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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10: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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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幼谦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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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婚(上下)

抗婚(上下)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抗婚(上下)

作者:李幼谦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出版时间:2015-08-11

本书由湖南省青苹果数据中心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简介

作品简介:金家是开杂货铺的,儿子诗函中师毕业以后出门当了老师,女儿诗痕以哥哥为榜样,小学毕业以后,以优异的成绩高考上县城女中,老师就是原来镇上的林小姐,是哥哥的初恋情人,迫于封建家庭的压力,嫁给了酒厂老板。丈夫不学无术,居然把妻子的学生带到家中同居,林小姐受尽侮辱,在回家的路上跳悬崖自杀了。哥哥由父亲与姑妈做主,娶了表妹,婚后对她没有感情,妻子与邻居木匠苟合,而且有了孩子。诗函坚决主张让妻子出嫁,自己远走他乡。诗痕因为家贫,要想进城里读中学,必须要和小镇药铺老板的儿子订婚,那是个不求上进且抽鸦片的浪荡子弟,在进步老师与同学的帮助下,在城里登报解除婚约,乘着一条货船,顺江而下去找哥哥……

作者简介:李幼谦,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与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芜湖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过三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抗婚》《倾城红颜》《间岛铁骑》《卧底中将》《救赎,在迷雾中》《钓鱼城的乱世佳人》;散文集《踏歌而行》《独步天下》《君子如茶》《叶落花开总关情》《一个老饕的美食笔记》。林小姐回来了

看见林小姐回来,我已经打了一背篼的柴了,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发现远方飘来了一片云,绿森森的,渐渐近了,又像张荷叶,在小溪般漫长的青石板路上飘浮,近前才看清是顶轿子,颤颤悠悠,摇摇晃晃,两人抬着向镇上而去,勾走了我的魂,忙不迭丢下了黄桷树下满满一背兜柴,跟着轿子跑去。

烈日当空,石板比炕锅巴的锅底不烫。就是怕热,我肚子饿扁了也不想踏上回家的路,可是轿子太漂亮了,比新娘子的花轿素雅,比镇上老爷太太坐的青布轿华丽。墨绿色的小圆顶是个绒球,四角有豆绿的流苏,随着轿子的颠动树枝儿似地轻摆。轿身被薄薄的绿绸子包得严严实实,可又透出里面的人影儿:是个留短发的女人。

只听说大山那边的重庆城才有这样的打扮,我真正见过的也只有“美丽牌”香烟上画的美女,就连我们镇上林家的三小姐出门读书,也是扎条大辫子走的哩。这来的,莫非是跑反的下江人?她来找谁?

没想到,轿子停在我家店铺前。我又惊又喜又担忧,真想对轿里人喊:“我们家只卖火柴草纸的粗货,哪有你这样贵人用的东西!”

可是,没容我叫出来,轿上人下来进了店铺,那张白皙而圆润的面孔先冲我点了一下,熟悉的模样分明是林家小姐的改妆,只是秀目哀怨焦急,像在冒火又像在滴泪。她只扫了我一眼,就向迎接客户的父亲走去:“金表叔,诗涵兄回来了没有?”

她问我哥哥干什么?“我哥……”

我的嘴才张开,就被父亲火辣辣的凶光堵住了:“没回来!”“他、他学校没、没放假吗?”林小姐的声音颤抖了,干涩得变了音。“不知道!”父亲也不看她,只用眼睛逼视我禁声。

三年没见着林小姐了,她已经由一个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身上凹凸分明、腰细胸高、漂亮得像香烟壳上的大美人,父亲认不出她了吗?

我可是认得她的,她是我们全镇男孩子心中的女神,是我们四乡八岭女孩儿心中的偶像,因为她是第一个走出私塾,到公立学校读书的女孩,一直读到中师,进了遥远的重庆城。今年应该放寒假毕业的,怎么提前回来了?

她哥哥和我哥哥是初师同学,我哥哥是班长,不是无私帮助,她哥哥是不会毕业的。我们家穷,哥哥毕业教小学,她哥哥到重庆和大哥一起做生意,虽然两家八代不连宗,她家兄妹还是客客气气称父亲为“表叔”。

更重要的原因是林小姐考中师时,哥哥被请到她家辅导过她,上学以后的林小姐常有信来,有一次哥哥还去城里看过她,不准我告诉父亲。这里的奥秘,引动了我对男女恋情最初的好奇与神秘的向往,父亲不会知道儿女的心事没,但,这么漂亮的小姐屈尊求问,他居然凶煞恶极的,什么道理?

三小姐白如粉团的脸上泛起红霞,她窘迫地呆住了,求助地望着我:“痕妹……”“你个野丫头,怎么浪在外头不落屋?”父亲忽然对我吼叫,“你的柴呢?”

头脑“轰”的一下,把林小姐的焦愁轰到山外山去了。糟了,光顾追绿轿子,我的背兜丢在山腰黄桷树下了。

跑上大路,才觉得青石板火烫,脚底像要冒烟,又想起那团绿云,回头望去,已经飘飘悠悠地远去镇尾。它的基调是松石绿,我敢肯定,这是擅长丹青的哥哥教我的。

哪里有我的背兜和柴禾!龟儿子拿去烧尸呀!我大骂一通,大哭一场,不敢回家。只怨自己命苦,七岁死了亲娘,哥哥当了教书先生后,家里劳动的担子就落到我一个弱女子肩上,早知如此受罪,昨天买米挤那么凶我就不叫唤,被人踩死算了!好心的大舅不该把我从人群脚底下拖出来,害得我今天又来受活罪……

人家林小姐多优雅,多风光、多高贵!穿得干干净净的,养得细皮白肉的,不用日晒雨淋,能坐那么漂亮的绿轿子,我哪怕只坐一下,也不枉活一世人了……

不,我还没活到一世哩。姑妈说我是个花苞苞,花开花谢,还得好多年。我没有林小姐那漂亮的轿子坐,可是能像她那样上中学,毕业出去当老师,起码可以像哥哥那样教小学呀。

可是家里没钱。老家原本有三间草屋,两亩薄田,邻居失火,殃及我家,烧个精光。父亲一气之下卖掉田产,一担箩筐,一头一个孩子。挑着我们兄妹进了镇,盘下这块倒闭的店铺,做起了小买卖。母亲生下我后,月子里没调理好,一直病殃殃的,火灾之后大病不愈还是亡故,为她治病和哥哥上学耗尽家资,哥哥毕业又逢兵荒马乱的年月,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学校却常常拖欠工资,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早说过,不能再供我升中学了……

太阳开始下坡,偏午的闷热驱散了饥饿,口干得冒烟,我扯出身边的茅草根,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微微的土腥气中泛出甘甜,滋润出我的灵感。

前几天去丁家药铺给父亲抓药,丁老板很客气地道歉:“对不起,没甘草了。这药不金贵,可什么方子都少不了它,你父亲咳嗽更要以它为主。”“那我父亲的药怎么配得齐?”

丁老板笑眯眯地说:“你常常上山砍柴,南坡多的是,扯点回家煮水是止咳嗽的!扯得多,也可以送些到小店来换些纸墨费。我听儿子说,你成绩好得很,是将来读大书,有大学问的人,家贫出孝子,少来辛苦老来甜……”

丁老板咕噜噜吸着水烟,扯着闲话,不知为什么要和我这个毛丫头说这么多,大约是济世救人的本性吧,我对药铺的依赖增加几分,现在想起他家收药材的事。

妈妈在世常吃药,舅舅成了半个草药郎中,我刚懂事就带我去南坡,川贝、黄连、甘草什么的都认得。我一口气跑到那儿,忘了饥渴,半天下来,居然也小有收获。

我背一捆草药走到药铺,伙计们已在打烊,上铺板的不要我进门,我理直气壮地嚷嚷:“老板让我送草药来的!”

老板端着水烟壶,老板娘剔着牙,两人饭后散步,闻音赶来,对帐房不知说了什么,店小二救火似地手忙脚乱给我称药,见我不眨眼地盯着称,丁老板走过来问:“你认得称吗?”我点点头,他报出单价,我不加思考,一口说了价钱,精确到厘,连帐房也为我的心算能力叫好。

老板娘笑逐颜开:“金家这丫头才能哟,她老子怎么那样有福气?一儿一女两枝花,儿子当先生,女儿将来又是个好管家……”

我才不当管家哩!他们哪知道,我一进学校就始终保持前三名的成绩,我是要到大城市读大学的,等我坐着漂亮的绿轿子回来时,再让你们开开眼,怎么像你们家那个现世宝,每天都抄人家作业……

丁家宝滚着铁环跑过来,被老子娘叫住了。老子骂:“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玩,算帐还不如女同学!”

当妈的也数落:“你看人家金家妹儿好乖哟,比你小四岁多,矮一大截,却是要体力有体力,要学问有学问,要心眼有心眼,哪家娶到屋里头,硬是当家理财的好手……”

我的同学不屑一顾:“挖点草药能卖几文钱?下学期你每天给我做作业,我不给铜板给银元!”“狗日的懒得生蛆哟!”老子给儿子一巴掌,“你吃饭怎么不要别人帮你吃?哪个嫁给你才……”

老板娘扯扯丈夫,止住了他的粗话,又摸摸我的肩,草藤勒痛的地方痒痒的,好舒服,她的话也很受用:“妹娃莫背重了,压狠了不长个子哩!”

妈妈死得早,除了姑妈,还没人这么关心我哩。我鼻子一酸,生怕眼泪掉下来,忙走到帐房拿钱,老先生给我一大把铜板,俯身悄悄打趣:“丁家想娶你当儿媳哩!”“乱嚼舌头的!”我暗暗骂一句,脸烫到耳背后,又羞又恼,连跑带摇头,身后传来他们一家的说笑声。

家里已经上灯,哥哥回来了,坐在灶门口边烧饭,捧本书就着火光看,父亲并没问背兜的事,大概以为我把柴放后门了,只是语气平和地问:“怎么不早点回来烧饭?”“给你扯甘草的。”我把甘草给他看放一边,勾出他一阵咳嗽声,我连忙洗干净顺便扯的几根野蒜苗,和干咸菜拌拌上桌开饭,各有心事,都不说话,只有我两餐饭一顿吃,喉咙里恨不得伸出爪爪来,人前吃到人后。

藏好铜板,收拾停当,我到哥哥房中看他画扇面。他做的纸扇我做的蚊香,本小利薄,却是金家杂货店的畅销货,哥哥的写意画更给纸扇增色,人家进城走亲戚的都要买两把送人!

哥哥性格内向,只在教书时才滔滔不绝,平时都是有问才答。此时他灯下一头汗,还斯斯文文地穿着白竹布的短衫,我给他打扇,他才回头望望我。

我见机发问:“哥哥,鸡和兔为什么要关一个笼?鸡不把兔子的眼睛啄瞎?”

他果然上当:“这不过为枯燥的数学增加一点趣味色彩而已。”“色彩我懂,你给这山石涂的是松石绿,就像林小姐今天坐的轿子一样。”“林小姐回来了?”哥哥喜出望外,两眼熠熠闪光。我这才知道,父亲存心瞒过了他。

我绘声绘色介绍绿轿中的小姐,哥哥的呼吸声声沉重了,听完就往门外跑,到门口又回来,脱掉木拖板,穿上青布鞋出了门。父亲问他去哪里?他没回答就跑了,父亲想说什么,却引起剧烈的咳嗽,咳得惊天动地的,我才想起要给他煮甘草。

甘草才煮开两滚,哥哥就回来了,我问他见着林小姐没有?林小姐找他有什么事?哥哥不搭,什么话也不说,倒头就睡。哥哥和林小姐相好

第二天出门早,我要来个砍柴、扯药两不误,带了两条麻绳。刚出镇,才走到那条通向城里的青石板路上,就遇见了红红绿绿一大队人,挑着朱漆的礼品盖盒往镇上走。

这我见得不多,大约给哪家下礼的。我差点又要紧紧跟随看热闹,想起昨天背兜掉了还没得用,绿轿子的梦拉我走向现实,我站在路边,等送礼的过完才跑上山。

小小一捆药材能卖这么多钱,我不知道那是丁家特别的照顾,就想劝哥哥也去挖草药。可是他睡在床上不起来,听到响动,他翻了个身,脸朝里了,篾枕头上湿一片,我蹑手蹑脚走近,才看见哥哥在哭,那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顺着眼角淌。“哥哥,哭什么?”我揉面似地摇摇他,他率性哭出声音来了。“哥哥,你生病了吧?”我着急了,伸手去摸他额头,发觉是有点烫,就要去找父亲,“你生病了,我给爸爸说去——”

他却坐起来把我拉住了。呜呜咽咽地问我:“痕妹,哥哥待你好不好?”

我不假思索地说:“哥哥好,我从小没有母亲,你就像妈妈一样照顾我!”“你真是个小孩!”他长叹一声,收住了眼泪,眉毛却挽了两个痞瘩,白净净的脸糊了泪斑,像受了委屈的女孩。哥哥是全镇公认的美男子,就因为他秀气得像女孩,悲痛时更让人怜爱。别人都说,儿子像娘,金砖砌墙,是大富大贵的命,可哥哥怎么和我们一样受罪?现在又有什么事让他这样伤心?

说实话,我对哥哥有一种近乎对母亲的感情,不光因为能从他脸上找到妈妈的眉眼,而且因为他代替母亲抚养了我。母亲生我亏了气血,昏睡几个月不能下床,我生下七天就得了“七风”,两天两夜不醒人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父亲只顾救大人,穷人的女儿不如草,顺手把我放到篮子里,叫人送到乱葬岗去丢了。

哥哥放学回来要找妹妹,父亲告诉他,妹妹养不活,丢了。他听说甩乱葬岗了,没命地喊叫着:“我要妹妹——”

他一口气跑到乱葬岗,一条野狗正向竹篮奔去,他拿石头赶狗,被狗咬得右腿鲜血长流,硬是从狗嘴里奋回了我的小命,至今腿上还有个大疤。

以后,又是他每天背着我,一家一户讨奶喝。看见有年轻的母亲在奶孩子,他都先往地下一跪,可怜巴巴地喊:“大妈妈,我妹妹快饿死了!你行行好,给我妹妹两口奶喝吧!”

哥哥狗嘴救妹妹的义举早就传遍了四乡八岭,再加他声泪俱下的哭诉,街坊做母亲的,心软得像糍粑团,放下自己的孩儿,也要给我几口奶吃。作为答谢,每次奶后哥哥又要给别人磕三个响头,他就这样一步一跪,才把我养活的……

大约正是因为我吃的百家奶,才嘴快手快,野得像个男孩子;而哥哥为我说尽好话,四处求人,大了后才羞涩得像女孩,大概常常为小时候的举动难为情!

长大后,哥哥又成了我的老师,没有公立小学时,哥哥先上的私塾,回家就教我《三字经》、《百家姓》,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吹拉弹唱,我可没学会这一手,情愿多做些家务听他露几手,我边干活边欣赏,只有唱歌和算账,我才有过人的天赋,有时连他也赶不上……

想到这里,我忽然动情,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哥哥,你身上还有为我留下的伤疤,没有你就没有我,你对小妹恩重如山,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真的……需要你帮忙……”他欲言又止。“真的,我什么都愿做!你说,怎样才能为你排忧解愁?”

哥哥拉我到小桌边坐下,自己靠在床旁,低下头,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爱林小姐……”

爱?不就是喜欢吗?我冲口而出:“我也爱林小姐!”

哥哥忽然脸红到颈子,结结巴马地申辩:“不,不是你那个爱法,我们、我们相好……”

呀!我怎么这样幼稚?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连忙用双手捂住了脸,哥哥和林小姐是不是川剧里、古书上描写的男欢女恋的两情相悦?不,在小镇人口中,这个字被打情骂俏的男女变得污浊不堪、低级下流,让一切少男少女都羞于启齿。社会风尚和文化教育都给我们灌输的是“男女授受不亲”,文静雅秀的兄长一向是个正人君子,怎么能如此……

他翻开桌上那本《古文观止》,原来是伪装的《红楼梦》,在家中和学校里,这都是禁书啊!哥哥却说:“你看看就知道了,宝黛之间的……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人类感情,只是,我们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林小姐是有婆家的呀!”连我这半大孩子也知道这事,这也给我的求学之路铺上了阴影。在她考中师前,家里就把她许给了县城的大户人家。方家开酒厂,我们都到他家批酒卖。父亲说他家开通,不但花钱供未来的儿媳读书,而且同意林小姐的要求,她毕业后可以到学校教书。这时我才想起来,美丽的绿轿子不是因为林小姐上中师才拥有的,而是她夫家的门面——恐怕也包括轿中的小姐和未来的林老师,都只是方记白酒酒瓶上的商标,精致得像美丽牌香烟壳子。

我把《红楼梦》拿过来翻翻,决心借过来好好读它。我不知道书内的爱情故事,可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说滚瓜烂熟。地位悬殊是梁祝悲剧的症结,也应该是哥哥与林小姐的障碍。就是她没许人,林家也不会把女儿嫁到我家受穷的。自从林家二少爷也进城作生意后,他和哥哥的友情淡了,见我面就像认不得似的,再也不拉我小辫喊我黄毛丫头了,其中的是是非非我说不清,可是哥哥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能为他该作点什么呢?“哥哥,你见着林小姐了吗?”“见着了我还找你?”哥哥幽幽地说,“昨晚上去,她二哥挡驾,说两人都从城里才回来,妹妹累了,早睡觉了,问我有什么事要转告的?我只好说没事,听说他们回来顺便看看……今天上午去时,方家下礼的人已经到了,林家大宴宾客,一般人都进不去。我也知道,她要嫁人的噩耗像吃人的老虎步步逼近,迟早都要张嘴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大概时局不稳,方家等不到她毕业了……”

哥哥怔怔地自言自语,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眉心的川字纹像一座山,压得我心里隐隐作痛,忙问:“你要我帮你们见一面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眼里流露着希望与羞惭,他是第一次求妹妹办事哩。

见他还是点头了,我想了个主意,到店铺里,见父亲端着水烟架,又在咕噜噜吞云吐雾,我说:“爸爸,林小姐要结婚了,家家都送礼,我们怎么办?”“街坊凑份子,每家两块大洋,已经由会长送去了。”父亲无可奈何地长叹,家中的贫困又深一分,我的计划也短路了,只好又找哥哥。

听我问送礼的事,哥哥拿出一把檀香扇,说:“这是我托人找来材料,整整做了半年,就是没机会送给她!”“反正送礼的人那么多,他家管事的哪能都记住?只要以父亲的口气写张贴子,说你的扇子是宫廷用物,给林小姐添妆……”

哥哥手中的扇子张张合合,发出令人眩晕的香味。小扇由一片片空花的檀香木片片串成,扇坠上还吊颗小红珠,古色古香的,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亏他偷偷摸摸地做了半年,凝聚了多少爱心呀!“怪不得人家叫你小机灵,真是人小鬼大……”他又忧心忡忡了,“我送礼去,她也不会出来收礼。”“是啊,这时候,她正忙着……按理说,她也不会出来,她家人更不会让她出来。”“只怕她此时哭都哭坏了……”哥哥求我了,“快给我想想办法吧。”

我怕见哥哥的泪,连忙再进一计:“我们一起去,你和他哥哥聊着,我翻墙进去叫她到后花园,你趁他们接待客人的时候,趁机要上厕所,溜到花园假山背后,来个张生会莺莺。”“你是小红娘?可惜张生……”哥哥笑得凄凄惨惨的。

我是经常上山砍柴的“野丫头”,爬树当然不成问题,下墙的地方离小姐房门不远,我悄悄走过去,钻到窗下听动静。

房内果然传出哭声,按乡规民俗,姑娘出嫁的早早晚晚都要“哭嫁”,要边数说边哭唱,不一定真哭,可一定要唱得有板眼的,看来读过大书的小姐也不能免俗。

她唱道:“……梦魂无所依,空有泪沾巾,几时你归来呀,伊人呀,几时你穿过那边的丛林……”

曲调不对,词也不对,伴着哭声,词曲我都很熟悉,这哪是哭嫁歌!听听之后,我才发觉是哥哥常唱的《秋水伊人》。

有人出来,是林家的朱嫂,问我来干什么,我只好说来送花样的。林夫人出来了:“是痕妹呀,你来得好!现在哪要什么花样!嫁妆都是从成都买来的,你家的花样也不好看……”

幸好她不要花样,我两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灵机一动说:“还有,我来问问,坐歌堂是不是要我帮忙?”

林夫人求之不得:“你是镇上的小八哥,声音好听,又会编词,哪像我们三姑娘,读那么多书,哭起来牛头不对马嘴的……”“太太,大城市里不作兴哭嫁,小姐可能忘了!”“不管城里怎么作派,我们镇上规矩坏不得,你来教教他吧!免得出嫁时让人笑话。”表姐要嫁谁

我也求之不得,赶紧进屋。

林小姐不唱了,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见我进门,充满期待地扬起脸,两天没见,苍白而瘦削了:“痕妹……你……怎么现在才来?”

她妈在旁边监督着,我只得说:“要教你哭嫁,我才进得来!”

她泪眼汪汪,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我老老实实一句句教她唱,她并不开口,我的唱词倒把她妈引哭了,坐到床边,抱着女儿数说起来:

我的女唷我的乖

明天你要离娘怀

就像牛马受人欺

就像花鞋被人踩……

老太太哭得声嘶力竭,我可急得想跳楼,林小姐只是无助地望着我,身子一抽一抽的,哭都哭不出来了,我好心疼,怎么办?

正着急,救星来了!

朱嫂把前面收的礼物拿给小姐看,她一进门,林夫人也不哭了,脸上还浮出笑容:“这半天就收这么多了?”“我拿不了,这只是一小半。”朱嫂一样样给小姐过目,珍珠、宝石、玉镯、绸缎……应有尽有,林小姐只用眼睛扫了一下,就拿起其中的一个锦缎盒,陡然变了脸色。

我看过这个盒子,这是哥哥从重庆看林小姐后带回来的,说是她送的绘画的毛笔,全套的,他十分珍惜,没事就拿出来看,莫非哥哥又把这送回来了?

我装着好奇的样子问:“好漂亮的盒子?什么好东西?”林小姐不得不打开,一看,是把精致的檀香扇,取出扇子摇摇,只把眼睛盯着我,我明白了,也跟着喊热。“谁家送这玩意?扇——散,不吉利!”林夫人拉长了脸。

朱嫂见太太不乐,连忙打岔:“听说,这是早年间宫中之物,小姐一看就喜欢上了,真是大富大贵的命啦!”

哥哥手巧我嘴巧,忙接话头:“小姐富态怕热,我跟她到花园唱吧!”

见女儿起身往外走,林夫人也像卸了包袱,吩咐我好好教,女儿好好学。我们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出门就加快了脚步,见没人了就告诉她,说我哥哥在假山后等着,她走得比我还快。

哥哥已经站在芭蕉树下了,见我们急忙迎出来。二人相见,只呆呆地望着,我知趣地走到假山那边去望风,竖起耳朵听她们说什么,谁知腿都站酸了,听到的只有哭声,我急得转过去,想催他们有话快说,却看见两人头抱头哭成一团,我又羞又恨,退回去了,想想不放心,丢块石头过去,又冲着石缝低声喊:“在家还没哭够?”

墙那边静了片刻,先响起林小姐的话音:“这扇子,是、是我们分手的纪念吗?”“你、马上就是方家少奶奶了,我们……只是两朵开虚花的露水莲……”“我回到县城,坐上方家的轿子,才知道,两家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就想和你商量个办法,现在40年代了,我们不能再走梁祝的老路了吧!”“即使你有文君当垆的勇气,兵荒马乱的,人家都往内地跑,我们能到哪儿去?”

林小姐急了:“你说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看我入虎口?”

哥哥突然冷笑一声:“哪是入虎口,你是跳龙门,到城里当太太!”

对方一阵呜咽:“我不是说,我要当老师的吗?!”“你中师毕业,当老师也教中学,我们教小学的怎么高攀得上?就是不嫁姓方的也要嫁给姓圆的姓扁的,哪会进我们穷家门?”“你哪里知道包办婚姻的压力……”林小姐泣不成声。

我不管三七十一,冲过去对他们嚷嚷:“好不容易到一起,不是哭就是吵,快拿个正经主意才对……”

两人不哭不吵了,四只亮闪闪的眼睛齐对着我:“痕妹,你给我们想个办法吧!”

这样重的担子,我弱小的肩挑得动吗?可是面对如父如母的哥哥,我只得搜索枯肠。忽然,我想起了姑妈。她是父亲唯一的妹妹,嫁到苦菜坡,姑父忠厚,三个女儿比肩高,蓝花、蓝叶、蓝草,虽然名字一个比一个贱,可是一个表姐比一个表姐漂亮,都是我最好的伙伴。她们都没读过书,却心灵手巧,飞针走线,描龙绣凤无其不会,包圆了我们一家的穿戴。

苦菜坡是我的乐园,那里前傍小河,后靠山林,我们不是下河摸鱼,就是到树林里采蘑菇、木耳、野花。下雨天什么也干不成,我们就冲到雨地里,赤脚踩稀泥,嘴里喊:“踩嫩豆花罗!”脚下软软的好畅快,头上冷冰冰的好凉快,姑父母只望着我们笑,那里,真是个没有约束没有烦恼的世外桃源。“哥哥,你是咱金家唯一的男孩,姑父母把你当宝贝,三个表姐都像对皇帝一样敬仰你,让林小姐住到她们家去,等方家娶亲的人来了找不到,以后鸡也飞了,蛋也打了,黄花菜也凉了……”

林小姐绯红了脸,只有哥哥还打破砂锅:“以后怎么办呢?”

嘿,还管以后?哥哥就这点不好,凡事想得太远,干了再说呗,走到哪里是哪里,想得太多,啥也干不成。见他认真,我只得信马由缰地胡说下去:“以后开学了,你们走得远远的,到什么成都啊,西昌那些地方,教个小学什么的,还怕没饭吃?”

四只眼睛幽幽地闪光了,哥哥还不放心:“你还小,父亲又有病……”“不要紧,我在家哩,也当老师,挣钱养活爸爸。”“你不是还要上中学吗?”

哥哥到底把我问住了,林小姐却顾不了这么多:“就这么办吧,你们快带我出去!”

望望高墙,林小姐那副文弱样,翻得过去吗?还是哥哥办事稳妥些,他说:“我明天先去姑妈家安排好了明晚来……”“三小姐——吃晚饭了——”朱嫂找来了,哥哥忙躲开,我和她只得走出去,我悄悄说:“我到你房里,写几首哭嫁歌的歌词,你再做做样子,无论如何你要唱,把大家麻痹了,你们才能逃出去……”“好,我听你的。”她甜甜地一笑,柔柔的样子,真叫人心疼。

我回家已经天黑,正担心父亲骂哩,没想到开门的是客人。“二表姐来啦!”我喜出望外。“痕妹,你、你回来了……”

油灯下,蓝叶穿一身土蓝布长衫,打扮得像个老太婆,才个把月没见,怎么神情也拘紧了五十岁?

端午节我才到苦菜坡看划龙船的,龙船比赛中放出鸭子,我们看见有只跑进小河沟了,就是她跳下去逮上来的,我们拿回家美美地开了次荤,我和她每人啃只鸭腿,饭桌上就数她笑得响。平时我去她家,也是她最先跑出来迎接我,总先要嘻嘻哈哈打闹一阵,她到我家也没少来,怎么今日生分了?“你一个人来的?”“和妈妈一起来的。”

嘿,我哥哥正在找她哩!我问:“姑妈呢?”“她、她在前面和舅舅说话。”“我哥哥回来了吗?”她摇摇头。

我要到前面去看姑妈,她却把我拦住了:“你、你没吃晚饭吧,有,嫩包谷……”

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从锅里抓出来还烫手。她用根筷子穿起来递给我,我啃着,嘴也不闲:“姑妈还好吗?蓝花、蓝草还好吗?”“爸爸还好……姐姐、妹妹……”她说不下去了,忽然捂着脸哭起来。

今天怎么尽见哭的人?太阳没被天狗吞,地球也没翻个身,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姐妹们生病了吗?一种不祥之兆如乌云盖顶。“我们姐妹都、都分开了啊!姐姐……她、她……”

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得往前店跑。幸好父亲没哭,见我就问:“你们到哪去了?你哥哥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我只扯着姑妈要表姐。“妹儿也——”她流眼抹泪说不出口。

父亲继续他的话题:“一则我们以前说过,二则你们家遭了难,这三则嘛,也到办的时候了……这桩事就这样定了吧,你们去睡!”

姑妈和我回房,蓝叶不知还在厨房忙什么。姑妈说:“她泡点胡豆做蚕豆酱,要当家过日子的,以后不要花钱买酱油了!”

二表姐做菜最好吃,咸菜也是一绝,我巴不得她多做点,可是姑妈说起三天前发生在她家的事,大表姐的悲剧在蓝家上演,真是惨得很啊!

蓝花是大表姐,歌唱得好,针线也不错,我过年的新衣都出自她的手,连每人的袜底都绣着五颜六色的花。可是她才几个月的时候,父母下田干活,把她丢在床上,被老鼠咬去半边脚掌,长大后走路不利索,只能在家做家务,和我哥哥同年,还高不成低不就,没找到合适的人家。

大女儿没出门,其余两个女儿也就耽误了,但一家人自给自足,也和和美美。

这两年乱起来了,兵退四川后,处处安营扎寨,苦菜坡也驻进了人马,到处鸡飞狗跳。一天蓝花在河边洗衣服,被几个当兵的盯住,尾随着进了家,全家人都在田里干活,等闻讯赶回来时,看见蓝花躺在地上一丝不挂,下身泡在血中,身上布满被咬、被抓的伤痕,她咬破嘴髻,睁大眼睛,一声不吭,当天夜晚,她爬出门去,栽到水塘里自杀了。

姑父母第二天埋了女儿,第三天把三女儿送到县城里,给一户生意人家当了童养媳,今天一大早动身,姑妈带二女儿奔我们家来了。“我的大姐呀,你死得好伤心!万恶的土匪兵,不打日寇尽害人,以后谁教我唱山歌?以后谁给我绣手巾……”难怪古人云:长歌当哭,我数说着内心的苦痛,哭个荡气回肠,这才想林小姐的事,表姐们都往处跑,她还能再到那虎狼窝去吗?

姑妈陪哭了一阵,拉着我手说:“你把我的心里话都唱出来了,比你大姐唱得更好哩,还是读书人有出息。你看,下江人跑反出来,女孩儿还能教书赚钱,哪像我的女儿们,只有嫁人吃饭……”“姑妈,冬天我要考中学了,只怕上学去了,没人服侍父亲哩!”“我的妹儿也,你好好读书,这家里有你二表姐哩!”

我这才发觉,蓝叶把四季衣服都带来了,她莫非到镇上来嫁人?嫁给谁?想到这里,我忽然跳下来,冲进厨房想问问她。黑灯瞎火中响起一声惊叫,白晃晃的身子缩成一团。“二表姐,你洗澡怎么不点灯?”说完我划着火柴,她听见是我的声音,放心地站起来擦背,猛然被我的火光照亮了,匆忙间拿着毛巾不知遮上身还是挡下身,却被我看个明明白白。三个人都要自杀

火光中,表姐没穿衣服,叫人又想看又怕看,我羞得扭头先跑出了厨房。靠在过道的墙上,心砰砰乱跳,下腹隐隐地胀痛,大概跑急了,我正想上床歇歇,忽然一股热浪从下身涌出,真见鬼,这么大的人了还站着流尿?我忙进屋换裤子,才脱下裤子,光着两腿我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荷、荷、还在哭表姐呀?”姑妈从睡梦中醒来,见我站在灯下,忙扯条裤子给我穿上,“这么大个姑娘也不知道害羞……”“我、我肚子痛,流血了……”

姑妈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扯一下我的老鼠尾巴辫子,长叹一声:“唉,没妈的孩儿什么也不懂!你成了大姑娘了,每月身上都要来红的。”

蓝叶已经穿上衣服,不声不响进来,拿一条装灰的干带给我用上,又悄悄地拿着我的血裤去洗了,我心头乱乱的又暖暖的,仿佛得到了母爱,这种爱,哥哥不能给予我,林小姐也不可能给予我,我的嫂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姑妈问我了:“你二表姐好不好?”“当然好啊!她要在我家不走就更好了。”我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她作你嫂子行不行?”

一阵谜雾揭底了,天平的两头各站着林小姐和二表姐,一个娇柔苍白,还要我和哥哥作出牺牲,我会成一个老姑娘,一辈子在家里烧饭洗衣服侍父亲,我哥哥带她流浪在外,不仅要教她怎样给小学生上课,还要给她打洗脚水,哄她不需哭……

关键的是,哥哥没钱,小姐出门没有绿轿子坐,连滑竿也坐不起,哥哥还背她?

二表姐就不同了,虽漂亮,却不像软绵绵的风摆柳,她不会三天两头哭哀哀的要人哄,她会把家安排得周周当当的,给哥哥做好衣服,给父亲烧好菜饭,让我能放放心心地出去上中学,以后再上大学,当老师……

出于对自己利益精明的卫护,我的天平理所当然地沉向后者。

忽然,门砰砰地响起,是谁在后门拍打?蓝叶吓得跑进来发抖,姑妈大着胆子问:“谁呀?”“荷、痕妹,开门!”声音不太清晰,我还是听出是哥哥回来了,三人几乎同时过去开门。

蓝叶跑在前面,拉开门,哥哥一个踉跄,表姐怕他跌倒,忙扶住他,轻轻地喊:“莲哥、莲哥——”“你、你来了?我、我为你心都在流血呀!”

表姐洗澡后换身白衫,门外的月光射进来,勾勒出她的细腰高胸长腿。成熟少女的魅力诱惑了哥哥吗?他竟然一把抱着表姐,又哭又笑:“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不能走,你不能嫁,我们、我们相爱多年,有情人终成亲眷……”

坏了,他把表姐当林小姐了!蓝叶呢,是不敢动还是不愿动?她也紧紧地偎在我哥哥怀里,我想喊,又不知该怎么说,利己的心理吞噬了我的良知。酒醉的哥哥神知不清,他叽哩咕噜地说:“明天,我们,就到苦菜坡却——”说着说着,他靠在蓝叶的肩膀上就打呼了。

表姐是李代桃僵,她自己知道不知道?说不定早存这份心,现在又被家庭确定了关系,全当表哥酒醉心明白,以酒盖脸,对她倾吐肺腹,感动得全身乱颤。

对小辈一向宽容的姑妈早就想亲上加亲,只担心侄儿眼界高,如今看见这情况,一颗心安安稳稳地放进胸膛。她轻轻地吩咐女儿,“扶他去睡吧!”老人家就这样错点了一段鸳鸯谱,然后拉着我回屋了。

我默许了这一切,只暗暗请林小姐原谅,反正你有钱有貌、有德有才,嫁得到比我哥哥更好的男人,也免得跟他受穷。二表姐还能找到更好的丈夫吗?我已经失去一个半表姐了,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表姐了。(那半个在县城里当童养媳,见不着面,有也当无)。

不知表姐什么时候回我们屋的,我起床时,姑妈已经在灶下烧早饭了。

刚洗脸,哥哥进了厨房就嚷嚷:“快弄点饭吃,我要到苦菜坡去。”“不用去,我们来了。”表姐挑担水进来,低头轻轻地说。“蓝叶,你,什么时候来的?姑妈好吗?”哥哥一本正经地问。

姑妈从灶后站起来:“你这娃儿糊涂了!我们昨天下午就来了,昨晚不是看见了吗?”

姑妈真是糊涂还是装糊涂?可怜的哥哥还蒙在鼓里。“昨天到同学家送礼,被留着吃饭,酒喝多了,也不知你们来了,早上才看到叶妹的”。

姑妈不悦地说:“昨晚上她服侍你睡的,怎么说今早上才见到她?”

哥哥急如火燎地要求助姑妈,本不想为其它事多纠缠,可是一个姑娘服待一个男子睡觉,这却是非同小可的事,自己还其次,事关一个未婚女子的名节,他不能不理论:“姑妈,你、你在开玩笑吧!”“谁和你说笑话?这么大的事开得玩笑吗?”不知何时,父亲站到厨房通向卧室的走道口,把我们的话听个明明白白,他进来倒开水的,端茶盏的手微微发抖。

哥哥还想狡辩:“正有事找姑妈,要知道他们来了我早就回来了!”“什么事能大过这等大事?”父亲严厉地反问,见他无言对答更恼火,“我昨夜听到你的打门声,本想来开门的,听到她们先开了门,又听到你胡说八道一通,还、还看到你、你……唉!真是有辱先人!可你、你居然、抵赖!也想当丘八是不是?”

哥哥的脸先胀得通红,现在又刷上了一道浆糊——五官僵硬、脸色雪白,大概他也把握不了自己,不知道酒后失态没有。是他想起什么了,还是三口六证,虽想不起什么,可又不敢不承认,就是背黑锅也背一下。于是,他镇定了一下,对二表姐弯腰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表妹,我昨天酒喝多了,言语不当,行为不不妥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二表姐本来挑水进门的,遇到这事进退两难,一直挑着水呆呆地站着,一见表哥对昨夜的事不认帐,从颈子到发际都变得像红布,当哥哥对她长揖一下时,她慌了神,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怒不得,连挑的一担水都来不及放,转身又往外走,被门槛绊一跤,水全泼了,她干脆扔下扁担跑了。

父亲更气,茶盏对着儿子丢来,嘴里大骂:“你个混帐东西!老实说吧,这次蓝叶来,我和你姑妈就是为你们圆房的,你却把她气跑了,还不给我追回来!”

什么是圆房?我第一次听说这词,哥哥却是懂的,因为他当即跪下了,对父亲说:“爸爸,过去你和姑妈的一句玩笑话,难道就给我们订了终生?”

茶碗没有砸着哥可,茶叶却落几片到他肩上,姑妈为他拂去,又要拉他起来,拉他不动,长叹一口气说:“孩子,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听你爸爸的,何况你是他儿子?我们蓝家的姑娘不是嫁不出去,莫非嫌她配不上你?”“岂有此理!你不过就读了两天书,教了几个小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古往今来的皇帝,也要由父母定婚哩!”

哥哥从来没有这样不听话,执拗地对二老说:“原谅我这个不孝子侄,蓝叶是个好姑娘,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我心中有……”“你心中有鬼!”爸爸一针见血,“不要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人一个命,你妹妹也到订亲的年岁了,她迟早都是人家的人,你又在外干事,谁来照顾我这老头子?”

我也要订亲?顿时心惊肉跳。我还是个孩子哩,我的胸口还是平板一块,可是,可是昨晚已经“见红”,也要走表姐的路吗?不,我要读书,我不嫁人!

我还没有说出来,哥哥先说了:“爸爸,我认命,我一辈子不娶人,我也不出门教书了,我就在您膝前奉养如何?”“放屁!男儿有志走四方。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本来还想等冬天再办这事,现在兵慌马乱的,又经过昨夜之事,明天就把事办了吧!”“明天办事?”哥哥更慌了。“反正原本是一家人,你姑妈也不嫌我们简陋的。”父亲却看也不看他,只对姑妈说话。“只要孩儿们有个安稳的去处,我和你们姑父都不计较什么了!”说着,姑母搂着我哭起来。“表妹在我家住一万年我都视如同胞,要我和她成亲却万万不能!”哥哥忽然强硬起来。“你。你要气死你老子啊!”父亲咳一阵喘一阵,猛地窜过来,拉起儿子就往外走,“罢罢罢,养这种儿子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们干脆一起跳塘算了……”

他只轻轻一拉,哥哥就起来了,倒像推着父亲跑,我们吓坏了,忙跟着他们跑到外面。

出后门就是清水塘,塘的对岸是一大片竹林,顺着坡坎下去,父子俩几乎像手拉手一样奔向水塘。“你们疯了!”我们追下去。姑妈拉着她哥哥的手,我拉着我哥哥的衣摆,使劲往后扯。

哥哥最先清醒过来,他用力甩开爸爸,大声说:“不要你拉,我是真不想活了,你犯不着和我一起死!妹妹你也放开,让我死去吧,一死百了,一死以谢天下……”

不是姑妈拉着爸爸,他差点跌倒,哥哥的大声呼叫,把大家都镇住了,只有我不放手,被他拖下坡坎,我几乎吊在他身上,还被他带进水里。我好后悔昨晚上的沉默哟,没想到伤害哥哥这么重,干脆和他一起死算了!

可是,就没有昨晚上的那一回,哥哥躲得了初一避不开十五,他真能和林小姐逃离这个世界吗?

双脚浸在水里,我打了个激灵,情急间,我对哥哥说:“你不要死心眼了!林小姐吃晚饭时和我说的,她还是到方家去算了,在城里能坐小车,回娘家有轿子坐……”“哪,我活下去更没意思了!”他被我幼稚的谎言激怒,更增强了自杀的决心。“不要下水——”随着呼喊,对面竹林飞出一只“白鹤”,不一会就到了塘边。那是二表姐,细细长长的身影,迎着升起的太阳,白短衫染成了金黄色,粗粗的发辫搭在隆起的前胸上,两手下垂,长方脸儿高扬着,像要和我们隔河对山歌。

在大家都发愣的当儿,她不紧不慢地说话了:“莲哥,痕妹,你们不要到水里来,你们上去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到你们家来打扰你们。姐姐死了,妹妹走了,我没地方去,我就到水里去吧,你们捞起我以后,就让睡在竹林边,头朝着你们家。白天看你们洗衣挑水,晚上看你们在后门口乘凉,我不回去,苦菜坡住了坏人,那里不干净……”

两个老人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忙喊着她的名字沿塘边跑过去,我只奇怪她说这么多的话干什么,哥哥却呆呆地站住了,自言自语道:“多美啊!”

我这才发觉,碧绿的竹海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女,真像幅画一样美哩!没容我随声附和,二表姐就跳入水中了,我嚎啕大哭:“大表姐被丘八害死了,小表姐送人当童养媳了,二表姐又要淹死了啊……”

我顾不上哥哥,拉他的手松开来擦泪水,哥哥也咚地一声扑进水里。我大叫的声音渐渐减弱了,我看见他游向表姐,托起她又游回来,左邻右舍相帮着把他们拉上岸。

潮湿的衣服裹着她,好像我昨晚上见到她的光身子一样,真难看!隔壁的王木匠也来看热闹,他使劲喊:“控水!控水!”“你凑什么热闹?”我挤到前面,把王木匠推走,看见表姐眼睫毛还在不停地眨动,看来没有生命危险,大概哥哥也看见了,他却一声不吭,托起表姐就回家去了。

哥哥把表姐放在我的床上,然后就进了他的小屋,闩上门,再也不出来,事后他对我说:“蓝叶跳水前的话都是对我说的。”

我怎么没听出来?待嫁姑娘好快活

哥哥不走了,就表示他愿意结婚了。尽管一定是非常痛苦,可是没有办法,他一定相信了我的话,相信林小姐不愿意跟他私奔,他已经死了这条心。最好最好,要不然,林家有钱,白小家的丈夫家有势力,一个也得罪不起,他们要知道我哥哥拐走了林小姐,不追杀他们才怪。就是找不到他们,我们家也不得安生,我还能上学吗?爸爸说不定还被气死了哩。

最爱她的妹妹欺骗了他不好,他不知道被蒙在鼓里。接收了蓝叶,对他好,对我好,对父亲好,对姑妈好,对我们所有的人都好,他自己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是?照样教书,没有生命危险,平平静静过日子,表姐一定会给他生个大胖儿子的,我也能当姑妈了。

不,我不是想当姑妈,我是想上学。将来,当个女教师,说不定我来教侄儿,一定让他成绩全乡第一。

我不相信什么爱情,而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要死要活的,也不愿意看着我表姐跳水自杀。也可能我自私了一点,但对每个也不是坏事呀,哥哥也不吃亏呀!他不是夸奖表姐很美吗?当表姐从珠帘里走出来的时候,哥哥都看呆了,要不然,他能跳下去去救她?就起来又那么深情地抱她回家?抱在手里时,他还俯身对她说了什么话的。说不定,头天晚上他们已经……哎呀,丑死人啊,不说了不说了,想想都难为情。

姑妈说,按童养媳圆房的规矩办算了,怎样简单怎样好。但是,那不是姑妈的心里话,总共三个女儿,一个死了,一个送人了,好不容易这一个要嫁人了,她哪不想热热闹闹、体体面面把女儿嫁给自己也喜欢的侄儿?

今天早上这一闹,老兄妹两的面子都丢大了,他们都想挽回,只是姑妈看出哥哥的勉强,她担心夜长梦多,万一哥哥跑了,喜事也办不成了。

父亲不同意草率行事,说再穷也不能亏了儿女的婚姻大事,要把塘边发生事的面子搬回来。只是苦菜坡太远了,在那里迎亲又怕骚扰,就让蓝叶和我先到我舅舅家等花轿。这边他来筹办婚事。

幸亏父亲人际关系好,平时扶老怜贫,半条街上的人有什么危难之事都找他,吵嘴打架的街坊都听他调解。而今儿子娶亲,大家都帮忙;送衣笼被盖的,装裱新房的,承办酒席的馆子半费收钱,花轿行,吹打班子全愿意尽义务。父亲停了生意搞接待,姑母端茶递水地跑前跑后,也不知忙着嫁女儿还是忙着娶侄媳妇。

我的事最轻松,就是陪表姐在舅舅家住一晚上,等明天接亲。

其实舅舅没有家,快五十的人了,从没结过婚,那原因就是太穷了。他是看柑桔园的,雇主是林家,离镇上不过头十里地,树林中有一间草屋,简简单单的锅碗瓢盆,服侍果树就是他的事。冬天柑桔成熟了辛苦得很,防小偷昼夜不得休息,夏天是开花的季节,他事情少些,见我们去了很高兴,乐哈哈迎上来:“哈哈,蓝叶越长越漂亮了,哪阵风把苦菜坡的一枝花吹来了?”

我嘴快,对舅舅说:“蓝叶明天要当我嫂子了,花轿到这里来接。”“这才是啊,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娶自家人。”舅舅更高兴了,跟着问她,“以前你叫我表舅,明天开始,你叫我什么?”

表姐被他逗得不好意思,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低头扯衣服拐。“明天呀,他就叫你舅舅了。因为我与哥哥都叫你舅舅嘛。”我代她说。

舅舅刮了我的鼻子:“你真是个小麻雀,整天唧唧喳喳的,等你要上花轿的那天才闭嘴吧是不是?”

我的脸也红了,知道舅舅那张嘴不饶人,赶紧打发他出去:“你的外甥女、外甥媳妇来了,你也用咸菜招待我们吗?”“那怎么行,我有腊猪蹄,好吃得很。”“不行。”我在父亲面前不敢放肆,只有在舅舅这里撒娇,“我想吃红烧肉,你割肉去。”“我的小姑奶奶,快中午了,哪里还有卖肉的?有肉卖我也没钱啊。”“没肉鱼也行啊。”我把他推出去,“你要想明天去吃喜酒,今天就要请我们打牙祭。二表姐明天要结婚了,你今天还不请她吃一餐?”“好吧好吧,舅舅今天就放一回血啊。”舅舅出门去了。

我再进屋,看见表姐把舅舅的帐子下下来了,还没说什么,舅舅又折回来,见了不高兴:“怎么,嫌我脏?不怕蚊子把你们抬走了?”“舅舅,我,我今天没事,给你洗洗。”蓝叶的声音细细的,全不似往日的大嗓门。“好,是该帮我做点事,要不,明天我不背你上花轿。”舅舅打趣地说,“你还要谢我没娶老婆哩,要不然,我有女儿先嫁了他,你就当不成我的外甥媳妇了。”

我为表姐解围,连忙东问西问地打岔:“舅舅,你又跑回来干什么?”“嘿嘿,蓝叶给我洗帐子,你这个妹子不能闲着等吃鱼吃肉啊。”“你老人家要我做什么?”

他扯下挂在屋檐下的一根黑不溜秋的东西,像一截烧焦的黑炭一般,递给我:“你先把猪蹄煮起来。”

蓝叶说:“马马虎虎吃点饭就行了,别那么麻烦。”

舅舅对她做了个鬼脸:“腊猪脚为你饯行罗!吃了猪脚跑得快,跑到婆家把堂拜;吃了猪脚不回家,明年抱个胖娃娃……”“哎呀——羞死人罗!”表姐抱着帐子就跑了。“跑啥子嘛,今天要为你坐歌堂——”舅舅在她身后喊。

按规矩,坐歌堂要唱几天哩,最起码结婚前夜也要哭嫁,舅舅提醒了我。

坐歌堂的曲调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歌老曲是大表姐教的,新编词的本事我还是跟舅舅学的。舅舅是个乐天派,成天嘴不闲着,一个人也自言自语,自拉自唱,大概看柑桔太寂寞了,自己给自己取乐吧,会唱的山歌多了,无师自通,出口成章,带韵的句子顺嘴溜,有人说他骂人都唱歌骂。

先长的胡子不如后长的眉毛,林小姐要明晚上才坐歌堂,表姐却明早上就要嫁给我哥哥了,我为不少姐妹送过嫁,自己的亲戚还不管吗?

我在山坡上找到他。山涧里流着山泉,山坡四周都是桔子树,开着雪雪白的花,香喷喷的,表姐在石头上先洗帐子,搓得很专心。我想悄悄过去吓吓她,谁知她先把我吓了一跳。“喂——嘿嘿——哈——嗬嗬”她忽然叫了起来,后仰着头,可能才洗了头,散开的辫子披在背上,象平截黑瀑布,形象虽美,声音却不敢恭维,鬼哭狼嚎似的无韵无调。“你,你喊谁?”我惊魂定了才走过去。“不喊谁呀!”表姐回头笑得象一朵花,“喊喊心里舒坦。”

啊,原来她高兴呀!我说:“你今天应当哭嫁才是。”“好好的要哭干什么?”她掩示不了嫁给哥哥的高兴,一脸喜色。

为什么哭嫁?我倒听过不少传说,表姐比我能干多了,就是没读过书,出嫁前第一课还得我来上:“你知道为什么要哭嫁吗?”“不晓得。”“你见过姑娘出门哭的吗?”“见过,个个都哭。”“她们为什么哭?”

表姐笑了:“有的太娇贵了,舍不得妈妈,有的胆子太小了,担心到婆家挨打……”“你为什么不哭?”“我哭什么?我还怕你这小姑子打我?看我不把你揍扁了!”她笑着撩起河水,浇了我一身。

我也不甘示弱,捡起一颗鹅卵石,砸到她跟前,水花溅起冲天柱,糊了她一脸的水,她眼睛也睁不开了。“怎么样?我还怕你呀!”我得意洋洋地在一边跳着,“我打不过你,还有我哥哩。”

她没来追我,低头洗蚊帐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哥……才不是打人的人……就是他真要打,也一定是我不对,那就是我该打……”

这个嫂嫂真贤惠哟,我哥哥上辈子一定烧了高香。但是,她只是现在说说,将来她牛脾气上来了,两口子打架,哥哥发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我还是要先开导她。也不闹了,去帮她洗帐子。

舅舅一间小屋,又是烧饭又是睡觉,蚊帐熏得像抹锅的布,打了皂角,我与她慢慢搓。她这才问我:“是不是……不哭就不吉利呀?”

我告诉她:“这里面有个故事:从前,有个公主……”“公主是什么东西?”

这个笨蛋,连公主也不知道:“公主就是皇帝的女儿,皇帝你懂不懂?”

见她点头了我才继续说:“皇帝要她嫁给不喜欢她的人,她怕以后丈夫对她不好,就要十万银子的陪嫁,以后到婆家财大气粗不受欺负。”“我不信,皇帝的女儿漂亮啊,人家还不喜欢?人家更不敢欺负了。”她天真地望着我。“你没看过川剧《打金枝》?”“我们乡下那里哪里有人唱戏?”她认真地说,“就是我妈看戏,还是在你们金家做姑娘时候看的。”

我怪她打岔,摇摇头继续说:“你挺我讲啊,皇帝不给她那么些银子,她就哭,哭啊哭,哭了一天一夜,就把嫁妆哭来了,以后我们老百姓的女儿也学她了。”欢欢喜喜做新娘“皇帝有的是钱,把几个给女儿不行吗?还要女儿哭死哭活的?你就爱瞎编!”她不屑,又很快地说,“我就哭死了,我家也没钱给我陪嫁的。”“我看你带好多新衣服、新被单来的。”“那也不是我的,是当初给我大姐准备的,她死得惨……妈妈把最好的衣服给她穿上了,把最好的绣花被单给她裹尸了……”她说着说着,眼泪往河里掉。

我也难过,但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些不吉利的事,赶紧岔开:“那你说,为什么个个女孩子都要哭嫁?”“我看啦,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才是真的。”她突然不哭了。

想不到表姐这么有见识,我却笑她:“你不哭嫁!是不是因为嫁给你喜欢的人?”“鬼丫头,女孩儿家家的,不能说对男人喜欢不喜欢的。”她沉思着,脸上的汗毛在阳光下丝毫毕现,两团红晕向耳边洇去,像个桃子!“你能说你不喜欢我哥哥?”

她不答了,顾左而言他:“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就是嫁个好丈夫,不然受苦受累、挨打挨骂。别想有出头之日!”

我连连点头:“说得有理,我们隔壁王木匠就是个坏男人!对老婆不是打就是骂,父亲没少劝过架,可最后还劝不好,硬逼得老婆跳了塘”

她叹口气:“这男人不好。但是,聪明能干,不赌不嫖,知情懂礼……这样的男人硬是难找——”“是呀,天下就我哥哥一个好男人就给你找去了,你还愁什么?”“你哪里知道,男想女,隔层纸,女想男,隔重山。你哥哥心里没有我哩……”她埋下头,一抹苍白浮上脸,眼睫毛罩上了水雾。

我无话可说了,表姐不笨,尽管她未必知道,哥哥已经约好和另一个要作新娘的人私弃的,都怪我,我是个小人,言而无信、胡乱撒谎、挑拨离间……正象父亲常说的口头禅: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可是,我这是善意的谎言,没有损人只有利人,有利别人也有利自己,何乐而不为?只是,林小姐哭得可怜,说不定正在那边等着我,尽管这样办也好了她,但无论如何,也该给林小姐送个信吧……

我打着我的鬼主意,表姐扯了我一把,要我与她拧蚊帐。她已经把帐子洗得白白净净的了,提起来,我们两个一个抓一头,她往河那边拧,我也往河那边拧,一顺风,只有水往下滴,没有水葱蚊帐里挤压出来。她笑了:“还说我笨,你才笨得像牛啊!你要跟我反着来!”“啊啊,”我明白了,平时在家里干事我是没帮手的,哪里有人帮我拧啊,还是有个嫂嫂好。但我不服,“我在动脑筋,你懂不懂?”“你呀,矮子矮,一肚子拐,又想个什么鬼点子?”

两人合力,把蚊帐拧干了,她个子高,将它挂晒在树上,抖落了一地白花。

我连忙说:“我在想你的事,你还是要哭几声才吉利,要不然,别人也会笑话你的。”“哭几声也不难,但我不会唱,真的,姐妹三人中就我不会唱。”她说得很认真,没有城府地笑了一下,我却在笑的背后看到了阴影。“哎,要是蓝花在就好了,她在你出嫁前一定会教你唱的,现在我教你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姐姐也——你怎么死了啊,你还没有嫁人嘛……”蓝叶没等我的话说完,转身就扶到大树上,跟着大哭起来,一边嚎叫一边抹泪擦鼻涕。

老天爷,她哭得实在太难听了,我情愿听老鸹叫,也不愿我的耳朵受她歌声的折磨。“干什么干什么?哪有哭嫁先哭姐姐的?”姑妈来了,先责怪女儿。“姑妈,你那边事情忙好了?”我问她。“多亏左近右舍帮忙,也大差不差的。”她一屁股坐到树下喘气,“蓝叶他爸爸也赶来了,他就忙那边,我来忙这边,可累死我了……”“妈,我们这里没什么忙的,你不来也行。”表姐赶紧停止了哭泣,又给她妈擦汗。“不来怎么行?你的嫁衣要带给你吧?明天我要给你在这里送嫁吧?还要给你开脸吧?”

姑妈一口气说几件事,只有开脸我不懂:“你走了一天汗,表姐在给你揩脸,你给她揩什么?你们俩还对揩?”

她叹口气:“小妹崽,以后你结婚就知道了,这个开脸不是揩汗水,是把脸上的毫毛绞了去,你们都给我坐下!”

我们两个乖乖坐下来,我还是要问:“干什么要把汗毛扯掉?”“那表示以后就是个女人了,就不是姑娘了。”姑妈掏出一盒粉,给蓝叶涂抹到脸上。“吧女人写在脸上?”我暗自嘀咕,“怪不得结过婚的女人脸上光光的,我还以为天天擦粉擦的……”

姑妈面朝着表姐,叫蓝叶往她跟前凑,伸头过来,又摸出一根线,一头咬在嘴里,一头绞在手上,怎么一套就套着汗毛了,再一扯,拉下的线上就毫毛毕现了。

我嘻嘻一笑:“中午不仅有熏猪脚,还有猪脑壳吃。”“哪里有猪脑壳?”蓝叶问。

姑妈给她一巴掌,“别动!她笑话你,说我在清理猪脑袋哩。”

表姐恨恨地瞟了我一眼,我赶紧跳起来躲开,避免挨打。担心是多余的,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每扯一根,她就裂下嘴,看起来很痛啊。

女人啊女人,这是何苦?嫁人就是唯一出路?过去要缠脚,现在要绞脸,都是给女人找罪受啊。不过,这比缠脚好多了,要不是我母亲死得早,我也早缠脚了。父亲喊姑妈来给我缠过一回,我疼得在地上打滚,姑妈也不忍心了,说,她的大女儿被老鼠咬了脚趾头后,也不忍心给女儿缠结,以后几个都是大脚板,虽然找人家难了点,但是她们不受罪,能干活,隔壁人家都歆慕她们。再加上哥哥的反对,以后我才有双能跑路的脚……

忍不住了,我还是问:“疼不疼?”

她摇摇头。我凑过去:“让我试一下。”

姑妈咬着线头,口齿不清地说:“你这个死丫头,还没说亲就要开脸,急着嫁人是不是?”“胡说胡说,我闹着玩的嘛……”我羞红了脸,使劲捶打着姑妈的肩膀。“别打了!”姑妈也是个开朗人,母亲死后,她就是我的母亲,什么都依着我,现在也冲着我乐,“你个死丫头,打死了你姑妈,将来出嫁的时候那个给你开脸?”

表姐脸上汗毛一根根扯见了,眼见桃子变成光净净的梨子,我扯着她转圈子:“新娘子,真好看,明天早上吃鸡蛋……”

姑妈认真地说:“明天早上什么也不能吃,连水也不能喝。”“怎么了?”我们姐妹两一起问。“怎么了?半路上新娘子要花轿停下来,她说要撒尿,行吗?”“又没几里路。”我抢着给表姐回答,“不久就到我家了。”“到你家也没工夫拉屎撒尿的,要拜堂,要成亲,要坐床,有那么些人要看新娘子,你能把别人轰出去自己坐尿罐子?”“也不行……”蓝叶自己摇头了。

我长叹一口气,天啦,这么麻烦的结婚,还不如当老姑婆去。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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