京】

第二天,雨村去见林如海,说了想请他帮忙复官的事。林如海因为顾念雨村一年来的教女之情,又见他仪表不凡,谈吐不俗,就答应下来。林如海马上写了一封信交给雨村,让他带给自己的妻兄贾政,请他帮忙从中周旋,又告知雨村连所需的费用也不必担心,信中都已说明。雨村听了,自然十分欢喜,连忙打躬作揖,谢不绝口。林如海又道:“因为我夫人去世,京城我岳母家考虑到我女儿孤单,前已派人来接。只是小女病没全好,因此还没有去。如今已经定了下月初二日送小女进京,您若能同路而行,岂不两便?”雨村连忙答应,心中十分满意。

转眼到了初二那日,女学生黛玉身体刚刚好,原本不忍心弃父远行;无奈外祖母执意要接她去,再加上父亲一再劝说,黛玉才不得不洒泪拜别父亲,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小船,一路跟随护送黛玉。

到了京城,雨村先整了衣冠,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贾政已看过了妹夫的书信,连忙请雨村相见。他见雨村相貌魁伟,谈吐不俗,加上自己本来就喜欢读书人,因此对雨村的事十分尽心。奏请复职那天,雨村便轻松谋了个复职候缺。不到两个月,雨村又补了金陵应天府之缺,于是辞别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再说林黛玉自离船登岸后,早有荣国府派的一群仆人及车辆在此等候。林黛玉常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如今见几个三等的女仆一言一行已不同寻常,更不用说外祖母家了。想到这里,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多走一步,生怕被人耻笑。

进入城中,黛玉从轿窗向外瞧去,但见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心想京城气象果与别处不同,更加小心起来。又走了半天,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却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进出。正门悬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心想:“这是外祖父家长房的宅子了。”又往西走了不多远,也是三间兽头大门,知道到了荣国府了。轿夫却不进正门,只从西角门抬了进去,到转弯时,便停下来,退了出去。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又抬起轿子,到一个垂花门前落下,几个小厮退去。又有一群婆子上来掀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

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就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的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则是三个小厅。厅后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的。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鹦鹉、画眉等各色鸟雀。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黛玉她们来了,急忙迎了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叨呢,正巧就来了。”一面争着掀起帘子,一面到里面通报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刚进了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迎上来,黛玉就知是外祖母了。刚想要施礼拜见,她外祖母早把她一把搂入怀中,叫着“心肝儿肉”,大哭起来。旁边侍候的人没有不跟着流泪的。黛玉也哭个不停。好一阵子,众人才慢慢劝住了,黛玉这才拜见了外祖母——这就是冷子兴所说的史老太君,贾赦、贾政之母。

众人都坐下来,贾母就将在座的一一指给黛玉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过来,说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仆人答应了,便去了两个。不一会儿,只见三个奶嬷嬷和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中等身材,温柔沉默,看上去十分可亲;第二个瘦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顾朌之间神采飞扬,令人见之忘俗;第三个身材相貌还小。三人都是一样的服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了礼相认后,各自坐下。这时丫鬟们斟上茶来。

众人便问了些路上的情形,又问黛玉之母是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出殡送葬等。说着说着,贾母不免又伤感起来,说道:“这些儿女,我最疼的是你母亲。如今她先舍我而去,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如今看到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住了黛玉,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劝,贾母这才稍微止住悲痛。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但言谈举止不俗。又见她弱不禁风,就知道有体弱不足这一类的病,因此贾母问道:“经常吃什么药,为什么不抓紧医治?”黛玉答道:“我从来都是如此,自从会吃东西时便要吃药,一直没有断过。也不知请过多少名医,只是不见好。我三岁那年,听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带我去出家,我父亲当然不答应。那和尚就说:‘不出家只怕她这病一生都好不了。要想好起来,除非从此以后听不着哭声;除父母外,所有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才能平安了此一生。’疯疯癫癫的,也没人理他。如今,我只吃些人参养荣丸。”贾母听了,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心道:这丫头从小儿就成了药罐子,看来也不是个有寿的命。于是说道:“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着说:“我来迟了,没来得及迎接远客!”黛玉不由得纳闷儿:“在座的人个个轻声细气,严谨小心,来的这个人却这般大声无礼,会是谁呢?”正想着,只见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急忙起身,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破落户儿,南方俗称叫做辣子的,你只要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知道贾母开玩笑,正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一位,众姊妹忙告诉她:“这是琏嫂子。”黛玉虽然不认识她,却也曾听母亲说过,大舅的儿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名叫王熙凤。黛玉连忙赔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牵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然后把黛玉送到贾母身边坐下,说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识了。瞧这一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倒像是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上念着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姑妈偏就过世了。”说着,便用帕擦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刚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不许再提。”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真是该打,该打!”说着假装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又忙牵了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不等黛玉问答,又说:“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子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吩咐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说话时,茶果已摆了上来。熙凤亲自端茶捧果,忽听王夫人问她月钱放完了没有。熙凤便道:“月钱早放完了。”王夫人又道:“记得拿出两匹缎子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用,可别忘了。”熙凤道:“这事我早料到了,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就可以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吃过了茶果,贾母就让人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座中贾赦之妻邢氏连忙起身,笑着对老太太说道:“我带外甥女过去,倒也方便。”贾母笑道:“正是。你带了去,今儿就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便带了黛玉,与王夫人告别。众人送到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青绸车帘的小车来,邢夫人便携了黛玉上车。小车从西角门出来,往东过荣府正门,便进了一扇黑油漆的大门,至仪门前停下。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下来,两人走入院中。黛玉看这房屋院落,猜着肯定是从荣府中将花园隔开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然见正房、厢房、游廊都小巧别致,不像刚才那边轩敞壮丽,而且院中随处可见山石树木。

到了正室,早有许多姬妾、丫鬟迎上来。邢夫人让黛玉坐了,就让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贾赦只让人传了话来,说见面徒增伤悲,改日再见吧。黛玉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邢夫人留黛玉吃过晚饭再去,黛玉笑着回道:“舅母爱惜赐饭,本来不应该推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怕在您这里吃了再去对二舅舅不恭,所以不如改日,还请舅母见谅。”邢夫人听黛玉这么说,不好再勉强,便笑道:“说的也是。”便命两三个嬷嬷:“好生送姑娘过去。”邢夫人把黛玉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才回来。

一时黛玉又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带路,领着黛玉进了仪门内大院。只见正面五间大正房,两边是厢房、耳房,游廊四通八达,果然轩昂壮丽,与贾母那里又不相同。黛玉心知这才是正室。有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面写着“荣禧堂”三个斗大的大字,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是先皇御宝。

老嬷嬷们便带着黛玉到东廊三间小正房内。只见正面炕上横放一张炕桌,桌上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放着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坐了。王夫人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猜到这是贾政的座位,哪里肯坐?看见挨炕有一溜三张椅子,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她上炕,她才挨着王夫人坐了。

见黛玉已落座,王夫人便说道:“也是不巧,今日你舅舅斋戒去了,以后再见吧。你三个姊妹倒都很好,以后便在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偶尔开些玩笑,她们也都知道礼让的。但我不放心的就是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到庙里还愿去了,还没回来,晚间你看见就知道了。我有一句话要嘱咐你:你以后千万不要理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听如此说,想起母亲在世时常说过,外祖母家有个衔玉而生的表兄,淘气异常,又极厌恶读书,最喜欢在女儿堆里混闹;因为外祖母溺爱,也没人敢管。黛玉知道王夫人说的,肯定是这表兄了。于是赔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而生的那位哥哥?在家时也曾听母亲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的。只是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们在一起,兄弟们也自在别的地方,又哪里沾惹得到呢?”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和姊妹们一起娇惯了。要是这些姊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要是哪一天姊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里一高兴,就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你不要信他就是了。”

黛玉一一答应了。又说了一会儿,只见一个丫鬟来通报:“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带了黛玉从后房门出去,过了角门,便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北边立着一座粉油大影壁墙,后面有一所小小的房室。王夫人指着向黛玉笑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她去。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了。”

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进入后房门,早有许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这才开始摆设桌椅。不一会儿布置整齐,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摆放筷子,王夫人也去进汤。贾母一个人在正面榻上坐着,两边是四张空椅。熙凤见黛玉站着,忙拉了她往左边第一张椅上坐。黛玉急忙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你是客人,本来就应该这么坐的。”黛玉听了,这才施礼落座。贾母又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也上来,依次落座。旁边一群丫鬟拿着拂尘、漱盂、巾帕等,李、凤二人则站在桌子旁边劝饭添饭。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是一声咳嗽也听不到。

静悄悄地吃完饭,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从前林如海教女儿保养身体,说饭后要等饭粒都咽完,过一会儿再吃茶,才不会伤脾胃。如今黛玉见这里许多事情都不合自家规矩,少不得有些不适应,但也只得去习惯了。于是接了茶,又见捧过漱盂来,黛玉也不喝,只看迎春等怎么做。这才知道是用来漱口的,于是学着漱了口。丫鬟又端了水来,黛玉也学着洗了手。丫鬟再端上茶来——这才是喝的茶。贾母便对王夫人等说:“你们先去吧,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带着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就问黛玉读什么书,黛玉道:“只不过刚学过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什么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儿瞎子罢了!”

话还没说完,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疑惑道:“这个宝玉,也不知是怎么个懵懂顽童?”正想着,早有一位年轻公子连蹦带跳地进来。

黛玉见了,大吃一惊,心中好生奇怪:“倒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怎么这样眼熟!”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就说:“去见了你娘再过来。”宝玉转身去了。过一阵回来,只见已换了冠带,项上挂着一块用五色丝绦系着的美玉。越发显得:

面如秋月,色如春花;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流,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贾母便笑道:“还没有见过客人,就换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瞧见多了一个姊妹,便知是林姑妈的女儿,忙来作揖。两人相互见礼后归坐。宝玉细看黛玉容貌,与众不同:

两弯似蹙非蹙柳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便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分明又是胡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宝玉笑道:“虽然不记得在哪见过,但我看着面熟。今天就当是旧相识远别重逢,也未尝不可。”贾母笑道:“如此更好,你们倒更加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多少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听了,便笑道:“那我送妹妹一个绝妙的表字,不如‘颦颦’二字最妙。”探春便问:“出自哪里?”宝玉答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何况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怕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难道只我杜撰不成?”又问黛玉:“你也有玉吗?”众人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黛玉心猜因为他自己有玉,所以问我有没有,便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稀罕之物,自然不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顿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狠命地摔去,骂道:“什么稀罕东西,连人的高低贵贱都不挑,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地下众人一拥而上,争着去拾玉。贾母急得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里姐姐妹妹们都没有,只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它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本来有的,只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没办法,便将她的玉带了去。因此她说没有这个,是不便自己张扬的意思。你如今怎么能和她比,还不好好地戴上?小心让你娘知道了。”说着,便从丫鬟手中接过来那块玉来,亲自给他戴上。宝玉听她这样说,便也罢了。

这时,奶娘来问黛玉的住处。贾母便说:“如今将宝玉挪出来,和我一起住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时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冬,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得老祖宗不得安宁!”贾母想了一想说:“也可以。”

黛玉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贴身小丫头,名叫雪雁。贾母见雪雁年纪太小,一团孩子气,王嬷嬷又太老,知道黛玉身边没有得力的人,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叫鹦哥的,给了黛玉——鹦哥自从跟了黛玉后,便改名叫紫鹃了,主仆二人倒也挺合得来。于是,王嬷嬷与紫鹃在碧纱橱内陪侍黛玉。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还有大丫鬟袭人,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这袭人原是贾母的大丫头,本名叫做珍珠。贾母因为溺爱宝玉,生怕宝玉的丫鬟不尽心,又向来喜欢袭人心地纯良,做事用心,便把她给了宝玉。宝玉因为她本家姓花,又曾见古诗中有“花气袭人”的诗句,就回明贾母,给她改名为袭人。这袭人也有些心眼实: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了。

当晚,袭人服侍宝玉睡了,看见里面黛玉和紫鹃还没有睡下,便悄悄走了进来。黛玉忙让了座。袭人沿床边坐下,笑问道:“姑娘怎么还不安歇?”紫鹃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抹泪呢,只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要是摔坏了那玉,岂不是我的罪过!’我好容易才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别这样,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因为他这样就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过来呢。可千万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袭人道:“全家人都不知来历。听说,是出生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头还有现成的穿眼儿。等我拿来你看就知道了。”黛玉忙止住她,道:“罢了,如今夜已经深了,明天再看也不晚。”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安歇。

黛玉第二天起来,见过贾母,便到王夫人那里。只见熙凤与迎春三姊妹已在这儿了。这时,王夫人正与熙凤一起拆看金陵来的书信。黛玉不知是什么事,探春等却都知道:原来金陵薛姨妈之子——她们的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如今应天府正在审理此案。薛蟠的舅舅王子腾得了消息,就派他家里人来告诉这边,想叫薛蟠一家进京来暂避一时。这王子腾现任京营节度使,当日贾雨村复官之事也曾出力。

第三回 【雨村判案】

黛玉同姊妹们见王夫人事忙,便出来到寡嫂贾珠之妻李氏房中。那贾珠虽然死得早,幸好留下一个儿子,名叫贾兰,如今才五岁,已入学读书。李氏也是金陵有名的官宦人家之女,只因她父亲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才不让李氏读很多书,只让她读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稍稍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的事迹罢了。至于女工针线,他倒觉得是女子的要务,便给女儿取名为李纨,字宫裁。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又生活在大户人家,衣食无忧,却是心如死灰,对身边的种种事物一概充耳不闻,只知道侍亲养子,一心守寡,或者陪着小姑等做做针线,读读诗书。黛玉因为李氏待人和善,自此便同迎春等姊妹们常过来找她一处玩耍,日子倒也过得自在起来。暂且不题。

贾雨村补了应天府后,便择日到任了。一到任就有桩人命官司,原来是两家争买一个丫鬟,互不相让,以至殴死人命。雨村立刻审案,那原告道:“被打死的是小人的主人。那日要买一个丫头,没想到是人贩子拐来卖的。这人贩子已经收了我家小爷的银子,原本说好到第三天就接入门的。谁知这人贩子又悄悄卖给了薛家,后来被我们知道了,就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是金陵一霸,倚财仗势,竟唆使家里的恶奴将我家小主人打死了。如今凶犯主仆都已逃走,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为我做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为民除害!”

雨村听了大怒,喝道:“岂有此理!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哪有拿不来的!”就想发签派公差立刻将凶犯的家人拿来拷问,忽见案旁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不让他发签。雨村也是极聪明的人,心下觉得奇怪,就先停了手,下令退堂。

雨村带那门子来到密室,先让侍从人等退下,只留了门子一人。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升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也没在意,道:“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了?”雨村听了,心头一震,仔细一打量,这才想起来。

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的一个小沙弥,葫芦庙被烧后,趁年轻蓄了发,到这里谋了一个门子的差事。雨村忙上前拉着他的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他坐,这门子自是不敢坐。雨村便道:“俗话说,‘贫贱之交不可忘。’何况这是私室,你我正要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他这么说,方施礼落座。又想到自己身份有别,没有同坐的道理,就斜着身子坐了。

雨村见门子居然还是坐了,心中不由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便问刚才为何不让发签。这门子怪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雨村不解,忙问:“什么是‘护官符’?”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个官怎能做得长远!如今凡是做地方官的,都有一张私单,上面写着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的姓名;如果不知道,不小心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要说官爵,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呢!所以叫做‘护官符’。”一面说,一面从随身的袋子中取出一张早抄写好的“护官符”来,递给雨村。雨村打开看,只见是说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几句顺口溜: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待雨村看完,这门子又道:“这四家相互之间都结成了亲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都是相互扶持照应的。今天被告打死人的这个薛家,就是‘丰年好大雪’的薛家。这薛家本就是金陵大族,除了上面三家看顾外,其余世交亲友同样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照你这样说来,却如何了结此案?你大约也知道这凶犯躲的去处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到哪里我知道,就连这拐卖之人、死鬼买主我也知道。那个被打死的,是本地一个小乡绅的儿子,名叫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守着些家产过活。也是冤孽,这冯渊遇见人贩子卖的丫头,一眼就看上了,定要娶回家来。因此郑重其事,必待三天后过门。不想这人贩子又偷卖给薛家,打算卷了两家的银子逃走,却又没逃得掉,被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两家都不肯收银子,都要领人,这才闹了起来。那薛家公子哪里是肯让人的,便喝令手下人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天就死了。这薛公子本来就选好日子打算上京去的,临行前两天,偶然遇见这丫头,打算买了就进京去。如今打死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竟没事人一般,只管走他的路,并不是为这等小事逃走的。这且不说,老爷你知道这被卖的丫头是谁吗?”雨村道:“我哪里知道!”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叫英莲的。”

雨村不由得一怔,惊道:“竟然是她!听说她小时就被人拐去,怎么现在才来卖呢?”门子道:“这种人贩子专门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先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养着,到了十一二岁,再带到他乡转卖。从前这英莲,我们天天哄她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她大致的相貌也没改变多少,熟人还是容易认的。况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是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能认得。那日冯公子相看后,便交了银子,说好第三日来接;这英莲自己也高兴,以为从此有了依靠。没想到第二日,她偏又被卖给薛家。要是卖给别人还好,这薛公子的绰号,人称‘呆霸王’,是那种脾气火爆、最能任意胡来的人,把冯公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又生拖死拽,硬是把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雨村听了,一时无语,心想:“我本来答应了甄家娘子寻找英莲,没想到却是这样。”转念又一想:“这次到京城办复职的事情,全靠了贾家还有那王家之力,薛家既然是这两家的亲戚,如今出了事,自然应该报答人家。”当下已经有了打算,故意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冤孽,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暂且不说她了,只是如今这场官司,应该如何了结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英明果断,今天怎么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说老爷补升本地这个职位,也多亏了贾府、王府出力。这薛蟠就是贾府、王府的亲戚,老爷何不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的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承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应该殚精竭虑,报答圣恩,怎么可以因为私情而荒废了法度?”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在这世上是行不通的。要依老爷这么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而且自身也难保。还望三思!”

雨村低头想了半天,才说:“那你说该怎么办?”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很好的主意: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这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肯定不依不饶,老爷便拘了薛家族人及奴仆来拷问,我则在暗中调停,让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并让薛家全族及地方上的士绅联名写一个保书来。薛家有的是钱,老爷定个数,一千也好,五百也可,给冯家做丧葬费用。那冯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只要有了这些银子,想来也无话可说了。老爷想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斟酌斟酌,再想个办法。”

第二天雨村坐堂,果然按照那门子的主意,胡乱判了此案。又急忙写了两封书信,分别派人送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信中只说“令甥的事情已经了结,不必担心”等语。那冯家昨天见突然退了堂,已经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又想着告了几年,也没个结果,如今好歹得了银子,也就罢了。那门子见雨村全按照自己的主意判了案,心中得意,以为从此攀上了雨村这根高枝儿,有了指望。谁知雨村却考虑到这个案子的主意都是那门子所出的,又怕他对旁人说出自己当日贫贱时候的事来,心中反倒闷闷不乐。后来雨村到底找了个机会,把那门子发配到远处充军去了,这才作罢。

再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蟠,今年刚刚十五岁,也是金陵人。他家本来世代都是读书人,只因为薛蟠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根独苗,免不了溺爱纵容;而且家财万贯,虽也上过学,不过略微认识几个字,整天只是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家里虽是御用的商户,但所有的生意应酬等等,这薛蟠完全不懂,不过仗着祖父从前的情分,在户部挂个虚名,领取钱粮,其他的事自然有伙计、老家人等去办。寡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和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如今四十上下年纪。王氏还有一个女儿,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长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从前她父亲在时,也特别钟爱这个女儿,让她读书识字,学问竟比薛蟠高过十倍。自从父亲死后,宝钗见哥哥不能体贴母亲,也就不再把读书放在心上,只专心女工针线和家里的生计,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最近皇上有旨,凡仕宦名家的女儿,都可以到礼部报名,以便备选嫔妃。薛蟠早就听说京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正想到京城游览,就想趁送宝钗报名这个机会,到京城逛一逛。因此早已准备好了行李,就等择日起身了,没想到偏遇见了那人贩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长得不俗,就打算买下她,又遇见冯家来夺人,就恃强喝令手下恶奴将冯渊打死,强行夺了英莲,将她改名为香菱。然后把家中事务一一嘱托给了族中人和几个老家人,他竟然就和母亲、妹妹一起,带着香菱动身进京去了。人命官司这件事,他竟然视为儿戏,以为花上几个钱,没有不能了结的。

一路上不知过了多少天。那一天将要进京的时候,薛蟠听说舅舅王子腾升任了九省统制,奉旨出京巡视边境,不由得心中暗喜,心想:“我正愁进京去有个亲舅舅管着,不能任意挥霍玩乐;偏巧如今又升职出去了,真是天遂人愿啊。”于是和母亲商议要在京城自己找地方住,不料他母亲却不肯,说舅舅那边虽然不方便,但还有姨妈贾府这边呢。薛蟠心知没法扭转母亲的心意,只好吩咐仆人一路奔荣国府来。

此时王夫人已知道了薛蟠官司的事,亏了贾雨村了结此案,这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境上的空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更加寂寞,忽然听家人报信:“姨太太带了儿子、女儿,全家进京来了,已经到了门外。”王夫人高兴得急忙带了侄女、媳妇等,将薛姨妈等人接了进去。又带着他们拜见贾母,送上了带来的各种土物特产。全家人一一见过,又忙命摆酒接风。

薛蟠拜见过贾政后,贾琏又带着他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让人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年纪也不小了,外甥年轻不知世务,在外住着怕有人惹事。咱们家东北角上梨香院白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一家住在那里也挺好。”王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贾母也派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近些。”薛姨妈正想和姐姐住在一起,看紧儿子,于是连忙道谢答应。

这梨香院原是荣国公晚年静养的地方,小小巧巧的,大概有十几间房屋,前厅后舍一应俱全。另有一道门通往大街上,薛蟠一家人就从这个门进出。西南又有一个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自从在梨香院住下后,薛姨妈每天或者饭后,或者晚上就过来,要么和贾母闲谈,要么和王夫人聊天。而宝钗因应选后一直没有消息,也就天天和黛玉、迎春等姊妹在一起,或者看书下棋,或者做针线,倒也十分快活。而这薛蟠本来不想在贾府居住,生怕姨父管得太严,谁知道在这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和那贾府族中的子侄混了个烂熟。今日聚会饮酒,明日斗鸡走狗,甚至聚赌嫖娼,渐渐地无所不为,薛蟠倒被引诱得比往日更坏了十倍,搬家的念头也就慢慢息了。

第四回 【神游太虚境】

林黛玉虽是寄居在贾府,但每天有诸多姊妹陪伴,除了担心家中老父外,倒也慢慢习惯了。贾母对黛玉也是万般疼爱,让她寝食起居完全和宝玉一样,比自己的三个亲孙女还看得重些;就是宝玉,也分外和黛玉亲密友爱,日夜在一起玩耍,不分彼此。没想到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相差不大,但慢慢地竟在众人面前把黛玉比下去了,就连小丫鬟也爱去找宝钗玩。而宝玉因为觉着和黛玉比较熟悉,反而少了顾忌,倒时不时挑剔黛玉,两人开始闹起别扭来了。黛玉自是郁闷,常常气得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流泪。每次都要宝玉低声下气地去求她,黛玉才渐渐好起来。

时光易逝,转眼冬天就要过去了。这一天,宁国府会芳园里梅花怒放,别有一番景致。贾珍的妻子尤氏便摆了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梅。吃过早饭,贾母就带着宝玉一同过来,在会芳园里游玩。玩了一阵子,宝玉犯困,想睡个午觉。贾母让人好好哄着宝玉,休息一会儿再来。贾蓉的妻子秦氏忙笑着回话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好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贾母一向知道秦氏是个行事妥当的人,长得袅娜纤巧,为人又温柔和平,是重孙媳中最让人满意的一个,所以也就放心地把宝玉交给她了。

当下秦氏带着宝玉到上房内间。宝玉进去抬头一看,只见上面贴着一幅《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宝玉历来厌恶世俗事务,看到这两句,就算屋里再精美,也决不肯在这里了。秦氏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到哪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一个嬷嬷说道:“哪儿有叔叔到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哎哟哟,不怕他不高兴,他有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见我兄弟来,虽然和宝叔同年,个头好像比宝叔还高一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给我瞧瞧。”秦氏不由得笑道:“我家隔着二三十里呢,哪里带去?以后见的机会有的是呢。”说着话,已经到了秦氏房中。

刚进门,便有一股幽幽的甜香袭来。宝玉顿时觉得眼迷骨软,连声说“好香”。往墙上看,见挂着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是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宝玉顿时喜笑颜开,连声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只怕神仙来了也能睡的。”于是众奶妈服侍宝玉睡下,只留下袭人等四个丫鬟陪伴。

宝玉刚合上眼,便蒙眬睡去,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清幽的地方。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罕至,飞鸟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心想:“这个地方有趣。我就是在此过了这一生,纵然丢了家,也是愿意的,也比天天被父母、师父打好。”正胡思乱想时,忽听有歌声传来,宝玉转头望去,只见那边走出一个仙姑模样的人来,蹁跹袅娜,当真与众不同。

宝玉见了,高兴得急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还望姐姐指点。”那仙姑笑道:“我住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司人间的情感纠葛,掌管尘世中的痴男怨女。最近因为有风流冤孽在这里纠缠,特来查访。没想到遇见了你,也不是碰巧,是我们有缘。这里离我的太虚幻境不远,我有新沏的仙茶一杯,新酿的美酒一坛,新填的《红楼梦》仙曲十二支,你愿意跟我同去游览一番么?”宝玉听了,喜不自胜,竟跟随那仙姑去了。正走着,忽然看见一座石牌坊,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假作真是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里想到:“原来如此,但不知什么是古今之情,什么又是风月之债,今日倒要领略领略。”宝玉不知道,这一寻思不要紧,倒让自己情痴深种,难以自拔了。

那仙姑又领着宝玉进了二道门内,只见两边配殿都有匾额对联,一时也看不完那么多,只见有几个地方写着“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秋悲司”等字样。宝玉看了,就问仙姑道:“烦劳仙姑带我到各司游玩游玩,不知可不可以?”仙姑道:“这各司中存的都是记载普天之下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你肉眼凡胎,不方便窥测天机的。”宝玉听了,哪里肯依,便再三央求。仙姑无奈道:“也罢,就到这些司里随便看看吧。”宝玉喜不自胜,来到一个地方,抬头看见匾上写的是“薄情司”三个字,两边对联写着: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进入门来,就看见有十几个大橱子都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写的都是各省地名,宝玉就找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封条上写着七个大字“金陵十二钗正册”,下面又有两个橱子,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另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将“又副册”橱门打开了,拿了一本册子出来。翻开一看,见首页上画着一幅画,既不是人物,也没有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面有几行字,写着: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也不知什么意思。便又往后翻去,见还是一幅画,里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仍是不解,回头想问仙姑,见仙姑只是冷笑,就知道她肯定不肯泄漏。于是放下这册,又去打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来翻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写着:根并荷花一茎香,半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还是不解,便又扔下,再去拿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面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写有四句言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想要丢下,又觉不甘心,便又勉强往后看下去。只见下页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又写有四句歌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泣。也有四句写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上面写一首词: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上面写着: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然画着一匹恶狼,追扑一名美女,像要吃她的样子,上面写着: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女在内独坐看经,上面写着: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只雌凤,上面写着: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织,上面写着: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上面写着: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上面写着: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想再看,那仙姑知道他天分颇高,性情颖慧,恐怕泄漏了天机,就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不如跟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这里猜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知不觉扔了卷册,跟了那仙姑,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只觉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是个好地方。宝玉正看不完美景,那仙姑却又带宝玉进了一间屋子。只闻见一缕幽香,竟是从没闻过的,宝玉忍不住便问。仙姑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本就没有,你哪里能知道。这是从名山胜境刚刚生长的奇花中采来的精华,再合上各种宝树之油才制成的,名叫‘群芳髓’。”

入座后,小丫鬟端上茶来。宝玉觉得那茶清香异常,便又问什么名字。仙姑答道:“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称赞不已。不一会,摆上酒肴。宝玉闻得这酒清香甘冽,不同寻常,又不禁相问。仙姑答道:“万艳同杯。”宝玉不住地称赞。正饮酒时,又有十二名舞女上来,请问演什么曲目。警幻仙姑便道:“就演那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牙板,慢按银筝,刚唱了一句,警幻又命人取了《红楼梦》曲谱来,让宝玉边看边听,道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几曲,只觉得散漫无稽,不见得有多好;只是韵律凄惋,简直能销魂醉魄,也就不再多想,只把它当做解闷之曲听下去。其中有一支道:[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最后唱的是:[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正要接着唱副曲,警幻一瞥,看见宝玉了无趣味,昏然欲睡,不由叹道:“痴儿竟还没醒悟!”警幻无奈,便又带宝玉到了一个地方。忽然一个美女迎面走来,只见她鲜艳妩媚,像是宝钗,风流袅娜,又如同黛玉,好像在哪里见过。警幻道:“这也是我辈中人,姓秦名可卿,就让她带你游览一番如何?”

宝玉大喜,正和秦可卿携手同游,忽见眼前荆棘遍地,虎狼成群,迎面一条黑色溪水挡住道路,没有桥梁可以通行。宝玉忙止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警幻道:“这里是迷津。有万丈深,千里远,没有舟船可渡,只有一个木筏,是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他们不受金银的酬劳,只渡有缘人。你如今偶然游览到这里,假如堕落到里面,就会深陷情渊,万劫难复了。”话音未落,宝玉忽见许多夜叉海鬼上来要将自己拖下去,不由得失声大叫:“可卿救我!”

第五回 【刘姥姥进贾府】

秦氏正在前屋嘱咐小丫头们看好小猫、小狗,别让它们打架,忽然听到宝玉在梦中呼唤自己的小名,纳闷儿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怎么从梦里叫出来?”想要问时,却又不好开口。

这时袭人刚好赶来,听见宝玉在梦中呼唤,慌得连忙进来搂住他,叫道:“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宝玉睁眼一看,才知道是梦,不由得涨红了脸。袭人等只道是做了噩梦,又见宝玉涨红着脸,也不好问,便服侍宝玉起床,去找贾母等。贾母等早游得累了,正坐着说笑。宝玉便挨着贾母坐了,也无心去听。不一会儿端上饭来,宝玉便胡乱吃了,跟着贾母回这边屋里来。到了晚上,宝玉趁众奶娘、丫鬟不在,便将梦中之事详细告诉了袭人。从那以后,宝玉对待袭人就格外好,与别人不同,而袭人服侍宝玉也更为尽心。

话说京城附近有个小户人家,祖上也姓王,因为贪图王家的势力,便和凤姐的祖父——也就是王夫人的父亲连了宗,自认做侄儿,这事王夫人知道,凤姐等人却不清楚。如今祖辈都已去世,只有一个儿子名叫狗儿,取妻刘氏,生了一个儿子,小名板儿,又有一个岳母刘姥姥,一家四口,以务农为生,倒也勉强可以度日。

不想临近年关,诸事都不顺利,家中连过冬的衣食都没有操办。狗儿不免心中烦恼,喝了几杯闷酒,便在家中乱发脾气,刘氏也不敢顶撞。刘姥姥看不过去,便劝道:“姑爷,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庄户人,哪一个不是守多大的碗儿吃多少饭?你就是因为年成好的时候吃喝惯了,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如今咱们虽在城外住着,终究是天子脚下。这京城之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在家使性子也没什么用,到底大家商量个办法才是。”狗儿冷笑道:“如今有什么办法好想,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就是有,人家也未必理会我们呢!”

谁知这刘姥姥却是个久经世事的人,听了狗儿的话,倒出起主意来,说道:“从前咱们和金陵王家是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也挺关照咱们的;如今你们充硬气,不肯去亲近,也就疏远了。他们家的二小姐倒没瞧不起我们,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说虽上了年纪,倒更加恤老怜贫。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她念旧,给些好处也说不定。”刘氏在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就咱们这样的身份打扮,怎么好到她门上去呢?暂且不说别的,就那些看门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

狗儿听了,心下早活动起来,便撺掇着刘姥姥去试试。刘姥姥道:“哎哟哟,都说‘侯门深似海’!她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没事,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带了你外孙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如果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刘姥姥听他这么说,便答应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教训了板儿几句,便领着他进了城。找到宁荣街,只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刘姥姥便不敢过去。又蹭到角门前,见这儿人少了些,只有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谈天说地。刘姥姥先掸了掸衣服,然后蹭上来说:“大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她一回,便问:“哪里来的?”刘姥姥赔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烦哪位大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都不理睬,半天才有人说:“你远远地在那边墙角下等着,一会儿他们家就有人出来了。”一个老年人说:“不要误她的事,何苦耍她。”便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她,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去问就是了。”

刘姥姥道了谢,便带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有二三十个小孩在那里玩闹,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问他周大娘在哪儿。那孩子道:“我们这里姓周的可多了,叫周大娘的就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干什么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孩子听了,便带着刘姥姥到了一院墙边,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来了。”

周瑞家的在里面听见,忙迎了出来,认了半天,才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坐吧。”说着,便将她让到房中,上了炕。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对板儿道:“你都长这么大了!”又问刘姥姥:“今日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刘姥姥便说:“是特意来瞧瞧嫂子你,二来也请姑太太的安。要是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要是不能,便请嫂子代我向姑太太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为了想显弄自己的面子,便笑道:“姥姥放心。你大老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哪能不叫你见个真佛去的呢?本来,你这事和我们也没关系,我们这里都是各管一摊儿的。我呢,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儿;周瑞呢,也只管春秋收租的事儿。就因为你原本是太太的亲戚,又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可有一件,这里和五年前不一样了,如今太太已经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了。你知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叫做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吃惊道:“原来是她!怪不得说呢,我当日就说她不错呢。这么说来,我今儿还得见她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如今有客来了,都是凤姑娘接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她一面,才不枉你来一回。”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了。”周瑞家的道:“说哪里话。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不过说一句话罢了,碍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悄悄地去打听,看老太太屋里摆饭了没有。

小丫头出去,两人又说些闲话。刘姥姥道:“这凤姑娘今年还不过二十岁吧,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周瑞家的听了道:“你别看这位凤姑娘年纪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落成美人一样的模样,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儿。又口齿伶俐,十个能说会道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就是对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说:“快走,快走。她刚伺候老祖宗吃了饭,现在她自己吃饭的时候是个空子,咱们赶着去。要是晚一步,来向她回话的人多了,难说话。”说着,便领着刘姥姥、板儿一起下了炕,往贾琏的住处来。

到了偏房,周瑞家的先让刘姥姥等着,自己先进去了。她见凤姐还没回来,便在东边房里找着了凤姐的心腹大丫头平儿。周瑞家的将刘姥姥的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意来请安。从前太太是经常见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她进来。等奶奶回来,我仔细说清楚,想必奶奶也不会责怪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让周瑞家的领刘姥姥和板儿到这边先坐着。

上了台阶,便有小丫头掀起了猩红的毡帘,才入堂屋,刘姥姥便闻到一阵香气扑面而来,竟不知是什么气味,身子顿时好像在云端里一般。又见满屋的东西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晕目眩,更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刘姥姥此时只剩下点头咂嘴念佛而已。进了东边这间房里,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正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她“平姑娘”,又见她赶着周瑞家的叫“周大娘”,才知道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平儿打量了刘姥姥两眼,问了个好,便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自己和周瑞家的坐在对面炕沿上。

这时,刘姥姥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像是打箩柜筛面的一样,不由得奇怪,免不了东张西望起来。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一样的东西,不住摇晃。刘姥姥心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有啥用呢?”正呆想时,冷不防听得“当”的一声,好像金钟铜磬一般,倒吓得一眨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刚要问时,忽听小丫头们说:“奶奶回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又命刘姥姥好生等着,便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在那儿等了半天,才见周瑞家的笑嘻嘻地走过来,招手儿叫她。刘姥姥会意,于是带着板儿下了炕。到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向她嘀咕了几句。刘姥姥这时才觉得心里不自在,慢慢蹭到那边西屋里来。

只见那凤姐儿披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围着攒珠勒子,粉光脂艳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小铜火筷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填漆小茶盘,盘里盛着一个小盖盅。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正抬头要茶时,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这才满面春风地问好,又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好几下,抬头看了一眼凤姐,便不敢再看,嘴里只是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吧,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是什么辈分,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说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便到炕沿上坐了,板儿躲在她背后,刘姥姥想方设法哄他出来作揖,他却死也不肯。

凤姐儿见了,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只会丢了姑奶奶的面子,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儿笑道:“这话说得叫人脸红,我们也不过借着祖父虚名,做个穷官儿罢了。外面看着好,也只是个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便让周瑞家的去回太太。

这里凤姐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里许多管事媳妇来回话。凤姐便对平儿道:“我这里陪客呢,叫她们晚上再来。如果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应了一声,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平儿就进来说也没什么要紧事,打发她们走了。凤姐点头。这时,周瑞家的也回来了,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没空儿,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谢她费心想着。如果只是来逛逛呢便罢;要是还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二奶奶。”周瑞家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刘姥姥。刘姥姥会意,话还没说脸先红了。想不说,又想到今天好不容易进来,岂不是白来了?只得厚着脸皮说道:“论理今儿第一次见姑奶奶,是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不得不说了……”

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说:“东府里的小蓉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住刘姥姥:“不必说了。”只听一路脚步声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风流俊俏,美服华冠的。刘姥姥此时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没处躲没处藏的。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才扭扭捏捏地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摆一摆,完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晚了一天,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了,笑嘻嘻地在炕沿上半跪着道:“婶子要是不借,父亲又该说我不会说话了,我又得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吧。”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贾蓉笑道:“哪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吧。”凤姐道:“若碰坏一点儿,小心你的皮!”于是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仔细的人来抬了去。贾蓉高兴得眉开眼笑,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道:“蓉儿回来。”贾蓉忙转身回来,垂手侍立。那凤姐只管慢慢地吃茶,又出了半日的神,这才笑道:“罢了,再说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才慢慢退去。

刘姥姥才定下神来,便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见她不会说话,又见板儿死命吃果子的样子,早已明白了,于是笑着止住刘姥姥,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于是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吃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一早就往这里赶咧,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凤姐听了,忙命快传饭来。一时传了一桌客饭摆在东边屋内,刘姥姥和板儿便过去吃饭。那板儿早饿得口水直流,见了这满桌的鸡鸭鱼肉,哪里还忍得住?早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

这边凤姐问周瑞家的:“刚才太太还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和咱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是同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以前他们来过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是她的好意,也不可怠慢了她。就是有什么事,叫奶奶您看着办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怎么连个影儿也不知道。”

不一会儿,刘姥姥吃完了饭,硬扯了板儿过来道谢。凤姐见板儿满嘴油腻,一路打着饱嗝,眼里依依不舍的,手里还藏了个大苹果,不由得笑道:“先请坐下,刚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本来亲戚之间,该不等上门来就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听也未必信。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么好叫你空手回去呢?正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要是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吧。”

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一下凉了;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得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怎么样,你老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听她说得粗鄙,只管使眼色让她住嘴。凤姐看见,只是笑笑也不理睬,便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取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这钱雇车坐吧。改天没事,只管来逛逛。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吧。”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拿了这银子和钱,便带了板儿随周瑞家的来到外面。周瑞家的才道:“我的娘啊!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闭口就是‘你侄儿’。说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哪里还说得上话来呢。”说话间,便到了周瑞家。刘姥姥稍坐了一会儿,对周瑞家的又称谢了一番,便领着板儿从后门回去了。

第六回 【金玉良缘】

第二天,凤姐应了东府里尤氏单独的邀请来,告别王夫人和贾母,然后过去。宝玉听了,也要跟着去逛,凤姐只得答应。二人进了宁府,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早已等候多时,带了众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说笑一阵,然后一手拉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坐下。凤姐、尤氏、秦氏等便打起牌来。

秦氏见宝玉闲着无聊,便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要见的我那兄弟秦钟,他今儿也在这里,这会子应该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便找了过去。没多久见着了,只见这秦钟眉目清秀,举止风流,只是比宝玉略瘦些,又羞羞怯怯,像个女孩儿,倒让宝玉多了一份亲近之感。二人也不生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十来句后,更觉得亲密起来。说起上学读书之事,宝玉得知秦钟因为先生去世,已是一年未曾上学,现独自在家温习功课,心想:自己读书没有伴儿,很是没趣,不如邀了秦钟一同到家塾上学,岂不更好?便把意思说了出来。秦钟正有此意,于是二人商议定了。

吃完晚饭,天已黑了,秦钟起身告辞。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哪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天天在家说你们太软弱了,纵容得家里人都这样,这还了得。”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道这焦大?连老爷都管不了他,你珍大哥哥也懒得管他。就因为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打仗,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才得了性命;这焦大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祖宗在的时候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凤姐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打发他远远地到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凤姐和宝玉便起身告辞,尤氏等送到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厅前平台上侍立。

却说那焦大年纪虽老,却好酒如命。这天又喝醉了,见派他去办差,心里自是不高兴。又仗着贾珍不在家,就算在家也不好把他怎样,便趁着酒兴,骂大总管赖二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前焦大太爷眼里看得上谁?”

正骂到兴头上,这边贾蓉正送凤姐的车出去,都听见了。贾蓉脸上自是挂不住,又见众人喝他不听,便忍不住骂了他两句,又让人把他捆起来,说道:“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哪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而大叫起来:“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的脾气。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这样!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而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罢了,要是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听了,便对贾蓉道:“像这等没王法的东西,还不早打发了出去!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要是亲友知道了,岂不是笑话?”贾蓉便答应一声“是”。众小厮见焦大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把他掀翻了捆住,拖往马厩里去了。焦大口中还在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想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天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里藏。”

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贾母,宝玉便趁机说了秦钟上家塾的事,说自己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凤姐也在一旁帮着说,说秦钟“过几天还来拜见老祖宗”等话,又称赞秦钟人品行事最让人怜爱,说得贾母十分高兴。

这天早起,茜雪捧上茶来。宝玉想到就要上学了,自己很久都没有练字,便让晴雯磨墨,准备练字。刚写了三个字,便被东府里叫了去逛。嘱咐了晴雯几句,宝玉拔腿便走。到东府逛了一回,吃完了饭,一时间没什么事做,宝玉忽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自己尚未去探视过,便想去看看她。

不一会儿,宝玉到了梨香院。先到薛姨妈屋里来,只见薛姨妈正与丫鬟们做针线活儿。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过他,抱入怀中,笑道:“这么冷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吧。”命人倒了滚热的茶来。宝玉便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个不停,哪里肯在家一天。”宝玉又道:“姐姐病可好了?”薛姨妈道:“说的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间比这儿暖和,你在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了,忙下了炕,来到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进去,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身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衣服的颜色半新不旧,看上去毫无奢华之感。细一打量,只见宝钗长得: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少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玉一面看,一面嘴里问:“姐姐可安好了?”宝钗抬头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好多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便命莺儿斟上茶来。

宝钗先问了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姐妹们可都好。宝玉便一一答了。宝钗又见宝玉脖子上挂着些长命锁、记名符之类的,中间一块大概是出生时衔着的那块美玉,便笑着说:“天天说你的这玉,一直没细细地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宝玉便从脖子上摘下那块玉来,递在宝钗手里。宝钗将那玉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又有五色花纹缠护——这便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顽石幻化的。

宝钗细细玩赏了一回,见正反两面都有字,便随口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回头见莺儿还站在那儿,便笑道:“你不去倒茶,却在这里发什么呆?”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信她,哪有什么字呢。”宝玉哪里肯依,笑着求道:“好姐姐,你怎么瞧了我的呢?”宝钗见推托不得,于是说道:“不过是有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叫天天戴着,所以錾上了;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出来。宝玉忙上前托了锁看,只见正面写有“不离不弃”,反面写有“芳龄永继”,共八个篆字。

宝玉便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笑道:“姐姐,真有意思,这八个字倒与我的是一对。”莺儿这时插话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这八个字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一听急了,也不等她说完,便怪她还不去倒茶。

宝玉此时就坐在宝钗身边,早闻到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什么香气,便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竟是我从未闻过的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宝玉道:“这倒怪了,会是什么香呢?”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一定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宝钗道:“什么好闻,不过是些冷香丸罢了。”宝玉便求道:“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胡闹了,这药也是乱吃的?”

话还没说完,外面有人进来说:“林姑娘来了。”只见林黛玉已摇摇地走了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得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着让座。宝钗笑问道:“怪了,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更怪了,他来和你来有什么关系呢?”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这儿就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怎么反倒不明白这意思?”

宝玉听了,也没接话,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便问:“下雪了么?”旁边媳妇们接道:“下了半天小雪珠儿了。”宝玉又道:“我的斗篷拿来了么?”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宝玉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不过拿来预备着。”这时,只见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进来说道:“天又下雪,时辰也还早,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吧。姨妈已经在那里摆茶果呢,我去叫丫头取了斗篷来。”宝玉答应了。

说话的工夫,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精巧茶果,叫他们一起吃茶。宝玉夸前天在东府里珍大嫂子糟的鹅掌、鸭信好吃。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给他尝。宝玉笑道:“这个得就着酒才好吃。”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

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着求道:“好妈妈,我只喝一盅。”李嬷嬷道:“那可不行,当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喝一坛,我也管不着。那天我一个没留神,也不知是哪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给了你一口酒喝,害得我挨了整两天的骂。姨太太不知道,他喝了酒性子有多差。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喝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鬟送李嬷嬷下去喝酒。

不一会儿酒上来了,薛姨妈便让人先热了再送上来。宝玉早馋了,便道:“不必热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不行,喝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天天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是趁热喝下去,发散得就快;要是冷的喝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喝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酒,命人热了之后再喝。

黛玉一边儿看着,也不说话,只是嗑着瓜子儿抿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于是黛玉含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让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手炉,抱在怀中,一面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听,比圣旨还快些!”

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只嘻嘻地笑两声罢了。宝钗一向知道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理睬她。薛姨妈却不知这黛玉话里有话,便道:“你平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倒不是记挂着不好,幸亏是姨妈这里,要是在别人家,人家岂不着恼?倒像人家家里没个手炉似的,要巴巴地从家里送个来。别人自然不会说丫头们太过小心,只当我平日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这是你多心才会这样想,我就没这个心。”

不知不觉,宝玉已经三杯下肚,李嬷嬷又上来拦阻。这宝玉正在兴头上,哪肯不喝?便央求道:“好妈妈,我再喝两盅就不喝了。”李嬷嬷道:“你可小心,老爷今儿在家,小心问你的功课!”宝玉听了这话,心里就不自在,慢慢地放下酒,垂了头。黛玉连忙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要是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她喝了酒,又拿我们来寻开心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又悄悄地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那李嬷嬷听了,便道:“林姐儿,你不要帮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帮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个妈妈也太小心了,在姨妈这里多喝一口,想来也没什么事。你是认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让宝玉在这里喝酒也说不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这林姐儿真是,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在黛玉腮上一拧,说道:“当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些放在心上。只管放心喝,有我呢。干脆吃了晚饭再走,要是醉了,就跟着我睡吧。”于是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喝两杯,可就吃饭了。”宝玉听如此说,才又提起兴致来。

李嬷嬷也就不管,于是吩咐小丫头们道:“你们在这里小心着伺候,我去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地跟姨太太说,别由着他,多给他喝。”说着便回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两三个婆子,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地自己找乐子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哪里会去劝,倒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喝了几杯,就忙把酒收了。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快喝了两碗,又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沏上茶来大家喝了。薛姨妈才放了心。

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于是黛玉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斜着眼,满眼疲倦,道:“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黛玉听这么说,于是起身告辞道:“我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我们呢。”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稍微一低,让她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了,罢了!好蠢的东西!你轻点啊,难道没见别人戴过?让我自己戴吧。”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吧。”宝玉忙走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拢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上,将那颗核桃大的红绒球儿扶起,颤巍巍地露在斗笠外面。整理完了,又看了看,说道:“好了,披上斗篷吧。”宝玉听了,才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再稍微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说着,就径自回到贾母房中。

贾母这儿还没用晚饭,听说他从薛姨妈那里来,更加高兴。见宝玉喝了酒,就让他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又命人好生伺候着。忽然想起跟宝玉的人来,于是问众人:“怎么没看见李奶子?”众人不敢直说回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是有事刚走了。”宝玉踉跄着回头道:“她比老太太还舒服呢,问她做什么!没有她,只怕我还多活几天。”

宝玉回到房中,只见笔墨还在桌上。晴雯笑着迎上来,说:“好啊,要我研了那些墨,早晨起来高兴,只写了三个字,就丢下笔走了,哄得我们等了一整天。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于是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是醉了。你到东府里去之前,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上,这会子手还冻得僵冷的呢。”宝玉听了,心里很感动,笑道:“是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来焐着暖和暖和。”说着,便握了晴雯的手一同出去,仰首看门斗上新写的那三个字。

正看着,黛玉走了过来。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哪一个好?”黛玉见里间门斗上已新贴了“绛云轩”三个字,便笑道:“是你写的么?我怎么觉着个个都好。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了?要不,明儿也给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地笑道:“又哄我呢。”两人说笑了一回,黛玉便走了。宝玉想起一件事来,也没在意,只向晴雯问道:“今儿我在东府吃早饭时,有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便让珍大哥哥叫人送过来留着晚上吃,你吃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了。早送过来了,我知道是给我的,偏我刚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看见了,说:‘宝玉未必吃,拿了给我孙子吃去吧。’她就叫人拿回家去了。”宝玉没说话,脸上便有些不高兴起来。

这时,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说:“林妹妹喝茶。”众人笑道:“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宝玉喝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于是问茜雪道:“早起沏的那碗枫露茶呢?我说过那茶要沏过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本来是留着的。李奶奶来了,她要尝尝,就给她吃了。”宝玉一听,顿时恼了,顺手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摔,“哗啦”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宝玉又跳起来问茜雪道:“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天奶罢了。如今她比祖宗还大了。”说着立刻便要去见贾母,撵李嬷嬷出去。只见袭人忙过来劝说。

原来这袭人其实没睡,不过是故意装睡,好引宝玉来逗她玩耍。先听说问包子的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见摔了茶盅动了气,便连忙起来解劝。那边早有贾母派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回话道:“我刚才倒茶来着,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盅子。”一面又劝宝玉道:“天已晚了,你却要闹得老祖宗不安生。要是你决心要撵她,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也不愁再有好的来服侍你。”宝玉听袭人如此说,气也消了,又觉两眼迷糊,便让袭人等扶至炕上,脱了衣服,嘴里只是嘟囔着,也不知说些什么,便进入梦乡。袭人知道天冷,便伸手从他脖子上摘下那通宝灵玉来,用手帕包好塞在褥子下面,第二天戴便不会冰着脖子了。这时李嬷嬷也已回来,听说宝玉醉了之后的情形,早慌了神,又不敢再去触犯,只悄悄地打听,听说睡了,才放心退去。

第七回 【大闹家塾】

第二天宝玉醒来,刚梳洗完毕,便有人来报:“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又领着他一起去拜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见秦钟相貌标致,举止温柔,确实能配得上陪宝玉读书,又因为一向喜欢秦氏,知道是秦氏的弟弟,便都十分欢喜,留茶留饭的,临走时又都送了他一份礼物。贾母送了他一个荷包和一个金魁星,寓意“文星和合”,又嘱咐他“只和你宝叔叔在一起,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学”。秦钟自是答应,回去一一禀告了父亲秦业。

秦业听说如今贾家塾中教书的贾代儒是当今资格很老的儒生,想秦钟这一去,学业肯定能有长进,自然十分欢喜,便一口答应。这天,秦业亲自带着秦钟,恭恭敬敬地封了二十四两银子的见面礼,到代儒家中拜见了,然后打听宝玉上学的日子,好让秦钟一同入塾。

宝玉因为急于见秦钟,便选好后天上学,派人给秦钟家送了信。很快到了上学那天,宝玉起了个大早儿,见袭人早把书笔文具收拾好,坐在床沿闷声不响。宝玉见她这样,便打趣道:“好姐姐,谁又惹你不高兴了?难道怕我上学后,丢下你们冷冷清清的么?”袭人笑道:“这是哪里话?读书是好事,但有一件:读书时要认真想着书,不读时要想着家里。别总和别人到处玩闹,让老爷遇见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要发奋图强,但那功课宁可少做些,千万要保重身体。”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

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已包好交给他们了。学房里冷,和家里没法比,到了那儿要自己想着添换。脚炉、手炉也交给他们了,要及时叫他们添加炭火。那些懒虫,你不叫,他们乐得不动,白白冻坏了你自己。”宝玉道:“你放心,到了外面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们也别老闷在屋里,常和林妹妹一起出去玩玩才好。”说话间已穿戴齐备,宝玉又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这才出来见了贾母。然后去见王夫人,又来到书房见贾政。

这天贾政正在书房和几位清客相公闲谈,见宝玉进来请安,说去上学,贾政冷笑道:“你别再提‘上学’二字,连我都羞死了。你玩你的去才是正经!”清客相公们起身笑道:“老先生不必如此。今日贵公子一去,几年后定能显身成名,肯定不会像往年一般贪玩。天也不早了,公子快请吧。”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拉宝玉出去了。

宝玉急忙来到贾母这边,秦钟早已来了,于是二人辞了贾母。忽然宝玉想起还没和黛玉辞别,又连忙来到黛玉房中。此时黛玉正在窗下对镜梳妆,听说宝玉去上学,便笑道:“好,这一去可要‘蟾宫折桂’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放了学再吃晚饭,胭脂膏子也等我来了再制。”唠叨了半天,临走时,黛玉又问道:“你怎么不去向你宝姐姐告别呢?”宝玉笑而不答,径自同秦钟上学去了。

这贾家私塾离贾府只有一里远,原是贾家始祖创立的,族中子弟有因为贫穷而请不起塾师的,就到这里就读。凡族中做官之人,都捐助银两,作为办学费用,又推举年高有德的人做塾师,专门教导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到这里,一一行过拜师之礼,读起书来。此后宝、秦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加上贾母爱惜,将秦钟和自己重孙一样看待,不到一两个月工夫,秦钟便在荣府混熟了。宝玉终究是不安本分的人,一味随心所欲,这天向秦钟悄声说道:“咱们两个年纪相仿,又是同窗,以后不必叔侄相称,兄弟、朋友相称就是了。”秦钟起初不肯,可宝玉不答应,说只叫他“兄弟”,或他的表字“鲸卿”。秦钟终究拗不过他,只得乱叫起来。

所谓“一龙生九种,种种各有别”。这私塾里虽然都是本族和亲戚家的孩子,人多了,便也鱼龙混杂起来。就像薛蟠这样的人,也进这贾家私塾,却不读书,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装装样子,哪里有丝毫长进?这薛蟠虽不爱读书,在私塾里倒大方,花起银钱来如流水,便引得这私塾里的好些学生争相和他交好。其中有两个学生,众人送了外号叫“香怜”“玉爱”的,更是与薛蟠亲密。这两人自从见了宝、秦二人,便心仪神往;宝、秦二人也有心和他们结识,只是碍于薛蟠的情面,不敢妄动。因此,四人只是偷偷往来。谁知偏有几个滑头看出些端倪来,或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正巧这天代儒有事回家,便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天交上,又将私塾中的事交给长孙贾瑞代为管理。这天薛蟠又没来上学,秦钟和香怜便假装去小解,来到后院说悄悄话。秦钟先问:“你家中大人管不管你交朋友?”一语未完,只听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同学金荣。这金荣也是得了薛蟠好处的人,因此要讨好薛蟠,早看不惯他们四人亲密的样子,便借机捉弄。香怜急道:“你咳什么,难道不许我俩说话?”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就不许我咳嗽?我只问你们:有话为什么不明说,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秦钟、香怜二人又急又气,忙到贾瑞那里告状,说金荣欺负他们。

这贾瑞是个贪图便宜、行为不端的人,常在私塾中假公济私,勒索孩子们。又攀附薛蟠,图些银钱酒肉,听任薛蟠横行霸道。如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唯恐得罪薛蟠,因为秦钟的身份,不好怎么呵斥,只得拿香怜出气,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讨了个没趣,连秦钟也讪讪地回到座位。金荣更加得意,摇头咂嘴,说了不少闲话。玉爱听了非常气愤,便和他隔着座位咕咕唧唧地口角起来。金荣只顾得意乱说,谁知早已触怒了旁边的一位宁府正派玄孙名叫贾蔷的。

这贾蔷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今年刚十六岁,既风流俊俏,又很聪明,喜好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没人敢惹,与贾蓉最为亲厚。如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哪里肯依?正想打抱不平,心中又琢磨道:“金荣、贾瑞都是薛大叔的朋友,我和薛大叔关系也不错,要是我出头,岂不伤了和气?还是用计制服为好。”想毕,也假装出去小解,悄悄把宝玉的书童茗烟叫来,吩咐了几句。

这茗烟是宝玉最得力的助手,而且年轻不通世事,没什么缘由也要欺压人。茗烟听说金荣欺负了秦钟,连他的宝二爷都牵连在内,又仗着有贾蔷帮着,便一头闯进去找金荣,也不喊金相公,直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见状,跺了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跟贾瑞说有事要先走一步。贾瑞不敢强留,只得由他去了。此时茗烟已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你若是好小子,便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得满屋子弟直发愣呆看。贾瑞忙喝道:“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得脸都黄了,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竟敢如此放肆,我只和你主子理论。”便伸手要去打宝玉、秦钟。秦钟刚一转身,只听脑后“嗖”的一声,飞来一方砚台,幸好没打中,却打在荣国府近派重孙贾兰、贾菌的桌上。

这贾菌幼年丧父,年纪虽小,志气却大,最是淘气不怕人,和贾兰要好,二人同桌而坐。他在座上看见金荣的朋友暗中相助,飞砚来打茗烟,茗烟没打着,砚台却落在他桌上,将他的磁砚、水壶砸了个粉碎,溅了满书的墨水。这下贾菌怎肯罢休,叫骂着抓起砚台就要打回去。

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台劝道:“好兄弟,这不关咱们的事。”贾菌如何忍得住,抱起书匣子就打过去。终究因为身小力薄,书匣子刚到宝玉、秦钟桌案边就

落了下来。只听哐啷一声,书本、纸片、笔砚等物散在桌上,连宝玉的一碗茶也被砸得碗碎茶流。贾菌随即蹿出来,想揪打那飞砚的人。

金荣见势不妙,随手操起一根毛竹大板在手,舞得呼呼生风。学堂里地狭人多,茗烟一下被打中,嚷道:“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宝玉手下三个淘气的小厮锄药、扫红、墨雨见状,也一起乱嚷:“小娘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操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拿着马鞭子,蜂拥而上,一起助战。

贾瑞急得左拦右劝,可谁肯听他的?众子弟有的趁势打太平拳助乐,有的站到桌上拍手欢笑、喝声喊打,胆小的则躲到一边。学堂中顿时喧闹异常。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面打起来了,忙进去将众人喝住。追问缘由,众人说法不一。李贵喝骂了茗烟四人一顿,将他们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被金荣的板子击中,打起了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衣服给他揉捏着。见喝住了众人,宝玉便道:“李贵,收书!将马拉来,我去告诉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本是他们无理取闹,瑞大爷反而说我们不对,听凭人家骂我们,还调唆别人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被打破了。还在这里读什么书!”

李贵劝道:“哥儿别性急。太爷既然有事回家了,这会儿因为这事去惊扰他老人家,倒显得咱们没有礼数。依我看,哪里的事在哪里了结。这都要怪瑞大爷,太爷不在,你就是这里的首领。众人有了不对的地方,你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怎么等闹到这种地步!”贾瑞道:“我的话他们哪里会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生气,平日你却有些做得不对,所以他们才不听。要是闹到太爷那儿,你也有干系。还是快想办法平息此事。”宝玉道:“平息什么?我肯定回禀老太太的!”秦钟哭道:“有金荣在,我不在这里读书了。”宝玉道:“这是什么话?人家能来,咱们怎么就不能来?我必定回去说清楚了,然后把金荣撵出去。”又问李贵:“金荣是谁家的亲戚?”李贵道:“别问了,不然更会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听到,忙说:“他是东胡同璜大奶奶的侄子。他那姑妈只会打圆场,低三下四地奉承我们琏二奶奶,我最看不起她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道:“偏你这小狗头多事,说这样的混账话!”宝玉冷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家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子,我这就问问她去!”说完便要离开,叫茗烟进来把书包好。茗烟一边包着书,一边得意地说:“爷也不用亲自去见。等我找到她家说老太太有话要问,雇上一辆车将她拉过去,你再当着老太太的面问她,那多省事?”李贵忙喝道:“你找死啊!回去先揍了你,然后再告诉老爷、太太,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你闹了学堂,不想办法平息,倒想着法儿把事情闹大!”茗烟这才不敢做声。

贾瑞也怕事情闹大连累自己,只得来央求宝玉、秦钟。起初他俩都不答应。后来宝玉说:“不去告诉也罢,只叫金荣赔不是就行。”金荣起先不肯,禁不住贾瑞再三逼迫,只得给秦钟作了揖。宝玉还是不依,定要他磕头。金荣无奈,只得给秦钟磕了头,赔了不是,宝玉这才罢休。

放学后,金荣回到家中,心中好像打倒了五味瓶,越想越不是滋味,就把这事告诉了他母亲。偏巧他姑妈璜大奶奶来看他们母子,璜大奶奶听了这事,顿时怒从心头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亲戚?这人都别太势利了,况且又做的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着护他到这个地步。等我到东府去,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跟秦钟他姐姐说说,让她评评这个理!”也不容她嫂子劝,径直往宁府去了。

璜大奶奶到了宁府,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这璜大奶奶倒也不敢太过分,殷殷勤勤地问了寒暖,说了些闲话,才问道:“今天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叹道:“她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着,身体很不舒服,前几天在园里又受了风寒,便躺下了。叫大夫看了,也不见起色,人懒得动,话懒得说,眼神也发眩。我说她:‘你也不必拘礼,早晚不用照例过来请安,只管好生养着。就是有亲戚来,有我呢。即使有长辈怪你,我会告诉他们原委。’连蓉哥儿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烦累她,不许招她生气。她想吃什么,只管到我这里来取。倘若我这里没有,只管往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再要娶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媳妇,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她为人行事,哪个亲戚、长辈不喜欢?所以我这两天好不心焦。偏今儿早上她兄弟来看她,谁知这小孩子家不知好歹,将他们昨天在学堂里打架,不知是哪个欺负了他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本来他姐姐身体不适,别说是这么点小事儿,就是受了一万分的委屈,也不该向她说才是。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然见了人有说有笑的,会行事儿,可她心细,心又重,不管听了什么话,都要琢磨个三五天。这病就是由这秉性思虑过度得来的。今天听说有人欺负了她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我劝了她老半天,好不容易劝她吃了半碗燕窝汤。婶子,你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璜大奶奶听了这话,把刚才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答道:“我打听着,倒没听说有什么好大夫。要有,我赶紧来告诉。”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璜大奶奶才自己回家去了。

第八回 【协理宁国府】

话说这年年末,林如海有书信寄来,说他身染重病,特来接黛玉回去。贾母听了,心中自是忧闷,只得忙忙地安排黛玉起身。宝玉得知黛玉要去,更是不自在,虽依依不舍,不过人家是骨肉之情,也不好阻拦。于是贾母决定,让贾琏送黛玉回去,探望完毕仍由贾琏将黛玉带回。挑了日期,贾琏与黛玉辞别了众人,带了仆从,上船往扬州去了。

自从贾琏送黛玉去扬州后,凤姐儿心中实在没意思。又听说秦氏病了,她也时不时去探视一回,劝慰半日,也没多想。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阵,就胡乱睡了。这天晚上,凤姐正和平儿睡下,屈指算贾琏行程该到哪里,不知不觉已到了三更天。凤姐刚觉得有些困了,恍惚间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婶睡得好香呀,我今天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为咱们平日里交往得好,我舍不得婶婶,特来向你告别。也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婶不可。”凤姐恍惚问道:“有什么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如你,你怎么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说‘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快一百年了,万一有一天乐极悲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话,岂不白白被称做一世的诗书人家?”凤姐听了,不由得心生敬畏,道:“这担心得很对,但有什么办法,可永保万全?”秦氏冷笑道:“婶婶好痴呀,否泰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哪里是人力所能常保的!如果能在荣耀的时候筹划将来衰败时的世业,也可以算是常保万全了。”凤姐便问怎样筹划。秦氏道:“趁今日富贵,可在祖坟周围多买些田地房舍,同时将家塾也设在那里。如此,就算有了罪,要将什么东西充公,这祭祀产业也不用充公的。就是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也可长久。要是只看眼前,以为荣华不绝,不考虑日后的事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眼看不用几天又有一件非同寻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样的繁盛。不过要知道那也只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宴必散’的俗语。此时如果不早作打算,到时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凤姐正要问是什么喜事时,忽听得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她惊醒。有人禀报:“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听了,吓出一身冷汗,急忙穿好衣服来到王夫人住处。这时全家人都知道了此事,宝玉听后立即爬起来见了贾母,便要过去看看。袭人虽不放心,却又不敢阻拦。贾母见他执意要去,便说:“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哪里肯依?贾母只得命人备车,多派人跟着,拥护前来。

只见宁国府大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震天。宝玉下了车,急忙跑到停灵的房间,痛哭了一番,然后见过尤氏。又出来见贾珍,只见贾珍早哭得泪人一般,正和已来了的族中近亲贾代儒等说:“全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竟伸腿去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如今该当商议如何料理后事才是。”贾珍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蔷等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阴阳师来挑选日子,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贾珍又想到贾蓉不过是个监生,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又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给贾蓉捐了一个五品龙禁尉的官职。

说话工夫,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忙迎出来。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人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来去,也不能胜数,但见宁国府一条街上白漫漫地人来人往。

第二天,贾珍命贾蓉换了吉服。灵前供用执事等物,都按五品的级别来办。谁知贾珍这边刚妥当些,里面尤氏却闹起胃疼的老毛病来,躺在床上竟不能料理事务。贾珍自是心忧,想到家里各位官员的夫人们也是来往不断,生怕亏了礼数。正没有办法的时候,听见宝玉在旁边问道:“事事都安排好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宝玉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推荐一个人给你暂时料理这一个月的事,保管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在座的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到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贴,我马上就去。”说着,辞了众人,便拉着宝玉往上房来。

这日不是正日子,亲友来的还不多,里面不过是几位近亲女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还有合族中的内眷陪坐着。有人报:“大爷进来了。”众女眷呼啦一声赶紧往后面躲藏,只有凤姐款款地站了起来。贾珍拄着拐杖踱了进来,邢夫人等说道:“你身体不舒服,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扶拐,一面挣扎着勉强赔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还有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笑道:“婶子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家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也得委屈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

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如今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哪里经历过这些事?要是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烦劳别人的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保管不会。大妹妹从小儿就精明果断,如今嫁了人,又在那府里办事,更加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天,除了大妹妹再没有别人了。婶子只看死了的人的分上吧!”说着流下泪来。

王夫人见贾珍苦苦哀求到这个地步,心中已松动了一些。那凤姐平时最爱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当得不错,但没办过婚丧大事,恐怕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如今贾珍如此一说,她心中早就暗喜,见王夫人有活动的意思,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得这么恳切,太太就答应了吧。”王夫人悄悄地问:“你能办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经料理妥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就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贾珍见凤姐答应了,又赔笑道:“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给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赶紧还礼。

贾珍从袖子里取出宁国府对牌,命宝玉交给凤姐,又说:“妹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要什么也只管拿这个去取。只求事情办得好看,别存心替我省钱;二来也要和那边一样对待下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除了这两件,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这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有了事,别自作主张,一定要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宝玉早从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递给凤姐了。

贾珍又问:“大妹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更加辛苦了。不如我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就在这里住几天。”凤姐笑道:“不用。那边也离不开我,倒是天天来好。”贾珍听了,只好作罢。

女眷们散了之后,王夫人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先回去,我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能回去呢。”王夫人听了,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

宁国府都总管来升听说里面请了凤姐,于是传齐管事的人,说:“如今请了西府里的琏二奶奶管理家事,如果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一定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早来晚散,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那是个有名的泼辣货,脸酸心硬,万一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有理。”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这里也需要她来整治整治,都太不像话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纸札,票上批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座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来抱着,送到仪门口,才交给来旺媳妇让她抱进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凤姐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的婆娘、媳妇都已到齐,因为凤姐正向来升媳妇交代,不敢擅入,只在窗外等候。凤姐对来升媳妇道:“既然托了我,我就只好讨你们嫌了。我可不像你们奶奶心肠好,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听我的,错了半点儿,我不管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律当场处治。”说着,便吩咐人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地叫进来看。

不一会儿看完,便按事分班专管,然后说:“来升家的负责每日全面查看,要是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告诉我。你要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固定的规矩,以后哪一行乱了,只和哪一行的说话。素日跟我的人,随身都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都有一定的时辰。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吧,完了事,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

自此,众人都有了明确的职事,不像先前只挑简单的做,剩下的苦差没个着落。各房中也不会因乱丢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那样端茶递水乱糟糟的,全无头绪。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

这天是五七正日,凤姐知道今天来客必不少,早早地叫平儿梳洗了。来旺媳妇率领诸人等候已久。凤姐来到厅前,上了车,款款地来到宁府。宁府大门前,灯火通明,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的仆从侍立两边。到了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平儿,两个媳妇手提灯笼,簇拥着凤姐进来。

凤姐进来后,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没到。不一会儿叫来了,那人已经张皇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来晚了,原来是你!你确实是比她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都来得早,只有今儿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几个管事媳妇已在外探头。

凤姐先不处置这人,等几个管事媳妇的事办完了,才说道:“你说得轻巧,明儿她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原本也想饶你,只是我头一次放过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这会子处置的好。”顿时沉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扔下宁国府对牌:“出去告诉来升,罚她一个月银米!”众人见凤姐柳眉倒竖,知道是恼了,不敢怠慢。那人身不由己,早被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却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时的打四十,后日打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吧。”窗外众人听了,才各自办事去了。那被打的人含羞饮泣而去。这回宁府中人才真正领略了凤姐的厉害,再不敢偷懒,都兢兢业业,只求差事能保全。

不一会儿,宝玉也过来了,坐着看凤姐管事。只见宁荣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正忙着,有人来回:“跟琏二爷去苏州的昭儿回来了。”凤姐急忙让叫进来。昭儿躬身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的?”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问老太太有什么吩咐,还瞧瞧奶奶您,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凤姐又问:“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完,连忙退去。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长住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这天,因出殡的日子近了,凤姐已忙得茶饭也没工夫吃,坐卧不能清静。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凤姐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懒推托,唯恐让人家说闲话,因此日夜不停,一切筹划得井井有条。全族上下无不称叹。

到了宁府出殡这日,所有执事陈设,浩浩荡荡,摆了三四里远。送殡的王孙公子,不可胜数,大小轿子、各色车辆,不下百十辆。

一路上,彩棚高搭,和音奏乐,有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王府祭棚,又有各位亲友路祭。只有北静王水溶,性情谦和,考虑到祖父在的时候两家相交的情分,荣辱与共,不能当做异姓;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一天已经探丧上祭,如今又亲自设下路奠,在路上等候。

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边过来。开路传事人看见北静王,连忙回去禀报贾珍。贾珍急忙命前面停住,和贾赦、贾政一起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水溶在轿子里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又命长府官主祭代奠。祭奠完毕,贾赦等上前谢恩。

水溶问贾政道:“哪一位是衔宝出生的?”贾政听了,忙回去叫宝玉脱去孝服前来相见。宝玉平日就曾听父兄亲友称赞水溶是个贤王,不为官俗国体所束缚,每每想见一见,只是没有机会。今见来叫他,自然欢喜。

宝玉抬眼见北静王水溶面如美玉,目似朗星,真是好俊秀的一个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于是问:“衔的那宝贝在哪里?”宝玉连忙从衣内取出递了过去。水溶细细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水溶一面极口称奇,一面理好彩绦,亲自给宝玉戴上。又拉着手问宝玉几岁,读什么书。宝玉一一作答。

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是龙驹凤雏,不是小王在您面前唐突,‘雏凤清于老凤声’,不可估量啊。”贾政忙赔笑道:“哪里配得上王爷的夸奖。托王爷的福,若果真应验此言,那真是他的造化。”水溶又道:“令郎这样的资质,想必老太夫人、夫人她们都是钟爱非常;但年轻人实在不应溺爱,否则免不了荒失学业。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读书,不妨常到我那里走走。小王虽然不才,却多蒙名士垂青,所以我家常有高人聚会,令郎常去见见,学问当会每日都有长进的。”贾政忙躬身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的一串念珠褪下来,递给宝玉道:“今日初次见面,仓促之间也没什么敬贺之礼,这是前天圣上亲赐的香念珠,暂且做个见面礼吧。”宝玉连忙接了,回身递给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王爷回府。水溶觉得逝者为尊,执意不肯先行。贾赦等无法,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仆从停了鼓乐,赶紧过去。水溶这才回去。

城里其余路祭、接祭等事,不必细说。出了城,这宁府送殡队伍便直奔铁槛寺大路走去。这铁槛寺原是当初宁荣二公修建,预备家中人口去世,暂时在这里停放的。

到了铁槛寺中,众僧大做佛事,重设香坛,在内殿偏室里安顿了灵柩。贾珍在外面应酬,凤姐负责里面接待。祭礼完毕,送灵的亲友、王公大臣和诰命夫人等,才一拨一拨地散去。邢王二夫人知道凤姐还有事要办,不能马上回去,便要带着宝玉回城。宝玉一到郊外,哪里肯回去,只说要跟着凤姐住上几天。王夫人没办法,只得将宝玉交给凤姐,自己先回去了。

族中诸人都在铁槛寺住下,只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派人来和不远处馒头庵的尼姑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她庵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等事情都办完之后,凤姐便辞了众人,带着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众人相见。凤姐略坐一会儿,就回到净室休息,跟前不过有几个心腹小婢。这老尼净虚便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

凤姐问什么事,老尼道:“阿弥陀佛!从前我在长安出家的时候,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来我庙里进香,遇见了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没想到金哥已经受了原任长安守备公子的聘礼。张家如果退亲,又怕守备不答应,因此说已有了人家。哪知道这李衙内一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没办法,两处为难。守备家听了这个消息,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起状来。那张家急了,只得派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聘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和您府上交情最好,可以求太太跟老爷说一声,送一封信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答应。要是能办成这事,张家就是倾家荡产孝敬您也情愿的。”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自己做主了。”凤姐听了,笑道:“我也不着急用银子,也不做这样的事。”净虚听了,叹道:“虽是这么说,不过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府里了,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是没工夫管这事,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手段也没有似的。”

凤姐听了这话,便较了真,说道:“你平日里也是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不管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了,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派去跑腿的小厮做盘缠,让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就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得出来。”老尼应了几声“是”,又道:“既然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办了这事吧。”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得了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快快地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得不知怎么样,要是在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办的。只不过是俗话说的‘能者多劳’,太太见大小事奶奶都办得妥贴,索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这些话奉承得凤姐更舒服了,也不顾劳乏,竟和她攀谈起来。

第二天一早,贾母、王夫人派人来看宝玉,又让多穿两件衣服,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宝玉正和秦钟在这里玩得有趣,哪里肯回去,便求凤姐再住一日。凤姐想:一来丧仪大事虽然办妥了,还有一点小事没安排,可以借这个机会再住一天,在贾珍跟前也做足了人情;二来又可了结净虚那件事;三来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哪能不欢喜?因为有这三个好处,便又住了一夜。

凤姐悄悄将昨天老尼的那件事,说给来旺儿听。来旺儿心中都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管事的相公,假托是贾琏所嘱,写了一封信,连夜送往长安。那节度使云光,早就欠了贾府的人情,这点小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凤姐又等了一天,才辞别了老尼,让她三天后到府里去讨信。

那凤姐儿回到府中,便得了云光的回信,说事已经办妥了。老尼问张家,果然那守备已忍气吞声地受了从前的聘礼。可谁知道那张家父母如此贪财爱势,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听说父亲退了前夫,她便找一条麻绳悄悄地自缢了,张家落得个人财两失。那守备的儿子竟也是个极多情的,听说金哥自缢,于是也投河而死。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银子,自此胆子更大,更肆意地做起这样的事来。

第九回 【试才大观园】

没想到这秦钟因为贪恋郊外风光,受了些风寒,加上身子本来就柔弱,回来之后就病倒了。又因为行为不检点、荒疏学业,被秦业狠狠打了一顿,还把秦业气得竟然一病死了。秦钟自然是既惭愧又后悔,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了。临终时,他对宝玉说:“以前你我自以为比世上其他人都高明,我今天才知道错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想着光宗耀祖才是。”宝玉痛哭不已。

过了几天,便是贾政的生日。这天,来荣府庆贺的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正热闹的时候,忽有旨意传来,让贾政到临敬殿见驾。贾府上下听了,不知有什么事,都惴惴不安。不久,便有消息传来,原来是元春被晋封为贵妃,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宁荣两府上下,顿时欢欣雀跃,只有宝玉,因为秦钟的事总闷闷不乐。

再说贾琏把林如海葬入祖坟,诸事都办理妥当了,便带着黛玉回京。先派人来报信,说第二天就可到家。宝玉听了,自然欢喜,便把秦钟的事暂时放在一边了。贾雨村因为王子腾多次保举,来京城候补京官的缺,也进京见驾。因为和贾琏是同宗弟兄,又和黛玉有师生的情分,所以同路上京。贾琏一行本该下个月才到家的,因为听说了元春的喜信,便日夜兼程赶回。

宝玉好容易盼到第二天午时,果然听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宝玉和黛玉两人见面时悲喜交加,不免又大哭了一阵,然后才互相庆贺。宝玉细看黛玉,出落得更加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则将北静王所赠的香串郑重地取出来,转赠黛玉,不料黛玉却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宝玉只得收回。

贾琏见过众人,独自回到房中。凤姐见屋里没有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说您今日大驾归府,略备了一杯水酒给您接风洗尘,不知可否赏脸?”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谢多谢。”不一会儿,平儿和众丫鬟都来参拜了,端上茶来。

贾琏便问离别后家里的事情,又感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哪里照管得了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做针了。脸又软,架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稍微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苦推辞了几回,太太又不答应,反倒说我图舒心,不肯去学了。殊不知我是捏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骂槐地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套的本领。况且我年纪轻,不能服众,怨不得不把我放在眼里。更可笑的是,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地在太太跟前跪着讨人情,一定要请我帮他几天;我是反复推辞,太太就是不答应,我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人仰马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要见了他,好歹替我圆圆场,就说我年纪小,本来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把事情交给她的。”

说话的工夫,凤姐命摆上酒菜来,夫妻对坐。凤姐虽酒量不浅,却不敢随便,只陪着贾琏。不一会儿,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进来,贾琏、凤姐忙让座,又让她喝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了饮酒,只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照顾些我吧。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得好听,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为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求了你几遍,你答应得倒好,到如今还是没影儿。如今又从天上掉下这样一件大喜事来,哪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愁了。”

贾琏尴尬,只好讪笑喝酒,说道:“快盛饭来,还要去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情呢。”凤姐道:“说得是,倒别误了正事。不知这会子叫你做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的事。”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难道已经恩准了不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凤姐笑道:“这可真是当今圣上的隆恩了。历来听书看戏,古时候从未有过的。”赵嬷嬷接口道:“正是呢。这样说,咱们家要预备接咱们的大小姐了?”贾琏道:“这还用说!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要是果真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惜我小几岁年纪,要是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说我没见过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南巡的旧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哎哟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就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

凤姐忙接口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谁不知道?如今还有个顺口溜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江南的甄家,哎哟哟,好气派!只有他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先别说银子成了泥土,只要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我太爷们也这样说,只奇怪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得热闹,忽有二门上小厮们来报:“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事?快说。”贾蓉先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告诉叔叔:老爷们已经商议好了,从东边一带,从东府里会芳园起,转到北边,连接起来,丈量准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让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有了。叔叔刚回家,未免辛苦,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天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忙笑着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确实这个主意省事,盖得也容易;要是再挑别处去,那更费事。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要是老爷们还要改,全仗大爷劝说。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仔细商量。”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上前说:“去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这些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一回,笑道:“你行么?这事虽不大,里头有些玄机的。”贾蔷被看得不由紧张起来,赔笑道:“只好学着办罢了。”

贾蓉也有些着急起来,忙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便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不比咱们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孩子们已长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如此。并不是我不让去,不过必须替他筹算筹算。”便问:“这一项银子动哪一处的?”贾蔷道:“刚刚商量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两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剩下两万存着,作为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花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凤姐忙向贾蔷道:“既然这样,我有两个懂行又稳妥的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贾蔷忙赔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便问名字。凤姐回头问赵嬷嬷。这时赵嬷嬷已听呆了,平儿忙笑着推她,她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说着便要出去。贾蓉忙送出来,悄悄地向凤姐道:“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账给蔷兄弟带去,叫他按账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径自走了。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带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来这一套。刚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先不要说这些。”说完,打发他二人去了。

第二天一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又会同管事的人等,还有几位清客相公,审察两府采办的器物。从此,各行工匠差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这些东西,搬运移送不止。因为贾政不惯于处理俗务,贾赦什么事也不管,所有事务只凭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人安排。

这天,贾珍等来向贾政禀告:“园内工程都已经竣工,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要有不妥的地方,也可以再改造。还有匾额对联什么的都没写,也请老爷吩咐。”贾政听了,沉思一会儿,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只是贵妃要是不曾亲眼看见风景,大概也不肯随便写。要是等到贵妃游幸过再请题,这么大的景致、这么多亭榭,一个字也没有,也没什么趣味,再有花柳山水,也肯定不能增添光彩。”众清客在旁笑答道:“您老说得很对。我们倒有个想法:各处匾额对联,必不能少,但也不必定名。如今按这些景致,或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先拟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挂起来。等贵妃游幸的时候,再请定名,岂不两全其美?”贾政听了,便道:“不错。正好今日天气暖和,大家逛逛去。”说着起身,带众人前往。

贾珍便先去园中通知众人。正巧宝玉刚进园来玩,贾珍便向宝玉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忙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刚转过弯,迎头遇着贾政带着众人来了,宝玉躲闪不及,只得到一边站了。贾政最近听塾师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欢读书,倒还有些歪才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跟着,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众人到了园门前。只见正门高大轩昂,左右都是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俗套,贾政自然欢喜。开门进去,迎面一座假山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若不是这个假山,一进来园中所有景致尽收眼底,又有什么乐趣?”众人道:“不错。不是胸中大有丘壑,哪能想到这里?”说完,往前一看,见白石嶙峋,有的如鬼怪,有的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微露出一条羊肠小道。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道游览过去,回来从那一边出去,才能全部游览。”

贾政说完,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的地方。贾政回头笑道:“各位请看,这里题写个什么名字才好?”众人听了,一个说该题“叠翠”二字,另一个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不止几十个。

众清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课学业进展如何,所以只说些俗套的名字来敷衍,宝玉这时也想到了。贾政便回头命宝玉说一个。宝玉道:“曾听说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何况此处又不是主山正景,本来没什么好写的,不过是个开头罢了。不如直接用‘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不错!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像我们读死书的。”贾政笑道:“不好错赞了他。他年纪小,不过知道一点儿就随处乱用,取笑罢了。”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葱茏,奇花闪灼,一条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流淌在石隙之中。再往前几步,顿觉平坦开阔起来,便见前面有一座白石桥,桥上又有一个亭子。

贾政与众人上了亭子,倚着栏杆坐了,又问:“各位给这里题什么名?”众人都道:“当日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叫‘翼然’吧。”贾政笑道:“‘翼然’虽好,但这亭子在水面之上,题个近水的才好。依我看来,欧阳修说‘泻出于两峰之间’,就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个清客道:“不错,不错。就是‘泻玉’二字好。”贾政拈须寻思,一抬头看见身边的宝玉,便笑命他也说一个来。宝玉听了,连忙回道:“父亲刚才说得很对。但认真追究起来,似乎当日欧阳修题酿泉用一‘泻’字很妥帖,今天这个泉要是也用‘泻’字,似乎不妥。不如‘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

众人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都留心观览。忽然抬头见前面一带墙垣,里面几间整洁的房舍,有千百根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地方!”于是大家进去,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依托地势打造的床椅几案。里间房内又有一小门,出去就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和芭蕉。后院墙下有一眼泉水,顺着一尺多深的一条小沟绕台阶到前院,在竹子下面蜿蜒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不错。要是能月夜坐在这窗下读书,就不虚此生了。”说完,看着宝玉,吓得宝玉忙低了头。众清客忙用话岔开,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说:“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

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说一个。”贾政向宝玉道:“刚才众人说的可有能用的么?”宝玉听了,答道:“好像都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贵妃第一个行幸的地方,必须要赞颂圣恩才行。要是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呆板迂腐了。不如‘有凤来仪’四字。”众人轰然叫好。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你这就叫‘管窥蠡测’。”说完,又带着众人出来。

众人一面走,一面说,忽然前面青山斜阻,好像没有路了,等转过山腰,却又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的矮墙来。那墙头都用稻茎掩护。又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是几间茅屋,篱外山坡下面有一口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类的东西,下面分畦列亩,种着蔬菜、花卉。

贾政笑道:“这里倒是有些意思,不免引起我归隐农田的想法。我们先进去歇息歇息。”刚要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个石碣,自然是准备留题用的。众人笑道:“更好,更好!这里要是挂着匾等着题名,那么田园的风范就全没了。立这样一个石碣,又增添了不少风致,非范成大吟咏田家的诗歌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各位请题名吧。”

众人道:“正所谓‘编新不如述旧’,这样的地方古人也已说尽了,不如直接写‘杏花村’就很好。”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好提醒了我。这里都不错,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天做一个,不必华丽,就按照外面村庄的式样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这里还不能养别的鸟雀,只是买些鸡、鸭、鹅之类,才能配得上。”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好。”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虽然不错,只是本来的确就有这么一个地名,重复了不好,村名必须重新取一个才好。”众清客都道:“是呀。可什么字样才好?”

众人正想时,宝玉却等不及了,也不等贾政所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不如用‘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还暗合‘杏花村’的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要是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众人听了,更加哄声拍手道:“好!”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东西!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面前卖弄!刚才不过是试试你,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众人走进屋里,只见里面纸窗木榻,完全没有富贵气象。贾政心中自然高兴,却瞅宝玉道:“这里怎么样?”众人见问,都忙悄悄地推宝玉,叫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偏道:“比‘有凤来仪’差远了。”贾政听了,道:“无知的东西!你只知道朱楼画栋是好的,哪里懂得这清幽气象!终究还是不读书的错。”宝玉忙答道:“父亲教训的很对,但古人常说‘天然’二字,不知什么意思?”

众人见宝玉犯犟,问“天然”二字,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都不知道?‘天然’就是自然而有,不是人力而为的。”宝玉道:“这就对了!此处放一个田庄,分明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孤零零一个,不像是大景致。哪里赶得上前几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就是再精巧,终究不合适……”还没说完,贾政早气得喝命:“叉出去!”宝玉刚要走,贾政又喝命:“回来!再题一副对联,要是不好,一并打嘴!”宝玉听了,只得念道: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一面带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听流水潺潺,一股清泉泻出石洞,上面薜萝倒垂,下面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各位给这里题什么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武陵源’三字就好。”贾政笑道:“又和实地重复了,而且陈旧。”宝玉道:“不如用‘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还没造成。”贾政笑道:“可惜没法进去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可进去。”说完,在前面引路,众人攀藤抚树过去。忽见柳荫中露出一条折带朱栏板桥来,走过桥去,各条路都是通的。

走不多远,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那大主山所分的支脉,都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很没有意思。”说着走进门去,忽然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尽数遮住。只见一株花木也没有,倒有许多异草:或牵藤的,或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如翠带飘飘,而且气味芬芳,不是花香可以比的。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宝玉道:“那香的是杜若蘅芜,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登草,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肯定是青芷。如今时间久了,人们都不认识,所以看它像什么就叫什么,渐渐乱叫起来。”还没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了!”吓得宝玉倒退了两步,不敢再说。

贾政见两边都是抄手游廊,便顺着游廊走进去。只见上面五间清厦,绿窗油壁,很是清雅。贾政叹道:“此轩如此清雅,各位肯定有新的题名佳作,才不辜负了这里。”众人笑道:“不如‘兰风蕙露’。”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做声,便喝道:“怎么你该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忙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硬凑说起来,就题二百匾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不如题‘蘅芷清芬’四字。”贾政笑而不言。

众人便又出来。走不多远,只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青松拂檐,玉栏绕砌。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这样才对。虽然贵妃崇尚节俭,只是如今的地位尊贵,礼仪就应该如此,并不过分。”一面说一面走,忽见正面又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这里写什么?”众人道:“一定是‘蓬莱仙境’才好。”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地方,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曾在哪里见过一样,却一时想不起来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回想从前,心思都不在这里了。众人不知道,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已经才尽词穷了。于是忙都劝贾政:“罢了,罢了,明日再题吧。”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便冷笑道:“你这畜生,竟也有不能的时候了。也罢,限你一天时间,明日要是再不能题,我定不轻饶。这是要紧的地方,更要作一个好的来!”

说着,贾政带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从进门起,走到这里,才走了十之五六。又有当值的人来报,雨村那里派人回话。贾政笑道:“这几个地方不能游了。虽如此,还是要从那一边出去,就算不能仔细看,也可以浏览。”说着,带着众人走来。一路上或幽尼佛寺,或女道丹房,贾政等都来不及进去,只匆忙走过。贾政正觉着腿酸,忽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不由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带了众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便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的一个地方。

贾政与众人进去,只见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几株芭蕉,另一边是一棵西府海棠,像一把雨伞,丝垂翠绿,葩吐丹红。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以前也曾见过许多海棠,却哪里有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俗传出自‘女儿国’中,说该国这一种海棠最多,想来也是荒唐不经的说法。”众人笑道:“虽然不曾在书上看见,为什么这名字流传这么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墨客,见这花的颜色红晕好像用了胭脂,轻弱好像得了病,所以用‘女儿’命名。”众客都点头称是。

众人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的榻上坐了。贾政便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清客道:“‘蕉鹤’二字最好。”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才好。”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很好。”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怎么可惜?”宝玉道:“这里种着芭蕉和海棠,意思是暗含‘红’‘绿’二字。要是只说蕉,那么棠无着落;要是只说棠,蕉也没着落。二者缺一不可。”贾政道:“那依你怎么办?”宝玉道:“依我看,不如题‘红香绿玉’四字,才能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众人进入屋里。里面收拾得却和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四面都是雕空玲珑木板,花样繁多,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都是名手雕镂。一槅一槅,或是放书的地方,或是摆鼎的地方,或是安置笔砚的地方,或是供设花瓶的地方,或是安放盆景的地方。又见满墙满壁,都是依照古董玩器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形抠成的槽子,虽挂在墙上,却都和墙壁相平。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众人都赞道:“好精致的创意,不知怎么想出来的!”

贾政等看了一遍,只见窗纱明透,门径通畅。转到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面大玻璃镜。等转过镜去,门更加多了,竟不知从哪扇门出去才好。贾政等正转得头晕眼花,忽听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众人跟着他,由山脚边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看见大门。

众人出来,点头称道:“有趣,有趣,真是巧夺天工!”贾政忽想起宝玉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够?也不想逛了这半天,老太太肯定挂念着。还不快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见贾政如此吩咐,便退了出来。

第十回 【元妃省亲】

宝玉刚到园外,就有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了我们,老爷才高兴,老太太打发人来问了几遍,都幸亏我们说老爷高兴。要不然,老太太把你叫过去,你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刚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吧。”说着,这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没一会儿工夫,便将宝玉身上戴的东西全都解下来拿走了。随后,众小厮将宝玉抱了起来,转了几个圈,径直送到贾府二门前。宝玉进去见过贾母,贾母知道没难为他,心中自然欢喜。

不一会儿回房,袭人倒了茶来,见宝玉身上的佩物一件也没剩下,便笑道:“带的东西又被那些没脸的东西们解去了。”黛玉在外面听见,就走过来瞧,果然一件也不剩,便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了。”说完,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求她做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的——赌气拿过来就剪。宝玉见她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

宝玉见过这香囊,虽还没做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缘无故剪了,心里生气。于是忙把衣领解开,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给的那荷包解下来,递给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哪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黛玉见他如此珍重,戴在里面,知道是怕被人拿去,因此又后悔自己莽撞,不明黑白,就剪了香囊。因此又气又愧,低头一言不发。宝玉动气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不想给我东西的。我连这荷包也还给你,如何?”说着,把荷包扔向她怀中便走。

黛玉见他如此,更加气起来,哽咽得说不出话,汪汪地滚下泪来,便拿起荷包来又要剪。正巧宝玉回头见了,忙转身进来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它吧!”黛玉将剪子一摔,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宝玉只得上来“妹妹”长“妹妹”短地赔着不是。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躲着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一面仍拿起荷包来戴上,黛玉伸手来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戴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二人出屋,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也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还聘了教习,置办了戏服等物。薛姨妈另迁到东北边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空了出来,就让教习在这里教演女戏。又命家中曾演过戏的老婆子们带领管理。贾蔷负责管理日用花销等事,以及其他大小所需的材料账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来报:“采买的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也到了,连新做的二十四套道袍也有了。另外还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做官的人家。因为这位姑娘自幼多病,总不见好,自打入了空门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都已去世,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精通文墨,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去年随了师父上京,如今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于去年冬天圆寂了。妙玉本想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结果。所以她就没回乡。”

王夫人不等她说完,便道:“既然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过,她说:‘侯门公府,必以权势压人,我不去的。’”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又有什么关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让人写了请帖去请妙玉,第二天又派人备车轿接了来。

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用糊东西的绫纱,请凤姐去开楼挑选绫纱;又有人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和上房丫鬟等,一时间都忙得没空。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找探丫头去。”说着,便同宝玉、黛玉往探春房中去闲玩。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才准备妥当。各处监管都交清账目:古董玩物都陈设到各个地方;采办鸟雀的,仙鹤、孔雀还有鹿、兔等都已买全,交到园中各处饲养;贾蔷那边也能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小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又请贾母等进园,处处斟酌点缀,再没有遗漏的地方了。于是贾政上了奏折。折子上了当天,便有圣上御批准奏:明年正月十五元宵那天,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恩旨,更加昼夜不停,连年也没过安生。

自正月初八那天,就有太监先来查看布置:什么地方更衣,什么地方安坐,什么地方受礼,什么地方开宴,什么地方退息。又有许多太监来指点贾府人等该如何迎送、如何进退,种种礼仪不一而足。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京城官兵打扫街道,驱赶闲杂人等。到了十四日,诸事都已办妥。这一夜,贾府上下都不曾睡。到十五日五鼓时分,贾母等有诰命的,都按照自己的品服盛装打扮。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园里各处张灯结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人咳嗽。

正等得不耐烦,忽见一名太监骑大马而来,贾母忙接进来,问他消息。那太监道:“早着呢!怕还有三个时辰才动身呢。”凤姐听了道:“既然这么着,老太太、太太先请回房,到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便先回去,园中都是凤姐照料。

不一会儿,又有十来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拍手儿。先来的太监们会意,都知道是“来了,来了”,便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

静悄悄地又过了半日,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走来,一共过了十来对之后,才隐隐听到细乐的声音。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銮舆,缓缓走来。

贾母等连忙在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銮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贾妃下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贾妃见此园内外如此豪华,默默叹息太过奢华。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便离岸上了船。只见舟中珠帘绣幙,桂楫兰桨,富丽非常。不久,座舟驶入一个石港,港上挂着一面匾灯,写着“蓼汀花溆”四字。以上四字还有“有凤来仪”等处,用的都是宝玉试才时所题写的名字。不是之前贾政说不妥吗,为什么又用这些匾联?这里有个缘故。原来这贾妃没入宫之前,从小也是由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是长姊,宝玉为幼弟。贾妃想到母亲年纪大了才有这个弟弟,因此怜爱宝玉,与别人不同。那宝玉从三四岁开始到入学之前这段时间,都是贾妃所教,学了有几本书,几千个字。所以名分虽是姐弟,其实情同母子。自入宫后,贾妃又时常带信给父母说“千万好生抚养宝玉,既要严又不能过严”等话,那份关心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前日宝玉所拟的匾联虽不是什么妙句,但对于幼童而言,也算难得。要是贾妃见了,知是爱弟所作,或许会觉得不负自己平日期望,因此就用了宝玉所题的联额。

贾妃看了这四字,笑道:“花溆’二字还可以,何必用‘蓼汀’?”侍座太监飞快传话给贾政。贾政听了,赶紧移换。不一会儿,舟到了岸边,便又弃舟上舆,只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又命换成“省亲别墅”。于是进入行宫。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边奏起雅乐。礼仪太监带着贾赦、贾政等在月台下排班,贾妃命人传谕:“免礼。”太监带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带贾母及女眷到月台上排班,贾妃再谕:“免礼。”于是带着下去。

贾妃这才上了车驾出园来。回到贾母正室,贾妃要按照家里的规矩行礼,贾母等都跪着止住。贾妃两眼垂泪,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人都有许多话,一时都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围绕在旁,也垂泪无语。

半天,贾妃才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初既然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好容易今天回家,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坐下,又挨个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贾妃便问:“薛姨妈、宝钗、黛玉为什么没见到?”王夫人道:“外眷没有职位,没敢擅自进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

不一会儿,薛姨妈等进来,想按照国家礼节行礼,贾妃也命免了,上前嘘寒问暖。母女、姊妹聊了些离别情景及家务。

贾政到帘外问安,贾妃隔帘含泪对父亲说:“村户人家虽粗茶淡饭,终究能享天伦之乐。如今咱们家虽然富贵到了极致,但是骨肉亲人各自一方,终究没什么意思!”贾政含泪启道:“万岁皇恩浩荡,臣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万一!贵妃也不必总惦念我们,要自己多保重。”贾妃听了,也就嘱咐“父亲应该以国家大事为重,有空多保养身子,不必挂念女儿”等语。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都是宝玉题写的。如果有一二还可以观赏的,希望贵妃能再赐名。”贾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然进步了。”贾政退出。贾妃又见宝钗、黛玉如姣花软玉,和别的姊妹不同:一个端庄大方,体态丰盈;一个风流多情,形体消瘦。贾妃对宝钗便多了一份喜爱之意,于黛玉则添一份怜惜之心。不一会儿又问:“宝玉为什么不进见?”于是贾母启:“没有谕令,男子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带进来。不一会儿,小太监带宝玉进来,先行了国家的大礼,元妃命他过来,拉着手抱在怀里,又摸着他的头颈笑道:“比从前竟长高了好些。”话没说完,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准备好了,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带路,便同大家一起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地方,登楼阁,涉水缘山,多次眺览徘徊。元妃十分称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侈,这样已经很过分了。”不久便到正殿,让大家免礼归座,大开筵席。贾母等在下陪着,尤氏、李纨、凤姐等亲自捧羹把盏。

筵席之间,元妃命笔砚伺候,挑选喜欢之处亲笔题名:“大观园”园之名“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又有“藕香榭”“紫菱洲”等名,最后题了一首七绝: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

写完了,向众姊妹笑道:“我一向不擅长吟咏作诗,这是你们早就知道的,今夜勉强敷衍。改日有空,一定补写《大观园记》和《省亲颂》等文章,来纪念今日之事。你们也趁兴各题写一个匾,作一首诗。而且宝玉已经懂得题咏,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园中‘潇湘馆’‘蘅芜苑’两处,是我最喜欢的,其次便是‘怡红院’‘浣葛山庄’。这四个地方,一定得另有题咏才好。今让宝玉再各赋五言律一首,让我当面试一试,才不负我自幼教授的苦心。”宝玉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数探春又在姊妹之上,但探春也知自己难与薛、林二人比肩。李纨勉强也凑成一律。众姊妹不一会儿题诗完毕,便呈递上去,贾妃挨个看姊妹们的。看完,称赞一番,又笑道:“终究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不是我们家姊妹能比的。”

当贾妃看诗的时候,宝玉只刚作完“潇湘馆”与“蘅芜苑”两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草稿里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注意,急忙回身悄推他道:“她因为不喜欢‘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惹她不高兴?况且蕉叶之说也很多,再想一个字改了吧。”宝玉听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听他这么问,笑道:“亏你平日旁征博引,今夜不过如此,就急成这样,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代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顿时豁然开朗,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想不起来了,姐姐真可以说是‘一字师’了。”宝钗也悄悄地笑道:“还不快作了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说完,怕他耽延工夫,便抽身走开了。宝玉也已续成这首,此时便共有了三首。

那黛玉本来想在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料贾妃只让写一匾一咏,没能尽情展示才华,心中自然不欢喜。见宝玉一个人写四首,大费神思,便也走到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然这样,你只抄录前三首吧。等你抄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完,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到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这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便忙工工整整地抄写后呈上。

贾妃一一细看。看完,大喜,说道:“果然进步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便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

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名太监飞奔过来说:“作完诗了,快拿戏目来!”贾蔷赶紧将锦册呈上。没多久,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少时看完戏,又到没去过的地方游玩了一回。

过了一会儿,便有太监跪启:“赏赐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请按例检验。”说着,呈上赐物清单。贾妃从头看了,都很妥帖,就命按照这个办。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宝钗、黛玉诸姊妹,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也同此。贾母、贾政、王夫人等都有礼,不一一细述。

众人谢恩完毕,执事大监启道:“时辰已到,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得两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紧紧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再三叮咛:“不用挂念,好好保重。如今天恩浩荡,一月允许家人到宫中探视一次,见面的机会有的是。要是明年皇上恩典还允许归省,千万不可再如此奢华靡费了!”贾母等也哭得哽咽难言了。

贾妃虽不忍离别,无奈皇家礼仪,不能违背,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众人好不容易才将贾母、王夫人劝慰住,也搀扶出园去了。

第十一回 【耗子偷“香玉”】

贾妃回宫之后,第二天便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的事情。皇上十分高兴,便又拨了些金银缎帛赐给贾府。而荣宁二府则因为元妃省亲,连日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这几天,凤姐是两府第一等忙碌之人,宝玉则是最闲暇的人。

这天一早,袭人被她母亲接去喝过年茶,要晚上才回来。宝玉正在房中没趣儿,忽听得有人来回:“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回明了贾母,便赶了过去。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之类的戏文。一会儿神鬼乱出,一会儿又妖魔毕露,锣鼓喧闹之声巷外都能听见。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的戏,别人家肯定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只略微坐了一坐,便到各处闲逛。正逛得无聊,忽遇见茗烟,便命他带着到袭人家去。茗烟怕担责任,不肯答应,禁不住宝玉又吓又喝的,便带着他去了。

幸而袭人家并不远,距贾府不过一里半地。转眼已到了门前,茗烟便先进去叫袭人的哥哥花自芳。此时袭人的母亲接了袭人和几个外甥女儿、侄女儿到家里来,正在吃茶果。见宝玉进来,房中的三五个女孩儿忙都低了头,羞答答的。袭人便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做什么。”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又怪茗烟不该撺掇宝玉外出乱逛,要出了事可担待不起。茗烟自是辩解了一番。

花自芳母子两个怕宝玉冷,忙让他上炕,又忙着另摆果盘,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不敢乱给他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炕上,让宝玉坐了。袭人又从荷包里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将自己的手炉点着了,放在宝玉怀里,然后用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给宝玉。这时候,袭人的母亲和哥哥已整整齐齐地另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于是笑道:“既然来了,没道理空着回去,好歹尝一点儿,也算来我家一趟。”便拣了几个松子仁,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递给宝玉。

宝玉见袭人两眼微红,犹有泪痕,于是悄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哪里哭了,刚才迷了眼揉的。”如此便遮掩过去了。袭人又道:“坐一坐就回去吧,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说着,便命他哥哥去雇了一乘小轿,亲自护送宝玉回去。

当晚,袭人回来后,宝玉见众人不在房中,于是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姨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肯定是说她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怎么样也能让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就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不行?”袭人道:“那也高攀不上。不过,她是我姨爹、姨娘的宝贝,也是娇生惯养的呢。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能在一起。如今我要回去了,她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叫我再辛苦一年,明年就赎我出去呢。”宝玉听了这话,更加愣了,便说道:“我不让你走,你也难走。”袭人道:“从来没这个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规矩,或者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道理,别说你了!”两人说来说去,却总是只有走的理,万万没有留的理了。宝玉思忖半晌,说道:“依你说,你是走定了?”袭人道:“走定了。”宝玉听了,自己想:“谁知这个人竟是这样薄情无义。”便叹道:“早知道都是要走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就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亲和哥哥说要赎她回去,她就说死也不回去的。她母兄见她如此坚执,今日宝玉去她家,二人又是这样的情形,心下更明白了。于是放了心,便再无赎她的想法了。只不过因为袭人从小见宝玉性格异常,比别的孩子更加淘气贪玩,更还有几件不能说的怪毛病。袭人又觉得宝玉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又不能严加管束,更是放纵任性,不务正业。每次想要劝时,又知道宝玉不愿听,今日正巧有赎身这个说法,故先骗骗宝玉,试探一下,想压住他的气势,然后再开口相劝。如今见他默默地睡去了,心里知道是时候了,便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满脸泪痕,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要是真的留我,我自然不出去。”宝玉听这话里有话,便道:“你倒说说,我要怎么留你?”袭人笑道:“咱们平日的情分,也不用说了。今日你若真心留我,我说出两三件事来,你都答应了,就是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答应。只求你们一起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天化成了飞灰,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话没说完,急得袭人忙捂他的嘴,说:“本来好好的,就是想劝你这些疯言疯语,你倒说得更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我已经改了,再要说的话,你就拧我的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欢读书也罢,假喜欢也罢,只是在老爷或在别人跟前,你不要乱说乱批,就装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你不喜欢读书,而且人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比如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这些活,怎么能不让老爷生气,不时时打你,又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本就是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谤僧道等出家人,也不能总是调弄脂粉这些女孩儿的玩意儿。还有一件更要紧的,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凡事要检点些,不任意任性就行了。你要是真的都答应了,便拿八人轿抬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让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就算坐了,也没什么意思。”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进来,说:“快睡吧,已经三更了,该睡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来问,我答应说睡了。”宝玉命拿表来看,果然很晚了。于是重新洗漱了一回,脱了衣服睡了。

第二天午后,宝玉闲坐无聊,便去黛玉房中瞧瞧。没想到黛玉已在床上睡午觉,丫鬟们都出去了,满屋里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黛玉见是宝玉,便说道:“你先出去逛逛。我昨晚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这一阵子困劲儿过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稍微歇会子。你先到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儿去呢,见了别人怪腻的。”

黛玉听了,笑道:“你既然要在这里,那就老老实实到那边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那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到外间看了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睁开眼,起身笑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纽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又欠身凑近来,用手抚摸仔细看。宝玉连忙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指甲刮的,只怕是刚才替她们和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擦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拭了,嘴里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没什么,只是你偏要留下些把柄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又当是奇事儿乱说,让舅舅知道,倒惹他生气。”

宝玉哪里会听这话,早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着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袖子里是什么东西。黛玉笑道:“冬寒日冷的,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从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到衣服上也说不定。”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很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笑道:“你说我有奇香,那你有‘暖香’没有?”宝玉听黛玉这么问,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问:“什么‘暖香’?”黛玉叹气笑道:“蠢材,蠢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这才听明白。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扯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知道,从今儿起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口气,便伸手向黛玉夹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是个十分怕痒的人,见宝玉伸两手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这才住了手,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让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放在眼前,闻个不停。黛玉夺了手道:“你这样我可要走了。”宝玉笑道:“别走,咱们斯斯文文地躺着说话儿。”说着,便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

宝玉怕她睡出病来,存心哄她开心,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哎哟!你们扬州衙门里出了一件大事,你可知道?”黛玉听他说得郑重,只当是真事,忙问:“什么事?”宝玉见黛玉果然注意,便故作惊讶道:“怎么,你竟不知道?那你仔细听我说。”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

黛玉笑道:“就会扯谎,我从来也没听说过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能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品评不迟。”黛玉道:“那你先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道:‘明天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缺少果品,必须趁早打劫些来才好。’于是拔了一支令箭,派一个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不一会儿小耗子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只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问:‘米有几样?果有几种?’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数也数不清。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子听了大喜,马上派耗子前去。先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老耗子便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声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子和其他的耗子见它这样,恐怕不熟练,又怯懦无力,都不准它去。小耗子道:‘我虽然年小体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保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子忙问:‘如何比它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它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却暗暗地用分身法搬运,渐渐就搬运尽了。难道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子听了,都道:‘妙倒是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完,摇身说‘变’,竟变成了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来说变果子的,怎么变出小姐来?’小耗子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政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看我把你嘴撕烂了!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得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我因为闻着你香,忽然想起这个典故来。”黛玉笑道:“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

话没说完,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典故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座,笑道:“你瞧瞧,还有谁!”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怪不得,他肚子里的典故原本就多。只可惜但凡该用典故的时候,他偏就忘了。前儿夜里的芭蕉诗,眼前儿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他急得直出汗。”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宝玉你也遇见对手了。可知一报还一报,错不了的。”三人嘻笑了一回,便各自回房去了。

第十二回 【俏语谑娇音】

这一阵子还在年里,学堂里放假,闺阁中也不做针线。宝玉没什么事,饭后便到薛姨妈那里闲逛。贾环也到这边来玩,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在掷骰子玩,便也要玩。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贾环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这盘又该贾环掷骰子,要是掷个七点以上便赢;要是掷个六点,莺儿只要掷个三点便赢了。贾环便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定在了“五”上,另一个滴溜溜乱转,莺儿拍手只叫“幺”,贾环瞪着眼,“六”“七”“八”地乱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着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不成?还不快放下钱来。”莺儿满腹委屈,只得放下钱来,嘴里嘟囔道:“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在乎这几个钱的。前儿和宝玉玩,他输了那么多也没急,剩下的钱几个小丫头一抢,他一笑就罢了。”不等她说完,宝钗连忙喝断。贾环道:“我拿什么和宝玉比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生的。”说着,便哭了。宝钗又骂莺儿,又劝贾环,忙得不可开交。

正好宝玉走来,见了这样情形,问是怎么回事。贾环听了,不敢做声。宝钗一向知道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都怕哥哥,却不知这宝玉是不要人怕的。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便向贾环说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玩,你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另外一件好,就不要这件拿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阵子,就能好了不成!你本来是来取乐的,既然不能取乐,就到别处去再寻乐子,何必在此自寻烦恼。”

贾环听了,只得回去。赵姨娘见他垂头丧气的,便问:“没用的东西,又在哪里替别人受过了?”贾环道:“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回来了。”赵姨娘听了,便啐道:“谁叫你去攀高枝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偏要去讨这个没趣。”正巧凤姐在窗外经过,全听见了,便隔窗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错了一半点儿,你只要好好教导他,说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任凭他怎么样,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你就大口啐他。他如今是主子,做得不好了,反正有教导他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平时怕凤姐比怕王夫人还厉害,听见叫他,赶紧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做声。凤姐又教训了贾环几句,便叫丫鬟丰儿取了一吊钱给他,让他去找迎春等玩去了。

这边宝玉打发了贾环出去,正和宝钗谈笑,忽听有人来叫,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起身便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起瞧瞧她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一起来到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们两个来,连忙问好。原来这史湘云是贾母娘家的侄孙女儿,和宝玉等年纪相仿,长得英气秀美,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保龄侯史鼐养大。贾母也十分怜爱她,便常接进府中让她和宝玉他们玩耍。

这时林黛玉也正好在,问宝玉道:“刚才在哪里?”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黛玉冷笑道:“我说呢,只有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和你玩,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趟,就说这个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你去不去关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和我玩。”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连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算我说错了,你也该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儿啊。你却又一个人跑出来生闷气。”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不过不能眼睁睁看你作践自己的身子。”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说什么死呀活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马上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怎么样?”宝玉笑道:“要像这样只管胡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没错,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更加生闷气,在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还是来了。林黛玉见了,更是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宝玉见这样,准备多说些甜言蜜语来劝慰。不料他还没开口,只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干什么?反正如今有人和你玩,死活随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疏先后也分不清楚?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她比你远。你来得早,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一起长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怎么会为了她疏远你呢?”林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疏远她?我成了什么人了!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言不发。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起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黛玉笑道:“越是咬舌头越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头掷骰子玩,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总学她,明儿连你也咬起来了呢。”史湘云道:“她从来不肯饶过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是。这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明儿得一个咬舌头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都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丢人呢!”说得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宝玉见史湘云跑了出去,忙在后面说:“小心绊倒了!追不上你。”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扶在门框上拦住,笑着劝道:“饶她这一回吧。”黛玉掰着宝玉的手说道:“我要是饶了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知道黛玉不能出来,便站住笑道:“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正好宝钗来到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吧。”黛玉道:“我不答应。你们是一伙的,都戏弄我!”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哪敢说你?”四人正难解难分,有人来请吃饭,这才往前边来。当晚,湘云还是到黛玉房中睡。

第二天天亮,宝玉到黛玉房中来,没看到紫鹃、翠缕二人,只见她们姊妹两个还没起床。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副杏子红绫被,睡得很安稳。史湘云一缕青丝散在枕边,被子只盖到胸前,一条雪白的膀子露在被子外面,还戴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头被风吹了,又该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替她盖上。林黛玉早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一定是宝玉了,便道:“这么早就跑过来干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到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又走了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过洗脸水要泼,宝玉道:“等会儿,我顺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又洗了两把,便要手巾。又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

湘云已梳完了头,宝玉便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头吧。”湘云道:“这可不行。”宝玉千妹妹万妹妹地求她,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给他梳头。宝玉见镜台两边都是女孩子梳妆打扮用的东西,顺手拿起来看,不觉得又顺手抹了胭脂,想要往嘴边送,又怕史湘云说他。正犹豫的时候,湘云果然在身后看见,一手撩着辫子,另一手来“啪”地一下从宝玉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什么时候才改得了!”

话没说完,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样,知道宝玉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想着宝玉早把那天的话忘了,袭人不由得气恼。忽见宝钗走来问道:“宝兄弟哪儿去了?”袭人只得含笑说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她这么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和姊妹们相处得好,也得有个分寸礼节,也没有黑夜白日这么闹的!任凭别人怎么劝,全当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见识。”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地跟她说些闲话,问她年纪、家乡等等,留神观察,见她果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一会儿宝玉回来,宝钗才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得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回答,再问,袭人才道:“你问我么?我哪里知道你们的事情。只是从今以后我再不进这屋子了,反正有人服侍你。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此情景,十分吃惊。袭人只是合了眼不理他。

早饭后,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玩骨牌。宝玉一向知道麝月与袭人关系亲密,干脆连麝月也不理,掀起软帘往里间来。麝月只好跟进来。宝玉便推她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去。

宝玉拿了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想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站着。一个大点儿的长得十分水灵,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来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的。”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你们哪一个配这些花,别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她倒了茶来喝。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天,宝玉便不大出房,也不和丫头们玩闹,只是闷闷地拿了本《庄子》来看。看书的时候,倒也安静,也不支使这些人,只叫四儿。到了晚上,四儿剪了灯芯,沏了茶,宝玉便又将《庄子》拿来继续看。正看到《胠箧》一篇,只觉得文字恣肆,意趣洋洋,不禁来了兴致,拿起笔便续写了一段。续完了,心胸豁然开朗,便扔下笔睡了。头刚落到枕头上,便安然睡去,一直到天亮才醒来。翻身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被子上。宝玉早将昨天的事抛在脑后,便推她道:“起来好好睡,别冻着了。”袭人却不答应。

原来袭人见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和姊妹们玩闹,要是直接劝他,料他也不能改,所以用这种办法来警醒他,料他不过生半天的气,过一阵子就好了。没想到宝玉一日一夜竟然还在生气,自己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夜没睡好。如今忽见宝玉这样,知道他已经回心转意,便干脆不理他。宝玉见她不答应,拉住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自己到那边房里去梳洗,再晚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到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哪里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成天斗气,叫别人笑话。反正那边玩腻了回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我们这些东西,可都是白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了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头天晚上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自禁,便从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摔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的话,就和这个一样。”袭人忙拾起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有什么要紧,也值得这样。”宝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那你知道我心里急成什么样了?快起来梳洗去吧。”

第十三回 【听戏悟禅机】

宝玉梳洗完毕,便去贾母那里请安。到了那里,只见湘云正和贾母说话。

原来史湘云因为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便说要回去。宝玉一听,忙对贾母道:“老祖宗,史妹妹这就要回去呢,快留她多住几天吧。”贾母想了一想,心道:宝丫头来这里也有一些日子了,看她稳重平和的样子倒合心意,正巧二十一是她的生日,不如就在家里热闹一下。想到这儿,便对湘云道:“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也不迟。”史湘云听这么说,只好住下。又一面派人回去,把自己从前做的两色针线活计拿来,作为给宝钗的生日贺礼。贾母也叫了凤姐来,自己掏了二十两银子,交给她置办酒戏。

到了晚上,大家都围在贾母跟前。贾母便说起为宝钗过生日的事,大家见贾母高兴,都道:“很好。”于是,贾母便问宝钗爱听什么戏,爱吃什么东西等等。宝钗知道贾母年老的人,喜欢看热闹的戏文,爱吃甜烂的食物,便按照贾母从前喜欢的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喜。

到了二十一日,贾母内院中早搭了个家常小巧戏台,又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这天早起,宝玉没见到林黛玉,便到她房中来找,只见黛玉正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然这样说,你特意叫一班戏来,拣我爱听的唱给我。这会子犯不上借光儿”。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么办,也叫她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她来,携着手过去。只见贾母上房里已经排了几桌家宴,席中一个外客也没有。

吃完了饭,要点戏时,贾母一定让宝钗先点。宝钗推让了一回,贾母就是不答应,宝钗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然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也知道贾母喜欢热闹,更喜欢滑稽搞笑,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然更加欢喜,然后再命黛玉点。黛玉不肯,让薛姨妈、邢王二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日原本是我特带着你们找乐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这里唱戏摆酒,难道是为了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占了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这才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都点了。点完,这戏便一出一出演了起来。一阵子戏都完了,众人便起身休息了一会儿。

等上酒席的时候,贾母又命宝钗点戏。宝钗便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喜欢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一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大,戏文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吵闹的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可见你是不懂戏的呢。这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了。其中有一支《寄生草》的曲子,词写得极妙。”宝玉听她说这么好,便凑近来求道:“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不住称赞,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说得湘云也笑了。

到晚上戏散了的时候,贾母特别喜欢那唱小旦的和一个唱小丑的,于是命人带进来,拿些肉果给她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也不敢说。不想史湘云笑着说了出来:“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瞅了湘云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

众人又坐了一会,便各自散了。湘云便命翠缕回去把衣物收拾包好。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也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干什么?看人家的脸色,有什么意思!”宝玉怕湘云多心,正跟在后面,听了这话,赶忙上前拉着她说:“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都因为怕她生气。谁知你不提防说了出来。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如今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要是别人,哪怕她得罪了十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湘云甩手道:“你别花言巧语哄我。我本来就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可以,只我说了就不行。”宝玉急得说道:“我本来是为你好,反倒落了不是。我要有别的心思,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踏!”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口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爱使小性儿、爱生气的、能辖治你的人听去!”说着,径自到贾母里间,愤愤地躺着去了。

宝玉讨个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刚到门槛前,便被黛玉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在窗外呆呆地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而不好意思再关门,只得抽身回去,上床躺着。宝玉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到底是为什么?”林黛玉冷笑道:“问得倒好。我本来就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宝玉道:“我没有比,也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别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宝玉听这么说,竟是没法分辩了。

黛玉接着又道:“这件事还能饶你。更可气的是,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难道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本来是公侯的小姐,我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要是我反驳她几句,岂不是她自己惹人轻贱呢,是这意思不是?这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情,也一般恼了。你又拿我送人情,倒说我小性儿,动不动生气。你怕她得罪了我,我生她的气。我生她的气,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得罪了我,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宝玉听这么说,知道刚才和湘云私下谈话,她听见了。细想自己本来是为她们两个,怕她们闹别扭,才从中调和。不想不但没调和成,反倒落了两边的不是,越想越没意思。再仔细一想,眼下不过是这两个人,自己还不能应酬妥贴,将来还不知怎样。于是也不分辩,转身便走。林黛玉见他赌气走了,不禁更加添了气,便说道:“这一走,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听了也不理,回房躺在床上,眼瞪得直直的。想到白天戏文里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等语,不觉流下泪来。袭人见此情形,也不知是怎么了。宝玉细想这句戏文的意思,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一个偈子: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完,想到自己虽然解悟,但别人看了却未必能明白,因此在偈后又填了一支《寄生草》词。自己又念一遍,自觉了无牵挂,心中自在,便上床睡了。

黛玉见宝玉这次走得果断,倒心中不安起来。便以找袭人为由,来看动静。袭人笑着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理了,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留步,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刚才那偈语和词悄悄拿来,递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道是宝玉一时感愤写的,觉得实在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着玩儿的,没什么关系。”说完,便带了回房去,和湘云一起看。

第二天黛玉又给宝钗看。宝钗看那词写道: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完,又看那偈语,笑道:“这个人难道悟了?都是我的不是,昨天我原本不该念那支曲子的。这些曲文最能转移人的性情。明儿要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心思,我倒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将它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说:“快烧了吧。”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来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说着,三人便一起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见了宝玉,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尊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宝?你有何坚?”宝玉竟不能回答。三人拍手笑道:“这么愚钝,还参禅呢。”宝钗又道:“从前南宗六祖惠能,起初寻找师父到韶州,听说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去做火头僧。五祖想要传衣钵,让徒弟们各写一个偈子。大弟子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当时惠能在厨房捣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于是自己念了一个偈子:‘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今儿这偈语,也是这个意思了。”

黛玉笑道:“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都不知不能,还参禅呢。以后不许再谈禅了。”宝玉自以为觉悟,不想忽然被黛玉一问,竟不能答;宝钗又搬出“语录”来,都是自己没听过的。回头又想了想:“原来她们比我还知道得早,尚没能解悟,我如今又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参禅,不过是一时的玩笑罢了。”说完,宝钗等便笑了起来,四人依旧如故。

正说笑时,忽然有人报:“娘娘派人送来一个灯谜,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制一个送进去。”四人听了忙出去,到贾母的上房,只见迎、探、惜三姊妹已在那儿了。又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小太监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写在纸上,一齐封起来送进宫去,娘娘亲自检验你们是不是猜中了。”众人听了,忙上前去看。宝钗见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没什么新奇,口中免不了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惜春也都明白了,各自暗暗写了半天。还把贾环、贾兰等叫来,一起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找了一样东西制成一个谜,恭恭敬敬地用正楷字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到晚上出来传谕:“刚才娘娘的灯谜,都猜到了,只有二小姐与三爷猜得不对。小姐们制的娘娘也都猜了,不知对不对。”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的东西送给猜着的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架茶具,只有迎春、贾环二人没有。迎春以为不过是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意思。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写的什么,只见是: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笑起来。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下,喝过茶走了。

贾母见元春这样有兴致,自己更加高兴,便命赶紧做一架小巧精致的围屏灯来,摆在屋子里,命他们姊妹各自制了谜语,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准备了香茶细果以及各种玩物,做猜着灯谜的奖赏。贾政退朝回来,见贾母高兴,况且又在过节期间,就也准备了礼物来猜谜取乐。

晚饭后,上房挂了彩灯,又安排了酒果,准备了玩物,坐了满满一厅的人。上面贾母、贾政、宝玉坐一桌,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桌,迎、探、惜三个又一桌。地下婆娘、丫鬟们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桌。

往常席间只有宝玉高谈阔论,今天贾政在这里,他便只有唯唯诺诺而已。剩下的湘云虽是个闺阁弱女子,却一向喜欢谈论,今天贾政在席,也闭嘴不敢乱说。黛玉本性就不爱热闹,自然也不肯多说。宝钗原本就不妄言轻动,此时也还是一样,反倒显得自然。所以这一桌虽是家常取乐,反而拘束。贾母也知道是因为贾政一人在这里的缘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休息。贾政也知道贾母的意思,撵了自己走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赔笑道:“今日本来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所以也准备了彩礼酒席,特意来入会。为什么疼爱孙子孙女的心思,就不略微赐给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我就说一个给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要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经知道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才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给贾母猜,念道: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完,便悄悄地告诉宝玉。宝玉明白,又悄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错,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中。”回头说:“快把贺礼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挨个看去,都是灯节时候所用所玩的新巧东西,十分欢喜,便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拿着壶,迎春送来酒。于是贾母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她们姊妹做的,再猜一猜我听。”贾政答应,起身走到屏前,只见头一个是元妃的,写道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爆竹吧?”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吧?”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这是一响就散的东西。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的东西。探春所作风筝,是飘飘浮荡的东西。惜春所作海灯,更是清净孤独。今天是元宵佳节,怎么都拿这些不祥的东西来玩呢?”想到这里,十分烦闷,将刚才的精神减去了十之八九,只低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这样,想到也许是他身体疲乏,又加上怕拘束众姊妹不能高兴玩耍,就对贾政道:“你还是不必猜了,去休息吧。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听这话,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这才退出去了。回到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然睡不着,不由得伤悲感慨。

贾母见贾政走了,便道:“你们可以自由自在乐一乐了。”话音未落,早见宝玉跑到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得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像刚才一样坐着,大家说说笑笑,不还斯文点儿?”凤姐也从里间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天与你寸步不离才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制诗谜儿。要真这样,说不定你这会子正出汗呢。”说得宝玉急了,拉着凤姐儿,一个劲儿地纠缠。贾母又和李宫裁还有众姊妹说笑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困倦。听了听已经是四更天了,命将食物撤下去,赏赐都发给众人,随即起身道:“天也晚了,我们休息吧。”

第十四回 【宝黛读《西厢》】

贾妃自从那天游览大观园回宫去后,不久便命探春将那天所有的题咏,挨个抄录好了送进宫来。然后趁着空闲,细细斟酌了一遍,选优汰劣,便下谕将这些题咏刻在石头上,摆在大观园中,使之成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从各处选了能工巧匠,在大观园中磨石刻字。

贾妃后来又想到那大观园中的景致,自己游览之后,贾政必定会把园子封锁起来,不敢让人进去骚扰,这样岂不可惜了?况且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让她们进去居住,也不致让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又想到宝玉从小在姊妹丛中长大,和别的兄弟不能比,要不让他进去,只怕他寂寞,一时不痛快,免不了让贾母、王夫人愁虑,也得让他进园居住才好。细细想完,便又下了一道谕:命宝钗等到大观园中居住,宝玉也跟进园中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道谕之后,就来告诉贾母。然后派人到园子里各处收拾打扫,摆放帘幔床帐。宝玉知道这事,高兴得手舞足蹈,忙跑到贾母房中。正满心欢喜地和贾母盘算这个,准备那个,忽见丫鬟来报:“老爷叫宝玉呢。”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闷雷,顿时扫兴,脸上也变了颜色。也不说话,只是拉着贾母纠缠,竟不敢去。贾母忙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是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管好好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叫了两个老嬷嫲来,吩咐道:“好好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吓着他。”

宝玉听了,才松了手,转身出去,却一步挪不了三寸,慢慢蹭到这边来。正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玉钏儿、彩云、彩霞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过来,都抿着嘴儿笑。这金钏更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还吃不吃了?”彩云连忙推开金钏,笑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现在老爷、太太高兴,快进去吧。”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站在里间门外,见宝玉来了,忙掀起帘子,让宝玉躬身进去。

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探、惜还有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便都站了起来。贾政一抬眼,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再看看贾环,长相委琐,举止荒疏;忽然又想起贾珠来,想到王夫人只剩这一个亲生的儿子,平时爱如珍宝,而自己的胡须也将苍白,这么一来,把平日里嫌恶宝玉的心思不觉减了十之八九。停了半晌,贾政才说道:“娘娘吩咐说,你天天在外头玩闹,越来越疏懒了,如今叫管管你,让你和姊妹们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要好好用心,再要乱来,你可仔细着!”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

王夫人拉他在身旁坐下,探春、惜春和贾环三人也便坐下。王夫人摩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之前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拿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服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安排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什么人?”王夫人答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都行,是谁起的这样刁钻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高兴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怎么会知道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平日读诗,曾记得古人诗句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为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吧。老爷也不用为这点小事动气。”贾政道:“倒也不必改。只是从这一点就可看出宝玉不务正业,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下功夫。”说完,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吧,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一溜烟去了。

宝玉回到贾母跟前,说明白了。见林黛玉也在那里,宝玉便问她:“你住哪一处好?”林黛玉心里正盘算这事,见宝玉问她,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喜欢那几竿竹子,里面藏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加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想法一样,我也要叫你住那里呢。我呢,就住在怡红院,这样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打算,贾政派人来对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可以搬进去。这几天派人进去收拾。”到了那天,众姊妹便一起住了进去。宝钗住了蘅芜苑,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顿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像从前那样寂寞了。

宝玉自从进大观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的贪求。每天只和姊妹、丫头们在一起,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倒也十分快活。更得意的是,外头有人见宝玉十二三岁就能作诗会写,都以为是奇才,便接连来求诗要字,宝玉竟也觉着有趣,反倒整天只忙这些。

谁想到宝玉这天又有烦恼,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茗烟见他这样,便想逗他开心,只是平常的这些东西都是宝玉玩厌了的,便寻思着要找些他没见过的。想了想,便到书店里,把古今小说还有赵飞燕、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和传奇故事买了许多来,让宝玉看。宝玉哪里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就像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能拿进园去,说:“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哪里舍得不拿进园去?踌躇再三,只把那文章写得好的拣了几套拿进去,放在床头,没人的时候偷偷看。那些比较粗俗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又一天,正是三月中旬。早饭后,宝玉带了一套《西厢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都是。宝玉要抖下来,又怕脚下践踏了,只好兜了那些花瓣,来到池边,抖在池里。那花瓣浮在水面上,漂漂荡荡而去。

宝玉见地下还有许多,正犹豫时,只听背后有人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回头一看,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扛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刚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是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胡乱倒,仍旧把花糟塌了。那边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是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等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顺口问道:“看的什么书?”宝玉听见问,慌得来不及藏,忙道:“不过是《中庸》《大学》罢了。”黛玉见他慌张的样子,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要是这些书,你干吗要躲躲藏藏?还是趁早儿给我瞧瞧才是正经。”宝玉没办法,便央求道:“好妹妹,要说是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千万别告诉别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便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见写着《西厢记》字样,哪里见过?忙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便将十六出都看完了,只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

宝玉见她看完,便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心中一动,不由得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连腮带耳通红,顿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眼圈早又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是我说错了。要是我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龟把我吞了,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去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说得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那你这个呢?不也是学那书里的么?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收了书,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吧。”二人便收拾落花,才掩埋妥当,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边大老爷身体不太舒服,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吧。”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服。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想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边,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林黛玉平时不大爱听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去。一阵风过,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知不觉间心动神摇,如痴如醉,竟站立不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细品曲文的滋味。忽又想起昨天见古人诗中“水流花谢两无情”,词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句子,又加上刚才所看的《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句子,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揣摩,不知不觉眼中落泪。

林黛玉正在这里情思缠绵,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掌,说道:“你干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伤心落泪的?”林黛玉不曾提防,倒吓了一跳,忙回头一看,却是香菱。黛玉这才回过神来,抚着胸口道:“你这个傻丫头,吓我这么一跳。你这是从哪里来?”香菱嘻嘻笑道:“我来找我们姑娘的,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着,拉了黛玉的手回潇湘馆去了。

第十五回 【春困发幽情】

这天是王子腾夫人的生日。娘家嫂子的生日,王夫人原本是要去的,只是见贾母不太舒服,便也没去,只让薛姨妈领着凤姐儿还有贾家三个姊妹、宝钗还有宝玉一起去了。

王夫人陪了贾母一天,才回了房。因为今天没去,觉着有些不太好,便想着要为嫂子做些什么。到了晚上,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经》。那贾环坐在王夫人炕上抄写,拿腔作势,一会儿叫彩云倒杯茶来,一会儿又叫玉钏儿来剪剪灯花,一会儿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没个安静时候。众丫鬟们本就不喜欢他,今见他这样,更是厌烦,便都不搭理他。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一盅茶来递给他,又趁王夫人和人说话时,悄悄劝贾环道:“你安分些吧,何苦讨这个嫌、那个厌的。”不想贾环不领情,反而说道:“我早知道了,你们就欺负我。如今你和宝玉好,对我爱理不理的,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正说着,宝玉、凤姐他们回来了。宝玉规规矩矩地没说到几句话,便命人摘下抹额,脱了袍服,脱了靴子,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一个劲儿揉搓,小心一会儿酒劲上来。还不赶快在那里静静躺一阵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了个枕头来。宝玉听了,便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搭理,眼睛只向贾环那里看。宝玉便拉她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一理我呢。”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贾环早就对宝玉怀恨在心,早想暗中算计,只是没机会下手。如今见他和彩霞玩闹,自己却要抄什么《金刚经》的,心中更加按不下这口气。正巧距离很近,便寻思着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一时趁着没人注意,假装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一推,只听宝玉“哎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众人忙把边上的灯拿过来,又把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来照着看,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蜡油。

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那边凤姐早三步两步地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今日果真如此。这赵姨娘也该时常教导教导他的。”一句话倒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叫过赵姨娘来骂道:“看看你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好几次我都不和你理论,你们倒得意了,更加上来了!”

那赵姨娘平日早就有些嫉妒的心思,看不惯凤姐、宝玉两个,只是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弄出了事,受这场恶气,也只得忍气吞声承受,走过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好没伤着眼睛。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不知怎么回答,急得把赵姨娘又数落了一顿。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拿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不过没什么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就算说是自己烫的,老太太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反正要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随便你怎么说去吧。”王夫人命人好好送了宝玉回房去,袭人等见了都慌得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得闷闷的。到了晚上,打发人来问,偏说烫了。林黛玉便赶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半边脸上满满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得十分厉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嚷着要瞧瞧。宝玉知道她喜好洁净,不惯看这些东西,见她来了,忙把脸遮着,不肯叫她看。林黛玉也知道自己有这癖性,知道宝玉是怕她嫌脏,于是笑道:“我瞧瞧烫哪里了,干吗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硬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得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会儿,闷闷地回房去了。

第二天,宝玉见了贾母,只一味大包大揽,说是自己不小心烫的,与别人无关。就算如此,仍免不了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了一顿。

宝玉因为烫了脸,总不出门,倒和黛玉时常在一起说说话儿。这天黛玉饭后看了两页书,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和紫鹃、雪雁做了一阵子针线,更觉得烦闷。她便倚着门出了一会儿神,出来散步,看阶下新长出的嫩笋,不知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处都没有人,只看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待了一会儿,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忽然听房里有笑声,林黛玉便进房中看,原来是李纨、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

一见她进来,众人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来得齐,谁下帖子请来的?”众人又笑。凤姐道:“前天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暹罗茶叶去,你往哪去了?”林黛玉道:“我倒是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林黛玉道:“我喝着好,不知你们觉着怎样?”宝玉道:“你真觉着好,把我这个也拿去喝吧。”凤姐笑道:“你要爱喝,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真的,我打发丫头拿去。”凤姐道:“不用去拿,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本来就有个针线活儿要求你,一起打发人送来。”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就喝她们家一点子茶叶,便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求你个事,你倒说些闲话了。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众人听了,一齐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也不出,便转过头去。李纨笑着向宝钗道:“当真我们二婶子诙谐得好。”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贫嘴贱舌,讨人厌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做梦!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哪一点亏待了你?”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模样、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你不成?”黛玉急了,起身便走。宝钗便叫:“颦儿别走,走了倒没意思了。”说着,便站起来拉住。

这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出去呢。”李纨听了,忙叫了凤姐等要走。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千万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稍微等一等,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这里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有话要问却又问不出,涨红着脸只顾痴痴看着黛玉。黛玉见了,脸一下也红了,挣脱了便走。宝玉一时没拉住,望着黛玉的背影只是发呆。

宝玉休养了些日子后,脸上的疮痕就没了。这天,宝玉出了房门,在回廊上逗了一阵鸟雀,来到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阵金鱼,便径直来到潇湘馆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宝玉走进去,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到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正往里看的时候,忽然听见细细的一声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里痒起来,便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己一时忘情,偏被宝玉听见了,顿时红了脸,便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她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跟了进来,说:“林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正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道:“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着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她星眼迷蒙,香腮带赤,不觉出了神,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刚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一碗给我喝。”紫鹃道:“哪里有好的呢,要好的,就等袭人来。”说着,倒茶去了。

宝玉见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便涎皮笑脸地对黛玉说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黛玉顿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好,忙抵赖道:“我哪里说过什么!”黛玉哭道:“你们一个个都来捉弄我,上次凤丫头来取笑我,如今你看了什么混账书,也来打趣我:我倒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一时慌了,忙赶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别人。我再要敢胡说,叫我嘴上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赌咒发誓的时候,只见袭人过来说道:“快回去换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如同头顶上打了个闷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换衣服。

第十六回 【黛玉葬花】

宝玉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忙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事?”茗烟道:“爷快出来吧,反正是要去见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二人转过大厅,左绕右折的,宝玉看着方向不对,心里不由得狐疑,这时却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

宝玉忙回头一看,只见薛蟠拍着手跳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会出来得这么快!”茗烟也笑道:“爷别怪我。”忙跪下了。宝玉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

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没办法了,只好笑,于是道:“你哄我也就算了,怎么说是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你看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是为了让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个。改日你也哄我,说我是父亲不就完了。”宝玉道:“唉,唉,更该死了。”又向茗烟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还跪着干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真有趣,我也不敢惊动你。只因为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不知道那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从哪里找来了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的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烤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倒也不过是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还留了些,我要是自己一个人吃,恐怕折了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只有你还配吃,所以着急请你来。正巧唱曲儿的小幺儿也来了,又叫了几个你也熟的,大家乐一天如何?”说着,二人便来到薛蟠书房。只见詹光、程日兴、单聘仁等和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宝玉进来,请安问好,彼此见过了礼。

喝了茶,薛蟠就让人摆酒来。宝玉果然看见瓜藕新鲜异常,便笑道:“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倒先叨扰你了。”薛蟠听他这么说,便打趣道:“既然这么说,那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想了一想,道:“这猛一下子也没主意的,倒要想想。要是说银钱、吃的、穿的,毕竟还不是我的。对了,只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这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起画儿,我倒想起昨儿见过的一张画来,确实是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真是好得了不得!”宝玉听他这么说,心里疑惑道:“古今字画也见过一些,哪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起来,命人拿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准了是‘庚黄’?”薛蟠道:“当然准的!”宝玉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别是这两字吧?”众人看时,原来是“唐寅”两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不一定。”薛蟠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知道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忙叫“快请”,这边冯紫英早进来了。众人忙起来让座。冯紫英笑道:“好呀!不出门,倒在家里偷乐了。”宝玉、薛蟠都笑道:“最近一向很少见面啊,令尊大人身体可好?”紫英答道:“托大家的福,家父、家母都还好。”薛蟠见他脸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是和谁打架,挂了彩的?”冯紫英笑道:“是前天打猎,在铁网山叫老鹰捎了一翅膀。”宝玉道:“什么时候的事?”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天也就回来了。这一次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众人见他喝完了茶,便都说道:“先入席,有话慢慢说。”冯紫英听这么说,便站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对,只是今天有一件大事,必须立即回去见家父,实在不敢多坐。”众人哪里肯答应,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若是定要如此,拿大杯来,我喝两杯就是了。”于是薛蟠拿着壶,宝玉端酒杯,斟了两大杯。冯紫英站着,一口气喝完。

宝玉道:“你到底把那个‘不幸之幸’说完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得也不尽兴。我因为这事,还特意要做一次东,请你们细谈一谈。”说着,抬腿便走。薛蟠道:“更说得让人好奇了。什么时候才请我们,说一声,也免得我们记挂。”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入席又喝了一阵子才散去。

家里袭人正记挂着,也不知宝玉见了贾政是福是祸。忽然见宝玉醉醺醺地回来,不由得奇怪,忙问怎么回事,宝玉一一向她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地等着,你却在那儿快活,也该打发人来给报个信儿啊。”宝玉道:“我怎么不想着送信儿,只因为冯世兄来了,就忘了。”

那边林黛玉也因为宝玉去了一天没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替他担心。到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便想看他怎么样。一步步走来,远远地见宝钗进宝玉的院里去了,自己也随后走了来。刚到沁芳桥,只见各种水禽都在池中,一个个文彩炫耀,非常好看,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儿。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用手敲门。

晴雯和碧痕拌了嘴正没好气。见宝钗来了,那晴雯便把气移在宝钗身上,一个人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就跑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也不能睡觉!”忽然听见又有人叫门,晴雯更动了气,也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林黛玉一向知道丫头们的情性,她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清楚是她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管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得怔门外。想要高声去问缘故,又觉得没意思,心想:“虽说外祖母家和自己家一样,可自己到底是客人。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依附在他家,就是闹起来,总是自己不对。”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回去不是,站着也不是,竟没了主意。一阵风吹过,里面传出一阵笑语,细听竟是宝玉和宝钗二人的声音。林黛玉心中更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定是宝玉恼我的缘故。但我何尝告了你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种地步。今儿你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自站在墙角边花荫下,悲悲戚戚地呜咽起来。

黛玉正自己悲泣不已,忽听院门“咯吱”一响,便见宝钗出来了,接着宝玉也送了出来。黛玉本想上去问宝玉为什么不让开门,转念又觉得不方便,因而闪过一旁躲了起来。眼见宝钗去了,宝玉也回身关了门,黛玉禁不住又流下泪来,只得转身回来。

紫鹃、雪雁见黛玉回来满脸泪痕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因为知道她一向如此,无缘无故便发愁长叹,好端端的也泪流不止,便没多问,服侍完黛玉后,只管睡觉去了。黛玉却哪里睡得着,干脆坐了起来,倚着床栏杆,两手抱膝,眼睛含泪,好像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了。

第二天便是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这节一过,便是春去夏来了,因而有摆设各色礼物,祭饯花神的风俗。闺中更兴这个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有的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有的用绫锦纱罗叠成旌旗,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东西。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这些人也都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宝钗、迎春等三姊妹、李纨、凤姐和香菱还有众丫鬟们在园里玩耍,唯独不见林黛玉。于是迎春说道:“怎么不见林妹妹?好个懒丫头,到这会子还睡着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她起来。”说着,便丢下众人,径自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想到宝玉和黛玉因为从小儿一起长大,也不太避嫌疑,互相逗乐生气都是没准的事儿,又想这林黛玉一向多疑,好弄小性儿,要是这时自己也跟了进去,倒有些尴尬,还是回来的好。想到这儿,便抽身回来。

宝钗正要找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想要抓了来玩耍,于是从袖中拿出扇子来,到草地上来抓。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转眼就过河去了。宝钗蹑手蹑脚地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已经是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没心思扑了,刚要回来,只听滴翠亭里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原来这亭子四面都是游廊曲桥,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停住,往里细听,听见是两个丫头在说私密事,又是手帕,又是贾芸的。忽然又听见:“哎呀,咱们只顾说话,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怎么办,不如把这窗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也只当我们说闲话呢。要是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开了窗,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害臊?听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小红。这丫头平日就目空一切,很有心计,是第一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处,一时急了不但惹事,而且我也没趣儿。如今就是赶紧躲了,恐怕也来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于是宝钗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听宝钗这么说,都吓愣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我们哪里见到林姑娘了!”宝钗道:“我刚才在河那边看见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要悄悄吓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找了一遍,抽身就走,心中好笑:这件事算遮掩过去了,不知她二人会怎样。

小红听了宝钗的话,信以为真。等宝钗走远,便拉了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见了。”坠儿听这么说,也半天不说话。小红又道:“这可怎么办呢?”坠儿道:“就是听了,也没什么,各人干各人的事儿就完了。”红玉道:“要是宝姑娘听见倒也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听见了,要是走漏了风声,可怎么办呢?”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上亭来了,二人只得住口不说。

林黛玉因为昨夜失眠,这天便起来晚了。听说众姊妹都在园中开饯花会,怕人笑她懒散,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黛玉正眼也不看他,嘱咐了紫鹃一回,便自己出院门去了。宝玉不由得纳闷儿,心中猜疑,却哪里知道昨晚的那件事?

宝玉猜疑了一阵子,总是莫名其妙,就随后追了来。谁想一出门就不见了黛玉,便知道她躲到别处去了。于是想了一想,干脆晚几天,等她的气消一消再去。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落花,层层叠叠地铺了一地,便叹道:“想来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了。等我送了去,明儿再问她。”宝玉便把那落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径直奔那日和林黛玉葬桃花的地方来。

快到花冢,还没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边数落着,一边哭诉着,好不伤感!宝玉心想:“也不知是哪房里的丫头,受了多大的委屈,竟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往前赶。转过山坡,那声音听得清楚,原来是黛玉。宝玉便停住脚步,只听她哭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原来林黛玉因为昨夜晴雯不开门的事,误会怀疑在宝玉身上。这天又正巧是饯花的日子,勾起了她的伤春愁思,便拿些残花落瓣去掩埋。埋着埋着,不由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随口念出这首《葬花词》来。没想到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开始不过是点头感叹;后来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几句,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那林黛玉正自己伤感,忽然听见山坡上也有哭声,心里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于是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见了,便啐了一口,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这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忙又把嘴闭上,长叹了一声,便抽身走了。

第十七回 【呆霸王闹宴】

宝玉哭了一阵,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道黛玉看见他又躲开了。宝玉自己觉得没意思,抖抖土起来,寻旧路下山,往怡红院来。正走得无精打采,忽见林黛玉就在前头,宝玉连忙赶上去,在她身后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不由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又怎么样?”

只听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哪一样不是我陪着?凡是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地收着等姑娘吃。又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本来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和气气的,才显得比别人好。谁想如今姑娘人大了心也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什么宝姐姐、凤姐姐放在心坎儿上!我是白操了这个心,有冤无处诉。我就是有什么不对,你也该说个明白,或打或骂,也比猜这闷葫芦强,如今倒叫我死了还是个屈死鬼!”说着,不觉滴下泪来。

黛玉听了这话,也不觉滴下泪来,便说道:“既然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我要是这样,立刻就死了!”黛玉听了,早将昨晚的事都抛在九霄云外了,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急道:“你不知道你说得有多急人!我确实没有见你来,就是宝姐姐坐了一阵子就出来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你的丫头们懒得动,假传你的意思,也是有的。”宝玉道:“必定是这个缘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日得罪了我是小事,明儿要是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完,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好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便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问道:“林姑娘,你前段时间生病的时候,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了些?”黛玉道:“也就那样罢了。老太太还说吃王太医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长得弱,所以受不了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都是叫她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了。”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要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必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闹糊涂了。”王夫人笑骂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可不为这个打我。”

王夫人又道:“既然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笑道:“这些都不好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吃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和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说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还不足呢。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奇。我那味主药,说起来才吓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又去找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两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管问宝姐姐。”宝钗听了,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嘴里说着,忽然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划着羞他。

凤姐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到我这里来要珍珠,我问他做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就罢了,哪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凤姐说一句,宝玉念一句佛。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就乱花成这样!”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凤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瞅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倒来说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就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里的缘故。宝姐姐从前在家里住着,薛大哥哥的事,她都不知道。何况如今在园子里头住着呢,自然是更不知道了。林妹妹刚才在背后羞我,说我撒谎呢。”

不一会儿,饭摆了上来。众人吃完饭,便各自回房。宝玉进了怡红院,刚坐下,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急忙出来,只见焙茗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前几天说的做东的事情,便急忙去了。

宝玉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了进去,冯紫英笑着出来将他迎了进去。薛蟠也早已在那里等了半天,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和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歌妓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喝茶。宝玉拿起茶来笑道:“上回说的幸与不幸的事,我日思夜想,今天你一叫我,我马上就来了。”冯紫英笑道:“你们姑表兄弟倒都实在。前天不过是我的托辞,诚心请你们一饮,又怕你们推托,才说这句话的。今天果然一请就来,看来你们都信以为真了。”说完,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挨个坐下。

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倒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酒,席上顿时觥筹交错起来。那薛蟠三杯酒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新样儿有趣的曲子唱个给我听,我喝一坛怎么样?”云儿听这么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不一会儿唱完,云儿笑道:“你喝一坛子。”薛蟠笑道:“你这个曲儿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宝玉笑道:“像你这样的喝法,一下就醉了,有什么趣儿?不如我出个主意:我先喝一大海,起一个新酒令,有不遵从的,连罚十大海,赶出席外,给别人斟酒。”冯紫英、蒋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

宝玉便喝了一海,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缘由。说完了,喝一个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的曲子;酒底要说一句与这桌上的一样东西有关的古诗、旧对,或者四书五经上的成语。”

薛蟠没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不是捉弄我呢吗?”云儿便拉他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喝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说对了,便罢;说得不对,不过罚上几杯,也不至于醉死!你这会子一乱令,难道罚你喝十大海,下去给别人斟酒不成?”

薛蟠听了,只得坐下。只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只有薛蟠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为什么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通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地想你的吧。回头说不出,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弹奏,听宝玉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薛蟠说无板。宝玉喝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

宝玉结束了酒令,下面轮到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天,不见他说底下的。众人笑道:“悲什么?快点说。”薛蟠顿时急得眼睛铃铛一般大,瞪了半天,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一个女儿嫁了这样的汉子,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得弯腰,说道:“你说的很对,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女儿愁,绣房蹿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先前还勉强说得过去,这句更不通了。”说着,便要倒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

众人听了,这才作罢。云儿笑道:“后面两句更难说了,我替你说吧。”便道:女儿喜,情郞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萧管弄弦索。

众人听了,便道:“该唱吧。”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

众人都愣住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做哼哼韵。你们不爱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摇头笑道:“罢了,罢了,倒别耽误了别人。”

第十八回 【羞笼红麝串】

薛蟠在酒宴上出尽了洋相,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却又拿他没有办法。接着,蒋玉菡念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念完,唱道:可喜你天生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完,喝了门杯,笑道:“这诗词我倒不行,幸好昨天见了一副对子,正巧只记得这句,又幸好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着,便拿起一朵木樨花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觉得可以了,结束了酒令。没想到那薛蟠却跳了起来,叫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愣了,问道:“哪里有宝贝?”

只听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一遍!”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完,指着宝玉。宝玉倒害臊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一愣,笑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缘故,云儿就说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赔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罪。”冯紫英、程日兴等也继续行了酒令。

众人又喝了一阵子酒,宝玉便出席解手,蒋玉菡也跟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赔不是。宝玉本来就没有见怪的意思,如今看他这样有礼,不免心生亲近之感,便紧紧拉住他的手道:“有一句话要问,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不知你认不认识?”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了,拍手笑道:“真没想到,幸会,幸会!果然名不虚传。”说着,便从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给琪官道:“今日初次见面,略表心意。”琪官道:“无功受禄,怎么敢当!”便掀起衣服,将系内衣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给宝玉道:“这汗巾子是一件奇物,是茜香国女王进贡的,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会出汗。昨儿北静王给我的,今儿才上身的。要是别人,我定不肯送给他。二爷请把自己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了,喜不自禁,忙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子解了下来,递给琪官。

二人刚刚系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便跳出一个人来,原来是薛蟠。二人吓了一跳。那薛蟠拉着二人道:“你们放着酒不喝,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却哪里肯答应?硬拽住二人不放,口里一个劲嚷嚷着。三人正僵持的时候,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了围。于是又归坐饮酒,到晚上才散去。

宝玉醉醺醺地回到园中,换了衣服喝茶。袭人见扇子上的扇坠儿没了,便问他哪儿去了。宝玉道:“骑马丢了。”袭人自然有些不信。夜间宝玉换衣睡觉的时候,袭人见他腰里系着的已是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便猜着八九分了。于是说道:“你有了好的汗巾子,便将我的那条还我。”宝玉听了,才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本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对,心里后悔,嘴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明儿我赔你一条吧。”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你又干这些事了,也不该拿我的东西给那些混账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还要再说几句,又怕激起宝玉的酒劲儿来,便也去睡了。

第二天起来,宝玉便指着袭人笑道:“你看看身上,昨晚说不定丢了东西。”袭人听了,忙找了一遍,发现自己系着的是那条血点的大红汗巾子,便知道是宝玉趁她睡着换的。袭人有些不高兴,道:“谁稀罕这东西。”说着,便要解下来。宝玉忙去哄她,袭人无奈,只好系上——过后宝玉出去,袭人仍旧换了,随手将它扔在一只箱子里。

宝玉见袭人系上了,便不再说。这时,有人来回道:“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从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烧香拜佛呢。还有端午的节礼也赏了。”

说着,早有小丫头将贵妃赐给的东西拿了出来。原来是上等的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席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道:“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大奶奶、二奶奶她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宝玉听了笑道:“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吧?”袭人道:“刚才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写着签子,怎么会错呢?”宝玉便叫过秋纹来,道:“拿了这个送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就留下什么。”秋纹答应了,便拿了去。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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